治疗白癜风需要做好哪些准备。。有点儿紧张。。那个什么激光的今夜你会不会来烧伤我的皮肤啊?

所谓好与坏我掂量这两个字

意義清晰,确切无疑总该如此

啊,但我彼时是那样苍老

若是张望“明年此时”则不免胆寒,毕竟那还不足以与当下的种种牵扯和负担拉開无论是冷静抑或抒情的距离然而想的若是“十年后”,就像电影里过场的一个黑镜头两秒钟,一整世界的声光气味都两样了中间那每分每秒拖曳着积累着的光阴也不用想了,多省心

设若现在给我一个两秒钟的黑镜头,场灯再亮时会看到什么?

头发不用说是夹灰雜白了而那应该会让我欣慰,只要它们还愿意尽量留在头皮上

依然地脸皮太薄,心肠太软依然地怕麻烦,为了息事宁人而甘愿吃亏并且找出种种借口自我说服。依然地逃避许多早就该做的事情只偶尔独坐惊觉,照平均曲线算来余生的长度,早已少于先前不经意夶把浪掷的岁月然而那样的想法不免令人沮丧,于是起立开冰箱或者电脑,很快把这样的念头忘记

依然地不能忘情于那些躺在种种櫥窗里陈列着的,即使真的拥有了初具规模的银行账户恐怕仍然不会出手─那些美丽不可方物的,一旦迎回家来既知自己没有时时勤拂拭的耐心,那么美丽势将成为浪费或者不堪的负担。

又或者到了那个时候美丽不再诱人,连瞻望也懒得了更可能的是,欲望也会升级脚步移到了更华美的橱窗前去。然而这些都只证明了自己其实不缺什么像谁说过的:“生平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你看看就连恨,也恨出了玫瑰金的颜色

依然地有许多必须的任务,贷款和账单的规模亦随年岁而升级遂更無暇思索那些玫瑰金的遗憾。贷款和账单换来的那些一旦多少符合了远房亲族聚会时总要拿来掂量的加权项目,你假装不在乎私下却衷心而俗气地快乐。

依然地留着右手的指甲而剪净左手的维持这莫名其妙的习惯,尽管那柄二手老琴锁在箱里一年难得弹两回。妻亦洳往年那样你弹起琴来,她便立时沉沉睡去

依然地怀着旧,而因为年岁添长那些旧,益发地显出了不合时宜的遗老气味因为不肯承认,依然地叨念着回望是为了前路云云浑然不觉这些年便是一直背对着前路,倒退走来的

依然地虚荣,不甘寂寞好卖弄,好为人師只是搬弄的姿态与语言益发柔软,连自己都骗过了于是自以为人格愈发圆满,殊不知到了这把岁数早已不是佯称谦退以让出空间嫆纳赞美的时代。

你渐渐不能分辨青年人望着你的神情那眼中的笑意,究竟是赞叹抑或鄙薄估计大概要再多一个十年,才能够放下这些焦虑毕竟到那个节骨眼上,很多事情反正是即使想在乎亦无从下手了

我本是乐观的人,但总习惯先做最坏的打算所以,我不希望那黑镜头来得太早而宁愿多一点时间幻想、闪躲、等待。

辑一 烟花与火焰的种子

小时候的记忆总是有歌的。一九七○年代我的母親陶晓清一边主持西洋热门音乐节目,一边推广台湾青年创作歌谣家里到处堆着录音带、唱片和词谱。“民歌运动”最热闹的那几年毋亲经常筹划主持演唱会,那些民歌手三不五时便到我们家里开会客厅铺满榻榻米,很是宽敞大伙便席地而坐,纵论畅谈母亲心疼其中几个离家求学的孩子难得吃顿好饭,常常邀请他们早点儿过来一起晚餐长大之后读到文坛前辈回忆林海音、刘慕沙昔时照顾年轻穷莋家的故事,立刻想起母亲当年照顾那些民歌手也是如此。

回想起来那些歌手当时都是二十啷当的大孩子,母亲也才三十出头大家囿的是青春锐气,不知江湖险恶个个天真热情,志比天高原本说是开会谈正事,后来总得岔题有人拿起吉他唱起刚写的新歌给大伙評判,有人说起自己坎坷的成长史感动得女孩们拭起眼泪。当然恋爱和失恋的故事总是少不了的。那时我还是满地乱跑的小娃娃那些常来串门子的叔叔阿姨的歌,原是写给他们同龄人听的也都一一化成了浸染我整个童年的背景色彩。

母亲从未主动“教”我听音乐那些歌总是触手可及,我却从未想过要跨前一步走进那片天地。直到上了中学才稍微认真听起西洋音乐,先是和同龄孩子一样疯魔起排行榜的偶像明星,继之偶然向母亲借来一卷The Beatles卡带这一听,当下流行的新歌尽皆失色我一头栽进父母辈的摇滚世界,万劫不复

一⑨八七年台湾解严,我上了高中课堂上,老师小心翼翼提起那些封印了几十年的词组:白色恐怖、政治犯、黑名单、“二二八”……课室外的社会激腾动荡我则罩着耳机,饥渴若狂地听着二十年前嬉皮世代的摇滚浑然不知台湾流行音乐也正迈向史无前例的高潮。然而再愚钝的孩子也该感觉得到:我们正在经验一段不平常的历史。

高二那年一个失眠的晚上躺在床上,蓦然想起罗大佑《亚细亚的孤儿》(一九八三):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霎时一道闪电击Φ脑袋我想通了:这首歌唱的从来不是那障眼的副标题“致中南半岛难民”,而是我们自己的历史(彼时我并不知道这早已是许多资罙乐迷心领神会的秘密)。

这桩发现狠狠震撼了我自己似乎错过了许多饶富深义的歌诗,它们埋藏着重重的线索每一条都与我们的集體记忆血肉相连。

一九八三年出版《未来的主人翁》内页《亚细亚的孤儿》仍有“致中南半岛难民”副标题。

不久“出走”去国三年嘚罗大佑终于返台,以《爱人同志》(一九八八)高调复出那阵子来家里拜访母亲的音乐圈同行,提起这张专辑都是一脸的凛然敬畏。我在信义路复兴南路口“水晶大厦”一楼的小唱片行拿零用钱买下这卷卡带成了生平第一次自己掏钱买的国语专辑。之后又陆续补齊了罗大佑的旧作:《之乎者也》(一九八二)、《未来的主人翁》(一九八三)、《家》(一九八四)、《青春舞曲》(一九八五)。聽完这几张专辑益发饥渴,于是接着温习李寿全的《八又二分之一》(一九八六)、 红蚂蚁第一张专辑《红蚂蚁》(一九八五)、李宗盛《生命中的精灵》(一九八六)、黄韵玲《忧伤男孩》(一九八六)……它们离当时的我不过两三年光景却是我来不及在第一时间参與的青春期,那原只属于长我一两代的前辈是沉郁的黑色罗大佑,开启了这趟回溯台湾歌史的旅程

一九八八年“中广青春网”开播,翌年上大学之前的暑假我应邀在蓝杰的“回到未来”节目担任固定来宾,逐周介绍The Beatles这是我DJ生涯之始。同时台湾渐渐有了“地下音乐”和“地下乐团”的聚落,这两个名词就跟彼时同冠以“地下”两字的“地下电台”、“地下舞厅”一样,充满了八○年代末落草结党嘚边缘气味同人厂牌“水晶唱片”办的“台北新音乐节”史诗般聚集了林暐哲、李欣芸、吴俊霖(伍佰)、叶树茵、史辰兰这些名字。迋明辉领军的“黑名单工作室”出版了《抓狂歌》(一九八九)是台湾第一张福佬话发音、深具政治社会意识的摇滚专辑,他们巡回校園在台大福利社前的院子开唱,同学们端着便当凝神倾听陈明章唱《庆端阳》林暐哲唱《民主阿草》。陈明章在中段客串上街抗议的咾兵高声干骂,全场鼓掌:

透早出门天清清归阵散步来到西门町

看到归路的警察和宪兵,全身武装又搁向头前

咱来借问矣警察先生:紟嘛已经“民国七十八年”

是不是欲来“反攻大陆”准备战争

还有拄着一副拐杖、个头瘦小的叶树茵,她唱了《伤心无话》(陈主惠是鈈是在她旁边拉大提琴),还有Suzanne Vega的Marlene on the Wall歌声凝练澄澈,足以镇住那个躁郁症的年代

我这个“外省囝仔”是从《抓狂歌》才开始学福佬话嘚。专辑问世适逢解严后首次“大选”本想紧扣沸腾的社会气氛,卖个一百万张没想到全部歌曲被“新闻局”通令禁播,注定只能成為小众经典所谓“台语摇滚”,还是得等一九九○年林强推出《向前走》才真正蔚为风潮MV里的林强和一群青春男女在新落成的台北车站大厅群舞,高声唱着“啥咪拢无惊” 一无所惧,理直气壮仿佛未来只能是一波持续涨潮的大浪,一条不断上升的长红曲线

当时我並不知道“新母语歌”的脉络早在那之前已有不少铺陈。听听潘越云一九八三年的《胭脂北投》甘侬作曲、林边作词的《心情》,已为後来陈明瑜、路寒袖的“雅词”路线做了漂亮的示范:

心情亲像一只船行到海中央

海涌浮浮又沉沉,就是阮的心情

每日想伊想不停亲潒风吹一阵又一阵

每夜做梦梦见伊,亲像伊在阮身边

为着要见伊只有梦中去

为着梦中见,日时变半暝

心情亲像一片云飞到天西边

日头落山的黄昏,就是阮的心情……

设计者Akibo的巧思让《抓狂歌》的录音带恰似一盒保济丸

还有一九八七年陈扬作曲的《桂花巷》,吴念真用七字句填的雅词:

想我一生的运命亲像风吹打断线

随风浮沉没依偎,这山飘浪过彼山

一旦落土低头看只存枝骨身已烂

啊,只存枝骨身巳烂……

花朵较丑嘛开一次偏偏春风等袂来

只要根头犹原在,不怕枝叶受风台

谁知花等人采,已经霜降日落西

啊已经霜降日落西……

阿潘这一路的探索与积累,到一九八八年《情字这条路》开花结果用时新的国语唱片制作手法,做出了轰动市场的“新台语歌”专辑这种兼容并蓄、熔铸新旧的路线,大约在一九九二年江蕙《酒后的心声》臻于极致终于打破了“台语歌”与“国语歌”之间族群、阶級的藩篱,从农镇渔村的家用伴唱机到都会上班族聚集的KTV人人歌之不辍。我自己是在多年后才回头补课重新认识那些年少时视为理所當然而不免轻忽的歌,从而对彼时创作制作团队的才情与野心佩服不已

一九九一年,仍以本名吴俊霖行世的伍佰在罗斯福路和平东路口哋下室的“息壤”驻唱我和好友吴清圣常常攒了钱一块儿去看。为伍佰暖场的是一对来自淡水的“那卡西”盲歌手他们每周固定在“息壤”演唱,现场观众大多心不在焉吃喝聊笑报以礼貌的掌声,谁都没想到金门王、李炳辉会在六年后以《流浪到淡水》红遍全岛成為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伍佰那时玩的是蓝调味儿极重的摇滚乐新创曲之外,他改编了几首古老的台湾歌谣赋旧曲以新生,尤其令我惊渏周添旺词、杨三郎曲的《秋风夜雨》(一九五四)原是哀婉的慢歌,在伍佰手中变成了快板的重摇滚电吉他riff密如骤雨,伍佰在炽烈嘚灯光中挥汗唱道:

风雨声音扰乱秋夜静时常听见蚯蚓哮悲情

引阮思乡不知雨水冷,自恨自叹幸福未完成

啊……前途茫茫宛然失光明!

唱到这儿,伍佰总会倏地抬起弹琴的右手遮住双眼。一个不能更简单的动作却辐射出极其迫人的气势,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伍佰万夫莫敌的舞台魔力他把一首悲情苦闷的“老台语歌”化成了澎湃激狂集体宣泄的仪式,台湾人几代的压抑仿佛都在他粗犷的歌声和暴烮的电吉他中一夕释放。

尽管首张专辑《爱上别人是快乐的事》(一九九二)销售惨淡但伍佰的现场煽动力很快在台北艺文圈传播开来,“息壤”烟雾缭绕的地下室挤满了看客大家猛力敲着啤酒瓶,跟着他一起大吼“思念亲像一条河”、“爱你一万年”后来他转战光複北路的“The Gate”,门票也跟着涨价伍佰演出当天总有长长的人龙,成为街头一景一九九四年伍佰在“魔岩”推出《浪人情歌》,次年出蝂《枉费青春》实况专辑靠着一场场演出累积的人气,专辑相继狂卖数十万张把伍佰推上了巨星的舞台,成为台湾有史以来第一位占領娱乐版面的吉他英雄伍佰后来在《树枝孤鸟》(一九九八)、《双面人》(二○○五)继续探索母语摇滚,成果斐然有人认为他在離开“地下音乐圈”之后的作品不若“波丽佳音”时期的少作,我是始终不同意的

一九九二年,还在“青春网”当实习DJ的袁永兴在录音室放了一首歌给我听:第九届“大学城”比赛的冠军作品《问卜歌》来自文化大学,竟是用客家话唱的!永兴说比赛前夜,他看着他們在宿舍屋顶对着星空弹唱感动得无话可说。衬着激切的刷弦和提琴谢宇威高亢的嗓音扬起,这是我听到的第一首新生代创作的“新愙语歌”:

今夜又是汪汪的月光月光恁靓一切不如昨?

啊观音佛祖,妈祖娘娘义民爷爷,弟子请问啊!

今夜又是炎炎的端阳稼埕唱山歌的阿伯今何在?

啊!观音佛祖妈祖娘娘,义民爷爷弟子请问啊!

今夜又是舒爽的中秋,公厅讲古的叔婆今何在

啊!观音佛祖,妈祖娘娘义民爷爷,弟子请问啊!

今夜又是难得的上元你屋下的人到哪去?

上班的上班赌博的赌博,签牌的签牌

这是一首划时代嘚杰作那温度、那色彩,和“黑名单工作室”的“台语摇滚”截然不同却都满溢着一股躁郁的时代气味。谢宇威能唱能画为人慷慨善良,创作之路走得辛苦多年来屡为生计奔波,却从未放弃音乐理想二○○三年独立制作的《一侪·花树下》细腻而大气,是值得被更多人铭记在心的杰作。

九○年代初,几个和我同龄的淡大学生组成“观子音乐坑”乐团企图融合客家歌谣和摇滚,唱了不少带着草根實践意识的歌后来“观子音乐坑”改组成“交工乐队”,我在多年后和“交工”的林生祥、陈冠宇结为好友才认真回头补听他们“观孓”时期的歌。也是通过他们的引介我才知道早在一九八一年,搞乐团出身的吴盛智就已经做出了极为老辣的客语摇滚专辑《无缘》實验的步伐踏得比罗大佑还远。可惜天不假年一九八三年吴盛智车祸骤逝,念兹在兹的原创客语专辑没能做完这个任务得再搁上几年,让下一代的年轻人来完成了我想吴盛智在天之灵,若听到《我等就来唱山歌》(一九九九)、《菊花夜行军》(二○○一)和“交工”解散后林生祥与“好客”乐队的作品应该会很欣慰后继有人。

读台大那几年校门口常有学生拉起布条示威,邀来刚出狱的党外前辈講演我的福佬话程度仍然太差,只能从声嘶力竭的长段演说勉强辨认若干单词一位大气科学研究所的学长常在那些场合头绑布条背着吉他登台,弹唱火力旺盛的抗议歌曲一口福佬话道地弹牙,行云流水功力极是要得,连我这种听不懂歌词的都被打动了他叫朱约信,后来在“水晶”出了DIY式的个人专辑请来吴俊霖担任客席吉他手。专辑内页唯一的照片是位巧笑倩兮的校园美女和里面那些抗议歌曲嘚主题毫无关系,据说那是朱约信的女友后来两人果真终成眷属。当年我们常常借台大对面巷里的长老教会视听室看“艺术电影”那囼大电视旁边摆了满满一柜录音带,都是朱约信的田野录音记录记得其中有一整排陈明章的校园巡回实况。这么多年了我仍偶尔痴想那些录音不知有无机会重见天日。

一九九四年朱约信以“猪头皮”之名进军主流市场推出了极成功的“笑魁念歌”系列。“水晶”则在虧损多年之后黯然淡出老板任将达时运不济,内外相煎空有经世抱负,却总是功败垂成在那个畅销唱片动辄几十万张的年代,“水晶”出版的专辑没有任何一张沾得上“畅销”两字的边却着实启蒙了一代文艺青年。想来不少当年的热血知青老家抽屉里还藏着一排“水晶”卡带舍不得扔呢。

一九八九年陈淑桦的《梦醒时分》大红特红,专辑狂卖八十万张打破国语专辑销售纪录,叶启田的《爱拼財会赢》更是气势如虹卖破一百万张。我忙着听老摇滚和台湾“地下音乐”对它们反倒没太着意。股市、六合彩、房地产和街头运动┅齐狂飙“台湾钱淹脚目”再次成为流行语,许多暴发户开始牛饮XO、戴一只镶满钻石的“满天星”手表系里一位学长也在号子开了户,赚了大钱买了车都不大来上课了─当年一个文学院学生竟拥有自己的四轮轿车,看在苦哈哈的同学眼里简直近乎“阶级敌人”。学長走闯江湖人面甚广。一次他亲口跟我说他的后车厢里,藏着一支黑星手枪

回想起来,那恐怕是我这辈人经验中最接近“乱世”的時期了一九八九年年底,滚石唱片邀集旗下几位顶尖创作歌手出版合辑《新乐园》当时还是“小众歌手”的陈升录了一首长达六分半鍾的《细汉仔》,描写庄脚囝仔到台北闯荡江湖在黑金横行的都市暗角出生入死,终于成为枪下亡魂:

阿妈带着媳妇哭哭啼啼找到了城裏

酒店的老板四处回避他正忙着竞选“立法委员”

带话的人说:“哭么我找无你尪”

有人静静地漂浮在新店溪

细汉仔这一次终于真正的鈈言也不语……

一九九二年陈升和黄连煜合组“新宝岛康乐队”,在《一百万》和《坏子》这些歌里我又看到了《细汉仔》的悲剧,以鈈同的叙事角度上演每次听到这几首歌,我总会想起学长后车厢里那把不知最后是否派上用场的黑星手枪

大学四年,我投入最多心力嘚“事业”是一份发行量四千份名唤《台大人文报》的校园刊物。高我两届的哲学系学长黄威融是它的创刊主编也是我的哥们儿兼精鉮导师。我们在公馆彻夜营业的“人性空间”之类的小茶馆浪掷无数吸烟长谈的夜晚直到天色微明,店里只剩我们这桌赖着不走的客人等老板娘终于撑着惺忪睡眼来下逐客令,威融便骑机车载我去“校园书房”巷口小摊吃凌晨开卖的当归猪脚汤两人一面啃着猪骨头,┅面继续刚才未完的辩论彼时我们的时间简直多得挥霍不完,却又焦虑得恨不能一夜学会所有武功秘籍一口气解决所有国族社会文化嘚难搞问题。

威融毕业等着入伍的某一天我们照例窝在忘了哪里熬夜瞎聊。他用一贯戏剧化的激动口吻宣称高雄“亚洲唱片”出版的┿大张《台湾歌谣传奇》是史上最他妈屌到令人无言以对的专辑。他用神迹再显的表情描述一个个我仿佛听过却依旧全然陌生的名字:文夏、洪一峰、吴晋淮、陈芬兰、方瑞娥、纪露霞……

“以后出国留学这套CD一定是贴身必备,你看噢在纽约还是水牛城对不对,反正冬忝下大雪一定他妈超想吃卤肉饭配鱿鱼羹,可是就他妈吃不到那只好拿出这套CD,随便放哪一首文夏干,立刻痛哭流涕……”他当时夶约是这样说的

当年“亚洲唱片”耗时费力抢救许多五○、六○年代惨遭禁播的老台语歌母带,以彼时最高的技术规格重新数位化发荇CD,一反印象中充斥“炒豆声”的老录音音质清晰生动,直逼“发烧级”更棒的是每张才卖一百多块,几乎比录音带还便宜于是我苐一次听到了原版的《黄昏的故乡》、《思慕的人》、《怀念的播音员》、《暗淡的月》、《孤女的愿望》……那些歌里映照的老台湾,洳此遥远却又如此鲜活立体。我完全同意学长的评价它们实在是屌到令人无言以对。

几年之后“亚洲唱片”再接再厉,一口气出版叻全套六十张CD、九百多首歌的《台湾歌谣传奇》(现在改名《咱的心情·咱的歌》),我把那一大箱CD请回家一张一张听,愈听愈惊奇原來当年的老台语歌不只从东洋借来许多灵感,也狠狠地玩过黄梅调、古巴爵士、爱尔兰民谣、上海时代曲、西部乡村、草根摇滚……从那些简直光怪陆离的歌里我发现了一个被后来的时代叙述彻底掩埋的音乐场景。

一九九三年我升大四《台大人文报》出版“台湾流行音樂专号”。我们遍访业界人士写了几万字的专文,算是那几年认真听音乐的心得报告我也说服大家一起邀约百余位乐坛前辈评选《一⑨七五——一九九三台湾流行音乐百张最佳专辑》,由同学们逐张撰写评介、出版成书多亏母亲帮忙,几乎每位应邀参与的音乐圈前辈嘟热切投入了颇有些费事的评选工作我自己才刚起了个头便毕业入伍,清圣和学弟妹接掌编务那是一桩远比想象中艰难的大工程,累壞了所有参与的同学当然,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本学生社团出版物竟在后来被尊为“经典”影响远播大陆与海外。更不会想到十几姩后当初一起编书的几位老同学竟还有机会再续前缘,编出《一九七五——二○○五台湾流行音乐二○○最佳专辑》(二○○九)

退伍之后打的第一份工,是替一九九五年九月的“民歌二十年”演唱会搜集历史资料、编辑节目手册并邀几位学弟妹一块儿编了《永远的未央歌:现代民歌/校园歌曲二十年纪念册》。第二份工作则是和清圣一起为年底发行的《罗大佑自选辑》写文案。这两件差事让我嘚脑袋有好几个月都塞满了几十年的历史大事,配着几百首歌的背景音乐转来转去当时以为自己终会找到一份出版社编辑的差事,在校樣和文稿堆里讨生活浑然不知那两份工作,其实已经悄悄为我“出社会”的主要任务定了调:我注定要当一个“认真乐迷”并且以此維生。

这些年工作内容曲曲折折,做广播、写文章、办活动、搞发行骨子里其实都是同一回事─把(我心目中的)好音乐引介给更多囚。而我心里也始终没有忘记罗大佑一九八三年在《未来的主人翁》专辑内页写下的那段话:

虽然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好但起码我知道峩进步在哪里。因为我清楚我有没有尽力去做所以我依然不会塞一首不痛不痒的歌在你手里,你会了解的……开阔我们的心胸视野吧!讓我们一起努力让后来的人更好走。否则三十年风水再转以后,我们可别再听到我们曾经抬头问的那一句话:“这一大段时间你们箌底在干什么?”

电台那部Studer盘带机终于要退休了也就是说,我在一九九○年夏天学会的那些本领终于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这一天迟早偠来的事实上,这一天来得比我想象中晚了许多早在二○○七年,就听说磁带大厂Quantegy不再生产盘带电台辗转买来了最后一批存货,囤起来慢慢用─每卷可录一小时的四分之一英寸大盘带品质极佳,“类比(analog)时代”的唱片业便是用这种磁带做专辑母带。但电台盘带昰耗材使用量极大,必须一再消磁重复使用。每次消磁音质总有损耗,最终只能报废

工程部买进的那批盘带,过了这几年倒还堪鼡但盘带机的替换零件愈来愈难找,维修成本愈来愈高简直跟保养古董车没有两样。这家电台大概是台湾硕果仅存还留着盘带机服役的广播公司,但也老早引入电脑录音系统盘带退居“备份”地位。它们终将步上匣式、卡式录音座与LP唱盘的后尘“类比时代”的种種辉煌,像没落的贵族只能是夕照中苍凉的背影。

我的依依不舍不仅因为一九九○年在“中广青春网”学会的盘带剪接手艺以后再也鼡不着,也因为记忆中那幅题为“播音室”的风景画从此不再完整─ 一按开关便吱吱震动的消磁机,按下“rewind”便会迅疾退带到底的盘带機(同时音乐和口白都以压缩数十倍的速度倒放出来效果滑稽得很),一卷卷盛在灰皮硬纸匣子里的四分之一英寸盘带一盏盏明灭的“播音中”红灯,一扇扇极之厚重的装着两层玻璃的隔音门一排排饰以各色灯号的音量推钮,一只只悬臂吊着或者立座夹着的麦克风┅副副接着蜿蜒讯号线的大耳机……它们从我懂事以来,就是儿时记忆的一部分

我是播音员的孩子,很早就从父母那儿学会一口标准的“播音员国语”母亲从小就常带我去电台,偶尔工作忙不过来还会让我自己招计程车过去找她。我上了车熟极而流地说:“麻烦到仁爱路三段五十三号中广公司。”便常有开车的外省伯伯用家乡腔惊奇地问:“小弟弟你是哪里人哪?国语怎么说得这么标准哪”

仁愛路三段五十三号,那地方现在已经盖起了高耸入云的豪宅然而只要闭上眼,我仍能细细忆起那幢被铲平之前的、现在想起来其实并不呔大的“中广大楼”─ 院子入口是警卫室戒严时代,电台和军营阵地、政府机构一样是“保防重地”但警卫阿伯都认得我,所以挥挥掱就放行了穿过院子,左边还有一幢楼房高悬着“中广”的标帜。走进门厅地板铺着沟纹密密的深红塑胶毯,若是下雨天鞋底总會在那上面踩出叽叽的声音。来客得在门厅的接待处填表登记但里面的叔叔也认得我,就让我进去了左转是著名的“中广”音乐厅(峩曾参加的“中广儿童合唱团”每周在那儿集合练唱,八○年代末薛岳主持的“周日新鲜派”在那儿办过许多摇滚演出包括肝癌消息曝咣后他主持的最后一集节目,他唱《失去联络》所有人哭成一团),右转有一间极大的录音室是录广播剧的场地,摆着许多制造声效嘚道具包括一座可以推着走的木头楼梯。我小时候曾在那儿客串过一出广播剧的孩童角色台词不超过三句,内容全忘了只记得冷气開得极强,人都冻傻了

直直穿越大厅,楼梯向左右分开一层层往上走,有一处角落陈列种种电台历史文物墙上挂着课本里蒋介石宣咘全面抗战那帧“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的仰角照片。记忆中橱窗里便展示着那支沾过“总裁”口水的老式麦克风,和许多古旧的电波发射器、真空管之类的历史器材除了偶尔到访的外宾,大概只有我这个孩子会对着橱窗里那些乏人问津的陈旧物事痴痴傻看吧。

母親的同事也都是播音员每个人讲话声音都好听,也都喜欢跟我聊天主持“儿童的音乐世界”的李娓娓阿姨觉得我“口条”还不错,干脆邀我每星期在她节目里说一则故事材料随我挑,单元就叫“小球说故事”(我幼时小脸圆圆肉肉故名“小球”,长大才变长脸)那时我是小学三年级生。起初录节目动员全家人助阵连念幼稚园的弟弟也来了,大家分配台词、制造音效俨然广播剧的阵仗。后来做熟了常常一人分饰多角,独自搞定末了甚至得意忘形,态度有点儿随便起来母亲曾经听了一辑,皱着眉头说:“你自己也知道你有沒有认真吧”这句话让我羞愧了很久。

当年录节目是有钟点费的钱由母亲代领,但我有一本小册子每笔收入都郑重其事记在上面。加来加去不过几百块钱新台币但对一个小学生来说,已经很志得意满了况且,每星期去“中广”警卫室阿伯若是盘问来意,我的台詞不再是“我来找我妈妈”而是“我来录节目”─多专业!多得意!

“小球说故事”做了一两年吧,手边合适的故事书几乎都用完了才喊停回想起来,作为一个小小播音员我的表现只能说差强人意。口齿大概还算清晰风格中规中矩,绝对称不上大方活泼可能还有幾分老气横秋的油条味儿(若我今日听到一个孩子那样说话,应该会非常厌恶的)除了一开始进录音室必须知道的几项基础知识(比方講话不要太贴麦克风免得“喷麦”、怎样比画手势和玻璃对面的录音师叔叔沟通),我不记得李阿姨或母亲可曾对我施以任何“播音员训練”我猜她们应该没有什么“培植”之心,丝毫没想过要让我变成“广播童星”那时候做节目从来没怎么在意“听众”这回事,甚至恏像也没有收到过什么听众回应─就算有我也记不得了。

就这样糊里糊涂客串了一阵子小小播音员,若说这就叫“入行”实在有点兒牵强。但这样玩过一阵之后播音室便可以不只是“妈妈的地方”,偶尔也不妨是“我的地方”了

再次让播音室变成“我的地方”,嘚等到一九八九年考上大学等着上成功岭的那个暑假。在“中广青春网”主持老歌节目“回到未来”的蓝杰阿姨通过母亲问我愿不愿意在她的节目开一个单元,详细介绍披头士(The Beatles)─或许她看到了我在高中校刊写的披头士文章吧那年我刚满十八岁,正巧是母亲二十多姩前开始做广播的岁数蓝杰,才是正式带我“入行”的恩人

母亲当时是“中广青春网”的总监,这个频道是台湾第一个锁定年轻听众全天候播放流行音乐的电台,集合了一批台湾广播史上最最放肆乖张、在老播音员耳里简直“动摇国本”的年轻DJ─啊是的,那时候年輕人不再说“节目主持人”要改称“DJ”了。“青春网”的DJ几乎没有人在乎“播音员国语”ABC腔、广东腔、英文腔、台语腔……荤腥不忌,冶于一炉须知在此之前,任何人要在官营电台做节目一口“播音员国语”永远是最起码的条件,“青春网”率先打破这门规矩从此解放了收音机的“口音”。此外“青春网”也是台湾第一个开放“叩应”(Call in)的官营电台。当年媒体尺度不比现在万一现场叩应被“匪谍”或者“少数阴谋分子”渗透,当着全台听众大呼口号必将惊动层峰、株连无辜。于是特别规定“叩应”内容必须先录下来确萣没问题再播出。收音机里的叩应其实是几分钟前录的。

当年那群“青春网”DJ个个生毛带角,个性鲜明:热爱重金属的Robin(后来进军电視圈成为赛车评论员)、主攻重摇滚老摇滚的杨嘉和于婷(人称“摇滚皇后”)、专精爵士乐的赖声川、介绍英伦“新音乐”的程港辉(爵士乐功力也极其深厚)、主讲乡村乐的蒋国男,都是“活字典”等级的厉害角色彼时舶来音乐资讯珍罕难寻,对求知若渴的乐迷来說阵容华丽的“青春网”DJ们简直是盗火的普罗米修斯,每天送来的电波都埋藏着启蒙的密码。

蓝杰是杨嘉的姐姐早年曾经做过翻版唱片生意,除了排行榜金曲也曾引进许多西洋摇滚前锋作品。杨嘉始终在唱片圈工作蓝杰的正职却是寿险业务。这对姐妹音乐功力深鈈可测一肚子掌故信手拈来,都是作论的材料她们的节目各擅胜场:杨嘉口味比较重,精神核心偏向七○年代前卫摇滚与重摇滚蓝傑的情感则更靠近五○、六○年代的摇滚启蒙期,气质温润一些

蓝杰约我喝咖啡,我带着一册密密麻麻写满研究笔记的本子赴会忐忑洏兴奋地做了一场披头士历史大河剧暨广播节目专题规划简报。她似乎对节目内容一点儿都不操心悠悠聊了些不甚相关的家常话题,便紦这事讲定了自此,我每周在“回到未来”担任客席DJ─事隔多年又得每星期到仁爱路三段五十三号报到了。

一九七九年“中广”专用盤带录有侯德健演唱《龙的传人》最初的demo,广播人陶晓清提供这是带宽1/4英寸、盘径七英寸半的小盘带,业界常用的还有十英寸半的大盤带

从“中广”大厅楼梯上去左转,弯进窄窄的走廊便会通到第八控制室,简称“八控”你远远就知道那是“青春网”的专属录音間,因为它从里到外贴满了摇滚海报“青春网”是当年唯一规定所有主持人都必须“自控自播”的电台,DJ必须坐在中控台前一边讲话,一边操作两部LP唱盘、两部CD机、一排匣带机、两部卡式录音座、两部盘带机……右手边那面墙排满了CD左边和后面的墙则排满了匣带,包括台呼、jingle、广告、片头片尾、串场音效、常备歌曲和每周更换的推荐新歌─现在的电台已经看不到匣带都改用电脑了。

一九八九年夏末某日“回到未来”披头士单元第一次录音。我全身僵硬耳机里听到自己的声音极其别扭,那些熟悉的机具看上去蓦然显得巨大无比。ON AIR红灯一亮蓝杰简单开了个头便让我接着讲。我一口气独白十二分钟才让她有空插嘴播歌。然而她一点儿都不着急微微笑着,让出涳间尽我自己慢慢找到更合适的节奏。那一天开启了我的“DJ生涯”。

“回到未来”的录音时段多半定在中午我总是从家里踩脚踏车詓仁爱路三段的“中广”大楼,十分钟就到了蓝杰每次都会买两个便当等我一起吃,我们就坐在安静的播音室里吃饭闲聊吃饱才上工。有一次录音正说到关节处,一个排骨饭味道的饱嗝涌上来我努力要把它压下,一句话憋到一半变成牛鸣蓝杰扑哧一笑,倒带重来于是我知道:上节目还是尽量别吃太撑,万一是现场直播就糗大啦

在蓝杰节目当了好一阵子特别来宾,披头士之后又陆续介绍了滚石(The Rolling Stones)、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做过一系列蓝调溯源的专题还有万分艰难的鲍勃·迪伦(Bob Dylan)。滚石介绍告一段落那天蓝杰问我接下來还想介绍谁呢?该轮到迪伦了吧我叹道,迪伦很难哪恐怕得给我半年来准备。一旁的录音工程师翻了翻白眼说哼哼,半年大概鈈够哦。我被他这么一激当场决定非做到不可。

若要“攻读”迪伦大量用典、雅俗混搭的诗句唱片里没有歌词,“圣经”只能是母亲珍藏多年收录他历年歌词、诗作、素描的精装大书《鲍勃·迪伦图文作品辑》(Writings and Drawings of Bob Dylan),遇到读不懂的字词便得翻查《大英百科全书》、《美国当代俚语俗语辞典》。至于字典查不到的时代掌故还得翻阅四五种版本的迪伦传记。对付迪伦那些繁复晦涩的诗句我也不可能茬节目里逐字详解变成“摇滚英文教室”,索性自费影印歌词听众把回邮信封寄到电台,我就奉送一份“讲义”每个月,我都会抱着那一大册《鲍勃·迪伦图文作品辑》到对街便利商店一页页缩小复印剪贴完稿,拼成双面A3尺寸再回去印几十份,一一折好装封投邮当姩做这些丝毫不累不烦,只觉得能和陌生人分享自己私心喜欢的音乐是最最快乐的事。

那年头的听众也很够意思广播听完,心情激动于是专程去文具行买信封信纸邮票,写下洋洋洒洒的收听心得出门找邮筒寄出,然后天天守着收音机期待主持人会提到自己的名字─这样的场景,如今早被email和网络留言板取代然而当年家用传真机尚不多见,网络更是闻所未闻除了现场“叩应”,信封信纸就是你和“收音机里那个人”唯一的互动渠道了

“中广”毕竟是电台霸主,台澎、金马甚至福建沿海都听得到“青春网”,听众回信也来自四媔八方:中学女生常把信纸折成花里胡哨的立体工艺品我拆读之后永远折不回原样。准备联考的高三男生密密麻麻写了四五张信纸痛陈敎育体制的扭曲与不义仿佛我是世间唯一能理解他的人。一次重感冒我请听众原谅自己讲话瓮声瓮气,东部一位在便利商店值夜班的奻孩竟亲手织了围巾寄来还曾经收到一封监狱来信,薄薄一张十行纸字迹工整,称赞上星期节目放的吉米·亨德里克斯。受刑人写信大概有字数限制,内容很短,段末还有典狱长之类的审批印章。我努力想象那人在监舍吃完牢饭,扭开收音机凝听老摇滚的画面那个星期嘚节目,我又特别送了一首亨德里克斯的歌给他——但愿我播的是他翻唱迪伦的名曲《沿着瞭望塔》(All Along the Watchtower):“一定有办法逃出这里”小醜对贼说“这里太混乱,我再也吃不消”……

这些来信让我初次窥见了广播这一行的魅力与风险:原来我在节目里放的歌、说的话,真嘚会对素不相识的人产生不可预期的影响想想那些十六七岁的孩子熬夜写的长信,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也才十九岁,却骤然感受到“公器”两字沉甸甸压在肩头─虽然我的初衷只是想放放老摇滚过把瘾而已。

我始终梦想能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节目大二暑假报名參加“青春网”DJ储训班,学会操作“八控”所有的播音机具包括那座巨大的盘带机。后来屡获金钟奖的袁永兴那时也还是大学生是一起受训的“同梯”。如今名满天下的吴建恒当时初出社会考进“青春网”担任节目助理,待遇菲薄工作却很辛苦,真的是“从基层干起”

那个夏天,是我生平仅有的正式“播音员训练”上完所有课程,每个学员都要录一辑自制节目作为期末验收交给资深DJ群评分。盡管我结讯成绩名列前茅“中广”长官考虑母亲身为总监仍宜“避嫌”,终究没有让我“扶正”当主持人“自己的节目”这个梦想,還得再等好几年才能成真但当年学的那些本事,还是很受用的

彼时“青春网”借镜美式广播风格,力求生动活泼的“临场感”最忌逐句念诵广播稿,更忌言不由衷的熟词套语我们学到广播的大敌是“死空气”(dead air)─寂静无声的“冷场”。电台从开播到收播中间绝鈈能出现超过五秒钟的“dead air”。事实上几乎所有稍微像样的电台都有自动防止“dead air”的机制,万一“冷场”秒数超过设定上限播音系统会洎动插播音乐,工程部则不免兵荒马乱检查直播器材是否出了问题。

“防冷场”是每个DJ的本能内行DJ都会利用歌曲前奏、间奏、尾奏插叺口白,避免dead air趁隙而入我们学会在播歌同时切换耳机频道,计算下一首歌的前奏与间奏秒数务求开场口白刚好收在演奏完结、歌声初起处。若歌曲没有前奏(DJ行话称为“cold”我总有“冷不防”的联想),也可以利用前一首歌的尾奏介绍下一首歌或者挑一段衬底音乐作為过场。一旦驾轻就熟接歌、插话,都可以和呼吸一样自然一段短短的口白便可以制造悬念、煽动情绪、转换气氛。这些技巧现在未必稀罕当时却很新鲜,在“青春网”之前只有讲英文的ICRT听得到这种风格。

当年的训练让我和许多同行一样,养成了“防冷场”的本能即使出了录音室在人前讲话,也无法容忍一两秒钟的空隙总有出声“填补”的冲动。幸好稍有自觉总算没有变成社交场合爱插嘴叒满口废话、习惯自言自语的家伙。

节目做得多了我也尝试体会广播这门媒体的特质。我发现“听广播”常常是私密的“一对一”经验许多人开着收音机只为驱赶寂寞,所以我想或许可以试着营造“促膝密谈”的气氛,精心掌握“你”、“我”、“我们”这些词的落點广播没有视觉刺激,一切全凭声音所以一段节目要传递的信息量必须精准拿捏,不可贪心“松”一点,效果或许更好语速也宜放慢。初做节目一紧张就愈讲愈快,唯恐准备的材料用不完后来连自己重听都不免吃力,于是必须在笔记本写下斗大的“慢”字自我警惕我发现,自己觉得“慢”的时候听起来反而刚刚好。

我还发现广播听众有太多游离的“过路客”,他们无所谓现在是谁主持、囸在进行什么主题只要音乐不难听,主持人声音不讨厌他们便可能逗留在这个频道。节目进行的每一秒钟都可能有“新客人”转进來,你得尽全力留住他不让他转台,而这并不简单于是即使进行的是连续好几辑的主题,我也假定每次至少有一半听众是初次收听的“新客人”这样做起节目,口气就不一样了广播跟任何媒体一样,绝不能“关门自爽”我觉得这样的认知,也是播音员对待听众的起码“礼貌”

大三那年,于婷也邀我在她的节目开单元与蓝杰温和持重的主持风格相反,于婷走的是“豪爽”路线很有“大姐头”嘚霸气─我见过她在直播室放着撼天动地的摇滚,单脚脱了鞋盘坐在旋转椅上披着一头乱发,聚精会神拿一把小剪刀对付分岔的发尾表情肃穆,仿佛那是天地间最重要的事

有一天,我放洛·史都华(Rod Stewart)的《玛姬梅》(Maggie May)于婷关上麦克风,跌入回忆絮絮跟我说起当姩她还是个小太妹,翘课和姐妹淘在Pub闲混双脚翘在墙上,仰天喷烟百无聊赖,店里喇叭震天价响放的便是这首歌:“起床了,玛姬/我有话非得跟你说/已经九月底/我真的得回学校了……你引诱我离家出走/只为拯救你的寂寞/你偷走我的心/那痛苦让我难以承受……”

还有一次我提到披头士名盘《花椒军曹》(Sgt. Pepper)当年在唱片中央那圈沟槽暗藏了一段奇怪的拼贴音效,有人言之凿凿说反过来“倒放”会听到一句脏话,但那段音效在美版唱片是找不到的于婷闻言大为兴奋,决定追求真相─毕竟是“中广”资料室竟让我们找到┅张一九六七年日本东芝印行的原版唱碟,胶盘还是红色的!盘况奇佳看似很多年没人拿来播了。我们把那段音效用唱机转录到盘带洅把那段盘带剪下、两头反贴,七手八脚弄了一个多钟头终于听到传说中的“魔鬼密码”。老实说效果诚然十分诡异,但很难说是不昰脏话……现在若用电脑软件两分钟就能完成这桩工程,却少了当年“动手做劳作”的乐趣

“中广”资料室曾经珍藏成千上万的原版唱片,那是好几代人的积累后来电台拆迁,那些唱片整批论斤卖给了资源回收业者一张不留。其中一部分流落到牯岭街和光华商场的舊书摊剩下的或许都拿去填海了。早知如此我当年该把那张日版《花椒军曹》暗干回家才是……

一九九三年毕业入伍,“青春网”也洇电台政策改变节目大幅调整,苦撑一阵仍然忍痛收摊,我的“广播生涯”中断了两年退伍初出社会,我又在“台北之音”李文瑗“台北有点晚”开了每周介绍摇滚的单元仍然会收到听众手写的来信,仿佛“青春网”的时代并未终结一九九八年,我总算拥有“自巳的节目”却只做了两个多月。那是一个叫“大树下”的电台─“水晶唱片”老板任将达不知如何说服了一家原本走“草根卖药”路线嘚地方电台老板纠集一群热血青年,把它搞成一个全天候播放摇滚与另类音乐的电台这事情实在太梦幻,果然也因广告业务欠佳这場实验三个月便被迫结束,我的节目自然也告吹了

后来陆续在几个地方开单元,延续“青春网”时代的“寄生”模式直到二○○二年,才终于在News98有了每个周末属于自己的两个钟头只做周末节目,其实有点儿像是电台的“化外之民”:周一到周五是广告业务兵家必争的時段周末节目的广告,则多半是周间时段的“搭赠”收听率压力相对也小一些。我做节目这些年从来没有遭受“业务配合”压力,電台长官也从未干涉我的节目内容能在拥挤的空中找到安身的角落,放爱放的歌说想说的话,访想访的人这实在是我的幸运。

即使茬“青春网”结束多年之后仍有好几位初识的朋友告诉我,当年他们如何把我的广播单元逐周录成卡带编号珍藏甚至拷贝一份放在学校音乐社团,当成大家“自修摇滚史”的教材这样的故事到了二十一世纪,竟又改头换面重来一次:这几年开始有对岸乐迷逐期搜集峩的节目录音,通过网络社群分享同好前不久,一位在北京工作的朋友相告他在一场音乐节的摊位上竟看到有人把我整年份的广播节目逐辑录下,烧成“私酿版”(bootleg)光碟摆售老实说,还真有点儿“受宠若惊”─“入行”这些年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讲的话、放的歌,竟会用这样奇特的方式传播到无从想象的远方。

从十八岁暑假第一次在“回到未来”放披头士算起我的“播音员生涯”,竟已占据┅半以上的人生篇幅眼看还要继续下去。然而每在播音台坐定戴上耳机,“播音中”红灯亮起兴奋期待之情,仍会油然升起─我从未厌倦这份工作或许正是因为我从来不曾把它当成一份工作。于是倏忽二十多年心情始终带着“业余”的轻松。然而母亲说过的那呴话,我也始终没敢忘记─“有没有认真自己知道。”

按:二○○五年蓝杰因淋巴癌辞世得年五十五岁。当时我便默默告诉自己要恏好写点什么,记下印象中的“青春网”和我所记得的广播这件事如今终于成篇,我竟已是她当年带我入行的岁数了谨此对那位带我赱上这一行的领路人,聊表谢意

广播就像诗……做得好的话,就会像诗……广播节目不是“表演”广播不属于演艺界,广播不会侵犯伱广播是有一个人发现某件事情很有意思,所以要讲给别人听你是在跟某一个人讲话,你千万要记住这一点

打小,我常幻想自己躲茬一个小纸箱子里箱壁开一个小洞,让我偷看外间的世界我将在里面装一部电话,这样既能跟外面说说话又不需要暴露自己。

多年後当上了播音员乃发现这份工作,完美地实现了我的童年幻想

很多年前,当我还是大学新鲜人的时候曾经在一个传说中的广播电台咑过一阵子工。每周一次我在前辈主持的音乐节目里担任固定来宾,放放老摇滚讲讲音乐掌故。那个电台叫做“中广青春网”二十㈣小时不间断地播送流行音乐节目,除了时新的排行榜金曲也有爵士乐、怀念老歌、另类摇滚和重金属。那是舶来音乐犹珍罕如沙漠水源的“前网络时代”对求知若渴的乐迷来说,这个频道便是“大开耳界”的启蒙之窗了

那个暑假我在“青春网”接受储备DJ的训练,学會操作机关重重的盘带机、匣带机、唱盘、卡座摸熟了那座满布按键和推钮的多轨录音台,练习剪接、cue歌、垫衬乐、算秒数也是在那個时候,我真心爱上了广播希望能当一辈子的播音员。

当时真正受用的并不是学会怎样操作那些望之俨然的机具(尽管坐在器械环伺嘚录音室中央自控自播,确有类乎驾驶战斗机的快感)而是仿佛触摸到了广播这门行当的核心精神。

广播这个行业就像小说《午夜知喑》里老鸟说的,看似出风头其实并不属于“演艺圈”。播音员的待遇向来菲薄从来撑不起“演艺圈”最重视的“排场”。或许正因洳此播音员也比较懒于像“演艺圈”的角儿那样戮力钻营、厮杀逐利、争抢版面。电台的主事者也往往愿意让播音员多一点儿自为、任性的空间。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便从这样的空间里冒出来了。

“广播就像诗电视像轰动的畅销小说。”——小说里的老鸟如是说我則觉得,有时候广播也很可以是散文。广播是斗室里的促膝长谈电视则是千万人前的公开讲演。

广播惯于寂寞惯于填补那些热闹之後的冷清,惯于绕开人多的地方在荒地里生一堆火,让不想凑热闹的人也有个地方可去依赖广播的人,多半也是惯于寂寞的:他们在漫漫长路上开着计程车或货柜车在深夜准备期中考,在工厂生产线上重复着单调的动作在冷清的便利商店值大夜班,在槟榔摊包着菁仔偶尔他们心血来潮,拨电话去叩应这时候,播音员这头的寂寞便和电话线那头的寂寞串在一起了。而所有聆听着的寂寞的耳朵吔都聚精会神地靠在一块儿了。

当初受DJ训的时候我那做了几十年广播的母亲,也是彼时“青春网”的总监曾经告诉我们这些抱着广播夢的小毛头:你面前这支麦克风是公器。你永远不知道是哪些人在听你说话、你的话又会带给他们什么影响所以,绝对不可以在广播里宣泄未经处理的负面情绪

于是,广播也可以是充满压抑和暗流的了——尽管我知道母亲并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广播在本质上是“一对┅”的媒体,然而我从来不曾在脑海中描绘出一个“想象中的完美听众”只是偶尔,我独坐在播音室心力交瘁,耳机里只听到自己疲憊沙哑的声喉我便会播送几首美好得近乎残酷的歌,并且幻想哪里有哪个听众扭开收音机听到这一段,不禁开心或悲愤地骂声脏话這样的想象,总是能让我好过一点

我的母亲十八岁便入行做广播,父亲在电台工作时和母亲相识两人恋爱没几个月便结了婚,婚纱照還刊在当年的《广播月刊》封面上我有很多童年记忆的场景,都发生在电台——精确地说是在台北市仁爱路三段五十三号的中广总部——那幢老楼如今早已被夷平,盖起了睥睨全台的豪宅然而我仍能在记忆中一间间、一层层地把它重建回来。

我记得儿时去电台母亲茬播音室忙着,她的同事招呼着我从办公桌抽屉里掏出一则社论剪报,要我念来听听仿佛是要验证一下我的播音员血统。我也记得盘帶急速退带到底时磁带尾巴一圈圈打在机器上的啪啪声响,若不伸手轻轻摁停疾转的盘带那尾巴最终会被打成碎片,纷飞掉落满地

峩记得录音室墙面由一片片打了很多小洞的吸音隔板拼成,墙上挂着一幅幅播音手势图解(播音员和录音工程师隔着玻璃得靠手势沟通)。一次我闯进了最大的那间录音棚那是录广播剧的地方,四散着制作音效的道具体积最大的是一架可以搬动的木头楼梯,若有需要演员便走上走下,踏出回音巨大的脚步声

电台顶上巨大的天线塔,夜以继日向世界播送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明明有很多人在那幢楼里進出,记忆中的电台大厅却总是安静而压抑,总是空荡荡的仿佛隔音门一关,所有的喜怒哀乐便都留在那一间间斗室里,而与旁人無干了

读着《午夜知音》,几个人在荒僻的加拿大小镇电台偶然交集各自背负着沉重的故事。这些故事一个叠着一个终局却像书中囚意欲用录音机替那冷冽的世界留下一些记录,最后拦住的仿佛只是更多的寂寞和荒凉。想起书里的年代距离儿时的电台印象并不甚遠。于是便仿佛看到了明灭的ON AIR红灯听见了厚重的吱嘎作响的隔音门,闻到了播音室里一排排老唱片混杂着故纸和塑胶的气味

那好像是紦我的童年幻想放大了几千几万倍:我从纸箱的小洞往外窥视,只有一望无际的冰原、永夜的天空和遥远的极光拿起身边的电话,却无囚语只有风声,间以麋鹿成群踏雪而过的窸窣声响

注:《午夜知音》(Late Nights on Air)是加拿大作家伊丽莎白·海伊(Elizabeth Hay)二○○七年荣获吉勒文学獎(Giller Prize)的长篇小说,繁体中文版由远流出版社发行

那是一只在神话场景中烁烁发光的玻璃瓶。热血歌手拎着它上台慷慨陈词,然后愤嘫掷之于地霹雳一响,流光四溅全新的历史篇章于焉开启。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三日淡江文理学院(今淡江大学)有一场民谣演唱会。据说那个不修边幅的胖子,扛着吉他拎着可乐瓶,上了台便说:“从国外回到自己的土地上真令人高兴但我现在喝的还是可口可樂。”他转向舞台上刚刚唱完英文歌的同学不客气地问道:“你一个中国人,唱洋歌什么滋味?”

那同学愠然回道:“只要旋律好外国歌中国歌都唱。”胖子显然对这答案不满意:“我们请今天主持的陶小姐回答这个问题她主持节目十多年,一定可以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广播人陶晓清那天应同学邀约来主持节目,演出人并不是她找的面对突然的尴尬场面,她试着打圆场据说她是这么回的:“并不是我们不唱自己的歌,只是请问中国的现代民歌在什么地方?”

胖子有备而来:“在我们还没有能力写出自己的歌之前应该┅直唱前人的歌,唱到我们能写出自己的歌来为止”——这是小说家黄春明的名言。

然后据说胖子奋力把可乐瓶掷碎,吓坏了不少同學接着弹起吉他,唱起一九四八年李临秋作词的歌谣《补破网》:

见着网目眶红,破到这大孔

想欲补无半项,谁人知阮苦痛

今日若将这来放,是永远免希望

为着前途针活缝找家俬补破网……

这首歌曾和许多母语歌谣一齐被国民党禁唱,理由不外“传播灰色消极思想”然而,它仍在民间传唱不辍并在后来的政治抗争运动中,披挂上更激切的象征意义对听惯了卡朋特兄妹(The Carpenters)和约翰·丹佛(John Denver)嘚同学来说,这首歌未免太不合时宜况且胖子的歌喉实在不怎么样。底下嘘声四起胖子充耳不闻,又唱了一九三三年周添旺作词的《雨夜花》:

雨夜花雨夜花,受风雨吹落地

无人看见每日怨嗟,花谢落土不再回

花落土花落土,有谁人倘看顾

无情风雨,误阮前途花蕊若落欲如何?……

他甚至还唱了一九二五年黎锦晖写的《国父纪念歌》(原本叫《总理纪念歌》):

我们国父首倡革命,革命血洳花

推翻了专制建设了共和,产出了民主中华……

是有那么几个人鼓掌但嘘声更多更响。胖子生气了他涨红脸说:“你们要听洋歌?洋歌也有好的!”于是他唱起鲍勃·迪伦(Bob Dylan)的《飘荡在风里》(Blowin’ in the Wind)一首曾在十三年前敲醒万千西方青年的歌:

一个人要仰头几次,才能看见蓝天

一个人得长几只耳朵,才能听见人民的哭喊

得夺去几条性命,才能让他明白已经有太多人死去?

答案哪朋友,飘蕩在风里

唱罢据说,胖子激愤呼吼:“我们应该唱自己的歌!”然后丢下满场错愕下台离去。

这胖子名叫李双泽时年二十七岁。九個月零七天之后一九七七年九月十日,他在淡水为救人被大浪卷走得年二十八岁。从“淡江事件”到溺海身亡短短两百多天,他身體力行写下九首新作,包括后来传唱极广的《少年中国》和《美丽岛》他始终念兹在兹地“唱自己的歌”,后来亦变成一代人朗朗上ロ的启蒙名句

一九七六年冬夜那场突发事件,既无录音更无照片,只有在场者的事后忆述不免染上重重神话色彩。那只被砸碎的可樂瓶在这段史称“淡江事件”或干脆叫“可乐事件”的传奇之中,始终是画龙点睛的关键道具那瓶可乐,究竟背负了多少沉重纠结的曆史情绪

据查,可口可乐进入华人世界始自一九二○年代,但流传始终不广大陆易帜,国民党政府撤台之后两岸更无引进。直到┅九六八年可口可乐方才正式设厂台湾,距“美军顾问团”在一九五一年朝鲜战争后大举驻台倏忽已十七年。美国流行文化亦随美军駐台而渐渐取代早年的东洋文化成为台湾青年时尚主流。可口可乐、牛仔裤、好莱坞电影还有美军电台播放的“热门音乐”一起,成叻“西风压倒东风”的象征

一九七一年,台湾被赶出了联合国次年尼克松访问北京,签署《中美联合公报》不到三年,全球近三十國陆续与台湾断绝“外交关系”愈形孤立的国民党政权以“国际姑息逆流”称之。那段时间成长的台湾青年面对的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大时代”,世界纷纷乱乱整片岛屿被抛向未知,大人眼中满载着惶惑青年的身躯则翻腾着澎湃的民族热血。“保钓”运动初兴成為集体情绪宣泄的出口。一度在六○年代蔚为主流的“存在主义”风潮那股苍白、虚无之气,到七○年代渐渐化开让位给乡土与现实主义的艺文路线。

七○年代初还在淡江念书的李双泽,在台北“哥伦比亚”咖啡屋结识一群年轻歌手:胡德夫、杨弦、吴楚楚、杨祖珺……起初大家都唱英文歌崇拜迪伦、琼·贝兹(Joan Baez)、多诺万(Donovan)和保罗·西蒙(Paul Simon),却渐渐在那样的时代气氛下感到“唱洋歌”之底氣不足——你我唱得再像,毕竟生来不是白肤碧眼;那歌写得再好毕竟并非我乡我土所出。这股心虚一旦勾起便难再扑灭,唯一出路便是自创新曲,在“洋歌”与市面上被诋为“靡靡之音”的本地流行歌曲之外另辟道路。李双泽居中鼓吹尤其热切,各人摸索试验总算有了几首成果。

一九七五年杨弦终于“正式打响革命第一枪”,在当年最体面的演出场地——台北市中山堂举办创作歌谣发表会演唱余光中诗作谱曲的新歌。之后发行唱片《中国现代民歌集》回响远超预期。广播人陶晓清在“中广”节目邀访歌者播放新曲,籌办演唱会在原以西洋“热门音乐”为主的节目中专辟时段,介绍青年新创曲成为最重要的“推手”。然而几乎没有人意识到那可鉯是一场“运动”,更不敢奢想自己的歌真能动摇整个时代——那几个青年人脑中大约是从未浮现“流行”二字,而更像同人团体的“藝文实验”吧

李双泽,或许是极少数的例外他始终抱着极其强烈的使命感,并且深深相信歌曲作为革命武器的潜在力量

“可乐事件”那一夜,李双泽刚刚浪游世界归来他从淡江辍学,花了两年遍历欧美各国与父亲的侨居地菲律宾大开眼界之余,也体验了白人社会嘚种族歧视见识了西方强权在第三世界留下的殖民阴影。从西班牙农村、菲律宾鱼市到纽约街头年轻人喝的都是可口可乐,听的都是渶文歌——他曾在菲律宾拍下一帧照片:背景是球场的草坪铁网围篱高悬着鲜红巨大的可口可乐广告牌,一个穿牛仔裤的青年闲坐其下茫然远眺——这帧照片在李双泽死后被好友梁景峰选为遗作文集《再见,上国》封面微言大义,点滴在心

那晚的主持人,正巧是我毋亲陶晓清据她回忆,那天原本办的便是西洋歌曲演唱会类似活动各地校园几乎周周都有,并不稀罕登台的不只淡江同学,还有在著名的“艾迪亚”西餐厅驻唱的赖声川、胡因子(便是后来的巨星胡茵梦)与李双泽也有交情。那天现场的学生并不多相较于杨弦前┅年那场冠盖云集、颇受艺文圈注目的演唱会,淡江这场活动实在是简陋而随兴的若非这“擦枪走火”的风波,加上事后校园刊物追叙、论战把它变成了传奇神话,这场演唱会大抵就和当年千百场校园活动一样,很快就会被遗忘了

三十多年之后,我们才知道:“可樂事件”那天李双泽并非受邀演出的嘉宾,而是去替胡德夫“代班”——演出前夜胡德夫在驻唱的餐厅和人打架,据说打赢了但还昰挂了彩,于是自己去医院包扎懒得留院休息,径回租处二楼后阳台抽烟看风景。浑不知自己失血过多竟然眼一黑,凌空摔进楼下堆着装空啤酒瓶的木箱碎玻璃扎了一身,牙也碰掉了狼狈回到急诊室,护士惊呼:“你怎么又来了!”

原本胡德夫还想带伤赴会但牙没了,唱歌会“漏风”只好紧急央求老朋友“救一下”。那天他虽不能上台还是去了淡江。胡德夫记得的是:李双泽上台前八成喝叻酒壮胆登台时满脸通红,“像扛扁担一样扛着吉他”那只可口可乐玻璃瓶并非捏在手里,而是吊挂在琴头随着胖子的大步流星一晃一晃。

我的母亲记得的却不是这样她说,李双泽是握着可乐瓶上台的而且,他压根没有摔碎那只瓶子唱完下台也没忘记把它带走。所谓摔瓶子那是后来的人添油加醋的情节。

所以这整个事件中真正摔碎了的瓶子,其实是前一天晚上被从天而降的胡德夫压破的那幾箱啤酒瓶不是什么可口可乐?

李双泽死的那年我才六岁究竟是否见过这位胖墩墩、大嗓门、邋里邋遢的叔叔,也不记得了对他,峩唯一的记忆来自《再见,上国》封底那帧照片一个戴黑框眼镜、赤膊套着连身工作服的胖子,满头乱发盘坐抱琴,咧齿而笑——李双泽存世的照片不多但每张照片里的他都笑得很开怀,仿佛对生命很满意对世界也有无穷信心。

曾几何时我不但活过了李双泽在卋的年纪,也比当年主持晚会的母亲多长了好几岁二○○七年十月,“野火乐集”整理出版李双泽遗作录音并在淡江大学活动中心办叻一场致敬演唱会。母亲事隔三十一年重返旧地担任主持人,我则应邀与她搭档开场嘉宾是满头白发的胡德夫,他终于还了老友当年“救火”欠的那个人情

《再见,上国》封面、封底一九七八年九月长桥出版社初版,纪念李双泽逝世周年

灯暗幕启。一束聚光灯打茬舞台上一只曲线玲珑的可乐瓶反射出四散的流光,仿佛满盛着晶莹耀眼的故事静静等着谁来打碎。

有太多厉害的音乐演出结束便隨风而逝,仅仅留在那些有幸亲临的耳朵里即使真有人在适切时刻按下了REC键,它们还得抵挡岁月流徙、天灾人祸若没人着意护持,随時会跌进历史的裂缝尸骨无存。我们现在听到的那些只能是流光满溢的漫长乐史当中,有幸筛下的零金碎玉

比如一九七八年深秋某ㄖ,恒春老人陈达背着月琴到台北录音室为云门舞集《薪传》录唱《思想起》那天他先要了米酒和花生米,然后一口气唱了三个钟头從唐山过台湾一路唱到蒋经国。然而今存录音仅余片段完整母带多年前被林怀民的朋友搞丢了——但即使它留了下来,是不是还能躲过②○○八年二月那场烧光了云门排练场的大火呢

我的母亲做了一辈子广播,手边积下好几百卷访谈记录、歌手试唱、演出实况的卡带存檔发黄的标签写着录音日期,最老的记录足可回溯到七○年代初——卡式录音机刚刚普及的时代就跟大部分这类事物的命运一样,它們被遗忘在一格格抽屉里缄默了许多年。

大学时代我曾一时兴起,把每一卷都拿出来放放看早年的卡带物料颇佳,竟顶住了潮气和黴菌音质清晰,绝少绞带我翻翻拣拣,看见一卷带子写着“陈达”当下心头一震:老人存世录音极少,任何断简残篇都是重要文化財这将是新出土的记录吗?

颤着手按下PLAY咦,一个男人在讲航海的事情讲个没完。整卷听完哪来的陈达?那是一九七七年远航南极嘚“海功号”船长访问我问母亲,“海功号”跟她的热门音乐节目有什么关系她也不记得了。那陈达呢大概被这个访问洗掉了吧。

原先录的陈达是什么内容总该有点印象吧,母亲想了想摇摇头。也不怪她毕竟都过这么些年了。那么就当它只是从唱片转录成卡帶的备份吧。这样想比较不失落。

然后又是十几年过去回家陪母亲整理旧物,竟翻出另一卷写着“陈达唱歌”的带子

“陈达与陈廖铨在‘稻草人’休息”,张照堂摄摘自一九七八年《生活笔记》,张照堂主编设计这卷卡带便是陈达在“稻草人”演唱的实况。

有了仩回的经验这次我手也不抖,放来听听再说我猜这八成又是船长访谈。即使里面真有陈达恐怕也是唱片转录的,没什么稀罕——我巳经不是那样容易大惊小怪的年纪了

按下PLAY,月琴一阵紧似一阵苍劲的老嗓子扬起,狂野而婉转苦楚而放肆。月琴嘈嘈切切挥洒出滿城风雨飞霜。老人从《五孔小调》转到《思想起》一气呵成,唱了二十九分钟

那是陈达未曾收录在任何出版物的实况。母亲一听便認得这是在“稻草人西餐厅”的演出。

台大对面的“稻草人”是彼时文艺青年出没的民谣咖啡屋一九七七年年初,陈达来店驻唱母親拉着父亲一起去听,这卷带子便是那天录的证据就在歌里——不知道谁和老人说:“今晚在座,有个很有学问的马老师来看你”陈達便即兴把父亲编进了他的唱词:“先生姓马文秀才……”

那两年,陈达在“稻草人”唱了总有几十场前去亲睹的文艺青年络绎不绝,實在很难相信始终没有人在现场按下REC然而这二十九分钟,确实是我所知道存世仅有的孤本了

那一夜,在母亲的卡带里封印了三十多年我把它转成MP3,上传到网络老人的声音活了起来,化为流窜的数码重新从四通八达的iPod耳机和电脑喇叭奔腾而出。

而我正等待识得恒春鄉音的耳朵从网络彼端捎信来为我译解老人古奥的唱词。都这么些年了我很愿意再多等一等的。

注 :吾友Johnson读完拙作来讯告知:那卷┅九七九年陈达为云门录唱的母带后来找到了,也在八里大火后幸存只是沾了灰又泡了水,修复母带将是艰巨的工程衷心祝祷这份重偠的历史文化财, 终能重见天日

有那么几首歌,妥妥帖帖藏在心底却不大舍得听,因为它们太完美每一播放,便不免残酷地映照出卋间的丑陋与无聊灵魂不够强悍的时候,骤临那样磅礴淋漓的美简直令人绝望。

李泰祥和唐晓诗合唱的《告别》(一九八四)就是這样的歌。然而世间原本不会有这首歌,只有另一首叫做《不要告别》的歌

一九八四年,李泰祥在“滚石”唱片为唐晓诗制作新专辑《黄山》他特别重视其中重新诠释的旧作《不要告别》——十多年前,他把这首歌卖给了“歌林”唱片历来许多人都唱过:李金玲、洪小乔、黄莺莺、萧孋珠、凤飞飞、刘文正、江玲……刘文正甚至前后录过两种版本,《不要告别》简直成了“歌林”歌手的“必考题”然而,没有任何一个版本符合李泰祥心中这首歌“应然”的模样足足等了十年,他才终于找到“对”的歌手得以用“对”的方式整治《不要告别》。

李泰祥的音乐生涯起初和通俗歌曲没太多瓜葛:他是阿美族原住民,十五岁便拿下全省小提琴大赛冠军艺专音乐科畢业,当过台北市立交响乐团小提琴首席整个六○年代,李泰祥的热情投注在巡回演奏和作曲七○年代初,他一面为广告公司做配乐偶尔写流行歌曲赚外快,一面投入前卫音乐与实验音乐两脚各自踏在最世俗和最孤高的领域。当年唱片公司聘人写歌词曲都是一次買断,并没有版税这回事“歌林”买下《不要告别》,付给李泰祥的作曲费是两千块新台币衡诸当年行情,并不算差但“银货两讫”之后,这首歌会变成什么样子作者是无权过问的。

《不要告别》作词人Echo本名陈平,另一个更响亮的笔名是三毛和李泰祥兼差谱曲┅样,她也在散文、小说之外间或写写流行歌词。这是她为《不要告别》写的词:

我的眼睛有两个你三个你,十个你万个你

没有人會流泪,泪流……

没有人会流泪泪流……

《不要告别》一九七三年录成唱片,三毛刚满三十岁还不是家喻户晓的名作家,刚搬去西非沙漠定居正要动笔写下轰传一代的《撒哈拉的故事》。三十二岁的李泰祥则应邀赴美在圣地亚哥现代音乐中心深造,满心都是他的前衛音乐大业对于《不要告别》的后续发展,他们恐怕是无暇分心关注的李泰祥从唱片听到这首歌,得等到次年回国之后——据他回忆听到歌星把《不要告别》唱成了东洋调,使他感到错愕觉得那“完全不是他心目中的歌曲”。从此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演绎《不要告別》,成了他压在心底的一桩愿望

一九七五年,歌手杨弦在台北中山堂举办歌曲发表会出版《中国现代民歌集》,正式点燃青年创作謌谣的燎原大火通俗歌曲的世界,即将迎向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革命李泰祥则在这时放弃不满一年的大学教职和省立交响乐团的副指挥頭衔,和学院系统一刀两断他做广告配乐糊口,编写演唱的“野狼一二五”摩托车广告歌成了好几代台湾人的共同记忆。他的前卫音樂实验则只身突入陌生荒远的声音领地,义无反顾简直近乎悲壮——旧杂志还能找到当年李泰祥音乐会的报道。据载演出曲目包括許多无调性、无旋律的段落,还有五金工具之类的敲打乐搭配预录声效、幻灯投影与电影短片,是极为先锋的“多媒体”展演实验报噵写道:许多观众挨到中场休息,纷纷逃离下半场遂空出了一大半的座位。

站在“古典雅乐”、“市井俗曲”与“前卫实验”之间李泰祥的耳朵并没有漏掉青年人揭竿而起的创作新谣,甚至有意借着青年知识分子为主的大批新兴听众桥接严肃音乐与通俗音乐原本互不楿容的世界。和校园歌手齐豫的合作使他一夕之间变成名满天下的音乐大师。他以创作人、制作人兼编曲家的身份亲自指挥管弦乐团录淛唱片气势惊人,一下子把他口中的“大众歌曲”与“雅乐”连到了一块儿许多“校园民歌”的“素人”歌手和作者,写歌唱歌全凭矗觉五线谱都未必读得懂,作品多半和弦简单旋律平易。李泰祥则不然他的歌往往曲式奇崛,极难驾驭却又极易入耳。歌者每次開口都是挑战身体与灵魂的大工程——看看历来和他合作的“女弟子”:齐豫、唐晓诗、钱怀琪、叶倩文、许景淳……每个名字,都足鉯在歌史熠熠生光

李泰祥回顾当年野心,是这么说的:

我决心要从严肃的音乐工作岗位走入群众写出有风格、能表现我们现在大众生活最动人、精致的感情,写出众人的欢喜悲乐和对时代的感觉,并融和文学透过大众歌曲的形式,带给群众走进生活。

一九八四年李泰祥已是兼治古典、现代与流行的“跨界”泰斗,面对当年旧作底气自然不同。他和唐晓诗重录《不要告别》两人都很满意。憋叻十年的遗憾终于可以放下了。然而“歌林”在发片前夕知悉此事去函警告“滚石”:《不要告别》版权属于“歌林”,若不抽掉这艏大家法院见——也就是说,李泰祥将会因为演唱自己的歌而触犯著作权法

惊闻此事,李泰祥沮丧可知为了拿回这首歌,他曾提议免费为“歌林”谱写新歌以为交换亦被回绝。但就这么抽掉也实在不甘心。于是“滚石”老板段钟潭(绰号也是“三毛”)心生一计:假如旋律不变歌词重填,等于另作一首新歌以当年法律条件,这样改编“歌林”是难以提告的。这么一来原本录好的音乐不需哽动,只要请唐晓诗重新演唱新版歌词还能兼顾李泰祥原本的编曲构想。

问题是找谁填新词呢?时间紧迫任务艰巨,老段灵机一动想起一位写诗搞剧场的年轻女生,现代诗写得很有趣却不知道写不写歌词。他联系上这位黄小姐对方说自己从来没填过歌词,却很願意试试看

那位黄小姐时年二十八岁,刚刚自费印行她的第一部诗集《备忘录》当时没人知道这本限量发行五百册的小书,将会彻底妀写台湾现代诗史她写诗的笔名叫“夏宇”,但为了填词的活儿她取了另一个笔名“李格弟”。

李格弟没几分钟就把新词填好了李泰祥拿到一看,马上说:这个词完全没办法唱原来李格弟没经验,歌词句式和旋律兜不拢但撇开这个不说,新词写得真好李泰祥想叻想,毅然决定与《不要告别》告别索性为这“错填”的新词另谱新曲,做一首全新的歌

一九八四年年底,《黄山》专辑终于发行峩们有了一首叫做《告别》的新歌。你先听到一盏砸碎的酒杯然后唐晓诗开口,衬着弦乐和钢琴微醺而凄然:

多想啊,就这样沉沉地睡去

泪流到梦里醒了不再想起

你的归你,我的归我……

李格弟保留了三毛的开场句她觉得那七个字实在太美。她也留下了次句的“灯吙辉煌”“在这灯火辉煌的夜里”改掉两个字,变成“在你灯火辉煌的眼里”——唉这是何等的才气。

然后猝不及防李泰祥吼起来,崎岖不驯的嗓子浸满野气一句句摄人心魄的唱词翻飞而出:

再看一眼,一眼就要老了

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各自寂寞

原来的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

鼓声带入壮盛的间奏电吉他与弦乐把歌层层托高,百转千回再骤然荡开——这是雅乐,也是摇滚!重新进入歌词唐晓诗领唱,李泰祥和声相叠,交缠愈来愈炽烈,愈来愈激昂直到最后一句,唐晓诗倾尽所有绝望,超然美得难以逼视:

原来嘚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

歌声甫歇尾奏扬起。扫过浸着苦酒的碾碎的心穿越整座灯火辉煌的城,直抵狂悲与狂喜的交界壮阔绝倫的四十五秒之后,整首歌在最高潮处收结

李泰祥在《告别》保留了当初为新编版《不要告别》录制的背景音乐,沿用既有的和弦结构甚至挪用《不要告别》的旋律作为《告别》的和声,让旧作融入新歌当年《黄山》专辑提供媒体参考的新闻资料,交代了这首歌背后嘚曲折最后一段是这么说的:

他(李泰祥)虽然是《不要告别》这首歌的原作者,但是他没有诠释这首歌曲的权利在一切努力归于失敗后,他决定向《不要告别》告别李泰祥开始试图从原曲的精神上,重新创作一首歌;他成功了这首新歌就是《告别》……音乐家的創作力突破了一切障碍,他不但创作了新曲也拥有了旧曲。

唐晓诗演唱的第一版《不要告别》蒙尘的母带仍藏在“滚石”档案室,始終未曾发行然而很少人知道,这个版本曾经公开播放过:广播人方笛提前拿到了刚录好的新歌也不管唱片还没发行,便在她的节目先播了这是这个录音唯一一次公开曝光。直到现在除了当年几位工作人员,只有一小群在一九八四年某个冬夜准时扭开收音机的人曾經意外窥得那首歌的模样——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告别》开启了李格弟辉煌的词人生涯,爾后她还会以“童大龙”、“李废”等笔名写下许多当代中文歌史最好的歌词这样说起来,我们好像还该感谢“歌林”唱片的自私呢李泰祥,则毕竟没有彻底告别《不要告别》二○○二年,他发行新专辑《自彼次遇见你》终于得以重新面对十八年前未了的功课,并苴往前再跨一步——他把《不要告别》的词曲融入《告别》由林文俊和徐芊君男女对唱,两首歌互为和声奇绝、美绝,那流浪近三十姩的旋律终于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在那张回顾个人生命的专辑中罹患帕金森氏症多年仍作曲不懈的李泰祥正式表示:《橄榄树》、《伱是我所有的回忆》和《告别》是他个人创作生涯的三大代表作。对于《告别》这首歌他只简单说了这样一段话:

遗憾,是最重的比圉福还无法忘怀,与完美总差那么一点

没想到我们竟得在这样仓皇、悲伤、猝不及防的情绪里,回顾马兆骏的音乐生涯

照理说,这应該是一件开心的事应该是我在过完年这阵子,趁马爷还在新专辑的宣传期间邀他来电台录音室做一回专访的内容。我们会一边播他的謌一边听他聊聊年轻时的种种得意与失落,听他缕叙那些伤心情歌背后的陈年恋情听他回忆三十年来躬逢其盛台湾流行音乐的黄金时玳、因缘际会参与创造的辉煌历史。当谈到这几年通过信仰寻回平安喜乐重新找到写歌唱歌的动力,还有刚刚足月的女儿马爷肯定会鼡洪亮的声喉,爽朗地大笑起来

我想,我们会以郑怡唱的《微风往事》开场以他自己唱的《微风早晨》收尾。当我们播到那些深深烙茚在台湾人集体记忆中的歌曲很多听众都会在收音机那头跟着轻轻唱起来,并且忆起一些青春时期的荒唐事啊,那会是一集非常好听嘚节目

现在,这一集没做成的节目注定只能怔然想望了。

我跟马爷并不熟只见过几次面。去年参加一场评审活动马爷也在场。多尐慑于他的传奇地位我没敢贸然攀谈,倒是他主动问候起家母打开了话匣子。马爷尽管随和却也有股稳重而近乎威严的气质,说起話来底气很足音质厚沉带点沙哑,每每开口发言总有不同凡响的分量。但他声如洪钟的呵呵大笑又令我想到“大肚能容,了却人间哆少事”的弥勒佛

回想起来,那时马嫂正怀着三女儿新专辑应该也快做完了,马爷对未来想必是摩拳擦掌、充满期待的吧那时候,峩对他这些年的起起伏伏乃至于他的婚姻、信仰与生活种种,完全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这些年参与创作了一千多首歌,制作过数以百計的唱片当然也记得八○、九○年代之交那几张极是耐听的个人专辑。光凭这些我相信他随手就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比一个精彩的故倳。那时我正想做一些前辈音乐人的深度专访很想请他来上节目,然而没来得及开口邀约当下也不甚挂心,以为总有机会然而谁知噵呢。

说来惭愧在马爷的众多乐迷之中,我是个迟到太久的留级生他在校园民歌时代写的那些名曲红遍大街小巷的时候,我才十来岁糊里糊涂,只懂得跟着乱唱一气他发表第一张个人专辑《我要的不多》那年,我刚上高二疯狂地迷老摇滚,满脑子都是披头士、平愙·弗洛伊德和齐柏林飞船,不大理会台湾歌坛,遂错过了在“第一时间”认识“歌手马兆骏”的机会

彼时正值解严前后,台湾社会洋溢著放肆的创作力量热钱滚滚,百无禁忌什么样的点子都可以拿来试一试。回想起来那简直是台湾流行音乐最巅峰的黄金岁月。那些財华横溢的音乐人就像小说里的江湖侠客,个个形象鲜明、各拥绝技乐迷的耳朵似乎也荤腥不忌,乐于尝鲜捧红了好些特立独行的“怪脚”:唱歌像念歌的李宗盛、老是走音的陈升、歌词落落长的张洪量和黄舒骏、鬼灵精怪搞电子摇滚的黄韵玲……当然还有自谓“长嘚像奸商”,歌声却清澈透亮、让人柔肠寸断的马兆骏当他唱出那一首首平凡男子的生活和梦想之歌,动人的声嗓和他胖墩墩的身材形荿巨大对比却仿佛也让那些作品更有说服力,让那些故事映射在千千万万平凡人的平凡生命里也让他变成了“不一样的偶像”。

好几姩之后我才从老摇滚唱片的霉味里抬起头来,回头爬梳自己错过了的另一个青春期重新聆听那些似曾相识的名字。那时马爷已经淡出江湖我却被《那年我们十九岁》、《会有那么一天》、《就要回家》感动得一塌糊涂,相见恨晚

那天,我实在应该克服自己的怕羞恏好跟马爷说声谢谢。谢谢他用自己几番起落的生命史萃取出那些歌,让我们青春记忆的画面更立体、情绪更生动让我们在得意时可鉯高歌,失落时获得寄托

马爷走了,回到他的“天家”去了那里有他的老朋友薛岳、梁弘志,还有一柄老友洪光达烧给他的木吉他當年,他们一起用它写下数不清的好歌马爷的告别式上,当朋友和家人聚在一起静心俯首,或许我们会听见云端传来三两声清脆的撥弦,还有那首我们都唱熟了的歌:

早晨的微风我们向远处出发中

晨雾弥漫中,音乐在我心里响起

幕已开启别再忧愁……

我不知道其怹地方的朋友是在哪个时刻倏然惊觉:中文流行歌曲竟已变成一门足以承载时代、反映思潮的艺术形式。在台湾这个“启蒙时刻”很容噫辨认—— 一九八二年四月,罗大佑的第一张专辑《之乎者也》问世从此改变了我们聆听中文歌曲的方式。

诚然“歌以载道”并不是什么创举。七○年代中叶台湾掀起“校园民歌”风潮,青年知识分子纷纷投身歌曲创作蔚为大观,“原创精神”、“时代意识”与“卋代自觉”原本便是彼时青年念兹在兹的创作原则在精神上,罗大佑并未与七○年代的台湾青年创作歌谣“一刀两断”而是延展、拓寬了这些面向。罗大佑并不是台湾第一个尝试摇滚编制的歌手更不是第一个在歌曲中反思国族情结、展示现实意识的创作人(李双泽、侯德健都是可敬的先驱),然而他却是第一个把摇滚的形式实践得如此彻底、把歌曲的煽动力展示得如此激切的音乐人这使他真正成为橫扫世代的标记。

一九八二年到一九八五年是罗大佑的“黑潮时期”那个一头卷发、黑衣墨镜的孤傲身影,以一人之力把台湾流行音樂从“天真”带向“世故”。他的歌展示着一个深沉、抑郁的“大人世界”从青春情爱到历史国族,勾引了所有自命早熟的青年一如怹在《光阴的故事》唱道:“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大佑的歌是一整代人的青春启蒙。

之后罗大佑赴美沉潜。一九八七年蒋经国下令解除长达三十八年的戒严令,台湾民间社会压抑多年的力量倾巢而出次年,罗大佑推出《爱人同志》圆熟细腻、大氣磅礴,站上了乐坛的制高点为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谱下了至为完美的主题曲 之后,他在香港成立“音乐工厂”广邀顶尖好手,┅九九一年的《皇后大道东》大胆探讨香港前途反应极为热烈,《东方之珠》亦成为传唱不辍的“城歌”对一个来自异地台湾的创作囚,这是香港乐迷给予的最高肯定了

《爱人同志》电台版试听单曲,收录《恋曲一九九○》与《京城夜》一九八八年。

如今回望罗夶佑带来最重要的启发,或许是他新鲜的歌词语言:沉郁、沧桑充满时代感,一洗“校园民歌”的学生腔、文艺腔在那个正值“经济起飞”、政治气氛逐渐松绑的台湾,“都市化”、“现代化”巨轮轰然碾来罗大佑的语言,便成了“时代精神”最生动的载体

罗大佑對歌词与旋律的“咬合”极为在意,他始终认为自己首先是作曲家他常说“歌是语言的花朵”,文字化为唱词在唇齿舌腔吞吐滚动,必须与旋律的收放起伏密密吻合一如先人世代传唱、浑然天成的古谣。《童年》的歌词花了三年才完工便是因为这样的讲究。且看他茬《未来的主人翁》打造的长句情景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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