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两个月,每次,真的是每次从澡堂子出来,都会头疼一天有时候疼的晚上睡不着着觉,一直到半夜睡着早上才会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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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证码输入错误,请重新输入澡堂子的故事_小宗师专辑:你看到张希兰了吗?如果你哪天在马路上看到一个女人,被一袭长及脚踝的火红的呢子大衣裹着,胸前飘拂一条皱巴巴的白纱巾,戴一个大黑框墨镜,像个瞎子似的等在马路边上,过了一拨人又一拨人,她穿高跟鞋的脚也抬了一次又一次,却没能走出一步去,最后总要好心人牵过去。你一定不要奇怪,那是张希兰又犯病了。张希兰不犯病的时候,穿工作服和布鞋,也步履蹒跚,过马路也如临大敌,但总还能过去。不犯病的张希兰每天迈着迟缓的步子,用比别人慢两个节拍的动作把胜利化工厂的马路扫得干干净净,有时候会为了捡一片掉落在树根的叶子而俯爬下去,头一点点拱到了地——她是在用行动告诉人们,化工厂没有白养她。化工厂有四个清洁工。其他三个干完自己的活儿,就都到南院的洗澡堂子里洗个澡回家了。张希兰不回家,一个人呆在一间小屋子里打盹,一直打到下班。下班后她骑车回家,脸上烧了火似的焦急,脚步却亦步亦趋,一副“力有余而心不足”的样子。接上孩子回到家,张希兰就要提一个装满衣物的红色革面书包去洗澡。这时,上四年级的女儿却不放心她独自骑自行车去了,张希兰就只得到门口去乘公共汽车。张希兰是如此钟爱洗澡,每隔一天都要乘公共汽车到化工厂的洗澡堂子里洗一次。张希兰洗澡非常仔细,上下左右前后,耳廓后、腋下、肚脐眼、脚指头、私处,哪一处也不放过,称得上一丝不苟,她的动作又非常慢,每个澡洗下来都要两个来小时。有新来的女工不解,问,那女的洗个澡怎么跟这辈子再不洗了似的?也不怕把自己洗破了!不光洗澡,张希兰洗衣服也异常认真,反反复复地搓洗后用清水投,总要投上九次,不多一次,也绝不少一次。一条小手绢也是。每件衣服洗完后都要放在鼻子下闻,也曾经有人纳闷,问,还不是洗衣粉味,闻个啥劲儿?没得病之前的张希兰是一个见人就笑却话不多的人,一张白皙的脸上总是水一般清亮。厂里哪个家庭不吵架?有时候女的哭着从屋里冲出来,站在老年活动室门口跟人诉苦,有时候女的径直跑到马路牙子上,木呆呆地看着过往的汽车。有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关了窗户在家里吵的,但愤怒的声音有非凡的穿透力,人们还是听到了。张希兰家就没有。人们没有听到张希兰家吵过架。住在家属区的人们都说,老侯那两口子,模范啊!老侯是张希兰的丈夫,长得粗粗壮壮、黑眉黑眼的,是建厂第一批工人。人们第一次听到张希兰家吵架是老侯被开除一个多月之后。老侯被开除,听起来像个笑话,因为老侯一向任劳任怨,规规矩矩,除了经常喝点酒,偶尔爆爆粗口,几乎没啥大毛病,是“不偷不抢不争讲,不嫖不赌不上访”的六不人员,但老侯确实被开除了。那是前年的事情了,厂里不知抽什么疯,要竞争车间主任,人人可报名参与。有人就撺掇老侯,老侯,你资历老,哪个岗位都呆过,什么不清楚?光先进个人就评了十几次了吧?竞争去!震他们个猴孙子!老侯摆手,别闹了,我哪儿行?怎么不行?咱哪点比不上他们?咱要技术有技术,要人缘有人缘!不是还有个民主评议吗?我们帮你拉拉票!主要是你老兄要是上去了,怎么也得替咱工人讲句话,咱工人就有活路了!最后老侯还真去了。你还别说,老侯的综合考评分还真是第一,但只比第二名多零点六分。成绩红榜黑字地贴在厂门口,围了一圈人看。看过红榜,老侯就被一帮弟兄拉去喝庆功酒了,大家畅想了一番未来,都喝得醉醺醺的,尽欢而散。一直到第三天临下班,人们翘首以待的结果才出来,是第二名孙广成,并不是老侯。老侯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脸上的肌肉哆嗦了半天,才想起要去找厂办。厂办的人说,是戚厂长的意思。老侯又去找戚厂长,戚厂长是副厂长,但人们都叫她戚厂长。戚厂长说,要有个权衡嘛。老侯说,啥叫权衡?戚厂长说,你要是比第二名高个一分两分的,就是你了。但只高零点六分嘛,领导们就开了个会,权衡了一下。老侯你也不要气馁嘛,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一向笨嘴拙舌的老侯这时候说了一句狠话,你们这不是自己掴自己脸吗!戚厂长变色,老侯摔门而出。下班,老侯的弟兄们又拉老侯喝酒,席间把化工厂的领导们好一顿臭骂,弟兄们一致认为,那戚娘们不过是厂长金二蛋的炮筒,真正的操纵者是金二蛋!老侯喝醉了,说,我给化工厂干了二十年,今天被他妈的金二蛋给当猴耍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啊!咽不下这口气的老侯再上班就没了积极性,吊儿郎当的,有时候还耍扑克牌。有一天夜班被查岗的看见了,老侯面无惧色,说,你把我交上去,我不怕,最好交给金厂长。查岗的本来没想往上交人,但老侯的气焰让他没有台阶可下,就真把老侯交了上去,但总不能越过屋子上炕吧,还是交到了戚厂长那里。老侯跟戚厂长没说几句就吵起来了,这就可见熟能生巧的道理是多么普遍——老侯不经常吵架,被伶牙俐齿的戚厂长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吭哧了半天说出了一句让他倒了大霉的话,化工厂不是夫妻店,你们穿一条裤子也没用!这个“你们”是指戚副厂长和金厂长。戚厂长愣了一下,忽然黑眉倒竖、细眼圆睁,叫道,侯学中!你给我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已经被开除了!老侯就这样被开除了。不用上班的老侯就天天蒙着脑袋睡。有一天,他起床去解手,闻到从洗衣机里发出一股浓烈的、刺鼻的臭味。老侯喊起来,怎么搞的?臭成这样?张希兰从厨房里跑出来,把脑袋伸到洗衣机里,说,酸味啊,就是我们岗位的酸味。老侯说,臭味!张希兰诧异地看着老侯,你闻了这么多年了,现在怎么成臭味了?老侯说,比屎还臭!赶快洗了。张希兰考虑到老侯刚被开除,就息事宁人地洗了。吃饭的时候,老侯朝阳台的方向吸了吸鼻子,说,咋还是臭?洗了都臭!张希兰给他盛上饭,他忽然把鼻子伸到张希兰的胸前,张希兰紧张地看了一眼女儿,你干吗呀?老侯说,怪不得呢!是你的衣服臭!脱了洗洗!张希兰揪起衣服闻了闻,我刚换的毛衣,怎么会臭?老侯撂下碗,说,我头疼,你们岗位的臭味我一点都不能闻。一直到晚上睡觉,老侯都没有起床。张希兰钻被窝的时候,老侯把身子背过去了。结婚十几年了,张希兰一直枕着老侯的右胳膊睡觉,两个人都习惯了,这也说明他们夫妻一直是恩爱的。张希兰一个人孤零零地躺了会儿,还是爬到老侯的身上去了。老侯却不积极,像块僵木头。老侯其实是很贪那件事的,照张希兰跟老侯生活十几年的经验推断,只要她能诱导老侯撒撒欢,老侯就能忘记被开除这件事,暂时忘记也好啊。老侯果然翻过来了,张希兰一阵高兴,但老侯的鼻子停在张希兰的头发上不动了,忽然又推开张希兰,嘟囔着说,头发也臭烘烘的!张希兰再不能委曲求全了,她说,老侯,我看你是心理作用!我在这个岗位上都好几年了,你以前怎么不说我臭?化工厂部分岗位是弥漫着刺鼻的酸臭味,属有毒有害气体。刚去的人会被熏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但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只是每次下班回家,都要先洗个澡。老侯忽然从被子里坐了起来,骂道,杂种操的金二蛋!一天三毛钱的补贴就把我老婆搞臭了!张希兰愣了一会儿,拧了老侯一把,老侯,你讲什么狗屁话!老侯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闪光,他要证明给张希兰看,就揪起张希兰有些松塌的乳房,你自己闻闻,连这里都是臭的!张希兰“吱”地叫了一声,泪水涌了出来,叫道,侯学中,你就有本事作践我!老侯却迷茫地笑了,幸亏咱闺女不喝奶了,要不得毒死吧?他“扑通”一下躺了下去,一晚上再没有说一句话。那之后很多天,老侯的嗅觉都灵敏得像一条猎狗,他像检疫员一样评议着屋里的味道,然后提出改正计划,张希兰忍辱负重地擦啊、洗啊、拖啊,然而老侯仍然不满意,抽着抽着鼻子就朝地下狠狠地啐一口。晚上睡觉,老侯一反常态,躺下就背对着张希兰打呼噜,再没了对她的兴趣,仿佛张希兰真是一块臭不可闻的臭豆腐。被天天睡在身边的男人认为臭,这样的屈辱没女人能承受。张希兰泡在洗澡堂子里的时间就长了一些,她用一块白色的澡巾反反复复地、一丝不苟地搓洗着自己,趁别人不注意,也闻闻自己的乳房有没有异味,洗完澡出来打上一袋牛奶,喷上点香水,内衣、内裤、毛衣、毛裤、外衣、裤罩都换上新洗过的,回了家。再把昨天刚洗过的被罩、床单一一换上,又在屋子里喷了点花露水,自己甩着湿淋淋的头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光光的肥白的小腿晃来晃去,这就有点让人想做点什么的意思了。然而,老侯仍然没兴趣。张希兰把他扳过来,在他耳际吐气如兰,老侯,你闻闻我,香喷喷哩!老侯皱皱眉头,你啥时候学得这么浪?张希兰说,还不是想让你高兴!你那狗脾气,不喂喂,不定去哪儿打野食哩!这样的话两口子之间以前也说过,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但老侯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你说我是狗?你一个臭娘们,也说我是狗?张希兰浑身打起了哆嗦,一段时间以来,“臭”这个字眼对她来说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她叫道,好,我臭!你香!你这么香,怎么天天窝在我这个臭窝里?老侯却转了话题,愤愤地说,我给金二蛋干了二十年,干成了一条狗?!那晚,家属区的人们都听到了老侯沙哑的声音,我给金二蛋干了二十年,干成了一条狗?!老侯的声音先是不大,后来就叫嚣起来了,白天老侯被金厂长从县信访局拉回来时就是这么吼的。这么说,老侯从“不偷不抢不争讲,不嫖不赌不上访”的“六不”人员变成了“五不”人员?人们都说,老侯的转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加入争取公道的上访队伍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问题是老侯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上访队伍,他是一个人愤愤然去上访的。被金厂长像遛狗一样拉回来之后,金厂长对身边的厂办主任说,咱厂就是有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破坏分子,我看得找根链子把他们拴起来!老侯一听就叫了起来,你是说我给你干了二十年,干成了一条狗?!金厂长轻蔑地看了一眼老侯,说,狗还知道护主哩!老侯像是没听懂,又叫了一声,我给你干了二十年了啊,干成了一条狗?!这句话的反复响起是在前半夜,晚归的人也都看到了前半夜老侯家的灯光,那灯光虚虚的,仿佛有些颤抖,许是老侯家第一次吵架的余韵。后半夜,整个家属区一片漆黑,老侯家也黑了,人都睡了,包括门岗上那条整天“汪汪”叫的狗。谁也不知道化工厂家属区轰动一时的杀人血案正在酝酿中。凌晨,早起跑步的人看到一辆救护车叫着开到了金厂长家楼下。一会儿,担架上抬着一个人出来了,前边一群人叫叫嚷嚷地开道,厂办主任高高地提着输液瓶,小心地放入车里之后,后头一群人都挤着往车里钻,一度还被挤下来一个。不一会儿,家属区就聚集了一堆人,大家纷纷猜测,金厂长怎么了?那人分明是金厂长,被簇拥成那样,还能是谁?正议论纷纷,又一阵尖利的叫声传来,110来了。两名警察下车,径直闯入老侯家,从洗手间里提溜出老侯,往楼下拽,张希兰拿着一把水果刀,跟在警察后面,杀猪似的叫,不是俺家老侯,他连只鸡都没杀过,他只会用水果刀,你们看,水果刀……警察根本不理睬她,把老侯装入车里带走了。张希兰靠在老年活动室的门上,纷乱的头发披下来,哭,都怪我,怎么不抓我啊?警察,你们别走,来抓我啊!金厂长没有死,三个月后就出院了。老侯要在监狱里呆五年。张希兰见人就自责,都怪我,他骂就骂吧,他骂金二蛋又不是骂我,我干吗生气啊,我干吗给他一把水果刀,我说,老侯你是个窝囊废,你就是个窝里横,你被开除了,赖我啥事?你不挣钱,我又没让你饿着冻着!你要是个爷们儿,去找开除你的人,在家里发疯算啥本事?!张希兰说完,又嘟起嘴,手在别人脸前晃,我给他的是水果刀,他怎么就拿了把切菜刀?我跟在他后面跑,可我哪儿跑得过他?我看见的,我看见血一下子就出来了……那么红的血,像……她一时想不起词,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指着一个人的脸说,像你的脸。说完,她“咯咯咯”地笑了。人们往回推张希兰。张希兰止了笑,怅惘地说,你们让我回去?老侯他嫌我臭,我回去干啥?他说金二蛋用三毛钱把我搞臭了!他说他要杀了他!真的,你们不信?张希兰疯了。从精神病院回来的张希兰明显变胖了,走路就像企鹅,摇摇晃晃的,很慢,很迟钝。她每天要吃一大捧白色药片,吃了就会困,每天要睡十四个小时以上。化工厂的领导们商量了一下,让张希兰去扫院子了。张希兰是那时候为数不多的商品粮固定工,他们一时还不能开除她。人们就经常见到行动迟缓的张希兰画地图似的扫院子,她扫得慢,但异常干净。扫完院子,她会趴在一张桌子上睡觉,桌子下白花花的涎液滴了一地。醒来的张希兰会一脸愧疚地跟人们笑,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张希兰嗜爱洗澡。从医院回来后,她遵医嘱从家属区搬了出去,在乡下租了一间房子。安静倒是安静了,洗澡却有些不方便了,每次都要乘坐公共汽车来。张希兰坐在光滑的水泥地上,松软的腰胯子赘下来,整个人都很松散,胸前还有点摇摇欲坠。她用一块白色的澡巾狠狠搓洗着自己,一丝不苟,无比郑重。洗完后,还会异常认真地问别人,闻闻我,臭吗?干净了吗?弄得跟她一起洗澡的人都要像验尸一样从上往下仔仔细细替她看一遍。后来,就没人跟张希兰一起洗澡了。但这好像正合张希兰的心意。张希兰是喜欢一个人洗澡的。后来,化工厂停产了,五百多工人都下岗了。停产那天,人们都涌到洗澡堂子里洗了个澡。一边洗,一边发感慨,以后洗澡要到公共澡堂子里啦,男宾三块,女宾两块,不掏钱的澡怕再也洗不到了。张希兰没有洗。张希兰照旧先把孩子送回家,又坐上公共汽车提着红色革面书包二番头来了。那时候,洗澡堂子所在的车间门已经被拆除了,正在垒墙封门,已经垒了两行了,门口还摆着砖头和沙子灰。干活的工人却不知躲到哪里抽烟去了。张希兰进了洗澡堂子,开开阀门,偌大的洗澡堂子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站在水雾蒸腾的澡堂子里,张希兰的眼里带着迷茫的水汽,她迷恋地看着自己不再紧绷白皙的身体,窄窄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着。后来她哼起了歌,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张希兰有副好嗓子,歌声嘹亮而优美,但她很少唱,她是个内向的女人,只有老侯听到过她的歌声。想起老侯,张希兰妩媚地笑了,不由得轻轻摇了摇身体,仿佛要撒娇的样子。又是深夜,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女孩子慌慌张张地跑到门岗上,眼里噙着泪花,问,你们看到我妈了吗?你们看到张希兰了吗?门岗上倒是留了一个保安,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岗的,明天就要处理设备了。保安睁开惺忪的睡眼,懵懂地问,什么?你说什么?小女孩几乎是迸裂般哭了,声音却清晰,你看到张希兰了吗?你看到我妈妈张希兰了吗?她去洗澡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一定是陷在澡堂子里了!保安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是十二点一刻,他又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夜色,轻声斥责起小女孩,这么晚了,你妈妈怎么会在洗澡堂子里?忽而又没心没肺地笑了一声,洗澡堂子又不是茅坑,怎么会陷进去?你这孩子讲话没道理。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一声,小女孩跪下了,把头在石灰地上磕得“咚咚”响,叔叔,我妈妈一定在洗澡堂子里,你救救我妈妈吧,求求你救救她吧!保安叹了一口气,拉起小女孩,拿了手电筒,两个人往南院洗澡堂子里走去。然而,铁门已经不在了,赫然而起的是一堵严严实实的高墙,车间已经被封了。保安摊摊手,说,看到了吧,都封了,你妈妈怎么会在里面?你还是到别处找找吧。小女孩又要下跪,被保安一把抓住了,保安说,我认识你妈妈张希兰,肯定没在里面。都封了。小女孩把耳朵贴在墙上,说,叔叔,你听里面哗啦哗啦响!我妈妈一定在里面!她说明天要去看我爸爸,她说要好好洗个澡,她一定在里面。求求你救救我妈妈!求求你!看保安不说话,小女孩又扯开嗓子叫,妈妈!妈妈!被封得严严实实的车间,哪来的“哗啦哗啦”声?明知道是小女孩的诡计,保安还是宽容地笑了一下,给他的伙计们打起了电话,他想,最多明天请他们喝顿酒。伙计们陆陆续续来了三个,有一个还搬来了一架梯子。砸碎玻璃,保安和他的伙计从窗户跳了进去,他们惊奇地看到张希兰衣帽整齐地蜷缩在地上睡觉,一条涎液从她的嘴角流到下巴上、脖子里;从她发际滴落的水珠子洇到她肩上,湿了一大片;红色革面书包斜躺在地上,洗发水的瓶子歪了,正汩汩往外流淌着白色的液体,流淌出满屋子清香的味道。而里间的水龙头关得严严实实。烟囱顶上的鲜花胜利化工厂最破旧的一个车间就是锅炉车间。胜利化工厂最让人头疼的一批工人就是锅炉车间的工人,破车间配“坏”工人,那叫得当。当然,关于锅炉车间的工人怎么个“坏”法,是后来锅炉车间停了之后,该车间的女工无意中披露出来的。其中一条就是偷看女工洗澡。澡堂子在二楼,男女共用。一扇黑漆铁皮大门,一进门是一条长凳,里面是三个水龙头。水龙头有擀面杖粗细,水柱砸在身上生疼。澡堂子四周是漫天飞舞的灰尘,再远处是烘烘窜出来的火花,三个大锅炉横躺在那里。锅炉旁边的操作室里是戴着防火面罩的工人,眼光从面罩里射出来,带着一股新鲜的狠劲。那三个水龙头经常坏上一个两个的,一坏就是好几天。那几天的水就从早到晚一直哗哗流。严重混淆视听——来洗澡的女工看看门半开着,就拉展门进去,升腾的水雾里一具白晃晃的身体毫不迟疑地直奔眼帘,女工尖叫一声,连羞带恼地退出去,一边把楼梯踩得咯噔咯噔响,一边破口大骂:哪个不要脸的下流坯,洗澡不关门!这是男工人在里面洗澡。女工人在里面洗澡,更是生出许多事端。这事端的制造者无疑便是男人。先是好端端的铁门正中出现了一个手指粗细的窟窿。位置不高不矮,人的眼睛贴上去非常合适。窟窿虽然不大,但能窥见万千世界,女工心里清楚得很,每次洗澡都得带着报纸、布条等蒙上或堵上那个要命的窟窿。明知道蒙也是白蒙,就一边蒙,一边骂,没见过你娘,还是没见过你姥姥呀,你娘你姥姥没把你生出人样来,倒生出两只狗眼来!小心哪天眼珠子掉下来,剩下两个黑窟窿!不点名骂,当然没人搭腔,男工人提着取样瓶晃晃悠悠地走着,眼睛斜斜瞟了过去,有时候还火上浇油,省点力气吧,大姐,等哪天逮住了人,您再骂吧。女工恨得牙痒,但却是一个也没逮住过。男工人做这些事非常巧妙,都戴着面罩,还有掩护,只要不是当场从后面拍住,都会无理狡三分。女工央人焊铁门上的窟窿,焊了一次又一次,新窟窿也出了一次又一次,层出不绝的样子。女工实在没办法,下了狠招,她们求爷爷告奶奶,费尽周折,终于把车间一间废弃的小房改建成了洗澡堂子—— 一个女工专用的洗澡堂子。这个新洗澡堂子在东楼尽头,很隐蔽,这下万无一失了。女工们想。但,且慢!就像对弈一样,那方很快有了回应——蒸饭箱就在新洗澡堂子的楼顶上,楼顶上管子纵横,现成的窟窿就有两个,而且都有胳膊粗细。女工就又找人修房顶。不几天,房顶又恢复原样。女工又修,过几天又坏。女工丧气。男工人上下楼梯吹着口哨。其实,到后来,真去撅着屁股趴在灰尘遍地的窟窿上看女工洗澡的几乎已经没有,况且水雾蒸腾,就像雾里看花,毕竟春光有限。但这群男人都没怎么读过书,有的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了,只会往炉膛里添煤加炭,街头混混的不知廉耻就都上升到有恃无恐的地步。这里没有礼仪道德可讲。事情到最后,变成了一种好笑的较量,男人们不会让女人们安安生生洗一次澡,哪怕他们都坐在屋里瞎扯淡。女人们也已经习惯了慌里慌张冲个澡就出来,虽然骂声仍然不绝于耳,但都明白这骂声只能聊以自慰。也并不是哪个班都这样,仅有一个班,后来又带动出一个班。罪魁祸首那个班的班长叫孙玉贵,手下两个紧跟其后的喽啰一个叫陈脏球,一个叫方小乱。这三块臭肉啊,能臭出十公里去,臭得都发霉长毛啦,狗都不稀罕吃!女工们这么骂。这年秋天,锅炉车间新来了一个女大学生,叫黄美。黄美身材高高的、瘦瘦的,粉白的脸上有一双骨碌碌转动的大眼睛,扎一根跳跃的马尾。黄美是真美,在这个由从农村招来的临时工组成的车间里,黄美的美既超凡脱俗又高高在上,像锅炉烟囱顶上开的一朵鲜花。这个比喻是我的创意,作为锅炉车间一个长得不算漂亮的技校生,我觉得自己最多像湿地里一棵蔫巴巴的小草。车间主任爱才,让黄美每个岗位都熟悉一段时间,等时机成熟了就调到办公室。先到水泵室。水泵室的主要任务就是保证锅炉的储存罐水源充足。黄美很快就掌握了水位的调控常识。跟她一个岗位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姓刘,黄美喊她刘姐。跟她们碰班的正是“臭肉”那个班。黄美穿过二楼去三楼看水位的时候,经常见到从二楼操作间出来的男工人,并不戴防火面罩,溜溜达达站到她面前,嬉笑着说,看水啊,黄美?黄美噔噔噔往上爬,楼梯上冷不丁戳着一个人,不怀好意地朝她笑着,黄美差点一头撞上去。碰到周末,男工人从小卖铺里买了酒和菜,一个电话打下来,请刘姐和黄美上去吃。刘姐嘴巴馋,跟男人似的爱喝点酒,硬拉着黄美上去吃。黄美很安静地吃两口,就素着一张大理石脸,垂着手不说话。男工人刚灌两口酒就开始讲乌七八糟的荤段子,这时候,黄美就轻轻冲刘姐笑一下,说,我去看看水。转身走了出去。最重要的一点,黄美上白班的时候决不洗澡。等自己那个班的男工人都交班之后,她才会去洗澡。反正她住女单身,有的是时间。如果一定要在自己班上洗澡,黄美会选在夜影刚下来澡堂子一片黑魆魆的时候洗,她提一个手电筒,仅在十分需要光亮的时候(譬如开阀门),才亮那么一下。当然黄美自己不敢去,要跟别的女工搭伴去。车间有人给黄美介绍对象。黄美很挑剔,没一个看得上的。方小乱也给黄美介绍了一个,黄美并没有一下子拒绝,就经常见方小乱出现在水泵室,跟黄美对坐着东拉西扯,刚好那段时间刘姐家里盖房子,请了假。方小乱个子矮,长脸,嘴巴常年半张着,嘴唇跟女人似的艳红。这个矮个子却有一把子蛮力气,锅炉车间用盐软化水质,每天要往水池子里倒入几十袋盐,这本来不是司炉工的工作,但只要方小乱上班,他就全包了,别人甭想插一下手。他也并不是学雷锋做好事,他是要把盐袋子带回家卖钱的(一个盐袋子能卖二分钱),他刚刚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加上前头两个闺女,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爹了。方小乱在女澡堂子拉过屎,在工厂后门凿过豁口,往外偷过墩布、笤帚。还因为奖金分配问题恐吓过车间主任,还在工人中间煽风点火闹过事——他并不是不怕被开除,他自以为做这些事神不知鬼不觉,他是耍小聪明耍贯了的。而且,方小乱那张红艳艳的嘴,什么粗话歪话都敢讲,吹起牛来能上天入地。那天,方小乱带黄美去一个专卖二手自行车的市场上买自行车,黄美走得快,其意义自然是要跟方小乱拉开距离,但人们还是看到黄美长颈鹿般高扬的脖子和身后一个低首敛颈的矮个子男人,对比般往前移动着。男人艳红的嘴唇半张着,冲玻璃上贴着的人脸嬉皮笑脸地笑,有些得意洋洋,好像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悲壮,当然更多的是跃跃欲试——那步子愈发加快了。人们都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方小乱就会拧一下黄美的屁股,但光天化日之下,那显然不现实。一个多小时之后,方小乱在黄美的身后意犹未尽地溜达回来之后,人们一眼就看到了那小子满脸的失落。是啊,除了过过嘴瘾,除了偷偷往女澡堂子里瞟个一眼半眼的,况且黄美是不在这个班洗澡的,其他徐娘半老身经百战的女工早拿这事不以为意,早转变了论调:看吧看吧,看你娘吧,看看你娘也少不了一块肉!方小乱仿佛也只能承认现实,“乱”到这一步了。但很多事情就像秕草一样在人们的想象范围之外疯长。刘姐家里的房子盖好之后第一天来上班,刚走到门岗上,就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人神秘兮兮地问她,看过“黄片”没?刘姐还以为那人业余卖黄碟呢,就杵那人一拳,倒烂碟不怕被抓啊?那人说,嘁!装啥?你们班的,那个什么美!刘姐说,什么?那人说,真不知道?什么美啊。一身好肉!那个晃啊!刘姐其实是最有机会去验证一下的,但那天是十一月十四日,第二天暖气就开烧了,她被迅速抽调到了热力站工作。刘姐带了一个巨大的疑问离开黄美的时候,黄美尚在懵懂中依依不舍,刘姐走之前还是吞吞吐吐地说,黄美,方小乱……黄美抬起眼。刘姐说,方小乱给你介绍的对象怎么样?黄美笑了,早吹了。刘姐说,那方小乱……没给你再介绍一个?黄美说,没呀。刘姐说,噢。我是说方小乱那人一向爱管个事,嘴巴整天不闲着。刘姐老长时间都不敢相信,但“黄片”仿佛愈演愈烈了,门岗上经常有闲人聚在一起,集体讨论“黄片”事宜,或者吆五喝六地说,走嘞!到锅炉看“黄片”去!好像锅炉车间是个不收钱的放映厅。水泵室的那扇破木门也越来越破了,两边毛烘烘的木板都卷起来了,一撕,就整块掉了下来。到最后,关于“黄片”上映的具体内容也活灵活现起来——那什么美不是高吗,是坐在椅子上的……后来,也有人给黄美介绍过对象,有时候就在女单身相亲,媒人和黄美把男方送出来的时候,锅炉车间的玻璃上就又贴上了各式各样的眼睛。但都没了下文,齐刷刷地没了下文。黄美是外地人,生活圈子狭窄,就一直落着单。有人想起了我当初那个比喻,惋惜地说,唉,开在烟囱顶上的鲜花眼看着一天天蔫了。不知为什么,黄美挨个熟悉完岗位之后,车间主任并没有按先前的设想把她调入办公室,而是又让她回到了水泵室。后来就一直留在了水泵室,也就一直跟“臭肉”那个班碰着。那段时间,好运仿佛照拂到了我,主任让我挨个熟悉岗位,首先也是水泵室。我比黄美早到这个车间半年多,一开始,我根本没有得到主任“适时抽调”的隆重待遇。我一直认为一个人的成功,除了自己的努力,与机遇也十分有关。主任后来把我叫到办公室跟我说,今今啊,车间想整顿一下纪律,你留意一下常串岗的都有谁,每天头下班跟我汇报一下。我就每天汇报,方小乱来水泵室十次、陈脏球两次……方小乱九次、孙玉贵三次,等等。当然我也是有主次的,我总是先谦虚地汇报一天的学习心得,捎带着轻描淡写地说一下都有谁串岗之类的。我汇报完掩上门离开的时候,总能听到办公室哄哄的笑声。有一天,我汇报完,还没待离开,就听车间主任说,我看呐,那两人就是现在没事,早晚也得有事。一位女副主任撇嘴,要是没事,能说得那么邪乎?无风不起浪!连黄美身上的胎记都一清二楚,还能有假?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拉住要推门出去的我说,今今,我问你,黄美不在方小乱那个班洗澡吧?我听人们说,黄美白天不在那个班洗澡。我含糊地微微点了一下头。女副主任仿佛要找来更多的论据,说,黄美也跟今今一起洗过澡,人家怎么不说今今?这话就有些险恶了。但我只模棱两可地笑了一下,一个姑娘家也不好对这种事说三道四的。我跟黄美都住在女单身,确实一起洗过澡,但只洗过两次。我迅速熟悉完岗位之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被调入了办公室,调入办公室之后我处了一个对象,就不怎么住女单身了。有一天,我和男友正在出租屋里吃饭,黄美一头闯了进来,她的眼睛红红的,眼神恐慌而僵直,她说,今今,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一定什么都知道,你怎么不告诉我!我示意男友先出去。黄美又说,我今天才知道!他们怎么能那么说我,我做错了什么呀!她的眼神忽而犀利了,她抚摸着自己双乳之间,说,我这里的胎记,他们怎么会知道?我跳了起来,你怀疑我?看黄美恐慌而茫然的样子,我又坐了下去,像个老大姐一样语重心长地安慰她,黄美,咱女人会害女人吗?你也不想想。再说了,我只跟你一起洗过两回澡,一回是晚上,你提着手电筒;一回是白天,我刚进去就头晕,就早早出来了。你忘了?我哪儿知道你身上的胎记!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星期天,我和黄美把澡堂子的玻璃都用报纸糊上了,只留下一块没有玻璃的窗口,还堵上了那个要命的窟窿,也并不是“臭肉”和后带动出来的那两个班当班,我就和黄美去洗澡了。然而那天输煤的传送带出了问题,车间主任们都不在,只有元老方小乱能摆平它,就有人把方小乱请了来。方小乱跟着传送带走了一趟,修好了。修好了传送带的方小乱擦了一把汗,朝四处望去,他意外地看到了十几米外的一扇窗户正慢悠悠地往外冒蒸汽。方小乱可不想错过这么个天赐良机。他拿出望远镜(这是他随身携带之物啊),朝里望。澡堂子里的我就在这时候抬起了头,一声尖利的叫声生生被我遏制在了喉咙里。到这个车间之后,我学会了三思而后行。我可不想让人们知道我被人偷看了。我迅速转过了身,跟身旁的黄美说,我有点头晕,先出去了。我只看了那个人一眼,就从他的身高上猜出了他就是方小乱。我没有告诉黄美。黄美跟我哭诉过之后,方小乱串岗的次数急剧下降,车间主任的结论仿佛下得早了点。但一个月后,真的出事了。大约是凌晨四点多的样子,一声凌厉的警报划破了暮沉沉的车间上空。炉膛里熊熊的烈火烧着,炉膛内的水位已经低于警戒线,如果能迅速补水还能挽救,但水泵室掌控的储存罐几乎没水!情况非常紧急,如果再晚半个小时发现,整个锅炉车间就会被“轰”一声炸为瓦砾。只好紧急停炉!还就是黄美和“臭肉”那个班。工厂事故调查科下来人查看了现场,带着当班的工人往办公楼走,人们看到黄美走在最后,脸色苍白,腿脚都打晃,她前头是方小乱,方小乱歪披着一件蓝棉袄,脚步还算沉着。人们忽然都想起那个去二手自行车市场买自行车的下午,黄美走在前方小乱走在后的样子。车间有女工知道黄美白天打扮得整整齐齐地赶到邻市参加同学聚会了,晚上上班呵欠连天。“警报声都没有把她吵醒!是桌上的电话把她吵醒的,电话只响了三声就挂了。是有人跟她通气哩! 黄美从桌子上爬起来,还撒癔症哩!”有人接着说:“同学聚会能有那么大的精神头儿?说不定又去相亲了。唉唉,女人名声臭了,再怎么相,也没用的。”又有人叹了一口气:“黄美这回算完了,闹不好得开除呢。”是啊,烟囱顶上哪里是开花的地方,就算只被烟熏——天天熏,也熏死了。然而事实又一次嘲弄了人们。被开除的不是黄美,而是方小乱。从事故调查科出来的方小乱,半张着艳红的嘴唇,冲人们假模假样地笑,他的笑一贯假,人们也没觉出有什么大的不同,他的嘴也一贯爱说,看到人,呼噜了一下嗓子说,来根烟,来根烟,他妈的闷死我了!方小乱没什么东西可收拾,一个茶渍斑驳的搪瓷缸子、一身又脏又旧的蓝色工作服、一双模样怪异的皮靴子——今年春节前,车间给每个司炉工发了一双翻毛皮靴,方小乱发牢骚说,还不如发双黑亮的猪皮靴子呢,过年上老丈人家好穿!发牢骚啥事不顶,他又独辟蹊径,买了三盒黑鞋油,一股脑倒在上面,反反复复来来回回蹭了几百次,翻毛皮靴也没有变成黑皮靴子,倒成了黑乎乎泥答答的四不像了。规整好东西,方小乱坐在铁桌子上抽烟,一边抽一边晃荡那两条短腿。有人问怎么会是他,方小乱半张开艳红的嘴巴,笑了一笑说,你他妈的问这么多干吗?那人倒自问自答起来,还不是你这张破嘴!你这辈子坏事就坏在它身上了!仿佛是这张嘴一不小心出卖了主人似的。抽完一支烟,方小乱去盐池子上倒盐袋,“胡通胡通”,他一口气倒了五十多袋,又把以前塞在犄角旮旯的盐袋子一个个抠出来,统统绑了,剩下一个干净点的,装了自己六年来的日用杂物,往肩上一扛,走了。车间许多人站在甬路上目送方小乱,但没有见到黄美,从事故调查科出来,人们仿佛就没有见到她。三年之后,因为污染严重,锅炉车间被迫停产。黄美也调到了别的车间。黄美三十多岁才结婚,嫁给了一个六岁男孩的爹。结婚那天,黄美没有通知锅炉车间那些司炉工去观礼,别的车间倒去了许多人。偶尔还有人问起黄美,问黄美也是有关“黄片”的事。可见,人们贯于津津乐道的事物是多么有限。干部家属胜利化工厂的王喜红拎着一条鱼回到家,剖鱼的时候割到了手,儿子小强不满地说,毛毛躁躁的,还让不让我吃鱼了?!王喜红索性把鱼放回到盆里,说,咱们出去吃鱼去。小强咧开嘴巴笑了,母子俩在模糊的夜色中往街头一家饭馆走去,王喜红的手指上贴着一块创可贴。回来的时候,路过胜利化工厂,王喜红看了一眼儿子,小心地说,小强,你去帮妈妈听一下洗澡堂子里的水关了没有。妈洗完澡可能忘了关水了。小强说,那你自己去啊。你们女澡堂子让我去,我还是不是个男人啊?王喜红想笑却没有笑出来,说,算了,算了,让你去听一下,又没让你进去,十岁的小毛孩子,知道个屁!孙广成十一点多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倒头就要睡。王喜红推了他一把,今天谁值班?孙广成迷迷糊糊地说,你问这个干啥?王喜红说,没人给你打电话?你一晚上都没接到电话?孙广成说,谁给我打电话?你想谁给我打电话?王喜红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没人打就好。你回来的时候,洗澡堂子的灯还亮着吗?孙广成疑惑地抬起硬硬的脖颈说,洗澡堂子怎么了?你今天神神叨叨的,出什么事了?王喜红不吭声,下床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门窗,在已然鼾声四起的孙广成旁边,睡了。化工厂的陶梨是先王喜红一步进入洗澡堂子的,却是后王喜红一步出洗澡堂子的。后王喜红一步出来的陶梨用毛巾兜着湿淋淋的头发,去外间更衣柜里穿衣服。更衣柜上一把铁锁赫然在目。陶梨拧了拧,真上了锁了!她的衣服、手机、钥匙都被锁在里面了!那把铁锁头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刺激着她的神经。陶梨急得跳了起来,已经下班了,澡堂子就她自己,外边也不会有人,因为女澡堂子所在的位置很偏僻,门还破旧不堪,从没关过,全靠门后面的一溜儿更衣柜遮掩,她怎么敢光着身子到门口去喊人?陶梨和王喜红共用一个更衣柜。陶梨开柜门,脱衣服,放衣服,然后看到王喜红进来,就没有锁柜门,也没有拿钥匙,赤条条进去洗澡了。王喜红不用开柜门,直接脱衣服,放衣服,然后锁柜门,赤条条进去洗澡了。问题是王喜红先洗好,开柜门,取衣服,穿衣服,锁柜门,回家——陶梨只觉得浑身血往上涌,整个过程王喜红没有问过她一句话!她故意把她的衣服和手机锁到了柜子里!陶梨和王喜红的关系很微妙。陶梨的丈夫吴兴是化工厂二车间主任,孙广成是副主任, “副”了很多年,一度还主管过全面工作,但最终还是来了个吴兴,吴兴一直在别的车间当主任,忽然来到二车间是为了要搞承包。二车间是化工厂承包实验点。之前,吴兴跟孙广成的关系一直不错,作为级别基本相等的中层干部,各自的老婆又在同一个岗位,在酒场上就比别人近一层。吴兴来到二车间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也亲密无间,吴兴一个人支不了那么大的摊子,就拉上孙广成一起搞承包。两个人的同事关系一下就跃升到合作人的高度上了。承包搞了一年多,吴兴和孙广成就先后买上了私人小轿车,一个说是从小舅子那里借钱买的,一个说从姨妹那里借钱买的,都一副欲藏而藏不住富的样子。两个人的关系仍然波澜不惊,连小轿车也各跑各的,没有前后跟过脚。但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让人们对这两个人的关系有了新的猜测。化工厂的大胖开着拖拉机到他妹子的饭馆里拉潲水,听妹子说孙广成和几个人在小包间喝酒,就想过去献献殷勤,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咣当、咣当”两声响,孙广成摔了凳子,一张大脸盘红中带黑,那几个人见势不妙,架起孙广成往外走,那几个人并不是化工厂的人,大胖不认识。孙广成开车来的,却踉踉跄跄地开不了车了,旁边的几个人面面相觑,都开不了。大胖就说,我开拖拉机先把孙主任送回去吧,小轿车先让我妹子给看着。等他醒了再来开。众人都拱手称了谢,又进去喝了。孙广成坐在副驾驶座上,半个脑袋靠在大胖身上,嘴里念念有词,全是妈的奶奶的之类,酒气熏得大胖一个劲儿皱眉头。要不是半路上孙广成接了个电话,大胖也从现象分析不了本质,也就不会有后头的事情发生了。孙广成接电话的时候仿佛清醒了一些,虽然舌头还是大,但基本上能辨清。孙广成咧开嘴巴,先说,在车上哩。又说,你老兄忒黑了点吧?我怎么给你干的,可是当牛做马啊!然后脑袋又偏到车帮子上了,眼睛里有血丝迸溅出来的样子,说,你打发叫花子哩?那头却没了声音。孙广成愣了愣,嘟囔了一句什么,又拨回去,那头传来“嘟嘟”的声音。孙广成迷茫地看着哑巴似的手机,忽然抬手把它从车窗里扔了出去,说,这玩意儿没事的时候瞎叫唤,有事的时候就不响!忽然又扬声,气势磅礴地骂,我操你妈的贼老兴!有关吴兴还有一个名号叫“贼老兴”的事让大胖的一张胖嘴隐秘而迅速地传播了出去,当然还包括两个承包人因“分赃”不均,摔板凳骂亲娘的事。一天黑影下来后,有人见到大胖的妹子气冲冲地找到大胖,朝地下“呸”了一口说,以后别来拉潲水啦!一个老爷们长一张碎嘴!说说说,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但不拉潲水,潲水味还是沸沸扬扬了。化工厂的工人一个月六百块工资,每天因为买一块豆腐还是一条鲤鱼而焦头烂额,这下好像一下找到了只能吃豆腐的根由,一个个仰了脖子等着看后头的戏。陶梨和王喜红也知道了,只是比其他人晚一点。回去后都不免要拷问丈夫,一拷问,王喜红不干了,他也太欺负人了!这么多年给他作多大贡献,他还这么搞?!孙广成显然很后悔,说,我喝醉了胡嘞嘞的,你别听外头瞎三道四的!王喜红说,就你老实,柿子都拣软的捏!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这回非收拾收拾他不可!孙广成厉声说,要不要我找块胶带封住你这张臭嘴?!你要是敢瞎掺合,我饶不了你!孙广成是这个家的经济命脉,脾气又爆,在家里极有权威,王喜红嘬了一下舌,不吭声了。而在外界,这两个中层干部家属倒更成了心照不宣的战友,共同抵抗着外界的风言风语,仍然一直亲亲密密地一同上下班,还共用着一个更衣柜,两个装洗澡用具的小筐亲昵地挨着。陶梨浑身打起了冷战。正是深秋时节,一股股冷风从破烂的窗户里钻进来,潮湿的地表也升腾起冰凉的雾气,陶梨哆嗦着身子,在澡堂子四处找铁丝之类的硬物,没有。只有一个笤帚疙瘩。陶梨用手拧,虽然更衣柜已经漆皮脱落,斑驳破旧,但陶梨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拧不动上面的锁钥。倒是冷飕飕的空气刀子一样穿透了她,她赶紧跑到淋浴管下面用热水冲,眼泪也随之哗哗地流下来。王喜红太可恶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有什么招式拿到桌面上来,使这种见不得光的损招算什么本事?陶梨就这样用热水淋一会儿,用手去拧一会儿锁钥。她的手拧出了汩汩的血,手上的皮肉烂了一大块,锁钥终于断了。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陶梨自己挣扎了两个多小时。她穿上衣服,用毛巾包扎了一下手,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怒火、委屈、疼痛和疲惫让她“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但眼里的火星子逼迫着她又站了起来,她高举着被毛巾包着的右手,像举着一面声讨的旗帜,往家属区王喜红家里跑,她要掴那个婊子两巴掌,踹她两脚,最好一刀捅了她。昏黄的灯光从老年活动室里透出来,老人们总要很晚才熄灯回家的。陶梨听到了他们“呼啦呼啦”推麻将的声音,还夹杂着阵阵笑声,陶梨举着手在门口停了下来。不行!王喜红会说,我怎么知道你的钥匙在柜子里?你进澡堂子的时候跟我说别锁柜门了吗?你没说我怎么敢不锁柜门,丢了东西谁负责?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关键的时段,在这个家属区人人仰着脖子等好戏登场的的时候,她怎么能因小失大授人以柄?陶梨看见毛巾里的血滴在了地上,黑黑的颜色。她折身向家里走去。第二天,陶梨早早跟班组长老邵请了假。八点多,老邵又把电话打了来,说今天有检查,必须得上班。还说,你跟王喜红怎么回事,打电话请假还前后脚,商量好了给我撂挑子怎么的?陶梨就又去了,右手用纱带包扎着。她一进门就看到王喜红弓着腰在擦拭器皿,陶梨不理她,换工作服的时候,听见老邵吃惊的声音,小陶,你的手怎么了?陶梨说,疯狗咬的!老邵关切地问,打疫苗了吗?陶梨一下有了气,哪有时间打?你不催着上班吗?不过,咬不死的,哪那么容易死?老邵讪讪地短促地笑了一声,一抬头又看到了王喜红手上的创可贴,脱口而出,喜红,你的手怎么了?王喜红笑了一下,切菜刀割的,我昨晚剖鱼不小心割的。老邵看看陶梨,又看看王喜红,说,我说你俩怎么都请假呢。又不大碍事,还是坚持上吧,年终还有满勤奖哩!不过,你们都嫁了个好男人,不在乎这点小钱。说着,拿着取样瓶走了出去。王喜红一直埋着头擦拭,不看陶梨。陶梨大摇大摆地坐在长凳上,眯缝着眼看着王喜红,喉咙里不时发出短促而轻微的“哼”声,王喜红感到了,嘴角轻轻翘了一下,停止了擦拭,洗了手,坐在另一条凳子上梳头,又冲着一面小圆镜龇牙,查看牙齿的虫蛀情况。楼下的黄美来送样品,被陶梨一把拉住,按在了长凳上,又热情地问起她的婚姻情况。黄美有些尴尬地看向王喜红,说,王姐,你看陶姐。王喜红矜持地笑了一下,没说话。陶梨说,你王姐哪有我关心你?我手底下真有一个帅小伙哩!回头我把他的情况问清楚了给你俩牵牵线!黄美脸上腾地飞起一片红晕,一扭身跑了。可惜这个沉闷的上午化验室只来了一个外岗位的人,其余的时间,陶梨和王喜红再没有机会说一句话,连指桑骂槐的机会也没有。王喜红的手好了之后,又拎了一条鱼回家。孙广成在红烧鲤鱼的香气里大声说,广娟的事你再问问陶梨。王喜红熄了灶间的火,问,什么事?孙广成说,陶梨不是要给广娟介绍对象吗?今天碰见陶梨,说本来要给黄美介绍的,让你三下五除二给抢了。孙广成在王喜红的乳房上拧了一把,满意地说,广娟都三十二了,你这个当嫂子的该抢就得抢。王喜红咧开嘴,不知是想笑笑还是疼痛所致,半天那嘴巴才恢复原状,所幸孙广成早到客厅去看电视了。再上班,王喜红还没有问陶梨,陶梨就先说了,哎呀呀,上回光想着黄美那丫头了,忘了你家广娟了,昨天遇到老孙才想起来。那孩子好着哩,博士,在大医院上班,长得也好,一米八的个头,跟广娟正配哩。你回去问问老孙,哪天有时间见个面。王喜红嘴里答应着,心里狐疑着,但一回家就跟孙广成说了,孙广成很高兴,孙广成是干部子弟,父亲已退休在家,却因这个待字闺中的老姑娘而整日长吁短叹,还偶尔去住住院,成了一大心病。孙广成孝顺,恨不得把老父亲的心病都挪到自己身上,现在好不容易有条件这么好的一个人,赶紧打电话报告给了老父亲,并叮嘱这个周五好好准备一下,博士要来家里相亲。周五是个好天气,太阳像恋战的盾牌在天上迟迟晃着。还不到下班时间,孙广成就打电话给王喜红,说车已经开出来了,在厂门口等着,让陶梨和王喜红一下班就赶紧过去。王喜红早早就规整好了岗位上的事,洗了澡,拾掇好了自己,就等着下班了。而陶梨却迟迟不见人影,王喜红装作没事溜达,串游了几个岗位,也没见到陶梨。到下班的时候,陶梨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头上一片白茫茫,是墙上的石灰,脚底下是两脚料液,臭味熏天,而她的两只手,都包上了纱布。陶梨一脸沮丧地说,哎呀,真倒霉,就帮着看了看罐,手给挤着啦!这只手还没好哩,这只又破了!她小心翼翼地摊了一下两只手,可怜巴巴地看着王喜红,说,喜红,今天我是去不了啦,你看看,这怎么去?要不换个时间?王喜红冷眼看着,笑了一笑,说,你一向怕闻臭味的,今天怎么去帮人家看罐?陶梨一脸无辜的真挚,说,黄美肚子疼,让我帮着看一下,我能说不么?谁知道她刚走,罐口就跑料了,你说我倒不倒霉!哎,要不你和广成两个人去?王喜红说,我们自己领一个男人给妹妹?像什么话!陶梨刚要说话,王喜红的手机悠扬地响起来,是孙广成。孙广成说,没见过你们这些女的,又不是上轿,这么慢!陶梨迟疑了一下说,要不,我去洗个头?喜红,你帮帮我?王喜红瞪着眼睛不说话。陶梨用那只后包扎上的手拿了钥匙,往洗澡堂子里走。王喜红朝地下“啐”了一口,还是跟了上去。在洗澡堂子里,一个女的在给另一个女的洗头,另一个女的把手背在了身后,一个女的用手在另一个女的头上抓,打洗发水,揉搓,换了一盆水冲,又换一盆。程序严谨、动作有序。然后是洗脚,一个女的帮另一个女的把臭味熏天的鞋子脱掉,把湿腻腻的袜子脱掉,又帮另一个女的来回搓脚,另一个女的的大脚指头高昂着,很雄壮的样子,她本来就是个大块头女人。另一个女的还唏嘘,挺舒服的,真舒服!喜红,你真是个贤惠的女人哩!在家,经常给老孙洗吧?这句话偏巧被几个进来洗澡的女工听见了,我说过,这个洗澡堂子的门从来没关过,里面洗脚的人根本没听到有人进来,或者里面的人大声说话就是想让有人进来,进来的人就进来了,她们一下看到了一幕化工厂从来没出现过的温馨画面,都哇哇叫起来,啊——你们,你们俩……怎么跑这儿享受来啦!人们都说,化工厂的女工向来尔虞我诈、两面三刀,撕破脸皮抓掉头发的,端起洗脚水兜头浇下来的,亲娘祖奶奶破口大骂的……什么事都有。像一个女的给另一个女的洗脚这种事,还真是头一次见——到底是中层干部家属啊。(梅驿, 1976年出生,发表作品若干,现居河北石家庄)[责任编辑 小文]提醒您本文地址:相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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