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们,请问西m安整一形医恩院双一眼皮做得好的是哪一家?

庆功宴结束,徐均朔整个人都是飘忽的。

他和郑棋元互相扶着,房卡是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塞到他手里的,在门把手旁刷一下,听到自动解锁的声音。房间门打开,徐均朔鼻尖闻到一点郑棋元身上的香水气味,后知后觉发现毛二不在。哦,他好像说过今晚去谁那儿玩来着,徐均朔回忆起来一点之前被自己忽略掉的碎片交流,拼凑出一个今晚棋元哥的室友不回来的事实。

酒店房间很昏暗,两个喝醉的人没有开照明用的亮灯。郑棋元靠在自己那张床边,似乎还在恍惚的状态。徐均朔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刚坐下又从毛二的床边站起来,踉踉跄跄过去,打开郑棋元床头的一小盏台灯。

台灯的亮度是用旋钮调节的,一个箭头明白地指示在那里: 逆时针转逐渐加亮。可对醉鬼没有作用。徐均朔蹲在那儿,随心往顺时针方向转了两圈,房间是越来越暗的,索性不管了。他刚要站起来,郑棋元好像才醒过神。

可能是酒精把人浸久了,两个人都没有去开天花板上那灯的意思。徐均朔忍着困意和轻微的头疼,把台灯的旋钮研究好久,终于看懂说明,逆时针旋转两圈,发出不那么朦胧的光。

他的腿蹲得有些麻了,但还是忘了起身,仰头看着郑棋元。年长者今天流的泪不比他少,此刻眼睛仍然染着些湿润的红。他的眼睛比灯还亮,徐均朔想。

男孩没挪位,就那样蹲着开口。

“哥,明天我们就分开了,我回上海,你回北京。”

“我,我想问你件事。我们都喝醉了,明天早上起来,我们都不会记得的。所以……你要说真话。”

郑棋元说,我不说假话的,你知道。顺便很轻地歪了歪头。

徐均朔问,“你为什么在台上抱了我那么久?”

郑棋元眨了两下眼睛,“你唱得很棒,我想…恭喜你成为第一位首席。”

徐均朔被酒精麻醉的大脑费了一些时间反应,点点头。郑棋元以为他问完了,准备要往后躺下,却被男孩忽然扣住左手手腕。

徐均朔很深地注视他,“郑迪,抱我的时候,你的嘴唇碰到我的耳朵。”

他的声音逐渐发颤,像是在水里泡久了的指尖皱起来一层,“郑迪,你告诉我,那是意外吗?你告诉我,哥,你是不小心吗?”

郑棋元很小幅度地眯了眼,勾出眼角几行纹路。嘴唇是抿着的,任谁看都是柔软漂亮的弧度。徐均朔在红酒独有的酸涩醇香里,捕捉到他的一丝无奈笑意。

澳门的演出任务安排紧凑,郑棋元和好友常常一起吃饭排练。

他本人对于去各种景点打卡并没有很高的兴致,但耐不住郁可唯是个到处都爱去逛一圈的性子,助理也和他说来都来了,出去玩的时候带着大疆拍点素材,到时剪成vlog也是个纪念,发出去就算营业了。两人在他房间里统一战线,郑棋元架不住,去行李箱里挑自己带过来的鸭舌帽,配了件黑色卫衣。

出门前助理把轻便的设备交给他,不放心地提醒他这个玩意儿是怎么用的,按哪儿开始录,哪儿看电量。郑棋元拿来就放兜里,说这个我和均朔之前研究过很久了,知道的。

对面愣了一下,“哦,也是”。

郑棋元转过身去换鞋,郁可唯很快地移过来朝助理挤挤眼睛,小声问他,“均朔就是那个小孩儿?”助理之前也没和她聊过徐均朔,所以这个问题有些前不着村,“那个小孩儿”是指哪个呢,是和郑棋元唱歌的还是时不时会给郑棋元打电话的?这些人都不止一个。问题这样模糊,可他就是觉得答案该是肯定的,于是点了下头。

郁可唯了然,转了身去看郑棋元。这是他从长沙录完节目回来,两人第一次见面。郑棋元的穿衣品味一直很好,风格也没多大变化,但她还是直觉地发现不同了。

“你们说什么呢,不能让我听的?”快要四十岁的男人坐在床边弯腰系鞋带,她能看到郑棋元带着笑意说话时很自然的弯了眼睛,带出几丝不明显纹路。

男人真好,不用在笑的时候考虑提拉眼角,粉丝还会捧着照片说爱他的皮肤留着岁月的痕迹。愤愤不平间,她忽然明白了眼前人的不同来自何处。

年轻。郑棋元在变得年轻。

那边郑棋元已经穿搭好了,踩了厚底的运动鞋,像是做好了要陪她逛遍澳门街巷的准备。他们坐在车后座,郁可唯把目的地的景点照片递给他看,郑棋元瞧见大三巴牌坊下数不清的细密台阶,说自己选择运动装可太有远见了。这种很小的事他总是容易满足,得意得理所当然,而真要在众目睽睽下夸他,郑棋元又会真实的谦虚或是不好意思了。

郁可唯对此早已习惯,敷衍地顺着他的话应了两声,把手机拿回来开了前置摄像头,看不久前匆匆画的淡妆过了半小时的状态怎么样。

“给你们看看我旁边是谁。女明星郁可唯,在检查自己妆容,哈哈,你就别看了反正你自己的技术就那样,来跟大家打个招呼。”郑棋元把大疆怼到她的方向,“哎,转过来呀,怎么不转……”

郁可唯笑他,“不是说都研究好了吗?”

“唉,之前就老这样,说是声控,在我这儿也不怎么方便。还是年轻人会用。”他把大疆收好。

朋友敏锐,抓住“年轻人”三个字就想问,郑棋元的手机正好响起来,千篇一律的微信语音电话提示音。他接得很快,郁可唯没看清备注,只瞥见一眼来电那人的头像,大约是一只表情邪门的柴犬。

果然,郑棋元这边接通第一句话就是“狗贼”。他出来没带AirPods,就很直接地听筒同对方聊。微信那头说了什么是模糊的,但可以听出是软和的男孩儿声音。

那边好像先是对他的称呼表达了不痛不痒的抗议,后又开始一件一件正事地讲。郑棋元在手机这头笑,一句一句应着——好。会来的。啧,真的,一定来。主持啊……好,你把主持稿发我看看。没有稿子你搁我这儿说什么呢?诶你这个人……

郑棋元一字一句回着话。他好生动,郁可唯想,那个人也好生动,明明隔着好远却像就在车里、就在眼前,下一秒郑棋元就可以拿曲起来的指节或是卷成一束的曲谱敲一下对方的脑袋。

行行,就这样,郑棋元说,唱什么你定,都可以。那边似乎也同意这个方案。

郁可唯以为一通电话到此就差不多结束了,郑棋元也以为。他把手机拿离耳廓,手放下来准备按挂断。

“棋元哥,澳门的海好看吗?”

很明显,对于那边的小孩儿来说不是结束,只是告一段落,好像那部分工作内容是别人逼着他沟通的,一讲完就开始自己真正想聊的内容。两个人都听到了。郑棋元索性就开了免提回答,反正身边只有好友,他也不care这些。

“好看,和其他地方的海差不多啊。”

“不一样的!”那边说,“你有看过福州的海吗?郑迪,福州的海不一样。”

原来是福州人,郁可唯想,怪不得咬字软糯。

郑棋元逗他,“看过啊,之前在那儿演阿尔兹的时候和朋友一起去过,没感觉到什么特别的呀?”

那边似是哽住,“啊……”了一声没了后文,郁可唯见郑棋元看着屏幕笑,像游戏占了上风的孩子。郑棋元的笑她见得多了,可此时眼神却是不熟悉的柔软,世界上不论谁看一眼,心都要重重跳一下。

这种平凡话题本就没什么好聊,若不是多年朋友,和郑棋元聊天也不是什么轻松有趣差事,等一方说再见也就算作收场。

男孩显然不是他的老友,却也不懂结束。手机那端像是思考过后重新发出声音:“那是你和剧组去的,他们不知道哪一片最漂亮。”

他说,“棋元哥,下次我陪你去看海。”

成年人的下次约等于遥遥无期,没有人会当做约定,郑棋元却很自然地说,好呀。

两人聊天不紧不慢。男孩问他澳门天气怎么样,郑棋元说挺好的,二十度左右的样子。然后他听见键盘按键和鼠标点击的声音。小孩儿说,郑迪,你过几天来的时候要穿厚一点,上海十二月就要入冬了,我查了一下,那天晚上可能要降到十度以下的。没等他回答,那边又自顾自感叹,怎么这么快就冷起来了啊,过段时间在台上要冻成狗了,爷裂开……

郁可唯听着年轻人絮絮叨叨,真心觉得可爱又特别,用口型问身边人,这是跟你合唱的那小孩儿吗?

郑棋元眨眨眼。跟他合唱的后辈太多了,但他还是点了头,是不加思考的反应。

“哎郑迪,我先溜了,我们快到结课周了,导师发了微信问我论文进度。天啊,最近工作室事情多还巡演,又要死线蹦迪。”

“加油。我相信你。”郑棋元给他打气。“溜溜球了。”他把语音挂断,眼前是那人两个明晃晃的黑眼圈,可怜又好笑。

 “徐均朔呀?”郁可唯问他。这个名字她和另外几个姐妹都很熟悉了,喻越越还向她们骄傲地介绍过:和棋元搭档的这小孩儿不错吧?是我上音学弟,专业第一。她回想起刚才对方要赶论文的话,脑中浮现出一个有几方要兼顾又分身乏术,只能一件一件做好,偶尔发发牢骚的小孩。

嗯,郑棋元说,他打电话来确认,十一号生日会要我去呢。哦,我得提前定机票。

他说着就打开软件。好友提醒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十号我们还临时加了一次排练,别忘了。

“没事,我订十一号当天的。”

都不用问了,这俩人要是没什么,郁可唯觉得自己三十多年等于白活。她向郑棋元挤挤眼睛,“老实交代,你和这小孩儿……”

“没在一起。”郑棋元说。利落至极。

“……”好友碰了灰,却仍相信直觉,“我们认识多久了,棋元,你别和我说是不喜欢。”

郑棋元顿了一下说,你不也说了,他就是个小孩儿。

郁可唯没忍住轻哼一声,哦,现在知道人家年纪小了,前两年那些怎么不嫌呢?

哪是前两年,郑棋元说,好久以前的事了。

其实只是有那么一段经历,参与的几个人却是已经记不起脸和名字了。在你情我愿的规则里,再找不到比郑棋元更合适的对象,有脸有身材,永远不缺钱,没有烂俗分手戏码,不联系了就各自寻找下一个,不用付出太多情感,也不需要费尽心思经营。也曾有男人想为他把这段关系延续或深入,结果都是更早地被郑棋元单方面切断联系,再无接触的可能性。

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很好。后来他开始吃素、宅家、与那种生活方式告别,用不着挂念谁、通知谁,郑棋元拥有全部的自己。

徐均朔夸我的没错,他忽然想,我好像是挺洒脱的。

但是说来可笑,夸他的人现在就站在他最后一座自我保护的墙外面,一旦进去了就可以夺走他的洒脱。是郑棋元自己不小心把男孩放进来的,放到太久无人造访的地方,终了还要叹口气,妄想从墙上探出头,让徐均朔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这也太不厚道了些,郑棋元想,那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真就让他进来吧。

于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双方绕着终点走,低头不见抬头见,没有人敢说破,也没有人想说破。这种氛围本该尴尬,可实际上没有,见面时是做朋友的轻松,倒是只有一个人时偶尔会想,这算个什么事儿。

车到了目的地,两个人从车上下来,郑棋元调了调鸭舌帽的角度重新戴正,手指缩在卫衣袖子里,看上去和街上二十多岁青年没多大差别。这个时间不是假期,又是工作日,人不多,他俩走在路上挺空的,还有闲心看两眼手机。郑棋元还在订票,又向朋友确认一遍,十一号是不是上午就能走。

郁可唯说可以的,你定几点?

郑棋元说,我待会儿让助理跟均朔工作室那边再沟通一下,估计八点就得去机场吧。

八点?你平时都睡到十一二点,郁可唯说,真这么重要啊?

郑棋元说是啊,重要啊。

郁可唯胳膊搭上他的肩膀,“元元,重要就去抓住啊。”

郑棋元很轻地摇头,“他不应该耽误在我身上。”

这事哪有什么应不应该、耽不耽误的,郁可唯没和他讲什么旁观者清的道理,只是顺着他的话问,“那要是他愿意在你这儿耽误呢?”

“如果他真愿意,”郑棋元说,“那我也不愿意。”

郁可唯看着他,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一小时前她觉得郑棋元在变得年轻,现在又觉得好像不是了。郑棋元一直是郑棋元,他原本就是年轻的,只不过现在乐意多表现那么一些,但也只有一些,不是全部的。他说这些话不带太多情感,仿佛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她不必辨认也知是真的。

半分钟后她把头转回去,郑棋元以为这页就这样揭过去了。他把航班要求和情况发给助理,让他帮忙订机票,却听见郁可唯说,

“可我觉得他要耽误你了。”

徐均朔回了导师微信,说今天晚上一定把论文查一遍发过去,然后就收到王敏辉的消息——“抱歉均朔,11号我有考试赶不过来。过两天单独请你吃饭赔罪!”

这边的优秀班长还在为论文焦头烂额,又怕看了消息不回会忘,于是很快地打了一个“行”过去,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考试冲!”,然后把手机调成静音,继续敲击键盘改文章。

任务在晚上十一点半完成,徐均朔把邮件发过去,拿起手机准备订夜宵,才发现几小时前王敏辉给他打了个语音电话,于是赶紧拨过去。

王敏辉那边接得很快。其实也没什么事,王敏辉说,就觉得之前答应你了又放你鸽子不大好,还是打个电话说一下。

徐均朔现在解决了论文的事,语气都轻松得不行,“那有什么的,你都说要请我吃饭了,我赚了呀。”

王敏辉说,可怜我的钱包,地铁到你那live house不用十块钱,现在变成一顿饭了,唉,本来还能蹭一顿夜宵——你们结束了应该会去聚餐吧?

徐均朔说,应该吧,要看棋元哥时间。

“棋元哥真的来啊?他从那么远过来?”

王敏辉沉默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均朔,你和棋元哥……真没在一起啊?”

徐均朔说,爬爬爬给爷爬,我和棋元……我们就是战友。

王敏辉想,啧,还棋元。

王敏辉说,没想过别的关系吗?

徐均朔说,黑黑,时间不早了你该睡觉了,别整两个和我一样的黑眼圈。

怎么可能没想过。他甚至还借着酒劲试探着问过——天知道他这么点酒量怎么庆功宴第二天醒来还能把事情记清楚的。徐均朔回忆,好像也不是全都清楚,只有郑棋元那部分在脑海里特别清晰,酒精还有这种作用的吗?还不如忘掉。

庆功宴第二天他在自己房间醒来,怎么回来的不记得,刘岩什么时候走的也没印象,只记得昨晚郑棋元的湿润眼睛、郑棋元回答他说嘴唇碰到他耳朵是个意外。

徐均朔问过自己,就算他说不是意外又怎么样?我会向他表白吗?

但那都是基于与现实相反的猜想了。男孩当时思绪乱的很,摸到手机就点开微信,小心翼翼问郑棋元醒了没。郑棋元回他已经在机场了,问他知不知道昨天是谁把自己送回房间的,要去发微信感谢一下。

徐均朔:熊猫打滚.jpg

郑棋元:杰瑞点赞.jpg

徐均朔捧着手机乐,不知道那张表情包什么时候被郑迪收去的,乐完了反应过来,郑棋元真像他预想的那样忘了昨晚的事。他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又留下不深不浅一道痕迹。

算了,徐均朔想,他说是意外那就是了,就当我什么也没问过。

后续两人聊天的频率不比录节目的时候低,徐均朔更加庆幸郑棋元忘了那不着边际的两个问题,至少他们的关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已经是上天眷顾的结果。之前他们更多是谈工作和曲子,现在脱离了节目,他连郑棋元家里有几盆花草都快要摸清。

他回忆得出神,耳边王敏辉喊了两三声才把魂给他喊回来。

王敏辉喊,宁还活着不?

王敏辉说,你别转移话题,我眼圈再黑也没你严重。一讲到棋元哥你就这样,还能是普通战友?我们一起录节目这么久,也多多少少看出来一些……

徐均朔问,看出来什么?

王敏辉说,你喜欢棋元哥。

可能是连续熬夜几天身体终于反击,徐均朔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收缩,有某种尖锐的疼痛。他好久不说话,久到王敏辉都要后悔自己这样说话是不是不妥,想要开口圆一下。

“那你觉得他喜欢我吗?”徐均朔突然问。

拜托,说喜欢,说喜欢。

王敏辉像是在思考,然后很认真地回答他,不一定,棋元哥他……要考虑的一定比我们多。

王敏辉说,所以这个问题如果你问不了他,就只能问你自己。

徐均朔无奈看着皮球被踢回自己这里,合着深夜一通电话就是听王敏辉亲口说来不了他的生日会,顺便让他默认了一下自己喜欢郑棋元。

徐均朔说,不愧是哲学带师,那我回去问一下我自己。

两个人笑了几声,王敏辉说时间不早了我该睡了,再不睡要有你那样的黑眼圈了。

徐均朔说,你刚刚还说不会。

电话挂断,徐均朔看了一眼时间,快要十二点。其实对他来说不算晚,现在和朋友这样聊完就更不可能有睡意了。

男孩往床上一躺,想东想西,想怎么绕也绕不过去的郑棋元。他对郑棋元的感情是自然而然的,生长速度好比指甲。不管不看它的时候它也在长,哪天要用它开一瓶易拉罐,才发现已经可以剪了。剪的时候是要小心的,不然就会一件一件事想起来。指尖连着心,剪太短了就会痛,所以要很仔细地留一点在那里,保护手指,也保护心脏。

徐均朔不太清楚自己的处境,这是在暗恋呢还是已经失恋过一次了?居然还都是自己单方面知道,这也太惨了吧。他在床上打了个滚,想起来郑棋元还让他定歌,思绪飘到之后几场巡演他们的二重唱曲目,趴着点开对话框给绝对没睡的那位发语音。

“棋元哥,上次巡演之后,我们的怀表是不是放在你那儿了呀?”

郑棋元估计是有事,过了一会儿才回他,“是啊,应该在的。”然后又发来一条,“等会儿啊,我找找看。”

男孩惊讶于他把怀表带去了澳门,捧着手机等对面回复。他记得长沙巡演之后在休息室里,郑棋元看桌上东西杂乱,很自然地着手整理,拿起怀表问他这个谁收着呀,徐均朔说放你那儿吧,郑棋元就说行,一边放好一边还要笑买怀表的人是甩手掌柜。

徐均朔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微妙的快乐。不管郑棋元是出于什么原因带着它,总归是被他放在心上的。他向来知道郑棋元只是时间和性格磨出来的洒脱,不是大家所以为的潇洒,或者说,不是彻头彻尾的潇洒。徐均朔想,他是天生多情的。自己唱歌会流泪,听别人唱也要流泪,会在凌晨想念录节目的三个月,红着眼眶独自吸完一整包烟。如果郑迪去澳门也带着怀表,是不是说明那对他也有不一样的含义,他会不会把多情分怀表一份,分我一份?

正想着,对方的语音电话就打过来了。平时两个人有事大多是对话框沟通,徐均朔愣了一下,赶紧按接听。

“嗨,棋元哥!这么晚还不睡啊?”

问完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先发微信打扰的他。

郑棋元说,我睡得晚你不是很清楚吗?你论文写完了吗?

一句“你不是很清楚吗”把年轻人听得晕乎,靠近手机的右耳温热通红,说,“写完了呀,踩点完成任务。郑迪你别整得和我老师一样,检查作业呢?”

郑棋元就笑,如果我是你老师肯定不催着你,你自己一定会交的。

徐均朔说,小徐同学感谢宁的信任。郑老师有什么指示吗?

郑棋元那边顿了一下,敛了笑意。“均朔,我刚才找了行李箱,怀表……好像不见了。”

徐均朔听不太出来他的情绪,大概是平静而抱歉的。他赶紧安慰对方,“没事没事,我再……”

“你再买一个吧,反正都一样。”

不是,这个人怎么这样!徐均朔顿时泄气,觉得自己刚才捧着手机等回音那一段心理简直是在自我感动。郑棋元向来把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要是他在意的东西,分秒间就找出来了。丢了就再买一个,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毕竟不是原先的、他们第一次合作用的那块。怀表没那么精致,也不贵,徐均朔想着,大概在郑棋元眼里就是普普通通一个道具。

徐均朔很快平复心情,说,好,那要郑老板给我报销的,我一个研究生,无业游民……

郑棋元说,打住吧,没问题。

徐均朔说,要是南京巡演前没寄到,大家就看不到有怀表版本的荣耀了,那我就说怀表被棋元哥弄丢了。

徐均朔抢在他数落前说,就这样嘞!我有空看看淘宝。那我们生日会就不唱荣耀了,要不唱《哪里都是你》吧?

郑棋元说,好呀,可以。

徐均朔又叮嘱他早点睡觉,少抽烟,嗓子好也不能这样熬,交代完一通两人才挂断电话。男孩瘫着在床,凝望天花板两分钟,只想着多情的人也最无情。他上游戏打了两盘,觉得索然无味甚至有些困倦,不如洗洗睡了。

那被提醒早睡的人嗯了几声当作应了,放下手机却又去了好友的房间——郁可唯给他带了夜宵,喊他过去,不去不行。

郁可唯说:刚才给你发微信怎么不回?

郑棋元说:冤枉,刚刚在和均朔打电话,没看到。

郑棋元说:对了,你有没有看到过一块怀表?

郁可唯说:没有,怎么,定情信物啊?小孩儿还整这一套的?

郑棋元正在打开夜宵包装盒,力气没控制好,汤撒出去一点,一边拿纸巾擦拭一边笑着回她:别开玩笑,就一个舞台道具,之后巡演要用的。

郁可唯说:哦,没了就再买一个呗,反正都一样。

演原创音乐剧这么些年,说好听点是中国音乐剧的发展还在路上,难听点就是质量参差不齐,作为演员,很多时候知其缺陷,却也无可奈何。所以郑棋元刚参加声入人心时也未抱有太大期待,一切随缘,一心只是把歌唱好、呈现好舞台而已。

可二十二岁的年轻人不是这样。徐均朔把自己译配的词改动第七次,拿给他看、和他交流想法的时候,郑棋元不知道那之后还有许多版,只是看到男孩日渐变深的黑眼圈。

那天徐均朔拿着第十一版歌词来找他,手里还拿着刚寄到的怀表,链子在空气里一摆一摆。年轻人眼睛很亮,说,棋元哥,怀表终于到了,我们可以不用拿着手柄排练了,摔了那么几下我打游戏操作都不流畅了。

男孩把怀表递到郑棋元手里,在他跟前蹲下说,这次你扔准一点哦。站着的人看着他的发旋笑: 是你自己接不住,别赖我。

好像就是那个时候,郑棋元觉得这个节目我好像来对了。后来表演里没有呈现出来那一段他们还可惜过,但也在巡演得以补全。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怀表带来澳门,落得一个找不到的结果。他对徐均朔的话和郁可唯跟自己说的一模一样,再买一个,反正都一样,轻松又随意。

郑棋元把擦了桌子的纸巾扔了,重新在桌旁坐下。

澳门演出结束,郁可唯的飞机在第二天一大早,郑棋元帮她把大的行李箱推着,到了酒店门口才转交到她手里。

郁可唯拍拍他肩膀说,元元,我们过年那段时间聚一聚呗,把维维越越她们都叫上。

郁可唯撇撇嘴:得了吧,去你家做不了两个菜,厨房得整理俩小时。去我那儿吧。

结果谁家也没去成,各人待在自己家里打坐,给社会做贡献。其实郑棋元很少有这样整片的闲暇时间,一个月接一个月的,开始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但他适应得挺快,比那个天天发微信来问他在干什么的小孩儿适应多了。

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工作学习连轴转的男研究生还当捡了便宜,终于可以好好休息。没过几天,徐均朔就把能想到的都做完了,玩游戏还总被人说菜,看着战绩自己也没了兴致,开始微信轰炸朋友们,问别人在干啥,企图从中找到灵感。

郑棋元的生活和其他人也差不多,娱乐方面除了打游戏追剧也就比旁人多了个擦灰,徐均朔并不想效仿,可他就是想问,并在郑棋元偶尔需要出门时叮嘱一长串注意事项,仿佛不知道洁癖星座的代表先生对七步洗手法的理解和实践都比他深刻得多。在小孩儿第三遍交代和人说话即使戴着口罩也要隔点距离之后,郑棋元终于忍不住提醒他。

“均朔,我也经历过非典的。”

徐均朔一愣,在脑中计算着年岁。那时自己就六岁,而郑棋元已经大学毕业到北京了。他隐约记得家人说起过当时北京的情况有多严重,但终究也只是听说。非典没有在他的生活里留下什么痕迹,他那时候连小学都还没入学,郑棋元却已经开始工作了,是亲身经历过的。

这是徐均朔第一次这么明显地被时间感砸中,砸得他晕头转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缓了缓才问,郑迪,非典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吗?

郑棋元似乎想了想,回他,我也记不太清了,十七年前的事了。

十七年好长,占据徐均朔至此的大半人生,去掉不记事的几年,几乎是他的全部记忆。徐均朔恍惚地想,他就算用尽全力往那个时候望,大概也只能望到一个悄无声息的黑洞,而郑棋元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零二年往零三年过渡,那时候的郑棋元和徐均朔此刻一样年纪。徐均朔问他,郑迪,你那时候怕吗?

郑棋元说,当然啊,没有人不怕。

徐均朔说,你刚毕业一个人在北京,有人陪你吗?

郑棋元那边半晌没有回复,徐均朔等了好久才见屏幕对话框跳出来两个字: 有的。

他总是不缺人陪的。徐均朔松口气,心绪却更乱一些。

郑棋元又发过来:行了,你好好准备上网课吧。

徐均朔说,你怎么知道我待会儿要上课!?

郑棋元说,你上周二也差不多这个时候和我聊天,突然就说要上课去了呀。

徐均朔想想好像也是,上周这时候他在和郑棋元讨论提拉米苏,郑棋元还没传授完怎么手动碾碎冰糖,他就可怜兮兮要上课去了,郑棋元后续还给他发了个教程,不过他到现在也没看,不是对方亲自教学,提拉米苏只是个甜得过头的蛋糕而已。他想着,发了个汤姆猫憔悴托脸的表情包过去。

郑棋元说,哈哈,你的胡茬和这猫差不多了。

这话说得徐均朔心脏狠狠跳一下。他一小时前刚在朋友圈发了几张图,表示在家待着不用管胡茬,真好,顺便问朋友们有没有用着顺手的剃须刀。

所以郑棋元看见了,但没有留下痕迹。

又是这样,徐均朔想,给浩伦的自拍点赞,给戴宸的蛋糕评论,看到他的跟没看到一样。

他没有回复郑棋元,一个合适表情包能结束的对话,他非要画个逗号在那儿,好像他是准备要回的,只是不知道回什么。两小时网课结束,他挑了几张留着胡茬的照片发了微博,粉丝激动得不行。

郑棋元在首页看到几小时前见过的照片,无奈地笑: 唉,小孩子。

他把微博切到小号给那条微博点了赞,评论道: 这样很帅,反正不出门,不刮也行。甚至收获了两个粉丝的支持。

其实在家时间过得也挺快,晃到五六月份,该复工的早复工了,平时小心着点也算是半自由。

郁可唯也没有想到之前说好的聚餐一拖就拖到了几个月之后。去乘风破浪之前,她寻思着还是可以几个人聚一下,作为去减肥节目受苦前最后的放纵。好友很快达成共识,地点是以前常去的酒吧。

郑棋元到的时候几个朋友刚喝起来。去那家酒吧的顾客大多是熟人,人总共没几个,酒倒开了不少。喻越越递给他一瓶,郑棋元把酒倒进玻璃杯里,还没满杯,谭维维和郁可唯就坐到他旁边。

谭维维把自己的酒杯和他的一碰,“元元,最近忙不忙?”

郁可唯说,他忙得很,前段时间不还上了个节目吗?你看他瘦的。

谭维维说,那个节目我看了。

她看着郑棋元,“和你唱夜半歌声那小孩儿声音我喜欢,什么时候推给我合作一下?”

郑棋元两口喝去半杯酒,“他真的很灵。不过他们学校快结课了估计挺忙的,过段时间吧。”

郁可唯朝朋友眨眨眼,谭维维接着问他,“那小孩儿是不是想法也很多?”

郑棋元说,是啊,特别多。

谭维维说,他对你也有想法吧?

郑棋元拿酒杯的手在空中极不明显地顿了一下,仰头把杯底的酒饮尽,刚想开口说什么,口袋里手机又震动起来。他拿出来看到熟悉的头像,跟朋友说了一声,走到稍微清净些的吧台边按了接听。

“棋元哥,你在外面呀?”徐均朔估计是听见了有点嘈杂的背景音乐,音调都自觉提高了些。

那边没了声音。郑棋元请人把音乐声调小了些。

徐均朔沉默了会儿,说,人很多吗?

郑棋元说,不多,多了不敢聚呀。

徐均朔说,棋元哥你先玩吧,等你有空了我再打过来。

郑棋元说,没事,和你聊天少喝点酒。

徐均朔又沉默几秒: “郑迪,我今天去参加初中同学的婚礼了。”

郑棋元学他问,人很多吗?

徐均朔哈哈笑,说不多不多,多了不敢聚呀。

徐均朔说,“就,怎么说呢,是我初中时候的好朋友,我俩一样大。感觉昨天还在一个教室补作业,今天他就结婚了。”

“是好事。”郑棋元说。

“我知道。”徐均朔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闷的,“郑迪,你有没有什么时候,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好快?”

刚上研一的小孩儿在他面前感叹时光流逝,郑棋元觉得自己这些年脾气真的好了不少,要搁他三十岁的时候早挂电话了,可现在徐均朔这么问,他竟也在认真思索。

“有,很多时候。”郑棋元说,“之前越越结婚我还是伴郎,一晃又很多年了,我俩又演了很多剧。”

徐均朔那边像是想了想,纠结过后问,“哥,你有没有想过……结婚?”

“没有。”郑棋元几乎没有思考过就回答他,没有。

“为什么?”徐均朔问得很急。

“我习惯了。”郑棋元说,“你知道我什么样的。”

“但是如果,如果有人真的很爱你呢?”

徐均朔听到那边似乎无奈笑了一下,背景音乐短暂地听了,大概是在切歌。他听到有人叫他棋元,叫他Shawn,他听到很轻但不模糊的打招呼的声音,男声女声都有。然后他听到郑棋元的声音。

那也一样。都一样。很爱是多爱,你要怎么丈量?郑棋元太清楚年轻人的爱是什么样,徐均朔也许是例外,他想,那也不是我该验证的。

徐均朔又不说话了,向来善于活跃气氛的小孩儿在他这里倒是把这活儿都交给他。

郑棋元说,行啦,关于结婚的事你问我,还不如去问你的同学们。

徐均朔本来就坐在桌旁转着笔,听了他这话,笔在纸上用力划出一道。你明明、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问你。

徐均朔说,我不问他们。

郑棋元调笑,哦,看来你还不着急结婚。

男孩气极,说,我当然不着急,郑迪你好好玩吧,少喝点酒,再见!

郑棋元拿着手机回到原先座位,把剩下的半瓶酒倒满玻璃杯,拿起来就喝。酒的度数不太高,朋友也不拦着他,直至又要来几瓶。

郁可唯皱眉,还没想好说什么,谭维维已经把他的杯子夺了去。

“酒呢,你要是开心,随你怎么喝。”谭维维说,“要是用来消愁的,你当我们姐几个是死的吗?”

郑棋元说,没什么愁的呀。

郁可唯在他旁边坐下来,“棋元,你别嫌我们刚才八卦,我们就是……从没见过你这个样子。”

郑棋元说,你们就是八卦,我早习惯了……我什么样子?

“一看就知道刚才的电话是徐均朔打来的样子。”

三个人都沉默几秒。郑棋元说,是,是他打来的,也没聊什么,就问我一些关于结婚的事。

要不是她俩知道郑棋元的取向,这话听来像是情侣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才会聊的。谭维维惊得睁大眼睛,半晌才说,这小孩儿这么莽的?她是望着郁可唯问的,因为郑棋元飞去上海给人过生日的事她也是听郁可唯说的。可郑棋元很自然地回了她: 是啊,一直这样。

郁可唯问,那你跟他怎么说?

郑棋元说,实话实说呗,我不会结婚。

谭维维把酒杯倒满了递给他,问,那他说什么?

郑棋元回忆了一下说,他说他也不着急结婚。

“……”两个朋友再次被震惊,顺便感叹: 被郑棋元无意掰弯的直男真是好惨。之前郑棋元的对象无一不是和他一样的取向,分开也就分开了。

郁可唯忽然想起什么,“棋元,你记不记得我们之前演阿尔兹的时候,制作人带了个朋友来看,散场之后还和我们一桌吃过饭?叫周晟。”

郑棋元仔细想了想,没印象。

郁可唯把手机拿出来,“他吃完饭还加了我微信,估计是你回去得早,他没来得及。”她愤愤地说,“这个人一看就对你有意思,总想从我这里问你的近况。现在帅哥都喜欢帅哥吗!”

郑棋元笑: 那你少理他就是了。

郁可唯问,那他要你微信我给不给?

郑棋元说,给呗,这有什么不能给的。

郁可唯说,也是,反正我马上就要去节目里减肥了,他要问的话自己问去。

谭维维说,你那节目得录到九月吧?赶不赶得上元元四十岁生日啊?

郑棋元说,赶不赶得上都没事,你已经是一根棍子了就别减肥了。

当然还是没赶上。其实也不能全怪节目,之前郑棋元决定的是不办这个生日会,他怕麻烦,也觉得没必要。可粉丝呼声实在太高,工作室的老师说看网上大家都很期待。郑棋元纠结了几天,眼看就九月了,匆匆决定还是办一下,地点定在上海。

王敏辉收到郑棋元的邀请时已经是九月初,他答应后隐约想起来,九月十一这个数字除了是郑棋元的生日,好像还和别的什么有关。

哦,选课。深受学校选课系统伤害的研究生立即微信对话另一个研究生。

王敏辉: 均朔,准备好迎接一年两度的选课系统崩溃了吗?

徐均朔: 十一号那个时间我可能在飞机上,听天由命好吧。

王敏辉这才想起来,这位朋友十号还在西藏,第二天一早的飞机回上海。这两个人在对方生日的时候都忙得很,一来一回的极限操作,说书的讲起来下面看官都要鼓掌了。

王敏辉说,棋元哥知道你的安排吗?

徐均朔说,他知道,他还让我慢慢来,要不是我把订机票的截图发给他了,他还要劝我别当天回。

王敏辉说,西藏高原反应不是闹着玩的,棋元哥也是希望你把身体放在第一位。

徐均朔说,可是敏辉,他四十岁生日,我怎么可能不回来。

王敏辉想,是啊,你怎么可能不回来。

徐均朔提前两天去的西藏,直播是十号晚上,但白天有几轮的彩排,早去些也能提前适应一下氧气稀薄些的环境。

生日会的流程和各种准备是几天前就已经敲定了的,郑棋元一直参与其中,主持人的串场词他自己都快要会背。

但还是紧张。郑棋元也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这样没底。也可能是生物钟没调过来,他想。平时他都是两三点才睡,今天却被工作室提醒要早些休息,为第二天有个好的精神和皮肤状态,于是十二点没到就躺着了。他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不着边际地想到三千公里外的小孩儿。徐均朔刚到西藏那天就给他发了消息,说景色很好,高原反应不太强烈,整挺好……但唱歌和走路时的呼吸完全不一样,郑棋元这么想着,点开和徐均朔的对话框。

他这边的字还没打完,对方却先跳出来一条消息。

郑棋元看到屏幕右上角,数字从23:59跳为00:00。他发的是语音,郑棋元打开听了两遍,声音中除了几丝疲惫,其他一切正常。

郑棋元笑着给他拨过去,徐均朔接得很快。

你怎么还没睡啊?徐均朔问他,紧张吗?

他问得很自然,仿佛紧张对于一个演过几百场音乐剧的人来说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是再正常不过的、每个人都有的情绪。

徐均朔说,你放心吧,明天会很顺利的,郑迪,你之后的每一天都会顺利。

郑棋元笑: 你怎么知道的?

“布达拉宫告诉我的。”

他刚到西藏那天,收拾好了住处就溜了出去,不去布达拉宫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来过拉萨。司机把他放在距目的地不远的山脚,他迈着台阶往建筑群登上去。宫阙外远处的山岭线巍峨,九月天里依旧盖了不曾融去的白雪。徐均朔向着布达拉宫的位置,站在渐进暮色里为心中的人祈愿。

男孩问得认真,“哥,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郑棋元说。

徐均朔打开行李箱整理,“敏辉说这几天上海一直下暴雨,明天不知道航班会不会延迟,我不会迟到吧?”

郑棋元说,“不会,你一定会赶上。”

徐均朔如愿降落,赶到后台的时候台上粉丝互动环节刚开始,他赶紧请老师为自己做一下妆发。

休息室的门本就是开着的,徐均朔推门进去,看见一个包装极精致的蛋糕,旁边放了一束装在礼盒里的红玫瑰。盒子下面压着贺卡,简单地写着生日快乐和一个署名:周晟。

估计是郑棋元的什么朋友。

他无暇细看,化妆师已经按着他的头让人坐下了。即使在后台也能时不时听见粉丝的尖叫声,气氛应该是不错的。徐均朔一下飞机就赶过来了,此刻心跳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不知是醉氧还是别的原因。出休息室前他又看了那玫瑰一眼,大脑有些乱糟糟的。徐均朔想,待会儿我不会说错话吧。

于是他在台上比平时更加小心,除了主持人的一些话接不上来,其他都在正常范围内,甚至还记得提醒郑棋元可以敬个酒。生日会办得如他所说的顺利,除了那香槟实在有点猛,喝得他眼前有几秒全是酒的金色。估计是上头得明显,郑棋元很小声地问他还好吗,徐均朔晕乎乎地用力点头,更晕了。

结束之后两人要配合追光的工作人员玩个游戏,他们和等在后门的粉丝见面之后时间已经不早,郑棋元再次感谢了朋友们,就请大家先回去了,毕竟他还有剧要在上海排练三个月,再聚也容易。

一个视频总共没几分钟,拍完还要整理东西,出来已经快要十二点。徐均朔是自己来的,自然也是自己一个人回去,他帮郑棋元把整理好的箱子交给几个工作人员去放,两个人从通道往外走。

那通道连着后门,本就是为方便他们进出的,工作人员走另一边。郑棋元换了衣服,身上只穿一件白色卫衣。本来这厚度也够,但他在台上一件叠一件的出了点汗,此刻被风一吹竟小幅度地激灵了一下。

徐均朔两眼是望着前方的,所以不知是怎么发现他的动作,也可能是凑巧,慢慢往他这边靠了一些。温度从男孩儿的肩膀渡过来,郑棋元发现他的肩似乎和自己差不多高,或许还要高一点点,大概是鞋的原因。

他们就这样走到通道的尽头,回家是一个往左一个往右,不同方向。郑棋元站定,看向他的热源。

男孩突然抱住郑棋元。他俯身在他耳边,声音是放松状态下很自然的沙哑。

“郑迪,你千万要快乐。”

像是无数的萤火汇聚到一处,他要把无法量化的祝福用一个千万来表达。没有在台上的玩笑语气,是很认真的念。男孩的怀抱很轻,不似他们之前合作曲目拿了三个红章那样激动的、肆无忌惮的拥抱,也不像他们刚才在台上碰了一下就分开那样短暂,非要说熟悉的话,它使郑棋元想起来小孩儿请教成功那天,自己主动的,徐均朔懵着的、很小心的,他们的第一个拥抱。

郑棋元也很轻地揽住他拍了拍,说,今天粉丝们都学你的花篮,祝我多多人爱呢,现在就换祝福了?

徐均朔不知是被上海夜风吹得凉了还是怎么,不着痕迹地吸了一下鼻子说,“我不想祝你多多人爱了。”

徐均朔说,“因为你轻易就可以。”

你有粉丝爱你,你的朋友爱你,酒吧里遇到的人都以时分秒计数地爱你。我呢,我也是人,我当然也爱你。

徐均朔和他分开,郑棋元身上还有他的余温未散去,徐均朔很自然地把他往旁边拉了一下,自己挡去大部分从他那个方向吹过来的穿堂风。

郑棋元看着他,男孩儿的眼眶中有不难发现的红血丝,西藏飞过来要好久,再年轻的眉眼都要染上几丝疲倦。今晚的氧气和香槟对徐均朔来说浓度都太高了,于是他此刻握住郑棋元手臂的手也比平常更紧几分。

徐均朔说,棋元哥,生日快乐。

郑棋元说,谢谢,感谢你星光璀璨的大驾光临。

郑棋元挑了下眉,“怎么,不可以吗?”

徐均朔说,“可以,你是寿星,你想的都可以实现。”

男孩认真地说着玩笑话,仿佛一个真正的承诺。郑棋元一时被这话烫到,不知如何回答。他看着徐均朔的眼睛想,要是以前,要是以前,我会忍不住吻上去。

两人沉默几秒,郑棋元终于把左手覆上徐均朔握他胳膊的手。他带着他的手很轻地往下移,然后松开在空气里。

郑棋元说,回去早点休息。他想转身了,但徐均朔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又添一句,“朔朔,谢谢你。”

他好久不叫他朔朔,听着也不那么清晰。徐均朔于是也很轻地笑,“哥,是我荣幸。”

九月十一的上海,天气预报说有小雨,那雨确实下了,不过是在中午,没有打扰每个人晚上回家的路。它连带着暑气降下去一点,夜晚尽归于穿过蜿蜒旧巷的凉风,听来仿佛是谁的叹息。

现在这个局面…郑棋元也不是没想到过,只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尴尬。一个圆桌的人,徐均朔坐在他对面,眼神却不看他,牢牢锁在他身边的周晟身上。

而周晟还在给郑棋元夹菜……更尴尬了。郑棋元想,早知道就不过来了。

音乐剧孵化虽然新,但近些年受到的关注度也越来越高。他有个认识多年的老友是今年音乐剧孵化研讨会的组织者之一,参与者的新颖想法挺多,本该早早结束的讨论竟拖到晚饭时间,也就组了一个饭局。朋友知道他在附近排练,估计是下班时间了,邀他过来一起吃些,与后辈们聊聊想法。

徐均朔曾在一个采访中表达过对音乐剧孵化的兴趣。郑棋元看过那期采访,知道他可能会参与这个活动。

周晟是制作人的朋友,本身工作也与创作有关。从郁可唯那儿加上微信后他主动找郑棋元聊天,有分寸地从音乐剧一点点转变到私人生活,是几个月来有耐心地循序渐进的。郑棋元生日会时他在北京,说是以朋友身份要送他蛋糕,却附赠喧宾夺主的玫瑰。昨天他到上海,给郑棋元发微信说自己参与了孵化计划,这些天都要在上海住了,约他有空一起吃饭。

在这里碰到他俩郑棋元是有预料的,没想到的是他到时整张桌子只有周晟左边的椅子空着,像是专门为他而留。他见到郑棋元没有半分惊讶,很自然地站起来打招呼,让人坐到里面位置,倒是徐均朔,见到他的瞬间瞪大了眼睛。

看他们的反应和留出来的座位,郑棋元不用怎么思考就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二十四岁不到的小孩儿怎么精得过三十四岁的狐狸?郑棋元坐下来,周晟动作自然地给他夹了些凉拌素三丝。

尴尬这种感觉于郑棋元而言其实是陌生的,他总是游刃有余的时候多,人都会不自觉地偏袒他,即便处境眼看着是阴沉的有火药味的,旁人也总是不愿让他为难。

可是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没有眼力见,或者是不想有。周晟是不是本就这样他不知道,可徐均朔他太清楚了,做事妥帖到找不出毛病,永远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小孩儿现在眼睛盯着他右边的人,一丝笑意也无。徐均朔不带情绪也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是阴郁的,气压低到周围人或多或少都能感受到,也能轻易辨别处于漩涡中心的郑棋元。

他谢过身旁人夹的菜,起身说自己先去洗个手,让大家先吃。水流过掌纹,郑棋元抬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今年十二月的上海比往年稍稍暖一些,他穿着去年在澳门陪郁可唯去大三巴牌坊的衣服也不觉得冷。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车里,男孩儿嘱咐他上海的晚上气温要低于十度的,要穿厚一点。

郑棋元很轻地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再想。他把水关了,拿纸巾擦拭手上水滴,感到洗手间光线暗下去,身后门被掩上一些。

他从镜子里看到徐均朔。唉,果然。

“哥,他是生日送你玫瑰的人吧?”

“嗯。”他早就看到了啊。

徐均朔笑了一下,又点点头,“我们坐下的时候,他说要留一个座在旁边,等人过来。”他的声音终于还是皱巴巴的了,“他说的语气,我以为、我以为是……可是来的是你,哥。”

他的手抬起来又虚虚地放下去,眼眶红得比醉氧那天更明显,神情像是在回忆,“那束玫瑰很漂亮。”

徐均朔看着他很轻地问,“郑迪,是不是除了我,谁都可以?”

他的情绪比那场独唱还要浓烈得多,声音颤抖得仿佛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一触碰就会溢出来,却终究没有流泪。

郑棋元想,红玫瑰很漂亮,但我还是喜欢粉白玫瑰、尤加利和龟背竹。

是郑棋元先回的座位。周晟问他有没有见到均朔,他刚刚也说去洗个手。郑棋元说见到了,大概过会儿就回来。

徐均朔回座时带着抱歉的笑意,说自己因为那干手器风力小,多等了会儿,给大家敬酒赔礼。他话说得轻松得体,敬到郑棋元时也没有两样。徐均朔笑着喝完手中一杯,缓了缓,转向周晟时又重新满上。

一顿饭下来,郑棋元除了一开始的凉菜象征性地吃了两口,再没动过别人夹的菜。他自己也很少去夹,只是徐均朔每喝一杯酒,他这边也干一杯。知道要喝酒的,大家都没有开车来,各自打车回去。徐均朔喝得不少,打字都迷迷糊糊按错好几个字母,郑棋元让他等着,自己给他叫了车,徐均朔的地址被他的软件记住,不用问就跳出来在前几个选择里。

自己的酒店就在这附近,他目送徐均朔回家了才往酒店走,刚到房间,手机震动两下。

徐均朔说,谢谢棋元哥,我到了。

郑棋元说,好,以后少喝一点。

过了两分钟,那边又发过来一条消息。

徐均朔说,郑迪,你要开心。

郑棋元的心脏忽然就痛一下。那痛觉引得呼吸一窒又蔓延到全身,之前喝下去的酒在此刻发作。他几步走到洗脸台,用冷水拍上发烫的额头和两颊,镜子映出来被水沾湿的刘海。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也许是刚才进了水,眼眶也是通红的。

郑棋元拿毛巾擦了擦,走到房间的落地窗旁边。上海天气阴晴不定,刚才还是清朗夜空,现在已经起小雨。他把布帘重新拉上,听见房间的门铃被人按响。

周晟捧了一束玫瑰走进来,依旧是火红张扬的。

周晟说,棋元,我和你订了同一个酒店。

周晟说,你知道的,我喜欢你,而且我不需要你爱我。

郑棋元说,你需要的话,从一开始就拿不到我的微信了。

他想,徐均朔,是你要我开心的。

郑棋元说,先接个吻试试。

周晟一手搭在郑棋元肩膀,另一只手触到他腰际。

郑棋元今天穿的是卫衣,夹克是刚觉得冷加上的。微凉的手指隔着衣料碰触到他的皮肤,郑棋元皱了皱眉,这种感觉让他很不适应。

“郑迪……”男人看出他不专心,小声地叫他。

郑棋元脑中浮现另一种声音,遥远却清晰,甚至比眼前的一切更具象。

“郑迪,你要幽兰拿铁还是声声乌龙?”

“郑迪,你看一下这一稿怎么样?……嗐,也没有熬到很晚啦。”

“你有看过福州的海吗?郑迪,福州的海好看。”

“郑迪,你千万要快乐。”

“郑迪,抱我的时候,你的嘴唇碰到我的耳朵。”

“郑迪,你告诉我,那是意外吗?”

郑棋元刚才还有些涣散的眼神在听到名字的一刻变回原样。他愣了一下,在下一秒对方将要吻上来的一刻将他推开。

“……不要这样叫我。”

“好。”周晟笑一下,偏头俯身,想要继续刚才的没完成的吻。

郑棋元本能地后撤一步,行动比大脑的思维更快。这一步带了记忆里少有的慌张,不小心撞到身后的座灯。我在干什么啊,郑棋元想。

眼前人离他实在太近,郑棋元从危险距离中退出来,往周晟背后的方向走,直到床头柜旁边。台灯本是正常亮度,郑棋元将旋钮逆时针旋转几圈直到最亮的终点,冲散房间里破碎不堪的暧|昧。矮方的柜子旁边是玻璃茶几,干净得能照人,放了崭新的烟灰缸和一盒火柴。

郑棋元习惯性地伸手到夹克口袋。他现在已经很少随身带烟了,基本放在助理那里。没有烟,但他的手指触碰到一个金属质感的圆形东西。

原来找了那么久的怀表被放在这件衣服的口袋里。这夹克是在演播厅休息室里随意用来披一披的,之前没穿几分钟就要去排练,这件就被助理带回车上去了。那天徐均朔来问他怀表的事,他几乎找遍了行李箱中所有衣物的口袋,没想这件被留在车里。

郑棋元把怀表紧紧抓在手中,指节泛白,金属冰凉的外壳几乎硌出手心纹路。怀表的链子从指缝间挂下来,随着手部的轻微颤动一晃一晃。

郑棋元半晌不说话,眼睛只是看着手中的表,那表居然还在走,质量远胜过一个只是作为模型的道具。

“对不起。”郑棋元说。

周晟摇头笑,半是无奈半是释然。

两个人都沉默一会儿。周晟说,棋元,我不是故意要叫你的原名,只是心血来潮——我没听人这样叫过,除了徐均朔。

男人坐到离他有些距离的单人沙发上,低头看着软塌塌的地毯。“就算不说他如何喊你,换成你喊他。你与我交流从来都直呼全名,对他不是。”

“我不需要你的爱,不是我不想要,只是我知道它早被你全给了别人。”

徐均朔、均朔、朔朔。被男孩开了玩笑会叫着“狗贼”,喊“土豆”就可以看到小孩儿蜷手蜷脚。多样本该是情侣之间的游戏,郑棋元在分界线的两侧寻找奇异的平衡点。称呼,称呼而已,怎么就能说我是爱他的?

郑棋元想起来五月底的那次酒局,两个好友坐在他身边,听了关于结婚的聊天,又好奇地一件件事问他,就那样听了他们俩的许多故事。郁可唯是个感性的,又喝了酒,拍着他大腿流眼泪,隔着他问谭维维,“我们元元要是以后再也没法爱上别人了怎么办呀?”

原来在别人眼里,他早就把全部的爱都给徐均朔了。

郑棋元乘电梯直达酒店一楼。

饭局散场得晚,现在已经凌晨。大堂里只有强撑精神的员工,和几个像是飞机晚点了刚到所订之处,焦虑地登记入住的客人。

他很快地打了车,在车上联系徐均朔。郑棋元担心信号问题,没有选择微信语音,是从联系人里搜到然后直接打过去的。现在确实少有人要手机号,若问了去也大多是为加微信,他都不太记得自己是何时得的男孩号码,在屏幕跳出“徐均朔”三个正式到有些格格不入的名字时才隐约回忆起来一些:那天他们敲定了在一组,徐均朔扫了码加他好友,末了还要把自己的一串号码输进他手机。男孩当时眼睛很亮,他说,“棋元哥,如果微信我没有及时回你就打这个号码,我一定会接。”

一通电话没有立刻被接起来,他听着滴声一下一下敲在鼓膜上,震得一颗心跳得慢下来,去跟那节奏。

一分钟过去,郑棋元听到机械的女声用中文和英文各说一遍: 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司机把他送到目的地的小区时雨竟然停了,郑棋元不用打伞,走到那栋楼下,手机正好响起来,屏幕上是正经的全名。

“棋元哥?”徐均朔的声音还是沙哑着,却听得出急促,“刚才我睡着了……”

“那你怎么突然醒了?”

“我听到铃声……是你的铃声。”

一问一答几乎同时,两人一起愣了一下,笑出声。

郑棋元说,均朔,我找到怀表了。

郑棋元说,朔朔,上海凌晨好冷,你快下来接我一下。

徐均朔三步并两步跑到阳台往下望,见郑棋元一个人站在夜色里。楼上屋檐积聚着雨滴,一大颗砸下来,掉到男孩儿探出去的脖颈上,冻得他一激灵。

徐均朔惊得不知说什么,几秒才反应过来,对着手机问得好急,“下着雨呢!郑迪你怎么……”

郑棋元仰头看他,笑着说,“雨早停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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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章殿紧邻御政殿,藏书无数,可称是后齐皇宫中的藏经楼,巨大的木头书架一行一行排着,那么多的书,是卷帙垒出的群山。

从冀北南下之后,云冀娴在先帝跟前做过一阵女官。平时除了伺候笔墨,就是到含章殿替他找书。先帝是爱读书的,记性却不够好,总记不起自己想要的是哪一本哪一卷,小女官不得不废寝忘食地把自己练成了一个活索引。先帝为此赐了她一串钥匙,允许她打开含章殿里所有的门,钥匙串上缀着一个晶莹的雪白玉章,朱文小篆,优雅地刻着一个“舒”字。

舒,展也。畅快又漂亮的字,像苍蓝天空中至情至性无拘无束的行云。她的名字。

舒姑娘。那时宫人们这样喊她。您又来啦,我去帮您搬梯子,留神别摔着。

小舒。那时先帝这样喊她。这些书都印在你脑子里头了,真了不得。

所有人都知道先帝真心宠爱她,但她感知得到宠爱背后更深重的恨意,恨她为什么只是她。

你若是朕的皇子,不是云家的女孩儿……先帝曾近乎咬牙切齿地这样说过一句,在赐婚圣旨落进她手中的刹那。

后来的这么多年,虎符、凤印、玉玺,她通通得而复失,就像她的抱负与生涯一样全是镜花水月。阴差阳错中,她又被一位皇帝遣到这个地方,玉章和钥匙陪伴着她,仿佛一切都回到起点。

久违的含章殿,久违的云舒。

明烜送来的幽州云被云冀娴藏在一处暗格里,她本是海量,如今却不得不一点一点省着喝,还得留神不能教守卫和明凇闻出味儿来,憋屈得自己都想笑。明凇已经不再追审她和明瑞的勾联,反倒给她派了点别的任务——修史书。

让后齐末后来编撰后齐史,这主意别出心裁得近乎荒谬,把成王败寇中上位者最大的权力让渡给对方,宽宏到傲慢。云冀娴于是就着含章殿里的典籍写起来,被动地心无旁骛,抛却当下,只沉浸在后齐这一百年亲切的旧事里。

被软禁在含章殿里与世隔绝,让云冀娴忘记了时间应有的尺度,含章殿的灯是最明亮的,因此日月之光都可以被取消,从而也全然推翻昼夜推移的秩序。云冀娴忘记一切地越写越快,然而这项工作像倒计时,一点一点向这个国家的覆灭推引,逐步走向最终已知的消亡。

书写逐渐变得压抑,也在云冀娴的直觉中构建起一项认知,她自己的生命和后齐的国运正灌在同一个沙漏里,每多写一字,就泄落一分。也许明凇让她写的不是编年史,竟是墓志铭。

外面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那坛幽州云已经一滴不剩,云冀娴终于编到了书中人是她亲自见过的部分,一切都接近尾声。

亲笔落下“皇四子,名忱”这串字之后,云冀娴再也写不下去了。

砚里的墨水干得结了块,云冀娴把纸笔丢在桌上不去搭理,只随便翻些闲书解闷。她把灯灭了不少,于是看出天色已晚,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有御林军在巡逻,脚步声靠近又远去,间杂一些稀稀拉拉的话音。

云冀娴又熄掉一盏灯,却在摇晃的光里看见了一个颀长人影,有人站在她身后不远,姿态挺拔,斜背长刀——云冀娴转过身,果不其然在高束的发冠下看到一对女人的眉眼,方兕抱着胳膊,向她狡黠地连眨几下眼睛。

“你来干什么?”云冀娴笑问。

“带你出去透透气。”方兕说。

怀化大将军很有些鸡鸣狗盗的本事,很快就把自己连同云冀娴转运到了宫墙之外,甚至还在那里准备好了两匹马。方兕在马脖子上摸了两把,转身问云冀娴:“还会骑么?”

云冀娴换了方便活动的短打,长发也束在头顶,这样的装扮让她已经不像闺秀,但行动中雍容的迟缓改不掉了,于是她费了点劲才跨上马背,然而坐上马鞍的一瞬,她血液里属于冀北的那一部分被唤醒,云冀娴从容地答道:“会。”

方兕对京城的地形比云冀娴还要清楚,熟门熟路地东绕西绕,避开所有可能会发现她们的哨岗,两匹马神不知鬼不觉地离皇宫越来越远,越走越轻快。

她们经过朱门紧闭的诸王府,云冀娴把曾经属于孟忱的那座指给方兕看,石阶上睡着一只野猫,被马蹄吵醒,掀起眼皮百无聊赖地瞟了她们一眼。提着灯笼的老更夫与她们擦身而过,脚步那么轻,仿佛整个人全无重量,鬼魂一样漂行着。云冀娴感觉整座后齐京城都像浮在半空的幽灵,天亮之后就会被太阳晒散,所以不能着地。

这夜的雾实在是太大了。

她们一路走到钟楼,京城中地势最高的地方,钟楼的门上挂了锁,被方兕一刀拍碎。两个人潜进去,一步步踏着吱呀作响的楼梯,攀到钟楼的顶层,方兕犹嫌不足,翻身一跃跳到了房顶上,云冀娴仰头看她,无奈道:“我怎么上得去?”

方兕笑说忘了,赶快又跳下来,向云冀娴伸出双手,云冀娴刚凑过去,就被方兕握住腰整个提起,甩一块绢子一样甩上了房顶。云冀娴瞠目结舌,发现方兕的武功远在她想象之上,“你的身手是不是比明奉朔还要好?”她问。

“以前没有,现在不一定。”方兕在她身边伸开长腿坐下,懒懒散散地躺下去,把头枕在交叠的双手上,“回头跟他比比试试。”

“这瓦片不脏么。”云冀娴没忍住又矫情一句。

方兕唔了一声:“可是你不躺下,就看不见天啊。”

云冀娴被她说动了,于是忘记这些瓦片上有多少风霜雨雪和积年的灰尘,也舒展手脚躺下。天上其实什么也没有,月亮星星都被云雾蒙着,一点儿亮光都看不见,两个姑娘望着天,像望一条浑浊的河,飞鸟是迅捷的鱼,偶尔风把云层吹开一点,能看见几颗星星细微的光在浪里起伏。

“你是怎么从军的?”云冀娴忽然问。

方兕眉毛一跳,发现云冀娴侧过身,单手撑着脑袋,兴致勃勃地望着她,方将军被她看得挠头:“……其实是打架没打过。”

“我爹娘除了做茶马生意,也贩私盐,所以跟黑白两道的人都往来,我姑姑就嫁了个山匪头子,我总被托给她照看。南楚朝廷派人剿匪,派的恰好是明奉朔,这小子阴险得很,跑到山头上卧底去了。”

云冀娴眼中的兴致更浓,方兕一边说着,自己也笑:“反正当时闹到最后,我跟他打了个赌,我们俩单挑一架,如果我赢了,朝廷再不管我们这座山头的事,如果我输了,就做他的副将,往后跟着他一起打仗。”

“所以是他赢了。”云冀娴总结。

方兕哼一声:“算他运气好。”

“也是好事。”云冀娴温声道,“若你当时赢了,哪里还有今日的怀化大将军。”

方兕莞尔:“那时以为一座寨子就是天下了,处处山连着山,最远的地方不过是河水的尽头,这些年走了这么多路,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远。”

云冀娴发自内心地歆羡,她一直在践行读万卷书,却从未有机会行万里路,皇宫的城墙太高了,里头的人没有一个飞得出去。

“云姐姐。”方兕忽然严肃,“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方兕翻身坐起,云冀娴见她神情凝重,也撑起上身坐直,方兕单刀直入地道:“宫里在筹划我和明奉朔的婚事,但他们想让我……交出兵权。”

云冀娴其实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忍皇后手里有这样大的兵权——任何人都不能有。明家人祖传的疑心在明凇这里到了一个顶,明烜尽管护短,但他毕竟已经是太子。与子同袍时的真心再有分量,从甲胄里剥出来拿到庙堂上,给血迹斑斑的龙袍一裹,就称不出多少斤两了。

云冀娴伸出手,指尖慢慢地抚过方兕长而俊美的鬓角。见这女人的第一面,她穿着戎装,头发用发带紧束,后来偶尔也作女子的打扮,随随便便插几支钗。方兕不是柳眉,两根浓密的眉毛像鸥鸟的翅膀,两颊的皮肤不很柔嫩,不涂胭脂,有的是风吹日晒久了留下的斑纹。

云冀娴想象方兕戴上凤冠,穿起皇后层层叠叠的厚重霞帔,那些锦缎、金丝、银线,不是人的衣服,而是横织竖绣、量身定做的金碧辉煌的牢。

“你怎么打算?”云冀娴问。

方兕站起身,背着手望向远处的宫城,云冀娴仰头望着她侧脸的线条,听见她苦笑一声:“再说吧。”

她目光并不落在实处,声音悠悠地说道:“我得去剑门关办点差,等我回来,跟奉朔告个假,如果届时陛下松了口,我就陪你下江南去。把子晦也带上,那边的园林好看的很,他一定喜欢。”

云冀娴却拒绝道:“不去。”

方兕低头看她,云冀娴双手撑在身后,以一个舒展的姿态扬起颈项:“我要回冀北。”

“你就不想去远处走走?”方兕问。

云冀娴没答话,歪着头盯了方兕一会,最后只是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咱们下去吧。”

“再不回宫,天就该亮了。”她说。

许是有心要炫耀两把,回宫时方兕拎着云冀娴飞檐走壁,还几度故意装作要摔,惹得云冀娴也玩心大起,把方兕随身带的碎金一通天女散花,最后干脆连荷包也丢出去了。

“慷他人之慨最大方是吧。”方兕哭笑不得。

云冀娴理直气壮:“皇恩浩荡,算奉朔的。”

含章殿这场短暂的越狱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方兕一直守到云冀娴换好衣服,然后又像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窗外。她简直是个精魅,去似朝云无觅处,云冀娴在桌前坐下,几乎怀疑今晚这场出走只是一场梦。

书册上她编撰的后齐史还停留在孟忱的出场,云冀娴望着那些字出了一回神,张牙舞爪的方兕让她想起少年时的孟忱,孟子晦身体虽羸弱,也有几年还不是苍白易碎美人灯的模样,别有一般秀逸风流,京城里独一无二的满楼红袖招。

她把纸笔收拾起来,放弃那些她不可能亲自书写的时间。窗外的天色已经明明欲曙,鸟声啁啾,云冀娴推开窗,终于没错过云开雾散后露出一牙霜白的月亮。

然后她心满意足地睡下,一觉好眠。

入主东宫之后,明烜通身的气质都不一样了。

过去他是明盔亮甲的楚军主帅,赤红缨尾到雪亮枪尖上燃烧的都是战意,少年将才,鲜衣怒马,如今却沉下去了,凛冽的锋半收进柔韧刀鞘,沙场上杀伐决断的血气,慢慢过渡向万人之上的深不可测。

太子端端正正立于殿上,明凇倚靠在龙椅上瞧着他,如果说明瑞得宠是因为肖似生母,明凇对明烜的感情,更多则来源于他们从骨子里透出的像。相仿的棱角,相仿的神情,壳子里相仿的心。

明烜的血是热的,这很好,没有一腔热血,他收不服那些将帅的人心,也就打不下这个江山。但要坐稳皇位,热血是不够用的。明烜还不太明白,不过不用着急,做父皇的可以慢慢教。

……但也许明烜自己都没意识到,对于这种事,他究竟多有天赋。

明凇手里捏着几张密信,他暗地里对那场谋逆的追查终于有了结果,真相浮出水面:明瑞自以为谋划周全,不成想自己才是提线木偶,在明烜同云冀娴合写的戏本里甚至送掉了性命。明凇本以为明烜对这些事情欠些用心,这才发现其实是自己低估了他。

至于明烜如今的羽翼,方兕和云冀娴倒确实都是难得的大才,但方兕若要为后,手中便不能有军权,而云冀娴,用危险来形容都不够了。

明凇起初以为明烜对云冀娴动了别样的心思,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乐见其成地认为她对方兕能构成一种制衡,然而查得越深,明凇便发现云冀娴志不在后宫,竟在前朝,虽然南楚朝中已经不乏贰臣,但绝没有添一个别国皇后的道理。明烜如果够清醒,也应当知道不该允许这种可能。更何况云冀娴不是寻常皇后,全天下都知道孟忱不过是个幌子,后齐的呼吸实实在在是握在她的手里,这女人拿得住后齐,假以时日,谁能保证她不会把主意打到更高的地方?

忠心耿耿的鹰犬才可堪驱策,没有哪个猎人会把毒蛇留在身边。

那几张纸在明凇手里摩擦出细微的声响,大殿里并无旁人,静得非常,明烜安静地肃立着,等待皇帝发话,他被传来之后已经站了很久,但合格的太子应该有足够的耐心。

明凇终于开了口,不疾不徐地问:“四川的事如何了?”

“回父皇。”明烜微微欠身,“乱匪已经平定,方将军昨日动身回京,约莫几日后到。”

明凇颔首:“自古忠孝难两全,难为她了。等小方这趟回来,朕得赏她点东西。”

明烜仍然恭顺地低着头,听见明凇说道:“兕是瑞兽,逢天下将盛而现世出,是吉祥的好名,朕再赐她一个字,取义山的无题诗,就叫‘灵犀’。”

这几乎就是赐婚的意思了,明烜不禁霍然抬头,眼中难掩狂喜,当即跪下高声谢恩,明凇笑吟吟地望着他,笑着笑着,眼中的慈爱一寸一寸冷下去。

“东宫的喜事就是天下人的喜事,朕打算借此大赦天下,打了这么些年的仗,也该让百姓好好休养生息。”明凇悠悠说着,“赦些什么人、该怎么赦,刑部已经去商议了,单子不日就能拟出来。奉朔,朕是想问问你,关在含章殿的那位,你以为该怎么处置?”

明烜已经注意到了被明凇捏在手里的那几张纸,于是决定默不作声,垂下眼等待明凇的发落,明凇低低地冷笑着,而后又是一声喟叹。

“是朕的气数快要尽了,对你们也太过骄纵了,才让你和瑞儿都敢有这个自信:只要她替你们做事,你们就能保住她。”

明烜看见明凇衣袖一振,将那几张密信往自己的方向甩来:“一个敢在宫宴上炸珊瑚、把匕首递到朕跟前的女人,凭她是为了什么,你们也该知道不能留。”

密信飘落在明烜面前,纸张落地本没有声音,明烜却觉得自己听见了明瑞坠下宫门时的闷响。他徐徐跪下,捡起那几张纸,一字一字地读。

明烜低头读着信,从余光看到明凇离开龙椅走到了他身边,明凇并不愤怒,只是平静地命令:“你亲自到含章殿去办。云冀娴伏诛之后,这几封信、办事的人,朕会替你处理掉。”

明凇话音未落,明烜便猛地抬起了头,眼底炸出几条血丝,明凇甚至笑出了声:“怎么,往后世人评说,你不希望你的皇位干干净净?”

“儿臣不怕后人评说。”明烜哑着嗓子回答,“也不怕千古骂名。”

“那朕就告诉你,在君父面前手刃兄弟的这个千古骂名,是谁让你背上的。”明凇手一挥,厉声道,“野翎!把那人带上来!”

几个御林军把一个五花大绑、奄奄一息的青年拖上殿前,明烜不明所以地看着,明凇向邢野翎丢个眼神,邢野翎会意,提刀一挑,划破了青年胸前已经破破烂烂的囚服。

他胸口的鹰翅纹赫然出现在明烜眼前。

“那日北宫门前,你是听见有人喊‘护驾’,下意识放箭的。”明凇抬手向那青年一指,“就是他喊的那一嗓子。云冀娴的人。”

青年已经半死不活,但仍张开肿胀的眼睛,射出几分带着蔑视的目光,明凇说:“朕没见过这么矛盾的女人。奉朔,你告诉她,一个人想要的太多就什么都得不到,再不择手段也没用。”

明烜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不死心地最后问道:“那齐王……”

明凇怔忪片刻,道:“恢复云冀娴齐王妃之位,将来孟忱百年之后,许他夫妻二人合葬。”

他似乎根本不打算让孟忱和云冀娴见最后一面。自明凇来到后齐之后,他们两个就再也没有见过彼此一面。

明烜缓缓站起身,邢野翎走到他身侧,已经准备好了随行——明凇给儿子最后的让步,可能就是让他不必亲自动手了。

明烜又向明凇躬身一礼,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殿外。一小簇御林军无声无息地围拢过来,两人一行,列队跟在邢野翎身后。明烜回头望去,这队人个个全副武装,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围捕多危险的杀手。

邢野翎解释:“云冀娴手段极端,陛下担心您的安危。”

明烜看他师父一眼,没说什么,淡淡地笑了一下。

踏入含章殿的刹那,明烜被满宫排山倒海的墨香激得一个恍惚。

云冀娴听到脚步,诧异地从重重书架之后走出来,与四处打量的明烜对上目光。她未簪半只珠翠,瀑布一样的长发披在两肩,这样的装扮让她甚至显得闲适,全然不像戴罪之身。有那么一瞬,明烜觉得站在那里的不是云冀娴,而是孟忱口中那个还不必背负一切,才气逼人、年轻飞扬的少女云舒。

“还没贺你得偿所愿。”云冀娴笑着向明烜走来,“太子殿下。”

明烜喉咙发紧,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启接下来的对话,最后只能凝视着云冀娴的双眼,轻声说:“过来看看你。”

“坐那边吧。”云冀娴还在笑,指一指窗边的紫檀长榻,“我去给你泡点茶。”

云冀娴的语气太轻快了,轻快得让人痛苦,明烜把自己挪到那张榻上,浑身麻木不堪,只鼻梁一阵一阵地酸着。片刻后云冀娴捧着一只茶壶回来,澄碧的茶水被她注入杯中,暖而沁人的香气在两人中间悠悠然弥漫开,云冀娴在几案另一边坐下,捧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品。

两人一时无话,半晌,云冀娴漫不经心似的问道:“阿兕不在宫里吧。”

“她去四川办点差……昨日已经动身返回了。”

明烜险些没握住茶杯,云冀娴支着手肘倚在案上,语气平淡:“鸟尽弓藏谁不懂得,可你们何至于逼她至此。”

不待明烜回答,云冀娴自顾自地说:“是怕她成了像我这样的皇后吧。你们明家人坐江山,可容不下一个功高震主的云氏。”

“我对方兕没有疑心。”明烜声量高了寸许,要对谁宣誓似的,可惜整座含章殿里只有他们两个,没人接住储君一言九鼎的保证。

“你和我说有什么用。”果然云冀娴不屑一顾地笑起来,“只有孟子晦才会跟你讲承诺,我又不傻。”

“那次我和阿兕到兰因宫找子晦喝酒,说了不少话,做了许多不着边际的梦。当时子晦问我:南楚既有良将方兕,能不能再容下一个贤相云舒?我答应他了。我和他干了一杯酒,说,能。”

“良将也好,贤相也罢,你能留住哪一个?”

“如果换成是你,能留得住吗?”

“我是皇后,你是太子,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但我们站的不是离天最近的地方,而是跌得最狠的地方。”云冀娴道,“从孟子晦登基以来,我就再也没向谁保证过任何事了。”

云冀娴无声地摇了摇头。

明烜在含章殿门口出现的那一刻,云冀娴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

她的眼太毒了,尽管太子极力掩藏着满心的纠结和痛苦,她只消在他紧握的手指上一扫,就看得出这具华服下的骨架是怎样摇摇欲坠。

而她甚至还有心说笑:“殿下,如果我用刀挟持你出去,会是什么下场?”

“我们两个一起被乱箭射死。”明烜回答,“和明瑞的死法一样。”

“五殿下的死……是我对不住你。”云冀娴长叹,“你父皇不会杀他,但我们必须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这个词汇让明烜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们确实应该害怕云冀娴,这份果断、阴狠、铁石心肠,也确实该斩草除根。

“冀娴。”明烜注视着她,“若你我易地而处,你会不会后悔?”

云冀娴从榻上起身,向远处走了几步,留给明烜一个如松如竹的背影。

如果说他们几个大相径庭的性格中有什么契合的地方,或许就是落子无悔。

“我不会。”云冀娴说,“所以没关系。”

然后她不再停留,径直向含章殿的大门走去,决然地推开殿门,喊道:“邢统领!”

邢野翎出现在门口,云冀娴向他微微俯首一礼:“有劳。”

她转身背对邢野翎,挺直脊梁,向着正午的烈阳扬起脸孔,自南楚皇驾入宫以来,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日头正好的晴空。

云冀娴记忆中阳光最好的地方在冀北,而阳光最好的一天,是她入京前最后一次随铁骑出征的凯旋。

那是云蔚第一次挂帅,带的是铁骑最年轻的一批将领,他们大小都挂了彩,在各自的银盔底下咝咝直抽冷气,云蔚起先还表情镇定地忍耐着,回营后一见到他翘首盼归的新婚妻子,当即破功,龇牙咧嘴地叫唤起来:“疼得我!”

嫂子心疼得要命,扶着云蔚好一通嘘寒问暖,其他几个将领彼此心领神会地挤眉弄眼,他们向来这样,直到述职都还装得云淡风轻,回家就跟老娘或者老婆哭去了。那时的云舒坐在马背上,瞧着云蔚跟嫂子哼哼唧唧,不禁露出微笑,然后她看到站在帐前的云夫人——云舒的鼻子猛地一酸。

她这次真的遭了一场大难,一柄弯刀从她胸前划过,深得见骨,对面的胡人收了刀,又要剜她的眼睛,所幸云蔚及时赶到,才抢回她一条命。

那么长的疤,大概是这辈子也消不下去的。

云舒跳下马走向云夫人,母亲对她一向严厉到无情,因为她要去向最深不见底的所在,若想走到最后,必须无懈可击。

胸口的刀伤还在渗血,然而云舒只是向云夫人巨细靡遗地反馈战况,分析她所看到的一切,关于这场战役留在她身上的伤口,她一个字也没有提。

明烜定定坐在含章殿的茶香和墨香之中,这些柔软清新的气息有安神的效果,茶叶和墨水的气味笼罩着他,温柔地阻隔开外界的一切。

直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长驱直入,从鼻尖直灌上他的额头。

滚烫的铁锈味让明烜近乎窒息,他踉跄着走到门前,邢野翎见他面色苍白如纸,示意两个御林军上前搀扶,那两人把明烜半拖半抱着扶上了一顶步辇,不由分说抬起便走,明烜觉得自己被成形的血气紧紧扼住了喉咙,攥着步辇的扶手嘶喊一声:“师父!”

邢野翎抬头,明烜恳求地问:“她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侍卫统领摇摇头,他的刀尖从云冀娴后心拔出来时,云冀娴也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你们收拾一下,仔细装殓。还有,一定瞒紧了怀化大将军那边。”邢野翎吩咐,“殿下成婚之前,谁都不准走漏半点消息。”

他把擦净的刀插回刀鞘,从身上掏出一块丝帕,在血泊里半跪下来,轻轻覆上云冀娴安然睡去一般的面容。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方兕收到赐字的圣旨是在回京的半路上,这风俗后面跟的意思天下皆知,她身边几个没大没小的副将当即起哄鬼叫起来,叫唤得方兕牙根发麻。

“行了!”方兕作势要恼,“嗷嗷什么,都给老子闭嘴。”

她嘴上骂得不留情面,耳尖不由飞起两道红,谢过恩便将那卷圣旨好生收了起来。副将们本来还想打趣,却见自家将军脸色越发凝重,兵油子们再没心没肺也看得出她有心事,逐渐安静下去,不远不近缀在后头,由着她独个儿打马遥遥走在前面。

方兕去剑门关这趟简直是场闹剧。起初的消息不过是西南边境上接壤的小国打打闹闹,让她这个将星过去威慑一番了事,为图方便,没领她自己的兵,只带了几个心腹并皇上的手谕,直接调用边境驻军。然而方兕到了才发现个中势力错综复杂,官军商匪全在里头裹乱,甚至还有她本家人的不小手笔——饶是方将军再迟钝,也看出明凇派她来为的是什么了。

她方家虽然借大将军的名声兴盛不少,也不过就是聚合了当地的马帮商队,根本算不上什么势力,勾结走私即便有罪,到底也没酿成什么大错。明凇让她亲自来处理这摊烂事,要的其实是一个态度,她若想嫁进东宫,再登后位,心里装的便只能有明家一个。

幸而明烜还算有些良心,明里暗里帮着安排打点,没让她太过难做。然而方兕在这团乱麻里滚过一圈,也累得脱了半层皮。

以至于那卷赐字圣旨下来时,她除了耳尖下意识地涨红,心中腾起的第一个反应其实是:这要是真嫁进去,几颗七窍玲珑心才够使啊?

这种事上方兕不会拿自己和云冀娴作比,看看孟忱就知道了。云冀娴什么手段,万事包揽,孟忱基本没操过半点心,只是在一旁见证着,就已经苦闷得够受。换她方兕坐上那样的位置,遇事打也打不得,发作也发作不得,怕不是能把自己活活憋死。

下一处歇脚的驿站消息灵通,已经得知轻车简从的方将军得陛下赐字,成了板上钉钉的准太子妃,也就是将来的皇后娘娘,这群小吏半辈子没见过什么大人物,忽然从天而降一个未来皇后,当即使尽浑身解数拍马屁,殷勤得众人目瞪口呆。这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竟难为他们凑齐了一套金玉餐具,用锦缎裹着送到了方兕房里。方兕正在吃晚饭,见了这套餐具,嘴里的酒险些喷出来。

打发走满脸谄媚的小吏,方兕伸手在锦缎里随便翻了翻,不知道这驿站的人是没脑子还是不识货,送来的东西里竟有一只小小的犀角杯。

方兕拈起那只犀角杯,把它凑在灯下看了半晌,忽然想起《庄子》里那个恰巧也同“楚王”有关的典故。

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她丢下犀角杯,拿起手边的酒壶一饮而尽。

之后的路途没有什么意外,顺顺当当,甚至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两日到达。方兕等人怕一队高头大马惊扰百姓,特地大清早从西门入城。此时还没到早朝的时间,方兕下马换了身衣裳,懒得挨个宫门通报,索性翻上房顶,一路飞檐走壁窜到了东宫去。

明烜已经起了一会儿,衣衫整齐,此刻正坐在镜前由宫女给他梳头,方兕扒在梁上看了半晌,失去耐心,故意制造出些窸窸窣窣的响动,明烜眉毛一跳,立即屏退左右,镜中倒映出的表情怒气隐隐。

方兕从房梁上溜下去,往明烜身后不远的桌子上一坐,自己也出现在了镜子里,两个人在镜中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一会,到底是明烜先没绷住,转过身,颇为无奈地笑了出来。

“你和我一同上朝去么?”明烜问。

“去。”方兕说,“回宫了还不立马述职,给你爹找理由骂我?”

明烜忙又好声好气道歉,方兕被他哄得舒心了些许,然而也不禁奇道:“你转性了,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我什么时候跟你不好说话?”明烜反问,一振衣袖向外走去,方兕跳下桌子跟上他,侍立在外殿的宫人们看见凭空出现的方兕,全都被吓了一跳,见明烜神情泰然,便也不敢多说什么。

“对了。”明烜状似不经意地道,“父皇把云冀娴暗中送回冀北了,知道的人不多,你别走漏风声。等再过些时日,孟子晦也跟着去。”

“那好啊。”方兕松了口气,发自内心地欢喜,“我上次带她溜出宫散心,她还和我说想回冀北呢。”

方兕不疑有他,甩着手高高兴兴走到前头去了,明烜落后半步跟着,强自压下那股忽然又涌上他心头的、过于森然的血腥气。

下朝之后,明烜去御书房接着同大臣们议事,方兕听各位臣工道贺恭维听得头昏脑胀烦不胜烦,眨眼间溜没了影。

皇宫早已被她摸熟,闭着眼都能认出方向,方兕抄了几条近路,片刻之后已经跳进兰因宫的院墙。

兰因宫一向没几个活人,方兕坐在石桌前,伸着脖子喊道:“孟子晦!”

她一连喊了两三声,孟忱才终于推开宫门走了出来,他难得穿了件还没染上颜料的新袍,映得人愈发面如冠玉,孟忱消瘦了不少,气色却红润得前所未有,双眼精光熠熠,让他看上去甚至有些妖艳。

“天。”方兕惊讶不已,“你进补了?人逢喜事精神爽?”

孟忱笑笑算是默认,温声道:“还没贺你的喜事。”

“打住,你要是再说,我就真要吐了。”方兕向他一竖手掌,头摇得像拨浪鼓,孟忱便也不再讲,他一斜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边说:“进来看看秦岭图——我打算这月就赶制完工,给你和奉朔做贺礼。”

方兕听到秦岭图三个字,眼睛就刷地亮了,忙跟着孟忱走进殿中,那幅长卷看起来已经快要完工,方兕从未想过有人能把无生命的群山画得如此形神兼备,震撼得不禁屏住呼吸,孟忱背着手站在她身边,略略皱起眉,唉声叹气道:“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方兕问。

孟忱隔空点点秦岭图:“这画的颜色差了一种,所以还不够好看。”

“——还不够好看?”方兕咋舌,“差的什么颜色,你倒说给我听听。”

“那是一种红色的颜料,举世罕有,你们怕是从没听过,我收集了这么些年的画材,也只在京城一家古董店见过一次,还是人家不肯卖的传家宝。”孟忱黯然道,“也罢,既然寻不到,只好不用它了,这么珍稀的颜料,兴许几百年才能在画中使上一次,就当我此生没这个缘分吧。”

“在京城就好说。”方兕打断他,“地址给我,我去帮你找。”

孟忱还是笑吟吟的,脸上透出一点惊讶:“你要去偷?”

“借点用用而已,怎么了。”方兕理直气壮,“几百年一见的画,凭什么我看不到。”

“还是不了。”孟忱又畏手畏脚起来,“我的秦岭图未见得真能成了经典,贸然把颜料用了,反倒浪费……”

“别磨磨叽叽的。”方兕不耐烦地抽出一张纸,不由分说塞到孟忱手里,“地址给我,最晚后天,我把颜料给你送来。”

孟忱还在犹豫,直到方兕举起巴掌,才乖乖提笔写下一个地址,方兕把纸条收进怀里,向孟忱一扬下巴:“这颜料叫什么名字?”

方兕骇然:“这么瘆人。”

孟忱又低头冲她笑了笑,他脸瘦窄了一圈,显得眼睛更大,两只漆黑瞳孔深幽幽的,烧着异样的光彩,方兕看得心中一警:“你现在的状态……特别像明奉朔夏天犯病的样子。”

“是吗。”孟忱听了这话倒也不恼,全不在意地耸耸肩膀,“那就像吧。”

他此时全无方才畏首畏尾的怯懦模样,甚至连从前那种脆弱易折的气质也没了,看起来生机勃勃,精神得甚至带些疯气。方兕不禁揶揄道:“我看你从前也没病,不过是在皇宫里憋的,等你到了冀北见着云姐姐,怕是都能上天入地了。”

孟忱动作一顿,方兕向他摆摆手:“走了,等我好消息。”

她背影里都张扬着志在必得的气势,又不肯走正门,借着海棠树的高度一跃而起,飞鸟一样消失在兰因宫的重檐之外。

夜色渐浓,方兕有心要做一回江洋大盗,甚至颇为正式地穿了一身飞贼专属的夜行衣。孟忱写给她的地址并不难找,方兕很快摸进那家古董店,这店铺看着貌不惊人,库房里竟真收藏着不少好东西,方兕被那些宝贝晃花了眼,然而一室珍奇琳琅满目,却迟迟找不见孟忱所说的那什么“喉间血”。

方兕根本不知道装这颜料的容器该长个什么模样,只得耐着性子寻寻觅觅,堪比大海捞针,放瓷器的屋子、放字画的屋子都被她翻完一遍,结果全无所获,方兕气结,索性又跑到前面,翻腾起最靠外的柜台。

她在柜台上找了半晌,没发现颜料,却摸索出了几个机关,方兕一路闯荡,奇淫巧技也见得多了,这些机关并不复杂,方兕借着火折子的微光摆弄一会,便听见不远处的墙壁发出在地上拖动的声响,她抬头望去,那堵墙沉闷地响着,竟然缓缓向两边打开了,赫然现出一条通道。

方兕摸摸身上带的武器,定了定神,擎起火种向那条通道走去,通道中并无埋伏暗器,就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路,走了没有多久,一扇窄门就出现在方兕眼前。

她先是试探着敲了敲门,又贴在门板上听另一边的声响,确定全无异常后,才慢慢推开了那扇窄门。

通道的彼端是一座宅邸,方兕跳上房顶,打量着周遭的景物,很快想起这是云冀娴指给她看过的,曾经属于孟忱的那座王府。

既然密道通向王府,那间古董店想必也是他们两个自己的产业。方兕皱起眉,孟忱是故意引她来这里的,他要她来做什么?

王府中空无一人,听不见任何活物的呼吸,正厅门窗大敞,一片漆黑中依稀闪烁着几点亮光,方兕走过去,逐渐看清那是长桌上一字摆开的九盏莲花长明灯。

长桌上还有一尊炉鼎,几缕香以袅娜的姿态向上空升腾着,被供奉在香炉与长明灯之后的,是一块窄长而简单的灵牌。

方兕手一抖,不敢置信地狠狠眨了几下眼睛,她退后几步,擎起手中火种,一盏接一盏地燃起正厅里所有的灯。

点亮靠近门口的最后一盏之后,方兕转过身,悬挂在墙上的画像于灯影中显现出全貌,仿佛与她遥遥对上目光。

是孟忱亲笔绘制的云冀娴,方兕一眼便知。

她顾不上再看四处垂挂的白幡,全部注意都被地上的棺椁吸引——那是一具不大的木棺,按礼制不该给云冀娴这样的身份使用,但这整间灵堂都仓促而潦草,简陋的棺椁在其中反倒显得和谐,由不得方兕不接受。

眼见为实,否则我绝不相信。方兕这样默念着,发狠地一把将棺盖推开。

棺中人穿戴整齐,竟然是方兕与明烜初入后齐和谈那一天,云冀娴所着的那件衣裳。

若这姑娘动了真怒,把他的兰因宫一把火烧了,孟忱也觉得自己可以接受,然而方兕淡定得反常,甚至没打算掀了他摆满画具的桌子。

方兕进来之后,只是把那张揉烂的纸条丢到孟忱桌上,被满室的酒气熏得皱了皱眉。她双眼因为整夜没睡而遍布血丝,许是哭过,眼皮还有些发肿,她这种状态是没法去上朝的,甚至也没法出现在明家人面前。

“孟子晦。”方兕向孟忱微笑着,语气坚冷如冰,“连你也算计我。”

随即她又道:“谢了。”

为东宫喜宴置办的天地大红,原来是用云冀娴的血泼出来的,如果方兕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嫁进去,便也就嫁了。整座皇宫都这样盼着,所以所有人在瞒她,除了孟忱,没有人告诉她半点真相。

“皇上必然下过命令,礼成之前,不准向我走漏半点风声。”方兕对孟忱道,“你不怕牵连整个云家?冀北铁骑的精锐可都还在明烜手里呢。”

孟忱疑惑地望着她,似乎觉得这句质问颇为没有道理:“云冀娴因家国而死,我和云氏全族一同为她陪葬,本就是天经地义。”

方兕被这话一震,沉默半晌,道:“我看你是真疯了。”

孟忱执着玉壶往榻上一歪,直接就着壶嘴痛饮起来,喝完几口,浑不在意地道:“冀娴不在了,我这所谓的齐王又不上朝、又没封地,左不过是个无名无权的皮囊,是疯是傻,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区别?”

他喝得太急,眼尾都被呛红了一圈,方兕看不过眼,走过去劈手要夺,孟忱几个指头捏着酒壶,方兕竟没能抢到。

“你怎么忽然有劲了。”方兕喃喃。

她凝视着容光焕发到不正常的孟忱,一步上前,狠狠拽过孟忱左臂,手指搭上他的腕脉,片刻后方兕脸色大变,惊怒交加道:“怎么你也?”

在外征战多年,方兕自己练出了半个军医的本事,对明烜夏天发病时的脉象尤为熟悉。她头脑中无数个念头瞬间绞作一团,方兕掐着孟忱的腕子,尽力理清思绪:“陛下的病早就有了,总不可能是你,所以是你母妃下的毒。明明以前你没有症状……是我们从海棠树下挖出的那个玉盒子吗?”

孟忱歪在那里仰望着她,方兕咬一咬嘴唇,继续分析道:“当时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凌日’,就是这个东西,对不对?”

“好聪明。”孟忱赞叹一声。

“不过这不是毒,是药,出自天下第一神医——也就是我母妃之手。”

“是药?”方兕冷哼一声,“治什么的?”

“这‘凌日’能让人如获神助,精力远超常人,学什么、做什么都事半功倍,陛下正是靠它,短短几十年就为南楚积累下如此雄厚的国力,奉朔精力旺盛、英勇拔群,一半也是因为血脉里的遗传。我没有他们那样好的天资,更没那么大的本事,但究竟还有几分野心,就是想留下一幅能让后人记住的画。”

孟忱笑中带泪,望着方兕,双目像两瓣浸透了雨的桃花:“为帝王者必将在史册上留名,不管昏庸还是贤能,哪一个愿意做亡国之君?我自登基就是傀儡,是个躲在皇后羽翼下的废物,为了冀娴,不管什么骂名我都可以背,但是,但是……在无能的皇帝之外,我能不能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方兕也有些哽咽,苦涩地开口劝道:“你可以慢慢画……”

“来不及的。”孟忱摇头,“自小母妃就怕我养不大,每个能醒来的早晨,对我来说都是宽赦。不用这样的法子,我怕我等不到。”

孟忱一滴一滴掉着泪,却把方兕满心的郁气渐渐冲刷净了。

从昨晚见到云冀娴的牌位开始,她心中一阵悲愤叠着一阵茫然,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全然陌生。她理解明烜身不由己的苦衷,又在对云冀娴的痛惜里尝出更深处物伤其类的恐惧,孟忱字字泣血的这几句剖白,让方兕终于拿准了主意。

“你的画会名满天下的。”方兕说。

孟忱看见她目光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

窗外乒铃乓啷嘈杂不已,响得没完没了,明烜重重合上一本奏折,语气里带了点愠怒:“什么声音?”

“回殿下。”一个小宫女怯怯地道,“是……是怀化大将军在搬兵器。”

方兕告了假没上早朝,明烜已经有大半日没见着她的人影,此时听见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心中疑惑更深。他把奏折撂下,屏退宫人,走向噪音来源的东宫后院。

“你折腾什么呢?”明烜跨出门槛,诧异地问。

方兕正往兵器架上插进一杆银枪,闻声回过头来,于是明烜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别在衣上的那条白绢——方兕在戴孝。

“为云冀娴。”方兕淡淡道,并不打算解释,继续往场院两旁摆放更多的兵器。

甚至出乎明烜自己的预料,在意识到方兕已经知晓一切之后,他心中最大的情绪竟是释然。

云冀娴的死亡本就不该对方兕隐瞒,尽管他比谁都清楚这坦白最可能导向的结果。

东宫的后院大而空旷,被方兕一东一西放了两个列满武器的木架,竟像个正式的演武场一般,方兕终于摆完最后一把刀,抬手扯了扯衣领,开门见山地对明烜道:“我们两个打一场。”

“你赢了,我继续跟你,我赢了,南楚朝廷再也管不着我方兕的事。”方兕坦然望向明烜,“一局定胜负,愿赌服输。”

 明烜立在阶上无言地望着她。

这里不是西南山明水秀的寨营,方兕说话的神情和语气,与当年却几乎一模一样。

方兕与他们所有人都不同,精简直白,从不会把自己陷入进退维谷的为难。面临歧路与隘口时,如果干扰选择的顾虑太多,她会心无旁骛,把命运托付给自己斗出的输赢。

那时如此,这些年她遇过的道道难关,皆是如此。

明烜走下台阶,方兕在两边的木架上放了刀、放了剑、放了银枪铁槊、长鞭、弓弩、匕首……他们在大大小小战场上用过的武器,方兕全都准备了。

好像就是从这些锋刃明亮如雪的寒光上,一忽儿闪过了少年脆生生的青春。

方兕提着剑,双腿开立,已经做好了进攻的起手势,明烜从木架上拿起一支长鞭,调顺呼吸,转身与方兕相对。

他们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同时向对方狠狠一击。

方兕出招的风格暴烈,雷霆万钧,从气势上就狠压旁人一头,明烜是邢野翎打磨出的功夫,功底扎实,身法优雅,大开大合的野路数与正统武学正面交锋,缠斗得难分难解。短兵相接的碰撞与腾挪时带起的劲风彼此交响,长剑铮铮,鞭声呼啸,方兕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长剑用力向下一刺,把明烜的鞭尾生生钉在了地上。明烜看也不看那鞭子一眼,奔向离自己最近的兵器架,抄起一支弩连发三矢,对面方兕也已经弃剑换刀,铁镞撞上刀身,当当当连着三下。

转瞬间方兕的刀就要劈到眼前,明烜丢下弓弩,从架子上抄起一支铁槊,把方兕当头劈下的刀架在半空。他们两个这一下都用了十分的力气,刀刃与槊头撞出铿然巨响,方兕索性松开手,一脚踏在明烜肩上,借力向前一扑,把他身后木架上的匕首够到手里,趁着两个人距离贴近,反手就向明烜一刺,没扎到人,只挑下了明烜头顶赤金掐丝的发冠,那冠子上嵌着一溜珠宝,瞬间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明烜心有余悸,刚才若非他闪身及时躲过,方兕那一下可就要戳进他的后颈了。他抬手抿了一下打散的鬓角,方兕也没有动作,两个人相对望着,时间似乎都凝滞了几秒。

漫长又短暂的一瞬静止之后,明烜捡起被方兕丢下的那把剑,再次飞身向前。

“朝廷不管你,你又要做什么?”

方兕空手接下明烜刺来的剑刃,掌心顷刻鲜血淋漓,她扫了一眼顺着手腕浸透衣袖的血流,凛然道:“你拦不住我。”

明烜之于她,一度是不可战胜、高不可攀,他是一扇开在至高处的窗,让她窥见一线梦中也不曾想象的景色。她在这扇窗的风光里一路行走,一路求索,终于等到这个时刻——她曾以为不可逾越的,终像她人生中其他的坎一样得以跨过。

她退后半步,将手中的短刀轻轻一拔,随手丢在地上。

那刀尖只差一寸就将喂进明烜心口,此局胜负已分。

方兕很想朗声大笑,张了张嘴,眼泪却越来越急。

明烜仿佛被冻在那里,见方兕把自己糊得满脸是泪,才一步一步挪过来,拿衣袖帮她把脸擦干净。

方兕抬头看他,明烜眼底也尽是波澜,咬着牙艰难地道:“我们十几年的情分,你竟能这样……说不要就不要了么?”

“奉朔。”方兕唤了一声。

“你我的情义,只有不在此间,才能得以保全。”

明烜一动不动地僵直在原地,方兕将随身所佩的“怀化大将军之印”摘下,轻柔地放到地上,又掏出身上象征着她权力的所有信物,和将军印摆在一起。

她与南楚皇室最后的联系也被断开,方兕在明烜面前跪下,郑重地行了一个拜别天子的大礼。

脚步声渐渐远去,东宫复归寂静。

明烜半跪下来,收拾起方兕摆在他脚下的各样印信,听着这些玉石相撞发出的柔润声响。

你多看些书,他曾经无数次这样唠叨方兕,方兕则总会不耐烦地回答,我看着呢,背也背了好多。明烜说你还背了?背的什么,让我也听听。方兕的眉头便舒展开来,是一句好词,她说,看得人心里特别畅快,我真喜欢。

方兕吟诵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他的耳畔。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在孟忱眼中,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颜色。

云冀娴时常是朱红色的,雍容大气,沉静而又高贵,方兕是略浅的青绿色,光风霁月,还夹着一点剔透的蓝。明烜则是最深的玄色,嵌金龙纹,真正的天家气象。

明烜真的做了天子,明凇逊位于他,自己搬去西山别苑颐养时日无多的天年。登基典礼那天孟忱去了,站在亲王一列,和无数人一起见证着明烜步步走上那个最高的地方。

本该同他并肩的那个人不在,没有人知道方兕去了哪里,也没有人敢问。她像是上天借给明烜的一阵东风,助他成就足以彪炳千秋的功业,然后就那么消失了。

明烜没有违背承诺,冀北铁骑改换名号重新合流,云蔚甚至亲自来了京城一趟,带着云夫人送不到的关切,在云冀娴的灵位前喝了整整一夜的酒。

徐沛也亲自入京述过一次职,这次没带珊瑚,但带来了东海大捷的好消息,固若金汤的海防再次展示了它的坚不可摧,沿海百姓此番能享有数十年的安宁。

邢野翎被明凇留在了宫中,依然担任御前侍卫统领,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见证着气象一新的时局,却也比以前更加爱笑。

这些事情统统和孟忱没有关系,孟忱还是画他的画。

动静,虚实,线条,色彩,在他笔下都会呼吸,孟忱知道自己的画有生命,饮足了他的心血,保存着他的精魂。他的秦岭图是最有故事的,离成为真正的传奇,只差一样颜色来点睛。

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斜斜射进窗口,孟忱正倚在榻上养神,忽然睁眼一笑。

明烜余光看见一个内侍走近御桌,皱眉道:“朕不是说了不传晚膳么?”

“陛下。”那内侍下拜道,“是齐王爷来了,此刻正候在殿外。”

明烜动作一顿,他和孟忱许久没有见过,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还有一个齐王独自住在兰因宫,明烜搁下朱笔,道:“让他进来。”

孟忱不仅来,还不是空手来的,宫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齐王领的人在皇上面前放下一张巨大的架子,架子上蒙了一块白纱,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有两个宫女各捧着一只玉盘,也都用丝绸盖着。

明烜茫然地看着他们动作,问道:“你搞什么名堂?”

孟忱笑盈盈的,如果方兕在,就会发现他脸上异常的红润已经全部褪去,面色甚至比以前还要苍白。

“我有厚礼相赠。”孟忱道,“还请陛下屏退左右,亲自观赏。”

邢野翎瞟他一眼,不动声色往明烜桌前靠近了半步,孟忱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动作,可怜巴巴地望过去:“邢统领,我这样的人,还能伤他不成?”

“你们都下去吧。”明烜道。

宫人们向明烜无声一礼,鱼贯而出,孟忱轻飘飘地走到明烜桌前,掀开了那两个玉盘上覆盖的丝绸。

一个玉盘中是一把短刀,另一个玉盘中是一只酒壶。

明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匕首、白绫、鸩酒。”他一样样点着,“你这是来赐死朕?”

孟忱声音低柔:“不知陛下敢不敢死呢?”

他执起那只酒壶,走到明烜面前,斟满了明烜手边的瓷杯,明烜嗤笑道:“拿茶杯装酒,你也忒不讲究了。”

孟忱替他斟完了酒,又退回原地,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明烜。这场面诡异得匪夷所思,明烜拿起瓷杯,盯着孟忱,一口一口灌下去。

喝完,明烜赞叹道:“清冽回甘,好酒。”

孟忱看着明烜毫不犹豫地喝完自己送上的酒,轻声道:“这是我赠给陛下的第一份礼。”

“你们明家这代人,都有到了夏天便狂躁易怒的痼疾,这是因为家母曾为太上皇配过一味名为‘凌日’的毒药,陛下血脉里带着他遗传的毒,若没有解药‘清云’消除毒性,寿命恐难长久。”

“陛下在冀北的那段时间,太上皇曾派人将兰因宫彻底搜查过一回,却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直到后来,方兕与我在院中打闹时,才意外发现了埋在海棠树下的‘凌日’与‘清云’的方子。”

明烜震惊道:“你……”

孟忱继续娓娓道来:“可是那方子并不全,‘凌日’有每种药材具体所需的量,‘清云’却没有,为了配出能彻底解毒的‘清云’,我给自己也下了‘凌日’。”

明烜的目光瞬间转移到孟忱手中的酒壶上,孟忱笑道:“还好,终于大功告成。”

“所以你给我喝的,就是‘清云’?”明烜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什么?你这样折腾自己,身子骨怎么经得住?”

“这就要看我赠给陛下的第二份礼了。”孟忱道。

“昔日南楚后齐登秦岭歃血而盟,南楚帝赠金错刀予后齐,愿修世代睦邻之好。”孟忱在明烜跟前半跪下来,将金错刀双手奉上,“正是此物。”

金错刀与秦岭之约是议和开始前后齐便谈起过的,当时南楚没有一个人真的把它当回事,后来连云冀娴都没再提过,明烜不太明白孟忱又拿它出来说什么事,孟忱垂眸看着手中的金错刀,低低叹了口气。

“‘凌日’之毒已解,活八十年也好,九十年也好,凭陛下的体格,想来不是问题。”,孟忱道,“那二位先帝愿意用一个承诺,换秦岭南北世代和平的一场梦,如今我将这个承诺还给陛下,不知陛下能不能尽毕生之力,让这个梦做得再久一些?”

明烜把金错刀接了过去。

孟忱站起身看了明烜一会儿,脸色突然一变,凑过去伸手触碰明烜的鬓角:“你怎么……”

他们两个的距离骤然拉近,明烜反应极快,一手横在两人中间挡住孟忱的手腕,另一手下意识地就挥了过去,孟忱猝不及防,被一巴掌扇得后退几步,他踉跄几下,最终没站稳,一把跌坐在了地上。

这一掌甩得太狠,连明烜自己都怔住了。

他暴起得用力过猛,梳得整齐妥帖的鬓发登时从冠里散了出来,一绺正垂落在耳边。那是宫人为他梳头时细心隐藏在最底下的,明烜费尽心思在人前遮掩,甚至就是为此一掌把孟忱扇开的——一绺白发。

不过二十几的年纪,鬓已星星也。

被一巴掌扇开的孟忱此刻还歪在地上,他头有点发晕,尽力把自己慢慢撑了起来,孟忱盯着明烜的鬓角,微微眯起眼,而后眼睛越睁越大,颤动着的睫毛轻轻一闪,是恍然大悟,不可置信,继而哭笑不得。

一朝天子一朝臣,最后谁又比谁得意到哪儿去呢。

孟忱苍白脸孔上一片掌印极为醒目,人却看不出半点狼狈,他走到刚给了他一耳光的明烜面前,语气却甚至是平和而温柔的。

因为你是明氏贵胄,嫡长子的无上尊命,虽这九土割裂各据一方,凭南楚深厚基业,雄才伟略如斯,如何不能统一。

也因为你命定走向御座,含着的不是金玉勺而是削铁刃,每一步走来都是刀尖起舞,踩着无数挑断的筋脉剁碎的骨肉滚落的眼球,回首处面目全非空无一人。

携手的,分道扬镳,知心的,相忘江湖。搏一个功业千秋万代,终究是望处雨收云断。

孟忱走向那张巨大的架子,抬手一扬,把蒙在上面的白纱揭了下来。

“这是我送给陛下,也是送给自己的第三份礼。”

“秦岭图。”明烜喃喃道,被那幅画卷震撼得无以复加。

世上应当有这样的画,也应当有这样的人。孟忱满意地望着自己的画作,眼睛越来越亮,有不可思议的光彩从他生机稀薄的躯壳里透了出来,他回过头,给了明烜明晃晃清亮亮的一个笑。

“奉朔。”孟忱像最恣意明快的少年那样笑着,对明烜说,“你看着。”

孟忱游云似地向一边飘了几步,猛地拔出了明烜放在架上的佩剑,明烜瞳孔骤缩,下一秒他看见孟忱扯散衣襟,将那把长剑横在自己的脖颈上,毫不迟疑,一抹。

从他颈中喷出的鲜血溅在秦岭图上,斑斑点点,像天降一场猩红的雨。

它离成为真正的传奇,只差一样颜色来点睛。

——天下难寻的颜料。喉间血。

明烜伸到半空的手瞬间石化。

孟忱脸上还是那个笑,天真,明亮,透骨的森然,三尺青锋血迹斑斑,他无声无息地软倒,像一株玉色昙花在最盛放时骤然萎谢。

月照当空,霜白的光从窗里落进,洒上血迹斑斑的秦岭图,月色亘古无声,定格住孟忱染血的微笑,和明烜静默的枯坐。

“来人。”明烜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传旨。”

“……后齐帝,孟忱,自刎殉国,着以天子礼葬之。”

明烜仰起头,脸上拖下长长一道泪痕,下颔的轮廓被湿润柔化,他压抑地哽咽一声。

他声音有些嘶哑,语气却平静温柔,听来与刚刚孟忱的诀别并没有什么两样。

——尚克时忱,乃亦有终。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明烜将金错刀收进怀里,转身来到窗前,向外遥遥望去。

他望不见秦岭,望不见冀北,也望不见西南的山,而那跨越九州的土地无声地落到他的肩上,几张熟悉的面孔在土地中出生又离去,他们带走明奉朔,留给江山一个朝乾夕惕的皇帝。

灯火通明的皇宫,若从远处极高的山峰上看去,只像一盏四方的小小灯笼,被护城河拢在掌心,似乎一刀便能拍碎。

方兕最后向那皇宫望了一眼,转身策马而去。

白马像坠下夜空的一颗流星,逐渐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群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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