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时候听见别人放屁多你们还有心思吃么?谁有招数能解除这种心理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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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乱小说阅读,请关注微信公众号:比比读小说网作者简介:半夏,原名杨鸿雁,一九六六年出生于云南省会泽铅锌矿。云南大学生物系毕业,现为某时尚刊物副总编。中国作协会员,云南省作协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小说《心上虫草》、《活色余欢》,作品刊登于《天涯》、《大家》、《凤凰周刊》、《美文》、《青年文学》、《红豆》、《滇池》、《边疆文学》等。获首届老舍散文大赛优秀作品奖,云南省政府“四个一批”文艺人才新人奖,昆明市政府文艺奖茶花奖银奖、边疆文学奖等。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献给在时代缝隙里开出生命奇葩的人引子一匹受惊的马老咀山矿地处琅县。古滇国的琅县一带盛产铜,因而自古这一带商贾云集,自然而然成为“锁钥南滇、咽喉西蜀”的重要通道和云贵川三省结合部的物资集散地,是北方中原文化、巴蜀文化、楚文化传入云南最初的驿站和枢纽。琅县在秦汉时属古夜郎国地域,汉武帝时才正式设县。当地的金属冶炼史有三千多年,始于夏商。当然,古时候的人不晓得琅县除了出产铸币的铜,这个藏娇之地还盛产铅、锌、锗、银等等宝贝,原因很简单,那时候的技术还炼不出这些东西来。铜矿坐吃山空了,现在的老咀山矿冶炼的主要产品是铅锌锗银。作为国家秘密级的大型冶金工业基地的老咀山矿繁盛起来后,琅县县政府就来到老咀山矿驻地,开百货公司开照相馆开饭馆开粮店开钟表铺开厂。县上适时地来老咀山矿建起了第一个厂——琅县酱油厂。这个厂虽然对外称酱油厂,其实它在生产酱油及醋这些开门就要置办的生活必需品外,还连带着生产各种糕点,有绿豆糕、沙糕、桃片糕、蛋糕、芝麻糕、蛋清饼等等。其中最贵最好吃的是绿豆糕,最便宜的是蛋清饼。酱油厂就在老咀山矿的家属住宅区里,在矿里面最热闹的大街尽头。酱油厂的存在对于老咀山矿人的生活很重要。走近酱油厂,首先是一股制作酱油的豆渣发酵后发出的酸臊味,有点呛鼻子,可是常常肚子咕咕叫的小姑娘红英却从其中分辨得出酱油厂的烤炉里正在烘烤什么糕点,使劲吸鼻子,她可以从中闻到那似有似无的一股糕点的香甜味,然后咽一咽口水。邻居罗萍姐姐她妈妈是酱油厂做沙糕的临时工,沙糕偶尔烤糊了不能卖,沙糕组的人私下就把这糊沙糕分了,悄悄带回家来。那糊沙糕也可以吃的,只是有一点点焦糊味。红英吃过一次这样的糊沙糕。罗萍姐说,要是沙糕每天都烤糊一次就好了。酱油厂是老咀山矿孩子们向往的地方,只要能进去,往烤炉边一站,烤糕点的师傅怎么都会通情达理地拿一小块才出炉的糕点打发他们,因为那咂着指头眼巴巴望着烤炉的小馋嘴们口水都快滴干了!然而酱油厂不像洗沙厂、木工厂那样随便,随时可以放小孩子进去玩。酱油厂有两扇巨大的木门,一般人很难进去。守门的是一个白胡须老倌,看他的年龄少说也有七十岁了,嘴里随时咂着一管长长的烟锅。他老人家坐着时,烟锅头搁在地上,偶尔站起来时他手里的烟锅杆斜伸出来会挡路,老人家永远都穿着旧时的长衫子,衫子的脚边都罩到脚踝那儿了,长衫子是阴丹蓝的布做的,洗得泛白了。尽管只是这样一个白须老人守大门,你别以为就此可以趁他打瞌睡时偷个大冷宝混将进去,那你就错了,他的一双眼睛像鹰隼一样尖。酱油厂让红英感兴趣的地方还有那驾三匹高头大马拉的大马车,它早晚各进出酱油厂一次,每天运两大车柴火煤炭进去然后空车出来。酱油厂烤糕点的炉子以及一刻不歇熬着酱油的大灶就靠这驾马车拉的柴炭供给能源。老咀山矿建矿初期曾征用过当地人的小马车拉矿石,后来便都是解放牌、东风牌汽车搞运输了。所以老咀山矿最漂亮的马车就是酱油厂的这驾了,其他那些出现在建筑工地搞点小规模运输的马车都是一匹马拉的小车,而且马的个头也特别的小,通常都是云南的土著矮种马。酱油厂这驾车的三匹马中,两边是枣红色大马,中间一匹是白马,当然,其实它们是三头健壮的骡子。骡子长大了是生不出小骡子的,它们的爹妈是马和驴,它们是不会下崽的,它们被生下来一辈子就是专门给人出力气干活的,它们体格健壮,浑身都是蛮劲,耳朵都短短的,直愣愣地立着。这点常识红英是听爸爸刘开义说的,红英的爷爷旧社会是赶马帮的,驮着普洱茶出去,去缅甸去印度,一去数月半载,又驮着洋纱洋货回来,红英的爷爷赶马帮到缅甸还带回来一个缅甸女人,后来就留在中国没回去了,红英五岁跟爸爸妈妈回滇西腾冲老家时,爸爸让红英叫那个缅甸女人“缅奶”,缅奶当年是骑着一头枣红色的骡子进寨子的,爷爷牵着缰绳地上走着,红英的奶奶到寨子口迎接,爷爷早就把要带回一个缅甸女人的口信提前半个月传递给奶奶了……又传说,酱油厂的那三匹高头大马是退役的战马。酱油厂好玩着呢。生肖属马的红英喜欢马却差点惹出一桩凶险的大事情来,谁又料得到呢?赶这驾车的马老板是一个戴着瓜皮小帽的中年汉子,身上常穿一件羊毛毡做的马褂,褂的前襟后片下半部一圈的都是包袋,一副当地彝族山民的典型打扮。这天,午后拉来的柴炭下完后,马老板把三匹马儿解放,给它们仨脖子上都挂上一个长长的布料兜,犒劳它们,马缰绳拴在料厂旁边的一棵木柱子上。做完这一切,马老板走到一处屋檐下的荫凉处席地而坐。马老板从包里摸出烟叶,双手把它搓卷成一根草烟,从腰间抽出一支不长的烟杆,卷好的烟插进去,都拿出火柴来了,舍不得浪费一根火柴,他就站起来走到大门那里找守门大爷的长杆烟锅头借了个火,燃着后,蹲在墙脚边咂巴起来。就在这一刻,罗萍约着红英来到酱油厂。罗萍姐姐搂着比她个小的红英,甜甜地喊了一声守门的老爷爷,说是要进去找她妈拿一下家门钥匙。守门的长须老者认识罗萍这个小姑娘,他用烟锅磕磕地说,快点出来就是了。罗萍和红英就快步走进厂里去了。太突然了!拴在柱子上的白马忽然抬起前蹄长嘶一声,挣脱缰绳,惊恐地在酱油厂的院场心跑了一圈后,夺门而出……马老板反应灵敏,他扔下烟杆朝受惊的白马冲过去。边冲边扯着嗓子乱骂:小白妹!小白妹!你回来!你抽风了?找死!小白妹!你给老子回来!小白妹是那匹马的小名。马老板没拦住小白妹,它飞奔出厂门,狂奔向大街。惊马小白妹冲到了熙来攘往的大街上,瞬间,一片蹄哒声中传来人们的尖叫声。正是下午四点左右光景,老咀山矿的职工下早班的时候,一路上人很多。马老板不顾一切地撒腿狂追他的马他的小白妹……罗萍和红英吓呆了。那匹受惊发疯的马后来乖乖地被马老板牵了回来。它狂奔时铁质的马掌子在一段水泥地面的下坡路段上打滑了好几次,马老板趁此机会才最终撵上了它。当马老板皮塌嘴歪满头大汗地牵着他的小白妹回来时,他从看热闹的人群中一把揪出红英,破口大骂:你!哪家的鬼娃娃?一身穿得红猩猩的跑这里来打野?给我滚开点!我的马就是被你吓惊掉的!要是它今天撞死踏伤人哪个赔?赔得起吗?哪家的死娃娃?进厂来搞哪样?混小粑粑吃?罗萍她妈也跑出来看热闹,她不敢出声气,使眼色让罗萍赶快带着红英走。红英吓得脸都白了,嘴一瘪哭起来。这天红英从上到下穿的是过年时妈妈李玉珍才给她添的新衣服,大红色的灯芯绒衣裤,才洗过两水,就连脚上穿的都是一双红色的扣襻布鞋,彻头彻尾的一个红衣小鬼。这是红英七岁时经历的因她而起的重大事件,这事红英她妈李玉珍听罗萍她妈说了。李玉珍越想越后怕,要是那匹惊马冲着女儿狂奔过来……李玉珍回家就揪过红英的耳朵,恶狠狠地说,你个贱丫头,再去酱油厂玩,我打断你的腿!李玉珍很生气这事,觉得特别没有面子,女儿就馋到这地步了?为了能混得一点糕饼吃。李玉珍平时都不怎么爱搭理罗萍她妈的,李玉珍是化验室样品组的技术员,上班时穿白大褂,是毕业于六十年代初的中专生,知识分子。罗萍她妈腰间系的是深蓝色的大围腰,会写的字不超过两百个,还是那扫盲班上学的。搁现在看就是白领和蓝领的区别。李玉珍吃了晚饭就去酱油厂对外门市部买回一块钱一斤的芝麻酥饼两斤,对红英和红强兄妹俩说,我们是双职工家庭,我一星期给你们买一次糕点,以后少给我出去丢人现眼的。关于惊马事件,最令人叫绝的是那匹白马受惊奔逃时,竟然用它的尾巴卷裹起一坨酱油厂料场上码放着的焦炭,它一路狂奔时,那坨炭一路散碎成很多小坨,街两边的人们在惊恐之后开始哄抢那掉在地上的炭块,炭块烧火用啊。这是怎么回事呀?就连赶三套马车的马老板事后都一直没想通。老咀山矿的人对此议论纷纷,有人大胆推测这种说法被人传得太神道了,完全不可能,马尾巴在马奔跑时起平衡的作用,它尾巴上裹着一大坨焦炭怎么跑嘛?只有一种可能,那一路散落在身后的黑色东西是马屁眼里屙出来的屎蛋蛋!分明捡拾到炭坨的人就反驳:难道是马屎蛋一落地立马就变成了可以燃烧取暖的炭?在酱油厂上空弥漫的酸臊和糕点的甜香味中,这起重大事件以一抹鲜红的颜色很刺激地从一大堆铅灰色的记忆中跳出来。这是一个缘起,从此这个喜欢穿红色衣裤的小姑娘好像突然变得不怎么爱说话了,经常傻呆呆的,好像时时都在琢磨着些事,性格自闭起来,但是她大脑的记忆库却轰地打开了一扇门似的,令她感兴趣和着迷的事多起来,她走过老咀山矿的旮旮旯旯,穿梭在人群中,红衣幽灵一样用耳朵收集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不时还眯盱着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看人看事。成年后的红英现在老想,她记忆深处冒出来的即使是一个一个的马屎蛋,那也是团溜溜的,可以自圆其说的,穿越时空三十年,它们还冒着热气,有着体温……美人纪·二篇老咀山矿不小,怎么说来也算是深藏在中国西南部的一处非常重要的冶金工业基地。当年,全矿职工家属总人口数咋个说也有个两三万人,但扳着指头点点,够得上“美人”这个称谓的女人却不多,不会超过一巴掌这个数。柳惠兰、郝凤鸣,老咀山矿男人们眼里风情万种的女人,老咀山矿女人们嘴巴上跳来跳去的一个词——骚货……偷看美人柳惠兰三十年前,柳惠兰是老咀山矿最有名气的女人。其实,到红英对她印象深刻的时候,柳惠兰已经是声名远播好些年了。谁是柳惠兰?红英听她妈李玉珍提起柳惠兰好几次了。李玉珍她们议论柳惠兰的时候,脸上老搞出一些神秘兮兮的贼精样子来,不是撇嘴巴就是咬耳朵。爱竖着耳朵听大人说闲话的红英被吊足了胃口。柳惠兰到底是谁呀?一段时间里红英对柳惠兰很好奇,因为柳惠兰总是搞出些李玉珍她们感兴趣的事来,“柳惠兰”三个字在她们的嘴皮子上跳来跳去。显然,柳惠兰是不同于李玉珍她们的人。红英猜,柳惠兰是个不正经的女人。柳惠兰长什么样子?红英看过一本叫《警惕》的小人书,讲一个新中国成立后潜伏下来的女特务破坏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故事。红英爱把画面翻到有女特务的那几页,反复地看,因为那女特务被画得与众不同:直发披肩,身材婀娜,穿着高跟鞋。女特务当然是不正经的,先入为主,红英想柳惠兰可能跟那本小人书上的女特务一个模样吧?暑假,大人们上班去了。红英就跟隔着她家六道门槛的大女孩罗萍玩,整个一罗萍的小跟屁虫。老咀山矿职工的家属宿舍大多是一排一排的平房,跟部队营房差不多,只是不围院子。周围团转十来个女孩子每天从早到晚都端个小板凳聚在罗萍家屋檐下钩花、织毛线、纳花鞋垫什么的。这些女孩中有比罗萍年纪大的,但是罗萍说话算数,很有威信,是娃娃头。红英比罗萍小五六岁。冶金实验室化验员李玉珍上班时间很死,她不怎么瞧得起罗萍她妈,却很乐意让女儿红英跟罗家那个有主见的姑娘玩。李玉珍拿了些旧毛线团两根细竹针给红英,说姑娘家学点针头线脑的活是好事情,让罗萍姐姐教你织。红英不笨,罗萍手把手教她织的第一样东西是个方形的钱包。红英第一次把柳惠兰对上号是在一个阵雨初霁的午后。大人们上班去了,罗萍家门前照例又是一窝叽里喳啦的女孩。红英正低头钩一块盖茶盘的花儿,忽然,罗萍用手拐子碰了红英的手一下,压低声音说:嗳!快瞧!柳惠兰!顺罗萍努嘴挤眼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红英看见一个高个子女人腰肢一扭一扭的背影。那女人穿着一件咖啡色的灯芯绒上衣,收过腰的,米黄色的卡基布裤子,裤腿上溅着几点点稀泥,最打眼的是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直搭到她的后腰窝,她绕开地上的水洼一跳一跳地走着,一走辫梢就一荡一荡的。柳惠兰?红英停下手里的活,她有点想绕到柳惠兰前面去看清她的模样。柳惠兰跟小人书上的女特务比,谁更漂亮呢?红英犹豫了一下没动。柳惠兰的背影让红英发痴。雨后的潮湿空气里红英嗅到了一股好闻的气味,是那种开黄色小花的奶浆草(注:蒲公英)的味道,青涩而新鲜。奶浆草红英养的兔子最爱吃。柳惠兰走出很远了,初二女生罗萍忽地站起来,一扭一扭地模仿柳惠兰走起路来,罗萍是正在发育的少女,她把柳惠兰那吸腹挺胸抬头的样子拿捏得蛮像。罗萍说:柳惠兰真是太骚了!红英她们被逗笑了。罗萍学柳惠兰走路的时候,右手还拿着钩针和正钩着的一大块盖收音机的太阳花,钩花用的鸡窝线团掉到地上一路滚进了又黑又臭的阴沟里。罗萍恼火地一把扯断钩花线,说:嗨,才开始用的新线,可惜!都怪那个骚女人!——打倒柳惠兰!女孩们“哄”地又笑起来,跟着说:打倒柳惠兰!老咀山矿有几千号职工,大都不是本地人,来自全国各地来自五湖四海,是国家开工上马建老咀山矿时,组织上分配安排到这地方来的。红英的爸妈不是本地人,但她和哥哥红强都是在矿职工医院出生的。罗萍是女娃娃的头,平时红英端着饭碗都要往她家门前跑。李玉珍骂红英:野丫头,抬着饭碗跑人家,讨饭吃么?叫花子养的?自家的事红英躲懒不做,却好帮罗萍做家务,帮她剥毛豆削洋芋皮带幺弟。李玉珍嘴碎就又骂红英是家懒外勤、吃里爬外的贱坯子。骂归骂,红英跟罗萍玩,李玉珍放心,罗萍虽然不爱读书,可是她不像那些在俱乐部游艺室门口荡来荡去的小皮旦(注:街妹),总还是一个朴素乖巧的姑娘。男孩们一放假就上山撒野下河捞鱼,待不住家了。无所事事的女孩们就扎一堆玩,交流钩花、织毛线的技巧。红英跟罗萍她们甚至琢磨过怎样用钩锥做塑料底的懒汉鞋。日子每一天都过得很慢,淘米洗菜生火做饭要花三个小时,时间经熬经捱。红英盼着自己快快长大。没事,红英就胡思乱想自己长大后的样子:比如走路,是什么样子呢?是一种柳惠兰式的步态吧,也有一根大辫子,比柳惠兰的还长。在家里崭新的两门北京柜的半截式穿衣镜前,红英认真琢磨过柳惠兰的步姿,红英自认比罗萍学得更像。无师自通的女孩聚拢在一堆也像闲妇一样说长道短的。议论柳惠兰轮不着红英发言,但她却支棱着耳朵很在心地仔细听着。在这个圈子里红英是小蚂蚱一只,只会跟着罗萍她们捡个货皮笑笑。可是,这个脸色苍白的瘦女孩的脑壳里有一个旮旯装着一串问号,有关柳惠兰的。柳惠兰的大辫子晃荡着的那年夏天,不爱说话、脾性闷闷的女孩红英的内心忽然有了一丝慌乱。第一次看柳惠兰只见着一个背影,她脸子生什么样还是个谜,红英有点后悔那天没有绕路去偷看她一眼。但是,暑假结束前两天,红英在矿职工医院见到柳惠兰了。她悄悄地有点兴奋地开始了对那个大辫子女人的跟踪。红英七岁时传染了肺结核病,每天除了吃一大把药片,还得到医院打一针链霉素。打针的纸扉扉李玉珍交红英自己拿着,她每天下班回来检查一下。李玉珍一再叮嘱女儿不要让别人知道她染了肺结核,不然别的孩子就不会跟她玩了。所以红英总是一个人去离家不远的职工医院打针。护士打完一针便在一排阿拉伯数字上顺序勾画一笔。起初红英乖乖地一个疗程一个疗程一针一针地打,打得屁股上都长了硬块,晚上睡觉前李玉珍得用热毛巾给她捂针疤。后来红英就耍了一个小聪明,她发现完全可以冒充打过针了。打针时红英是不会哭的,她都打成油条了,不认真的护士推针水快,一快就疼,红英就不打。所以红英去医院先看护士是谁然后决定打不打针,不想打或者玩忘了就偷偷地用圆珠笔学护士在数字上划一下就行了,有时候一个疗程二十针,红英只打了四五针。不过她的小聪明还真弄对了,红英后来读高中的时候有个同班女生,人生得很漂亮,耳朵却很聋,说话吐字不清舌头大,据说就是小时候得肺结核打链霉素打多了的后遗症。那天红英又去打针,她突然见到了柳惠兰!柳惠兰穿着一件不太干净的白大褂,红英是从她走路的姿势和那根一晃一晃的大辫子认出柳惠兰来的。柳惠兰是一个护士!柳惠兰走进注射室,用肥皂洗了手,坐在一边裹起棉签来,默默地。红英看见其他的医生护士都在吹牛,柳惠兰不插话,好像也没人理睬她。那天打针的人很多,排着长队。打针的护士正好是红英不喜欢的,可她决定留下来排队打针。红英要看柳惠兰。以八岁小姑娘红英的眼光看柳惠兰,她长得真是好看:团圆脸,皮肤又细又白,脸蛋红润润的,左鼻翼有颗芝麻大的痣,却并不影响她的容貌,反倒突出了鼻子的灵巧,发辫又长又粗又黑又亮,前额梳着的刘海缨苏弯弯的泡泡的,有几分似电影《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宝。红英悄悄打量着柳惠兰,琢磨着也要留很长的头发,也要梳一根大辫子,辫长要超过柳惠兰的。排队打针的红英暗下决心,从此再也不剪头发,长大后保证把柳惠兰比下去。红英纳闷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有碰见过柳惠兰呢?怪事情!还没轮到红英打针的时候,长着一双金鱼眼打针一点不疼的陈护士长嗓门很大地在走廊那头嚷:柳惠兰!——柳惠兰!放开水的时间到了,去挑两桶来!柳惠兰放下手中的药棉,应声忙往外走。慌着出门,柳惠兰不小心踩着另一个也在裹棉签的护士的脚,那护士拉长了脸白了她一眼:瞎了,没长眼睛?柳惠兰停住,转过身去,下巴一扬狠狠地瞅那个护士一眼,说:我的眼睛只长在脸上,你的眼睛是长在脚上?然后就屁股一甩腰肢一扭大步走了出去。那个护士等柳惠兰走远了,气哼哼地骂起来:这个烂女人!骚货!狐狸精!她还能得意几个时辰?把人家好端端的王医生全家毁了,她还不晓得悔改害臊!哼!打从她一来我们医院我就认定她不是好东西,你看她走路的样子——就是害人的妖精样!才分来就让她当妇产科医生,我看这种人只合发配到停尸房!或者去劳改队蹲着,省得她害人!来次运动开个批判会斗她一斗,有什么屁作用嘛!也许是那个护士咒的,柳惠兰那天出事了。红英脱下半边裤子打着针的时候,听到外面走廊上脚步声忽然杂乱起来。陈护士长在走廊上嚷着:闪开闪开!这娃娃被开水烫着了!有一个小孩声嘶力竭哭叫,打针的护士忽地一下子给红英推完药水,拔了针就往外走。红英拉起裤子也慌着往外走。走廊里塞满了人。陈医生,怎么回事?姓柳的狐狸精干的!她挑水都还扭着屁股!半桶开水都泼在这个娃娃身上了!红英钻进急救室的人缝里,一眼就看见那个哭叫着的娃娃脖子上有一个馒头大的水泡,耳朵附近头皮脸皮上也猪粉肠式地烂了一片,塌皮了,周围是大小不一的一片水泡泡,整张小脸疼得皱缩成一团,没命地哭叫,手脚乱抓乱蹬。红英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看了。院长闻声跑来了。围观的人被撵出了急救室。孩子在拼命地哭,哭声揪着每个人的心。红英听见抢救室有人说,不行!不行!不能给孩子脱衣服,会把皮撕掉的,用剪子把衣袖剪开!一个中年妇女哆哆嗦嗦地说,咋办呀?我这个托儿所的小所长可负不起这个责呀!咋跟人家爹妈交代呀?刚送来半个多小时就出这么大的事,唉!妈唷!娃儿太可怜!太可怜哟!那个烂女人咋不来烫我要烫你呢……医院附近有一个公家办的托儿所。那天是个大晴天。几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被阿姨抱出来放在木制的简易童车里晒太阳。另外一个跟来的托儿所阿姨对看热闹的人说,柳惠兰来自大城市,扁担根本就不会挑。她担着两铁皮桶的开水一摇一晃地走过来。脚下一块小石子突然崴了她一下,脚一蹩,前面那只桶就撞在侧前方的木童车上了,泼溅出来的水一部分淋洒在了那可怜的孩子身上,细皮嫩肉的娃娃只怕都烫了个半熟……红英听了心一紧打了两个寒噤。那孩子的妈被人从冶炼厂的车间叫来了,她哭天喊地披头散发的,后面尾来一大群看热闹的。罗萍也跟着来了。整个医院乱哄哄的,红英挤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地到处找柳惠兰。十来分钟后院长从抢救室里冲出来,气呼呼地说,除了抢救孩子的医生护士外,其余的到院坝里开现场批斗会!院长边走边吼他身边的医护人员,还不快去人把那个姓柳的坏分子给扭来!她造反了!她这是公然挑衅革命群众!她显然是对医院处分她的男女关系问题不满!她想进行公开报复!她这是公开反对党的领导!把她从妇产科调到门诊来是对她的挽救!她竟然敢如此嚣张地进行报复,这不明摆着造反了吗?红英和罗萍紧跟着院长往外走。罗萍很兴奋,扯着红英的手拼命地往人群前面拱。接下来,红英就好像是开始看一出有意思的大戏了。柳惠兰还在托儿所那里傻愣着哩!她软瘫了的身体靠在一棵柳树上,低头发呆,脸色惨白,她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只铁皮桶还倒在地上,泼在地上的水都被土壤吸干了。两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人冲过去,个高块大的男人揪住柳惠兰的辫子一把扯过她来,然后往群众面前一搡:柳惠兰!你这个反革命坏分子!快说!你为什么对革命群众的后代下毒手?柳惠兰哪敢出气啊,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着。小个子男人朝前一蹦抓着柳惠兰白大褂的前襟狠狠地抽了她两耳光,然后振臂一呼:打倒反革命坏分子!打倒柳惠兰!围观的人群齐刷刷地跟着喊:打倒反革命坏分子!打倒柳惠兰!小个子不解恨又飞起腿来踹了柳惠兰两脚,继续高呼口号:把阶级敌人柳惠兰逮捕法办!让女流氓永世不得翻身!围观的人跟着举手齐呼:把阶级敌人柳惠兰逮捕法办!让女流氓永世不得翻身!看热闹的人继续从四面八方涌来。老咀山矿保卫处的革命干部开着一辆北京吉普车也来了,群众一下围了千把人。红英偶然间瞥见她哥哥红强,也不知何时来的,他爬到一棵老柳树的枝杈上跷腿坐着,边抠鼻屎边喜滋滋地居高临下看着这批斗会的热闹。愤怒的口号声啐口水的“呸呸”声一直不断,先前裹棉签的护士拿一把棉签蘸了红汞水紫药水挤上来就往柳惠兰脸上乱抹乱涂,柳惠兰立马成了一个可憎的花脸鬼,像个疯婆子。围观的人兴奋地叫好拍手。红英在人群中被后面的人差不多推挤到了柳惠兰的鼻子下,衣袖上被甩了两大滴紫药水,洗不掉了,反正回家去李玉珍是不会饶她的。红英也就不管了,她这时只顾神情专注地在离柳惠兰很近的地方偷看她的表情。柳惠兰闭着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上牙咬着下嘴皮,不说话,哼都不哼一声。任由别人啐她口水。她的大辫子成了谁都可以揪一把拽一下的把柄。红英见一个二流子趁乱掐了柳惠兰又圆又翘的屁股一把,心满意足地对另一个二流子说,哟,这骚货的肉弹性太好了!肉嘟嘟的!你也快去摸一把……见柳惠兰死硬顽固的样子,红英也跟着罗萍姐啐了她两口唾沫。批斗会的小高潮是陈护士长把用纱布缠着头和颈部的孩子抱到了现场。孩子没哭声,哑巴着。一些老婆婆老妈妈抹起眼泪来。红英心跳跳地猜测,那孩子是不是死了?红英曾经在小桃花河边一棵高高的杨树上看见过一个用白纱布裹着挂在树枝丫上的死婴,她哥哥红强和一些男孩在树下用弹弓比赛,看谁打死孩子是弹无虚发。罗萍姐姐说病死的小孩子一般不兴埋葬,不兴给棺材,把尸身高高地挂到树上去,让乌鸦飞来叼了上天去也比埋在土里被夜间的野狗来抬走好一点。被烫孩子的妈哭喊着像一头疯了的母兽扒开人群冲上去就撕扯柳惠兰的脸和头发:柳惠兰!你这个害人的妖精!砍秋头的!老哇(注:乌鸦)啄的!挨千刀的!我跟你拼了!我的娃娃惹着你什么了?你给我赔个好的来!你赔我的孩子来呀!赔来呀!……发狂的母亲抓起柳惠兰的胳膊就咬。柳惠兰 “啊”的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狠劲地挣脱开咬她的人,那两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一边一个就把柳惠兰的两只手反剪到身后。心软的人盯着陈护士长怀里可怜的孩子含着悲愤的眼泪还不解恨。红英看见柳惠兰睁开眼睛斜睨了那孩子一眼,眼里含着两汪眼泪,柳惠兰忍着没让泪掉出来,她闭紧了眼睛,再也不睁开。红英看见柳惠兰的小腿肚子在颤抖,脖子一摇一摇地打冷噤。憋着的一泡尿越来越急,红英不想再看,她想往外边走,却根本动弹不了。小个子男医生高呼:打倒柳惠兰!坚决对反革命分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血债要用血来还!把坏分子柳惠兰打下地狱,叫她永世不得翻身!广大群众义愤填膺,都跟着举臂高呼。红英和罗萍也跟着喊。红英刚喊完第一句“打倒柳惠兰!”,罗萍狠命地掐了她的胳膊一下。罗萍咬着红英的耳朵说:红英,小心我揭发你!你这个小反革命!“柳惠兰”你喊成了“刘胡兰”!喊不来就莫喊,小心喊掉你的小脑壳!红英吓坏了。她的确是口误了,红英把“柳惠兰”喊成了“刘胡兰”。上个学期,红英刚刚上了“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一课,课文讲的是为保守党的秘密,山西省昔水县云周西村的少年女英雄刘胡兰面对敌人的铡刀,视死如归英勇就义的事迹。红英坚决抵赖,不承认她的口误,她对罗萍说:你听错了!我明明说的是柳惠兰!红英这还是第一次顶撞罗萍,她的心好虚。批判会开得不可收拾,群众越来越气愤,柳惠兰只差被人跺瘪了!挤在最前面的红英紧紧抓住比她高大很多的罗萍,她们被后面的人推来搡去。这时候,戏剧性地出了一个漏子,那个被白纱布裹严了的孩子就在这当口“哇哇”地放声大哭起来!会场先是几秒钟的安静,接下来有人忍不住地笑出声来说:咦!那娃娃没死呀!院长呵斥护士长把孩子抱回观察室。先前大家听孩子妈的哭诉,都以为那孩子死了的。那孩子可能是打了镇静针睡着了才没有哭声的吧?矿保卫处的革命干部上来,把柳惠兰双手铐起来,押上吉普车带走了。人群久久不愿散去,后面赶来的人遗憾自己错过了一场精彩的大戏,意犹未尽地舍不得走开,好奇地东打听西打听。孩子的哭声救了柳惠兰,也救了红英她们。再不把柳惠兰带走,那天就可能再出事,红英罗萍她们差点就被后面的人挤翻在地,千脚万脚踏扁了!红英生怕罗萍对别人讲出她把“柳惠兰”说成“刘胡兰”的事,她要是讲出来,所有的人都会信她的话,那红英就完了。红英悄悄地把她和哥哥辛苦攒下的几十个牙膏皮悄悄拿去废品收购站卖得一块五毛钱,到供销社买了一对水红色的绸带送给罗萍,心里依然不踏实还是担心罗萍的嘴露了口风,红英又悄悄地把她爸爸五十年代末订的一本有“女理发师”王丹凤大头像的《上影画报》偷出来送给了罗萍。红英内心好怕,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巴结人。就在不久前,老咀山矿抓了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因为他在大太阳底下干力气活时说了一句“这太阳也太毒辣了!”就被人揭发他是指桑骂槐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因为毛主席被比喻成“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红强因为红英偷偷把牙膏皮私自卖了这事狠揍了妹妹一顿,他跟妹妹要钱,她说买水果糖吃掉了。红强本来指望那笔钱买两盒气枪子弹,可以借隔壁何老二的枪去打斑鸠麻雀玩的。红英这次挨打没敢找爸妈告状。把“打倒柳惠兰!”说成“打倒刘胡兰!”这事让红英那阵子一直惴惴不安,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红英在噩梦中大喊大叫惊醒了李玉珍,她摸了摸头发湿濡濡的女儿对丈夫刘开义说:囡囡盗汗好厉害!肺结核就那么难治?又是吃药又是打针,都半年了。唉,我明天请假带她去照个X光……红英假装睡着,听见她妈的话,她拉过被子蒙了头,悄悄淌了两行眼泪。红英心里堵着的恐惧她是不会跟她妈说的。红英想不通,怎么会把“柳惠兰”弄成了“刘胡兰”呢?柳惠兰是人人都看不起的臭狗屎,连刘胡兰的一个小脚趾她都比不上!刘胡兰一定比柳惠兰漂亮一万倍的。罗萍其实一直没提那事。柳惠兰关了几天就放了,还回医院上班。那孩子事不大,几天后就康复出院了。矿里面对她的处理是:一年内柳惠兰每月只能领取十二元的生活费,被扣下的工资款补偿给烫伤孩子的父母,事就算了啦。李玉珍她们背后说这事太便宜柳惠兰了,说不准,她又勾引了某个管事的头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红英后来去打针,见柳惠兰在倒痰盂拖地板。她还是拿着以前的架子,倒痰盂都挺胸抬头,腰肢也还是好看地一扭一扭的。在医院偷偷观察柳惠兰,红英觉得很有意思。柳惠兰往人前走过时,人们的态度只有两种,要不就是头扭开不屑一顾,与她不共戴天的样子;要不就是眼睛像追光灯一样死盯着她,目光发直。红英看柳惠兰属后一种,她就是爱看柳惠兰,经常看得发呆。柳惠兰辫子的长度红英估计过了,大约有两尺五寸长,红英自己的还不到一尺,这让红英干着急。柳惠兰扎辫子用的手绢是苹果绿的,百货公司、供销社根本就没有卖的。柳惠兰擦的雪花膏红英使劲地一嗅分辨出是友谊牌的。柳惠兰吃馒头是用手撕着一块一块地吃,很讲究很文雅。不像别人,直接拿嘴啃,咬一嘴咀嚼的幅度很大,就像是饿慌了,露出股蛮相来。吃完东西柳惠兰都要背过人去,习惯性地抿起嘴来,用舌头尖在嘴里上下左右里外地清扫一遍口腔,可能是要扫除辣椒皮皮之类的食物残渣吧?红英就也学会了这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小动作,红英认为这是优雅的好习惯,讲究的人大城市来的人才会这样做。有一次,红英跟在柳惠兰后面去上厕所,跨上蹲坑时柳惠兰弯下腰把裤脚边卷了两道。红英后来上厕所就都要卷裤脚边了,可是这一做法不久后被罗萍戳穿了,她不以为然地说:哦哟!红英,你把柳惠兰资产阶级那一套也学来了?红英红着脸想,罗萍姐够毒的,难道她也在琢磨柳惠兰?也许老咀山矿的女孩子都在偷偷看柳惠兰吧?偷瞄柳惠兰是因为她永远与众不同,自然,这个内心的小秘密红英不会告诉任何人。有一阵子,红英到医院打针很勤就是为了能看见柳惠兰。红英最后一次看见人们斗柳惠兰是粉碎“四人帮”后不久的事。那天柳惠兰是同一个男人一起挨斗的。红英闻讯跑到红太阳广场时,柳惠兰被一根棕绳反剪着双手捆了个结实。她的两个大奶子像要绽开衬衣跑出来似的高耸着,把从颈上挂下来的一块用铁丝拴着的人造纤维板顶朝人们,“女流氓柳惠兰”几个大大的黑字上面打了一个鲜红的大叉。两个戴军帽穿白球鞋裤脚边露出一截大红色卫生裤的小伙子弄来了一摞砖头,把柳惠兰推到砖头上站着。柳惠兰旁边五花大绑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凑近一瞧,红英发现那是在小街子上表演气功、绰号叫“青竹标”的外省人。青竹标是老咀山矿田间地头常见的一种青皮毒蛇。外省人青竹标走江湖来老咀山矿的小街上表演气功有好长时间了,矿上的职工、远处来赶街的山区老乡大都见识过他的表演。青竹标还真是有点功夫有那么两下子,老咀山矿最恶的地痞缪老七看了两次青竹标的气功表演就服了他,主动巴结,还称兄道弟地与他混在了一起。红英在上学的路上观看过青竹标的拿手好戏。只见青竹标“嘿!嘿!”地一番运气后,从地上抓起一截大拇指粗的钢筋,狠命地抽打自己的胸腹部。怕别人不相信,他还请旁边的壮小伙拿钢筋狠劲打他。钢筋都打弯了,他的身上也打出一股股紫红的条痕来了,可他却粗气都不喘一下。打罢,他抬起一个磨口玻璃瓶,启开瓶塞一仰脖子“咕嘟”下两大口里面装着的药酒。那酒里泡着些可怕的东西,看得清的有蜥蜴、蝎子、海马、蜘蛛、麻蛇、臭壳虫等。红强跟妹妹红英说那种泡酒的麻蛇就是青竹标。青竹标吹嘘他的药酒五毒俱全,以毒攻毒,不说包治百病也起码包治九十九种病的。他一表演完就拱手作揖地绕场一周,笑呵呵地对围观的人挤眉弄眼地说,大爷大叔大哥们,买一包我的药吧,给我混口饭吃!我这药拿回去泡了酒喝,嘿!那家什就管用得狠唷!强身健体啦!——看我这身板就是例子!钢打不动铁打不软的!不单是气功,青竹标还即兴地表演两套路数不同的花功夫,变了一个魔术。红英和一个女同学挤在人圈里简直看得着迷,根本就忘记该上学去了。说一口普通话的青竹标走过来和蔼可亲地拍拍红英的头说:两个红小兵姑娘,上学要迟到了!小姑娘家是不兴看我的功夫的!还不快上学去!旁边的男人们一阵放肆的哂笑。那一次,红英记得特别清楚,她和女同学撒腿就跑,可还是被关在了学校的大铁门外。红英和女同学一商量就旷课去了不远处的苹果园。那天红英在苹果园里挖了一书包野荠菜,捉了几只蜗牛,撬了好多兔子爱吃的奶浆草,快活了一下午。柳惠兰两手的大拇指被棕绳死死缠了几圈,高高地反剪到后背靠肩处,也许是为了好过一点,她的头抬得比平时都高,她半眯着的眼睛斜向上看着蓝天。红英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柳惠兰像一个宁死不屈的女英雄。这种想法刚冒出,红英的心就慌乱起来,她被自己反动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呸!呸!柳惠兰永远永远都只会是一泡臭狗屎!柳惠兰那天是一头短发。她的大辫子早就不见了。柳惠兰那著名的大辫子是别人给强行剪掉的,那是人们议论过一阵子的事件,红英亲耳听她妈李玉珍跟别人讲的。老咀山矿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时,扮李铁梅的演员叫魏红,魏红的头发又稀又短,演李玉和的男演员王志刚为了讨好魏红突发奇想,他跑到医院找到柳惠兰的领导,以崇高的名誉“借用”柳惠兰那根晃荡得很多人想入非非的辫子。领导找柳惠兰做工作剪辫子,说革命样板戏《红灯记》的女主角演戏需要一根大辫子,这事意义重大,是高于一切的革命行动。领导叫柳惠兰识时务一点。柳惠兰怎么舍得剪掉她留了十年的大辫子,她不依。最后没法,医院里的革命派不管三七二十一按下柳惠兰的头,随手拿了一把解剖剪把她的那根大独辫绞了,交给王志刚。因演李铁梅而大红大紫的魏红后来在一黑咕隆咚的夜晚,被一个陌生男人堵住,莫名其妙地被人家狠扇了几个耳光,左耳朵的鼓膜都被扇通了。有人怀疑这档子事是柳惠兰找人干的。一绺好长时间没洗的油腻腻的头发耷拉在柳惠兰的前额上,柳惠兰手被捆着动不了,她就老重复同一个动作,一下一下地扬头欲把那绺头发朝后甩,显得极不老实,态度强硬。那天柳惠兰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裤,裤腿是后来改瘦的,那是老咀山矿冶炼厂工人发的劳保裤。一件白的确良衬衣胸前绣着细细密密的素花。红英知道这种衬衣只有上海才有卖的,罗萍她爸爸请出差到上海的朋友给读高中的罗萍带了一件回来,是一件鸭蛋绿的,也绣着花,有人曾想跟罗萍借那件衣服去相馆穿着照张相,罗萍一概小气地拒绝。柳惠兰怎么与青竹标裹绞到一起了呢?后来红英隐隐约约地听大人们说起过。大人们说柳惠兰这破鞋,谁沾她谁完。怪的是,偏偏就有那么多的男人爱找她。第一个被她害了的是王医生,王医生本来是外科最有前途的医生,被她一勾引,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后来王医生老家乡下的老婆带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一起喝了敌敌畏,人虽没死成,但本质不坏的王医生得以从坏女人柳惠兰那里被党组织挽救成功了!柳惠兰一个人霸着一间本来是四个人同住的单身宿舍。谁愿意同一个烂女人住?这样一来,就成全柳惠兰了,找她的男人络绎不绝。李玉珍说,柳惠兰简直就是一股比阴沟水还臭一百倍的祸水!红英在批斗会上看柳惠兰,可以不必躲躲闪闪掩饰自己的目光,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死盯着她的脸瞧。红英希望瞧出那块漂亮的脸蛋上有一丝丝耻辱,可惜没有。再瞧,柳惠兰那双眼睛——简直就是一双会勾人魂魄的狐媚眼!在红英看来奇怪的那双眼睛,总是半眯着,像是永远看着渺远的某个地方。老咀山矿的女人们讨厌柳惠兰的眼睛,传说柳惠兰只要把她那半眯的眼睁罅开一点,盯男人一眼,那被盯的男人就会完蛋!外省来的江湖汉子青竹标就是被柳惠兰的狐媚眼给弄酥了骨头的。这一次被斗就是青竹标去跟柳惠兰睡觉时,被几个早就想收拾他一下的本地男人捉了奸。有传闻说这些捉奸的人都曾经跟柳惠兰有一腿,可自从青竹标被柳惠兰看上后就没他们的份了。又说青竹标卖的是狗皮膏药,他的泡酒药是骗钱的,一点不管用。他们早就憋着劲要整他一整了!没结婚的男女在一起睡觉鬼混是犯了通奸罪,为眼睛雪亮的革命群众所不容。青竹标脖子上挂了一块写着“流氓通奸犯”的牌子,他的头发被理发剪一横一竖推成了一个十字形的阴阳头。那“十”字上涂了写标语用的红色颜料,稀汤汤的颜料顺着青竹标的脸、脖颈往下淌,淌成几股细流。鲜红色的细流像是从头发窠窠里冒出来的血……柳惠兰!态度端正一点!你必须老老实实向革命群众交代你和青竹标勾搭通奸的前后经过!一个人冲上来抢过主持批斗会的人手中的扩音喇叭,情绪激动地叫嚣。柳惠兰半眯着眼有点高傲有点不正经地涎着她那张总是红扑扑的脸笑着朝发出话音的那个方向说,下次你跟我上床的时候,我单独告诉你!下面的人忍不住哄地笑起来。那个男人惹毛了,冲上来就给柳惠兰两耳光,你这个千人日的骚货!呸!一大口又浓又粘的绿痰吐在了柳惠兰的白的确良衬衣上,柳惠兰瞟了一眼恶心地呕了两下。站她旁边的青竹标拿两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盯了那个男人一下,那个男人就退到人群里去了。红英恶心地走开了。那天红英见到罗萍就告诉她广场上批斗柳惠兰的事。红英好奇地问罗萍,罗萍姐,柳惠兰的脸色咋一直都那样好看?她是不是涂了胭脂?罗萍很有经验地说,什么胭脂?胭脂只有演戏的宣传队才有,我知道她是怎么弄的。红英问怎么弄的?罗萍悄悄地跑到附近的一面墙壁上撕下一角红色宣传纸。那墙上红底黑字的大标语是才刷上去的,内容是:坚决支持两个凡是!坚决按既定方针办!坚决拥护党中央!坚决拥护华主席!罗萍拉了红英跑进家,然后神秘地拿出那小块红纸就往脸上轻轻抹了一下,然后用指肚抹匀,叫红英看:柳惠兰的脸就是这么弄的!红英信罗萍的,罗萍从来都是机灵鬼,红英猜测罗萍同她一样也在私下研究柳惠兰。那个年代,一向正经的李玉珍怎么也不会料想到她女儿红英会对她眼中的女流氓柳惠兰感兴趣,而且乐此不疲。那一年的暑假,红英和罗萍不热衷钩花织毛线活了,她们每天一到夜里就神出鬼没地去撕标语上的红纸,专捡新的撕,新纸没有经过风吹雨淋,色调浓。她们总是小心翼翼,不敢撕坏一点标语字,撕坏了字就会引起大人的注意,事情搞大了就像追查写反标的人那般严重,一旦被人发现抓着就成了小反革命了。红英她们撕那些红纸倒不是为了往脸上抹胭脂红,她们是把那些红纸作颜料,将在火炉上化成液体的白色蜡烛染成红色,做蜡花用。商店里只有白蜡烛卖。做蜡花时先要用大小不一的铝勺伸进染过的蜡水里薄薄摊一层蜡,冷却后剥下来就成了一个一个的花瓣,接着用细铁丝把大小不一的花瓣串成一朵一朵的“花”,串着红蜡花的细铁丝按喜好可以弯成各种各样的枝型。红英她们做成功了,她在罗萍的帮助下做了一树红梅花,高高地放在她家五斗橱上最亮眼的“红灯”牌收音机旁。来家里玩的人都说好看,李玉珍倒也蛮得意的。罗萍后来才告诉红英,这种蜡烛花并不是她发明的,是柳惠兰回城里探亲学来的新玩意。蜡花数柳惠兰做得最好,她做的蜡花还有黄色的花蕊。柳惠兰总是带些新潮的东西回来,比如她用一把生火时夹炭用的火钳烫头发,烧烫的火钳稍稍冷却一下,然后用它夹住头发一卷,就可以拉出发浪来。事实上柳惠兰变成短发后,老咀山矿的女人们也开始不爱梳辫子了,流行剪一种叫“上海头”的短发型,大胆一些的也学着用火钳拉出点发浪来,胆小羞涩的只是烫烫刘海。柳惠兰把做蜡花烫头发这两招教给跟她关系铁的小皮旦黄毛。黄毛往外一传,老咀山矿的女人们就都会做了。红太阳广场上批斗流氓通奸犯柳惠兰、青竹标后一星期,老咀山矿出大乱子了!全矿的人都兴致勃勃地盛传着一个特大新闻:江湖流氓青竹标发气功,扳弯了牢室的钢筋跳窗逃跑了!老咀山矿保卫处迅速集合数百个民兵在全矿搜查,查了几天都没找到青竹标!他真的跑掉了!地痞缪老七被人揭发收容了青竹标,给了青竹标一笔钱款逃跑。缪老七被抓去关起来,他什么都不承认,一直喊冤枉。青竹标没有救他的情人柳惠兰,这是大家最想不通的,算来他隔壁牢室就关着她。人们议论说他没管她是对的,柳惠兰又没功夫,带上她只会拖后腿,青竹标再神也不会神到让一个普普通通的婆娘忽然具备一种身轻如燕的功夫。看守人员发现青竹标逃走实在是太迟了,一点迹象都没有,青竹标逃走时还从外面把窗子上的钢筋又扳直了。仿佛他是插了翅膀飞走的,更神乎的传说是青竹标有一种缩身功,他并没有弄弯牢室的钢筋。没有谁知道江湖流氓青竹标去了哪里。审柳惠兰。柳惠兰听说青竹标跑了先是不信,后来坚持不住,精神全垮了,便痛哭流涕,哭了几天几夜,最后她咬牙切齿地坦白交代说她恨那个杂种!她诅咒薄情寡义的青竹标不得好死!再审柳惠兰,她甚至不知道青竹标确切的籍贯,是哪个地方的人,包括他的真实姓名。审不出个所以然来,柳惠兰就放出来了,派出所的人想拿她钓青竹标,所谓的引蛇出洞。老咀山矿有人向保卫处报告,怀疑青竹标有可能是敌特分子,单是个流氓罪也不会那么兴师动众的。但是,青竹标真的从此在老咀山矿消失了,无影无踪。小皮旦黄毛说,柳惠兰虽然恨死了青竹标,但有时候又痴痴地幻想着她的情人突然从天而降把她带走,走得远远的。但是真的,柳惠兰一直没有等到青竹标的只言片语。柳惠兰在青竹标走后悄没声息灰突突地过了几年,按李玉珍的说法是:柳惠兰年长色衰勾引不着男人了,连二流子们都嫌弃她喽!人们忘了柳惠兰也就不再提她了。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没人敢娶她,八十年代初柳惠兰调工作走了,没人关心她去了哪里。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二~~一年三月间,春暖花开,一个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花粉——植物的生殖细胞的日子,搬来城里跟儿子红强住的父母来看红英,东扯西拉地说闲话。李玉珍突然提起柳惠兰来。红英,今天我和你爸爸在街上碰着一个人,老咀山矿过去的大名人——柳惠兰!你有印象不?柳惠兰?红英的心尖倏地感觉被什么东西挑了一下,接着鼻炎患者红英过敏地“啊嚏!啊嚏!”地打了一连串响亮的喷嚏。喷嚏后面,柳惠兰在红英的记忆碎片里完整出场——那个三十年前摇曳生姿的独辫美人?美人是现在的说法了。红英暗自思忖:难道我认为那年代的柳惠兰是个美人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们一点没认出柳惠兰来,是她认出了我们,主动跟我们打招呼,拉着我们说了好多话。她蛮热情的,说是不容易,一个地方的人在这城里又遇着了……李玉珍唠唠叨叨。你妈跟柳惠兰这种人啰唆,什么意思嘛?以前见着她都要绕开走的人,又不是什么老交情,你妈还跟她讲得挺来劲,她以前的名声坏透顶了……红英的老爸打着哈欠说。柳惠兰现在是什么样子?红英问,她心里莫名地有丝紧张。头发也白了一些喽!柳惠兰其实小不了我几岁,她是正儿八经文革前毕业的医士生,老中专文凭哩!红英,你就是她接生的。那时她刚分来老咀山矿职工医院不久,年龄大概就二十岁上下,人生得很漂亮,性格开朗,追她的人好多好多。说实话,她毕竟是科班出身,医务水平还是高的,就是人有点,有点那个,有点骚里骚气的不自重……柳惠兰告诉我说她有个独生女儿,读大学一年级。她几年前辞职开了一家美容店,还递给我一张名片,让我有空去找她玩……乏味的年代柳惠兰给大家的生活添了些滋味,老咀山矿人讲来嚼去的唾沫话很多因她的故事而起。飞短流长说别人的绯闻成了那年头一种大人小孩都乐于参与的游戏。现代性心理学家说那是人类性欲的集体宣泄。现在想想,老咀山矿当年名气最大的女人柳惠兰不弄出点事来让人们说说,生活真的就有点了无生趣。李玉珍在很多年后跟女儿说起柳惠兰来,她绝对猜不到,是当年的女流氓柳惠兰启蒙了她女儿红英的女性审美意识。红英现在明白了,二十多年前在远处偷看柳惠兰,是有原因的,那时的柳惠兰是一个自然而舒展的人,一个很多人内心倾慕的美人……李玉珍掏了半天摸出一张名片来,名片设计别致:正面是行楷体的“柳惠兰”三个字,背景是郑板桥绘水墨惠兰图浅浅淡淡的影,极雅;背面下半部印着包括电子信箱在内的地址电话,上半部一排手写体的大字跳进红英的眼睛——惠兰美容追求:惠心兰质+美貌!红英怦然心动于这句演绎得贴切的话。红英的嗓子有点胀噎,眼眶里潮起一层雾。红英记住了名片上“惠兰美容”的地址,她决定去那里包一张洗脸卡。一根在血管里游走的缝衣针潇潇的妈妈郝凤鸣是老咀山矿美人之一,而潇潇却长得很丑,这不奇怪,因为潇潇应该像她妈妈一样漂亮的美丽基因被她爸爸林本昌的另一半基因稀释了。潇潇的侧面有她妈那奔儿头长鹅颈的脸形轮廓,却正面安了两块阔大的脸,两只细缝小眼,眼睑泡肿,还有两片血色红得很正却老爱干翘开裂的小厚唇,红英她妈李玉珍私下嘀咕过,这郝凤鸣长得那么漂亮,却生了一个鸡屁股嘴猪肚子脸的林潇潇,好奇怪啊!潇潇脸上唯一有点可爱的是两个被挺拔鼻梁抻起的小鼻孔透着一点俏皮。潇潇的这个模样叫人难以忘记,搁现在来看,她是长得太个性了,倘身材再高点就成了正在欧美当红的中国名模吕燕那种越看越有味道的丑美人。潇潇是红英的同学,学习成绩在班上差不多都是前三名,老师评价她脑子很好使很灵光。潇潇是红英她们班的班长,红英是学习委员,潇潇跟红英有时好得穿一条裤子,巴不得吃饭睡觉都在一起,有时又闹得不可开交,一个见不得另一个,各自在班上拉一伙人,互相拆台子,很长时间都不讲话,恶眼相向。应该说,她们是两个相互很在乎还相互有点欣赏的女孩。潇潇读书前一直跟她妈妈在武汉,见过大世面,穿得比红英洋气,性格大方开朗得多。红英虽然最远只去过昆明一次,穿得一般,性格孤僻,但是她家有很多书,红英晓得的事也不少,而且她的学习总比潇潇好那么一点点。红英长大后学过遗传学,她知道,潇潇的遗传基因是最典型的渊源杂交优势,这样的人虽然一般会难看一点,比如全身骨骼不是那么匀称成比例,牙齿可能长得很乱,七凸八翘的,可脑子的聪明度甚至身体素质都会杂交出优势来,适应环境的能力也会强一些。潇潇的爸妈这一男一女两个人外形相差实在是太大了,他们生的女儿很聪明,那是一种杂交优势的显性遗传。郝凤鸣为什么嫁给林本昌?林本昌何以拥有郝凤鸣那么一个来自大武汉的美人?老咀山矿的人想不通这事,想不通他们就要找出一种大家都能接受的说法。于是林本昌和郝凤鸣结合的传奇硬是成为老咀山矿人深层挖掘、编排后一桩很有嚼头的传奇,线索脉络清晰。一切是从林本昌他姐姐寄来的一张黑白照片开始的,那张照片是郝凤鸣的一张半寸头像。相片上的郝凤鸣梳着两根长达胸部的辫子,辫梢上扎着绸带。三十五岁的弟弟远在云南边疆的老咀山矿工作,一直未婚,父母已不在人世了,做姐姐的一直为弟弟的婚姻发愁。林本昌是大武汉的汉口人,他不像其他老家在农村的男青年,在矿里找不到媳妇,回家探亲一转就可以挑选个媳妇带回矿。那时候农村广大女青年都梦想着要找个领工资的城里人嫁,不仅能吃上国家粮,户口还能落在工矿城镇,彻底地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更何况嫁进老咀山矿的女青年还有机会成为老咀山矿招收的正式工人,家庭出身没问题的贫下中农女青年常常是招工对象,即使她们不识字也没关系,老咀山矿的很多工种都是简单机械劳动,不识字的人也可以干。林本昌难找媳妇就因为他本人是大城市人,回大武汉,他那样子是找不到媳妇的,哪个城市女青年会跟他到远在几千公里外的云南老咀山矿呀?林本昌又没本事调回武汉,所以他的婚姻问题就成了老大难。当年在老咀山矿工作的每一个女青年都是俏货,长得丑的都有很多人围绕着追求着。红英从小的玩伴何丽的妈妈黄阿姨在旧社会得过天花,满脸的麻子窝窝,她在老咀山矿竟然可以挑三拣四地对男青年实行择优录取,何丽的爸爸何纯远参加过抗美援朝,因而得以脱颖而出,被麻子黄阿姨挑中。何纯远抗美援朝时当的是炊事员,他戴着大盘帽站在朝鲜的土地上和战友们照的一张照片显眼地装在相框里挂在何丽家的墙上,所有的人都像红英一样把何丽的爸爸看成了黄继光邱少云那样子的英雄。所以,你想想,林本昌要是想在老咀山矿相媳妇,何丽她妈那样子的女人也绝不会嫁给他。更何况林本昌还是一个著名的邋遢鬼,传说他的被子是不装被面和被里的,直接盖的就是一床棉絮,而他睡觉有个习惯,喜欢拿被子蒙头大睡,大概是睡到半夜气不够喘,他老兄就不由自主地把鼻嘴处的棉絮拱开一个大洞。林本昌五十年代初北京钢铁学院毕业后分到昆明,六十年代初又调往老咀山矿。在个人际遇上他是每况愈下,这与他个人的性情有关。林本昌一向不务正业,所学专业不好好搞,却偏偏狂热地喜欢写诗,性格狂放,是老咀山矿著名的烟鬼酒鬼,疯疯癫癫的,越混越差,一来二去换了很多个工作了,最后成为一个干苦力活的铅冶炼厂烟化炉的工人,上早中夜三班倒的班,每天上班都戴着三层口罩。好在林本昌却洒脱得不屑这命运的不济,闲时总爱在烟壳纸上奋笔疾书,早年多读唐诗宋词,喝酒时吟诵,自称“矿山李白”、“矿山屈原”,也不知他是怎么个推演的历史,说自己是楚国人的后代,与屈原是老乡。到了八十年代初期林本昌读外国的尼采,又自称“东方尼采”。林本昌写出得意的诗句便摇头晃脑高声吟诵,有一年他写的一首四行小诗登在《中国青年报》上,于是老咀山矿各个单位的《中国青年报》几乎都被他要了,要的时候他就把这特大的喜讯跟人家说一遍,一副老才子终于得志的样子。矿上的人只把林本昌当神经有点不太正常的那类人,没几个人爱理睬他。林本昌自认一万多职工的老咀山矿没有一个人能成为他的知音,所以林本昌难找媳妇也难找同性朋友,只有两三个老乡跟他有点往来。林本昌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很不成样子的。一九六五年的夏天,忽然间,林本昌就领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来到了老咀山矿,而且那个女人还真的成了他的媳妇!给他们登记结婚的人传话说那个女人开来的身份证明上说她才有二十岁,这整整小了林本昌十五六岁啊!而且那个女人的文化程度竟然是高中毕业!这事莫说林本昌的同事不服气,全老咀山矿的人都不信有这样仙气的事情发生。事情偏偏发生了。林本昌真的跟一个叫郝凤鸣的漂亮女子打了结婚证,他结婚没请客,称了两斤水果糖散给同事们便算完事。有好一阵子,老咀山矿的人都找理由去林本昌家附近转悠,为了看一眼林本昌的漂亮媳妇。林本昌的邻居们家里也跟着串麻雀式地热闹,串门子的人比平时多起来,有运气瞟到那个漂亮女人的第二天就到单位上去讲,莫名地兴奋半天。离林本昌家最近的公厕里据说有几日都挤得排长队,好奇的人们相信,人再漂亮也是要屙屎的,去的次数多了,也能碰上次把两次的。郝凤鸣要是拎着水壶到开水房打水,看的人就更多了,因为开水房打水的队伍总是排得很长,在她排队打水耽搁的十来分钟时间里,人们就有机会多看她两眼,看个够看个饱。郝凤鸣对盯着她看的人从来都是冷眼相对,不屑一顾。红英的爸爸每天负责把家里的四个五磅水壶灌满,他看过郝凤鸣后,在单位里瞎吹时用了一句话来肯定郝凤鸣的姿色:可算“分析纯”吧。红英她妈说:什么“分析纯”?瞧你眼都瞧花了,顶多算个“工业纯”以上、“分析纯”以下。红英的爸妈都在老咀山矿的分析化验室工作,“工业纯”“分析纯”是指做化验时用的化学品的纯度,通常以小数点后有几个九来说其纯净度,“分析纯”是一种很干净很精确的纯度。用“分析纯”来界定一个女人漂亮的完美度当时是老咀山矿分析化验室的知识分子们玩的品位,以区别于一般矿上职工的粗鲁或无知或直来直去。罗萍的爸爸运输队司机罗绍良评说郝凤鸣的漂亮时说:那个女人怎么看都像个女特务。很多年后红英还听人说潇潇她妈嫁给她爸的时候那脸蛋鲜嫩得像是掐得出水来。红英她妈李玉珍形容林本昌讨了郝凤鸣做媳妇就像一个人走在路上,一脚踢在一大堆上好的焦炭上一样,太划算太捡便宜了。李玉珍之所以这样打比方是有其道理的。有一次上早班,是在冬天,天还黑着,李玉珍才出家门就被一堆黑糊糊的东西绊着脚。李玉珍正要骂,却又很快止住嘴,脚下那东西显然不是房子当头住着的那个姓杨的老倌悄悄抛在别人家门口的药渣渣,仔细瞧那是一堆新新的焦炭!杨老倌是新中国成立前在资本家的矿洞里背矿石的老工人,新中国成立后没干几年就到矿山职工医院的职业病房享受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杨老倌是矽肺病的老病号,天天熬中药吃,经常把吃剩的药渣渣抛撒在别人家门口,故意让别人踩踏。民间迷信说好人踩了病人的药渣渣,就把病祸带走了,吃药人的病就会好起来。杨老倌干这种欲嫁祸于别人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那个冬天的早晨,李玉珍一脚踹着的可是一大堆烧炉子火用的焦炭!红英家门口有条路通往开水房,烧开水要用焦炭,这些炭一定是运焦炭的马车上颠撒下的,没有人发现。李玉珍高兴万分,转身进家取来簸箕,把那至少有三四十斤的焦炭悄悄搬回家。在天寒地冻的大冬天,老咀山矿的职工都凭票买焦炭回家烧火取暖,焦炭是紧缺物资,按人口供应。所以,李玉珍评价起林本昌找到郝凤鸣做媳妇用的是最实际的比方。红英后来想,她妈把郝凤鸣比作温暖的焦炭是不乏准确的。郝凤鸣如一堆火炭在林本昌人生的冬天抵达。可这事对郝凤鸣来说却绝对不是心甘情愿的。郝凤鸣怀揣着林本昌的一张标准照在宣威火车站下了车,她这个时候的年纪还十九周岁不满,尽管开的户籍证明上证明她已二十岁。郝凤鸣第一次出门,就是出的远门,她拎着一点简单的行李,要去跟一个没见过面只通过两次信的人结婚,无论如何,这也是一次人生最大的冒险。而林本昌在收到她姐姐发来的“鸣已上车,两日后到宣站”的电报后,找了一辆矿运输车队拉铅锭的车,揣着郝凤鸣的照片搭顺风车提前一日便到了宣威火车站。宣威因火腿出名,也是出云南北上的一个重要的地盘,是京昆铁路线京沪铁路线的必经之地。林本昌满腔热情地等着接他的女人,激动得要死,不时从衣兜里拎出盛满苞谷酒的军用水壶咕上两口。姐姐的信上说,郝凤鸣是开了结婚介绍信、户籍证明来的,她已跟厂里的同事郝凤鸣的妈妈谈妥了一切,凤鸣也是愿意的。林本昌心花怒放得连旅馆都不住,裹着一件棉大衣蜷在火车站熬夜,还趁着酒兴疾写了一首诗记述他的激动心情:两眼茫茫望佳人,一心惴惴闻凤鸣。当然,林本昌即使不揣着照片,他也认得出那个下了火车两眼茫茫不知所措的姑娘就是他要等的人。而郝凤鸣不愿意相信那个冲上来就用武汉话喊她“凤鸣”的人是写得一手好信的林本昌本人!眼前这个男人太不像照片上的他了,额头奇短,脸偏长,眉毛生得太怪——不呈条状,呈撮状,眼睛贼小,让人看一眼就决不会再看第二眼,郝凤鸣一阵肉麻,打了一个寒噤。眼前的男人地地道道是个丑八怪,丑鬼!林本昌写给她的信倒说得句句动听,信里他把郝凤鸣决定远道而来的行为说成是昭君出塞是文成公主远赴西藏,字里行间情深意长。信纸上那一手龙飞凤舞漂亮俊逸的字也让郝凤鸣倾心,人说字如其人,那些字真的是眼前这个丑鬼写的吗?郝凤鸣当下心肠全都打失了,那个比照片中的人不知老多少倍的男人让郝凤鸣紧张得都快不会呼吸了,她委屈得嗓子发哽,差点就流下泪来。林本昌带着郝凤鸣在路口边招手拦了一辆老咀山矿运输队拉焦炭的车回矿上。拉焦炭的车是老解放,驾驶室里坐着司机的一个熟人,林本昌让郝凤鸣挤在驾驶室里,自己爬上了装满焦炭的车斗顶上。车上路了。车厢顶上的林本昌在风中唱歌吟诗,驾驶室里的郝凤鸣却悲愁地望着窗外,不想活了。车缓慢地在大山上转圈圈,郝凤鸣也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把自己的母亲骂了一遍又一遍,是母亲把她赶出了家门。郝凤鸣往窗外看了一眼,那车路总有一边临山一边是悬崖,郝凤鸣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坠坠悠悠地掉到那悬崖底下去了。也许是自作自受,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郝凤鸣便闲着,她一点也不想随大潮流和同学们一道下乡当农民或去新疆建设兵团去黑龙江北大荒,因为到了农村后是不是还可以再回到城市是不明朗的。郝凤鸣并不想赖在家里吃白食。没有招工指标,工作参加不了,又不能帮母亲分担一点忧愁。所以郝凤鸣的母亲与林本昌的姐姐在合计把她嫁到云南这件事时,她也只有听之任之顺其自然了,母亲说,到云南去就可以找到工作拿工资了,总比到农村去吃红苕地瓜好些。那个人的信写得很有才华,字写得漂亮洒脱,对远赴云南郝凤鸣充满着幻想。而此刻,郝凤鸣大感不妙,她认为自己被母亲出卖了,那个男人的样子她从心理生理上都讨厌。郝凤鸣觉得自己被别人连骗带哄地拐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云南,而她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郝凤鸣到老咀山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哭着写了很长的一封信骂自己的母亲心狠。嫁给一个又丑又老的男人,郝凤鸣想哭都没有哭处。休了两天婚假,林本昌去上班了。这一天下班后,令别人眼红得要死的林本昌等不及下班排队在厂里的澡堂里洗澡,脸上脖颈里还糊着烟化炉的煤尘他就回了家。进得家门,“林本昌抱着郝凤鸣就啃”——这句话,是老咀山矿人的编排,也是很容易想象的,郝凤鸣躲不及心下发狠,一把捏住林本昌翘着的阳具,啐他一口,杀猪般地尖叫着骂林本昌:狗日的,你今天不洗干净,就莫再进家门!林本昌疼得脸色发白,慌乱中揪下一把郝凤鸣的头发,但郝凤鸣捏林本昌更狠。他竟然眼泪都下来了,郝凤鸣放过他,坐在地上哭骂:你把我的一身都搞黑了搞脏了!你个死鬼!郝凤鸣咆哮着赶脏鬼林本昌出家门。林本昌没法,跟同情他的邻居借了两只大水桶,到开水房拎了两大桶热水,然后跑到公厕里脱了个精光,把黑尘勉强冲洗掉,抱着脏衣服穿着个裤衩跑回了家。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了,看来,林本昌的漂亮媳妇是管压着他的,当然这也才合乎生活常理了,难道林本昌那么个日脓包还想收拾那个漂亮女人?从此,林本昌与郝凤鸣的打闹就不再回避邻居耳目了。一对冤家的日子在湖北腔的躁辣吵骂声中大白于天下。邻居们对这一对男女的种种说法就日日都有了新鲜的内容。潇潇跟红英玩得很好的时候是小学四五年级,那时已经打倒了“四人帮”。潇潇跟红英说过她妈妈,潇潇是很晓得以妈妈的美丽为自豪的。郝凤鸣一九六五年高中毕业时不想到农村当知青,大城市里又没有工作,她妈妈郝凤鸣在家是老大,潇潇的外公那时候已死了好多年,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三个靠她外婆的几十块钱工资糊口。潇潇说:不然那么漂亮的我妈怎么会嫁给我爸?红英说:你妈不嫁给你爸,就没有你了。潇潇声气很低地说:没有倒好些,我也不至于长得这么丑。郝凤鸣在内心一直恨自己的母亲,因为是她伙着林本昌的姐姐,设下圈套,“卖”她到老咀山矿的。但是人到了老咀山矿,郝凤鸣就没办法了,她除了拼命地写信给武汉的家人诉苦外就是怨死老咀山矿这鬼头鬼脑的破地方,她一恨这地方,她就完全没心思在这地方扎根了,也许在湖北的乡下当农民也比嫁给林本昌好很多,下乡当农民,起码可以跟同龄的同学朋友们在一起。以郝凤鸣的文化程度她要在矿上参加工作那太容易了,她出身好,她出生在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摇篮大武汉,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的工人家庭。郝凤鸣的爷爷参加过“二七”大罢工,她根红苗正,她又有高中文化。可是郝凤鸣就是不愿意在矿上参加工作。林本昌希望老婆定下心安下身来,他动员老婆参加工作,郝凤鸣不干,拖着。老咀山矿子弟学校招老师、化验室招化验员、仓库招统计员,郝凤鸣都不愿意干,她就是闲跷着脚在家里待着,她不晓得该怎样规划自己的未来。好在林本昌是个热爱文学的人,家里有很多好看的书。郝凤鸣来自大城市,她是清高的,她才不会去跟隔壁邻居的那些来自乡下、在一块只会说些腌咸菜盐放几两辣椒面放几勺的家庭妇女啰里八嗦的,那些甚至牙都不刷的土包子女人们在老咀山矿有一别称,叫老家属。老家属们没有固定工作,她们不工作,有几种情况:子女生得太多,无人照管参加不了矿上的工作;年龄大了,才拖儿带女地从老家乡下来到矿上落户;出身不好,证审那关过不了,只好在家闲着带娃娃做家务事。郝凤鸣不愿意与老家属们为伍,人家也就不拿正眼看她了。郝凤鸣的生活便寂寞得如同那咸豆豉发绿霉生白濮。林本昌上的是三班倒,他上班去,她清静,可是又清静得令人害怕,郝凤鸣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她偶尔到街上去遛一圈,通常就是上邮局或者到供销社,或者就是去澡堂买一张五分钱的票洗个澡。隔壁那些没事就抬个小板凳坐拢在一起说闲话的婆娘们对郝凤鸣一个星期买票洗两次澡的行为很不满,一角钱,够那些儿女四五个、七八个的家庭打满满一瓶酱油了。家里没啥菜吃时,酱油拌饭也是香喷喷的。那个妖精婆娘又不上班又没事做,她就偏要到澡堂子里去搓身子,搓什么搓?不干活,身上会有多少泥垢呢?那些嚼郝凤鸣舌头的女人们洗澡是不兴去卖票的澡堂子里洗的,她们不仅要省下那五分钱的票,她们还要通过洗澡赚些好处回来。她们洗澡是去冶炼厂洗,矿上有很多分厂,每个分厂都有自己的澡堂子,生产工序复杂的厂一般还不止一个澡堂,那些澡堂是为下班的工人服务的。家属们去蹭水洗澡也就洗了,因为家属们就是工人们的家里人嘛。一厂的洗澡堂人挤了就到二厂去,二厂的人挤就到三厂去。老家属们去厂里洗澡通常抬着好大一个盆或者拎上好大一只桶,然后拖儿带女浩浩荡荡地前往。冶炼厂澡堂子里水龙头淌出来的热水又大又烫,她们不仅混澡洗,而且还要顺带着在澡堂里把一家老小的衣服都揉搓刷洗得干干净净的,钱省下了,澡洗得舒坦,那肥皂搓、热水烫洗过的衣服晾晒出去粉冬冬的。所以那年头,各厂管理洗澡堂的工作也是当年老咀山矿一热门行业,掌握澡堂钥匙的人总是有人求的,有时候还没到工人交接班开澡堂时间,上着锁的澡堂子里便雾气腾腾,那是有关系的老家属们鸠占鹊巢,先钻进去洗开了。郝凤鸣一个星期到卖票的澡堂子里洗两次澡这种事老家属们都见不惯,那么她这样无所事事的女人闹出点什么事来,就正中了隔壁邻居那些老家属们的下怀了,她们早就有先见之明等着瞧戏了。到老咀山矿还不到半年的郝凤鸣终于闹出了一件事来。林本昌的一个湖北老乡是他们家的常客,林本昌不在家的时候他也来,渐渐地那些老家属们就发现那个男人跟老林的女人勾搭上了。她们把这事很快用敲边鼓的方法隐讳地转告给林本昌。一天,林本昌到供销社里量了满满一军用水壶的苞谷酒,割了一条肉,他让郝凤鸣做了几样菜,把那老乡请来撮了一顿,席间林本昌喝得醉醺醺的,看见老乡跟自己的老婆眉来眼去的,他借着酒劲提起一把菜刀便要砍那个老乡,嘴上还嚷着要杀郝凤鸣。郝凤鸣息事宁人跪下求了半天林本昌,林本昌才放走了那个平时趁他不在家来跟自己的老婆偷情的老乡。湖北老乡再也不敢来了,郝凤鸣的日子就过得完全没了意思,她想回湖北去,林本昌不给她钱,她走不成。后来她就有点妥协,想要找个工作做,偏偏这时她肚子里却怀上了潇潇。潇潇生在武汉。挺着大肚子的郝凤鸣请求林本昌送她回武汉,她的理由是,矿上的医疗条件太差了。但是,生了潇潇后,郝凤鸣便赖在娘家说什么也不愿回老咀山矿了。这一赖就是六年,这期间,林本昌一年有一次二十天的探亲假,他没一点法子,每个月林本昌领了工资,便赶快往湖北寄走五十元工资里的三十元。每一次探亲林本昌都想把老婆女儿哄回云南,但他每次都达不到目的。郝凤鸣的妈自打见过女婿后,得知自己花儿一样漂亮的大女儿嫁给了林本昌那样一个萎男人便自责不已,她便对大女儿很是依顺,算是补偿,老人家觉得自己的女儿太亏了。郝凤鸣的弟妹们长大了,完全理解了姐姐的苦楚,姐姐一哭诉她的境遇,他们就恨得牙痒,姐夫一回湖北想拐走姐姐,他们就会站在姐姐一边恶拳相向。郝凤鸣铁了心要离婚,林本昌不干,只好一次次妥协作罢。林本昌是没本事再找一个媳妇的,何况是那么个漂亮女人。他认了。郝凤鸣在湖北那边是找不到工作的,她结了婚,生了娃娃,招工没她的份,而她的户籍和粮食关系结婚时转到了云南,潇潇的户口也在云南。母女俩是武汉的“黑人”。潇潇满了七岁,要上学,没有户口就无法就读。而此时即使郝凤鸣跟林本昌离了婚,她们母女俩要想在武汉落户,那也是比登天还难的一个事。郝凤鸣一点办法没有这才带着潇潇极不情愿地回老咀山矿。潇潇七岁那年被二十六岁的妈妈带到了老咀山矿。一个漂亮女人消失了几年后突然又回到矿上,生活单调乏味的老咀山矿人还是把这事当成了一件新鲜事在传:老林的女人回来了。但这一次矿上人感兴趣的是那个漂亮女人带回了一个小女孩,让他们吃惊的是那个女孩长得太丑了,丑得没法说。对于潇潇,矿上的人有个评价,郝凤鸣生这么个难看的小姑娘是太浪费了,有点大材小用那意思。还有人说郝凤鸣生这么个丑娃娃叫不负责任。郝凤鸣牵着丑娃娃潇潇在街上一走叫大家记住更多的还是郝凤鸣的漂亮。漂亮的妈妈把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总是穿着裙子,穿着好看的皮鞋。矿上长大的女娃儿即使爸妈工资高,有文化,那也不可能被打扮得像朵花似的,她们的爸妈拿着钱也买不到那些洋气十足的漂亮衣裙,比如红英。潇潇穿得像个小公主,但这就更突显了她的奇丑无比。这般美妇丑娃的风景矿上的人适应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些山上下来的山民们乍一看看不够,会追着这母女俩看半天。矿上人终于把潇潇看顺眼后,潇潇便以她出生在大城市见过大世面、活泼好动、口齿伶俐等优秀品质吸引着周围团转的小孩,他们争着跟她玩。潇潇教老咀山矿小孩跳皮筋时唱的“刘胡兰姐姐是英雄”的儿歌几天内就传遍全矿。附近的男孩都开始动歪脑筋想鬼点子来捉弄潇潇这个好玩的小妞,比如让她伸出手来,说是给她一样好玩的东西,潇潇伸出手,他们塞给她一个纸团,打开来里面是只刚刚生下的小耗子。女儿户口在老咀山矿,她到矿职工子弟学校读书,郝凤鸣只能留下来。林本昌高兴得成天哼小曲,郝凤鸣却哭丧着脸。矿上的女人对郝凤鸣看不顺眼,矿上的男人倒都爱瞅她瞟她,一个有成熟风韵的大城市女人是勾引男人眼球的,何况大家都知道多年前郝凤鸣曾经的不检点。郝凤鸣回到矿上,有人就对她想入非非的,既然别人碰得她,那自己就是有机会的。林本昌干的工作是又累又脏的体力活,他四十岁了,瘦精干巴翘的一个男人,他凭什么摊着那么个漂亮女人?老咀山矿的人们从来没有看见郝凤鸣跟林本昌一起走在街上的样子,他们一家子到俱乐部看电影都是郝凤鸣牵着潇潇快快地走在前面,而林本昌佝着背萎萎地尾在后面。郝凤鸣这一次说什么也要找一个工作了,但是时过境迁,她现在已是生了娃娃的女人,现在她要找工作就难了。老咀山矿人的第二代都一拨一拨长到了可以招工的年龄,而且还有了参军回来的、插队农村锻炼回来的等着参加工作,所以郝凤鸣想正式参加工作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找点临时性的工作做。但是郝凤鸣文化程度高是个优势,她先是去了邮电局收办汇款,后来还到子弟小学当过一段时间的代课老师,最后凭着一手好缝纫活,去了矿办劳保用品缝衣社当裁缝。郝凤鸣到缝衣社工作两个月后整出了一起轰动全矿的风流事。郝凤鸣跟缝衣社的头头搞上了。这次事情搞得动静太大了,两个当事人差点死掉。那天中午,郝凤鸣与那个人在缝衣社堆放布料的房间里苟合,那码放着的几十匹布料突然倒塌,全压在两个人身上,郝凤鸣本能的哭喊喊来了隔壁照相馆的人。人们扒开一摞摞布料拯救了两个人的性命,同时也暴露了一对狗男女乱搞男女关系的秘密。郝凤鸣被人从布堆里拉出来时,上身穿着衣服,下身赤裸,人已昏迷,那个男人紫着脸还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扯着一匹布遮着自己,缩在布堆里,羞得宁愿死去。矿上的人因这件事兴奋了几天,这事出在郝凤鸣身上,符合他们对郝凤鸣的期待,那个年代,公众生活需要这样的作料不时地抖点出来。郝凤鸣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丢了缝衣社的工作,那个男人的老婆吵上门撕扯着她干了一架。令人遗憾的是林本昌对自己的老婆当破鞋这事没有过激的反应,本来好多人想看林本昌的笑话,林本昌却无事人一样。这太令、太令老咀山矿人失望了。老咀山矿人议论起这事来只说,那个萎男人,整不过那个骚女人,瞧着,郝凤鸣还会再找野男人的,林本昌不会不知道,他装孙子,他没球本事。郝凤鸣在老咀山矿先有跟老乡乱搞的事,这次又闹出这么一件几乎赔上老命的丑事来,还丢了工作,清高孤傲的她觉得没脸再呆在老咀山矿了。三天后,趁潇潇上学和林本昌上班不在家,郝凤鸣堵了一辆运输队拉产品到宣威的车跑了,从宣威上了火车躲回武汉去了。林本昌没去追老婆,他带着潇潇开始吃食堂。潇潇在那一段时间里成长起来,得到了很大的锻炼,甚至学会了烧火煮饭学会了买菜洗衣,林本昌的邻居说潇潇这个娃娃好懂事,她爸爸的衣服她都洗,学习又好,又是班干部,老林媳妇没讨对,女儿是养着了。但是,郝凤鸣最终还是没有脱出老咀山矿的爪爪。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三个月后,郝凤鸣竟然由自己的弟弟陪着回矿上来了,不知郝凤鸣跟自己的家人说了些什么,小舅子对自己的姐夫不理不睬的,他陪送姐姐回来,其实是一种给姐姐打气的举动,他长得英俊高大,有郝家的漂亮遗传基因。他身上的霸气和那份死跩样就是针对自己那个窝囊的姐夫的:敢欺负我姐姐,没你好受的。老咀山矿人这时都有点同情起林本昌来,是啊,一个荡妇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趾高气扬,什么意思嘛?但是有人说可能是郝凤鸣心虚,需要自己的弟弟来给打打气,她那个野男人的老婆至今都还没解恨,因为那个缝衣社的头头被处分了,不仅仅官帽被抹脱了,还从正式职工降为临时工,收入低了好多。潇潇没有想到妈妈那么快就回来,因为爸爸说她妈妈跑了,是不想要他们父女俩了。潇潇已经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照顾爸爸,妈妈的回来,潇潇并不高兴,妈妈带给她的不是荣誉而是别人对她的鄙视,班上有同学拿潇潇她妈的烂事打击过潇潇。而郝凤鸣口口声声对潇潇说的是:我要是不挂念着你这个屁娃娃,我是不会再回这个鬼地方的。潇潇的舅舅住了一个星期回去了。郝凤鸣这次回来人变得有点憔悴,瘦了一大圈,没工作干,无所事事。人们看见郝凤鸣经常在东山坡那头的小桃花河边瞎逛,手里打着毛线或钩着花,有时见她戴一顶草帽坐在河埂子边发呆。隔壁邻居的都见过她搂着潇潇哭的样子,郝凤鸣在矿上从来就没有一个朋友,女人们谁都不喜欢她,男人嘛一沾就出事,她的内心没有人能够靠近。人们发现这一次,林本昌郝凤鸣两口子之间原本家常便饭似的吵闹声似乎停止了。林本昌继续抽烟喝酒写诗、上班使大锤出憨力气。过了一阵子郝凤鸣去了老咀山矿养路二组当临时工。养路二组护养的路段是出产矿石的红旗坑道口到冶炼厂一段五公里的路段,拉矿石的翻斗车络绎不绝地往返于这条路段,养路二组的工作就是拉沙石填平压坏的路凹。这份工作风吹日晒,天天都有活干。养路工算是矿上最没人愿意干的工种了。然而,郝凤鸣倒喜欢这份新工作,热了,树阴下躲着,冷了,就到路边农民老乡家去烤火。不久,郝凤鸣天生的美人胚子、窕宨的身材变得结实丰腴起来。养路二组一共七八号人,组长是个小伙子,名叫刘建国,刘建国二十岁,初中没毕业,为人厚道,虽然组里他年纪最小,但是因为其他人都是吊儿郎当的散漫分子坏分子,犯过错误挨过处分,还有两个劳改释放分子,他们都蛮服刘建国组长的领导。也许,养路二组只有刘建国没啥“案底”和“前科”,他是一参加工作就分配了这么个工种的,因为他爹妈是老实巴交的退休老工人,没什么关系,好工种都被人家占了。刘建国在这群人里太正经了,太正派了,可就是这么个没毛病的小伙子在郝凤鸣进组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就被她搞得臭烘烘的。刘建国的不对劲被养路组的人传出来,别的人听了后说,这有啥子奇怪的,郝凤鸣天生一个妖精,碰上一个童男子会放过吗?养路二组的人往外传郝凤鸣勾引刘建国,说刘建国这个憨腚,抵挡不住郝凤鸣的骚劲,被她整得神魂颠倒的。郝凤鸣在养路二组分到的活计都是他抢着帮她干了,郝凤鸣倒好,每天都带着毛线去打,要不就带一本书,闲闲地坐在树阴下看书哼小曲玩。刘建国的老妈听说儿子被姓郝的女人勾引了,急得团团转,骂儿子:小杂种,瞎了眼了?烂货要得成吗?沾上她你就惨了,不把你骨血吸干,她不会放过你!等着瞧,小杂种,你到时候甩都甩不脱!刘建国说:是我主动喜欢上她的,她没勾引我,她有知识有文化她从来都不做作,她开朗大方,她的笑声叫我忘都忘不掉!刘建国的老妈找来刘建国的哥嫂做小儿子的工作,哥说弟:小杂种,你着魔了?她的笑声都把你整得二麻二麻的?你是被她的骚劲麻晕了你,她可是矿上著名的荡妇!栽在她手心里没你好过的,她大你个七八岁!刘建国抡起门后的铲子就要砸他哥,他嫂子横在中间,冷眼斜瞅小叔子:刘老二,你走火入魔了!跟她玩,你太嫩了,你玩不过她,赶快刹车吧!姓郝的不就是脸子看着漂亮点吗?小弟,趁早跟她断了,听我的话你才不会吃大亏。我就想不通,怎么男人都近不得她,一近她都要出事,莫非她放的屁都是香的?刘建国丢掉铲子冲着嫂子嚷:就是!就是香的!我哥是没有机会接触她,他沾得着她,就不会再要你!嫂子脸都气绿了,两个耳刮子狠狠地抽在刘建国二十岁的青瓜脸上,丢下一句恶毒的话:去!找她去,让她吸瘪你的蛋蛋水!刘建国自认郝凤鸣也是爱他的。矿上人说,刘建国那头小蛮牛被郝凤鸣开了铆窍了,瞧瞧,刘建国正在郝凤鸣的怀抱里茁壮成长!当然,养路二组的人说刘建国只是被郝凤鸣逗弄着耍了几天,有一天郝凤鸣忽然就没来上班了,路上见着刘建国也不认识似的。有人说刘建国的哥嫂去找过郝凤鸣,威胁了她一番,说她继续勾引刘建国,就会对她和她女儿潇潇不客气。有关潇潇她妈的新传言通过无聊的大人们的嘴巴子也传到了潇潇同学的耳朵里,但是潇潇已经学会处变不惊,她依然有本事不让同学们小看她,她的学习成绩好得很,她的表现好得很,每年评“三好生”都不会落了她。潇潇的老师们当然也知道她家的那些馊锅巴冷饭一样的烂事情,通过这些事,老师们对林潇潇同学有更高的评价:这个小姑娘是个可爱但决不可怜的好孩子,懂事,明理,生活的磨难让她比别的孩子成熟多了。出乎红英的意料,潇潇越来越怨恨她爸爸,反而同情起她妈妈来 ,红英认为潇潇有些是非好丑不分。可是班上组织学毛选小组、学雷锋小组、学电影《向阳院的故事》小组,潇潇都是最积极的。学毛选小组每晚轮流到一个成员家集体学习,轮到去潇潇家时,潇潇就推三阻四,那时每户人家的住房都很小,一般就一间住屋,一间厨房,谁家的大人都不太乐意一窝小孩到家里挤着。终于有一次,红英和其他小组成员不管潇潇愿不愿意,事先约好,早早吃完饭就都背着书包到了她家,潇潇正在厨房里洗碗,没办法她把同学们让进屋。屋里有一个男人,不是潇潇她爸爸。潇潇的妈妈郝凤鸣脸一垮往外轰红英她们,恶狠狠地说:我们家房子小,要把我家挤炸啊?潇潇,你不是今晚要到同学家做作业的吗?潇潇脸红着跟红英她们商量改个地方集体学习,红英说:要不我们就在厨房挤一挤算了。也许是郝凤鸣听见了,她开了里间门出来,手里抓着一大把糖:潇潇,来,让你的同学们吃糖!哎,同学们,今天阿姨病了,最怕人多吵闹,今天还是改个地方,下次再来我们家,好吧?红英看见郝凤鸣瞅了潇潇一眼,很不耐烦的样子。红英懂点事的,知道潇潇她妈趁潇潇她爸爸上中班,支走女儿,目的是跟野男人幽会,大人们都这样议论潇潇她妈。但是红英感到奇怪的是,潇潇其实晓得她妈对她爸不忠诚,她为何还要给自己的妈妈创造机会呢?红英平时听大人们说起潇潇家的事来都是很鄙视郝凤鸣的。潇潇其实有点可怜又有点可悲,看潇潇,在学校里在班级里,一向要求进步,又当着班长,平时发言都很积极最跟得上老师的要求,毛主席语录她背得最多,运用得最好,带头争做好人好事,跟坏人坏事作斗争。可是,潇潇在爸爸妈妈的事上只做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妈妈是矿上人人唾弃的坏女人,她最该斗争的对象就是她妈呀!而且她似乎更同情妈妈一点……在学毛选小组讨论毛主席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一节时,红英批评潇潇:你该批评一下你妈,她名声很不好。潇潇红着脸说:我妈现在这样子是被生活逼的,她没办法,她其实好可怜,我爸爸有好多陋习,你们不知道,他是个烟鬼酒鬼,一喝酒就醉醺醺的,没有哪个人受得了他,喝醉了就呕吐,搞得一个屋子又臭又脏,下班回来他就喊累,啥事都不做,上班的脏衣服脱也不脱就往床上躺。红英,你爸爸会这样吗?我妈命苦,他找着我妈是他占了大便宜。红英听不惯,反唇相讥:林潇潇,你不诚恳,你是在为你妈辩护,没你爸就没有你!潇潇撇了一下她那生动的小厚唇,不服气地说:红英,你以为我想当他们的娃娃?有时候我真想这个世界没我就好了……红英看见潇潇眼里有泪光一闪。还是又出事了,林本昌有三天没到厂里上班了,他的右手胳膊忽然肿得很可怕,林本昌在冶炼厂炼铅车间的烟化炉工段上班,干的是抡锤砸煤、挥铲搓炭的活,胳膊抬不起来,他只好歇着。疼得厉害,林本昌在床上哼哼,郝凤鸣不理不睬。最后林本昌自己挣扎着去职工医院看病,医生看着那条肿得可怕的胳膊不明就里,给他照了X光,一照吓了医生一大跳,林本昌那只胳膊的血管里竟然有一细小的银亮物,显然是金属样物。手术很快进行,取出来的异物是根缝衣针,最小号的缝衣针!郝凤鸣用缝衣针谋害亲夫的消息一下子在全矿流传,传言版本越来越丰富,比传“一双绣花鞋”、“奇怪的脚步声”、“梅花党”那样的恐怖故事还吓人。说的是,郝凤鸣用酒将林本昌灌醉后下毒手。要是处理得再晚一点,林本昌的那只胳膊就得锯了。警惕性高的人猜测:这事不是一个人干的,需要有人协作,背后定有奸夫……林本昌别看他窝囊,这些年抡大锤也炼了一副好身板,郝凤鸣一个人搞不动他……有的人质疑这事:奇怪,郝凤鸣真的要害林本昌,为何不下点毒药呢?老咀山好大一个矿,有的车间工序就很毒,找点类似于三氧化二砷那样的毒药(砒霜)也不难,她在他的血管里插根针,要不了他的命,但这么一根尖细细的缝衣针悄悄地顺着血液的流动在血管里游走,这样的残忍没有刻骨的深仇大恨何至于此?可见这个女人有多恨她丈夫啊!……还有的人说:郝凤鸣这一招明知害不死林本昌,但这也是逼他离婚的最后一招了,郝凤鸣在矿上,是很难回湖北去了,但是让她就这样陪着林本昌过一辈子她是不会甘心情愿的。郝凤鸣要离婚,而林本昌不离,他铁了心不离婚,他私下妥协到不闻不问郝凤鸣跟别的男人乱搞了,可是郝凤鸣不要这样的妥协,她来老咀山矿是家人的裹胁没法子的事,她回不了武汉,她也不想再跟他这样窝窝囊囊地熬下去了。一根缝衣针在林本昌的血管里游走,最大的怀疑对象当然就是郝凤鸣,这X光一照,郝凤鸣现形,她这次彻底臭了,臭成了潘金莲,歹毒的妇人!而林本昌成了人人同情的武大郎。可是,事情又没朝着老咀山矿人的推测往下走。说郝凤鸣用缝衣针加害林本昌的说法是从矿医院传出来的。而林本昌本人并没有怪罪郝凤鸣,他在医院做了个小手术,消了炎,林本昌又照常去上班了。反过来,人家两口子好像因这件事反倒摈弃了前嫌,过起平静的日子来了。这时,已是一九七八年。潇潇和红英小学毕业上了初中,她们又分在一个班。长大了的红英和潇潇真的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两个女孩在班上学习都很好,学习成绩上潇潇差着一点红英,红英的妈妈李玉珍却对红英说:林潇潇有好多地方值得你学习,她比你懂事多了,学着点!红英跟潇潇走得近后,对潇潇她妈的看法也没那么坏了。郝凤鸣织过一双很漂亮的毛线手套让潇潇送给好朋友红英,红英很喜欢,潇潇得意地说,这上面的图案是我妈设计的,我妈妈手最巧了。有一次,红英去潇潇家,看见潇潇她妈抱着一本很厚的书在看,看得入迷,喊她几声“郝阿姨”,她才听见抬起头来,郝阿姨的两眼哭过,发红。后来,潇潇告诉红英,她妈看的书是《安娜·卡列尼娜》,去矿工会的阅览室借的,潇潇自己看过那本书后主动借给红英看。红英说,我家有一本,我家还有《复活》,我看不懂,不爱看。潇潇盯着红英,那么好看的书你看不懂?后来潇潇跟红英借《复活》看,红英背着不准她借书给别人的爸妈,悄悄把书背到学校交给潇潇,让她快点看。几天后书还回来,红英问潇潇,怎么样?潇潇说,我哪里来得及看,太厚了,我妈倒是看了,连天连夜地看,边看边哭。我就不看了,这两天我妈把《复活》的主要情节都讲给我听了,有空我可以讲给你听的。一九八~年,三十五岁的郝凤鸣带着即将读高中的潇潇回武汉了,户口也迁走了。潇潇临走时告诉好朋友红英:我爸妈离婚了,我舅妈的爸爸是个被平反恢复工作的大领导,帮我和妈妈办好了迁移手续。我爸爸在武汉没有对口的工作。我爸同意我妈的说法,一切为了我的前途考虑。我妈说回到武汉,就是去澡堂子里给人家搓背修脚掏耳朵都愿意。红英好奇地问:那你爸妈也没有必要离婚啊!潇潇说:我妈说只有离了婚才找得着迁移户口的理由。红英记得自己去送潇潇时,潇潇的爸妈都很高兴,潇潇更是高兴,潇潇坐在大卡车上挥手再见时,在场的人似乎只有红英有点离别的伤感。潇潇的爸爸欢欢喜喜地亲自送母女俩到宣威上的火车。郝凤鸣终于离开了老咀山矿。老咀山矿人还有最后的看法:咦,怪了,闹了十多年,婚就是离不掉,现在离成了,林本昌跟郝凤鸣这两口子倒好好的了,还依依不舍地送那母女俩回湖北去,搞不懂啊!林本昌看着倒比郝凤鸣还高兴,瞧他那样子,怪,真的怪,林本昌与郝凤鸣这一别,大概又能写出一堆堆酸得让人掉大牙的诗了!事情并没消停,林本昌半年后回武汉探亲时才晓得,郝凤鸣跟一个丧妻的局长三个月前结了婚。林本昌一口气上不来,吵到新婚夫妇门上去,说郝凤鸣当初说好了的,跟他办的是假离婚,为的是落户,为的是潇潇的前途,他手里还留着郝凤鸣亲笔写的一份申明,那份申明简单得只有两句话:我与林本昌离婚是假的,我和潇潇只要一在武汉落户即与林本昌复婚,此据为凭。申明后面有郝凤鸣右手的五个手指按的红印。按着郝凤鸣五个手指印的字条五年后红英亲眼见过。受好朋友潇潇委托,红英放假回老咀山矿时去看望了潇潇的爸爸,林本昌把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展开给红英看。红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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