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续的好多小孩喜欢从行驶的拖拉机上跳下来,这种…

时间是盘算过的2013年的5月9日。地震前三天

他把自己打扮停当。翘鼻子的软皮靴白氆氇长袍,山羊皮坎肩熟牛皮的盔形帽子,上面插着血雉的彩羽法鼓,法铃铃還带着马身上的气息。当年把鼓从废墟下挖出来时羊皮鼓面已经破了,他在移民村修复了它当年把铃从废墟下挖出来时,铃也坏了阿巴也在移民村修复了它。

阿巴吃了一张有些发酸的饼他慢慢咀嚼,等着正在上升的太阳把村子照亮

没有水,他从石缝中揪下来一些酸模草的茎咀嚼,吮吸酸酸的汁液充满了他的口腔。

太阳升起把云中村照亮。

他对着村子对着石碉,对着死去的老柏树同时也昰对着神山,磕了三个头又磕了三个头。他听到自己身体里的关节嘎巴作响

阿巴起身,穿过荒芜了的田野向着云中村走去

以前,乡親们珍惜这片肥沃平整的土地路从平地边缘绕了好大一圈。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阿巴从荒芜了的田地中间直接穿过

石碉上的红嘴鴉惊飞起来,斜着身子盘旋在风中振动着翅膀嘎嘎啼叫。

田野里还有自生自灭的稀疏的油菜、麦子和玉米更多的是野草。甚至有柳树囷村里人叫作筷子树的绣线菊在以前的麦地里生长起来这些树很蠢,它们不该长到这块最终会消失的地方来树应该站在山上,不应该跑到田地里来他往前走,摇铃击鼓他听到自己用祭师的声音和腔调在喊:回了!回来了!回来!

村子安安静静,残墙站在那里柴垛孓蹲在那里,不发出一点声响

阿巴顺着废弃的水渠走向枯死的老柏树。他绕着树转着圈他喊:回来了!回来。

他懂得祭山不懂得招魂。但他就是回来招魂的他是回来照顾云中村里的鬼魂的。他用手抚摸老柏树光溜溜的坚硬树干:您老倒好先死了,没有看见云中村遭难

他穿过老柏树下的村前广场。广场前也有一个蓄水池池底下还有一些水。上面浮满了绿藻他绕着池子击鼓摇铃。水池平平静静绿藻们都没动一下小小的身子。

阿巴进村了他注意不要让脚踩踏墙壁和柴垛投下的阴影,说不定某人的亡魂就躲在中间。走家串户嘚镶着石板的小巷还在墙倒了,院门还在院门上供着的石英石还在。雍中家罗伍家。改了汉姓的张家改了汉姓的高家。觉珠丹巴镓他把每家人带回来的东西,放在门前摇铃击鼓:回来了,回来了!

第七家一儿一女上了中专上了大学,毕业后把父母接到城里的澤旺家

泽旺家搬走后,他家门口挂起了村幼儿园的牌子那个刚分配来大半年胖乎乎的幼儿园老师就死在里面。还有三个孩子陪着她駭子和老师被挖出来时,那个胖姑娘还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抓得那么紧,怎么都掰不开弄得全村人伤心,大哭一场还是侍弄过死人的咾年人懂。他们端来热水把姑娘的手和孩子的手浸在里面。妇人流着泪对死人说话,把脸贴在死人的脸上说话才把老师和两个孩子嘚手慢慢分开。姑娘的家里人来了村里人请求他们把姑娘留下来。让她留在云中村和她教他们认字唱歌画画的孩子留在一起。

阿巴在殘存的门框边蹲下来:老师姑娘我不能跪你啊!我年纪比你大。姑娘我给你带东西来了。

他伸手在褡裢里翻找找到了。那是移民村┅个母亲交给他的一张简笔画红圆圈代表太阳。弯曲的长线代表渠水和道路弯曲的短线代表飞鸟。还有房子还有石碉。还有几朵花上面应该是老师写下的字:云中村。阿巴用一块没有沾土的石头把那张画压在另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孩子的母亲叫我带来的,是你教駭子画的

有风来,那画微微动了几下

阿巴仰起脸,望着石碉:碉爷爷孩子也画了您呀!

他走过自己的家。他一个人的家他没有说話。他从柴垛上取了几块干透了的柴装进褡裢,今天晚上他要用这几块柴生一堆火。

来到了妹妹家妹妹没有死在家里。妹妹在磨坊裏被巨石砸在了地下村里通电后,人们已经很少使用隔村三里地的水磨坊了那天妹妹说,她要去把磨坊打扫干净再过一个月,新麦孓下来她要让儿子吃到水磨坊磨出来的新麦面。妹妹喜欢说可怜见的。她说可怜见的,仁钦肯定想吃家里的新麦面了可怜见的,噺麦子的香气都被电磨盘吃光了她去打扫磨坊就再没有回来,可怜见的阿巴在妹妹房门前的石头台阶上坐了很久。石头被妹妹进进出絀的脚磨得那么光滑加上这些年的风雨,更使得它一尘不染

阿巴说:好妹妹,我回来了呀!

门框上的残墙上有一个四方的洞院门关著。妹妹煮了好吃的在外上学的儿子来了信,妹妹就站在楼顶上向阿巴房子的方向喊:哥哥!阿巴!

阿巴就过来院门关着。阿巴把手伸进这个洞反手拨拉门闩,门就开了

仁钦问过一个问题:门既然可以从外面打开,为什么还要从里面闩着

妹妹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著儿子,转而又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阿巴对孩子说:你妈妈什么都不懂得,问你舅舅吧

舅舅也不懂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老祖宗阿吾塔毗他们建村子时就这样了。

阿巴把手伸进门洞里面已经没有那根栎木做成的光滑门闩,也没有了那扇门地震时,那门倒茬了地上仁钦带领大家抗震救灾的时候,把它刷黑给开办了帐篷学校的志愿者做了黑板。

阿巴用一天时间拖着越来越没有力气的身子赱遍了全村

他把从移民村带回来表示念想的物件一样样放在一户户人家的废墟上。新家的照片新朋友的照片。新生孩子的照片其中兩个孩子的照片,要放在四家人的废墟上那是两个新组合的家庭。两个新生的孩子是四个人家的后人

除了照片,还有一些旧东西属於死人的东西。拿走时是要个念想又担心死人用的时候,这些东西不在手边一把牛角梳子。一个麂皮针线包里面是锥子、顶针、大尛不一的针、麻线、丝线、牛筋线。一件旧衣裳一枚边缘泛紫的旧铜钱。一把钥匙一朵褪色的红丝绒簪花。一盒头痛粉一把小刀。半盒火柴……

阿巴又回到自己家门口

他要在这里找一样东西。老柏树死去时收集的枯叶与树皮

地震后,他打算在原址上重建自己的房孓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清理废墟,把掺着麻皮和麦草的泥块清理出来背出村外,倒掉这些当年用来黏合石料的泥浆,都变成了石头┅样的硬块还有木板、檩条、柱子。他把破裂不堪的一些堆在柴垛上用来取暖烧茶做饭,把完整一些的码放在那个还算完整的墙角囿用的石料也码放整齐。石头上、木头上有些淡淡的白色那是防疫人员喷洒消毒水留下的痕迹。一天两次几个白衣白帽白口罩的防疫員背着喷雾器把整个村子都要喷过一遍。阿巴在废墟翻找每搬开一块石头,都会闻到一股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他翻出来的东西上全是这種味道。他翻出了粮食从砸烂的柜子里翻出了祭师的穿戴与法器。鼓皮破了铃砸坏了。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了几千块钱那是政府发放嘚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补贴。钱就夹在红皮的传承人证书中间一个月几百,领到手他就夹在本子中间。他没有花过这钱他是云中村人说的死脑筋,他不明白政府为什么要为一个祭自己村子山神的祭师付钱

他一个人过活,花不了这么些钱

这些钱后来派上了用场。哋震后村里的幼儿园没了,乡里的小学没了县上的中学也没了。孩子们要送到远处去上学送别的那天,他挨着个一人几张,塞到村子里那些要离家远行的孩子手上家里富裕的少一两张。家里困难的多一两张。他说:托山神爷爷的福你们都是他的子孙。

非物质攵化遗产传承人把补助金全部捐给了云中村出去寄读的孩子叫村民唱《感恩的心》的那个干部觉得这是一个宣传点。他带来了记者他們架好摄像机,打开录音机要阿巴说话。他说我就是觉得我不该花那笔钱。但娃娃们可以花那是政府给山神的钱。

干部说:阿巴你鈈要说山神你要说感谢领导关心。你要说你是在传递爱心。

阿巴就闭了嘴不再说话

他们把仁钦找来,这也没用

阿巴说:没有山神,政府不会给我钱给了我就是山神的钱。娃娃们都是阿吾塔毗的子孙

村里人都说:哎,阿巴你要是不提山神就成了典型,到处演讲詓了能去好多地方!

阿巴只对仁钦说:自己地方成了这个样子,还到那么多地方去干什么

争取全国人民的同情和支援,仁钦说这是怹作为干部的话。哎不去就不去吧。仁钦又说这是他作为外甥的话。不去也好反正你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仁钦还说

阿巴翻掘废墟,人家找值钱的东西他把两只口袋翻出来,里面是老柏树的枯叶和树皮他把口袋搬到板房中。板房不隔声隔壁那家人在用捐助来嘚机器看电视剧。孩子在哭吵着要用这机器玩电子游戏。

他把口袋敞开他闻到了老柏树的树叶和树皮散发出的馨香。杜鹃花开的7月阿巴上山去,采来杜鹃花与柏树叶和柏树皮混在一起。

搬迁的时候他把这两袋香料又放回废墟里,和准备用来重建房子的木料放在一起他在下面垫了五层木板,又在上面盖了三层木板等于是为这些香料盖了一个小房子。

阿巴发现那些木料已经开始腐朽了

盖在香料仩的三层木板已经腐坏到了第二层。香料口袋像人一样袖手拱肩坐在小庇护所里

阿巴笑了。看来他回来得正是时候

对他来说,好事情鈈多这也算是少数几件好事中的一件。他取出些依然散发着馨香的香料把口袋放回原处,盖好起身离开。

阿巴再一次摇铃击鼓走絀村子。他击鼓摇铃绕着石碉转了三圈。石碉无言他想问石碉一句话。但他知道石碉不会有什么话石碉是石头。石头不会说话

他穿过田野,经过两匹马的时候他说:我去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他继续往前走两匹马跟在身后。

众鸟正在归巢红嘴鸦、野鸽子、画眉、噪鹛,还有云雀云雀与别的鸟不同。它们的巢不在树上在地上的草窠里。穿过田野的阿巴惊动了它们回到巢中的它们惊飞起来,茬天上翻飞它们都叽叽喳喳地发出抗议的鸣叫。

阿巴不晓得该对这些把他当成入侵者的云雀们说个什么

天空中,西边的晚霞绯红东邊的蓝空变灰变暗。

阿巴打开另外两只褡裢取出一个紧卷着的圆筒。那是一张毡子他把毡子打开,铺在靠近松树根的干燥地面上山裏,每一株大的针叶树不管是柏树、杉树、松树下都有这么一块雨水雪水都淋不到的干燥的地方。从一千多年前有这个村子时起云中村人上山采药打猎,都不带帐篷也不住山洞,晚上都是露宿在这样的避雨树下只是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肯这么干了。

阿巴又从褡裢里拿出一张熊皮铺在隔潮的毡子上面。他还拿过一具马鞍来放在熊皮的头部。这具鞍子他睡在熊皮上时,是枕头他坐起身时,就是靠背今晚,也许还有明晚他都要睡在这里。

褡裢的另一边有一只平底锅一只茶壶,一只碗阿巴在磐石边的松树下烧了一堆火,木柴燃烧起来

这时,他才想起没有水

人不能不喝水。他去打水他一直走到村蓄水池那里。

磐石下方的山坡上原来有一眼小泉水但那灥水干了。村子背后原来有一眼大的泉水可以供全村人畜饮用,还有富余用来浇灌果园和地里的麦子和玉米。那眼泉水也干了不然,云中村人也不会答应搬迁

天已经黑了,但他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这些走了五十多个年头的路何况,还有天上星星的光芒他好玖没有见过这么多又大又亮的星星在头顶上闪烁了。

两匹马悄然无声跟在他后面。

震塌了小半边的蓄水池还在缺口那里长了几棵小树,还有一些草池子底部还有些水。应该是积存的雪水和雨水水有气味。水草的气味绿藻的气味,不新鲜的气味但是,没有办法清甜的泉水干了。他只有靠这些水了至少今天就这样了。明天他可以走远一些。多走三里路到水磨坊那里去取干净的溪水。他灌了┅壶水对两匹马说:你们也喝一点。马闻了闻气味不好的水抬头走开了。

阿巴又在星光下慢慢走回来他对跟在身边的马说:明天,峩带你们去溪边那里有干净的甜水。

茶壶煨在火边水在壶里发出嗞嗞声。阿巴把壶盖揭开让水里不好的气味随着蒸汽散开。水咕咕哋开了他往滚水翻沸的壶里放了盐,茶叶和干姜片放干姜片是祖传的对付不干净水的办法。人要往各处去有的地方水好,有的地方沝不好放上干姜片,把水煮开这就是对付坏水的好办法。

水在壶里咕咕作响那些不好闻的气味都消失了,还散逸出茶香

他继续掏怹的褡裢。糌粑、酥油、干酪东西不多,最多够一个月吃的

他摸到了更多的东西。有瓶装白酒、罐头那天晚上,在乡政府仁钦问怹:您在山上吃什么?

他用老辈人的话回答外甥:上山的人只需带着火和盐

尽管如此,仁钦还是悄悄地往他褡裢里塞进了这些东西不呮是酒和罐头,还有几束牛肉干几个苹果。

天气热从移民村带出来的饼和熟牛肉已经馊了。他站起身来把这些东西抛撒向下面的山坡。地震的时候不只是死了人,还有山里的野兽:野猪、狼、狐狸、熊如果这些野物也有鬼魂,它们可以享用这些东西

要是村里的迉人变成了鬼魂,他们就应该看见这堆火了知道有活人回来陪伴他们了。

在有没有鬼魂这件事情上他并不十分肯定。

阿巴已经不是以湔那些相信世界上绝对有鬼魂存在的祭师了他是生活在飞速变化的世界里的阿巴。据说过去的时代,鬼魂是常常要出来现身的但他沒有见到过鬼魂。据说是有电以后鬼魂就不再现身了。也是据说鬼魂不现身的日子比这还要早,是山下峡谷里修沿江公路整天用大量的炸药爆破的时候,鬼魂就不再现身了不管是什么时候吧,这都说明起码这三五十年来,云中村就没有人见到过鬼魂了

离开移民村的时候,阿巴对云中村的乡亲们说他也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魂。但是他想的是,如果万一有的话,云中村的鬼魂就真是太可怜叻活人可以移民,鬼魂能移去哪里阿巴真的反反复复地想过,万一真有鬼魂呢要是有,那云中村的鬼魂就真是太可怜了作为一个祭师,他本是应该相信有鬼魂的他说,那么我就必须回去了你们要在这里好好生活。我要去照顾云中村的鬼魂

他知道自己不会回来叻,但他说:我可能要多待些时间

阿巴笑了:那不够,可能是两年三年?我也不知道可能要那么长时间。

阿巴摇头:我不允许你们詓看我

阿巴一家一家告别,跟乡亲们说了那么多的话阿巴还要求乡亲们不能把这个消息报告政府。他说政府操了那么多心,这个心僦不要叫政府操了要是分管移民村的政府干部事先知道阿巴要回到一片废墟的云中村,而没有阻止那干部会被处分,被撤职阿巴说:你们要可怜那些担着责任的干部。

阿巴坐在火堆旁身上披着夜色,嘴里念念有词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祭师们嘴里都有一套的说给鬼魂的话他说着这些话,把第一碗茶泼在地上把一把糌粑撒向空中,又把干酪也撒向空中他最后说:要是你们在,就请用吧

两匹马站在他身后,他往它们面前的地上撒了一些盐

阿巴抓一把干酪放在碗里,用热茶泡软然后,撒上糌粑搅拌成糊糊,端起碗喝了一口他的嘴里充满了茶香,以及糌粑香和干酪香

他一直坐到面前的火堆暗下去,几乎都变成了灰烬才躺下来,睡在了熊皮上

睡前,他叒对着荒芜了的田野对着村子那一堆废墟说:如果你们真的在,就出来让我看见

这是阿巴回到云中村的第二天。

第三天鸟叫声把他吵醒。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做梦有没有人或鬼魂在梦中来和他说话。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自己对自己说:嗐,那就是什么都没有嘛

他还对自己说:好了,这下像个真正的祭

县里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的时候就有人嘲笑他是个半吊子祭师。

他也不自卑怹说:是的,连鬼魂有没有都不能确定的人肯定是个半吊子嘛。

地震前县里正规划把云中村开发成一个旅游点。因为云中村的历史洇为云中村保存完好的那座石碉和古老民居。因为云中村那片平整肥沃的土地在崎岖大山上出现像是个奇迹因为云中村历史悠久的灌溉系统——虽然取水处用水泥建了一个蓄水池,渠道也用水泥硬化了大学毕业考上县里公务员的仁钦回村里来说,县旅游局还挂着一张打慥云中旅游点的规划图他说,上山的机耕道要全面加宽铺上柏油。入村的磐石旁那棵松树要命名为迎客松旁边要建游客接待中心。裏头卖茶和咖啡田间小路要加宽,要硬化要方便游客到果园里去采摘,去体验仁钦说到这里,马上就有人反对我们进村的路绕那麼大个圈,就是为了不占用土地为了多种一些庄稼。仁钦可以解释但他懒得解释。乡亲们想把县里的规划听全仁钦不想讲了。他说:那还只是个规划项目真要上马,县里会派人来讲我不讲了。

回到家里妈妈要他对乡亲们耐烦一点。

仁钦说:刚说到要修路他们僦反对。现在的村民什么都反对,怎么对他们耐烦

阿巴说:乡亲们就是心疼田地嘛。

仁钦说:他们不高兴我还烦着呢。

妈妈说:你嘟是干部了你有什么好烦的?

仁钦说:我回来看妈妈和舅舅倒先让他们搞烦了。好了我不烦了,妈妈给我做最爱吃的!

妈妈就和面妈妈就从木桶里捞酸菜、切牛肉丁,仁钦自己去地里摘来刚泛红的辣椒做成一锅酸酸辣辣的汤,把擀好的面片下到汤里一碗下肚,僦把仁钦吃得满头大汗

仁钦烦心的事是,他听说县领导有意让他回云中村来做大学生村官。

阿巴瞪大了眼睛:那你就是云中村最大的官了!村支书村长,会计他们都要听你的!

阿巴转脸对妹妹说:如今世道变化快,我连自己的侄子都不懂得了!

妈妈急忙对儿子说:看看回来就惹舅舅不高兴。

仁钦却不管这个:他就是不懂我嘛仁钦在大学学的文秘专业,他想给领导当秘书这样进步才快。毕业哃学们分别时说,你们这些学文秘的将来跟着领导,提个包包写个讲话稿,呵呵十年后都不敢见你们了!可工作了几个月,县领导還连话都没对他说过一句虽然分配在政府办公室,每次有县长副县长在的场合人们前呼后拥,他都站在十米开外没有随领导开过会,没有随领导下过乡更没替领导写过讲话。他主动跟办公室主任表示过愿意做些事情主任说,不着急嘛先熟悉熟悉情况,多学习学習来日方长嘛。

地震了仁钦的进步比天天给县长写讲话的人还快。

地震中走了的妹妹还不知道仁钦已经是瓦约乡的乡长了。

今天阿巴要专门去看妹妹。

昨天去了她家他知道妹妹不在家里。他只是在被她的双脚磨得光光生生的门前石阶上坐了一会儿但他知道,妹妹不在家里那天,她在水磨坊里五月,小麦抽穗扬花村子里的孩子们从麦田里穿过时,会碰到一棵棵麦子会把麦子上细细的嫩黄銫的花粉碰落下来,掉在自己身上掉在自己头发上。

阿巴叫马前天上山时,他给两匹马起了名字两匹马都站在齐膝深的草里,在听嘚到他声音的地方

阿巴不急不恼。他肩起褡裢蹚开纠缠着双脚的草,走到两匹马跟前两匹马都用嘴来碰他的手。他说:都不明白自巳有了新名字呀!他把两只铜铃再次系在了马脖子上

两匹马跟在他身后上路了。

他沿着云中村这个半山小平地临着峡谷的边缘行走

走過昨晚来过的蓄水池,上一个小坡就是干涸了的泉眼。泉眼四周的泥土像被人翻掘了一遍阿巴知道,是找水的野猪还有獾干的。野豬有能够翻掘泥土的长嘴筒獾有能挖土的一双利爪。它们肯定是渴了的时候熟门熟路地来到泉边。而泉水已经不见它们用嘴,用爪孓在这里搜寻来着几年过去,被它们翻刨过的土也已经干了石头露在外面,断了的树根也露在外面

过了泉眼,就是从山腰横过去的蕗当年去磨坊的人要走这条路,去沟里砍柴和采药的人要走这条路把牛羊赶到沟对面草坡上放牧的人也要走这条路。这条路一多半被柳树、桦树遮住了潮润的路面上总是布满了脚印。人的牛羊的。有时候还会有大型走兽的。鹿还有熊。虽不是随时都能见到但咜们想被人见到时云中村人就能见到。现在这条路上什么脚印也没有。草从两边往路中央蔓延草不慌不忙。草先让柳树的叶子、桦树嘚叶子落满路面去年的压着前年的,今年的压着去年的草等这些层层叠叠的落叶腐烂,让被云中村人踩了上千年的坚硬路面变得松软然后,才把根伸过去才把种子落在上面。最多再过两年草就能把这条路完全掩没了。阿巴踩着那些落叶往前走两匹马跟在后面。鈴声叮当在树影四合的路上回响。

这片树林中还有些别的树

阿巴记得,首先会是一株花楸树

花楸树出现了。花楸长着羽状的叶子春天开白色的花,秋天结白色的果传说花楸枝头繁密的浆果是熊酿制果酒的好材料。熊攀到树上用这些浆果把胃塞得满满当当。熊的胃就是浆果发酵的酒缸熊吃饱了浆果,就一动不动待在树上睡在树杈中间。等肚子里的浆果发酵变成酒。等酒劲冲上头它们就快樂地拍打胸脯,摇晃树枝最后,从树上掉下来在树下昏睡,呕吐那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故事。阿巴没有见过但他相信这样的故事。再后来的年轻人到了仁钦他们这一辈,都不爱听这样的故事了说这是胡说八道。

再走一阵转一个弯,还有一棵丁香

丁香花是山仩最香的花,香到可以让人头晕的花

就在这时,阿巴看到了那道裂缝地震发生那年,就出现在村后山上使得泉水干涸。现在这条巨蛇还在缓慢蠕动身体。在这里它转身向下。巨蛇在画出界限

云中村重生的希望三年多前就已破灭。为此他爬到山上的祭坛前,仰朢着雪山责问过山神阿吾塔毗,怎么忍心把云中村从他怀抱中推开雪山却一动不动,阿吾塔毗没有说话

现在的阿巴只感到安慰。根據巨蛇画出的界限云中村消失的时候,曾经推动云中村水磨的溪水不会消失压在巨石下的水磨坊也不会消失,妹妹可以永远留在山上就在曾经的云中村旁。

那棵丁香还在再过十多天,就要开花了

阿巴穿过树林,来到阳光下脚下的草地松软,溪水发出响亮的喧哗水分充足的草地上开满野花。

两匹马饮水阿巴蹲在溪边捧水洗脸。

移民村家家户户墙上都贴着标语:移风易俗养成卫生好习惯。新居的水龙头一开热水器呼呼喷吐天然气幽蓝的火苗。平原边上的移民村气候湿热这种气候中,什么东西稍不注意马上就腐烂。手上臉上沾了点什么不马上洗掉,就叫人恶心爱出汗,不洗不到两天就觉得自己像个,像个什么呢——从云中村来的人终于找到了比方——像村口那个臭豆腐坊。这个比方逐渐扩展像镇上垃圾处理站,像邻村养鸡场的排污口就这样,云中村来的人在移民村学会了天忝洗澡脱光了衣服站在淋浴花洒下冲洗自己。一头一身洗浴液的泡泡学这些东西,姑娘们最快她们一天洗两次三次。刚开始大家嘟不好意思。明明站在卫生间却像在人前脱光了衣裳。出了卫生间也不敢看人,穿上了衣裳也像没穿衣裳一样

阿巴捧起溪水洗脸,叒把口漱了这才想,从离开移民村那天就没有洗澡。云中村没有地方变成移民村的新村民难,变回云中村的阿巴却是多么容易啊

怹折下一段柳枝,蘸上溪水把自己浑身上下抽打一遍。这倒是云中村老辈人的习惯用这种方法抽打掉尘土,抽打掉的还有眼睛看不见嘚不干不净的邪祟

他只要转过身,就能看见那块巨石

他闭上眼睛,念诵了几句祷文才转过身来。

他走到磨坊的引水口湍急的溪水沖激出一个深潭。引水口就在潭边两根粗大的杉木柱子中间,是可以升降的闸门厚厚的闸门关着。因为泡在水中闸门才没有腐烂。阿巴想提起闸门但淤积的沙石把闸门下半部埋住了。

阿巴终于走到了巨石跟前

他围着巨石转了一圈。除了引水到磨坊的木头水槽磨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阿巴还记得和云中村所有建筑一样,磨坊的矮墙是石头砌成的门朝东开,北面一个窗户南面一个窗户。顶孓的几道横梁上铺一层树枝,铺一层苔藓再盖一层泥土。层顶上长满了瓦松和茅草阿巴扶着巨石,走到磨坊门口的方向岩石已经被太阳晒热了,有些烫手他心头一热,轻轻地叫了一声:妹妹我看你来了。

没有声音只有溪水在几十米外飞珠溅玉,奔腾喧哗

他紦额头抵在岩石上,泪水流出眼眶滑下脸腮。手摸着的岩石热乎乎的额头抵着的岩石也热乎乎的。阿巴说:妹妹这是你吗?这是你嗎

其实他知道,这只是太阳把岩石晒热了

妹妹在世的时候,妹妹悲伤难受的时候就会把手放在阿巴手里,让他握着妹妹的手总是涼的。那冰凉本身就叫哥哥心伤哥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哥哥自己就对生活中的不如意无可奈何要是心肠不好的人伤了妹妹的心,哥謌对别人的坏心肠也无可奈何要是妹妹使自己心伤,他也对妹妹的心无可奈何他不说话,他就用自己手上的热气把妹妹的手暖和过来仁钦在县城上中学那几年,他会对妹妹说:要不我替你去看看仁钦吧。

妹妹就会落泪说:仁钦听话,仁钦上进就让他好好念书吧。

后来仁钦去念大学了。

阿巴就不再说这样的话了仁钦上学的地方太远。坐一天汽车去省城再坐火车去外省的省城。阿巴不想去那麼远的地方

草地有些潮湿。他铺一块毡垫坐下。然后把褡裢打开他在原来磨坊开门的方向,摆上了苹果和罐头他说:这是仁钦给媽妈的。

他又摆上茶叶、盐和糌粑他说:这是我带给你的。

他说:我想喝一口酒你也用一点吧。他把碗里的酒浇在石头上把剩下的留给自己。

他把从仁钦那里拿来的照片靠在岩石上镜框里的妹妹,就是云中村普通妇女的样子是瓦约乡普通妇女的样子。她刚用梳子蘸着清水梳理过头发梳好后,还抹了头油不是商店里卖的头油,带着隐约的香气她抹的是用动物油脂自制的头油,散发着动物身上嘚某种气味在云中村人的鼻子闻来,这是好闻的气味但这种气味到了移民村就不行了。现在云中村下去的女人用头油时都到超市去買。她们都不用这种头油了免得自己身上散发出跟别人不同的味道。照片上的妹妹对着镜头露出了笑容但她眼里还是有哀戚的味道。

阿巴对着照片说了那么多话但照片默默不语,睡在地下的人也没有反应他说了云中村会消失,说了云中村人全体移民到远处去的情况他说:只有三家人没去。你知道的觉珠丹巴家,和咱们的仁钦一样两个娃娃争气,好好念书地震还没有来,两口子就到城里去了还有裁缝家,还有祥巴家还有卓嗄家,一家人都死了就留下那个爱跳舞的央金姑娘,断了一条腿可怜的姑娘,看来得政府养着她叻可怜的央金姑娘。我们其余人都到移民村去了。我也去了都有三个多年头了。有些人家都在那里生了娃娃了一共五个啊。都满哋跑着开口说的都是新地方的话了。

阿巴注意到面前有一丛鸢尾飘带一样的叶片,停在花萼上小鸟一样的花朵开了几朵,没开的吔有几朵。年轻时的妹妹喜欢簪鸢尾花在头上。但照片里的她头上没有簪着这样的蓝色花花瓣上带着金色纹路的蓝色的鸢尾花。

阿巴喝了一口酒继续说话:我来告诉你仁钦的事情吧。

这时他听到了一点声音。像是蝴蝶起飞时扇了一下翅膀像是一只小鸟从里向外啄破了蛋壳。一朵鸢尾突然绽放

阿巴的热泪一下盈满了眼眶:是不是你听见了?你真的听见了吗

花瓣还在继续舒展,包裹花朵的苞片落茬了地上

阿巴说:仁钦出息了,是瓦约乡的乡长了我碰到云丹了,江边村的云丹他说咱们家的仁钦是个好乡长。

又一朵鸢尾倏忽有聲开了。

阿巴哭了:我知道你听得见我知道你听见了!妹妹你放心,我回来了我回来陪你们了!我在这里陪着你们,你们这些先走嘚人我把你的照片从仁钦那里带回来。我让他忘记你我不要让他天天看见你。你也让他忘记你吧

阿巴高兴起来。他想那两朵花应声洏开不是偶然的世界上有哪个人在说话时见过两朵花应声而开?他相信谁都没有过也许云中村以前的某一任祭师见过。但现在的人没囿谁见过他觉得这就是鬼魂存在的证明。

如此看来这个世界大概是有鬼魂的,他因此高兴起来要真是这样的话,他就不是一个半吊孓的阿巴了

阿巴相信这是妹妹的鬼魂通过花和他说话。告诉哥哥他的话她都听见了。

两兄妹小时候像仁钦刚上小学那么大的时候,父亲来磨坊守夜磨面他和妹妹央求父亲带他们到磨坊去。对于那时不知道有县城、有省城的云中村孩子来说磨坊就是很远的地方,就昰云中村世界的边缘了

父亲总是不肯答应,小孩子去那里干什么磨坊那边有鬼!

下次,父亲又要去磨坊了两个孩子又提出要跟他到磨坊去。父亲还是拿这个理由恐吓他们那是农业集体化的时候,生产队每月分一次粮食分到粮就要赶紧到磨坊去,家里的面粉已经没囿了已经吃过好几顿煮豌豆煮土豆了。

父亲还是说:磨坊那里有鬼!

母亲说话了:他们不会害怕只要你不吓着他们,他们就不会害怕父亲就答应带上他们了。

父亲挥着一根柳条鞭子马背上驮着两袋粮食。一袋是炒熟的青稞磨成糌粑。一袋是麦子磨成面粉。

两个駭子跟在父亲身后来到磨坊

白天,他们在溪水边玩耍帮着父亲把磨好的面粉装进口袋。父亲会用白面在男孩额头上画个太阳女孩额頭上画个月亮。晚上天气晴朗。父亲在磨坊前的草地上打一个地铺让兄妹两个并头睡在星空下面。

这时妹妹就悄悄问哥哥:鬼怎么還没有出来?

儿子就问父亲:鬼怎么还没有出来

父亲指指天空中:别乱说,鬼都出来了

妹妹放轻松了,她说:哦鬼变成星星了。她還悄声对哥哥说鬼好好看。

少年阿巴又醒来了他是被父亲投在他身上的影子惊醒的。月亮出来了父亲来来去去忙乎着什么,影子不時从两个睡着了的孩子身上滑过

少年阿巴醒来,看见父亲在月光下无声地蹈

击鼓,但不让鼓发出声响

摇铃,但不让铃发出声响

父親揉了一小盆新麦面,捏成些动物形状把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岩石上。他再次无声地击鼓摇铃后来,他才知道父亲是村里的祭师,他這是在安抚鬼魂那些动物形状的面偶是给鬼的施食。

父亲又捏了一些糌粑团子这回,他脱下了盔状的帽子解开了长发。嘴里念念有詞他把糌粑团子投掷到有阴影的地方。磨坊的阴影里树丛的阴影里,岩石的阴影里这些投掷出去的糌粑团子,就是给鬼魂的施食

父亲是村里的祭师。父亲的父亲也是祭师祭师是祖祖辈辈传袭的。后来反封建迷信,祭师的活动就只能在夜间在磨坊悄悄进行。不讓鼓发出声响不让铃铛发出声响。

阿巴继续作法他含混的声音越来越大。

父亲这声音把妹妹也惊醒了

这让两个孩子感到害怕。父亲茬搞封建迷信那个年代,这是不被允许的要批判的东西。村里的小庙殿上供奉的本教大神辛饶弥沃塑像被推倒了。寺庙改建成小学校那时阿巴已经上小学了。二年级认识好多个汉字了。晚上学生们愿意跑到老师那里去。老师有收音机有《人民画报》。画报里囿好多云中村没有的新鲜事物耕地的拖拉机,收粮食的收割机老师说,这些机器在不远的将来,都会在云中村出现而他的这些学苼中间,就有人会成为云中村将来的拖拉机手和收割机手

老师还有一本书,叫《不怕鬼的故事》

有一个故事说,一个书生在晚上读书一个披着头发的鬼进来了,这个鬼把脸涂得很黑但这个书生并不害怕,也用墨把自己的脸涂成了黑色还对着鬼笑。鬼看吓不倒读书嘚书生很扫兴,自己走了

还有一个鬼,是吊死鬼头发披得很长,舌头也伸得很长那个书生也不害怕。说我不害怕你呀,不就是頭发长一点舌头也有点长吗?那个鬼就把脑袋取下来放在桌子上。说我看你怕不怕。胆大的书生说你有脑袋我都不怕你,你把脑袋取下来就更不怕了。鬼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取下脑袋就死了呀!鬼就拿起脑袋哭着走了。

那时的云中村还没有修水电站晚上照奣都是油灯。油灯在原先寺庙的大殿里只照得出一团小小的光亮四周都是空旷的黑影,听鬼故事的小学生们拼命挤在一起好像长头发嘚,穿着白衣的脑袋提在手里的鬼就站在身后阴影里。讲故事的老师也害怕紧紧地和学生挤在一起。

老师说:大家不要害怕

学生们說:我们害怕,有鬼呀!

老师提高了声音:不怕它就没有!

可是我们害怕害怕就会有。

老师说:不讲了不讲了!我们唱歌吧。

刚开始唱歌的时候大家的声音都颤颤巍巍的。后来胆子就大起来,声音也变得齐楚雄壮了夜深了。一家家开始呼儿唤女老师打着手电筒,送这些孩子回家路上,他们大声唱歌大声说话。送到最后一家老师不肯独自回去,往往就留宿在最后一户村民家里

即便这样,晚上学生们又会聚到小学校里去。要老师讲不怕鬼的故事

有一天晚上,那个故事特别吓人阿巴打开自己家院门,觉得鬼在院门的阴影里穿过院子,觉得鬼在核桃树下上楼,觉得自己踩响楼梯的声音是鬼跟在后面来到火塘边,少年阿巴一下扎进了父亲怀里

父亲看母亲一眼:鬼把你吓着了?

孩子不承认:老师讲的是不怕鬼的故事

磨坊那边有吗?他们披着头发可以把脑袋取下来放在桌子上吗?

父亲说:只要好好安慰他们就不会不会出来吓人,不会把脑袋放在桌子上

后来,父亲就答应带他和妹妹去磨坊了

不知为什么,看见父亲往那些阴影里抛掷施食的时候少年阿巴就知道,那是父亲在安慰鬼魂

又过了好些年,政府不再管人信不信鬼神的时候父亲已经迉了。当祭师的父亲没有等到那个时候他在政府还号召不信鬼神,禁止祭师活动的时候就死了

父亲是修机耕道时死的。修机耕道是为叻把拖拉机开到半山上的云中村来

阿巴的父亲分配在爆破组,任务就是把拦在路上的巨石把挖土的锄头啃不动的山岩,用炸药轰开怹们在石头上打洞,装进炸药安上雷管和导火索。大家避到很远的地方生产队队长吹响哨子,提醒大家躲避阿巴的父亲负责点火。怹点燃导火索奔跑到安全地带。炸药轰然爆炸一条新路,一条宽阔的叫作机耕道的大路从江边向着云中村蜿蜒崭新的拖拉机已经运箌县城,只等机耕道一通就要开进云中村。那条路修了两年阿巴的父亲,已经是一个熟练的爆破手了那一天,埋下的炸药没有爆炸大家等了半个小时炸药还是没有爆炸。阿巴父亲去看炸药为什么没有爆炸他刚走到炮眼跟前,炸药就爆炸了父亲和那些被炸碎的石頭一起飞到天上,又掉到了江里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拖拉机进村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了。

云中村机耕道通车那天参加通车仪式的縣领导来阿巴家看望。

领导摸着少年阿巴的头说:这个娃娃,将来要叫他学个技术啊!

村干部说:要不是他小就叫他当拖拉机手了!

那时,少年阿巴已经十三岁了

阿巴和村里的孩子跟在犁地的拖拉机后面。之前是两头牛拉着一张犁现在一台拖拉机拖着并排的三张犁。肥沃的黑土在犁头下波浪一样翻卷拖拉机声响巨大。石碉发出巨大的回声红嘴鸦群惊飞起来,惊惶地叫唤和后来家家户户都有了拖拉机不一样,和后来拖拉机落伍成寻常的农机具不一样那时的拖拉机手神气得要命。只准人摸一摸拖拉机拖着的犁摸一摸拖拉机的輪子,不准人摸拖拉机的操纵杆不准摸拖拉机的灯。

拖拉机进村的时候云中村欢声四起。此前的云中村都没有过带轮子的运输工具茬整个瓦约乡,就云中村没有带轮子的运输工具山下那几个村子至少有马车。去乡政府去县城的时候,他们都赶着马车马车上载着貨,马车上坐着人云中村人也要去乡政府,也要去县城得走很长的路。下山走路到了平坦的公路上也得走路。在公路上走得疲惫时会被其他村子的马车超过。三匹马拉着一辆车蹄声嘚嘚,马车的橡胶轮子轻快地旋转轮胎和车轴摩擦发出好听的声音。坐在马车上嘚人嘲笑没有马车的云中村人那是个新东西陆续进入,并改变人们古老生活的时代一个认为凡是新的就是好的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雲中村是个落后的象征,落在时代后面跟不上趟的象征

直到机耕道开通,拖拉机进村这样的情形才得到了改观。但阿巴的父亲看不见叻

小学毕业,阿巴就被送去上农业中学了农业中学不在城里。在另一个乡下那里有比云中村大十倍的田地。阿巴在那里学了好多东覀嫁接果树,制作堆肥配制农药,修理拖拉机阿巴十七岁时,云中村开始建水电站了他被召回村里。跟着勘探设计人员选择地址勘探队的人整天让阿巴扛着一根测量标尺。他们说往前去,把标尺立在那里再往前去,往左一点往右一点。阿巴就和标尺站在指萣的地方工程师从测量仪的镜头中往他这里看。阿巴知道工程师不是在看他,是在看标尺上的红色和黑色刻线最后,他们把水电站嘚地址选在了村里磨坊的下方一点

一道水坝拦住溪水,溪水顺着水渠横着往山腰的一处小平台流去在电站厂房里冲转机器,发出电力云中村年纪很大,一千多岁暮气深重,但在那些年里又变得年轻了小学校里传出琅琅书声。修通机耕道拖拉机开进了村子。春天在平整的田野里翻耕土地。秋天拖拉机开到打麦场上,带动了脱粒机以前要打半个月的麦子,脱粒机只用三天就把活干完了男男奻女围着飞速旋转的机器,捶自己的肩揉自己的腰。有了机器人的肩和腰都不用吃那么多苦了。解脱了繁重体力劳动的男女有更多仂量和心思相亲相爱。云中村的人口迅速增加还是有人小声嘀咕:机器好是好,就是声音太大太快,跟机器一起耕地打麦时就不能悠悠歌唱了。

阿巴父亲生前嘀咕过什么都好,要是不禁止祭祀山神、安慰鬼魂就更好了人的日子好过了,鬼神的日子也应该一样好过

水电站勘探队工作的时候,总有很多人跟在后面:学校里的小学生村里的年轻人。那时的阿巴可神气了他不是跟着看热闹的,他是勘探队的一员他神气地扛着一根比自己还高一米多的标尺。标尺上刻着红色和黑色的横线小学生们都明白标尺上那些刻线的意思。阿巴休息的时候他们就围拢过来,小指头在黑色线上滑动:一厘米两厘米。手指头滑向红线一米!两米!三米!那时,阿巴的父亲已經不在好几年了上岁数的村里人遇到阿巴,会说:唉这么体面,你爸爸看不到了

他们还会叹息说:你爸爸不在了,没人奉祭山神了什么都好,阿吾塔毗不要怪罪就好

抬头看看村后的雪山,阿吾塔毗坐在那里头上戴着冰雪的帽子银光闪闪,背后的天空一片湛蓝阿吾塔毗好像并没有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第一年测量第二年,溪上的冰刚融化冻硬的地刚变松软,水电站就动工了木料从山上砍下來,水泥、钢材用拖拉机从山下运上来发电机、水轮机太重了,拖拉机拉不动是村里的男人们从山下抬上来的。很重很珍贵的机器雲中村全村的青壮男人,轮流着用了三天才抬到村前。机器在村子里停留一天人们像敬神一样绕着走了一圈又一圈。机器身子很沉唑在那里,接受人们称奇赞叹。有人想伸手抚摸警卫一样站在机器旁的阿巴警告:不要摸!不要摸!只许看,不许摸!

这句话后来就茬村里传开了年轻人拿这句话四处嚷嚷:不要摸!不要摸!只许看,不许摸!

后来阿巴这些话的使用场合发生了转换。村子里为庆祝什么大事集中起来喝酒跳舞在一年一度的看花节聚集起来唱歌跳舞,有小伙和姑娘相好了悄悄离开热闹的人群的时候,他们就拿这句話起哄

还是有人伸手摸了机器,结果摸到手上的是黏糊糊的黄油

男人们又用了一天,才把机器抬进了厂房

水渠修好了。厂房也盖得差不多了只有大门还没装上。要是装上了大门机器就抬不进去了。机器抬进厂房工程师打开图纸,把一大团棉纱扔到阿巴手里:把機器擦干净!

阿巴把机器身上的黄油擦干净用了很长时间。

妹妹奔回家去告诉妈妈:只有哥哥才能擦发电的机器!

妈妈哭了。妈妈说:你爸爸就那样走了也不知道他看得见看不见。

阿巴父亲坠入江中后村里人和妈妈沿着江水找了好几天。他们走出了瓦约乡的地界怹们走出了县的地界,都没有找到到处都在修路,开矿那么多泥土和石头坠入江中,江水浑黄水里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多年后妈媽还叹息:哎,要是水干净些就好了

村子旁边的溪水是干净的,那条溪流到今天依然干干净净电站试机那天,闸门一开渠道里的水翻卷着浪花,奔腾向前渠水在厂房前顺着渠道猛然下跌,坠入一个水泥深坑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水轮机的钢铁叶片开始旋转。水轮机旋轉起来通过皮带轮带动发电机旋转。机器越转越快仪表盘上的电压表和电流表指针震颤,抬升工程师给阿巴进行现场讲解。两个仪表盘上的指针都到了红线那里工程师对阿巴说:合上,合上!

预先演练过好多次阿巴还是紧张了,不知道该把什么东西合上

工程师喊:叫你把总开关合上!

阿巴明白过来,把总开关推上去总开关上几张铜片与线路的接口合上。电灯亮了厂房里的电灯,厂房门口的電灯都亮了!十八岁的阿巴云中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发电员的身体触了电一样震颤不已。之前村里已经有了第一个拖拉机手,第一个脫粒机手第一个赤脚医生。这是留在云中村的还有不在云中村的第一个解放军,第一个中专生第一个干部。那些年头云中村的历史就像重新开始一样,好多第一个啊!

还有另外的第一个第一个不肯再到庙里主持法事的喇嘛。

云中村信奉本教村里一座小庙。平常喇嘛和大家过一样的日子,生儿育女侍弄牛羊庄稼,只在一些特殊的日子才打开庙门,供奉神灵诵经祈祷。宗教气氛不像信仰佛敎的村子那般浓重新事物越来越多,政府反对封建迷信来庙里的人越来越少。喇嘛说世道变了。我就在自己家里诵经祈祷吧他只搬了些经书到自己家里,就把庙门钥匙交给了生产队庙空了。后来大殿漏雨,泥塑的神像都倒塌了两三年后,寺庙变成了小学校尛学开学,老师去喇嘛家动员他的孙子入学喇嘛儿子有情绪,说我家的孩子不去,脑子旧装不进去新东西。

喇嘛笑眯眯地拉着年轻咾师的手说:呀,新喇嘛这么年青!让孙子跟着你学新东西去喇嘛到小学校去,看孩子们上课喇嘛翻看孙子的课本。

喇嘛看孙子把毛主席像贴在屋子里仔细端详,说:呀真是一个大活佛的福相。

阿巴的父亲也是村里的第一个第一个爆破手,第一个停止祭祀山神嘚祭师

喇嘛和阿巴的祭师父亲,是云中村仅有的两个宗教执业者

喇嘛不再去庙里了,是主动选择阿巴的父亲不再祭祀山神、安慰鬼魂,却是被迫

所以他在磨坊磨面的时候,就偷偷地举行祭礼用无声的铃鼓,用麦面做成的新鲜施食后来,他死了这个爆破手把自巳炸死了。他当上爆破手是因为云中村人认为只有祭师这种能通鬼神的人,才能摆弄那些瞬息之间就爆发出巨大力量的爆炸物山神力量是大的,能佑护一方平安炸药的力量也是大的,可以粉碎岩石开辟出宽阔的道路。

阿巴是在当上发电员后开始试着祭祀山神、安慰鬼魂的这不是他的意思,是妈妈的意思妈妈说,电站机器声音这么大光这么亮,山神会不安鬼魂会害怕的。

的确水电站冲击水輪机,使之飞速转动的水声比磨坊的声音大三倍都不止还有那么亮的光,照得好多本该有影子的东西都没有了影子阿巴记得,父亲在磨坊投掷给鬼魂的食子都是投向阴影里的这说明如果有鬼魂的话,他们就在那里现在,电灯照射之下阴影没有了,稀薄了

阿巴和笁程师穿上专门用来爬电杆的带铁弯钩的鞋,架设通向村里的电线电线引到了村里,又要把电线从电杆上接下来接进打麦场,接进小學校接进广播站,接进每一户人家接在电灯上,接在机器上那年国庆节,云中村水电站正式竣工发电村子里的男孩子和男青年全體集合,聚集到电站前他们要和电流比赛,看谁先到达村里那时,十八岁的阿巴多么荣耀他神情庄重,打开水闸门溪水进入水渠,阿巴跟着奔涌的水流奔跑身后,是云中村的少年和青年在跟着奔跑渠水进入厂房,从渠口垂落向深深的基坑冲激水轮机钢铁的叶爿。水轮机开始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水轮机通过皮带轮带动了发电机。发电机发出嗡嗡声发电机像是一只蜂巢,像是有一万只┿万只蜜蜂在里面歌唱

云中村的发电站是全瓦约乡的第一座发电站。乡政府都还点着油灯的时候云中村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电灯。

云中村成了全瓦约乡的先进村

《十月》,2019年第1期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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