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叫这个病治好实现了,这是不是妄想?

图源:电影《山楂树之恋》

我旁边有个幼儿园。或者说,我被种在一个幼儿园旁边。

不知道从哪一届小朋友开始,他们说我是许愿树,只要把自己的愿望写在下来挂在树上,愿望就会实现。

所以,渐渐地,我的身上挂满了纸条。

于是乎,我……抑郁了。

抑郁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尤其是对许愿树来讲。我敢说这世界上80%的许愿树都患有抑郁症,剩下那20%正在患抑郁症的路上。

惊讶吗?不,其实你稍微想想就明白了,人家好端端一棵树,甭管多大岁数吧,你给人家树枝上挂个吊坠,叶子上写写画画,树干的缝隙里塞小纸条贴便利贴,然后天天有人拜祖宗一样拜你,搁你你能忍吗?你要能忍你就不是树。

话说回来,他们要是能给我好吃好喝地供着那也罢了,但是这帮熊孩子许完愿连个来给我浇水的都没有,甚至还有几个小男孩乘着课间跑我脚底下来撒尿,并且比赛谁尿得高……我跟你讲,我要是能动的话,我第一个把他们鸡儿打断。

但是我动不了,我只能憋着。憋着憋着就给我憋抑郁了。

所以为了缓解这种抑郁,我只好每天读一读他们在我身上贴的愿望。

“想要一个变形金刚。”

“暑假作业自动做完。”

“希望所有人的愿望都实现。”

嗯?看到这个愿望我一愣,这张纸皱巴巴的还有汗渍,明显是刚被人贴上去的。我顺着纸条尾巴的方向看去,树底下正站着一个用心祷告的小女孩。

哎呀这么惨你也有抑郁症啊?我心里感叹,咱们是同病相怜啊,可惜我帮不了你。

小女孩突然睁眼问:“许愿树也会得抑郁症吗?”

小女孩点点头说:“能啊,我能听见别人心里的声音。我给班里的小朋友们说,但是他们都不信,说我这是得了病变傻了,我问他们是什么病,他们都不告诉我,我就不和他们说话了,不说话我也能听见他们心里的声音。但是我们老师又批评我,说我再不和同学说话迟早要得抑郁症,我说我没有,她就要叫我家长,我就来许愿……”

……你话痨成这个样子得了抑郁症才鬼咧。

小女孩惊喜地问:“原来我没有得抑郁症吗?”

你没有你不是别瞎说啊。

小女孩雀跃道:“太好了!我不用被请家长了!谢谢你啊许愿树!”说完转身直奔幼儿园。她身上穿着粉色系的及膝裙,脚下蹬一双凉鞋,在路上跑得飞快,像个一身英气决意奔赴战场的公主。我目送着她跑进“小天使幼儿园”的大门里,心里开始计时。

过了差不多30分钟后,我看见小女孩擦着眼泪走到校门口,然后灰溜溜地跟着校门口的一对夫妻走进教学楼。

不请家长?呵呵,不存在的小妹妹。你要是说你能和树交流那请家长都是轻的,分分钟给你扭送到精神病院去。抑郁症?多捞哦。

放学后,那个小女孩又来了。

她一来就对我说:“许愿树爷爷,谢谢你帮我实现愿望,但我还是被叫家长了,因为他们不相信我能和你说话……”

等等等等,我怎么就实现你的愿望了?

小女孩歪歪头眨眨眼睛:

“抑郁症呀,你不是治好了我的抑郁症吗?”

小女孩失望地说:“唉,刚才我应该再许一个不被叫家长的愿望的,这样就不会被骂了……呀,我该回家了,晚到家又要被爸爸妈妈骂了。”

小女孩临走前向我挥手,说:“明天见哦许愿树爷爷!”

明天见……不对我怎么成爷爷了?

就这样,我有了我生命里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人类朋友。

一个人,一棵树,能够成为朋友。听起来是不是挺扯淡的?但是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这么扯淡,否则我身上这些纸条从哪来的?

“小天使幼儿园”的对面是“小天使小学”。

大部分从“小天使幼儿园”里毕业的熊孩子们,都会去“小天使小学”继续学习。

学习之余,她也会经常来跟我说话。

她是个话痨——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比熊孩子更恐怖的生物,那一定是话痨的熊孩子——她经常问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

“树爷爷你有爸爸吗?你有妈妈吗?你爸爸在哪里?你妈妈在哪里?”

“树爷爷你叫什么?你的名字是你自己取的吗?你会数学吗?你吃肉吗?你小时候挨过打吗?”

当然,除了这些傻问题外,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在聊她学校里的话题。我很珍惜我这个人类朋友,所以她每次说起什么事儿时,我都绞尽脑汁去回答她。

“我今天上课举了两次手!两次回答问题都答对了!老师奖励我一朵小红花!”

牛批牛批!我心里说,同时摇动叶子,试图把我的情感表现得充沛些。

就这样,她告诉了我很多事,比如她叫陈可欣,她父母在某某银行工作,她家住某小区3号楼,她将来有什么理想;我也告诉了她很多事,比如我并不能实现愿望,我能呼出氧气但必须在白天,我不吃肉也不吃菜。

我每说一个她都咯咯笑,笑到喘不上气才说:

她笑一会,停下来,用手轻轻摸一摸我身上贴着的便利贴,说:“我给你把这些撕下来吧。”

我忙说别别你会被打的。

她很惊讶:“为什么?反正你也不能给他们实现愿望,我撕下来怎么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想了老半天都想不出来一个有理有据又听起来比较美好的解释,最后只好昧着良心说,因为……我觉着这个挺好看的。

要死要死,这跟我说喜欢女装有什么区别?

她也狐疑地打量了我几眼:“好看?”

我豁出去了,说好看!喜欢!

一阵风吹过来,吹得我身上五颜六色的便利贴迎风飘扬,看起来像件花花绿绿的裙子。

打完寒颤,她想了一会,又说:

“那我给你整理一下吧。”

她上小学以后,来我这儿的时间就不如以前那么长了。她也不再叫我“树爷爷”,转而叫我“大树”、“阿树”、“树树”这种越来越……恶心的叫法。我很想拒绝她这么叫我,奈何嘴长在她身上我也管不了。她还跟我说她们班里同学都是这么叫的。

她就给我举例说她陈可欣就叫欣欣,她有个闺蜜李甜甜就叫甜甜,她前座那个女生叫璐璐,后座那个叫阳阳……

我说那你接着叫我爷爷啊。

她皱皱鼻子:“你的声音又不老,我为什么要叫你爷爷?”

我问你还能听出声音老不老啊?

“一开始听不出来,听得多了就听出来了。你声音很年轻的,不像有些人,看上去很年轻,心里的声音其实很老的。”

我想了一会,勉为其难地说,那树树就树树吧,我忍了。

她冲我扮个鬼脸,说:“我夸你声音年轻的时候你明明很高兴吧!我都听到了!口嫌体直!”

现在的女孩都这么早熟吗。

我也曾问过她关于听到别人心声这件事的问题。

我问她,你每时每刻都能听见别人心里的声音吗?

她摇摇头:“不是啊,只有那个人离我很近的时候我才能听到。”

她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忽然站直了。

“就——这么近。”她说着,转过身来——她原本是背倚着我的,现在她转过来,伸出双手,环抱住我,把头轻轻靠在我的树干上。

这一刻我无比愤恨自己是一棵树。

我居然连回应一个女孩的拥抱都做不到。

她就这么安静地抱着我,抱了好一会儿,我都紧张得快窒息了,突然感觉树皮上多了点水分。

我顿时慌了,说哭啥啊为啥哭啊你怎么了有啥事说出来啊别哭啊。

她破涕为笑,放开我:“被树树的‘裙子’扎疼啦!”

我立刻知道她不是为这个哭的。

她当然也知道我知道她不是为这个哭的。

她既然不对我明说,那就是不想让我知道。

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因为我是树不是人吗?

那天她回去得比平常早很多。

那天太阳在天上高高挂着,温度像是要烤化柏油。

那天,我和她之间的空气被阳光蒸得奇形怪状,我看到的她是扭曲的。

她离开我的树荫以后,我就无法为她遮阳了。

那天之后,她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都没来过。

我从她同学的只言片语里听说,她的父母离异了,她必须选择跟其中的一个人走。

我还听说,她父母都不喜欢她,而是更喜欢她的堂弟。

我又听说,她父母为了争抢她堂弟的抚养权大打出手,为了放弃她的抚养权反目成仇。

综上所述,本树认为她父母是傻逼。

还好,最让我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过了一个月,也许是两个月,她又来了。她的面色憔悴,但她一看到我就兴奋地挥着手说:

这是我唯一一次没有对“树树”这个昵称产生反感。

她走过来,又一次抱住我,又一次靠着我哭了。

这次我把我身上的叶子垂落,让风吹动它们,抚过她的脸颊。

我没有手臂,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她哑着嗓子,问:“你真把你当许愿树啦?”

我说相信我,会实现的。

她看了我一会,闭上眼,双手合十,许愿。

我不知道她许了什么愿望,我没有她那样听到别人心声的能力,我甚至不能保证她这个愿望实现。我能做的只是以一棵树的身份,在她默默祈祷时庄严、肃穆、站得笔直。

等她许完愿,我劝她说,多和同学们玩呀,别这么孤立。

后来,她来找我的次数少了很多。

我还挺开心的,因为我想她和她的同学们交流得不错。

直到有一天,她带了她班上一个小男生过来,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其实我能听见别人的心声,这棵许愿树的心声我也能听见,我以前闲着没事的时候经常和它聊天,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然后她指着那个小男生对我说:

“树树,这是我朋友,我们俩关系很好的。”

小男生很腼腆,挠了挠头说:

“你、你好,我是陈可欣的好朋友,请多关照。”

她好像也生气了,沉着脸说:“树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和咱们说话,咱们先走吧。”

她拉着那个小男孩走了。

我呆在那儿,心烦意乱地站了一天。

站立,原本是树的本能,但是那天我站得有些累,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可我不能躺下,一旦躺下我就死了。

我不想死,也不想活着。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我是一棵树,树能和人类成为朋友已经是件很荒诞的事,难道我还在期望些别的?

不可能不可能,我这么理性的一棵树,不会做那种情绪化的事。我不理他,只是因为我懒得理他,对,就是这样。

但是她为什么要把我们俩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呢?

因为那个人在她心里很重要吗?

又或者那个小男生是她的追求者,她告诉他我的存在,是为了让他死心?

再或者,她是想让我们俩成为朋友?

想不通想不通,现在女孩的想法可真让树想不通。

但是无论怎么说,我都不认为我会有第二个人类朋友,我顶天立地一棵树,生来就该孤独。至于她……不过是我漫长生命里的一个过客罢了,我失去她,无非是早与晚的区别。不错,就是这样。

这样、这样,就是这样,生活就是这样,一切都是这样。

但我为什么还是不爽呢?

她很久不来找我,应该是生气了。

而让我没想到的是,那个小男生居然来找我了。

他站在我旁边,伸出手拍着我的树干问:

“许愿树,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能的话就抖一下叶子。”

我犹豫了一会,抖了抖叶子。

他欣喜地说:“哇,你真的能听见!她果然没有骗我!”

欣喜完了,他的情绪又低落下来,对我说:

“我这次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陈可欣家里发生的事情,你一定都听说了。我们都担心她家里出事以后会消沉、自闭,但是她似乎并没有,还和以前一样,和我们打闹、开玩笑。”

“不过,我觉得她还是变了。她很少笑了。”

“也许她自己都没注意到,但是我发现了,她一个人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一和我们说话就什么表情都有了。就好像戴了张面具一样。”

“她以前告诉我,她能听到别人的心声,我觉得她是骗我的,后来我相信了。”

“可是现在,我感觉她依靠着这些把自己伪装了起来,让别人摸不透她的想法。”

“你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吗?我想你也不知道吧。”

“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她,让她从这样的自我封闭里走出来。”

他用充满希冀的眼神看着我,说:

“许愿树,这是我的愿望,你能帮我实现吗?”

她装出一副平淡的样子,好像十分漫不经心地走到我旁边,问:“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她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问:“那天……你为什么不理他?”

我说那小屁孩我记着,小时候在我身上撒过尿。

她笑了:“就因为这个?”

那天我和她聊到很晚。我们说了很多有的没的,从天南聊到海北。她讲话的时候我晃动叶子,我讲话的时候她为我整理身上的便利贴。

她有段时间没来过,所以新的熊孩子们在我身上贴上了新的“愿望便利贴”,把她原本整理好的颜色弄乱了。我说话的时候她就把那些后来贴的按以前的颜色分好:红的和红的放一起,黄的和黄的放在一起,白的和白的放在一起,像在缝补一件百褶裙。等她把我身上的便利贴全部整理完时,我说的也差不多了,她就向我挥挥手,说:

“树树,我回去啦,明天见!”

我摆动枝叶,和她道别。

看起来我们聊得很愉快。

但我终究没敢问她,究竟是跟她父亲走的还是跟她母亲走的。

我也没敢问她对我是怎么想的,对那个小男生又是怎么想的。

我假装和她没有隔阂,我假装我们依然像往常那样聊天。在那些过去的日子里,我的枝叶被阳光滋润得朝气蓬勃,她就抱着双腿,躲在我的荫庇下,看远处的高楼大厦和高楼大厦顶上的云。清风缓缓来,从我和她之间跃过,让世界的每一丝棱角都柔软如幼兽的皮毛。那个时候什么悲剧都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未来都还没来得及来,人还没有长大,我也没有变老。

可惜,有春天就一定会有夏天。

我以为她那日离去时被夏天扭曲的光影不过是暂时的,等到夏天过去就好了,但我没想到即便夏天过去了,她的光影也还是扭曲的。

有些伤也许一辈子都好不了。树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她能听到别人的心声,那么有谁能听到她的心声呢?

我吗?我不行啊,我只是一棵树啊。

她来找我的时间越来越不固定,有时很早,有时很晚。

我猜想她最近的生活一定很不如意,但是我不问,她也不说。

后来她再来我身边时,她的话越来越少,我的话也越来越无趣,到了最后,我们俩都不再说话,她静静靠在我身上,站一两个小时,然后离开。

我想再过两年,也许一年,我就要失去我这个朋友了。她会去异地上大学,然后找工作,最后找个合适的人把自己嫁了,彻底远离这个给她不美好回忆的家。到时我这个“发小儿”就隔着千里给她送上最诚挚的祝福,如果我能收到一份请柬或者喜糖的话。

我说过,她是我漫长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什么是过客?过客就是那个你早晚都得失去的人。她注定要从你的生命里穿过去。她来的时候你恶声恶气赶不走她,她走的时候你死皮赖脸也留不住她。她就像你走在草野里突然惊动的一只小兔子,小兔子从你的面前“唰”地蹿过去就是蹿过去了,你还指望它蹿过去的时候撞到树上不成?不现实嘛。

我是一棵树,所以我好好地站着就好啦,我不能跳到小兔子逃跑的路上让它撞我,我也不能跳到她面前不让她走。树是不会跳的,树只会站着,站着站着一直站到死,仅此而已。

我现在可以在任何一天失去她。

她也可以在任何一天离开我。

在一段牵绊结束的时候,总是那个先离开的人看起来更无情一些。但是假如她真的走了,那么究竟谁会更难受?她?还是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个成语叫守株待兔,是讲一个农夫种地的时候忽然有只兔子跑过来在树上撞死了,然后他就不再种地,天天守着树,等着下一只兔子。我和她之间就像是这个故事一样,只不过我不是故事里的人,我是故事里的树。

大家都说这个人如何如何,但是没人心疼故事里的树。其实这是树和兔子的故事啊,你看那只兔子不由分说地就来撞了树一下,还是那种用尽力气用尽生命的撞法,一下子把那棵树撞得心猿意马坐立难安,然后树就陪着农夫一起等,可是他们左等右等都等不来下一只兔子。等着等着农夫饿死了,树还在等。

怪谁呢?怪那只一开始撞上来的兔子吗?还是怪那棵傻傻的树呢?

可是兔子它没错啊,兔子只是慌不择路罢了。

她当初不也正是因为慌不择路,才来到我面前,虔诚地挂上那张写着“希望抑郁症早点治好”的便利贴么?

但是她不会永远慌不择路,就像那个故事一样,没有哪个脑袋正常的兔子会撞到树上,也没有哪个脑袋正常的人会守在树旁边。这个故事里总共有三个傻逼,一个撞在树上死了;一个在树旁边饿死了;还有一个傻逼等到那两个傻逼死了以后还在等,谁也不知道它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走了,那就剩我一个傻逼了。

我无法确切地说出,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因为我每天见到她的时间越来越少,频率也越来越低,从每天两个小时到每天一个小时,再从每天一个小时到每两天一个小时,然后间隔变成三五天,变成一星期,直到后来连续两周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我才知道,她大约的确是离开了。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座城市,我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我……我就是挺想喝酒的。我看别的树都有人给他们挂一套输液装置,上面白色的袋子里装着营养液,下面是输液管和插进树皮的针头。我希望有人也来给我挂一个,袋子里面装一点酒就好。可惜,身边的大人小孩来了又去,没有一个给我挂酒的。

他们非但不给我挂酒,还继续往我身上贴花花绿绿满是不干胶的便利贴,把她整理好的颜色又弄乱了。

弄乱了也好,我想,这样我就能一边读新的愿望,一边忘记她了。

新的愿望很多,而且很杂;承载着这些新愿望的便利贴的颜色也就更多、更杂。于是我每天都有读不完的愿望。这些愿望千奇百怪,一层盖过一层,要把我整个儿埋起来。这时那些肃清市容的人来了。他们把我身上的的便利贴撕下来用垃圾车运走,三天一趟。按照8毛钱一斤的价格,一趟就能卖个十多块钱。

我蛮欣慰的,这算我帮他们挣的钱吧?我也很厉害的嘛。光站着就能创造十几块的剩余价值,我要是到了什么寺里庙里洞天福地,那不得千儿八百的挣?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情场失意商场得意,还挺有道理。

但我很快就发现我错了。

没过多久,那些来我身上贴便利贴的熊孩子越来越少,更多的人在人行道上举起手机;马路上出现各式各样我没见过的车辆,红绿灯旁加装了发出“哒哒哒”声音的提示装置,街道里再无昏暗的路灯,路灯下再无昏暗的角落。微信与支付宝横行,打字与语音并飞,我很久没有见过人掏出现金,也很久没有听到人们谈论起有趣的消息。

这样的变化是从何时发生的?又是在何时壮大的?我不知道。也许当它冒出苗头的时候,我被她蒙蔽了视线;也许是它天生就不接纳我这样的生灵。

我渐觉难以融入与理解这时的社会,我只好看着。

我读完了愿望后就看这些景象,从日出看到月升,从月升看到日落。

而那些肃清市容的人渐渐很少再来,就像她当时那样。

但我身上的便利贴依旧日渐减少,因为每日总有风刮过去,每日总有纸条滚落下去。那些记载着孩子们或妄想或祈愿的纸,落到地上便被人踩;落到路上便被车碾。没人在意这些垃圾,除了四五点钟清扫大街的清洁工。

我已亲眼见过好几个孩子在我身边逡巡,寻找他们曾写下的愿望,却终究不曾找到。于是有的大哭,有的反以为这是已趋实现的征兆,固而大笑。我无端由地恐慌且悲伤起来,我想他们失去了一些东西,但我无能为力。

直到后来的一日,一位环卫工人终于不能忍受抠拾细碎垃圾的烦恼,走过来用扫帚将我身上贴着的纸条全部刮去,收拢进他的簸箕里,以图一劳永逸。

我终于赤身裸体地站在了这座城市里。

我上次赤然站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记不起,因为我不敢回忆,我生怕一不小心就回想起那些极力忘却的东西。

连过去都不敢回忆——这时我确然已一无所有了。

而当我认识到我一无所有之后,我也终于确实抑郁了。

陈可欣是这座城市里学成且算得上衣锦还乡的少数人。当她带着她在异地读研认识的男友回到中小学同学会时,同学们都惊诧于她谈吐自若的气度,全然不像十多年前那个自闭、叛逆、仇视他人的女孩。

陈可欣能在握手时听到他们对过去自己的批判,这些人表里不一正如自己多年前所知道的那样,但她不会再对他们显露丝毫厌恶或鄙视。从父母离异那日开始,她就已把“虚与委蛇”划作生存的必需并奉为圭臬。日复一日之下,她偶尔也有亟需发泄的情况,而她最常用的方法是在一棵树下呆坐两个小时。

她男友在同学聚会里笑谈他们走遍大学校园看树的趣事,引起大家快活的笑声和羡慕。她听了一会,忽然想去找那棵最初的树。

她想到就去做。她凭着自己对他们的洞悉找了个借口溜出来,沿着那条她很多年前走过很多次的路往那棵树的方向走。路两旁刚开始还很繁华,已经修葺到了让她看不出原来模样的程度;但越往后走就越荒凉,越荒凉也让她越熟悉。她渐渐看出那些曾经的小卖部、文具店的影子,好像走在时光隧道里一样。

她走啊走,没多时就看见了“小天使幼儿园”和“小天使小学”的大门。

再转过前面那个转角,就能看见树树了。她想。

但是树上的枝叶枯黄,一副病殃殃的样子,树上还挂着营养液。

她走过去,伸手轻拍着树干,用老友重逢相见欢的语气说:

好像他们不过分开一小时一样。

再次看到她的时候,我不知道用何种语气、何种态度去面对她。

当然,我更不知道她会用何种语气、何种态度来面对我。

她走到我身边,伸手轻轻拍了我两下,用那种老友重逢相见欢的语气对我说:

我又问,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我以这两句话为起点,和她寒暄起来。

看着她往我这边走的时候,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说的,我想说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年过得多难受,你知不知道这个时代对树多不友好,你知不知道我本来都以为自己不是傻逼了,结果被这个时代逼着像傻逼一样站了这么些年,你知不知道我连口酒都没来得及喝就被挂上了营养液。

但是她走过来以后,我发现这些都没必要说。最多告诉她一句,我真的抑郁了。

她会听吗?会吧。她会同情吗?也会吧。她会理解吗?不会吧。

我直到现在才发现我竟然还是贼心不死,期盼着哪天这只撞死在树上的兔子能再在树上撞死一次,哎,许愿树啊许愿树,你说你不傻逼谁傻逼,活该。

我和她客客气气地聊,十分钟后就无话可说。然后她说懒得回去应付她那些同学和男友,就在我旁边坐下。

她一直坐到十一点,才起身拍拍屁股,对我说:

然后她走了,我目送着她穿过一盏盏路灯,最后在那个转角转过身,她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

之前那次离开,她虽然不声不响就走了,但是走之前那次还是说过再见的。

想到这我又急得想抽自己嘴巴,说好忘了以前的事,怎么又想起来了呢?

然后我听见了转角的争吵声。

争吵声来自一男一女,女声是她,我很熟悉,男声我却很陌生。

她既惊又怒,问:“你跟着我干吗?”

男人发出冷笑的声音,话语里带着几分酒意:“干吗?我看看你跑到这做什么勾当!”

“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让开!”

“怎么不关我事?你不是我女朋友么?”男人说,“女朋友”三个字咬得很重。

“你……你放屁!”她气急,只说出这么一句来。

“明明是你让我装你男朋友见同学的,现在见完了就不认了?”男人嘿嘿地笑,紧接着话锋一转,骂道,“你他妈就是个婊子!”跟着他这句话的还有一个耳光,“啪”地一下把她扇到在地,使得她的上半身从转角那里露出来,然后他开始踹她的肚子、她的头。

他一边踹一边骂:“婊子!贱货!狗日的东西!你爸妈都不要你,你现在跟老子装什么大牌!你当时求爷爷告奶奶在学校里雇人,这会又给老子摆眼色!”

男人踹了一会,大概是累了,停下来歇了口气,她抓住这个空当就想跑,但是男人直接扑过来,把她压在地上,也让我看见了他的上半身。

他上面穿着西装领带,大半是散乱的;脸和脖子都是红的,一看就是喝多了。他骑在她身上,一只手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另一只手开始扒她的衣服。她被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吓到了,躺在地上忘了呼救。

你傻啊!你快叫救命啊!我心里咆哮着。

一直到他的手伸进她的内衣里,她才如梦初醒。她尖叫着,身上爆发出一股力气,趁着男人注意力涣散把他推下去,然后爬起来迅速往我这个方向跑。

你傻X啊!我这边是死路啊!你跑过来有什么用!我简直要被她气死了。

她一边跑一边哭着喊:“救命——”

她身后的男人骂了一声,朝她追了过来。

哇你是让我救你吗?但是我咋救啊?我一棵动都不动了的树我能救谁啊?

她哭,不说话,继续往我这边跑,好像她认定我了一样。

她在离我还有两三米的地方被那个男人追上了。男人把她按在地上,扇打她的脸。她尖叫、扭动,竭力往我这个方向爬。终于,她爬到了我身边,背靠着我。

男人扑上来,像猪一样把鼻子拱在她脖子上,喉咙里发出得意的喘息声。

她还在挣扎,精疲力竭地喊着:“救命……救命……”

我说我不是不想救啊但我真的就是一棵树啊!我没有手没有脚连嘴巴都没有我能干什么啊!我要是有手有脚有嘴巴还能让你走吗?我是树好吧朋友,树!我一棵树能干什么?我能干的最厉害的事就是把我身上的叶子全抖掉然后让他指着我用葛平老师的语气说:“哇!光头!”有用吗?

她正哽咽得厉害,听见我说光头却没忍住笑了,差点把自己呛到。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你……话痨……抑郁个鬼。”

我听见她这句话,忽然断片儿了。

不过我立刻就反应过来,说我靠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光头好笑吗?多大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你们女生的心思我是真的看不懂。行了行了我有办法了……来来来闪开!看法宝!

她感觉身后一空,连忙往旁边一扭。

她扭身的瞬间,身后的树轰然倒下,把躲闪不及的男人压在树下。

男人断了四五根肋骨,在树下呻吟。

她傻傻地站在原地,等了很久,才掏出手机,拨了120。

救护车很快到了。他们把男人从树下拉出来,抬上救护车;给她做了包扎,裹上毛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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