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孤高不屈的灵魂,疯狂的诗一样的灵魂。
“好多了。”顾佩瑜笑意盈盈,瞥一眼苏南,又瞥一眼陈知遇。
陈知遇虚虚揽一揽苏南手臂,“这是苏南。”
半分钟后,当苏南被顾佩瑜领着去看木桌上的插花作品时,才意识到,不对啊,怎么感觉叫“阿姨”好像差着辈分啊。
陈知遇看苏南给顾佩瑜跟前,乖得像小学生一样,笑一笑,留下两人,自己去楼上换衣服。
“听知遇说,你现在读研三啦?”
顾佩瑜笑说:“时间过得快,好像知遇研究生毕业也就是一眨眼的时间——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哇?”
“不要拘谨,”顾佩瑜笑看着她,“我真是好久没跟年轻人聊天了,知遇现在跟他爸一模一样了,说话老气横秋的,跟个小老头似的。”
苏南想:没见过这么衣冠禽兽的小老头。
顾佩瑜:“知遇爸爸今天不在崇城,等你下次来再见一见。如果你在崇城,肯定要方便许多……我腿脚不便,又要静养,所以住在这儿,你来一趟不方便吧?”
苏南没把自己完全是被蒙骗过来的真相说出口,笑说:“方便的,旦城坐高铁过来很近。”
“你找工作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跟知遇说,他路子多,多少可以帮上一些的。”
两个人在客厅里聊了一会儿,顾佩瑜又领着苏南去看她的画室。
好多副新画的画,搁在窗边等着晾干,室内一股油彩和松节油的味道。苏南扫过一眼,作品笔触都还稚嫩,但能看出一些味道,大约是有阅历在那里的缘故。
顾佩瑜指一指正自己正在画的——为了方便她坐在轮椅上作画,画板的支架都是特意调整过的,“这是23岁,我去爬雪山,在尼泊尔境内,遇到暴风雨,差一点遇险。”
“也算不上,我喜欢的事情可多了,有一阵还想去当皮划艇选手。没跟知遇父亲结婚之前,我喜欢满世界跑。结婚以后就没那么自由了,生了知遇之后尤其,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带,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等知遇去读书了,我又要帮忙照顾一些生意,直到今年五月生了病,才彻底闲下来,有自己的时间。”顾佩瑜笑说,“我都想当时结婚太早了,还应该多在外面玩一玩的,现在想出去,还得劳烦一干的人。有的地方,有人帮忙,也是彻底去不了了……”
她将目光投向画布上,暗云密布,风雪肆虐的雪山。
她觉得,方才在客厅里跟她聊什么读书工作的顾佩瑜,并不是真是的她,现在这个才是。
没自觉地,一句喟叹脱口而出:“山里挺安静的……”
一时静默,苏南一怔,意识到自己兴许是说错了话,急忙去看顾佩瑜。
却见她盯着窗外,脸上还是带笑,目光瞧着却有些寂寥。
——她这样喜闹,又想要满世界去闯的性格,这个山里的别墅,把她困在这里的别墅,真的真的是,太安静了。
过了好一会儿,顾佩瑜才又出声,笑说:“知遇怕我一个人闲着无聊,常让教插花的、教油画、教茶道的一些老师上来,都跟我年纪一样大,几个老太婆凑一块儿,能聊些什么?搞得跟搁一块儿等死一样……”
苏南心里一咯噔,忙说:“阿姨……”
苏南在她面前蹲下,“我八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十岁父亲去世。断了抚养费,我妈在工作之外,还得兼一份工……我跟姐姐都要读书,学费生活费,一样都少不了。有一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客厅里有人哭。起床一看,客厅里面没有开灯,我妈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地板上……我什么也不懂,看她哭,就过去抱着她——那是第一次,她把我推开。后来,她告诉我,她上楼崴了脚,进门去拿拖鞋的时候,第一下没够着,就那一瞬间,情绪一下就崩溃了,瘫在地上哭的时候,是真切地恨过我跟我姐姐。”
苏南伸手,握住顾佩瑜搁在膝盖上的手。
这并不是一双操劳的手,跟她妈妈粗粝,满是薄茧的手不一样,细腻白皙;然而也一样的干瘪,血管突出。
苏南低着头,“……我很无力,也很自责,妈妈在哭,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更什么都做不了——然而她却能清清楚楚知道我每一次的不高兴是为了什么。那个瞬间,我也是真正地恨过自己无能为力。”
苏南顿一顿,“后来,我就尽量什么都不让她操心,尽己所能帮她分担负担——我其实是害怕,那晚她对我的抗拒,我直到今天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怕她哪一天真的再不接纳我了,我应该怎么办……”
安静片刻,顾佩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叹一声,“……好姑娘。”
有时候,比真正剜心刻骨的痛苦,更让人不知所措。
苏南急忙站起来,“……陈老师。”
陈知遇走进来,往画上看一眼,“您又进步了。”
顾佩瑜笑一笑,“刚开始你还说呢,我这人没有画画的天赋。”
“你都这么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幼稚,”顾佩瑜笑看他一眼,“汤应该好了,你去厨房问一问,能不能开饭了。苏南这么远过来,一定都饿坏了。”
“好。”陈知遇一笑,瞥一眼苏南,走出画室。
顾佩瑜丝毫不给陈知遇留面子,把他小时候的糗事一股脑儿都倒出来,小到他大半夜从床上偷偷溜出去,跟另外几个捣蛋鬼去楼顶上偷偷喝酒;大到没拿驾照,偷了他爸的车,跟三四个玩伴一直开去了郊区,吓得他爸把他痛打一顿,零花钱扣了半年……
当说到陈知遇十四岁暗恋隔壁班的班花这一节的时候,陈知遇强势阻止,“妈,妈,这一段掐了,别讲……”
顾佩瑜笑说:“你自己干的事,还不让讲啦?他让他那伙儿兄弟里,笔杆子最好的那个,帮他写了一万字的情书,偷偷塞进人家姑娘抽屉里。结果呢,他拿到情书检都没检查一下。他那兄弟写顺手了,落款写了自己的名……”
陈知遇凑到顾佩瑜身边,“怎么样?”
“小姑娘家境不好,你多帮衬点。是个懂事省事的孩子,从小到大肯定没少受委屈。”
陈知遇无奈,“我倒想,人自尊心强。”
“榆木脑袋!”顾佩瑜瞪他,“你非得直接给钱?以前把你那君羊兄弟指挥得团团转的本事呢?”
陈知遇笑了,“您这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
顾佩瑜瞥他一眼,“你懂什么……”
苏南吃完饭时收到了明天三面的通知,第二天照例得8点开始面试,便婉拒了顾佩瑜留她今晚住下的邀请。
顾佩瑜推着轮椅,将两人送到大门口,看着上了车。
车驶去一会儿,苏南探头往后看了一眼,仍能远远瞧见一个坐轮椅的影子。
“以后……你给阿姨找的老师都换成年轻人吧。”
苏南摇头,“……别墅不是很大么……我看三楼都完全空着,您也可以组织一些靠谱的学生过来办点小型活动,读书会,采风什么的。”
“阿姨不怕闹的。”苏南看着他,认真地说。
穿过重重叠叠的树影,城市的灯火越来越近。
“您带我来见这么重要的人,怎么都不提前告诉我的?”
“怕你紧张,拿见我妈当面试对待。”
“要能换,她恐怕想让你去给她当女儿。”陈知遇看她,“我知道她肯定喜欢你,所以没跟你说。”
苏南笑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我……“
陈知遇左手掌着方向盘,摸过烟盒,抽出一支点燃。
在腾起的烟雾之中,看她一眼,“……觉得你跟我很像。”
“我们哪里像?根本十万八千里!”
陈知遇笑一声,停了车,凑过去。
他口里还带着浓烈的烟味,她第一下给呛住了,咳得泪眼朦胧的时候,他又来吻她。
绵延又密不透风,直到她身上都被染上他的气息。
风在他们的头顶,摇晃着疏疏密密的叶,月亮在更远的地方。
“她有孤高不屈的灵魂,疯狂的诗一样的灵魂。”
陈知遇计算着时间,到底把那一顿被耽误的好吃的给她补上了。
临6点半的时候送她进站,来来往往的人君羊里,只来得及抱她数分钟,嘱咐她注意身体,别太着急。
陈知遇手臂虚虚搂着她手臂,替她隔开在一旁的人君羊,“这个面试要是过了,你就来崇城吧。”
苏南怔了一下,也没说好还是不好。
陈知遇碰一碰她的脸,“时间差不多了,进站吧,上车了跟我说一声。”
安检完了直接检票,坐上车五分钟,高铁就发动了。
苏南给陈知遇去了一条短信,陈知遇回复她注意安全,到了给他打电话。
三十四岁的男人,不是黏黏糊糊抱着手机不放跟人微信来来去去聊天的性格,是以苏南再回他一个“好”字,手机就沉寂下来。
七点天还没黑透,天色里揉着一点将暗未暗的蓝灰色。
今天面试的公司,通知她四轮面试都通过了,offer会发送至邮箱,请她查收,并在相应时间之前给出回复。
然而想一想,没把这个消息告诉给陈知遇。
九月下旬,小公司的offer苏南已经收了数个,但是诸如batw(百度,阿里,腾讯,网易)这样的一流公司,总是折戟沉沙,铩羽而归。
临睡觉前在君羊里看到著名外企s司的招聘管培生的启事,她拿从手机邮箱里直接调出以前的简历,稍微修改了正文发过去。
没指望能过,纯粹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但没想到第二天中午收到了面试通知。
s司没有君羊面,但是面试流程很长,一共五轮,前三轮是分管不同内容的主管,后两轮分别是副总和hr。面试全程英语交流,好在苏南的英语没给她拖后腿,尚能做到流畅交流。
她在一种全程有点懵的状态之中,连过了三轮面试。打听了一下,旦大统共就三个人进了第四面。
33%的几率,原本不抱什么希望的工作,突然在她心里展现出了清晰的蓝图。
副总是个老外,格外健谈开朗。苏南原本紧张得不行,跟他聊了两句就轻松下来。专业问题他问得反倒不多,而是对她的社团活动和实习经历格外感兴趣。
这是苏南经历得最长的一场面试,聊了将近四十分钟。结束时副总还同她握手,夸赞了一句“吃苦耐劳”。苏南晕晕乎乎的,也没细听这“吃苦耐劳”的主语是指她还是指全体中国人民。
面试结果要十一假期之后才出,放假前,苏南去林涵办公室,汇报论文进度。
大三没课,跟林涵碰面的机会少,有时候一些不算太过要紧的事,直接就线上解决了。
桌上放着一块闪闪发亮的,结晶一样的黑色石头,苏南没忍住,盯着多看了两眼。
林涵打完电话,在椅上坐下,问她论文做得怎么样了。
“文献综述部分已经做完了。”呈上目前版本的文献综述、大纲目录、半结构访谈的提纲和设计的问卷。
林涵先表扬了一句她认真扎实,然后翻开细看,针对访谈提纲和问卷提了些意见,使其更贴近研究内容。
聊完,林涵最后嘱咐一句:“一月交初稿,你深度访谈和问卷可以开始做起来了——校招怎么样?”
“我听说你们班长去了新华社?”
“你考虑好去哪家了吗?”林涵转身,从身后书架上拿下一张a4纸,“要没什么特别想去的,我这儿有几个推荐去省台的名额,你有意向的话,填了交给我。”
苏南接过,道了声:“谢谢涵姐。”
“开学了我一直在忙家里的事,还没组织师门聚餐,今年给你们招了三个小师妹。”林涵笑说,“我还想招个江鸣谦那样的,但是男生是在太难抢了。”
从帝都回来之后,两人就几乎没联系了。
“他还挺有出息的,团队都组起来了,前两天还来拜托我帮忙给他传播一下,要招几个得力干将——他要是成了,兴许我学生里也能出个千万富翁!以后再也不用愁我的研究课题没经费了。”
又瞧见桌上的黑色石头,还是没按捺住好奇心,“涵姐……这个石头,是不是给陈老师准备的?”
去年她去崇大参加高峰论坛,就替陈知遇大老远地背了块石头过去。
“你陈老师一直有个收集石头的癖好,这是我去广西旅游专门给他带回来的。”
“不是,他收集的是能做建筑和装饰用料的石料。”
苏南愣了愣,“陈老师本科是读建筑系的……”
林涵摇摇头,似是不愿意多谈这话题,“他收集了也不是为他自己——我要去趟五楼,你回去好好做论文吧。”
苏南说再见,提着书包离开了院办。
院办南边的两棵树——曾经对着陈知遇办公室窗口的那两棵,叶尖泛出一点枯黄。
衬着淡灰的天,显出一点秋天的萧索。
一直奔忙着,没有觉察到已经过了中秋。
她站在树下,听着叶间细碎的风声,发了很久的呆。
十一,陈知遇有事飞去美国,两人没能见上面。
苏母在超市工作,苏南到时,她正在搬动一箱矿泉水,搬了两步又放下,支着腰。
苏南赶紧过去帮忙,两人抬着,把几箱水垒好。
苏母叹声气,“我这腰是真不信了——什么时候到的?”
苏母嗯一声,“你没事去看看你姐。”
苏南敲了好一阵门,苏静才来应门。
地上零零散散一堆东西,几乎没处落脚,卧室里传来小孩儿嚎啕大哭的声音。
苏南顾不上换鞋,赶紧奔去卧室。
宁宁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台早教机一样东西,地上角落里,落了灰的学步车被砸得七零八落。
苏南心里一咯噔,赶紧抱起宁宁,掀起衣服去看她胳膊和身上。
她拍着宁宁柔声安抚,宁宁小手勾着她的脖子,瘪着嘴喊了一声“小姨”。
苏南抱着宁宁走出厨房,“姐。”
“宁宁还小,你发火别冲她……”
切菜声一下停了,“我什么时候冲她了?我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碰她。”
苏南抿着唇,半晌,抱着宁宁又出去了。
把宁宁放在沙发上,打开了早教机,里面咿咿呀呀唱歌。苏南拿了扫把过来,一边看着宁宁,一边给苏静打扫卫生。
中饭两个菜,一个汤,米饭水放少了,做得有点硬。
苏南拿蛋汤泡着米饭,喂宁宁吃了小半碗,然后开了一瓶养乐多。
宁宁抱着养乐多自己去一边玩,苏南跟苏静坐着吃饭。
超市里,苏母跟她简单说了现在苏静的情况。
苏静仍然固执不肯离婚,宁宁一岁多了,爬上爬下地闹腾,又太小不知道危险,得寸步不离地看着。苏静整个人精神状态极其糟糕,易怒又情绪脆弱。宁宁什么也不懂,看苏静发怒就哭,一哭苏静火气就更大。苏静不动孩子,就砸屋里东西。
苏母在超市上班,早出晚归,能顾及的也有限,她想让苏静离婚了出去找份工作,她把超市工作辞掉,换个清闲点的事,也能帮忙照顾宁宁。
“姐,”苏南看着宁宁,她正跪在沙发前翻着塑封的图书,手指点着上面的图画自己乐呵呵地喊“苹果”,“……你离婚吧,拖着不是事,别让妈为难……”
苏静“啪”一下把筷子掼在桌上,“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苏南再不说什么,埋头扒了口饭,心里发堵。
她没有站着,跟她一样,双脚都陷在泥淖里。
晚上,苏南收到陈知遇的语音电话。
苏南说了句稍等,拿上钥匙,带上门,立在门口。
隔了一道防盗门,wifi信号瞬间就减弱了,往外走两步,那边传来的的声音就断断续续的,
苏南笑一声,“你不老,年轻着呢……”
那边顿一顿,“……这儿天气还行,下回带你一起来。抽空,你先把护照办了吧。”
苏南面勉强笑一笑,“……嗯。”
楼道里灯亮了,上面传来脚步声。
视线里一片模糊,她揉了一下,才发现天花板上在落灰,掉进了眼睛里。
楼上的人下来了,苏南往旁边一让。
“陈老师,我姐姐在喊我,先不跟您说了。”
懦夫,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会让他受伤,他甚至会被幸福所伤。
苏南十月四号返校,临走前给苏静放了两千块钱。她在帝都实习拿的工资,除掉之前的租房和日常开销,以及开学之后奔波各地校招的旅费,也就堪堪只剩下这一点了。
好在每月有助研金,十一月学业奖学金也能发下来。
临走前,去超市找苏母打了声招呼,说了说自己的担忧,让苏母这一阵尽量多看着点儿苏静——她没工作,跟孩子两个人待在房里也不常出门,久了,兴许真的可能……
节后,收到s司的邮件,说她通过了四面,进入下一轮面试。
苏南心脏噗通乱跳,屏着呼吸匆匆看完了,又跳转回去看邮件开头的“s(恭喜)”,好像自己一下子不认得这个单词了。
她想起与陈知遇十五号去w县考察的约定,要能带着s司的offer去见他,就再好不过。
像是暗昧的天色里终于又透出点儿光,回家一趟那种浑身无力的感觉,消退了两分。
十号终面,进入最后一轮,就剩下了她跟另外一个旦大的男生。
跟hr聊的问题十分现实,薪资、职业打算、期望工作地点等。聊得很快,二十分钟结束。
之后便是等着出消息,三天时间简直度日如年。
s司的官网、微博、ins……已被她反反复复地翻烂了。s司中华区的总部在崇城,管培生要经历全球项目、总部培训、实习期等好几个阶段,花费大约两年时间之后,就能开始参与公司管理,第一年进去,就有15万的年薪。
不管是“崇城”,还是“15万”都刺激得她克制不住自己去想象,拿到offer以后会怎样。
写着论文,就会开始发起呆来,自顾自傻笑一阵。
她想,她会第一时间给陈知遇打个电话,先不要开门见山,要买个关子;
她会提前去实习,这样就能去崇城了;
s司公司地址离大学城不算远,她兴许可以每天都能见到陈知遇;
白天工作,晚上写论文,遇到写不下去的地方,还能跟陈知遇请教;
她喜欢他的读书角,下一次想让他坐在单人沙发上,给她读个睡前故事……
窗户关着,外面起了风,风声模糊,衬得宿舍里很静很安稳。
她没觉察到自己捏着笔,在作废的开题报告背面,一遍一遍写陈知遇的名字。
他名字真好看,也好听,一眼就忘不掉了。
邮件提示是突然弹出来的,苏南手忙脚乱的,丢了笔抓起鼠标点击一下。
与此同时,搁桌上的电话也跟着振动。
她一边接起电话,一边去看邮件内容。
电话里,苏母声音带哭腔,“南南,你能不能回来一趟……你姐她……”
“……把你姐夫找的那个女人砍伤了……在闹,要告你姐……”
电脑屏幕上,“sorry”、“failed”几个单词争先恐后地闯入她的视线。
挂完电话,关了电脑,苏南去直饮机那儿接了一杯水。
心里堵得慌,想去开窗户,电话又响起来。
她慌忙去拿,穿着凉拖的脚,脚趾在椅子腿上磕了一下。
她捂着嘴一下挂断了,弯腰蹲下身捏住脚趾,疼痛扯着神经,眼泪不由控制地往下掉。
室友听见动静问了一句怎么了,她摆了摆手,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
桌上手机又响起来,她不敢再挂一次,怕他担心。
就拿手指死命攥着脚趾,感觉那痛仿佛被扯成了好多片。
她把泪憋回去,咳了一声,感觉自己声音正常了,拨回电话。
“……您给我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手机不小心顺着床缝掉下去了,刚一直在掏手机……”
陈知遇笑一声,说她笨手笨脚,“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脚趾已经肿得得老高,指甲盖都乌了。
“没呢,我能出什么事……”她忍着,声音里带着笑,“有件事……您能不能不要怪我?”
这个停顿,让她猜到陈知遇可能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后天有个非常重要的面试,不能跟您去w县了。”
沉默很久,久到大脚趾都仿佛没有那么痛了,终于又听见陈知遇开口:“行,我知道了。你好好准备。”
在疼痛之中,她半边身体都在发凉。
简单处理了下脚趾,收拾行李,赶回槭城。
苏母站在窗边抹泪,沙发一角,苏静单手抱着宁宁,神情冷淡。宁宁哭得声嘶力竭,挣扎着要从她身上下去。
宁宁挣扎得更厉害,伸出小手呜呜喊着“小姨”。
苏南走过去,从苏静手里把宁宁接过来,安抚两声。
“王承业做主,不起诉,但你姐得跟她离婚。”
苏南看一眼神色冷淡的苏静,“姐怎么说……”
窗户上,过年时瞧见的那泥点子还是没擦干净,玻璃上蒙了一层灰,透进来的光也是朦朦胧胧的调子,没洗净一样。
宁宁脸埋在她肩膀上,小声地呜咽着。
苏南轻抚着宁宁的后背,心里茫茫然不知所想,一股烦躁之感腾地升起。
好像,好像每一次她迎着光尽力奔跑的时候,身后总有一个黑洞般的漩涡在不停将她往后撕扯。
她与苏静遥遥相看,真是能感觉到自己心冷如铁,憋了好多年的话,就这样挨个挨个地蹦出来,想也不用想:“你以为你还是刚刚二十出头,年轻漂亮呢?什么也不干,就有一堆男人围你转……”
苏南:“……不工作,连买卫生巾的钱都要问男人要,你这样活得有尊严吗?”
苏静气得发抖,看也没看,抓起手边的东西丢过来。
“啪”一声,宁宁的小飞机模型,碎在苏南跟前。
宁宁受惊,“哇”一声又哭起来。
“我跟妈两个人省吃俭用,供着你哄着你。姐,你真自私。”
苏静手指发抖,指着苏南鼻子:“你多读两年书就比我高贵?!染俩羽毛也当不了凤凰!”
宁宁哭得气吞声断,一径儿地喊“小姨小姨”……
“你小姨好,你给她当女儿去?!我一把屎一把尿养你这么大,我他妈才是你亲妈!”
苏母眼眶都红了,赶紧去抱宁宁,“宁宁还这么小!你冲她发什么火!”
“从我嫁给王承业开始,你们不就是看不起我吗?我为什么不离婚?从小到大我没少被人指着鼻子问,苏静你爹呢,苏静你是不是没爹,苏静你是不是你妈生的野种……”
苏南冷冷淡淡地打断她:“你别拖着妈下水。我确实瞧不起你……”
一巴掌扇得苏南耳朵里嗡嗡一响,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苏母腾出一手去拉扯苏静,“你干什么啊!”
苏南咬着后槽牙,把话说完:“……你怎么把自己糟践成了这幅鬼样。”
苏静胸膛剧烈起伏,瞪着眼珠子盯了苏南半晌,摔门走了。
苏母把宁宁抱回卧室去拿吃的,苏南木然站在窗前。
一道身影出现在楼下,快步穿过巷子,消失在了重重叠叠的楼房那一侧。
苏母走出来,凑近去看她脸上,“要不要紧……”
抓起钥匙,“我下去看一看姐……”
走两步,挤在鞋里的脚趾疼得她一阵烦躁。
穿过巷子,在河沿上,看见了苏静的身影。
她没穿外套,单薄的一件上衣,整个人清瘦得仿佛要被河岸上的风吹走。
苏静常说,妹妹你读书真厉害,以后我们家就靠你了,我就不行,我脑袋笨,真的不是读书这块料。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我去应聘杂志封面模特,能不能选上?
苏南呢?苏南羡慕苏母总是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她身上,羡慕她干什么事从来不需要想着是不是得替这个家减轻负担。
至亲的互相捅起刀子,简直刀刀致命。
苏静只是无力地挣扎了一下,便转过身来,抱住苏南。
风荡过干枯的河床刮过来,带着昨夜宿雨的潮湿料峭。
苏静紧攥着苏南的胳膊,喉咙发出嘶哑的哭声,和风声混作一起。
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样的,那样痛苦而又压抑。
苏静答应离婚,王承业会一次性支付一笔钱,然后按月给付宁宁的抚养费。房子是王承业的婚前财产,苏静得搬出去。
苏静带着南南回了苏母家里,本就不大的房里,多了两个人,多了许多东西,越发显得逼仄。
苏母却很高兴,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又特意请了半天的班,做了一桌子菜。
席上不停地给两人夹菜,又给每人斟了小半杯酒,笑说:“咱们四个从头开始,苦一点不怕。南南马上就毕业了,今后日子肯定是越来越好的……”
苏静缩着肩膀,一滴眼泪落在了酒杯里,她端起来一饮而尽。
这几天,一直跟陈知遇电话联系。
家里的事,被s司刷掉的事,一个字也没和他透,仍然和往常一样,正经不正经地瞎聊。
有时候陈知遇给她发来照片,满塘枯荷,或是被急雨打落的花,或是烟雾缭绕的瀑布。
在w县的最后一天,他发来别人拍的,他正与人签合同的场景。
“你陈老师又赚了一笔钱,可惜你没看到。”
又传过来一张荒烟蔓草的空地,“这儿要建个民宿,我自己设计。很静,夜里能看见星星。”
宿舍里没人,苏南捏着手机,眼泪不知道怎么就落下来了。
陈知遇又发:“等民宿建好了,你跟我来看,我给你留着星空r。这回真没的商量。”
陈知遇:明天回崇城,处理点儿事,周六来找你。
陈知遇看着屏幕上冒出的这字,叹了声气。
要是这时候给傻学生打个电话过去,一定能听出来她语气不对。
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求职或是论文,必然是遇上了什么难过的坎。
可她费尽心机隐瞒的时候,他真的不忍心揭穿。
以前带本科生的时候,经历过一件事。
学院有知名校友赞助的特困生补助,每年评选完毕,会在院里的布告栏张贴公示。
那次是名单出来的第二天,他收完信箱的邮件上楼,走出两步,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定住一看,特困生公示前站了个女生。
很瘦弱的一人,面色蜡黄,束着一把稀疏的马尾。
她盯着那公示看了很久,又往院门口看了看,见没人过来,推开布告栏外的玻璃,把那张公示一把扯下来,泄愤似的撕作了碎片。
后来,他跟院长提了建议,崇大新闻院的特困生名单,自此再也不作公示。
他算不得多温柔,但在这种事情上,有多喜欢苏南,就有多不愿意她会因此受到伤害。
只能守着等着,看哪一天她愿不愿意自己说出来,甚而向他寻求帮助。
“陈教授,这菜糊趁热好吃……”
陈知遇回过神来,收起手机,笑说:“山野风味确实不错。”
“以后陈教授常来!我们这儿生态好,山清水秀……”
又一轮推杯换盏,他喝得微醺,却总觉得心里没滋没味,大约是因为苏南不在跟前。
隔日,苏南接到一个电话,崇城著名私企x司,问她有没有时间去面试。
苏南翻自己记的备忘,只有周四有时间。对方跟她定了周四下午两点,旦城希尔顿酒店。
挂了电话,苏南把这时间填进备忘录里,总觉得有点奇怪,印象中,她并没有投过x司。
问室友,室友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网申海投了吧?很多公司不集中举行校招,会去招聘网站筛简历,学历和专业合适,就直接叫去面试——x司蛮好的,我能跟你去霸面吗?”
周四,苏南拖着丝毫没见好转的大脚趾,去希尔顿面试x司。
来面试的,除她之外,还有7人。问了一下,都是没投简历,却接到电话的。
面试流程正规,没有君羊面,一共三轮,而且效率极高,基本一面结束,不出二十分钟,就通知去二面。
下午四点,苏南见到了x司的hr,一个竹竿似的西装男。
她一进屋,竹竿男就站起身,“请坐。”
苏南赶紧打招呼,“下午好。”在竹竿对面坐下。
竹竿瞧她一眼,又往桌上的简历看一眼,“你本人比照片好看啊。”
“该问的前面几个人都问了,我就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好,你回去等通知吧,最迟明天晚上给你答复。”
苏南有点儿云里雾里的,“就……结束了吗?”
竹竿男一看手表,“哦,才一分钟啊。”
“那再聊会儿吧。我看看……”他把她简历拿起来,“槭城好玩吗?”
“哦……那旦城有什么好玩的吗?”
苏南简单介绍了一下旦城的著名的景点。
竹竿男点点头,又看手表,只过去了三分钟。
竹竿男像是没辙了,“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苏南:“我想问一下,我进去之后主要是做什么?”
“新媒体运营,产品经理助理,行政……你想做什么?”
“唔……不啊,编程你就不行。”
苏南:“……那产品经理助理,具体负责什么?”
“就给产品经理打杂的啊。混几个项目经验,原来的产品经理被踹了,你就能上位了。”
竹竿男又看手表,“差不多了,你回去吧,明天晚上6点通知你。”
堪堪差一点关上门,听见里面传来电话铃声响起。
苏南不知道处于什么动机,没走。
便听见竹竿男接起电话,“……陈老师,已经面试完了。嗯……肯定没问题的……不,不能记您账上,等回崇城了,我请您喝酒。”
苏南愣着,有好半晌,脑中一片空白。
她掏出手机,给陈知遇拨个电话。
离开酒店,陈知遇电话回了过来,“刚给我打电话了?”
他声音听起来格外平静,“怎么样?”
苏南在花坛前面蹲下,风刮得她有点冷。
好像听不清楚自己的声音,视线里只有几片模糊的枯树叶,风里打着旋,又被吹走。
脚趾始终没好,反而越来越严重。
早上又去校医院看一次,医生说里面有淤血,得拔了指甲盖清理,不然久了要化脓。校医院没有手术设备,医生开了单子,让她去人民医院。
苏南捏着单子坐在椅子上,盯着电子屏幕里的滚动的号码。
“118号,苏南,2号就诊室;118号,苏南,2号就诊室……”
苏南反应过来,急忙拿起搁在膝盖上的病历、医保卡和钱包。
他不吭声,一把将她从椅上拉起来。
他弯腰给她捡起来,塞进她手里。手臂绕过她胁下,搀着她,往就诊室走。
医生检查之后,戴上口罩,“请家属在外面等候。“
苏南坐在床沿上,抬头去看陈知遇。
陈知遇没看他,直接转身出去了。
他靠着墙,伸手去摸烟,想起来不能抽,停了动作。
里面传来苏南有点儿发颤的,清脆的声音:“……会打麻药吗?”
“当然得打,指甲要整个给你拔下来,不打你受得了?”
“拔完了,长的时候会不会疼?”
陈知遇心脏也好像跟着抖了一下,手指用力,口袋里烟盒给捏得不成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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