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红桃开集团有什么好处

《水龙吟》 作者:狐言
至第二部金陵梦华篇 第一卷 第一回 芦花春晓
  晴空万里,碧波拍岸,和煦的春风夹着一丝江水的潮暖,吹进了码头畔的小集
子里。临时搭起的棚架与板车渔篓胡乱散置,人们踩着微湿的石板路,穿梭在震天
价响的鸡鸣犬吠之间,手里的草绳多半系着平日吃不起的鱼肉。
  孩童用红头绳扎起了冲天辫,嘴里含着饴糖酸果,打光脚丫子追逐嬉戏着。
  三月三日是上巳节,向来受到朝廷与民间的重视,昔日大唐天子总在这天设宴
曲江,款待当年的新科进士,是日长安城内冠盖云集、歌舞升平……那大唐帝国最
后的华丽景象,算算距今也有半甲子了。
  这当中天下数易,庙堂起了又塌、塌了又起,但却依旧高远。泅于江湖之中的
升斗小民随波逐流,尽管时局坏,倒是年年都想办法过一过这上巳佳节。
  集子里突然传出一声怒吼,引得众人纷纷驻足,转眼间已围了几重。
  “黑炭头!你不早点滚蛋,还赖在这儿干什么?”
  高声叫嚷的汉子姓余,家中排行老七,是这芦花荡方圆二十里内数一数二的舵
工,操舟的本事十分了得,平素无甚劣迹,就是酒品不佳,喝醉了便扯开喉咙向人
寻衅,给取了个浑号叫“余瞪眼”。
  只见余七面皮泛红,臂弯里挂了个半空酒埕,早已醉了七八分;身边跟着十几
个年轻的舵工水手,全都喝得眼斜嘴歪,没一句正经言语。
  被团团围住的黑脸汉子身材不高,精赤着上身,褪下的半截破烂短衣搭在一块
还没朽穿的门板上,上头贴了张黄纸,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力大者胜,以一
赔十。”墨迹酣畅淋漓,尚未干透。
  汉子低垂眼睑,沉默不语,黑如锅底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
  余七粗声问:“你这是比啥?以一赔十?好大的口气!”
  “七哥问你话呢,黑炭头!”
  “你是聋了,还是傻啦?说话呀!”
  众舵工哄闹起来,围逼的架势却丝毫没有放松。
  黑脸汉子抬头一瞥,细小的眼睛黑白分明,犹如新下的雪地里嵌着两丸黑煤球
  “比力气。”汉子说,声音低沉瘖哑,几不可闻。
  余七冷笑几声,伸指戳着汉子的胸膛:“上芦花荡的码头比力气,你当大夥是
泥巴捏、烂柴堆的么?有本事下水里混口饭吃,在这儿招摇撞骗,当心老子一拳揍
死你!”回头朝不远处的字画摊咆哮:“糟老头!下回你再给这黑鬼写字,老子便
砸了你的烂摊,教你沿街要饭去!”
  字画摊上的白发老翁也懒得理会,半闭眼睛头一歪,佝偻着身子继续打盹。围
观的众人又是一阵笑,几个顽童学着余七口吻怪声叫嚷,在人群里钻动玩耍,益发
惹得他暴跳如雷。
  余七与那黑汉子的过节,是早在今日之前便已结下了的。
  黑汉子数天前来到芦花荡。一身褴褛,操着浓重的晋陜口音,在码头间辗转游
荡,一艘船接着一艘船地乞打零工,说是分文不取,只求一处安身、三顿糊口。
  “北方人么?”船老大叼着烟杆,瞧也不瞧他一眼,“会游水不?”
  黑汉子一怔。
  “不……不会。”
  整个码头的人轰然大笑。
  “滚你的吧!黑炭头!当心龙王爷打个哈嚏,溅起的白花儿沫子淹死你!”一
名粗壮的舵工戟指猛戳他的胸口,带着鄙夷的豪笑。
  同样的人,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轻侮与敌视,场景由码头换到集子里,却还是
让他俩又见着了面。
  余七一见他就恨。恨他的沉着与沉默,恨那高原烈日炙出来的黝黑,恨他一身
沾染不去的黄沙与烟尘……恨着恨着,心中忽起一念。他欺近那张宽额方颚、眉目
坚冷的黑面孔,眼中满是衅意。
  “你这一身横肉倒也吓人,不会想找街边的大婶、奶娃来比罢?”余七冷笑,
“这样罢!咱们互打三拳,先倒下的那个,便输站着的五十文钱!怎么样?”
  黑汉子迟疑片刻。
  “我没有五十文输与你。”
  “这个容易!”余七呵呵大笑,目露凶光,“我先动手便是。你若捱得住老子
三拳,老子再赏你一百五十文!”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劈头朝黑汉子掷去!
  黑汉子举臂遮挡,突然胸口一痛、仰天摔倒,却是余七趁他不备,结结实实轰
出一记铁拳!
  舵工们大声叫好,吆喝助阵。旁人或觉余七未免卑鄙,但见这群醉鬼着实不可
理喻,谁敢自找麻烦?纷纷退到一旁,暗自摇头。余七哈哈大笑,正要补上几拳,
蓦地眼前一花,一条白影自横里抢出,拦在两人当中。
  余七仗着酒意薰蒸,胆子也大了起来,索性放开拳脚,竟连来人也一并波及。
  那人哼了一声,冷笑:“余老七,你好大的胆子啊!”甩手一个耳刮子打得余
七连转几圈,登时清醒不少。
  只见来人身形颀长,却生了张娃娃脸,懒惫的眼神带着几分随意、几分傲气,
顾盼间还流露些许狡黠,竟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年身着蜀锦白袍、腰系金缕玉带,头发虽梳理得十分整齐,也仅以一条白绸
带子随意扎在脑后,更无其他赘饰。
  “三……三少!”
  余七吓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慌忙低头向少年请安。
  众人争相向少年问好,除了那夥闹事心虚的舵工,招呼声莫不诚挚热情,此起
彼落,久久不绝于耳。少年露出会心的微笑,那微带清冷的面部线条倏忽融化,犹
如冬阳一般温暖照人。
  他振袖一挥,当是回了众人的礼;年纪虽小,却是一派潇洒从容。
  少年名叫卫缺,是“玄牝庄”庄主卫玄的幼子。这芦花荡方圆数十里全是卫家
的产业,卫家数代经营、轻傜薄租,无一艘船筏不食卫家粮水,无一户人家不受卫
家恩德,可说是深得人心。
  卫家素以剑术闻名江湖,卫家先人从数代前便开始广收各家剑术图录、秘本珍
藏,编成了一部“百花剑汇”,总结南北朝、隋唐以来数百年的剑学精要,享有“
剑史”的美名。
  卫玄的剑法造诣自不在话下,爱惜羽毛的家风更是一向为江湖人士所敬重,他
与夫人赵氏育有四名子女:长女卫盈、长子卫亢、次子卫冲,再来便是么子卫缺了
  其时风气重男轻女,家中女子不表宗谱、不计排行,嫁后仅以姓氏配祀夫祠,
纵使武家亦然,因此卫缺虽是老么,芦花荡居民皆呼“三少爷”。只是卫缺姊姊卫
盈平常待人极好,甚受居民爱戴,人前人后都是一声声“大小姐”的喊,直把她当
天仙一般,不敢稍加亵渎。
  “老兄,你没事吧?”卫缺扶起黑汉子,随手替他揩去唇边的血渍。
  黑汉子摇摇昏沉的脑袋,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赫然发现卫缺洁白的袖口沾满
了怵目惊心的黑红颜色,心中大骇:“他这身衣衫我就算做牛做马半辈子也买不起
,怎生赔他?”慌乱中想挣开扶持,竟伸手向卫缺推去。
  卫缺全无防备,被他一掌推得踉跄两步,几欲跌倒,模样颇为狼狈。旁人以为
这黑汉子竟对三少动手动脚,一时间动了众怒,那班闹事的舵工更嚷着要为三少出
头,又将黑汉子包围起来。
  “匡噹!”一声巨响,一个瓦埕给摔得粉碎,散了一地的酒水破片。
  众人愕然回头,整个集子顿时鸦雀无声。
  “你们干什么?都给我退下!”
  卫缺扔下手里还缠着半圈破埕的草绳,拍拍身上的水渍,排开人群上前搂着黑
汉子的肩膀,好像他俩已认识了十几年似的:“一场误会,别放在心上。”回头笑
道:“各位街坊,大伙儿这就散了吧!趁早忙去,今晚别忘了上庄里,咱们再一块
比比酒力!”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和缓下来,众人莫不松了口气。
  “三少都这么说啦,大家便散了吧!”
  “今晚三少做东道哩!谁敢不去?”
  “三少!去年就属您醉得最快,比啥酒呢!”
  卫缺笑啐道:“呸!你便这么看得起我?先别撂狠,今晚便知分晓!”惹得全
场哈哈大笑,无不欢喜离去,片刻间已走了大半。
  “你也来罢?”卫缺转头对黑汉子一笑:“咱们庄里的酒又辣又呛,喝下肚里
能烧上几天,他们说这是好酒。”
  黑汉子没敢答话,眼睛直盯着卫缺那只脏污的袖子,当真是进退维谷。卫缺花
了好半天的功夫,才追着他的视线把情况弄清楚,不觉哑然失笑。忽然童心大起,
反手将双掌拢入袖中,脚尖轻轻挑起方才那团弃之于地的、沾满酒水烂泥的草绳,
竟然拉开架势打起拳来了。
  只见他运拳如风,肮脏的绳团绕着周身飞转,仅与肩、胸、肘、腕等部位相触
,一沾即走,不稍停留。
  这拳乃卫家祖传“百花散手”中的一路“通臂搂红”,拳架虽大开大阖,走的
却是小巧腾挪的路子。习练时取一枚藤球,内填棉絮、外缠牛筋,绕全身滚动,不
能以指掌操控,全凭黏、缠巧劲。只要有一丝劲力用实了,登时便将藤球弹得老远
,招式不攻自溃。
  使这“通臂搂红”须越慢越显功力,若要练到藤球如入泥淖却又丢甩不掉,则
非数十年不能成功。卫缺自幼贪玩,不肯苦练,取巧的功夫倒真有十几年修为,此
时拳掌翻飞,顷刻间舞成一团白影,绳团却须臾未离,迳自于白影中穿来窜去,犹
如一头破云碎雾的黑蝙蝠。
  黑汉子瞧得眼都直了,脱口赞道:“好!”
  卫缺猝然收势,绳团自身后斜斜飞起,反手抓入掌中;拳风犹未停歇,激得束
发的绸巾与衣襟飒飒作响,年轻的面孔微带汗渍,掩不住那股子神采飞扬。黑汉子
从北方流落至此,也不知走过多少大城小镇,今日方知什么样的人物叫“英风飒爽
”,益发显出自己寒伧,不由得自惭形秽起来。
  他的目光突然停在卫缺身上。
  原本雪白的蜀锦袍子,现在东一块西一块的沾满了灰色污斑,就像烂泥滩里爬
出来的癞皮狗一样,尤以肩膀、两袖最为严重,先前那块血渍早已被污痕掩盖,就
算想找也找不出来了。
  黑汉子一阵错愕,直到瞥见卫缺手里抓的肮脏绳团,这才恍然大悟:卫缺把自
己弄得一身狼狈,正是明白告诉他:“这身衣衫我没放在心上,你又何必介怀?”
心下颇为感激,却苦于言语笨拙,不知该如何开口。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都十分古怪;半晌终于忍俊不住,相视大笑。
  “你叫什么名字?”卫缺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捧着肚子问。
  “小人姓滕,单名一个贵字。”
  “我叫卫缺,”他一拍黑汉子的肩背,“叫我三少就行了。你初到芦花荡,有
什么打算?”
  滕贵摇摇头,神情又黯淡下来。
  “会游水不?”
  一瞬间,卫缺的容貌与船老大、余七,甚至整个芦花荡的街集码头紧紧叠合,
在滕贵的脑海里砌出一个冰冷疏离的形象。他很清楚知道这就是异乡;意谓着某些
生命里十分重要的地方你再也回不去,却永远无法在他处居留。
  安史乱后一百五十年来,由盛唐到今日石家的后晋王朝,北方的兵祸从无一日
间断,杀得中原民不聊生,常常行出长安、晋阳等大城百余里,仍不见半户炊烟,
史称“自怀、孟、晋、绛(州名,相当于河南、山西、陕西一带)数百里间,州无
刺史,县无长令,田无麦禾,邑无烟火”,悲惨更逾炼狱。
  像滕贵这种青壮汉子,尚能离乡背井,向南投奔吴越、南唐等国,更多走不了
的妇孺老弱都成了填沟塞壑的饿殍,以他们残破的身躯迆逦千里,在黄沙滚滚的高
原大地上筑起一片令人怵目惊心的赤芜。
  尤其石敬瑭以一介沙陀血裔,仗着契丹人的帮助才建立新政权,南方的汉人均
引为奇耻大辱,对北方益起轻视之心。滕贵一路行来,只觉得越往南方风光越是明
媚,却也越受人排挤欺侮,一城走过一城、一村换过一村,渐渐陷入一个充满敌意
的陌生异域,再也找不到回头的路。
  或许,抛弃故土的人就该他漂泊一生,滕贵想。
  “我看你也下不了水。”卫缺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样罢,我家里
正缺个长工:管吃管住,每月还有些碎银零花,就是得做些劈柴挑水的粗重工作。
你看怎么样?”
  滕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有些犹豫起来。
  “怎么?嫌辛苦?”
  “不!不……不是。”
  “那是嫌这差事低下了?”卫缺笑道:“我娘常说,人凭双手挣饭吃,就是出
息!你四处受人白眼,无以为继,最后不免沦为盗匪,这岂是大丈夫所为?做人只
要俯仰无愧,别说在我家听差,便是攒根扁担挑大粪,也是条铁铮铮的好汉!”
  滕贵心里本就万分愿意,此时更让他说得眼眶一热,豪气顿生,大声道:“小
人这条命……这条命便算是交给三少了!小人读书不多,蠢笨得很,今后还要请三
少多多教诲,好教小人明白个道理。”说着“噗通”一声,跪下磕头。
  卫缺抢上去接个正着,四臂紧紧交缠,硬生生将他架了起来。
  “我这么做可不是为了折辱一条好汉,你再趴下,我可要生气啦!”卫缺收起
了笑容,正色道:“何况我也没什么东西教你,倒是你进了我家,以后便能常常看
到我让人‘教诲’了。”说着再也忍耐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滕贵笑得眼角泛起泪光,只觉平生未有片刻如现在一般欢快。眼前的少年似乎
有某种隔离悲伤的能力,让人无法耽溺于自己或他人的不幸,更能真切感受自己现
时所握有的珍贵之物。
  尖锐悠长的哨音倏地响起。彷佛与它相呼应似的,第二声、第三声……哨音由
远而近,转眼间已传到码头边。卫缺一凛,竖起了耳朵,神色在瞬息间突然变得警
  “到了么?”他喃喃自语着,难掩眼中的兴奋之情。
  一名梢公狂奔而至。
  “三……三少……船……”
  “行了!慢点说,小心噎死了。”卫缺笑道:“司徒家的船到了?”
  “刚……刚过老鸦口,换了小船,快……快……”
  芦花荡地处南唐境内,原是长江支流里的一片小湖田,离金陵还有数天航程,
周围港汊密布,仅有一条水道贯穿湖心。江水入湖时流速减慢,日积月累,将湖口
淤成了尖长略弯的形状,当地居民称为“老鸦口”。南端湖水入江处则流速激增,
出口扩大,名为“鱼肚浦”。
  老鸦口淤积得颇为厉害,大船吃水太深,必须改换舢舨轻船才能通过。卫家拥
有数艘可乘百人的三桅大船,造得豪华舒适,舟行如履平地,但平日总泊于老鸦口
及鱼肚浦两处,改以寻常小艇通行湖域,便是这个缘故。
  其时南唐、吴越两大国与中原的晋王朝不睦,阻断了长江两岸的交通,平日南
北往来,须得假道南平(湖南)顺江而下,才能抵达南方诸国。因此从北方来到芦
花荡的大型船只,因江水流向之故,都必须暂泊于老鸦口。
  卫缺双眉一轩:“老鸦口么?那就是到了家门前啦!走,咱们瞧瞧贵客去!”
身形一动,已拉着滕贵飞掠出去。
  两人奔至码头附近,只见周围早已挤满了围观的人潮,怕是全芦花荡的老老少
少都一股脑儿塞到这点弹丸之地来了,再也无法靠近。
  卫缺灵机一动,攀着晒网的竹架跃上房顶,忙不迭捋起袖子,大模大样跨坐在
屋脊上,俨然一副村里顽童的架势。看在外人眼里,任谁也猜不出这位衣服脏污的
小太保,竟是堂堂“玄牝庄”卫家的三公子。
  一艘小艇缓缓靠岸,艇末的梢公发一声喊,岸边的两名水手立刻跳入浅水,拉
着船首将缆绳系上码头的短柱。
  船上的三条人影分别跃上码头,或敏捷,或曼妙,身手俱都俐落不凡,围观者
“哗”地一阵低声赞叹,夹杂着几声零星喝采。
  当先的男子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约莫二十出头;另一名男子看来还比他小了
几岁,两人面貌十分相似。最后上岸的是位身着嫩黄衫子的姑娘,生得娇小玲珑,
但卫缺没心思细看她的容貌身段,紧盯着那名高大的青年汉子,从头到脚,从容貌
、举止到衣着佩剑,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放过。
  如果没错的话,那人便是司徒家的长子、人称“万云手”的司徒齐了,卫缺想
  司徒氏是洛阳望族,祖上又与中原六大门派之首“春秋门”极有渊源,在江湖
上算是累世名门,家主司徒千军号称“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怒号天上来”
,以一手“长空神掌”威震关中,素有“落影狂沙”之誉。
  卫家与司徒家一向交厚,司徒千军此番携子南来,除了互叙情谊之外,另有一
项重要的任务:替长子司徒齐提亲。
  娶卫家那个二十六岁还嫁不出去的、唯一的女儿。
  “你……配得上我姊姊么?”卫缺趴在屋脊上半眯着眼,目光锋利如刀,毫不
留情地刺探着那个黝黑英伟的青年男子。
  远方一片云霁风清,谁也没看出在湖天交界的彼端,正翻涌着一抹若有似无的
第一卷 第二回 雁书三复
  司徒齐双手负在背后,缓步而行,身旁与他面貌相似的少年乃其六弟司徒燕云
,而那穿鹅黄衫子的娇美少女,自是司徒家最受宠爱的七姑娘司徒楚倩了。
  司徒千军共有七名子女,除了司徒齐、司徒燕云及司徒楚倩三人之外,其余皆
  唐末五代收养义子的风气极盛,或笼络部属、或承续族裔,往往不论年岁出身
,甚至有养子比养父年长的荒唐事。当然,其中也不乏名震天下者,如后唐明宗李
存勖之父、晋阳的大军阀李克用便收了十三名义子,个个骁勇善战,时人皆呼“十
三太保”。
  司徒千军四名义子中,只有老五司徒秦歌是从族中过继而来,余下的司徒韩、
司徒赵、司徒魏皆为司徒氏的累世家将;司徒千军收之为子后,命他们以姓为名,
故三人虽已届不惑之年,然而按照辈份排行,却非喊司徒齐一声“大哥”不可。
  紧跟着司徒齐等上岸的,还有十多名家将仆役,扛着扎了锦绸花红的木盒礼物
,个个魁梧精壮、两额贲起,一看就知道是身怀武功的练家子。
  一名青衣小帽的老人自人群中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向司徒齐三人行礼,由长至
幼,分毫不差。
  “小人卫福,奉我们家老爷夫人之命,前来迎接司徒大少爷、六少爷、七姑娘
大驾。”回头一招手,随行的小厮正准备上前接过礼物,却让司徒燕云喝住。
  “慢!怎地不见卫家大小姐啊?”他眉毛一挑,年轻的俊脸满是轻浮之色,“
我大哥千里迢迢、专程来见,卫大小姐不来迎接便罢,叫你这糟老头来做甚?”
  司徒齐道:“六弟不可无礼。卫小姐或有隐衷,不便露面,请这位老人家来也
是一样的。”明明是斥责的口吻,脸上却挂着一丝蔑笑,话里藏针带刺的,言下直
指:“你卫家的闺女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才得这般躲躲藏藏,出不了闺阁。
  当时女子十三、四岁便已许人,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或有迁延,也不过拖到十
八、九岁。过了廿岁还嫁不出去的,若非沦落风尘的歌伎舞姬,注定只能做人家的
媵侍嬖妾,便是容貌奇丑、缺手断胳臂的异数,势必成为乡里笑谈,无地自容。
  卫家的长小姐卫盈芳龄已届廿六,仍然待字闺中,江湖上或碍于玄牝庄威名响
亮,或敬重卫玄仁义侠风,不敢直言辱之,背地里却传得十分不堪,都说卫家小姐
貌比无盐、身子畸零云云,才嫁不出去。
  司徒兄弟的话甫一出口,随从们尽皆大笑。围观居民莫不愕然,现场突然沉静
下来,回荡着司徒家人肆无忌惮的豪笑。
  司徒楚倩不由得柳眉一皱,低声骂道:“无聊!”看着周围一张张混杂了错愕
、愤怒、屈辱等种种复杂神情的面孔,心中颇感歉疚;微一跺脚,带着两名随从迳
自离开,不再与兄长同列。反正矗立在远处小丘之上,繁花围绕、半掩于青郁林间
的那座高墙深宅必是玄牝庄无疑,其实也用不着庄人带路。
  卫缺伏在屋脊上,几乎气炸了胸膛,恨不得将司徒兄弟二人踹入湖中喂鱼,突
然听见人群里一声咕哝:“咱们大小姐美得很,只怕你们还不配。”声音虽低,却
字字清楚。
  众人回头一看,竟是余七。
  余七自从给卫缺掴了一巴掌后,心中郁郁,又猛灌了一通酒,醉得只怕比方才
  其实他并不讨厌卫缺。这位三少镇日与舵工们喝酒胡闹,能恤下、不计仇,完
全没有架子;比起他的两个哥哥,码头的苦力、水手们毋宁是比较希望由他来继承
卫家的产业。只是余七出身寒微,也不知怎么的,就是对卫缺这种不须努力便习惯
了颐指气使的世家子没有好感。
  但是大小姐……她……
  余七的母亲生前染上怪病,高烧不退、上吐下泻,大夫说是瘟疫。
  “痢疾也能又吐又拉的,这……怎能说是瘟疫?”他吓得面色惨白,战战兢兢
  “你大字也不识几个,懂个屁!”大夫斜睨着他,“你娘是从北方逃难来的,
说不准便曾经染过瘟疫。兹事体大,一个不小心便祸延乡里,你敢说不是?”
  北方!这两个字轰然一声,从此印上了余七的心版。
  本地人是下痢,北方来的就是瘟疫!余七从此恨上了自己那一半的山东血统,
连带一切关于“北方”的东西都包括在内:北方的船、北方捎来的消息,还有北方
来的人……
  他母亲的事最后闹到了玄牝庄里。
  “瘟疫非同小可,岂能随便乱说?”卫玄轻捻颏下长须,神情凝重:“大夫没
误诊么?芦花荡七、八十年来未现瘟疫,怎么会……”
  “就是非同小可,才要赶快应变哪!”邻里的老保正一脸忧急,“老爷,您给
拿个主意。迟了,街坊都住不下去,要收拾家当避瘟去啦!怎生是好?”
  “大夥的意思是……”
  “大夫说烧了她。”
  卫盈在一旁静静听了,当天便到余七家里替余母把脉煎药,亲自将屋前屋后打
扫干净,沿着屋墙洒上一圈石灰,还把病人用的器皿衣被投入沸水煮过,曝在烈日
下好几个时辰。
  “人不是柴,你们说烧便烧么?”她端坐在老妇人榻前,面对屋外高举火把、
却不敢踏入半步的乡民,说话仍是细声细气的,一派娴静中微带腼腆的模样。
  “要烧,便连我一块儿烧了罢。”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不情不愿地离开。
  那年卫盈十六岁,芳华正好;而卫缺还是个八岁的顽童,每天都有惹不完的麻
  后来余七的母亲还是死了。六十几岁的身体捱不住腹泻之苦,咽下最后一口气
时,那张瘦得凹陷下去的苍白脸孔神情一松,倒像是解脱了似的。卫盈噙着一洼清
泪到老妇人的坟头上香,整个芦花荡方圆数十里内连狗都没多死一条,从此再没人
提过瘟疫或火化的事。
  余七从记忆深处被拉回了现实。
  他知道那姓司徒的是卫家的贵客,那人或许会成为大小姐的夫婿,半点也不能
得罪;他也知道众乡亲对他二人的放肆言语同感愤怒,只是都忍下来了……
  可他们羞辱的是大小姐。
  身体中奔流的酒液突然澎湃起来,终于冲毁他仅有的理智,余七晃晃悠悠地蹭
出人群,站在司徒兄弟面前。
  “余老七!你干什么?不得无礼,快退下!”卫福气急败坏,忙上前拦阻。
  余七却仗着蛮力又逼近两步,终于一吐心中之快:“大小姐好得很。你……你
们配不上她。”
  “你——”司徒燕云勃然大怒,举拳欲打,却让司徒齐一把揪住。
  司徒齐端详了余七片刻,伸手按住他的肩窝,道:“想来也算咱们弟兄的不是
,卫大小姐定有与众不同的好处。”突然凑近余七耳边,低声道:“将来等我亲身
试过了,再说与你听。”手中潜劲一吐,登时将余七的左肩锁骨震断。
  旁人不识厉害,只见余七闷哼一声、吐着白花儿沫子倒地,两眼翻起,额间冷
  “哎唷!莫不是犯了羊癫疯罢?”司徒燕云露出恶意的笑容,一脸幸灾乐祸的
  司徒齐转头对卫福道:“老人家,家父稍后便至,还请少停片刻。”
  卫福道:“是。两位少爷舟车劳顿,十分辛苦,请至前边休息。”说罢将司徒
家诸人延入前方不远的一处采棚,棚里备便青竹便椅、霜心小几等,布置得颇为雅
  卫福伺候他二人洗脸用茶后,命小厮端来一只镂花漆盘,盘内置着三五瓷盏,
装的是腐衣银卷、荷叶酥、桃杏冰心等精致小点。
  司徒燕云从摆设一直瞧到了盏中酥点,头尾打量几遍,哼道:“娘儿们玩意,
呸!”大剌剌地坐在便椅中,斜腿横臂,意态甚是轻狂。司徒齐冷笑不语,掌中捏
着卫福替他斟的半盏清茶,始终未曾沾唇。
  卫福在玄牝庄待了大半辈子,从没遇过如此跋扈的宾客,好在他老于世故,表
面上仍极尽恭敬,丝毫不敢慢怠。只是见到他二人轻蔑的模样,原本想不动声色透
露这棚中诸般布置、乃至点心茶水都出于大小姐之手,此刻也只好硬生生咽回肚里
,尽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陪笑。
  ※       ※       ※
  卫缺掠下屋顶,奔至余七身旁。余七的左肩窝微微塌陷,周围淤紫一片、隐隐
泛青,中央却浮起些许血斑,分明是给人以重手法震断了锁骨。锁骨俗称“琵琶骨
”,是人身重大要害之一,骨断虽不致送命,但一条膀子从此难以使力,直与断臂
无异;况且锁骨伤折时剧痛难当,绝不亚于挑筋截脉,最是阴损不过。
  司徒齐在江湖上素有“万云手”之称,掌力刚中带柔,才能在无声无息间发劲
碎骨,旁人却恍若不觉。
  卫缺瞧得怒火中烧,心想:“不过是几句言语冲撞,值得一条膀子么?”越想
越怒,回头对滕贵道:“你先回玄牝庄门外候着。那二厮着实可恨,断不可轻易饶
  滕贵沉默点头,依言离去。
  卫缺褪去外衣,随手扯过道旁竹架晾着的一条花巾蒙住头脸,混入围观的人群
之中,慢慢踅到了采棚后边。
  他拔出靴中匕首,割断固定棚架的几条绳索,觑准架脚相叠之处,猛地一脚踹
去!采棚虽然妆点得十分别致,到底还是临时搭就的简陋棚子,哪禁得起大力摧折
?登时给踹得天摇地动,棚内的竹凳小几、几上的瓷杯茶盏“乒乒乓乓”摔了一地
,众人慌忙走避,场面一团混乱。
  卫缺乘乱窜入棚中,一把攫下司徒燕云头顶的金冠,倒纵出棚、矮身扫腿,“
喀啦”一声,杯口粗的竹架应声折断。采棚剧烈摇晃一阵,轰然瘫倒!
  司徒燕云的金冠被连发扯下,疼得他眼泪迸流,又给地上七横八竖的花采绸挂
绊了两跤,碎瓷片插入掌中,登时鲜血长流;好不容易抢在棚架倒塌前冲出来,怒
吼道:“无耻小贼!找死!”不顾家将拦阻,追着卫缺转入巷中。
  卫缺引着他左弯右拐,奔入一条宽仅容两人并肩的荒僻巷弄,逐渐放慢脚步。
司徒燕云大叫道:“站住!还我金冠……”话未说完,卫缺霍然转身——
  “哗啦”一阵砖消瓦碎之声,司徒燕云腾空飞起,和身摔入巷口的瓮缸堆里。
顷刻间,卫缺已将一路六六三十六式的“落叶满空山”使完,拳拳到肉、例无虚发
,打得司徒燕云猝不及防,毫无招架的余地。
  其实他二人武功相去不远,原本该有些缠斗,然而这路“落叶满空山”乃是卫
家“秋风十三势”剑法里的杀着,讲究“一剑尽处,点落八方”,当真是快似秋风
卷叶、密如春雨含霜,卫缺化剑为拳,施于转身偷袭之中,司徒燕云临敌经验尚浅
,岂不乖乖中招?
  卫缺一击得手,还来不及高兴,蓦地一人揉身直上、双掌翻飞,转眼间已攻至
  卫缺身形微挫,拳影暴起,在间不容发的瞬间再度施展“落叶满空山”,满以
为能迫开敌人;谁知一阵绵密的拳掌交击后竟被震退几步,双臂隐隐生疼。来人也
不追击,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魁伟的身躯直如巨灵铁塔,正是司徒齐。
  “阁下是何人?”司徒齐铁青着脸,冷冷说道:“敢在玄牝庄的地头招惹司徒
家的人,莫非是没把两家放在眼里?”
  犯蠢,敢在玄牝庄的地头闹事,自然是玄牝庄的人了,连这也不懂?卫缺心中
如是想,嘴上却不敢逞强,赶紧争取时间调匀气息,凝神以待。
  司徒家的“长空神掌”名震天下,在运使内力方面确有独到之处,这倒不是说
卫家的内功心法便输给了司徒氏,只是卫缺从小疏于练习、根基不固,的确远不如
  司徒齐见他索性来个相应不理,不禁大为光火;微一侧头,瞥见倒卧在破瓦堆
里、满脸青紫的司徒燕云,怒意更甚:“兀那小贼!竟如此欺我司徒氏!”双掌内
抱、撮唇吸气,胸腹间微微鼓胀,“长空神掌”的“斜谷势”已轰然出手!
  掌力到处,半堵土墙应声而倒,扬起漫天烟尘。卫缺着地滚开,避得极为狼狈
;猛一跃起,两人又缠斗不休。
  司徒齐出手毫不容情,渐渐将卫缺逼到角落。卫缺被杀得汗流浃背、左支右绌
,哪里还敢保留?连忙并指为剑,使出“秋风十三势”里的一招“黄云陇底白云飞
”,身形突然飘忽起来,在掌影中穿来窜去,当真幻化成黄陇田间的迎风麦穗、一
抹流云,任凭司徒齐掌力如何凌厉,却只是贴着衣角发鬓斜斜掠过,难以伤他分毫
  司徒齐明知对方武功逊己一筹,偏偏打他不中,逐渐烦躁起来;一不留神被指
剑划过面颊,热辣辣地一痛,不禁狂啸一声,一掌将卫缺扫开。
  卫缺欺他“长空神掌”大开大阖、不利近缠,即使这一掌沉猛难当,也不敢纵
身跃开,以免拉开战圈,反而不妙;左掌忙使出“通臂搂红”卸开掌力,右手剑指
疾刺,顷刻间连发卅六式,绝招“落叶满空山”三度出手!
  司徒齐没料到他竟敢正面硬格,一怔间被戳中十余指,掌力才触及卫缺的身体
。卫缺贪功冒进,终于尝到了苦头——
  “碰!”两人倏地分开。卫缺踉跄倒退,被震得头晕眼花;司徒齐连中十几指
,虽然未损皮肉,但也颇为疼痛,惹得他杀意愈炽、虎视眈眈。
  司徒家武功虽源于曲阜“春秋门”一脉,但赖以成名的“长空神掌”却是外学
,乃典出三国时诸葛武侯的《梁父吟》名句:“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
乱飘,改尽江山旧。”这路掌法以“长空”为名,自然是取那“改尽江山旧”的余
意,其掌力之雄、招式之霸,可想而知。诸葛亮是否会武,如今已不可考,然其子
诸葛瞻、其孙诸葛尚、族侄诸葛诞等,均为万夫莫敌的大将,诸葛氏的后人能传下
这一路刚猛无俦、变化奥妙的掌法,也算是意料中事了。
  若非司徒齐火候未到,这一掌便能要了卫缺的命,总算卫缺应变伶俐,那招“
落叶满空山”发挥牵制的效果,分散了长空神掌的威力。
  卫缺固然暗呼侥幸,司徒齐自己岂能不懊恼?当下怒极反而冷静,潜运真气、
力沉丹田,右手翻飞灵动,使的正是一招“连环船势”;左掌却缓提重按,“呼”
地带起一阵无形罡气,“借东风势”随之发动!这两式合一,还有个名目叫“火烧
赤壁”,刚柔相济、巧拙并用,端的是厉害无比。
  卫缺命悬一线,灵台反而清明起来,妙计骤生,连忙向后轻轻跃开。
  他这一跳实在莫名其妙到了极点。寻常练家子施展轻功后跃,就算没有一丈,
少说也有七、八尺远,卫缺却在恶招临门、生死交关之际,只跃开不足五尺,堪堪
比单臂伸直还略长一些。司徒齐也不变招,一个箭步飞跨向前,谁知卫缺轻轻一跃
,又退了五尺。
  司徒齐大怒:“我这一下若还劈他不死,真教这厮小看了长空神掌!”仍不变
招,又跨步追上。
  不等司徒齐脚步落下,卫缺三度倒纵,距离仍是那气死人的四尺半。司徒齐穷
追不舍,这一步跨得还比前两步更远,几乎撞入卫缺怀里,打算抢在卫缺那莫名其
妙的后退战术之前得手,不再让他轻易跃开。
  卫缺却没再后退。
  只见卫缺轻轻拨开司徒齐双掌,一指戟中他的胸口!
  掌法中原本就有跨步进击的招数,将跨步产生的震力、冲力,与自身的掌力、
内力合而为一,威力自然比平推一掌强过数倍。后世拳法滥觞“八极拳”中有绝招
曰“猛虎硬爬山”,便是应用了跨步的原理。
  然而司徒齐三次跨步,都是为了追击卫缺,属于后发被动之势,非但无益于掌
力,反而拖老了招数,令神掌的威力大减,因此被卫缺轻轻拨开,这就是兵法中“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司徒齐被他一指戳中胸口“膻中穴”,虽有神掌内力护身,仍不免气息迟滞,
几欲呕血。眼见卫缺指剑虚提,认出是“落叶满空山”的起手,忙举臂护住头脸,
双手在身前成工字架,脚踏八方罡步,身形一沉,初次显露出守御的态势;被遮挡
在手臂阴影里的嘴角却泛起一丝阴恻恻的狠笑。
  长空神掌只有两式守招。“八阵图势”只守不攻,纯粹以完美的防御俟敌自败
,任何攻击一到此间,便如泥牛入海、瓦解冰消,暗合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的
至高境界,司徒家第二代中尚无人练得此招。
  司徒齐所用的“八门金锁势”则是以守势破敌:施者紧踩生门,由景、开二门
将敌人引入,诱往伤、惊、休诸门;待彼筋疲力竭之时,再于杜门、死门格杀之,
可说是贯彻“立于不败之地后求胜”的厉害招数。司徒齐施展此招,已是存了制敌
于死的歹毒心思。
  卫缺却突然跌倒。
  就在他好不容易取得主动、迫使敌人采取防守的瞬间,突然滑了一跤。司徒齐
愕然之余,不禁觉得好笑:原来是自己大惊小怪,这种程度的家伙一掌打死便是,
还用得着心机么?立刻撤开“八门金锁”的架势,正要变招,才发现倒在地上的卫
缺正向他眨眼睛。
  一切都太迟了。
  司徒齐高大的身子被打得拔地而起,又倏地摔落,“落叶满空山”四度出手,
三十六式尽数打在他空门大开的头、脸、胸腹之间,竟无一击落空。
  卫缺知道自己的内力与司徒齐颇有距离,出手一点都不客气,专拣要害大穴打
。在卫缺习武练剑的历程中,如此遵照剑谱所载、施展得一丝不苟的,这恐怕还是
破题儿头一遭。
  卫缺揉揉痠麻的拳头手臂,才发现全身大汗淋漓,竟有些虚脱之感;但力战得
胜,而且打败的是实力远高于自己的强敌,那种满足绝非出手惩戒地痞流氓可比。
他忍不住哼起小曲,本想多补司徒兄弟几脚,也因为心情大好、又不屑乘其昏厥而
作罢,于是拍拍双手,转身要走。
  一条人影伫立在巷口,背光的脸孔乌黑一片,难以辨认容颜。
  卫缺正要拉下覆面巾的右手停下了动作。他的耳目并没有灵敏到能在剧斗中听
风辨形、兼收四方,但来人已到十步之内,不可能毫无知觉。
  他还来不及心寒,来人突然踏前一步,一股无形的压力排山倒海袭来,迫得他
连退几步,双膝竟不自觉地微微发颤。
  那人身形不高,比卫缺或司徒齐还矮了半个头,但在卫缺眼里却突然变得巨大
无比,投下的阴影彷佛铺天盖地,吞噬了巷道、泥土地、甚至远方的天空,卫缺发
觉自己正一点一点沉入那可怕的黑暗之中,即将没顶的恐惧令他脑中一片空白,一
个无声的意念自心底浮现。
  霸气。无可匹敌、莫之能御的霸气。
  卫缺几乎已确定他的身份,手里不禁捏了把冷汗,只希望自己判断错误。
  “阁下蒙面伤人,这便要走?”
  声音低沉,虽不甚大,却震得卫缺耳根酸软、站立不稳。
  司徒千军,“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怒号天上来”的关中第一高手。
  卫缺慑于他那睥睨中原群雄的威仪,不但忘了回话,更忘记转身逃跑。司徒千
军再进一步,双手虽仍负在身后,不啻已将整条窄巷、连同巷内诸物纳入掌中,当
然也包括眼前目瞪口呆的覆面少年。
  “老夫再问一次,阁下何故打伤我儿?”
  因为你儿子混帐透顶,卫缺心想。他突然间醒悟过来:这个人或许威震中原,
或许更威震天下,武功深不可测……但,毕竟还是人。是教出两个混蛋儿子的失败
父亲,千里迢迢来替儿子提亲,却连最起码的为客之道也没教会他们。
  一瞬间,司徒千军在卫缺心头上竖起的巨大阴霾崩溃了。
  司徒齐与司徒燕云固然该打,但司徒家与卫家的交情却不能因此毁于一旦,卫
缺清楚知道:自己决不能落于司徒千军之手。
  卫缺提气疾奔,藉着两侧高墙攀缘而上,倏地越过司徒千军头顶!他不敢明着
使用家传武学,以免让司徒千军识破机关,这一跃包含了“黄云陇底白云飞”的轻
身功夫,以及“百花散手”的“揉云升”步法等,运用得极为巧妙。
  司徒千军微一冷笑:“却往哪里走去?下来!”一声断喝,右掌高举过顶,倏
  卫缺顿觉一股大力迎面撞来,竟被硬生生扯落地面,摔得头晕眼花。他转念极
快,心想:“你一掌使完,总要调匀气息罢?本少爷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也顾
不得胸腹闷痛,咬牙跃起,转身冲出窄巷!
  司徒千军袍袖一挥,一股无形劲力撞向卫缺的背心。
  卫缺才奔出两步,就被撞得扑倒在地,连打几个滚,一口鲜血尽数呕在蒙面的
花巾上。他颤巍巍地扶墙站起,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舞,赶紧收摄心神,深吸几口气
,慢慢回过神来。
  “你是自己拿下覆面巾来,还是由老夫代劳?”司徒千军再踏前一步,全身真
气流转,激得襟袂猎猎,两只衣袖微微胀起,犹如船帆鼓风一般。
  卫缺大喝一声,奋勇上前,双拳急若荷塘雨点、柳岸风飞,完全是拼命的打法
;司徒千军身未动、眼未斜,振袖拂去,又将卫缺摔了个筋斗。
  卫缺抢攻三次,三次均是一拂之下招式全溃,连司徒千军的衣角都没沾到。
  卫缺打定主意,四度揉身上前。司徒千军哼了一声:“你倒是个死心眼。”掌
中蓄劲,一招“斜谷势”直取中宫,竟是不欲再与他纠缠。卫缺向前疾冲,蓦地在
司徒千军的掌力前拔身而起,彷佛半空中有个可供借力的无形踏板似的;只见他足
尖一点,改直冲为上跃,轻轻巧巧越过了司徒千军的头顶。
  司徒千军冷笑:“雕虫小技,何足道哉?”伸手一捞,满以为能攫住他的足踝
;谁知腕上“列缺穴”骤凉,竟被刃物攒刺。司徒千军“噫”的一声眉头微皱,连
忙缩手,左掌向上轰出一记“一字长蛇势”以为掩护。
  卫缺乘机攀上房顶,凌空越过几条巷弄,仗着熟悉地形,两三下便将逃离了现
  ※       ※       ※
  司徒千军半眯着眼,打量右袖口的那道刀痕。
  这必是出自那蒙面人的手笔,或许是匕首之类的武器所致。如果愿意的话,司
徒千军根本就可以避开这一刀,甚至留下那蒙面人也不是难事。但他不需要这样做
。蒙面人最后使用的手法已暴露了身份;司徒千军明白,就算擒下此人,眼前暂时
奈他无何,干脆任其自去。
  那人前冲、跃起、回身以匕首阻止擒捉,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彷佛被条看不见
的丝线吊在空中,才得以完成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动作。这种在前招用老之前、接
着运使新招的奇妙手法,乃是“玄牝庄”卫家的不传之秘。当年他与卫玄切磋武学
时曾要求一观,卫玄却百般推拖,硬是不肯演练,不料今日却在这窄巷里遇见。
  “雁书三复。”
  司徒千军轻声念着奇招的名字,在脑海中将蒙面人的动作一一重现。
  这将是此行最重大、也是最出人意料的收获。司徒千军想着,竟不觉笑了起来
  远方的云翳渐次翻涌,逐渐逼近矗立在小丘上的玄牝庄。
第一卷 第三回 覆水难收
  司徒千军跨入堂内。
  斗室里青烟缭绕,置着一张横几、两个蒲团,一柄乌鞘金吞的古剑供在几顶,
粉壁上悬着一幅中堂,笔力遒劲,写的是唐代诗人贾岛的一首《侠客》:“十年磨
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厅侧吊着一帘青幔,幔后透出些
  卫福双脚还伫在堂前的高槛外,冲着司徒千军一揖:“各位爷们都在内厅候着
,司徒大爷请。”说完匆匆告退,似乎不敢久留。
  这是玄牝庄里的最后一进厅院。
  玄牝庄沿着起伏的丘形迤逦而建,整座宅院略显狭长,有大半边是倚山壁为墙
,其中院落层层叠叠,到了最后一进时突然一弯,三面几乎都嵌入了岩壁,彷佛建
在一处小山坳里似的,形势既荒僻又险峻,与前面数进大不相同。卫家人平日少来
此处,倒是卫缺每次犯错都要到此领受家法,算得上是常客。
  司徒千军一踏进卫家大门,还没来得及洗脸用茶,就被卫福请到此间。司徒齐
兄弟与众家将则被暂时安排在偏厅休息,由卫亢、卫冲负责接待。
  他轻咳一声,掀帘而入。内室诸人纷纷起身,一人趋前与司徒千军四臂紧握,
五络长须、相貌清雅,正是玄牝庄庄主卫玄。
  “累得司徒兄千里跋涉,实是小弟之过。来!快请上座!”卫玄延着司徒千军
坐上首位,与座中诸人一一相叙。
  左首那青衫服剑的文士姓徐名紘字伯维,与司徒千军同为“春秋门”外系里数
一数二的高手,年纪不过四十开外,却已精通儒门一十三门上乘剑法,在荆南一带
罕逢敌手,人称“南平剑首”。
  另一名与徐紘并肩坐着的虬髯汉子乃扬州刀法名家“八方夜雨”姚牧。此人与
卫玄交情极厚,当年卫玄二度得子,姚牧曾携一柄罕世名剑“飞化腾骧”前来祝贺
,这柄“飞化腾骧”相传出自南朝道士陶弘景之手,陶弘景不但精于武功、道法、
丹鼎符籙,更是一位擅铸神兵的大匠,曾依廿八星宿的徵象锻造了十三口剑器,暗
合天地造化之威。“飞化腾骧”虽然未能与“凝霜”、“伏形”、“五威灵光”等
剑同列十三之数,但据说是陶氏晚年秘铸传下,更为珍奇难得。
  姚牧赠剑时,指着初生婴儿道:“名剑当传家。可惜姚某无后,须借卫兄的虎
子安镇此剑。”
  卫玄笑道:“我子岂非兄子?何须言借?”于是依着姚牧的表字“子冲”,将
婴儿命名为卫冲,算是认给了姚牧做义子。
  卫玄、徐紘、姚牧与司徒千军俱是旧识,四人年少时曾有过一段“跃马江湖并
辔行”的轻狂岁月,二十多年来虽各自成家,然昔日联剑之情并未稍减。
  右侧的首位上坐了个玄衣老道,约莫六十上下,见司徒千军入内时曾微微颔首
、并未起身,然而两道灰色长眉低垂,神色和煦平霁,却不会予人倨傲之感。司徒
千军目光灼灼,不敢慢怠,冲着老道一抱拳:“在下洛阳司徒千军,见过道长仙驾
  老道稽首道:“素闻‘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怒号天上来’的大名,今
日得见,此行也算不枉啦!”
  卫玄赶紧介绍:“司徒兄,这位卢九真道长乃‘濯龙宫’的前辈高人,若非伯
维引见,以我等俗世凡胎,此生怕也难睹仙颜。”
  司徒千军大惊而起,失声道:“莫非是‘濯龙宫’九大长老的九真道长?千军
有眼无珠,多有冒犯!”回头埋怨卫玄:“卫兄怎不先告我?这首位原该让与道长
才是。卫兄害我如此失仪,怎生是好?”
  “濯龙宫”是中原六大门派“儒、墨、道、法、名、阴阳”中的道门正宗,自
隋唐以来统率天下群道已逾百年,一只“黄龙令”到处,无分大江南北、朝野国境
,所有的道场宫观莫不风闻景从,与被称为“儒门”的曲阜“春秋门”同列六大门
派之首,行事却更加神秘莫测。卢九真身居九大长老的要职,纵使绝少涉足江湖,
地位仍是十分超然。
  徐紘笑道:“咱们早就让过啦!道长是修真之人,岂能理会我们这等世俗愚见
?司徒兄早省力气,还是赶快坐定得好。”五人相顾大笑,各自落座。
  卫玄敛起笑容,正色道:“此番请各位前来,非惟叙旧,其实是有一件要事相
商。”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泥金拜柬,恭恭敬敬呈给卢九真。
  卢九真摇头:“事主先观。”伸手示向司徒千军等三人。司徒千军也不推辞,
起身接过展读。
  柬上字迹苍劲如刀,酣畅之处更胜龙蛇飞舞:
  “拜上 升州芦花荡玄牝庄卫庄主钧鉴:
  窃闻贵庄《百花剑汇》兼收六朝隋唐诸华,典制剑史,堪称独步古今、妙绝天
下,心响往之,不能释怀。今欲于三月十五往取,望庄主一体备便,切勿自误。
  武神宫人顿首“
  姚牧看得须眉戟张,“碰!”一拍几面,怒道:“好大的口气!这个‘武神宫
’是什么东西,敢情是没把天下人放在眼里?”
  徐紘道:“三个月前,荆南名门‘浣花神剑’薛彦卿大侠庄上也收过这么一张
帖,索取薛大侠所藏之名剑‘骊龙断’,一夕间全庄七十余口被屠戮殆尽,庄院一
把火给烧了个精光。我亲到现场查了几回,确是人间惨事。”
  “好毒辣的手段!”卫玄一皱眉,神情既是恚怒,又显不忍。“伯维,你数次
勘查,可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徐紘摇头。
  “怕是泼了菜油才烧的,什么也没剩下。薛家大宅我曾去过几回,里外建得十
分气派,梁柱粗逾合围,全是柳州的上等木料,一样烧得干干净净。人畜尸身莫不
断肢碎体,烧得黏附在灰烬堆里,大大小小还点不齐七十五具。”
  卢九真闻言不由得低首垂眉,口中暗诵经文,神色悲悯。姚牧、司徒千军等俱
都骂不绝口。
  徐紘又道:“尚且不只如此。去年亳州的韩门血案、吴越的‘钱塘蛟王’杨跨
虎全家被戮一案、前年的太湖金华庄……据我明查暗访的结果,这些大案背后都曾
有过这么一张拜柬,这‘武神宫’手底下牵连不止数百条人命,当真残忍得很。”
  姚牧霍然起身,几乎将椅子撞倒:“这捞什子‘武神宫’究竟是何来历?如此
无法无天,真以为无人治得了他们?”
  “能一夕灭去薛彦卿大侠、韩氏一门、钱塘蛟王等名门世家,武功绝非泛泛,
也不是光凭一人之力可以办到。”司徒千军沉吟道:“能聚集如许高手,这个‘武
神宫’断非天外飞来的新组织,必有来历。我们囿于年岁识见,或许不曾听闻,卢
道长望重武林、见多识广,不知是否听说过这个名号?”
  卢九真想了又想,缓缓摇头道:“若非贫道已老朽昏愦,‘武神宫’三字的确
从未听闻。”
  “而今它却找上了卫家。”卫玄喃喃道,眉宇间忧色重重。
  司徒千军道:“卫兄无须发愁。我家此番南来,便是打定主意与玄牝庄共同进
退。千军虽不才,却也不信有哪一路贼人能当我兄弟俩联手一击!”
  姚牧跃然道:“正是如此!我弟兄四人再度联剑,岂止退敌而已?照我说应该
部署一番、反客为主,来个‘瓮中捉鳖’,教这帮天杀的贼厮乌来得去不得,为武
林除一大害!”
  众人皆击掌称是。
  卢九真道:“这‘武神宫’泯灭人性、手段凶残,真箇是人人得而诛之。卫庄
主若不嫌贫道年迈无用,愿助贵庄一臂之力,收拾这帮恶魔。”
  卫玄惊道:“怎么好连累道长犯险?刀剑无眼,若……”
  姚牧却打断他的话头,抢白道:“若能得道长助拳,那就太好啦!现下离十五
尚有十余日,咱们便在庄上叨扰一阵,仔细布置,到时杀他个措手不及!”
  “慢!”司徒千军阻止他:“对方既然来踩盘子,咱们全留在庄上,贼人岂能
不防?依千军之见,不如我先走一趟金陵,一则掩人耳目,一则沿途拜访升州武林
同道,若能邀得几位共襄盛举,咱们又多几分胜算。”
  徐紘道:“司徒兄所言极是。我也打算再到薛家庄附近查探一番,说不定还能
有所斩获。”
  当下议定:卢九真、姚牧暂留玄牝庄,徐紘回转荆南,司徒家顺江而下、迳往
金陵,众人三月十二再行聚首,一同对付那诡秘凶残的“武神宫”。
  大事已决,五人步出偏院,随卫玄往正厅大堂行去。
  卫玄指着墙边一处隐密便门道:“此门通往庄后小径,极为隐密,纵是乡人亦
多不知晓。届时我们敞开大门,撤空前院布防,却将人马伏于这便门之后,待贼人
涌入此间,再行擒捉。”
  徐紘喜道:“料不到这等不起眼的蓬门,还有如许妙用!天意要咱们收拾凶贼
、伸张大义,冥冥中自有安排,此番定能马到功成。”
  卫玄道:“只求恶贼伏诛,别再牵连无辜便是,哪谈得上什么功?”
  卢九真稽首道:“无量寿佛!庄主胸怀磊落,实在难得。”
  卫玄谦逊一阵,随口介绍庄内各处亭台楼阁、花林好景,以尽地主之谊。
  徐紘、姚牧是庄上常客,倒也还罢了,司徒千军与卢九真却是土生土长的北地
豪杰,几曾看过如此别致的江南园林风光?两人惊叹之余,赞不绝口。言笑间已回
到正厅,卫玄命卫福将卫夫人与卫家、司徒家众少请来相见,卫福唯唯称是,快步
  “许久未见诸位世侄,想必已长成英俊少年,可见乃父之风了罢?”卫玄笑顾
司徒千军道。
  这次司徒千军南来,虽然假托下聘以掩人耳目,但两家累世交好,联姻之事确
实也商议了好一阵子,纵使卫盈还比司徒齐大了几岁,卫玄何尝不希望乘此机会替
女儿找个好归宿?是以殷殷之情溢于言表,比方才静室密谈要热切得多。
  司徒千军笑而不答,迳自啜饮着杯中清茶。
  卫福片刻即回。只见一名中年美妇袅袅娜娜地自后堂转出,带来一阵若有似无
的幽兰气息,当真是淡雅娴静、难画难描,正是卫夫人赵氏。
  卫玄携着夫人与卢九真等行礼相叙,卫夫人一一应对,亲切合宜,分寸拿捏得
极为机巧。她对司徒千军抿嘴一笑道:“司徒大哥,没个准今日要改口喊您亲家翁
啦!我家便只得盈儿这一个丫头,若能配得大公子,日后还要请司徒大哥多多照看
,小妹感激不尽。”
  “夫人哪儿的话?谁有这福份娶到卫大小姐,自当好好珍惜。”司徒千军客客
气气一拱手,话里居然四两拨千斤,来个不置可否。
  卫夫人微感愕然,与丈夫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她玲珑心思、聪慧无比,错
愕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当下不动声色,嫣然一笑:“司徒大哥改日定要带大嫂来
玄牝庄聚聚,我们姊妹俩自从当日洛阳一别,转眼又十三个年头啦!”
  寒暄片刻,厅前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四少鱼贯进入,当先的是司徒齐、司徒
燕云两兄弟,卫亢、卫冲则跟随在后。
  卫亢身长九尺余,比卫缺或司徒齐都还要高大,沉默安静、步履稳健,面貌活
脱脱便是卫玄年轻二十岁的翻版。卫冲高不若兄长,但生得虎背熊腰、胸膛宽阔,
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腰悬南朝名剑“飞化腾骧”,剑首系的白玉剑佩、绛黄丝绦迎
风飘动,端的是英雄年少、神采飞扬。
  他一进堂内,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唯抢尽司徒兄弟的锋头,连其兄卫亢
都被比下来。
  姚牧得意非凡,拍着卫冲的肩膀道:“好小子!许久不见,你又更结实啦!”
  卫冲胸膛一挺,大声道:“冲儿不敢懈怠、日夜勤练,唯恐剑艺不精,亏负了
义父的宝剑。”
  姚牧乐不可支,呵呵大笑。
  司徒千军不见女儿踪影,眉头一皱,责问司徒齐:“你妹妹呢?怎地不见人影
  “七妹方才先行一步,所以……”
  司徒千军哼了一声,神情不悦。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卫家。
  卫夫人轻声道:“缺儿呢?”
  卫冲附在母亲耳边道:“老三一早便不见人影。大哥已派人去找,稍后即回。
  卫夫人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卫玄连忙打圆场道:“司徒兄,小孩儿心性总是好玩贪新鲜的,好在芦花荡周
围并无险地,乡人又十分淳朴忠厚,料想令嫒必不致发生危险,就由她去吧!一会
儿我派人去寻,将令嫒接回庄里便是。”
  “唉!顽劣丫头,贻笑大方。那就有劳卫兄了。”
  姚牧在一旁看得有趣,笑道:“说到丫头,怎么不见你们家大小姐啊?冲儿,
快把你姊姊叫出来,这会儿可是要见公公哩!还扭扭捏捏干什么?”
  卫冲道:“义父不要误会,我姊姊正在厨房里忙着呢!可不是脸皮薄,躲着不
敢见人。”
  眼见众人一头雾水,卫夫人抿嘴笑道:“盈儿说各位远道而来,十分辛苦,想
趁着餐前做样小点心给各位尝尝。”说完轻轻击掌,数名丫鬟自后堂转出来,每位
手里都捧着一只木盘,盘里有个梅红色的小巧漆匣及同色一套的筷、匙等餐具,按
照宾主放置在各人手边的小几上。
  卫玄事前也不知女儿准备了点心,于是率先举箸,笑顾众人:“来!大夥别客
气,且看这丫头弄什么玄虚。”
  揭开匣盖,一阵热气挟着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初时还不觉浓郁,闻了片刻才
发现这香气层层叠叠,似乎藏有多种变化,清、幽、淡、雅兼而有之;虽然若有似
无,却彷佛无处不在,蒸得全身毛孔无不舒畅,刹那间竟有些陶然。
  匣中盛着一方碧油油的糯米团子,缀着几丝醋溜紫姜,更衬得团子淡绿宜人。
座中诸人里,徐紘不仅文采武功俱有可观,更是荆南有名的大饕家,曾经吃遍大江
南北、湖广两川。盖因儒门中人多承袭曲阜孔门的遗风,一向以“食不厌精”为美
,在饮食方面是很肯下功夫的。
  徐紘尝了一小口,“咦”的一声,连道:“奇怪、奇怪!”再尝一口,闭起眼
睛细辨滋味,片刻才又叹了口气,直呼:“可惜、可惜!”
  姚牧挟着团子还未放入嘴里,不禁笑骂:“要吃便吃,偏就你这么多废话!”
  徐紘正色道:“姚兄这话就不对了,此团之中大有文章。”举箸剥开团子,向
众人解释:“这团子共分三层。最里头的糯米内藏梅肉、外裹兰叶,兰叶之外再包
上一层猪肉,照其油脂分布之均匀甘甜来看,当属梅花薄片;这是第一层。第一层
上头再包糯米,掺入糖渍菊花片儿,外面再裹一层紫苏及后腿肉薄片,这是第二层
。最外面的这层糯米虽无拌料,却有荷叶与青竹的芳香,依我推断,当是裹上荷叶
后塞入竹筒内蒸熟,食用前再取出剥去荷叶,因此才染上这等嫩绿颜色。”
  众人一口咬下,果然竹叶与荷叶的清香满溢口腔,梅花肉脂甜油润、后腿肉爽
口弹牙,菊瓣清冽、梅心微酸,兰叶与紫苏一嫩一脆,两样异香;糯米饱满晶莹,
吸入各色材料的精华,一口之中滋味与香气迭变纷呈,却都没有一样突出过火,除
了巧思之外,更完全掌握了“淡”、“雅”二字精髓。
  厅内突然一片沈静,各人细细辨别舌上滋味,再无言语。
  最后还是徐紘先开了口。
  “我只有一处奇怪:菊花九月盛开,此刻正值初春,哪儿来新鲜的花瓣入菜?
  卫夫人笑道:“这个不难。盈儿将去年秋末采下的菊花腌渍成卤,浸入糖膏,
收藏于地窖之中。食用前取出以清水洗净,再取地窖里的藏冰镇之,吃起来口感爽
脆,与新鲜花瓣制成的渍物几无分别。此法另有一个名目,叫‘凌霜傲雪’。”
  徐紘一拍大腿,恍然道:“原来如此!”
  卢九真搁下筷子,微笑道:“绝顶的手艺,也要有知味的妙人才行。若非遇上
徐施主这等才学,贫道的木鱼舌头岂不是要糟蹋大小姐的功夫?”惹得哄堂大笑。
  卫玄心里得意,嘴上仍谦逊道:“小孩儿玩意,真箇是现丑啦!想是小女手艺
仍有不到之处,惹得伯维连声‘可惜’,还要让盈儿趁机讨教才是。”
  徐紘脸色一红,苦笑道:“这……说来就有些难为情了。盈儿的手艺无懈可击
,比之金陵、广陵、成都等地的名店大厨亦不遑多让,我哪还禁得起她‘讨教’?
正是因为这色点心风味绝佳,我便想:若无……”
  一个苗条的人影自堂后转出,接口道:“若无上好西湖龙井相佐,那真是可惜
了呢!”声音轻柔、笑语盈盈,瓜子脸蛋,一身藕色衫子更衬得体形窈窕修长,却
不是卫盈是谁?
  她向在场诸人敛衽行礼,一边以手中的白磁茶海在杯里点茶,一边对徐紘微笑
道:“盈儿心想:”徐叔叔是饮食的大行家,怎能没有好茶相待?‘这建州的贡品
蜡茶虽不及西湖龙井清丽,但甘醇浓郁则有过之,请徐叔叔品评。“
  果然那茶汤表面雾濛濛地浮着一层乳晕,好像溶蜡似的,异香扑鼻;入口虽嫌
略苦,但随即舌底生津,满嘴甘甜,确是茶中极品。徐紘饮茶用点,沉吟了片刻。
  “盈儿,徐叔叔也不来骗你,这色点心我在广陵的‘归去楼’曾尝过一回:团
子里集梅心、兰叶、菊片、竹香于一身,正合花中四君子的意象,故名为‘合四君
’。你这团子里另有荷叶、紫苏、姜条、肉片,滋味是远远赶过归去楼的大师傅了
,但也逾四君之数,这可不能叫做‘合四君’了罢?”
  卫盈敏嘴一笑,道:“自然不叫‘合四君’。君子相会固然文雅,但君子们若
只独善其身,便是腐儒,于世人何益?古人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
风行而草偃。‘我以梅、兰、菊、竹,调和紫苏、荷叶等寻常材料,使风味齐臻佳
境,正是取君子兼善天下的意思,所以这道点心叫’君子风‘。“
  徐紘大声赞道:“好!好一个‘君子风’!”回头对卫玄笑道:“卫兄,我看
您也别对亲啦,盈儿这么一个水晶心窍的妙人儿,普天下哪里找去?不如嫁给我吧
  众人哈哈大笑,卫盈脸上微微一红,只是她生来不好与人相诘,也没再多说什
  从卫盈踏入正厅的那一刻起,司徒齐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
  卫盈虽然娇美可人,却还称不上倾城倾国的绝色,司徒齐在洛阳的风月场中见
多了比她更艳、更美、更骚媚入骨的尤物,个个云鬓花颜、粉光致致,勾惹男人的
欲火就像弹指吹毫一样容易。然而比起眼前的卫盈,他突然觉得那些莺莺燕燕腻得
令人有些反胃。
  他嘴里嚼着点心的滋味,却没办法将注意力自她的一颦一笑移开,心情随她轻
盈但端庄的步子剧烈起伏,直到想起一句贴切无比的形容。
  人淡如菊。
  这样的女子怎会嫁不出去?怎能是她错过了姻缘,还是天下间的男子她都看不
  当她走到他的几前在他的杯里娉娉婷婷地斟满七分,司徒齐只觉得胸腔里的剧
烈撞击已经到了疼痛的地步,那种灼热的痛苦甚至蔓延到鼻腔、耳膜、眼眶之中,
使他几乎错过了她弯身时扑面袭来的淡淡幽香,错过了那几不可闻、却如银铃轻迸
般动听的一声“司徒公子”,还有他点头回礼的刹那间掠过她粉颊的一抹酡红,映
得那纤美的半截粉颈分外白腻。
  然后他意识自己嘴角额间的青紫淤痕。
  (她一定也看到了。)
  一瞬间,司徒齐彷佛被浸入冰水之中,冷到背脊脑后传来一阵阵要命的刺痛。
在无人发觉的平静外表下,司徒齐痛苦、懊悔、自责、失控地戳戮着鲜血淋漓的心
,深恨自己在这样的女子面前竟带着如此狼狈的痕迹,唯恐那一丝丝的不完美成为
两人之间的失衡。
  卫盈是否注意到他的淤痕尚且不知,倒是卫玄看见了。
  卫玄见司徒齐生得一表人才,颇为喜欢,突然发现他嘴角额间有些许淤痕,显
然刚与人动过手、吃了亏;再看旁边的司徒燕云,则伤痕愈见明显。此事若发生在
玄牝庄的地头,卫玄岂能故作不知?于是赶紧追问。
  司徒千军道:“那也没什么。方才在码头边,小犬与一蒙面人发生龃龉,一时
失察为对方所伤。”便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当然略去司徒兄弟出言羞辱卫盈一事
,说到卫缺出手时也刻意轻描淡写。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卫玄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雁书三复”分明是卫家的独
门武学,天下间只得他父子女儿共五人会使,此刻四人俱在堂上,那蒙面人的身份
还不呼之欲出?
  须知司徒千军说得越轻松,代表实际情况越是不堪,才须刻意遮掩,不好在大
庭广众之下张扬。果然司徒千军三言两语说完,卫玄早已面色铁青,再也说不出话
来,目光定定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本来嘛!小孩儿心性总是好玩一些,所幸彼此没有大碍,卫兄不必放在心上
。”司徒千军匆匆下了结论。
  卫玄缓缓离座,撩起衣摆向司徒父子深深一揖,道:“卫玄教子无方,累及两
家亲好,还请司徒兄见谅。”
  司徒千军连忙扶起,道:“这是干什么?小儿嬉戏、无伤大雅,卫兄何必放在
心上?”姚牧、徐紘纷纷劝解。
  司徒齐突然踏前一步,眼中精芒隐现。
  “小侄有一事相求,请世叔成全。”
  ※      ※      ※
  卫缺跑得气喘如牛,眼见家门已在不远处,一条黑黝黝的人影在墙下徘徊,正
  “喂——”
  “三少!”
  “嘘——小声点!”卫缺一拍他肩头,道:“司徒家的人进去多久了?”
  滕贵道:“好一会儿了。三少,小人还以为您……”
  卫缺笑道:“本少爷何等样人,岂会轻易失手?”说着便要带滕贵入庄,正好
遇着卫福迎面走来。
  卫福急道:“哎呀!三少爷,您到哪儿去了?一庄子的人都出去找您啦!”
  卫缺心想:总不能说自己揍了人不敢回家,半路躲到船坞避风头吧?干脆直接
跳过,笑道:“先别说这个。福伯,庄里不是还缺些长工么?这位大哥姓滕名贵,
人讲义气,手脚又俐落,最是适合不过。请你给他安排衣食住宿,爹那边我再替他
  卫福道:“是。三少爷,老爷与客人都在厅上候着呢!您快换身衣服去罢。”
  卫缺点头,对滕贵道:“我这便去啦!你好好听福伯的话,尽力干活,我一有
空闲便来瞧你。”
  “小人知道。”
  卫缺迳自入庄,心里琢磨着该如何交代行踪,不知不觉来到荷塘小亭前。玄牝
庄占地广衾,庄内遍布假山林石、流水飞桥,卫缺低头赶路,无心细看,直取捷径
窜入小亭,“哎呀!”一声,差点撞上亭中之人。
  那人抬头怒视,杏眼含威、桃腮涨红,倒竖着一双浓黑挺拔的柳眉,娇媚中隐
隐透着一股英气,正是司徒家的掌上明珠司徒楚倩。
  她因厌恶兄长的无聊言语,一迳带着从人在芦花荡胡乱游玩,直到看腻了湖光
渔景,才被卫玄派出的庄客寻回。这位七小姐素来不喜欢面见长辈的拘谨气氛,回
庄后便一个人坐在小亭里发呆,不想却被卫缺撞见。
  卫缺对她的面貌虽无印象,却认出了那一身明艳的黄衫,忙对她点头微笑,快
步走过。忽听她一声娇叱:“站住!大胆乞儿,这庄子也是你来的地方?”
  卫缺一愕:“怎地乞丐跑进我家来了?”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只见偌大的园中
除了他二人之外,哪还有别人?低头瞧见自己一身脏污,登时醒悟。
  “我瞧姑娘也不像卫家的人哪!怎地也在这里?”他嘻嘻笑道,一副无赖模样
  “呸!我是卫家的客人,与你大不相同。”司徒楚倩皱眉道:“你乞讨到别人
府里,不怕主人将你乱棒打出去么?你赶快离开,否则让庄客拿了起来当贼办,可
有你苦头吃的。”
  卫缺心想:“这姑娘模样凶霸霸的,心肠倒是不坏。”一时玩心大发,苦着脸
道:“姑娘,这年月不好,乞丐若不做贼,怎能活得下去?我拿些零碎物事便走,
还请姑娘不要为难。”
  司徒楚倩摇头道:“你赶快离开,我只当没见过你。你若拿了卫家一草一木,
我便不能放你啦,你明不明白?”
  卫缺肚里窃笑,益发装得可怜,哀求道:“姑娘行行好,小人绝不贪多,拿些
馒头面饼就好。姑娘与卫家非亲非故,又不急着做卫家的媳妇儿,何必如此紧张?
”他玩得兴起,满嘴胡说八道,浑没想到这玩笑该如何收场。
  果然司徒楚倩“唰!”一声拔出随身佩刀,明晃晃的刀尖指着他的鼻子,怒道
:“本姑娘说烦啦!再不快滚,我一刀削下你的鼻子!”
  “没鼻子不会死,没东西吃肯定死路一条。姑娘,你还是削下我的鼻子罢,削
好了我再偷东西去。”
  司徒楚倩愕然,没想到这个乞丐居然不怕刀,“削好了我再偷去”云云虽有戏
谑味道,但为了几个馒头不惜一只鼻子,想着想着也不禁令人鼻酸,只见她那柄纤
巧如眉的弯刀仍指着卫缺挺直的鼻梁,左手却忍不住拔下发上一枚金丝掐成的蝶形
花钿,扔在他脚边。
  “我随身没带金银,这钿子你拿去兑银钱罢。你长得高头大马、人模人样的,
别干乞丐这等没出息的勾当,下回要是让我瞧见你向人伸手,本姑娘一刀剁了你的
手脚!听明白了没?”司徒楚倩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只可惜她生得娇媚,一双杏眼水汪汪的,这句恫吓半点作用也无,卫缺看在眼
里反而受用,突然觉得这个小丫头变得可爱起来。
  司徒楚倩给他瞧得面上有些发烧,心想:“这小乞丐怎地生了双贼眼?”正想
拏刀再吓唬他几句,蓦地身边一声惊呼,却是卫福经过。
  司徒楚倩暗叫“不好”,忍不住瞪了“小乞丐”一眼,心里有气:“让你快走
,偏生在这儿啰皂!这下可好,等会儿教人拿住了乱棍打死,看本姑娘救不救你?
”话虽如此,一想到他给人乱棍打死的模样,胸口毫无来由的一紧,忙低声道:“
待会儿我押你出去,一到大门你便逃跑,以后别再回来了。”突然扬声对卫福说:
“老人家,我见这人形迹可疑,约莫不是府上的吧?”
  卫福吓得呆了:“七姑娘,你……”
  司徒楚倩不等他说完,抢先道:“那便是了。贵庄树大招风,难免遭人觊觎,
今后门户须多加留意。我且拿他去见官。”说着用刀背轻推“小乞丐”胸膛,连使
眼色,示意他往大门退去。谁知“小乞丐”纹风不动,一迳嘻嘻笑着,惹得她心头
无名火起:“不识好歹!”银牙一咬,唰的一刀批开他的衣襟!
  卫福颤声道:“七……七姑娘,刀剑无眼哪!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三少爷,
您若是不小心开罪了七姑娘,赶快给人家陪个不是……”
  三少爷!
  这一声呼唤直如旱地惊雷,轰得现场一片生机灭绝,时间彷佛停止了似的,顿
时陷入某种尴尬难言的沈默之中。司徒楚倩看看卫福,看看那个天杀的“小乞丐”
(还笑得一副得意洋洋的贼样!),突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双颊滚烫,一
路由错愕、晕眩、羞赧、难堪,终于勃然大怒:“你……你骗我!”
  “我又没说自己是乞丐。”
  “可你穿得比乞丐还脏!”
  “你以为我挺愿意么?臭也臭死了。”
  “你还说了那些个浑话!说我跟你家非亲非故……说……”
  她涨红粉脸,支支吾吾半天,终究是女孩儿家脸皮子薄,“媳妇”两字无论如
何也说不出口,心里又急又怒,泪水顿时涌入眼眶。她生性好强,不轻易在人前落
泪,急忙背转身去、微微仰首,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滚落,神情极是倔强。
  卫缺瞧得又怜又愧,心中大悔,好半天才挤出一句:“的确是我不好。跟你赔
不是啦!”
  司徒楚倩“锵!”一声还刀入鞘,手法沉猛俐落,还兀自带着几分火气,仍是
背对着他不理不睬。
  卫缺搔了搔脑袋,拾起脚边那枚蝶形花钿。
  “你别生气啦!这钿子戴在你头上挺好看,戴在我头上是不成的了,还是还给
  司徒楚倩想像他发上簪着花钿的模样,不由得“噗嗤”笑了出来,忽然记起自
己仍在生气,可不能如此轻易松口,连忙板起面孔道:“男人簪什么钿子?难看死
  卫缺笑道:“所以还给你啰!我拿着做甚?练剑哪?”
  司徒楚倩忍住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正色道:“我爹常说,送出手的东西
,就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所以送的人固然要仔细,收的人也要好好思量。世上有
许多事是没有办法回头的,这就叫做‘覆水难收’。”说着轻叹了一声,又道:“
这枚钿子无论如何是送给你了,你爱自己簪便自己簪罢。要不,以后送给你……”
忽然脸一红,这“媳妇”两字便再也说不出口,心中微感异样。
  卫缺的脑筋比她还快,立刻转到了那句玩笑话上,也不知怎么浑身突然不自在
起来;转头四顾,才发现卫福早已消失无踪。
  一想到老人带着那种自以为是、了然于胸的暧昧笑容蹑手蹑脚离去,躲在暗处
窥伺他二人的模样,卫缺面上不禁一阵热辣,亭内的两人四目回避,各自心思。
第一卷 第四回 方圆神诀
  司徒齐大步出列,俯首环视众人,神情傲岸。
  “小侄领教过三公子的高招,实是获益良多,可惜时间短暂,不能多加请益。
”他打了个四方揖,抱拳朗声道:“趁着今日聚会,小侄想再与两位世兄切磋一番
,领教玄牝庄卫氏武学的精妙招数。”
  “放肆!”司徒千军喝道:“你今天丢人还丢得不够么?”
  徐紘劝道:“司徒兄不要生气。少年人争强要胜,也算是很有进取心了,我们
做长辈的可不能一昧禁止,应当导之于正途。原本同侪之间相互切磋,进境最快,
当年我们不也是这样?”
  姚牧道:“是啊、是啊!今天我们这些个老的都在场,难不成还能玩出火来?
当堂切磋一番,总比私斗得好。若能得卢道长指点一二,孩子们终生受用不尽,这
等天大的便宜,却往哪里找去?”
  卢九真微笑道:“贫道已十几年未与人动手,只剩得老骨头一把,哪谈得上指
点?倒是几位公子步履稳健,气息充盈,果然是名家之后,用功颇勤哪!”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煞有介事,彷佛这场武艺切磋已势在必行;司徒千军手
拈须茎,面无表情,令人难以捉摸。
  卫玄自是十分为难,眼看卫缺伤人的事情尚未解决,堂上竟还要动到刀兵,若
不小心有了什么闪失,休说女儿的婚事完蛋大吉,恐怕两家交情亦生变数。
  正在思量之际,一旁的卫冲却捱不过众人言语相激,解下腰间长剑,大步而出
  “爹,孩儿素仰司徒家‘长空神掌’的威名,正好趁今日讨教一番,请爹应允
  自家人居然先开口搦战,这便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卫玄万般无奈,
叹道:“好吧!你便与司徒世侄切磋几招,切记点到为止。”
  卫冲道:“孩儿理会得。”命庄客撤开堂中桌椅诸物,自墙上摘下一柄紫檀木
剑,凌空虚劈两记,震得剑刃颤动不休,发出嗡嗡声响。
  卫冲走入场中,剑尖指地,左手捏了个剑诀,神情平和,目光却极为锐利。
  “司徒世兄请!”
  司徒齐双手负后,全无对敌的样子,只是淡淡一笑。
  “原来卫兄弟已练到草木云气皆可为剑的境地,实在令人敬佩。”
  “什么?”卫冲愕然。
  “司徒齐一双肉掌向来只会真刀真剑,决不与朽木破柴相斗。”司徒齐冷笑道
:“想是卫兄弟已练成了‘化气成铁’的上乘内家功夫,手中这柄木剑能够断金切
玉、无坚不摧,比寻常刀剑更锋锐了罢?”
  “司徒世兄见笑了。小弟功力浅薄,哪懂什么上乘内家功夫?”
  司徒齐故作惊讶,连忙一揖到地:“既然如此,我认输便是。卫兄弟请了。”
回头就走。
  卫冲莫名其妙:“这……司徒世兄,这是怎么回事?”
  司徒齐剑眉一挑,冷笑道:“长空神掌一出,当者非金即铁!岂能与一条木柴
放对?此乃司徒家的祖训,等闲不得违背。倘若卫兄弟不愿换一柄铁剑来斗,我宁
可认输,也不敢令传下神掌的先人们蒙羞。”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自己也十分得意,忍不住偷偷瞄了卫盈一眼,却见她眉
头轻蹙,显然不甚欣赏。司徒齐心头一沉,瞧着卫冲的目光又森冷了几分,杀机隐
  卫冲听得心头火起,沉声道:“司徒世兄有所不知。小弟使剑向来是全力施为
,以示对剑器的敬意,只是小弟佩剑并非凡品,就怕稍有不慎,令世兄抱憾终生。
如今听世兄之言,倒显得小弟量窄啦!”抛下木剑,右手一伸,大喝:“剑来!”
  捧剑的庄客踏前两步,卫玄心中一凛:“此剑锋锐神异,绝非寻常青钢剑可比
。若有差池,谁人救得?”
  正要拦下,谁知卫冲突然一振袍袖,劲力卷出,长剑被拖得脱鞘飞出,场内登
时幻起一片剧烈的寒芒,犹如雪光迸碎、冰河流辉。卫冲身形不动、迎空接住,满
室飞窜的银光逐渐溶为一线,凝成了剑棱的形状,兀自颤着嗡嗡龙吟。
  “飞化腾骧”一经挥动,便激起刺目的豪光;一阵锐利的破空声掠过,卫冲整
个人裹入一团寒光里,一式“无边落木萧萧下”卷起无数锋芒,挟着刮人的劲风朝
司徒齐扑去!
  司徒齐双掌连环拍出,毫无花巧,强劲的掌力却迫得卫冲剑势一滞,只见电光
倏地炸裂开来,飞窜的银芒里隐约露出卫冲的形相,顷刻间化成点点剑光,反将司
徒齐裹在其中。
  这是司徒齐第五度遭遇“落叶满空山”,却万没想到从卫冲手里使出来竟如此
之快,威力岂止强过卫缺十倍?
  连忙圈转双手,抢在剑光着体的瞬间吐出劲力,一招长空神掌的“空城势”自
反而缩、静极骤动,爆发时直如排山倒海一般,又轰得卫冲身形一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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