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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火貂寺灭 孟冬婵娟绝——《火凤燎原外传 小孟》 - 燎原火的日志,人人网,燎原火的公共主页
四年没追火凤了,今天一下午基本补完了……
小火貂寺灭 孟冬婵娟绝——《火凤燎原外传 小孟》
  序章 人远天涯近  还记得,那一天。  窗外白雪萧萧,教人心头紊乱。一道粉黛不施,憔悴落寞却益发清丽的纤细身影正在房里静静收拾他人留下的遗物,神情哀怨,我见犹怜。脚畔火盘劈劈啪啪,乍明乍灭。  水淹下邳,围城多日,早已缺水缺粮,饿孚加上接踵而来的伤寒与疫病,让城内军民士气低下,病的病,逃的逃,连战神吕布也突围失败,军心溃散,看来气数已尽,时日,已经无多了。  木门咳嗽了一声,被推开的门缝卷进纷飞雪瓣。高大的颓唐身影跨过门槛,带来外边挥之不去的霉湿腐烂气味。  纤纤十指因为天气太寒冷而显得煞白,指节上还长了几颗冻疮,然而十指的主人丝毫没有理会,继续紧抿樱唇,收拾不属于自己的华美衣物。  没想到,最后在我身边的,竟然是这个男人。  这个&&到现在还不愿意相信我真实性别的男人。  &小孟&&&吕布浑身酒臭,脚步虚浮。&&&你有什么打算?&  小孟没有回话,仍旧低头摺叠小东西遗下的衣裙。精致漂亮的绸衣缎带在暗室里微微发亮。  音容宛在,香气依然,然而连结两人的那块心头肉,早已长埋雨雪纷飞的烂泥之下。  &我已经命令魏续收拾细软&&&吕布坐在小孟旁边。&&&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外边偶尔传出乍远还近的隆然巨响,南面,西面&&对比城里肃穆不安的平静死寂,更教人心惊肉跳。百箭交坠的咻咻声响犹如刮风撒雨,一阵急似一阵。  小孟轻轻抬头,瞥向窗外。白门楼巍峨依旧,千古未变。城楼上火光熊熊,蝼蚁一样的士卒焦急地进进出出,吆喝顽抗,远处山峦苍茫起伏,山灰雪白,彷佛千百年后还是这样山灰雪白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坚实高耸的城墙覆了一层厚厚的雨雪,在灰茫里显得那么晶莹瑰丽。  越是晶莹瑰丽,就越是脆弱剔透,一击即碎。  吕布气息浓浊,眼神涣散,缓缓靠倒在小孟肩背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小孟生平第一次确切感受到这个一直坚壮若天的男人,整个人颓散下来的真正重量。  那恐怕是,连他自己也无法承受的沉重。沉重得让城楼倒塌,压倒自身,压倒身边人。  难以负荷的小孟双眼直勾勾地盯住远处的白门楼。不知怎的,这幢古楼一直教她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当一切毁掉,这座城陷落了,连屹立不倒的白门楼也倒下了,也许&&  不必等到那么一天,小孟已经清楚懂得这个男人,对自己是有一点真心的。  小孟本想开口说一声谢谢,可是,也许因为太冷,也许因为还没有真正被感动到,结果嘴唇抖了抖,还是无法开口。  城的陷落,却无法成全这两个人错综复杂的感情。  &&&接下来的日子,我需要你。&吕布遥望远方。&小孟,你什么都不必做,就只是这样,继续&&待在我身边,就好。&  也许,当一个万人景仰的霸王终究需要露出他软弱的一面来留住他心爱的人,底蕴一掀,事情早已注定无可挽回了。  &&&陈宫与张辽呢?&小孟答非所问,低头凝望脚畔那盘火。冷风飒飒,盘中小火软弱抖颤,忽明忽灭,映照小孟一脸阴晴不定。  盘中余烬已成死灰,这点小火,还能支撑多久?  渐渐暗淡下去的房间里,吕布凝望软软摊在膝上的一双巨掌,又再叹了口气。  &原来&&&吕布轻拍大腿,勉力站起。&&&跟他相比,我还差很远。&  小孟身子一颤,及时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灰白的雪花飘进火苗中,蚀的一声,小火挣扎了一下,刹那壮大,复又更暗淡惨澹了。  当啷。脚步不稳的吕布,离去时不小心被脚畔的火盘绊倒。  门打开复又关上,夹住了霸王犹如尾巴一样的软弱长影。小孟低头无语,凝望地上覆没的铜盘终究完全安静,像在哀悼不得善终的窒息小火。刹那,被冷风卷起的余烬似雪翻飞,像在作出最后挣扎,跟一室雪花乱缠乱撞,魅惑妙曼,华丽凄美,教人不忍凝看。  越是凄美,越是不祥。  往事随寂灭的小火化成一缕青烟。刺鼻气息教人呛倒。小孟睁开眼睛,把黏在眼肚下的死灰拈起,放在手心端详,忽然又细细地念起那个人来。  远处蓦地传出轰然巨响。小孟心头一紧,叹了口气。  城墙终于倒下,城也要陷落了。  刺骨寒风吹翻了窗,犹如被钉在墙上无法逃离的蝴蝶双翼,朝破墙拍拍乱撞。  窗框离不开墙,除非城楼倒塌陷落。  然而要是城楼塌陷,窗框也不可能独善其身,自由完整了。  黏在手心那点微暖骤然消失。小孟回过神来,惊觉手里小火遗下的余烬已经被外面势不可挡的寒风无情卷走,在空中忽上忽下,如箭似云,直往越来越拥挤吵闹的白门楼飘去。  建安三年,吕布与曹操交战徐州,被假意投诚的司马懿所骗,出兵萧关,遭郭嘉计淹下邳,趁雨季引泅水围城。坐困愁城的吕布痛失爱女,高顺陷阵营亦突围失败,吕布战意溃散,终于,在离开小孟回到白门楼被张辽揭发暗留退路后,遭妹夫魏续出卖,高顺壮烈牺牲,吕布束手就擒。接着,曹军与镇东军细作里应外合,下邳主门白门楼城门大开,曹军派先锋虎豹骑于城中清剿余党,势如破竹,守军抵挡不住,死伤无数。  城内乱作一团,各据点陆续被曹军攻占,城中各处零星抵抗的吕布军寡不敌众,小火很快便被泻地水银汹涌扑熄。慌忙撤退的秦宜禄未忘故友曹性所托,带同士卒前来营救小孟,不理小孟反抗,把他强行带走,侥幸逃过曹军搜捕。  秦宜禄带小孟在城中巷陌东躲西藏,一整队护卫士卒且战且逃,不到两天竟然只剩两人。其中一人易服往外查探张辽下落,意图与之会合,然而数个时辰仍未回来,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藏身破落民居的幸存者面面相?,连呼吸也不敢太大声。  砰砰砰。忽然有人破门而入,护卫架刀顽抗。&主子!你们先逃!&  秦宜禄拉起小孟的手往后门逃去,跑不了多久,就听到屋里传来刀刃交加之声,紧接一声惨叫,教人耳根发麻。  连哀悼都来不及。两人落荒而逃,窄巷尽头正有一搜捕吕军余党的曹军包夹而至。前无去路,追兵已至。秦宜禄即使不擅战斗,还是举剑怒吼,朝敌人砍劈过去。&这里有我抵挡!小孟快逃!&  他答应过曹性要好好照顾小孟,不可失信。  可惜,一鼓作气,很快便已衰竭。气力不够的秦宜禄虽然砍倒一人,然而始终难敌数人围拢夹攻,没多久便告挂彩。危急之际,一支箭越过秦宜禄耳朵,以为自己就此毙命的秦宜禄,惊觉箭镞越耳而过,准确插穿后面突袭者的咽喉。  咻。咻。咻。几声清脆的破空之声,围攻秦宜禄的曹军士卒应声倒地。  从倒地士卒身上捡起弓箭的小孟眼神回复昔日闪烁。乌云已过,一直犹豫失神的小孟终于在紧要关头清醒过来了。秦宜禄大喜,急忙迎上,并在下一批曹军闻声赶来之前,及时双双消失于陋巷的另一端。  夜深,残月如鈎。好不容易逃到城西秘道的两人终于松一口气。  &外边风声仍紧,咱们在这里躲上几天,待风声一过,再逃出城外去吧。&秦宜禄小心翼翼,点起火摺子。  阴暗潮湿的秘道传来比外边更霉烂的气味。一滴滴水滴从头上石壁滴到枰上。答。答。答。几乎滴熄小火。  &小孟,难为你了。&秦宜禄体贴依旧。&只要忍一忍,咱们&&&  一直低头凝望火摺子的小孟没有回话。  &小孟,你有在听吗?小孟&&&  小孟握住弓拊的五指暗暗收紧。秦宜禄看在眼里,却不说破,只深呼吸了一下,以当日在溪边初遇小孟的俯视眼神怜惜道:&小孟,你执意要走的那条路&&&  小孟递起指尖,把火摺子移动半分。  &&&是腥臭的。&秦宜禄幽幽的道。&小孟,明知徒劳&&何苦?&  何故,何苦,何必。蚀的一声,小火熄灭了。  水滴一滴滴滴在火摺子旁边,溅起零星水花。不断饱受打击的小火徒劳挣扎,小孟看不下去,宁愿狠下心肠,了结教人不忍卒睹的难看姿势,把火摺子移到水滴之下,图它一个痛快壮烈。  &小孟,当初我向外人说你是我妻子,就是为了保护你周全,如今危急关头,又岂能丢下你不顾?再说&&&黑暗中,一直藏于心底的话,比较容易宣之于口。&&&曹性是我的好友,他临终托付我要好好照顾你,我又岂能让亡友于泉下遗恨?&  对。我的恩师,我的家人,所有疼爱我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我根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我只是个可笑可怜的零余者,再苟活下去,也不过丢人现眼。  我的快乐时代,早随着家破人亡,不可复返了。  像我这样的畸零怪物&&早该解脱。  &早点休息吧。咱们明天再从长计议好了。&秦宜禄吹熄另一火摺子。&小孟,答应我,即使你最后还是决定要为大家报仇,也别要独自牺牲&&知道吗?&  完全的黑暗之中,秦宜禄意欲搭在小孟肩上的一双手递到空中,忽然,被空气里蚀骨的冰冷所止,良久,终于僵硬收回,叹了口气,扯来一块薄布,轻柔盖到小孟肩上。  &&&好好睡。&  脚步声渐远,周围回复寂静。  没多久,黑暗中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然而比呼吸声更具规律的,却是秘道另一边悄悄发出的特异声响,彷佛黑暗里正有人以指甲轻轻弹刮弓弦,随着越来越均匀的熟睡呼吸声,越弹越急,越弹越狠。  一双明亮晶莹的眼眸犹如两点小火,在逐渐沉重的黝暗里发出荧荧蓝光。  天亮。当秦宜禄醒来的时候,他的身上多了一块薄布,然而他的身边,却少了一个人。  小孟早已偷偷离去。  秦宜禄不是一个伟大的人,然而他不介意自己的自私。他知道小孟心里牵记的从来都不是他,论重要性一直顺序排下去,三甲位置也不可能有他的份儿。然而他知道自己是个幸运的男人,总是适时地在适合的地方出现,得到别人梦寐以求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  他不介意自己的平庸,却庆幸自己的幸运。  他想,要是自己的自私能够让他继续好好照顾小孟,保护他平安,即使人在心不在,即使将来还是要把他拱手让给某个人,他也心甘命抵。  曾经靠近过,尽管只是旁观,最终失去了,还是比无法走近来得幸运。  秦宜禄翻递整个秘道,还是无法找到小孟踪迹。秘道依旧弥漫小孟身上若隐若现的淡香,昨夜他瑟缩假寐的那个位置,空气中遗留着一个未褪的蓝迹子,那是身穿蓝衣的他每次在秦宜禄眼中移动时必然留下的致命残影。  秦宜禄揉了揉眼睛,无法忍受狭窄的秘道里曳然的孤独。他无法呼吸,只好焦躁抄起长剑,跌跌撞撞,跑到外边,追回那个一直不曾属于他的纤丽背影。  从那个阴霾的清晨他策马经过溪谷,看到这个大剌剌摊坐溪边,裙裾浸在水里却浑然未觉,浑身湿透的落难女子,明明簪乱髻散,明明妆糊黛残,却仍然散发着一种浓得教人窒息的艳彩,彷佛颜料在水中化开那种更教人过目难忘,泼墨式的美艳,那一瞬,明明灰暗的世界,灰天黑山,忽然,就有了色彩。  他知道,这彷佛从天上掉下来的,不属于人间世的夺目幻彩,根本不属于他。他只是刚巧经过,幸运捡到的路人。  小孟,等我一下,小孟&&  在巷陌慌乱寻觅那熟悉背影的秦宜禄,整个人陷入一种几近疯狂的焦虑不安。他嘴里不断呢喃小孟的名字,脑里掠过一段段跟他一起的零碎片段,他吃鱼时的失神与天真,他平日若有所思,犹如圣像一般的神秘距离美&&  明明不是女人,却比秦宜禄这一辈子见过的所有女人更女人。  尽管明知是假的,一切不过掩人耳目的把戏,经验丰富的秦宜禄还是假戏真做,无法自拔。即使他心底深处模模糊糊晓得小孟的真正身分,对于小孟的难言之隐他也早从曹性口中猜到大概,然而最终,还是怎生一个渐字了得。渐渐,人就相信眼睛所见,渐渐,真伪难分,渐渐,就迷失了。  小孟是有一股把人心神吸蚀进去的魔力的。即使明知底蕴,还是不免迷惘陷入。相对越久,越难自拔。  人毕竟是善于自欺的,秦宜禄乐意让早已槁木成灰的自己不去戳破这个难得的美梦,只愿长醉不醒,多贪一晌欢。  生命那么苦,能多贪一晌欢愉,何必清醒?  秦宜禄不笨,所以不愿意太清醒。  小孟,你在哪里?我答应过要好好保护你的,不要&&  一个个平庸模糊的脸孔在眼前飞快掠过。每个背影都是小孟,每张惊惶的脸孔都不是小孟。小孟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上从没有过这样的慌张。秦宜禄撞开一些人,又推倒了一些人,嘴里渐渐干涸,脚步渐渐急乱。  匆匆一瞥,贻误终生。秦宜禄终究明白,苦苦挽留这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巨大美丽与幸运,代价,就是自己余下的一生。  远处人群聚拢,彷佛正有什么事发生。一股不祥之兆如尖针刺在秦宜禄心头。他怕。怕自己慢了一步。  不。小孟,不&&  秦宜禄从未试过如此着紧,如此为一个人忘我奔跑。遇上小孟之前,他一直悠闲,对任何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只觉事不关己。他不知道当日在溪边跟落难的小孟相遇,跟他结伴走过这一小段路,就是他生命里最轻快最明媚的一段路,甚至,是他生命风景的全部。  然而,同一段路,对小孟来说,却是毫无印象与留恋的失魂梦游。  等我一下,小孟,让我陪你&&  再幸运的人,也会遇到超越他生命所能承受的幸运。  秦宜禄也不知道,原来,只要他在刚才那街角往左拐,而不是向右,只消再往前走上百步,就能够在右边巷口跟乔装成乞丐,厕身乞丐群中的小孟擦身而过。  可惜,他余生所有幸运,早在当日溪畔初遇小孟时消耗殆尽。  莽莽撞撞奔至城门前的他,正要推开人群,却跟刚刚进城的两道巨大逆光身影碰个正着。  被撞上的马匹仰天长嘶,双蹄乱飞,秦宜禄跌坐地上,惊徨仰望,恰似当日溪畔小孟仰望马上那个不期而遇的自己。  那人肩扛一把尖端扭曲的奇怪铁矛,头发扎成滑稽双辫扯于脑后,非男非女,亦正亦邪,一张黑白分明的花脸,在灰天白雪的阴霾里显得格外诡异。  &二哥,你看咱们碰到谁了&&?&那人俯视四脚朝天的秦宜禄,嘴角裂出狰狞笑容。&&&朋友,是不是迷路了?这城俺熟悉得很,要不要俺给你带路啊?&  一滴唾沫喷到秦宜禄僵硬的脸颊上。  一刹过后,一个抖颤拔剑的倒霉男人,还没来得及把剑拔出,首级就被疾若闪电的蛇矛清脆割去。  秦宜禄的头颅在空中翻滚。然而他丝毫没有晕眩之感。还残留着部分意识的他,以诡异奇妙的角度从空中俯视这座陷落旋转的城。他忽然发现,茫茫白雪里,远处彷佛有一道熟悉的纤细身影,趁士兵赶道前来搜捕之际,正悄悄退到暗巷之中。  小&&  &&泼沙。首级跌到雪地里,被张飞用蛇矛随随便便刺起来,哼着歌离去。  &一比零。&张飞心情大好。&二哥,俺先赢一局。&  来不及把小孟的名字再说一遍,秦宜禄就这样,带着不可告人的遗憾,匆匆结束他以不幸告终的一生。  死不暝目的秦宜禄在风雪中干瞪着眼,目送一个人渐渐消失于皑皑风雪之中,却不是瞪着旁边夺去他性命的张飞,而是刚才教他拔剑时有过一刹犹豫的陌生男子。这随后踱到张飞身后的深衣男子,一头鬈曲乱发,耳朵满是银圈,一脸漠然。明明素未谋面,然而当秦宜禄跟他目光相接的一瞬,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  那种感觉,像是全身皮肤给火焰所灼。如果初遇小孟是蓝色的小火,那么,眼前此人就是刹那暴燃的红色烈焰。  嚓&&秦宜禄来不及深究细味,头颅已经脱离颈项,直射半空。他没有听见,张飞在下面朝陌生男子说了一句话。  &赵云啊赵云&&&张飞道。&&&怎么又看见你了?主公呢?&  曾经四目交投的秦宜禄与燎原火并不知道,两人各自以余生苦苦寻觅的那个人,原来,是同一个。  当时心里正呢喃着同一个名字的两人也不晓得,连结两人毫无交集的命运,原来,就是那两个字。  &&小孟。
  而且,近在咫尺。  咫尺,天涯。
  还记得,那一天。  大局已定,主线完成,荀彧领曹军主力退回许都。  城内搜捕行动仍未休止,只是,要捉的,都已经捉得七七八八,剩下的,早已无关痛痒了。  城里一名零余者瑟缩隐蔽角落,目送苟或大军于城门远去,眼见时机成熟,乃寻找最适合下手位置,完成零余者的最后使命。  主线既成,是时候另开支线了。  晨光熹微,薄日淡晕,云中朦胧如月。头上无日无之的茫茫灰雪不知道究竟要下到何时。极目灰茫中,几道淡影从远处无声踱至。  骑在马上的刘备纵是身披厚袍,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又一个喷嚏。  &主公,小心着凉。&糜竺扯下身上斗蓬,递给刘备。  三人在一座巍峨古楼前下马。刘备朝警戒阻拦的曹军守兵躬身作揖道:&在下刘备,请问曹大人在吗?&  &曹大人刚有要事,半个时辰前已经离去&&&守兵抱拳道。&&&不好意思,累刘大人白行一趟了。&  &那&&&刘备抬头望向耀眼古楼,寻思曹操去向。&&&曹大人有交代他往哪里去了吗?&  &抱歉,小的不知道。&守兵低头往身后点去。&小的只见曹大人与许大人往城北方向去了&&&  &谢谢。&刘备轻拍守兵肩膀。&辛苦了。&  一直站在刘备身后的燎原火兀自不解,干么一来到这座古楼前,就心绪不宁,呼吸窒碍。  他抬头仰望积雪覆盖的城楼,血迹早被连日大雪覆盖,眼前不过是一座在熹微晨光下肃穆古雅的破落城楼,晶莹刺目,并无任何不妥。  是哀悼日前城楼上战神吕布的英雄末路,还是为自己错失跟这不世战神分出胜负的机会而倍觉遗憾?  也不对。不是这种遗憾,而是另一种更细微的&&  &&&子龙,对不对?&刘备的呼唤声终于传进燎原火耳中。&子龙,你有在听吗?&  燎原火回过神来,愕然抬头。  &没事吧?&刘备经过燎原火,轻拍他肩膀。&&&要是太累的话,那你先在这附近歇一下,我跟子仲往城北找曹操就可以了。&  &主公,这&&&燎原火欲翻身上马,却被刘备阻止。  &你先留在这里,要是碰到二弟三弟他们,就叫他们到城北跟我会合吧。&  &得令。&燎原火欲言又止,抱拳目送刘备与糜竺扬长而去。  泼沙&&燎原火循声望去,只见刻上白门楼三字的牌匾上,颤危危地撒下一大泼积雪。  &妈的!差点就给活埋了!&其中一名守兵刚好踱远,避过撒到头上的及腰积雪。&这老东西,不中用了!怎不拆了去!&  说毕,不忿气地踢了城墙一脚,又落下一滩积雪。  &这几晚二队的人守夜,三更时分,都看到楼中有人影出没&&&另一名守兵压低声音,绘影绘声。&听说,是白门楼百年来死在刀口上的冤魂,他们死不暝目,阴魂不散&&&  &我刚才听老蔡说,他们昨晚三更巡逻时,看见前几天生擒战神吕布的大战中刚刚死去的亡命之徒高顺&&&  燎原火仰望被白雪压得抬不起头来,在风雪中略觉歪斜的白门楼,一种难以释怀的不祥之兆袭上心头,教他无法把视线抽离。  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一来到这里,那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感觉就一直挥之不去?  燎原火围绕白门楼静静走了一圈,正欲推门走进楼中,看看里面是否有一直等待他的什么,却遭守兵所拒。  &抱歉,曹大人有命,在他回来之前,谁都不允许踏进城楼半步。&  燎原火无奈离去,然而走不了几步,那种异样的感觉就更强烈了,乃不放心停步回头,眯起眼睛,仔细审视眼前平静的战后遗址。  这座被白雪压得歪斜的白门楼,忽然教燎原火想起了什么。  那一年,他跟他,好像也曾经靠在相似的一座城楼下,照见彼此。  可惜,物换星移,物非,人亦非。  不。只要一天寻不着尸首,一天就仍存希望。  自那日在皖城山头失散至今&&多少年了?  燎原火至今仍然相信小孟还活着。这种感觉,自他以赵云身分随刘备进入下邳更趋强烈。  是因为又接近咱们最后分离那日子了吗,还是&&  &&还是,他就在这附近!?  燎原火环视四周,无奈垂首。  的确是太累,想太多了。  然而,那最后一刹,神情、动作、说话、气味,总在燎原火闭上眼睛的一刹半刻,立即袭上心头。  婆娘!拉住我!别放手!  谢谢&&  唔&&!?  不&&!!婆娘!别&&  燎原火指尖轻抚干裂的嘴瓣,若有所思,终于,用力摇了摇头。  这座审视良久仍然未能看出任何端倪的破楼并无异样,可能&&只是自己多心罢了。  燎原火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盖上披风,往城北方向踱去。  就在燎原火迈步前行的一刹,在他身后十来步的暗巷里,正有一道身披残破斗蓬的纤细身影低头绕行而出。  要是燎原火再缓一刻才转身离去的话&&  踏。踏&&燎原火无知无觉,朝前方踏出一步又一步。  要是此刻趁守兵松懈的一瞬低头疾行的小孟抬起头的话&&  啪。啪&&小孟全神贯注,朝白门楼踏出一步又一步。  要是此刻燎原火及时回头的话&&  突然,生平从未尝过什么叫痛感的燎原火有那么一刻愣住了。  这究竟是什么感觉?为什么&&为什么会&&燎原火无法分辨刚才一刹犹如雷殛直刺胸口的触感究竟是不是别人所说的痛楚。他无法言语,只是突然觉得呼吸困难,甚至&&  熟悉的气味似有若无,钻进燎原火鼻孔里。  要是燎原火不是一个天生残缺,失去痛觉嗅觉的人,他该就能够轻易嗅到身后飘来的,属于小孟的轻淡香气。  要是这样,燎原火就能够跟小孟不期而遇。  也许,两人往后曳然错开、黯然永诀的命运,就能从此改写。  也许。  燎原火整个肺部都是他日夜萦念的,属于小孟的气味。然而,就像小孟对他的满满的爱,即使充斥体内,他还是无知无觉。  或者,后知后觉。  突然的悸动教燎原火心血来潮,猛然停步,缓缓回头&&  眼前&&平静如常。大雪纷飞,跟刚才没有两样。  除了燎原火那双在雪里沉重歪斜的鞋印,地上只有一双横过的细小足印溅叠而过。  一直一横的两双鞋印刹那交会,在茫茫雪野,合成一个难以解读的奇怪图案。  要是燎原火低头,他该能察觉到地上的鞋印。  他没有。他只是抬头再度仰望回光返照地刺眼的白门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确认自己的多心多疑,然后,带着失望转身远去。  他越是前行,就越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刚才用力吸气之后,会更觉哀伤,更添遗憾。  甚至&&  &&莫名其妙,涌起想要流泪的冲动。  所谓遗憾,总是当事人知道了,才能算数。  要是被命运播弄的两人到死那天仍旧懵然未知,那么,也无所谓遗憾,空气里那一声长叹,也不过是雪地里一缕白烟而已。  浑然不知曾经跟燎原火擦身而过的小孟窥准守兵松懈的大好时机,快速窜到白门楼檐下,紧贴门墙,趁守兵被远处同伴呼唤的一瞬推开门缝,轻身闪进,跨过一地断绳与抹之不去的斑驳血迹,走上破烂楼梯,推开顶楼破窗,翻身爬上楼顶,俐落迅速,一气呵成,身手比之前任何一次残兵行动还要潇洒清脆。  因为,这已经是最后一次行动了。  小孟以破蓆盖住身体,俯伏楼顶,隐身积雪之中,静待机会。  回望右手边那座小楼,想起那夜在小东西房内跟吕布话别,没想到原来一别已成永诀。  想到这里,小孟紧捏弓弦。  曹操,我等你。  你死了,我也可以毫无遗憾地离去了。  这里就是我的终点。代替一蹶不振的二公子报仇雪恨,为惨死的手足讨回公道,就是我这个零余者早已命定的结局。  薄日如月。俯伏城楼之上,小孟骤觉眼前晕成一滩的黝暗自日朦胧得像月亮。  却未知今夕是何夕。  好冷。这大概是十五天以来,最冷的一天。  也好。冷得刺骨,冷得麻木。麻木了,也就再不感到冷了。  快要离去,小孟不免念起自己最牵挂的人。自当日皖城山头一别,复又经历司马家灭门之痛,他&&不知道怎样了?  想起昔日临离别的对话,急速下堕中带笑仰望的难忘风景,小孟心头一紧,下意识轻舐唇瓣,忽然觉得,远处城北街角某个细小如雪的孤独背影,竟跟火哥有几分相像。  小孟吁出一口白气,苦笑摇头。  怎么可能是他呢。  日有所思,唉&&  小孟移开视线,遥遥出神。  不知道此刻火哥身在何处?  小孟知道,希望离开之前能够跟火哥再见上一面,是不可能的了。  也罢。那一次道别,已经是我俩最美好的结局。  至少,我不必知道火哥的答案。  屏息以待的小孟犹如寒冷中的一点小火,在人生快要接近终点的时刻蓦然忆起往事。  还记得。  还记得那个勇敢告白的自己。记得那天在山崖火哥着紧的表情。还记得他眼里的不舍与悲痛。还记得甘叔叔与吴叔叔慈蔼皱摺的笑脸。记得甘叔叔凝视吴叔叔的眼神。  还记得恩师首次把弓箭放在我手心的重量,指头第一次被弓弦割伤那冒起绽放的鲜艳血痕。还记得第一次啜回自己指头鲜血那种天大地大,却只能自己怜惜自己的孤独与凄惶。  还记得那一盘我首次学习为一个人蒸局的馒头。还记得。  还记得郭昂有力的臂膀。还记得张雷优雅的腿法。还记得司马家上下死去那百人的面貌。  来了。曹操在下属与士卒的拥簇下,踏上石阶,徐徐踱上城楼。  还记得&&自己的路向。记得老师教我的箭法。  小孟伺机而动,毅然站起,一直绷紧挽弓的指头傲然举起。  灰雪蔽日,楼上但有一点小火回光返照。  泼沙&&楼顶承受不了积雪与小孟的重量,崩檐碎瓦,挟带滚滚白雪吵闹堕地,教众人及时止步,朝城楼愕然仰望。  在两人四目交投的一刹,小孟的箭镞已经瞄准曹操。  恩师说过,要成为一个出色箭手,必须目标明确。  不管是挽弓的时候,还是没有挽弓的时候。  恩师,学艺多年,糊涂多年,小孟终于确认这辈子真正渴望的目标。  可惜,这人,总是无法瞄准,更遑论命中。  泼沙&&乱雪翻飞,楼下乱作一团,士卒慌忙保护曹操,吆喝围拢。  染有小孟指头鲜血的弓弦蓄势待发,明艳的血珠沿小孟的手肘滴到雪里,犹如桃花点点。  死去的人啊,大家等等小孟。  等我。恩师。等我,甘叔叔、吴叔叔、昂、雷&&等我。  我是一个刺客,只有一个使命。  小火将燃烧殆尽。  火哥,不必等我,也不必寻我。  我是一个宦官,只有一种下场。  火哥保重。好好活下去&&  &&勿念。
  火哥,你忘了吗。  小别胜新婚啊&&  永别&&  &&嚓。  &&&&&&&&&&&&  第一章 寂寞梨花落  宦官者,于内宫专侍皇族的官员统称也。  自周朝开始已有宦官一职,然而最初宦官不独为已去势之阉人,当中亦包括士人。阉者守中门之禁,寺人掌女宫之戒,以其审门闾、谨房室,守禁掌戒。后至东汉,宦官悉用阉人,不复杂调他士,至此宦官一词,才正式等同被阉割的男人。  自明帝永平年间始,宦官才开始置定员数,最高职位乃中常侍,员数四名,下有小黄门十名。此时宦官并非全为奸佞阴邪之人,然而其后和帝即祚幼弱,外戚窦宪专横揽权,内外臣僚莫与亲接,大肆起用亲属友好,年幼的和帝为了夺回权力,只能倚靠信任一直负责照顾其起居的阉宦协助诛灭窦宪一党。事成后,宦官郑众官拜大长秋,封剿乡侯,自此宦官得以专谋禁中,成为把持朝政、挟帝弄权之滥觞。  后来即位之皇帝大多年幼登基,事事仰赖一直侍奉在侧的宦官,令宦官权力越来越大。桓灵之世,宦官权倾朝野,委用甚大,中常侍员数已增至十名,不仅荣华富贵尽享,甚至掌握国家实权,制订各种潜规则谋私取利,其地位之高,影响力之广,更甚于当朝天子,故文武百官以至各地富户豪强争相笼络者不绝。有宦官私藏财产竟比当时国库还要多,所受进献之金银财宝、天下奇珍,盈仞珍臧,堆满其违法私建的宅邸之中,楼观壮丽,穷极伎巧,甚至取良人美女以为姬妾,婶媛、侍儿、歌童、舞女之玩,充备倚室。无数为求巴结笼络的官员富户,不惜献上大量财帛珍宝以至孩童,或作侍童舞女,或乞嗣异姓,但求被收作养子,好藉裙带关系鸡犬升天,飞黄腾达。  灵帝熹平六年,冬天。一名年仅六岁、一脸肮脏的孩子被一只大手拉进朱色宫门之中。一个个跟他一起被带进这里来的孩子都被人拉到不同的小门里去了。他回头,想记住刚才那个把自己带到这里的人口贩子的样貌,厚重的朱漆巨门却砰的一声被关严了。  从快要关上的门缝里,他瞥到那人哈腰低头,从一名宦官手中接过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满意离去。  这是一个扭曲的时代。  每天,都有大量攀附者于全国各地抓来孤儿孩童送进宫中,或作宦官的歌童侍从,或为狎玩畜养之物,他们一旦被拉进深宫的大门里,就没有一个能够活着离去。  即使死不了,侥幸存活下来,作为宦官,也不定飞黄腾达。被同类欺压凌辱,被算计被出卖,老死不获擢升,一辈子在凄冷寂静的深宫中打扫抹地,最后病死饿死的,也大不乏人。  是故,被去势的这些人,就像一只只被丢进缸里的蝎子,即使尾巴被剪掉,还是得要同类相残,拚个你死我活,好让自己能够爬上去,脱离尸首被践踏被当作垫脚石的悲惨宿命。  为什么能活下来的宦官大多阴暗扭曲,那是因为,他们都是从残酷的井里泯灭人性死里逃生才能爬到这位置的。  他们,早已进化。不是男人,也不是人。  他们,是一只只代表着扭曲时代与扭曲制度的怪物。  如鈎弯月下,燠热的蚕室中,一名被迫变成小怪物的孤儿摊坐床沿。他昏昏沉沉,一脸是汗。别的孩子都在喊爹喊娘,他没有。因为爹娘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他记不起自己爹娘的样貌。他自有记忆以来,就被一名老婆婆照顾着,后来闹饥荒,老婆婆死了,他伴着尸体一整个月,直到蛆虫爬满尸首,再也认不出婆婆的模样,就离开破烂的家,四处流浪,有天,被人抓起来,从一个人手里交到另一个人手里,吃苦,被虐,认不到路,不知身在何方,某天醒来,就被人穿上这身舒适像样的衣服,带到刚才那道朱漆巨门前。  他不敢动,因为只消挪动一下姿势,全身都立刻剧痛起来。他的下体彷佛被火烧灼。静饿数天,阉割至今,血还没干透,犹如花蕊的血在孩子的衣裤上濡出一朵朵碗口大的血盆杜鹃。凉风一吹,那插在伤口的幼细药捻子就会被牵动,一牵,剧痛就再噬遍全身。  孩子为了回避面对痛楚,只好把视线投到别处。他发现原来周围一直萦回的哼哼唧唧痛苦呻吟并不是回声,周围几张破床上同样躺了面目模糊的孩子,衣裤上一样绽放着血盆花瓣,在暗紫色的深宫中诡异盛放。  挟带雪花的寒风把糊上重纸的纸窗吹得砰砰乱响。一开一合之中,孩子视线朦胧,迷糊地斜看着那若有若无的弯月。月牙如鈎,比刚才他们手里晃动那把镰刀还要尖锐,彷佛他还不太知道有什么作用的那东西就这样被他们收割完成,然后挂到天上那月牙上去。  他想把此刻的无边痛楚寄放到月牙上,好让他能够快点睡去,回避剧痛的漫长。  迷糊间他又被人弄醒。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之前自己终究睡着。一醒来,剧痛也随之而醒来了,他跟其他孩子一样不断被厉声吆喝快点尿出来。他们粗野地掀起他们的裤子,拔出药捻子,脓血与碎块被无情扯出,尿,快尿,尿不出你们就死定了。不想死快尿!快尿啊!  有孩子吓得哭了起来,也有一哭不哭一动不动的,仍然躺在床上。他们探一探他的鼻息,摇摇头说熬不了高热,死了,然后就像垃圾那样把他随手扔出去。  他知道自己必须尿出来,不然,他就会遭到同一命运。  痛。一动念就痛。然而他还是咬紧牙关,回忆之前轻松尿起来的感觉。一圈圈涟漪来了又去,他急得想哭,可是又怕一旦哭了就没有多少水剩下可以流到下面作尿了。未几,一阵贯穿内里的阴痛从底部直涌到头顶,他盯着两腿之间那道浓浊的血柱,知道自己是活下来了。  月亮弯到最尖锐之后,就会慢慢回复到圆满的状态。  月盈月亏,过了好几个朔望,拖走了好几个熬不下去的孩子,又活生生打死了几个偷东西吃的,或者试图攀墙逃出去的,剩下的,就穿上宦官的仆役服装,被分派到不同地方,跟在称为叔叔或者公公的宦官头儿后面讨生活了。  孩子年纪还小,对这个皇帝内宫还是不太了解。他每天出入的地方只不过是那两三处,对于曲径通幽的深宫也根本毫无印象,不知道一旦脱离了这条路线会到哪里去,更不敢想像这面墙后面究竟有什么,外面的世界又是怎样。他只知道那些冷得教人牙关打颤,想睡也睡不着的凄冷月夜,他总是听到周围偷偷传来谁的饮泣声,声音忽高忽低,有时候像孩子,一会又化成老人的号哭;顷刻作男,顷刻作女,他根本分不出哭泣的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一个人哭,还是一群人一起哭,也不知道。  孩子又冷又饿,瑟缩在薄被里不断搓揉长满冻疮的双手,终也熬不住,蹑手蹑脚爬起来,到外边小解去。他不敢吵醒那些年纪比他大的监督,以免又招一顿虐打。他们虐打的方式层出不穷,会用有钉子的棍抽打下体,会剥掉所有脚甲单脚罚站,甚至用火烧的木棒戳大便的地方。他怕。即使不时听到宫墙不知哪一边又传来凄厉的惨叫,他还是鸡皮疙瘩,无法习惯。  他唯一习惯的,就是被阉割之后如何小解。  过了这么久,还是感到刺痛。孩子小解完毕,离开茅厕,正欲回房,却看到门墙角落站着一个陌生的影子。  影子长发及腰,在树下随风乱飘。她身穿细窄漂亮的衣裙,只露出一截比雪还要苍白的足踝。  孩子看到她,不知是人是鬼,怔住了。对方同时也呆住了。  孩子张大嘴巴,想喊,却又喊不出声音来。两人对峙良久,终于,对方缓缓递起食指,贴在唇上。孩子被她袖里露出的半截苍白手臂迷住了。他看不到女人的脸孔,却看到她细嫩如粉藕的颈项,比自己的颈项还要幼,彷佛一扳便折断似的,他勉强咽了咽唾液,一动不动,目送女人背起布包消失于宫墙另一边,良久,才能动弹。  那夜他不断做着乱梦,醒来,下体疼痒难当。  翌日清晨,奉命打扫某座冷僻宫殿的他发现树上吊着两具尸体。当时天还没亮,月牙未褪,薄日稍出,尸体被吊在光秃秃的树上随风飘荡,轻如无物。孩子一眼就认出这女人就是几个时辰前在茅厕外遇到的女人。他认得她细白的皮肤。如今她的皮肤呈好看的浅紫色,拉长了的颈项弯弯的被勾在月牙上,在冬日清晨款款摆荡,发出依哑依哑的声音。她右脚紫金色的鞋子脱落了,足踝的布袜褪到脚背。  最教孩子惊惶的,却是女子跟身边男子赤裸的下体。  他认得他的下体,因为他跟自己一样,那里都有一个巨大的犹如鸟蹄状的伤口。他也是个宦官。他的裤子给褪到脚陉,靴子却仍然留在脚上。  孩子只感无比震撼,因为他发现原来&&  女人的下体跟宦官的下体远看这么相像。  他甚至分不出在半空中摇晃的究竟&&  &&哪个是男,哪个是女。  忽然,劈嘞一声,枝桠应声断掉,尸体较重的宦官率先掉到地上,在地上摊成一个扭曲诡。异的形状。  孩子长大后回想这片段,觉得那一刻这尸体乱像一只蜘蛛。一只浅紫色的,带毒的蜘蛛。它的头,就是他被去势的伤口,暗瘀色,长满肉芽,事隔多年,仍然触目惊心。  被掉下来的尸体吓得四脚朝天的孩子,忽然发觉地上汩汩流出蜿蜒水柱。他失禁了。  后来,其他宦官赶到,神色凝重,窃窃私语。未几他就听到其他宦官口耳相传着一个长居冷宫寂寞孤清的妃嫔搭上宦官的殉情故事。听说,被软禁深宫多年的妃嫔以为宦官真的答应跟她私奔,逃离这活坟墓,谁知道深宵在相约的地方会面,才发现原来一直被对方欺骗了。他根本就没有认真待她,起初以为巴结她能捞到什么便宜,后来发现原来两人命途相似,只好互相取暖,打发长困深宫的寂寞无聊,谁知道消遗过后,有人开始认真,有人只想脱身,结果,畏缩反覆的薄幸宦官从后被击昏勒死,妃嫔悲愤上吊&&  不。等一下。女子怎会有气力把宦官抱到树上吊死?就算有这等气力,她为何又会脱掉自己的裙子上吊?即使再不注重贞节名声的女子也不可能这样做吧?  后来又有人说,这其实是两个明知无法逃离这座巨大牢笼的寂寞男女,合起来故布疑阵,作为对这个埋葬自己一辈子青春的活坟墓的泣血控诉。  可是,这说法也有漏洞。当中也有矛盾。  无数难以解释的矛盾,无数难以回答的疑问,就像深宫无数大同小具的诡异事件那样,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在九曲十三弯的深宫里拐个弯蓦然发生。然而再荒诞诡奇,都会很快被抹消,见惯不怪,然后当作没事发生过一样,当事人消失的消失,沉默的沉默,没多久,就没有人再敢偷偷提起。  要是这件事有什么影响的话,恐怕,也是跟当时目睹的孩子有关。  这孩子,事后被一名身穿华贵银线滚边官服,据说职位比孩子的头儿还要高很多的白脸宦官召了去,再也没有回来。  月华如水。孩子被带到深宫另一处他从未踏足过的地方。这里彷佛另一个世界,东西都好漂亮,金雕玉砌,耀目刺眼。这里的仆役身穿的衣服都比自己穿的整齐帅气。仆役把一箱箱珠宝从外边搬来,同时把送礼人打发掉。从箱子里掉出来的珠宝多得连仆役都懒得捡,随便把它踢到一边就算。门外远远有穿戴华贵、一身官服的男人大呼小叫,却被仆役拦在外围,不得求见。孩子穿过大厅,看到大厅中央原本正围着一块比他还要高的翠绿玉石专注赏玩的两人转身思了一声,把身子转回玉石前面,忽然,其中一人再次回头,像忽然发现一些不可能看见的什么,袍袖里的双手微微抖颤,顷刻,清了清喉咙,递起了手。  原本要被带到偏厅另一边的孩子被叫住。他听从吩咐,一动不动,静待那个叔叔踱来。  叔叔的表情非常复杂,有种扭曲了的痛苦与喜悦,搅拌在一块,难以辨识。  另一名皱纹较深的叔叔跟在他身后。神情复杂的那个回头的时候表情竟然变回平淡祥和,可一蹲下盯着孩子,五官复又偷偷扭曲起来。  孩子虽然有点害怕,却没有表露出来。他嗅到这两位叔叔身上有很好闻的香气。跟其他宦官身上的酸腐气味很不相同。  两人以审视玉石的神情眯眼注视了好一会儿,交头接耳。  &这娃儿&&&蹲下那位叔叔伸手轻抚孩子脸蛋。他的手指比孩子的脸蛋还要滑。&怎可能&&&  &小陆子,你肯定这竖儿不是女的?&另一位较瘦削的叔叔神情疑惑。&那也太&&&  &禀报甘公公,这竖儿已经净身,小的刚才已经验明了。&  &小娃儿,你明明是外边枝头的艳红花蕊,怎么竟然落到宫墙里来了?&吴公公指头抖颤,神情哀怜。&你年纪这么小,为什么眼睛里的寂寞,却比咱们还要深邃啊&&&  不管是吴公公还是眼前这孩子都不知道,原来红的寂寞,唯有在雪地或者阴暗的背景里,才能显出那股血色的惊艳。  是故,廿多年后,下着恼人飞雪的徐州下邳&&  &甘公公,你看这娃儿,清秀可人,我见犹怜,真教人心疼呵。&  &吴公公,这竖儿隶属李公公门下,于广宁宫专司杂役工作,礼仪与步法还没学全,小的这就跟李公公说一声,把他调过来罢&&&小陆子察言辨色。&&&两位公公,意下如何?&  &等一下。&行事谨慎的甘公公轻咳一声。&小陆子,你先带这竖儿到偏厅去,我跟吴公公再参详一下&&&  &反正小禄子也上吊死了,咱们手底下没人,其他较像样的都给那不肖徒儿夺了去&&&蹲在地上的吴公公视线一刻也没离开过孩子。&甘公公,咱们就把这娃儿收过来,暂时填补小禄子的空缺吧。&  &这竖儿年纪这么小,只怕&&&甘公公一直熟悉吴公公,他想要的,就非要到手,立刻要了不可。  &孩子,你想不想多学点东西?&吴公公轻逗孩子下巴。&公公每天找人来跟你玩玩,好不好?&  孩子轻轻点头。  &对了,你有没名字的?&甘公公耸肩道。  &管他以前叫什么名字,你进来咱们处,就是咱们的人&&&吴公公眼里掠过一丝欢愉,眼珠骨碌碌地转。&本公公就赐你一个梦字,以后就叫做小梦好了。&  雪花若愁,佳期如梦。如此娇美不可方物的标致人儿,当然只在梦里才有啊。  &如果是女的,当然应该叫小梦,可是啊&&&甘公公戴上玉斑指的娇嫩指掌搭到吴公公肩上。&&&他毕竟是个男的,不如叫做&&&
  &&&小孟。&  孩子喃喃自语。小孟。从今以后,我就叫做小孟。
  犹如置身梦中,小孟兀自无法相信自己怎么会忽然从那个十人共睡的破房子来到这里,周围没有酸腐臭味,没有虱子,被厚床暖,而且吃的东西还比以前好多了。  小孟并不知道,原来切掉那东西,能够换回这么舒适温饱的生活。  宫外的世界越来越坏,饿孚遍野,饥民易子而食,小孟却安居深宫之中,阴差阳错获得当时身居小黄门要职的甘陵、吴伉两位公公青睐,得到很多人做梦也想得到,却在梦里也得不到的东西。  小孟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甘叔叔、吴叔叔两人地位仅次当时得令的十常侍,于宫中侍奉皇族多年,地位崇高,攀附者众,加上两人善为风角,博达有奉公称,虽说也是以奉承巴结的能力获得如今权力地位,然而行事深知分寸,跟身边品卑人贱、谗谄媚主、佞邪徼宠、妒害忠良的宦官有所不同。  然而,也因着这点点不同,令后来甘、吴二人渐为大势淘汰,被更猖獗无道的后浪所淹,但,那已经是后话。  当时周围都在非议,为什么小孟能够脱颖而出,成为甘、吴的爱宠,而且,只看到两位公公慈蔼和善的一面,没有机会一窥其阴暗狠辣的一面。  像小孟这样的孩子,长得乖巧漂亮,大多成为宦官狎玩之物,新鲜感一去,就被丢弃一旁,不屑一顾,能够拥有别人做梦也得不到的地位与待遇,实在万中无一。  也眸甘,吴两位宦官早年作擎太深,虽位高槽重,却于心有愧,又刚好到了疼爱孩子的年纪,然而自己又无法生育,拥有一切却徒剩这个小小遗憾的两人,就在机缘巧合之下,把别人如何努力巴结奉承都无法获得的宠爱与尊贵地位慷慨赠予这个刚好遇上的孩子,疼爱有加,甚至,收为养子,视如己出。  又也许,一切皆是命数。  小孟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是那天他听两位叔叔唱了一遍,有模有样学着唱,又让两位叔叔把铅粉口红涂在脸上,穿上女装,惊为天人的两位叔叔就说他是一块未经琢磨的玉石,立即认作养子,地位再升一等了。  在两位叔叔的悉心呵护下,小孟很快便忘掉入宫前的种种不快记忆,华衣美食,无一不缺,健康成长。  不管甘、吴两位叔叔在外经历了如何阴騺卑劣的权力斗争,害了多少条人命,双手沾上多少鲜血,只要两人一回到府中,看到小孟标致可人的脸,他俩就烦闷尽消,摇身一变,由天下人一边咒骂恼恨一边竭力巴结的公公,变成为和蔼可亲的叔叔。  这小小的孩子,是两人仅余的慈悲与良心。  从那天起,不管甘、吴两人走到哪里,两人的手,都被中间一个标致娇美的小娃儿双手牵着,左手拉起甘公公,右手牵着吴公公,陪伴两人于宫中出入,被无数人的笑脸与珍宝贿礼拥簇。因为小孟的年纪与高度,他总是努力仰头才能窥见两位叔叔和其他锦衣华服的大人置身的浮华世界。也许就是那点点与别不同的角度,童书无忌的他,最初也总是因为随随便便戳破某位谄媚官员的丑陋嘴脸而令气氛变僵,犹幸两位叔叔老皮老骨,三言两语之间把场面化解消弭于无形,才不致闯下大祸,得罪他人。  只是,其中一位经常跟在两位叔叔身边的养子郭胜,却因而怀恨在心,对小孟一直记恨,这些,小孟当然不知道。  他只是忍不住抬头问两位叔叔,为什么那些人的嘴脸都这么奇怪?明明在笑,却好像在哭的样子?  甘、吴二人面面相觑,然后一同大笑。&傻孩子,他们是在讨好我们啊。&  &讨好?什么是讨好?&小孟大惑不解。  &当你拥有别人想要的东西,他们就会来讨好你&&&甘叔叔正色道。&&&希望你把东西分给他们。&  &他们想要,那就分给他们呀。&  &傻孩子&&&吴叔叔轻捏小孟粉嫩脸蛋。&&&咱们是不完整的人。不完整的人,是永远都不会觉得足够,也不会喜欢把自己仅有的分给别人的。&  小孟似懂非懂,长睫毛不住眨动,彷佛正在努力把叔叔的话记下来,好让将来长大再慢慢验证。  &孩子,不必想太多。&吴叔叔将小孟一把抱起。&想不明白的事,将来再想好了。来,叔叔抱你赏花去。&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比难过更快。不经不觉,小孟在甘、吴两位叔叔的照顾下,已经过了好几年光景,日子过得平安幸福。除了出入有仆役侍奉在侧,身穿锦衣美服,享用宫中珍馐百味,按节令游园赏花,还能学习宫中流行百戏,习舞学艺,好打发无聊时光,讨好两位叔叔。  小孟学过的百戏多不胜数,由绳伎、缘竿、跳钤、掷剑到樗蒲、弹棋、赛狗、放鹰,宫中流行什么,她就学什么。她没有特别喜好,叔叔想他学什么,他就乖乖学什么,而且因为聪颖过人,记心甚好,故此学什么都有模有样,很快上手,逗得两位叔叔眉花眼笑,大感欣慰。  &小孟&&我的小孟在哪里?&吴叔叔在花园亭中喝酒赏花,轻拍大腿,唤小孟过去。  &叔叔,小孟在这里&&&小孟朝吴叔叔走去,走到一半,却被厅里的甘叔叔叫唤。  &小孟,过来。&甘叔叔沉实而坚定的声音从厅中传来。  甘叔叔平日较严肃,身形瘦削,因为不苟言笑而令脸上皱纹也较深刻。跟爱笑爱娇的吴叔叔相比,小孟明显比较怕甘叔叔,不敢违逆。  &叔叔&&&小孟愣在中间,看着两位叔叔招手叫唤,不知如何是好。  &小孟,这边。&  &小孟,这边。&  &小孟,来吴叔叔这边,叔叔教你跳宫中最流行的女娲长歌舞,像仙女那么漂亮,你一定喜欢的!跳完吴叔叔请你吃桂花糕好不好?&  &小孟,来甘叔叔这边,叔叔教你乐器。你不是说过很羡慕那些会弹琴的歌伎,好想变成她们?学完甘叔叔陪你一起弹一起唱,咱们父子俩合奏一曲,好不好?&  顷刻,小孟就知道是两位叔叔一唱一和的恶作剧。  &你俩就尽管欺负小孟!&小孟擦腰顿地,鼓腮瞪眼,甘、吴二人拍腿大乐,笑了。  小孟起初也被两位叔叔努力争取自己靠拢而纳罕,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两人相处太久闹着玩的情趣。小孟只听说甘叔叔与吴叔叔当初进宫,势孤力弱,屡遭欺侮,两人同病相怜,相濡以沬,结成好友,互相扶持,多年来熬过一关又一关的权力斗争,感情极佳,故此形影不离,同声同气。  &小孟,你知道吗?&吴叔叔放下绢书,提笔轻点,亲自替小孟上妆。&原来&优孟衣冠&就是指通过装扮来模仿古人,登场演戏&&&  &小孟,你名字里有个孟字,也许天生就适合扮演他人啊。&甘叔叔把小孟将要穿上的戏服交到仆役手中,伸手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满意颔首,再拿一块给吴叔叔。&这糕点很香甜,你也吃一块吧,&  当时小孟没有在意。他不知道,甘叔叔竟然一语成谶,预示了他今后身不由己的命运。  &那小孟适合扮演什么啊?&吴叔叔咬了一口糕点,又把它分一半,喂到半边脸被扫上粉黛娥眉的小孟口中。  &还要说吗?&甘叔叔轻拍吴叔叔手背。&当然是装扮成女生了啊!&  &呵呵呵!对!我真糊涂呵!&吴叔叔以手覆额。&这孩子,越大越像女生,不得了呵。&  &我不要像女生!我讨厌像女生&&&小孟赌气不肯穿上罗裙荷裾,也不愿意被吴叔叔继续替其化妆。&我、我是男生!我&&&  此刻小孟半边脸正是标致娇艳的刁蛮小姑娘,另一边脸却是帅气英伟男孩愠态,表情荒诞滑稽,矛盾相生,却又无比真实。连甘叔叔与吴叔叔两人都被这过于明显的隐喻吓倒了。  &傻孩子&&&吴叔叔深呼吸一下,安慰小孟。&&&你既不是女生,也不是男生&&&  说到一半,忽然感怀身世,没再说下去了。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是男生,又不是女生,那我是什么?&小孟没有察觉到吴叔叔的自怜自伤,还在闹小脾气。&我是什么!?&  &不,小孟&&&一向比较严肃的甘叔叔忽然站起,一手搂住吴叔叔,一手轻抚小孟头颅。&&&你既是男生,也是女生&&这不是很厉害么?&  小孟止住吵闹,抬头呆望甘叔叔。  &想想看,其他人一辈子只能当其中一种,你却随自己需要一刻化成男生,一刻化成女生&&不是比别人更多选择么?&  甘、吴两人视线相触,不约而同偷偷叹了口气。我们&&已经没有选择。  我是有选择的。小孟喃喃自语。我是有选择的。  倔强固执的小孟终于绽出罕见的释怀笑容。甘、吴两人相视而笑,松一口气。  很久以后,小孟才黯然发现,原来,什么时候装扮成男生,什么时候装扮成女生,根本就无从选择。  他以为拥有的选择,根本就不存在。  &叔叔&&&某日,正在练习乐器的小孟看着甘叔叔兴致勃勃拿回府中的鞠球大惑不解。&&&为什么我要学这个?&  甘叔叔朝吴叔叔做了个求救的眼神。吴叔叔装作看不见,低头继续修剪花草。  甘叔叔偷偷叹了口气。这孩子,终于到了爱反叛的年纪,再也没有以往那么听话,任凭差遣了,  的确。不经不觉又过了两年,这孩子也开始抽长,犹如初熟花苞,长得俨然是个小大人模样了。  只是,越大越像女生,越大越娇美动人,这&&实在不知道是福是祸。  男生女相,妩媚惊艳,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为什么啊?&小孟追问道。  &为了讨好剐人。&甘叔叔摊开双手,看到吴叔叔愕然抬头,做了一个别乱说话的眼神。&小孟,你已经长大,很多事情,甘叔叔也得把你当作大人,跟你好好坦白了。&  这孩子,早忘了当初来到这里的时候,看着百官对咱们的百般奉承,也曾经问过同样问题。  &那&&我们为什么要讨好别人?&  甘叔叔呆了呆,奇怪小孟为何有此一问。在他存活的世界里,几十年来,讨好奉承,就像呼吸或者逢人问好一样,都是必要。  &当我们有所欠缺,就要讨好别人。&  数年后,终于成为残兵一员的小孟忆起甘叔叔这句话,终究了悟。  我是残缺的。所以,不得不讨好身边人,讨好这个世界。  才能委曲求存。  &因为&&我们是宦官,宦官本来就是四处巴结奉承、察书观色、侍奉他人的职业,而且&&&甘叔叔竭力思考适当词汇。&&&而且,我们要活着。所以,要讨好别人。&  &为什么我们要讨好别人才能活下去?&小孟不解。他早已淡忘成为甘吴两人养子前的惨痛记忆。  &因为我们没有被讨好的本钱&&&吴叔叔忽然手持剪刀踱来。&&&所以,我们要讨好别人,才能活下去。&  小孟不知怎的,轻易就懂得吴叔叔欲言又止的沉默里,隐藏的究竟是什么。小孟在那一刻刹那长大,忽尔明了,原来不完整的人,是没有被讨好的资格。  对,太安稳的生活几乎教我忘了,原来,我也是个不完整的人。  因为周围所有人都跟我一样,渐渐,我忘了自己原来是个不正常的,还以为自己跟正常人没两样。  因为不完整,因为没有被讨好的条件,是故只好继续摇尾乞怜的活着,以讨好别人为己任。  差点忘了,当一天宦官,一辈子,也不可能不是宦官。  &你别乱说&&&甘叔叔白了吴叔叔一眼,把手搭在小孟还没发育完全的细肩上。&小孟,不是这样的,你不妨这样想,嗯,我们学习,是为了讨好将来那个&&&  &那个什么?&小孟追问。  &那个&&&甘叔叔望向吴叔叔,眼神温柔。&&&对你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那会是谁?&小孟大惑不解。&不就是你们吗?&  甘叔叔与吴叔叔面面相觎,一脸宽慰,皱纹渐多的嘴角漾出了笑意。  &小孟真乖。&甘叔叔轻抚小孟头颅。&还会有的。还会有的&&&  &那&&&小孟眨眼。&&&要是遇不到怎么办?&  &那,也许&&&甘叔叔低头,叹了口气。&&&是福气。&  也许。  由乖巧听话变成懂得讨好别人的小孟,从那天开始,就更懂得自己的处境了。他开始习惯把真正想法和感受藏于心底。脸上永远挂着一个暧昧的微笑。  夜阑人静,盯着窗外淡绿色的月牙儿,小孟也不免拟想,究竟遇到是福气,还是遇不到才是福气?  叹气之后,又是另一个失眠夜。  是福不是祸,是祸,身在福中的,总是躲不过。  越学越多的小孟并不知道,越来越多时间在宫中亲自指点教导他的两位叔叔,是因为他俩的势力渐渐被另一养子郭胜取代。小孟刚进府中那一年,郭胜还经常在甘、吴两人身边转悠,勤恳侍奉,努力巴结,乖巧听话。然而郭胜没多久就摸清两人底蕴,加上两人对郭胜管教甚严,所信靠那一套又早已过时,故郭胜很快就弃两人而去,转投皇上身边红人十常侍之首张让、赵忠怀抱,落力巴结,阿谀奉承,乞怜逢迎,为两人尽诛异己,巧立名目搜刮更多脂膏,不到几年时间,即成张、赵二人身边新贵,风头一时无两。  不消说,落力巴结上位者的郭胜,转身又被下面大群人落力巴结,用别人巴结他的财宝来巴结上位者,靠着巴结上位者来吸引下面的人继续巴结自己,生生不息,这,就是宦官乐此不疲的生存游戏。  青出于蓝的郭胜为求上位,无所不用其极,比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甘吴二人有所不同。不少人皆在背后非议说,甘吴两位公公那一套已经过时,与其把钱财送给不可能寸进的甘、吴二人,倒不如把资源投放到更得宠更具权势的郭胜身上。  世人总是如此现实,如此势利。这一年,吴叔叔生辰之日,正是郭胜于府中设宴庆贺晋升至十常侍之时。昔日甘、吴两人寿宴,府中定必挤得水泄不通,宾客络绎不绝,今日却无复此热闹盛景,很多官绅不过是碍着情面,差仆役送来薄礼一份,人呢,却抱着厚礼亲自赶去跟郭朥当面道贺去了。  小孟仰望在疏落宴席中强颜欢笑的两位叔叔,内心涌起不祥之兆。  也许,宁静美好的幸福日子,将到此为止。  从那天开始,前来求见的百官与豪绅渐往郭胜等新贵靠拢,甘、吴二人门庭渐见冷落。  每次小孟想安慰两位叔叔,他们都会强颜欢笑,露出慈爱表情,轻抚小孟头颅,叫他不必担心。这些大人的复杂事儿,被当成小孩子的小孟也帮不了什么忙。  故此,他只能更落力讨好两位叔叔,每天预备了不同的歌舞百戏待两人从外边回来,表演给他们观赏,用心唱跳,卖力献技,只要两位叔叔喜欢小孟扮成女人,他就努力把胭脂铅粉往脸上抹,只求以歌舞解忧,博两位叔叔一笑。  七夕,宫中欢愉庆贺。小孟跟其他宫女一样,涂脂抹粉,打扮艳丽,身穿彩衣,穿七孔针,洒扫于庭,露施几筵,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牵牛、织女,守夜歌舞,见星膜拜,向天上织女星乞求巧智,预卜未来命运。  &迢迢牵牛星,晈晈河汉女&&&宫女开始朗声吟唱。&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直到星星暗淡下去,小孟还是想不到要许什么愿望。他偷望两位叔叔虔敬闭目,念念有词,好像祈求自己能回到昔日风光。小孟想了想,终朝头上淡绿色的月牙祈求,希望将来有天终于能够找到人生目标。  活到今日,小孟仍然没有什么人生目标。他只是以身边人的喜好当作自己喜好,把两位叔叔的目标当作自己的生存目标。  对一个尚未发育的小孩来说,男或女,根本没有分别。那时候,小孟并不觉得自己欠缺了什么,也不理解自己跟其他孩子的分别,即使如今正处发育时期亦然。他只是从小看着两位叔叔,学懂讨好别人是非常重要的事。他并没有主见,只要两位叔叔想他做什么学什么,他就照做,然而自己究竟喜不喜欢,或者真正想要什么,却一直没有细想。  小孟以为,自己该可以像这样,浑浑噩噩,在平静的宫中渡过一辈子,到年纪大了,就收养一个乖巧听话的娃儿当养子,倾囊相授,生荣死哀,了结一生。  他没有足够的敏感嗅出,宫里的气味,早跟多年前他进宫的时候不再一样了。  一天下午,小孟吃过午饭,原本安排好要跟老师学唱女娲长歌,他却在仆役服侍穿好女伎歌衣、化好妆后,推说肚泻要上茅厕,独个儿溜到深宫另一荒僻处练习蹴鞠。  发育中的孩子身体比例还没整合起来,腿长人短的小孟总是无法好好操控自己双腿,完成其他宦官养子轻松做到的炫技动作。今天晚饭前必须成功练好这动作:先把由皮革裹毛发制成的球用脚尖踢到半空,用肩碰一下,再用另一边肩膀把球碰起,然后俯身趴下,让球定在背上&&要是还不成功,待会叔叔回来一定会很失望。他俩跟郭胜的养子下了赌注,比谁家的孩子做得更好,当作后天在建章鞠城举行的蹴鞠大赛的暖身战,这关乎叔叔面子的比试,我一定不可以让他们出糗&&汗水一滴滴洒满地砖上,地上的影子越拖越长,白日慢慢往宫墙沉下去,时日无多,小孟还是无法把皮球控好,一脸肮脏,妆溶裙污,心焦不已。  小孟气得双手捏球,不断撞向额头。为什么我学什么都手到拿来,就是这蹴鞠总是没辄呢?他深呼吸一下,从头开始,把球轻轻抛起,递起脚尖,一踢,再用左肩迎上去,转到右肩,只差一下,小孟俯身用背接球&&啪的一声,皮球弹到小孟背上,黏不牢,朝宫门滚去。  小孟重重顿了顿脚,往门墙外找球,看到皮球滚到一个人的靴下。这人轻巧一剔,皮球应声从脚尖弹起,他用膝盖顶了一下,换另一条腿,却没有把球踢起,而是用脚背夹住了球,划了个圈,再把球抛起,接连两下用肩膀清脆顶球,再用头顶一下,最后弯身以背脊定住皮球&&眼看皮球到了这人手中犹如活物一般,小孟目瞪口呆,兀自无法相信这跟刚才把自己狼狈玩弄的皮球是同一个。  小孟忍不住拍掌。身穿官服的青年颔首敬礼。这时小孟才发现他脸有瘀伤。  &小姑娘&&&青年轻抛皮球,朝小孟眼。&&&要不要哥哥教你踢球?&  经青年悉心点拨,小孟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失败原因在于观念有误。常人蹴鞠失败之处在于惯以蛮力控球,却不知道原来花式控球最适当的方法乃根据皮球弹跳的方向用自己的身体追上去,是你去迁就皮球,而不是要皮球迁就你。  &你还没有操控皮球的资格,就多跑几步,对,就这样&&&青年满意点头。&&&顺着皮球的力量回应它,而不是跟他斗劲&&&  一旦豁然开朗,小孟进步神速,不消一个时辰,已经成功把那一招练好了。  甘、吴两位叔叔常常教导小孟受人恩惠必须涌泉以报,做人不可忘本,故小孟为了答谢青年的指点帮忙,命人回府把膏药送来,亲自替青年包扎涂药。闲聊之下小孟才知道原来青年刚才于宫中跟讨厌他的朝臣狭路相逢,被跟在他们身后的宦官趁机绊倒。  &为什么?&在小孟的世界里,除了郭胜之流,宦官都和蔼可亲,恭顺良善,不是什么坏人。&宦官&&都那么坏吗?&  青年一听,怔住了,遥望远方,似是感怀身世,终于低头搔了搔头壳,叹气苦笑。&小姑娘长居深宫,孤陋寡闻,不知道外边的人对宦官的厌恶痛恨,是越来越强烈了。&  &是因为十常侍的关系吧?&小孟想起家中两位叔叔谈起那十个当时得令者的咬牙切齿状。&可是,我还是认为&&宦官里也有好人和坏人之分。就像朝廷里的官员,即使是自命清高的文官,还是会有投机取巧的卑鄙小人在。&  &&&谢谢。&青年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一句话。&那&&要是你身为宦官亲人,受尽世人歧视欺凌,你还会继续扞卫坚持,还是&&暗里希望能够跟宦官划清界线?&  小孟霍地站起,抬头挺胸。&如果我一直受到他们照顾养育,得人恩惠,我当然要坦然承受,否则,我跟那些鼠辈小人有何分别?&  &说得好!&青年拍掌。&小姑娘想不到你虽为女流之辈,却很有志气!&  小孟正欲解释自己不是姑娘,宫墙门外却有一群人经过,瞥见小孟身边的青年,互相交换眼色,竟然大声调侃起来。  &哎唷!看看是谁了?&&不就是咱们大名鼎鼎的顿丘令大人?&&顿丘令大人?不可能吧?他怎么可能鼻青脸肿,坐着要一个小姑娘替他涂药?你说奇怪不奇怪?&&哈哈!哪奇怪?宦官之孙得罪宦官,结果被宦官弄个狗吃屎,这才够奇怪吧?&&这不奇怪,这叫狗咬狗骨,本初兄,你说是也不是?&  被称为本初的薄胡青年跟被称为顿丘令的青年四目交投。顿丘令神色坦然,本初却不敢相认,同时也没有接话,他厌恶地低头,丢下了一个鄙夷难堪的眼神,咕哝了半句,就快步离去了。  &看!连你昔日最好的朋友都看不过眼了!&&谁教有人出身卑贱,儿时玩伴看不过眼,唯有划清界线?&&刘兄,我劝你嘴巴还是干净点,别得罪咱们的顿丘令大人,当心他跟爷爷告状去,到时候咱们这些大汉刘姓子嗣,个个都得脑袋搬家了啦!&&对哦!顿丘令大人,还请恕罪,哈哈哈哈&&&  蓦地,砰的一声,一道黑影直往当中站得最前,说话最歹毒的刘姓纨绔子弟炸了过去。刘姓青年捂住胯下,应声倒地,痛得杀猪乱叫,一颗皮球带劲滚回射球者的裙下。  &看什么看?你们这群不中用的大块头,来欺负我这个小女孩呀!&小孟挺胸擦腰,怒气冲冲朝那群人开骂。&来啊!你们这群饱读圣贤书的君子,来合力欺负我呀!怎么不敢来?不敢来就给我滚!&  &臭娃儿!&&没教养的臭婆娘!看我毙不毙了你!&&等一下,刘兄!好男不与女斗!对方只是小女娃,这事传了出去,对咱们&&名声有损,还是&&&&对!别中对方的计!&&哼!臭女娃!你给我走着瞧!别给我在朝廷上碰见你!&  没出息的喽罗们心有不甘,吠了几下,终于讪讪退去。小孟回头,把球踢到青年面前,青年一手挡住。  &刚才你怎么不回骂?一直任由他们奚落?&小孟气愤俯视一直蹲坐地上的对方,忍不住问。&你不像是沉得住气的人呀!&  &哈哈。小姑娘&&&青年依旧嬉皮笑脸,丝毫没有愠怒。&&&你以为这种事情,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遇到吗?&  小孟不由得噤声。他忽然想,也许,今后他也会像眼前这人一样,因着自己的宦官身分而饱受歧视与伤害。  &听他们说,原来&&你也是宦官的亲人?&小孟坐到青年身旁,好想多了解一下他的应对方法,好让自己将来有所参考。&你的祖父是宦官?那&&为什么会有你?&  &我父亲&&是宦官曹腾的养子。&  小孟记起甘、吴叔叔曾经提过这位宦官曹腾,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年轻时侍奉顺帝读书,深受邓太后钟爱,以谨厚恭俭见称。小孟初到府上的时候,某年吴叔叔寿辰,曹腾好像还亲临到贺,引起在座宾客一哄而上,巴结欢迎。  &倘若说我痛恨他们,倒不如说我在可怜他们吧。既想巴结奉承咱们,同时又鄙视嫌弃咱们,怕咱们沾得他们一身腥&&&青年遥望远方。&与其以自己出身为耻,跟这些人贫嘴斗骂,倒不如把这道怒火好好养着,静待时机,一飞冲天,把这些燕雀远远抛下,才是更实际、更有效的治本之法。&  一只沉默的黑鸟从宫墙外拍翼远飞,朝西沉的巨日飞去。  青年胸怀大志,述说时双眼闪亮,然而他却发现唯一的听众表情有点不以为然,并没有被自己的沉着与远见慑服。  &小姑娘,你好像对我的看法不太认同。&  &不。我只是&&&小孟搜索枯肠,面有难色。&&&我不是不佩服欣赏阁下的鸿鹄之志,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小孟神情懊恼。&&&我从小就没有什么大志,也没想过将来有什么人生目标,所以才&&&  &哈哈&&&青年轻拍大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笑什么?&小孟皱起眉头。&你好像对我不太认同&&&  &哈哈!小姑娘果然有趣!哈哈!&青年双眼绽出精光。&看你刚才见义勇为,替我解围,那&&那我就给你一个人生目标好不好?&  &啊?&小孟扬眉。  &要是你将来长大了还是找不到人生目标,那你就在我将来飞黄腾达,名震天下之后&&&青年凑近小孟,压低声音道。&&&前来杀我吧。&  最后一抹斜阳沉入宫墙之前,吹来了一阵教人颈背发凉的寒风。  定在地上的皮球被风吹得诡异乱转,犹如一群看不见的妖魔在偷偷踢球抢球。  &为什么&&要杀你?&小孟打破沉默。  &因为我将来会是个改变天下的大人物啊。&  青年一脸认真,他的表情彷佛有种说不出的说服力,让人相信他说的话,即使再荒谬无理,都将成为事实。  &但是&&改变天下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吧,为什么&&还是要把你杀掉?&  &即使咱们再单纯良善,将来&&还是会被这世界污染扭曲的吧。&青年遥望远处影影绰绰的宏伟宫殿,斜阳里竟不乏肃杀破落。&&&世上有谁能够毋忘初衷,保持昔日纯洁,一尘不污,却爬到高位?&  小孟原本想喊出甘、吴两位叔叔的名字,最终还是沉吟不语。  &&&简直是笑话啊。哈哈。你说对不对?&青年站起,拖起长长影子,从宫门踱去。&不扭曲自己就能成就大事?这不是笑话是什么?哈哈哈&&&  就在小孟盯着自己纤丽影子若有所思,模模糊糊想及将来与命运之类的复杂事儿之际,皮球却轻巧弹到自己怀抱里。  &小姑娘&&&青年在宫墙的阴影里回头微笑。&&&别忘了咱们的约定啊。&  说毕,青年用力伸懒腰,朗笑离去。  胡乱点了点头的小孟忽然想到了什么,然而当他站起,慌张往外追去,却找不着对方身影,只听到周围回荡着教人耳根发麻的皮球回声,啪,啪,啪,犹如一下又一下轻轻的巴掌,掴在自己脸上,嘴上,啪,啪,啪&&
  喂,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叫我怎么杀你。  十多年后,  小孟站在白门楼顶,举矢欲杀一个恨之入骨的曹姓男人,  忽然,雪花飘来,忆起前尘往事。  &&&&&&&&&&&&  第二章 病怯罗衣薄  既入深宫中,年年不见春。若不是宫中不时举行排宴赏花活动,人人嚼荷含花,以作饰佩,小孟也不知道究竟人间何世。  宫中日子平淡逸乐,然而日子久了,对一个渐渐长大的少年来说,却是个越看越小、难以挣脱的牢笼。小孟一天比一天长大,视野渐阔,然而长居深宫之中,不能离开,只好整日仰望天空,拟想宫外的世界究竟怎样。  今夜又是千篇一律的应酬宴席,小孟又得穿戴漂亮,牵起两位叔叔的手亮相人前,敷衍堆笑,演好一个乖巧可人的养子角色。远眺枝头上轻松拍翼而去的翠鸟,小孟皱眉咬牙,拒绝换上仆人拿来的绣线绫绸,推开奴婢,自行翻箱倒柜。当他扳开衣橱,里面黑魃魃的,梅杏末子香得呛鼻,使人发晕。小孟确切感到里面还是悠久的属于过去的气味,深幽、沉缓,无所谓时间,吞吐一切,埋葬多少过客花样的青春年华,默默见证无数主人的荣哀起落。小孟关起衣橱,忽然有种害怕被吞噬的感觉,她内心怦怦乱跳,环视周围,窗外仍是和暖的午后,深朱色的宫墙,即将凋零的奇花异草,教人作呕的鲜艳,奴婢们随时变易的一张脸,虚应的徨恐和顺,所有人头上不耐搁的乌纱帽子,黏在墙角那淡绿色的迹子&&  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一个虚假到真实的微缩世界。  不管里面的人把外边什么流行有趣的东西搬进宫中,接枝移植,它们总是因为失去了鲜活的土壤,不再具有那慑人的生命力与活力,很快,就枯萎夭折。  他怕。怕自己也是如此。  他也想过某天可以离开这个真实得越来越虚假的世界,每夜对牢床前盈亏的绿月暗自许愿,然而他不知道,将来是要后悔的。  多年来一直以为是牢笼的深宫,原来,根本就不是牢笼。  将来有天,当小孟离开这个牢笼,他才惊觉,原来他根本就没有挣脱,没有逃离,还有一个更巨大的牢笼形影不离,无法逃脱。  那就是&&他扭曲残缺的身体。  这一年初夏,不经不觉,小孟已经十岁。他对宫中百戏感到说不出的恹闷,然而为了满足报答两位叔叔的养育之恩,只好继续默默承受。每一刻,每一夜,一旦静下,他都清楚感到体内正有尖锐厚重的什么在偷偷膨胀,有时候是胸口胀闷难当,有时候却是咽喉闷闷的想吐,有时候,却是早已结痂的下腹犹如火烧灼痛,一不留神,夜半惊醒,它又在黑暗中悄悄成长,抚摸自己身体的触感越来越奇怪陌生,彷佛里面正有一只怪物破体而出,教他莫名惧怕。他变得越来越讨厌洗澡,也拒绝仆人侍奉沐浴,回避所有被迫面对这个残缺丑陋躯体的机会。叔叔们以为他是闹情绪,却不知道原来是因为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更不想面对赤身露体的自己。  小腹下方那道淡青色的月牙似的疤,总教他想起初入宫中那个深冬,雪夜里那条鈎挂在月牙下的成年宦官尸体。雪白的裸身,冻成浅紫色的筋脉血管,早已结痂但仍然教人心惊肉跳的割痕&&小孟打从心底深处忧惧害怕,当自己慢慢长大,越来越接近那成年宦官的成熟身体,他,就跟死亡越来越接近了。  他不想自己就这样,寂寂无闻地,过了一辈子。面目模糊,不了了之地,被埋葬,被丢弃,连死后的怀缅与谈论,都得压低声线。  于焉他早慧地看穿这围墙重重的深宫也不过如此。外面的人千方百计想爬进来,里面的人却千方百计想爬出去,进进出出之间,便是一生。  懊恼离怀:心事难定。才听夜雨几回,便觉深秋如许,镜中无奈颜非咋。身体慢慢长大,那道月牙般的疤痕也慢慢变大。某年宫中出现日蚀异象,正午时分,日轮被巨大黑影徐徐吞噬,周围传出各种尖叫惊呼,黑狗吠日,鸟鸣鸡窜,深宫乱作一团,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说此乃不祥之兆,也许皇上快不行了。小孟推开仆人,懒理他们说直视日蚀会招致目盲,坚执倚在柱上等两位叔叔回来,抬头凝视宫墙上巨大的黑日,忽然觉得,有些什么已经烙到身体里了。  小孟回到房间,掀起衣襟,浓浓的烧焦气味满溢鼻腔。他沿平滑的小腹往下瞥,果然,犹如月蚀的伤疤上,开始长出新嫩的肉芽来了。  越是长大,那种满溢的缺失的感觉,便越是强烈。  彷佛胸口深处有一道缝隙,水远无法填满。即使是周围人的关爱与锦衣美食、金银珠宝也无补于事,只会教人越来越寂寥。每当静下来的一刻,就会听到心的缝隙吹来呼呼北风,风声凄怨,听清楚,总是一支又一支有关宫怨的曲调。  是故小孟渐渐爱上射艺,也许当初不过是箭矢射出的声响跟胸口那道裂缝吹来的寂寞风声有点相像,于焉他可以理直气壮欺骗自己说,每射出一支箭,自己都在把胸口深处不为人知的黑暗分成一小部分寄托箭上,一支又一支往外射出。  咻。咻。咻。咻。深夜,总有一支又一支黑色的箭,挟风带劲,朝宫墙外莽莽苍苍的广袠荒原射去,而这些发出呜呜哀鸣的幼箭,总是来不及攀越无边深宫,就黯然落在高墙之下,跌个灰头土脸。  两位叔叔对小孟夜深独自朝天发矢的习惯绝口不提,却在某日午宴请来多年不见的神射手曹性前来赴宴,席间在甘叔叔的邀请下表演了百发百中的炫目神技。  两人正式请来小时候跟小孟曾有数面之缘的曹性正式教授小孟射箭。小孟看过曹性百步穿杨的神技,忍不住问,为什么您只有一只眼睛,却比宫中拥有一双眼睛的神射手更厉害?  曹性早熟悉小孟脾性,见惯不怪,丝毫没有愠怒,只伸手拉了拉头上盖住左眼的布罩道:&有时候&&因为残缺,才能比完整的感知更多。&  越来越厌恶自己残缺的小孟无法明白。  &当你失去了一点什么,你总会得回一点什么&&&曹性凝视小孟。&&&尽管那比别人多出来的一点什么,不一定就是你想要的什么。&  曹性告诉小孟,如果想要拥有像他那样百发百中的技术,就得从视力开始练习。  &什么?&小孟抓牢弓箭,脸上不乏失望之情。&不是从练习弓箭开始么?&  曹性一把夺过小孟手中弓箭,轻轻抛上天空,挽弓搭矢,小孟来不及看清楚其拉弓弧度,散在半空中的弓与箭竟然就被一支幼幼的箭穿刺在一起,当弓箭落在地上,小孟才听到咻的一声,以及,锐箭射中弓箭的声响。  巧劲、力道、身手,无一不教小孟目瞪口呆。  &孩子,你根本还没找到可以瞄准的目标&&&曹性一字一顿,一矢中的,准确命中小孟胸口死穴。&&&纵是给你十副弓箭又如何?&  小孟抬头凝望曹性眼睛里的深邃,嘴唇抖颤,不能言语。他没想到,一个不常见面的长辈,竟也能够一针见血,刺中自己要害。  &曹老师果然是禁卫军弓箭队的指导老师,箭带战场罡气,绝非宫中那些射艺名家可比,纵已退隐多年,杀气却丝毫未减,收放自如,实在教人叹为观止。&甘叔叔拍掌站起。&小孟资质鲁钝,还望曹老师多多包涵。&  &甘公公、吴公公,两位对曹某一家有救命之恩,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桀惊不驯的曹性恭谨抱拳。&即使要曹某赴汤蹈火,曹某也万死不辞。&  &哈哈,很好!&甘公公轻拍曹性肩膀。&小曹啊小曹,言重了。来来来,我给你看看我最新搜罗的古玩,来,咱们一块到书斋去!&  目送甘公公与曹性离去,小孟端坐园中,遵照曹性吩咐,紧盯树上苍蝇,不仅视线紧贴,不能走脱,更重要是,看看自己能够忍受多久不眨一下眼睛。  曹性说,一眨眼那一瞬,已经足够让一个高手等级的敌人把箭送到你眼前,把你杀个措手不及。  小孟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半个时辰也不眨眼,即使一盏茶时间不眨眼也不可能吧?然而说也奇怪,回想刚才跟曹性相处的那段时间,他又好像真的没有眨过一次眼。  真的&&没有吗?  小孟收敛心神,用力凝视在树上突然振翅起飞的苍蝇,转瞬便被它摆脱。  心有不甘的小孟花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用眼睛追逐苍蝇,然而总是被它从视线范围内逃脱,眼睛不消一刻也总是因为干涩而无法不闭目眨眼,好几次一眨眼就被它趁机逃了开去。  这一刻,小孟开始领悟到为什么曹性老师会如此苛求,要他学习不去眨眼。  小孟命仆人为他抓来几只苍蝇,打算把它们带到房间里,把门窗关严,先从斗室里开始训练自己的追踪视力,再慢慢调整。仆人笨手笨脚,高举杆网,却始终抓不牢苍蝇。眼看苍蝇停在树上,小孟命人把黏脂涂在短棒末端,蹑手蹑脚爬到树上,打算亲自动手。  小孟凝神用志,调整呼吸,忽然间,原本比米粒还要小的苍蝇在眼里好像稍稍变大了点。小孟只感不可思议,竟然能够清楚看到它的触须,它搓擦双手的情状,它背上翅膀上的泛金色细纹&&小孟眼不眨,气不喘,瞄准目标,换气吐纳之间,静静出手,咻&&  察觉到危险的苍蝇立即拍翼而飞,却慢了半步,翅膀被黏住了。  小孟高举短棒,正欲回头朝曹性老师大声欢呼,却看到宫墙外某株还未落尽的老桃树下,正有一熟悉身影,跟一位妃嫔打扮的华衣女子喁喁细语。残桃飘絮,小孟凝神远眺,原本模糊细小的脸孔徐徐变大,那女子头插金累丝钗,髻挂翠梅钿儿,吊着金笼坠子,绿袖深裙,倩影纤纤,然而看清楚,虽风韵仍存,然而因为整日价皱眉抿嘴的关系,脸额上犹带着几道深刻皱纹,浑身散发着一股呛鼻的寂寞沧桑味道。  &怎&&怎会&&&小孟愣住了,却不是因为站在妃嫔旁边竭力维持平和镇定微笑的那个人是从小把他抚养成人的吴公公,而是,这妃嫔打扮的女子,眉梢眼角,竟然&&跟自己有三分相像。  此刻,吴公公脸上温柔挂着的包容微笑,正是从小到大他只会对小孟展露的唯一表情。  那么熟悉的表情,那么温柔内敛的眼神。  咻&&嚓。小孟刹那了悟。于焉他明白当初吴公公转过头来那一刹的惊讶。他蓦然理解他脸上犹自无法抑止的痛苦笑容。他明白小时候深夜蒙胧转醒,吴叔叔总是在黑暗里无声凝视自己的温柔与依恋。他明白为什么叔叔总是喜欢拉他的小手,要他扮成女人,唱出一支又一支成熟而不符年纪的哀怨曲调,不时半醉呢喃,捏他的脸蛋,并在无眠的夜里要抱着他才能入睡&&  到了今天,小孟终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自以为是的幸运。  多年前那一刹,一室盛放幽菊里不期而遇的两人,突然照见对方的脸,他就年青了,然后,这一刹,小孟就苍老了。  蝉声怒鸣,太阳毒热,吴叔叔跟妃嫔在树荫下维持恭谨的距离,各自低头享受两人小心构筑的小小世界里的宁静。当中隐含了两个中年人的含蓄眷恋,以及,在礼教与深宫教条下两人可能亲近的最接近距离。(这是一男一女可能拥有的,最坏的开始。最不可能的身分与关系。)那一年,吴叔叔才十三岁,她比他大五年。吴叔叔刚刚进宫,遇上被囚在深宫里的她,总是被她身旁独有的微凉空气吸引。她总是在月下低声吟唱一首首宫怨曲调,他抵饥受冷,伫立墙外,呆望头上一弯月牙,无可避免恋上她飘到墙外似有若无的杏梨气味,爱上她幽幽细细的凝结叹气,被她难以解释的成熟哀怨吸引,忍不住天天往她宫殿里跑,冒昧请她吃干果,说唱逗笑,陪她说话解闷。  那一年,盛夏如火。树上的艳红片片往宫墙外飘落。无法开始的两人只能维持无法逾越的距离,抑压、试探,然后偷偷叹气,独自对着宫墙被扭曲拖长的,灯影下扭曲而且身不由已的影子进退起舞。吴叔叔深深明白,生如夏花的她,只能如此一辈子任青春葬送在这不见艳阳的宫墙内,无法成泥,无法变成什么,就这样,因着漂亮,因着美艳,贻误一生,因而凋零,因而老死。  未几,害怕周围闲言的她,为了让吴公公死心,不想连累这少年前途,乃闭门不出,一困,便是二十多年。  深秋,百花已残。吴叔叔每天静静站于她自囚的殿外,直到一季又一季的菊花由凌霜怒放渐渐开到荼靡,终于明白她的狠心与苦心,把这夭折的情感忍痛藏于心底,黯然离去,不再徘徊。  从那天开始,吴叔叔比谁都要急进狠辣。然而连多年挚友甘叔叔都不知道吴叔叔发奋向上的真正原因。  甘叔叔回头凝望从外边灰头土脸滚回来的挚友,惊觉他额头烫热,原来是被风寒所侵,彻夜高热不退。甘叔叔竟夜不眠,细心侍候在侧,直到他醒来,嘶哑地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甘陵&&&吴伉凝视屋顶破洞,眼泪静静流到两边耳里。&&&陪我。陪我一起爬到最高,爬过那堵墙&&好吗?&  甘叔叔俯视脸青唇白、形容枯槁的好友吴伉,深深闭上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其后,当年地位低微的愣小子成了位高权重的小黄门,无人不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然而即使他拥有一切,物质权力无一不缺,他还是无法感到圆满。即使他把那个长得有点像年轻的她的孩子收养家中,他,还是感到点点意难平。  没有失去那部分,他就不会有机会遇上她。然而就是因为遇上她,他才那么遗憾,深深为自己的不够完整而后悔莫及。  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事过情迁,两人早已老迈,不可能再有一点什么,她才愿意重新跟他见面,像青梅竹马的时儿友伴,维持谨小慎微的含蓄距离,带笑话当年,展露一脸皱纹,两相对看,然后,各自在花香蝉声下别过了脸,偷偷叹气,并暗暗感激,这,已经是两人最好的结局。  蓦然得到凝视能力的小孟没有想过,原来世上有些事情,看不到,不看那么清楚,会活得比较满足,比较幸福。  刹那长大的小孟受不了凝视的震撼,头一晕,手一松,一直小心忍耐没有眨过的眼睛,就在她从树上下坠的一刹,长长地合上了。  处于成长间最多愁善感时期的小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蓦然推翻一直以来的存在价值。骤然崩溃的他,选择在急速下坠间,闭上眼睛,不敢再看清楚这个不该凝神细看的世界。  就这样吧。我已经活得够久了。就让我&&  咻&&  &&嚓。  急遽堕下的小孟,犹如一活标本,被一支势道强猛的来箭钉住衣衫,嵌到树干上。小孟还来不及睁眼细看,蚀的一声,衣衫受不住力,裂开,人又如断线风筝再度下坠,谁料人刚跌,下一支箭已经射至,再度准确钉进衣袍之中&&如此连跌三次,连射三箭,一气呵成,终于,在离地数寸位置,小孟终于被牢牢钉在树干上,惊魂甫定,脚尖刚好触到地面。  树干上被一支支箭镞牢牢钉住的布碎,犹如飞不起来的木棉飘絮,失去自由,下场可怜。  成了小孟救命恩人的曹性放下弯弓,眼也不眨,眯眼凝视不愿睁开眼睛的小孟。甘叔叔着紧朝小孟跑去,一脸焦虑,一边扶起小孟,一边责骂仆人怎可以让小孟如此危险。  小孟睁开眼睛,仰望平日严肃表情下真情流露的甘叔叔,有点后悔自己一直跟风趣和蔼的吴叔叔比较亲近。他开始明白也许两个人当中必须有一个饰演比较严厉的角色,才能把孩子教好。面对一直默默扮演不讨好角色的甘叔叔,一直被吴叔叔蒙在鼓里的甘叔叔,小孟忍不住紧搂甘叔叔脖子。  &傻孩子,受惊了哦&&&甘叔叔总是对小孟的热情感到尴尬,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知就里的他,学着吴叔叔应有的动作反应,生硬而认真地轻扫小孟肩背。&没、没事的,有甘叔叔在,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傻孩子&&&  蝉鸣依旧吵闹。一身冷汗的小孟眼里光晕乱窜,仍觉天旋地转,惘惘地分不清究竟眼前世界还有什么能够凭恃,犹幸还有那么一点点能称得上亲人的拥抱温度,教他不致继续下堕。  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眼前人能够抓紧,给他一点点生之希望。  其余一切,锦衣美食,深宫高墙,好像都会随时坍塌倾毁。  从那天开始,小孟拿起弓箭的时间,就比任何东西都要多。  当手执弓箭,他就能说服自己名正言顺睁大眼睛,仔细端详这个不该细看的世界。千疮百孔,到处都是破绽与瑕疵布景的虚浮世界。  一个月后,曹性问小孟,苍蝇在你眼中有多大?  &像&&&小孟眯起眼睛。&&&拳头那么大。&  &嗯。&曹性把小孟手中弓箭收起,转身离去。  三个月后,曹性再问小孟,苍蝇在你眼中有多大?  &像&&&小孟眼也不眨,神情淡然。&&&车轮那么大。&  &不错。&曹性依旧把小孟手中弓箭收起,转身离去。  半年后,曹性又问小孟,苍蝇在你眼中有多大?  &像&&&小孟眯起眼睛。&&&牛马那么大。&  &很好。&曹性把弓箭交到小孟手中,转身离去。  &老师,这&&&第一次在曹性手中接过弓箭的小孟愕然抬头,心头激动。老师,我终于&&  就在小孟内心激动之际,背对小孟的曹性突然一下转身,从袍袖褪出箭镞,直往小孟眼睛插去。咻&&  疾劲教小孟发鬓拂起,连身后的火摺子也被吹倒。刺目尖端在小孟细密的睫毛前凝定,然而小孟没有躲避,也没有眨眼,只是呼吸有点紊乱。  &小孟&&你的悟性,是我弟子中最好的。&曹性满意点头。&如今你的技术已经可以跟古之善射者纪昌相比了。再这样练习下去,要超越甘蝇、飞卫、养由基等传奇射手,并不是什么难事。&  &谢、谢谢&&&小孟生平第一次朝一个男人恭敬拜谢。从小到大,他接触的男人,若非阿谀谄媚之流,便是口若悬河之辈,很少像曹性这种不善辞令、沉默坚定的类型。其他教授小孟百戏的老师,大多努力逢迎呵护、不敢违逆,巴望能够藉此攀附甘、吴两位大人,让自己升价十倍。小孟看在眼里,总觉得厌恶。  然而曹性不同。曹性是个实事求事的男人。即使曾经受过甘、吴二人恩惠,却不卑不亢,从未有卑躬屈膝的时候。  &还愣什么?&曹性站在门槛,回头命令小孟。&还不出来学箭啊?&  &是、是的&&&小孟慌张扑出。  &弓箭啊!&曹性责备小孟。&不拿弓箭怎么教你射箭?你在发什么梦?&  就像蓄势待发的箭,因为之前抑压太久不准拿起弓箭,所以当曹性允许小孟正式手执弓箭学射,小孟积蓄已久的热情与力量,教他一挽起弓箭,立即进步神速,而且,练习再久、再辛苦,都不觉疲累。  每一种武器,其实都自有其脾性。个性内敛沉缓的小孟天生就跟箭比较投缘。他虽身为男子,然而气质阴柔,气力不够,无法抡动大型兵器;剑为兵器中的君子,他是宦官,拿剑总觉名不正言不顺;刀呢,霸气太强,江湖味浓,像他这种长于深宫的宦官,哪里有半丝江湖市井气息?  是故小孟选择了箭&&或者,是箭选上了小孟。  小孟迷上射箭,也许因为射箭可以学习瞄准目标,寻找目标。他没有忘记,自己到现在仍未找到人生目标。  不管白天黑夜,寒暑阴晴,小孟最爱挽弓搭矢,原地绕圈,让指尖旁边的箭镞围绕这个世界慢慢移动,指天向地,可惜,还未找到此生此世,真正想要猎取的目标。  可是,快了。当他挽弓搭箭的时候,他就知道,只要紧握它们,我的目标,很快就会出现了。
  可惜他还没有足够视野发现,  他真正想要的,  总是,在箭头之外。
  世道日坏,宦官与外戚斗争越来越激烈,冲突越盛,宦官的权力就越大。然而,早被目为过气的上一代宦官甘叔叔与吴叔叔,却无法乘着这股巨浪更上一层楼,相反地,被后浪淘汰,渐渐被摈出权力核心之外。  门庭越来越冷落,越来越多时间赋闲在家的两位叔叔,只能紧紧抓住最后的一株稻草,把所有心思时间寄放在小孟身上。  &老甘,我说啊&&年幼时长得像女生不难,长大后仍然男生女相,比女生更娇美艳丽者,方为真正珍贵啊。&  小孟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在宦官世界里,拥有女孩外表的男孩万中无一,只要稍加培训,内外兼备,身兼男女两性特长,先声夺人,左右逢源,奉承巴结起来自然无往而不利。  &嗯,我相信&&皇上见到咱们的小孟,一定惊为天人&&&  时代变化太快,他们年事已高,学习与应变能力根本追不上,心思也不比年轻一辈宦官刁钻新颖,手段不够狠辣恶毒,即使经验丰富,奉承巴结的能力仍在,却已经不够后浪争斗,没什么机会了,只能把指望放在他们悉心培育的下一代身上,妄想东山再起。  &对对对,即使皇上不喜欢,皇后、不,太后也一定会喜欢的&&对吧?我说得没错吧?&  失势的两位叔叔试图力挽狂澜,放下面子,向往日他们不屑的那些后进多方贿赂,同时努什么,甚至找来卜巫怪力乱神一番,预测宫中将来流行什么,然后火速迫小孟学习,但求能领众人之先,重新站到浪头之上,尽吐多年乌气,成为皇上爱宠。  &过几天就是皇后主持的亲蚕礼,我们要小孟力压十常侍底下那些宠妓,成为全场焦点&&老甘,你说小孟届时穿这件衣服好,还是那一件好?她届时表演哪一种舞比较亮丽夺目?&  仆人拨开帐帘,只见一亭亭玉立的初熟少女怯懦现身,身穿钿钗翟衣,内衬素纱单衣,领饰蟾蜍玉桂,雉纹红袖,云鬓簪花,青袜金饰,清丽夺目,娇美动人,即使甘、吴两位叔叔已为宦官,多年来睹阅美女无数,仍然忍不住咽了咽唾液,有种受不了不敢直视的迷人迫力,然而一旦狠心把视线移开,又忍不住好想把视线挪回去,彷佛,那就是世界的中心,任谁也无法抗拒这等魔性吸引力。  悉心栽种多年,这朵诱人的花,终于盛放了。  &哈哈哈!好!太好了!&吴叔叔站起鼓掌。&小孟,不枉咱们多年来悉心把你培育成材,你果然没有令咱们失望!&  &小孟&&我知道,我们是委屈你了。&甘叔叔脸上毫无喜悦之色,低头替小孟理好髻花,愧疚垂目。&请原谅这两个不得志的老人,就当完成咱们俩小小心愿&&小孟,甘叔叔对、对你不起&&&  小孟朱唇轻启,却没有说什么。他定睛凝视意气风发、成竹在胸的吴叔叔,复把视线移回眼前细心替自己整理衣衫的甘叔叔身上,良久,带笑摇头。  他没有忘记,从他走进这府中第一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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