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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李怀凝,人称毒舌孟宗竹,是只晚起找不到虫吃的鸟儿。因此和最晚收摊的蛋饼西施成为“麻糬”,人人都说她们有一腿,可竟有凯子要包养她杏子。她说什么也不依,写封“与狼訣别书”要他放过小红帽,却把自己送上虎口。首先,她的儿童画室来了个老学生,拿肖想已久的画作利诱她开成人班,思想邪恶的连构图都打十八限。哼!他吃她豆腐,她就吃他冰淇淋,免费观赏猛男秀,兼练习人体素描,怎么样也不吃亏,只是没想到炉程结束后,他竟坚持“一日为师,终生为母”,要她当他儿子现成妈……

  “罗伯·强生”是一个美式大众化的名字,但是全美叫罗伯·强生的亿万富豪之子就李怀凝的父亲这么一个。

  从李怀凝懂事后,便了解自己的父亲虽是个阔绰的鉴赏家,但他骨子里并非一个顶尖有脑筋的实业家,他之所以富有,全是靠长上的余荫,他之所以能成为美国外使,也是由于他父亲崔维·强生的暗中支持,加之体面的外表与状似一流的社交手腕,再挟持着庞大的家产收纳一流的辩才策士,以弥补他三流的政治头脑之故。

  总之,罗伯·强生是一个喜欢出锋头的人,而外交官正好可以满足他的欲望,并成为他将来进入政治圈的跳板。

  他与李怀凝的母亲是在台湾结识的。当年二十八岁的他是一个刚抵台的见习官,应邀出席一场新生画展。三十一岁的李清欢则是当代杰出新生画家的主角之一。隆重的场合,配上镁光灯效果,古典雅静、饶富异国风情的李清欢无异是万绿丛里的一点红,醒目得挽留住罗伯·强生这个天之骄子迷离又多情的目光。

  他爱上她了,对她展开热烈的追求,将以往追求女人的十八般武艺全都亮了出来,不停地以鲜花、宝石、美钻砸到自己心仪的女人身上。

  这样半年不见成果,最后他以一幅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女画家阿蒂蜜西雅的罕见真迹古画赢得佳人的芳心,让她以为他在乎她、了解她,进而对他另眼相看,不到半年他们便在他父亲崔维·强生的反对下闪电结婚。

  婚后他依然爱她的美丽与柔情,她则崇尚他的温文儒雅与非凡的艺术鉴赏力。

  但不幸的是,他忘了美丽不常在,而她则没及时识破鉴赏力有时是可以用财富堆积起来的道理。

  一个肤浅不懂得付出的人若爱上另一个肤浅不懂得付出的人,两相残害荼毒,倒也没啥好计较时,只怕是一个有深宽对缘分认命的人爱上一个肤浅不受爱情誓言束缚的人时,那就有罪可受了。

  李怀凝曾翻过双亲的结婚照,多情迷离的爸爸挽着钟情婉约的妈妈在神坛前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但这诺言在第弟怀惭出生后不倒一年就被一个魔力soso的女巫给破解了。

  罗伯·强生对妻子的爱情只维持了四年就移转到别的女人身上,之后便游移不定地换起对象,为了维护公众形象,他费心尽力地收购世界珍宝名画以讨好认命的妻子,如是多情不专的行为维持七年后,他的绯闻终于在李怀凝举家迁徙意大利后的一年爆发。

  失望的母亲虽然主动提出下堂求去的要求,但对父亲却仍是钟情一世,直到她香消玉殒,因为宿命的她一直以为,画再怎么不好,总该留给自己检讨精进,而爱情也亦复如斯。

  李怀凝知道母亲从头至尾就把父亲的多情不专看入眼里了,但为了留在他身边,她宁愿睁只眼闭只眼地穿着一个早夭的爱情,独自关在画室里,把所有的苦闷全都往画板上泼,直到真相暴露于众人前,她才不得不卷起苦闷与画笔,黯然离去。

她走的那天,李怀凝发疯心碎似地想跟着她离去,台籍保姆拦住她,劝着她说:

  “凝凝,别跟去,让你母亲一个人走。”

  十一岁的小女孩怎么懂得大人的世界,她满怀怨怒地问保姆,“爸爸与他的妓女究竟付你多少钱买下你的良知?”

  保姆当时没说话,心里却气得直发抖,不到一周,也跟着怀凝母亲的脚步踏上返台的航机离去。

  一个月后,李怀疑的意大利籍继母进了门,系出名门的她信仰墨索里尼法西斯极右派主义,可完全不见蒙特梭利开放教学那一套。她积极地劝服丈夫把大女儿打包进罗马郊居一家传统修道院附读,送儿子到奥地利的一家私立音乐公学当寄宿生,而她未来的孩子才能在没有任何混血品种污染的环境下降世。

  在二十世纪科技昌明的世界里?寻常人已经很难想像在石墙修道院里的日子了,但很不幸的是,她为李怀凝挑中的那一家修道院是专严苦修派的,湿冷幽暗的院内严禁高声歌唱与大声喧哗,世俗之物都得舍弃,直到你被“关”到十八岁,让监护人领出去为止。

  在那所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修道院里待上一年,本性淘气天真的李怀凝幡然变成一个反骨、反传统、反宗教的人。

  有几名老修女甚至直呼她是一个“来自地狱的魔女”,李怀凝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恨起修女与外国人的,再加上她自身的外国血统已明明白白地显现在她的外貌上,最后,照镜子时她竟连自己都恨了进去。

  李怀凝十六岁生日那天入修道院正好满五载,亲生母亲李清欢总算从父亲那里取得探望权。

  她千里迢迢地来探望女儿时,曾这么对女儿说:“阿蒂蜜西雅,当你遇到‘夏吐西’时,你要逃,逃得愈远愈好,即使达到断壁悬崖处,纵身往死谷里跳的后果都强过被它们逮到。”

  李怀凝当时讶然地看着从‘夏吐西’手掌里逃生的母亲,四十八岁的她已不再美丽,风霜般的皱纹与早白的发让她苍老得像六旬老妪,原来与“夏吐西”在一起的十多年岁月把她向来引以为傲的女人味全都磨耗掉了。

  母亲离开怀凝与怀惭两姐弟时,除就画具以外,是两手空空地走的。她花了五年的时间,在台湾大陆两地游走,昼夜不分地习画,总算在东方画坛里东山再起,但是一身是病的她似乎知道大限已不远,她来见女儿,也是为了把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交出来,那就是强生家传媳不传女的珍珠项链。

  “妈妈没办法把你弄出这间修道院,但是有一个人应该可以帮你这个忙。

  你祖父当初反对我与你父亲的婚事,但当我生下你,将你的出生照寄到美国给他后,他还是派人将链子专程送来台湾给我,默许我们母女在强生家的地位,想来他该是个明理的人。”

  于是,李怀凝抱着满怀的希望写了一封批评该修道院作风野蛮不开化的求救函,并强调这样箝制人行为与思想的宗教机构已不符合世界潮流,应该关门大吉才是,然后连同上了封条的链盒,一并寄交到美国给祖父。

  一个月后,李怀凝被修女召见,她才知道,她祖父恶劣地将珍珠链盒没收,还落井下石地回了一封信给众修女们,要她们严加管教她,他会在两个礼拜后亲自造访本修道院,导正孙女冥顽不灵的思想。

  于是,自负得意的修女们开始对李怀凝实施门禁,剥夺她习画的课程,没收她的笔、纸以为惩处,直到她的祖父大驾光临该修道院为止。

  李怀凝这下可火了!接过署名给Artimisia·Johnson的包裹,直接冲回狭隘的囚室,愤怒地拆开包裹,讶然地看见一只迷你珠宝盒,盒里有一对巨大浑圆的珍珠耳环,其中还夹了一卷字条。字条理的英文字迹非常潦草,她得就着抬灯才看得清楚。

  阿蒂蜜西雅,想个办法撤出把柄,祖父两个礼拜后正午来验收成果。

  附注:那串珍珠项链是强生家的传家宝,只传媳妇不转女。我唯一认可的媳妇既然下堂求去,这串珠链自然该回到强生家。附上一对天然养珠耳环,希望从你开始,母女代代往下传。

  崔维·强生谨此有了崔维·强生这张字条,一股邪恶的念头已在李怀凝的脑里形成,兴风作浪已是势在必行了。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李怀凝安保守己地窝在自己的囚室里虔诚祈祷,不反抗、不抱怨,反而乖顺地任修女们摆布,长时间的逆来顺受让修文们以为她总算改过自新,愿意在神前接受忏悔,于是在祖父崔维·强生抵达罗马的前一日,将李怀凝提备,她从平日待她与其他女孩最苛的那一个哥雅修女手中接回画笔,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不去破怀对方残留在最粗的那枝画笔上的指印,一派端庄安详地回房做功课。

  隔日临午,她逮了一个机会暂留在所谓的囚室里,撩起灰压压的道袍裙,拱着两个膝盖靠坐在床头,揣摩产妇临盆似的情景,以手巾包住画笔的杆凑近自己的私处,模拟该如循着角度将笔杆刺进去,试了三回却始终没敢真的付诸于行动。

  最后是李怀凝听到好友偷偷在门板上轻叩三回,通知祖父终于造访修道院的讯息后,她双目一闭,咬牙地将那个笔杆往自己的下体深深刺进去,一阵椎心刺骨的痛瞬间传来,让她忍不住尖叫出声,随即将带着血液的笔杆拔出,拧眉检视成果。

  一串鲜血滴在她的袍间,她没有哭,反而歇斯底里地狂笑出声,门恰巧在此时被人顶了开来,一粒酸瓜子长脸随即探入门来。

  呵呵,不正就是那个哥雅修女吗?

  她不知道李怀凝打着什么歪主意,只见她手拿着笔杆,两脚开开地坐躺在床上,不问是非黑白地抢过女孩的画笔,便扯喉痛驾一顿,“你这个不知感恩的魔女!竟敢在圣洁之地干下这种猥亵行为,我非得把你这种恶劣的举止告知你的祖父……”

她看到李怀凝腿间汩汩溢出的鲜血将雪白的床罩玷污,整张脸发白后才终止谩骂。

  “你……你在做什么……”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在铺着石地的暗廊间响起,她脸色转青,惊慌地转身抢步要将门掩上,但迟了一步,崔维·强生已在四名资深修女的陪同下现身。

  他们看到李怀凝这副被人强暴的模样,再看看哥雅修女手上那根带血的笔杆,脑筋动得快的修女们在惊吓之余、已把一加一的结果推算了出来。

  而崔维·强生则是面无表情地转身,以严厉的口吻对修女们斥道:“我要马上带我孙女离开这家吃人修道院,若有人阻挡,我绝对要把整件事上报到梵蒂冈去。”

  当天下午,李怀凝净身换回平民服,得意扬扬地踏进祖父的专用座车,离开这家埋在茂林山谷里的修道院。

  大车才刚开出古树连荫的羊肠小径,不知天高地厚的李怀凝开口说:“我们实在应该召开记者这让修道院关门大吉的,里面还有好多跟我一样天真可怜的女孩子呢,我们应该把她们也救出来才是啊!”

  “可怜也许,天真可不见得。”崔维·强生绷着老脸,沉着口气说:“我只是建议你抓个小把柄,你却使出自残的笨招数,如果被关的人是你弟弟,你是不是会建议他把自己的生殖器也割掉?”

  “喔哦!”李怀凝捂着耳朵,提醒祖父小心用字,“虽然我们没见过几次面,但希望你没忘记我其实还未成年。”

  “阿蒂蜜西雅,你再顶嘴耍嘴皮子,我会请司机把车开到另一家更严的修道院去,让你一辈子关在那里。”

  李怀凝笑眯眯地看着老人,耸肩说:“这是二十世纪,恐怕在意大利,像这样循古法传道的修道院就仅此一家而已了。”

  老人摇头叹气地瞪着孙女,“我还是不敢相信有你这样烈性的后代。”

  李怀凝瞠目回瞪老人,“那你最好开始跟心脏权威人士多攀点交情了。”

  老人眉一掀,“乳臭小娃,你咒我早死?”

  “不敢。你死了我找谁撑腰?”

  “好,算你识时务。现在,你要怎么办?跟我回美国?”

  “不想。我只希望你能向你儿子争取我们姐弟的监护权,然后啥事都不问地放牛吃草。”

  老人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起来。“啥事都不问,你以为我的跨洋洲事业是玩假的吗?”

  “你以前对我们就是啥事都不问的啊,为什么今天突然觉得不安起来?”

  老人被女孩这么一顶,嘴一抿,好久才说:“要不是你跟我求救,你即使在那里发烂,我也还是不会管你。”

  听出老人抱怨她不知好歹,李怀凝这才软下口气说:“祖父,我很谢谢你的帮忙,我若有选择余地的话,我宁愿自主,但既然我没选择余地,我宁愿受你监护,”

  她说完,还急忙补上一句,“当然,条件是在我有受到尊重的时候。”

  “条件!人微言轻能跟人谈什么条件!”老人嗤之以鼻后,让了一步,“念在你能伸能屈,行事敢不择手段,倒是有我强生家的影子,我就答应你,会试着跟罗伯争取你和你弟的监护权,但你们可别妄想我会就此多分遗产给你们。”

  “我不能代替怀惭说话,但我的那一份你大可省下来装潢你自己的棺材板。”

  崔维·强生不相信有人不爱钱的。“不爱钱的大话别说得太早,你才十六岁,往后念书生活总是要盘缠打点的。”

  “我不是不爱钱,我只是被关在笼子里五年,爱自由比爱钱多一点。”李怀凝满不在乎地说:“这附近有很多壁画维修师愿意收学徒,我东挖一点,西刨一下,总会跟壁画里的原创大师偷学到一点皮毛,至于死书这玩意,我大可不必浪费时间去理会。”

  崔维·强生已见识过孙女蛮不讲理的一面,知道性子刚烈的她说到做到,缓语道:“我若争取到你的监护权的话,不管你选择上哪里,都得继续深造,因为我们强生家没出过大学毕不了业的成员,即使你那个不成材的父亲都有办法拿到耶鲁文凭,而你和你弟弟可不能坏了强生的家规。”

  一提到父亲,李怀凝马上面带菜色地问祖父一句。“你到底捐了多少助学金才让罗伯毕业的?”

  “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正确数字的。”崔维·强生斜睨孙女一眼,“因为你天性不爱钱不是吗?”

  “但我很想知道你儿子究竟有多么不成材。”

  “你忘了我儿子即使不成材,终究是生你养你的亲生父亲!”

  “我当然没忘,人可以选择朋友、伴侣与信仰,却不能选择亲属。一个尽职的父亲会得到我的尊敬,一个爱我的父亲也会得到我一辈子忠实的爱,可惜你儿子对我和怀惭连最起码的关心都不屑为之,一个只爱自己、绝情寡义的父亲要他做什么?”

  老人说:“阿蒂蜜西雅,这点你不能怪他,要怪就怪到我身上好了,是我没把自己的儿子教好。你祖母与曾祖母从小宠坏罗伯,而我忙于事业很少搭理他,等到他长大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儿子不是个能担大任的料子。我为了维持企业的长久经营,已打定主意将来要把公司交给专业的外人管理,私下则强迫你父亲从政,固定给他一笔丰厚的年金挥霍,就是不让他有机会插手介入公司的营运核心。说来说去,我其实也是一个爱自己、绝情寡义的父亲。”

  “你是个爱自己的祖父吗?”李怀凝问。

 老人迟疑三秒后说:“我不知道,这得等到我真的说服自己有你这样的孙女才知道。告诉我,你弟弟行事也跟你这般……嗯,‘惊世骇俗’吗?”

  李怀凝笑了,眼里闪烁着慧黠。“没有。怀惭从小就人见人爱,人缘很好的,所以我继母才肯依他的兴趣,花钱送他到奥地利的贵族学校习乐理。可是最近我听说我继母不能生,花了好多钱还是没消息,打算把怀惭接回去培养成家族接班人。

  怀惭醉心于音乐,对经商根本没兴趣,但他年纪还小,根本不知道怎么跟那个女人说不。其实,说不也没用,那个虎姑婆根本听不进一个‘不’字。”

  “怀惭可以不得罪那个女人,大他三岁的你为什么就做不到?还让那女人把你送进那家修道院?”

  李怀凝耸肩。“我恨她取代我母亲的位置,她则怨恨我让她想起我母亲,我跟她之间其实就是一场女人跟女人之间的战争。”

  崔维·强生睨着孙女。“所以你就决定先开战,在你父亲婚礼的前一天,拿着一把剪刀,潜进她的卧室把她那一袭价值连城的嫁纱给毁掉?我以为像你这么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应该有办法将坏事干得漂漂亮亮,不留把柄让人揪的,除非……是你放意制造纷端?”

  “纷端不用我制造就存在了。那个女人有种族优越感,在她眼里,除了白种人以外,其他肤色的人都是罗马共和时代的外化奴隶投胎转世的,而我则是毁掉罗马帝国的白匈奴人的野蛮后裔。”

  老人笑呵呵地看着夸张扮着鬼脸的孙女,“四年前的新年期间我见过她一次面,她其实也没你说得那么坏。”

  李怀凝略微防备地睨了老人一眼,“喔,那你是对她一见如故喽?”

  “本来是的,直到她指着我的皮鞋告诉我,我应改穿意大利原厂手工制的小牛皮鞋才能搭身份。还有,阿蒂蜜西雅,告诉我这个老头子,罗马的冬天到底有多冷呢?”

  “最低不过摄氏十八度吧!”

  “那我实在想不透了,她来饭店见我时却披了一件貂皮大衣,领子上挂了一个貂头,大衣下摆还晃着十来串貂尾巴,好不吓人,我还以为自己到了西伯利亚!”

  李怀凝为那些西伯利亚的雪貂抱不平,“可怜的貂,被人剥皮后还得替她卖命地展示给人看。”

  “所以我想在面对你时,她也许有可能是个坏巫婆。”

  “何止有可能!她本来就是!”她瞪着老人,一副“早跟你说过你还不信我”的愤慨模样。

  “但你却绝对不是白雪公主或睡美人之流的女孩。”

  李怀凝冷嗤一声,”那么弱质、被动的角色,谁想当她们!我是我,阿蒂蜜西雅,不见得有一副好心肠,但我会永远抗拒权威,争取平等的对待。”

  老人对孙女的激动言论不予置评,“年轻人有理想抱负是好的。”

  李怀凝没再发出进一步的言论。

  崔维·强生似乎觉得孙女若没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于是开朗地说:“好,不谈令人生气的事了。咱们现在先上医院检查你的伤势,看看医生怎么说,如果有办法,我要他们将你的贞操缝回去。”

  李怀凝看了祖父一眼,在心里嘲笑他思想八股,但怕他真的持着她上医院,于是半威胁说:“最好不要,要不然,我会跟医师说,都是祖父你害的。”

  崔维·强生闻言缓缓地转过头来瞪着孙女。不讶异地,他这个倔强的孙女也以灿澈如星的眸子回望他,还给他一记藏着暗器的笑容。于是,他又不吭一声地将头调正,拿起拐杖,按了一下轿车的通话钮,通知司机直接开回罗马的饭店。

  崔维·强生也没想到自己纵横五大洋洲商界半个世纪了,竟会被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唬住,唬住也不打紧,他差点被她气到吐血,但手掌就是提不起来,更别提掴她一巴掌了,他其实欣赏自己的孙女的。

  原因不难猜,当他在修道院跟这个强暴自己的女孩照面时,他已在当下对她起了关爱之念。她是他的孙女,只因她是罗伯的女儿,他却对她不闻不问了十六年。

  但一切都还不迟,从现在开始他要补偿,尽一切可能地补偿她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

  西元一九八九年月罗马崔维·强生在五星级饭店里拨了一通国际电话至台湾,给他在二次世界大战担任陆军同盟、出生入死过的东方战友骆以驮。

  “骆,是我强生。我?我身子硬朗,再好不过。你呢?全家大大小小都好吧,好,那就好。嗯……听着,骆,我打这通电话其实不是跟你话家常的,而是想跟你讨一个人情。是,我知道,不会客气的。

  “事关我那一对混血孙。对,他们是罗伯的孩子,他跟李离婚了。喔,不必替我难过,他们五年前就散了,而且以罗伯花心的个性,这场婚姻能维持这么多年还真令我讶异。

  “总之,我那一对乖孙跟罗伯的新妇处不来,想到台湾找妈妈,不知你可不可以代替我照顾他们?吁!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一已我将孩子的资料弄齐后,会交代秘书转给你。

  “但我还是有一个棘手的事得跟你略提一下,小的孙子待一阵子后会到美国找我,但大的孙女想继续留在台湾,她不太好搞定……不,我没有要你严加看管她的意思,而是希望你能睁只眼闭只眼就好,只要她不干下杀人放火的勾当就随她作主去,原因让我在下封信里告诉你好了。老友,我会记住自己欠你这一回的,日后你有难,我一定效劳。保重,保重。”

  一个月后六月香港骆以驮走进自己半岛酒店的卧房后,拿起案桌前的一叠信纸,提笔疾书起来。

  前不久我们才在电话上问候彼此,不过一个月,情况逆转过来,换我求您施大恩。我目前由北京来到香港,相信你在美已由各大传媒得悉月初发生在广场上的悲剧。你一定想,我们年纪都一大把,走过更残酷的战争与寂寥的岁月,此一事件实在不该让老骆千里迢迢飞去北京玩命。

  你这么想是对的,我确实是个贪生的老头,但是有一个让我牵肠挂肚的年轻人意外地卷入了这场事件。他是我二十多年前偷偷绕境欧洲经由苏联运回大陆祭拜我死去的前任发妻时,所种下的一个果;那个年轻人的母亲是我老家福建武夷山的姑娘,也是我故妻远房的一个小表妹,我一日在乡亲的陪同下重游旧地与之相遇,就这么结下一段缘。

  我们古人有说过一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的话,也许是积蓄多年的乡愁在当时当下被我转移到这位柔情似水的姑娘身上,我与她竟发展出一段黄昏之恋,我娶了她,给她与她的家人一笔丰厚的聘礼,在福建多待了两个月,直到我不得不离开为止。

  之后我曾想再回去探望她,但此间的情治单位似乎盯上我了,我不敢莽动,只好委托你照料我所谓的妻妹,后来你告知我,我的妻妹在一日清晨产下一子需命名,托你来征询我的意见,我为那个小男娃取了一个单名旭。而这个名旭的小男娃其实就是我的亲骨肉。

  他的聪颖与名列前茅的学业你是已知的,十五岁就负笈至北大就读,十九岁拿到经济硕士,二十一岁便入了博士班的甄选,知今他二十四岁,已申请到哈佛大学研究所的助学金,好不容易海峡两地的局势好了些,我们都同意政治立场的不同并不能抹杀我跟他之间的父子亲情,总算等到他首肯,愿意在六月初与我在香港相认,无奈却碰上了这场事件。

  本来他人已到香港,是不可能卷入这一场事件的,他也坚信以他过去对党的拥护,就算有人陷他于不义,也会还他一个清白。但很不幸地,他似乎忘了他有一个曾在海峡对岸办报的父亲,同学逮到他的这个小辫子,不问是非曲直地先替他安上反动的罪名再跟公安告密,于是,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民主斗士“英雄榜”上的一员。

  他跟我说:“爸,我不想当英雄烈士,只想把研究搞到通透,这也遭人祸!”

  听他的口气,似乎把情况搞懂了,但是这小子竟然打算自动回北京跟公安坦白自清,我了解他的用意后,活说歹说地拼上老命才将他拦截下来。

  我与孩子的外祖父与舅舅们利用一些人际关系为他脱了嫌,并以出国深造外加探亲的名义将他留在香港,但这里只有一个我前妻的老姑婆独居着,我生怕那小子想不开又跑回北京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于是特别于此地聘用两名保镖日夜守着他,尽管如此,我恐怕时间拖得愈久,他莽动的可能性愈大。

  我这个老头子面对自己个性如牛的大儿子再也无力可使,只好求救于你,希望你再次伸手拉我一把,把旭劝去美国念书。毕竟,这二十四年来与他一直保持联系的人是你,对他来说,你这位义父的一句话可能比我说十句还有用。

  我的心情纷乱,就此搁笔,附上酒店号码,盼能听到你的回讯。

  东方战友以驮敬笔 

  李怀凝头遭光顾那位站在深街陋巷卖早餐的蛋饼西施,原是情势所逼,因为店摊里卖的早餐最晚收摊。

  蛋饼西施的年纪约莫二十多,体态合宜,从侧面取景,她细长柔亮的乌丝别一个粗制的橡皮圈捆得死紧,粉红的桃腮不时漾出一涡涡亲和的涟漪,即使她不笑不语,那对慈眉照样溢满对浮华人世的乐观。

  前一阵子穷到不得不跟房东吴念香赊房租度日的李怀凝,终于卖掉一幅画,那幅画是她学生时代所创造的变形自画像,她把自已脱得精光趴在一面腾空的玻璃板上,以自动照相机拍下被压迫的身子,然后再以油料一笔一笔地移转到帆布上。

  尽管李怀凝讨厌自己当时不成熟的笔法,她仍是不愿意挂牌出售,因为这幅画里藏着她年少时对人生的厌愤与控诉,出售那幅画等于卖了自己。

  可恶的是,那个依约来找画的人没遵守买卖约定,欺负李怀凝不跟买主打交道的弱点,弃李怀凝特别清出来任他挑的二十幅水墨画不顾,独独钟情于那一张被塞在床板下的“肥美”。

  而知道她规矩的房东小姐不但没阻止对方见猎心喜的蛮横行为,反让他轻而易举地将画带走,之后还沾沾自喜地亮着那一张七位数字的支票,欣喜若狂地告诉李怀凝,“孟宗竹,你时来运转,碰上一个大金主,发财了!”

  李怀凝一看到那一张百万的支票,目光也不得不醒亮起来。

  以她自己在私人画廊里的行情,扣掉佣金的部份,她最好的一张画不过值个八万、十万,她不由得在心里偷笑,是天字哪一号的笨番薯,肯花钱当这种冤大头。

  等到李怀凝搞清楚他拿走的是那一幅画后,她的得意尽消,火爆的脾气如狂风骤雨说来就来,还险些把这间公寓的门板拆了。

  “你这尾抹香鲸!不仅缺手缺脚,你还缺脑袋!我提醒过你,得盯着对方,除了那二十张画,不可以让对方碰其他的画。”

  身材圆硕的房东吴念香自知理亏,低声下气地说:“我是有盯着他啊,但是电话铃响了,我总得接个电话吧。谁知道我闪身才不过五分钟,他就看到你藏在床底下的画。我提醒他得挑你交代我给他看的那二十张画,谁知他说你答应任他取,而且他觉得你给他看的那二十张水墨画意境不高,笔法铺陈更是淡而无味,皆非袁疑的水准之作……“ㄟ,大才女,你不要用那种恐龙绝种的眼神瞪着我,我只是忠实引述他的话而已,又不是真的同意他的看法。最后是他坚持要带走那幅画,还强调你日后若有疑问,再打电话给他,他会跟你谈他挑那张画的原因。呐,这是他的名片。”

吴念香想告诉李怀凝,那个买画的金主其实长得跟“法拉利”一样标致,但一想到李林凝跟“雄性”的东西犯冲,忙改口道:“我虽然有错,但这一切还是得怪你自己,干么撂下有画任人家取的大话。”

  李怀凝将名片接过手后,看也不看地撕成四瓣,将碎纸屑往身后一抛。

  “大话不是我说的好不好,是画廊的经理开嘴闭嘴的生意经,你在大公司当主管那么久了,还会听不出来吗?”

  房东吴念香将肩一耸,“我的确是听不出来。依我看,他并不知道那画里的肥……嗯,女人就是你,你别在意,好不好?”

  “要我别在意!那肥肥小姐你先学着不在意自己的吨位好了。”毒话一放完,李酷小姐卷着龙卷风,不管旁人被捆风扫到后是死是活,直接转回自己的房里继续酝酿低气压。

  那一个礼拜,只要在这屋檐下过日的人都会被她清算一番,而李小姐那张尖牙利嘴可真不是普通的毒,中伤人的话比机关枪的子弹还让人难以招架。

  李怀凝闭关冥想一周后,了解自己理亏,接受自己其实已穷到不得不抛开明显的弱势处境后,顺手提笔蘸墨,于数秒内,以草书兜画出两道自用送礼两相宜的“收惊符”,往房东吴念香和另一名室友赵燕丽的门板上贴去,并认份地将百万支票轧过银行帐户里,平衡赤字。

  这也就是为何以往为了省钱,宁愿饿肚子将早餐合并中餐吃的李怀凝,终于吃得起早餐的原因了。

  李怀凝还记得那是一个礼拜天,她睡到日上三竿饿着肚子起身,牙没刷脸也没洗,将灰色的印度染印棉饱往颈子一套,汲着一双草鞋,踩着饿过日头的阴魂魅影出门觅食。

  街头那家餐店的老板说烧饼已冷,油条得回锅,这样凑和凑和着吃,问懒人姑娘可不可以?

  懒人姑娘懒归懒,但对入腹之物的品质还是没商量的余地。她臭着一张脸,直接丢出一句“不可以”,便出了烧饼店。

  “无所谓,”李怀凝自我安慰地说:“街头这家没得买,姑娘就到街尾吃蚵仔面线。”

  不料,李怀凝才刚在面摊子前站稳,话都还没脱口,一脸神似猫头鹰的老板娘二话不说地提起左手,将酷似血液子金钟罩般的大盖往空中一掀,右手翩然耍起大柄勺往空空如也的大锅鼎里唧、唧、唧地敲三声,这样“大费周章”地跟李怀凝耍弄一出“铭谢惠顾”的默剧。

  歪着脖子观赏的李怀凝,忍不住插腰告诉老板娘,“你欺我长得像外国人不懂中文,跟我装聋作哑是吧?老板娘未免也太乡愿了!”

  “喔,小姐你会说国语哦!啊,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是在附近酒店陪人客跳舞的洋小姐哩!”老板娘老脸一收,笑着问:“凶燕?什么数凶燕?”

  李怀凝没力气跟她抬杠,卷袖伸指搔搔颈背,单手一办,继续寻访下一摊食店。

  人正饿着,血液里的血糖指数便会下降,这指数一降,头昏脑胀,鸣喘是常有之事,而李怀凝的情绪则是会严重地恶化到见人就瞪、见狗就踢的地步。

  她无力地踏着身前那条被迟迟冬日拉成细又长的竹竿影子掉头回老窝,猛然觉得老窝好像被恶作剧的仙人施了乾坤大法,一下子被挪到遥不可及之地。

  拖着牛步将路程走过一半,她才注意到石侧前方有家专卖素食的摊子还开张着。

  年轻貌美,身材又窈窕的老板娘刚送走一个中学女生,又迎来另一名男士。李怀凝见状,大眼一睁,忙跟上去光顾凑热闹。

  李怀凝虽然饿,肚皮也叽哩咕噜地滚着,但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在民主日渐落实的台湾,大至做官,小到上邮局买邮票寄信都得按规矩来,李怀凝虽然酷毒,但在排队这事上是比那些花老百姓钱玩“升官图”的官儿们还要认份的。

  李怀凝一手抱着扁肚,另一手挡在摊子前,眼直勾勾地盯着煎盘里的蛋饼,直到蛋饼被一双难得一见的巧手包进了保丽龙盒里,递交给男士后,李姑娘才有气无力地开口点东西。“老板娘,有没有最快的……”岂知旁边的男人意开口说:“小姐,我还没点完。老板娘,我……我还再要一份。”

  李怀凝脖子一甩,阴森森地瞪着对方。“先生点东西可不可以一次讲清楚。”

  对方被李怀凝的眼神吓了一跳,但他没有让步的意思,回神扭头再跟蛋饼西施说:“不,还要两份。”

  蛋饼西施笑容可掬地问:“可不可以请先生稍等一下?我看这位小姐似乎已快撑不住了。”说完,马上问李怀凝,“小姐,你要不要先进店里挑一张桌子坐下来,我马上帮你弄一份早点。你刚才说你想要什么?”

  要能最快打点好的熟食!但李怀凝就是讨厌男人,尤其是眼前这个明明觊觎老板娘的美色,却又做得很不高明的男人。

  于是李姑娘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说:“我想要一份蛋饼,一份法式吐司和一块素萝卜糕,外加一瓶豆奶,不知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我想先生不介意等个几分钟的。”

  那男人受到蛋饼西施关怀的一瞥后,红着脸,不甘不愿地说:“当然,当然不介意。”

  李怀凝卖乖地在对方肩上一拍,说:“谢了。”然后拽着胜利的步伐,迳自往店里最靠近蛋饼西施的那张桌子挨坐下去,顺手拎起桌上的报纸一掀后,将整颗头颅探了进去。

  从此,李怀凝成了这家早餐店的常客,几乎日日来报到,逐渐地和老板娘成了朋友。有时没客人时,老板娘会坐下来跟李怀凝聊天,聊着聊着李怀凝就告诉她自己的想法了。

  李怀凝其实很不喜欢用“老板娘”这一个专有名词来称呼她,因为在李怀凝的念头里,老板娘这词儿总跟“市侩”沾上一点边的。

  老板娘眯着笑眼跟李怀凝说:“那李小姐直接叫我小月好了。”

  小月!李怀凝突然觉得这名字美得简单,也许是因为小月本身就是个质朴美丽的女孩,连带地让这个寻常的名字也神话了起来。

 小月看起来虽年轻,其实也快逼近三十大关了,呼其女孩似乎不妥当,但她没受到俗世的污染却又是事实。

  小月二十岁时曾嫁过一位空军军官,对方在婚后第三年在执行公务时受伤,半身瘫痪多年后服安眠药自杀,留下一笔存款和一封交代母亲绝对要小月觅人再嫁的遗书。

  可是没几个月,小月的婆婆承受不了独子自杀的打击,紧跟着中风卧病在床,于是,小月再嫁之事就没了下文。

  为了养活自己和婆婆,小月用丈夫留给自己的钱顶下这家早餐店,能过一天是一天。

  偶尔,会有几个三姑六婆来买早餐,顺道试探性地说要帮小月做媒。

  小月总是细声软语地回绝,“陈太,嫁人这种事又不是说有就有的,是要看缘分的,对不对?”

  李怀凝虽然喜欢小月细细柔柔的嗓子,但她可不同意她的宿命观。李怀凝曾在读到英国作家珍奥斯汀的作品时,注意到她描述当时“单身女人最怕穷”的无奈心态,如今两百五十年已过,女人的社会地位与处境虽已改善,但毕竟只是冰山一角,全世界被家族逼着嫁的女人一跺起脚来,可能会让地球停止自转两秒钟。

  李怀凝在三姑六婆走后,总忍不住给小月洗脑,“不对,不对。嫁与不嫁是要看你自己,跟缘份扯得上什么边!而且与其嫁人做婆一辈子,不如孑然一身逍遥过日来得好。”

  小月没赞成,当然也不反对,只是带着一抹浅浅的甜笑点头,哼着“港都夜雨”,回过身去迳自煎她的荷包蛋。

  李怀凝的目光则是瞬也不瞬地盯着小月曼妙的背影,惋惜如她这样的好女孩觉得守在蛋饼摊后度过青春,这跟自己年少时被关在修道院有何两样。

  但是若小月真的嫁作人妇,再靠男人过日,就能改善目前萧然的处境吗?

  李怀凝可完全不苟同。她才华洋溢的母亲可没因为捞到一个金玉良缘而过着好日子。

  男人不能靠,这是李怀凝从自己父亲那里得出来的结论。

  李怀凝走进古画店,熟稔地跟老板娘打招呼。“老板娘,我终于来取画了。”

  老板娘避开李怀凝的目光,矮身整理柜台后的画框。“什么画?”

  李怀凝踮起脚尖,将身子横过柜台,凑到老板娘的面前。“两个月前我订的古画啊!老板收了我一万元的订金,说要帮我保留的。”

  老板娘拿了一块大布罩在画框上,直起身子告诉李怀凝,“那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了。”

  李怀凝见老板娘板着一张脸,也收起笑容,就事论事地提醒对方,“可是老板在两个月前收下我的订金也是不争的事实。”

  “你想要回订金,我可以现在就付现还给你。”

  李怀凝柳眉一耸,不解地看着老板娘。心想老板娘是不是提早步入更年期了。

  今日与以往的好客迥异。李怀凝忍下脾气不发作,端起和善的面孔,捺着性子解释,“不,我不是来讨订金的,我是来拿画的。我甚至带余款来了。”

  “喔,真可惜,你看上的那幅画已被人买走了。”老板娘冷淡着口气说。

  “被人买走?可是你们答应……”

  “李小姐,我们是做生意过日子的,你拖了两个月才来,我们根本没把握你到底会不会来取画,所以……”李怀凝脸色一青,不悦地替老板娘把话说出来。“所以你就不讲信用地把画转卖给别人了。”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你如果早一个礼拜来,我们也不必这么难做人。”

  老板娘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样子。

  “对方出多少价?”李怀凝冷冰冰地问。

  李怀凝想了一下。“这个价码我也出得起,你要抬价三倍,那就三倍吧!”

  老板娘不为所动。“李小姐,对方是个事业有成的生意人,这样竞价对你很不利的。”意思就是她不肯卖就是了。

  李怀凝握着拳头,忍住不去掐老板娘的脖子。

  这时门铃响了,搬着一批卷画的老板开门而入,看见李怀凝的身影后,兴高采烈地喊,“李小姐,你终于来了,我帮你留的画,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啊?”

  李怀凝一脸困惑,“我当然要啊!但是老板娘说那画已……”老板不慌不忙地走到柜台后,轻拍老板娘的肩,好言好语地说:“老婆,这里我来顾着,你去泡壶茶端出糕点,招待客人好不好?”

  老板娘气不过,给了丈夫一记卫生眼,细肩一扭,气呼呼地往厨房走去。

  李怀凝瞥了老板娘的背影一眼,两手一摊,轻声问老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板笑着说:“客人看上同一幅画是芝麻常事。但我既然已答应先留给你,就不会把画转卖给别人,当然你若改变主意那又另当别论。”

  “谢谢,老板你够意思。”李怀凝将支票掏出来,递给老板,顺便叮咛一句,“只要你马上去银行兑现,我保证不会跳票。”忍不住好奇,李怀凝问了,“真的有人出三倍的价钱想跟你买那幅画吗?”

老板没点头,只说:“我老婆跟你碎嘴了?”

  “何止碎嘴?你若不现身,她根本就不卖我画了。”李怀凝跟老板抱怨老板娘的作法。

  “李小姐请不要见怪。因为这种情况已发生五次了。对方甚至跟我老婆要你的联络电话,想主动劝退,但因为我把你的电话搞丢了,所以对方才告诉我老婆,若能让你打消主意的话,愿意以三倍的价格收购。”

  李林凝感激老板弄丢她的号码,以免她受到无谓的骚扰。“都是同一位买主想跟我竞价吗?”

  “他叫什么名字?”

  “这我不能说,因为他若问我你的名字,我也不会告诉他。总之,依我的浅见,你们对画的品味与眼光似乎很相近,而李小姐的运气似乎比我的另外一个客人好,每次我有新货到,你似乎总早对方一步将画订走。”

  提到新货,李怀凝的目光登时雪亮。“新货?老板有进新货吗?”

  “这不就是了吗?”老板比了身后一排相叠相错的画框。

  “我可以先睹为快吗?”李怀疑语带兴奋地问。

  “当然可以,看来你这回又比那个客人快一步了。”老板笑着挪出一个空间任李怀凝观看。

  一个小时后,喝了三杯上等文山包种茶与绿豆糕的李怀凝,心满意足地抱着三幅古画,飘着轻盈的脚步踏访隔壁的现代艺廊。幸运地发现,她放在艺廊里寄卖的画,六幅里竟然有四幅脱了手,她荷包里银两突然暴增,这让她花钱的欲望一下子沸腾至最高点。

  李怀凝暗地清算自己的经济能力,热血沸腾地杀回东区,走访自宅附近的一家高级画廊。

  她前阵子到那家画廊闲逛时,看到一联溥心畲的字画,当下就与之坠入情网,但是她那时身无分文,就算经理肯让她分期付款,她也还是“娶”不起那联字画,只好盘腿呆坐在画廊一整天,直到看店小姐请她隔日再光顾为止。

  那种看得到却要不到的失落感觉让李怀凝无眠了三夜,午夜梦回时还大汗淋漓的梦见自己跟一个无名鬼抢画。

  如今她有这个经济实力,还等什么呢?

  李怀凝踏入素雅幽静的画廊,仪态从容地询问:“张小姐,溥心畲的那联字画还在吗?”

  助理小姐想了一下,应声,“在,我去储藏室拿来给你。”

  当助理小姐带着一卷画回来摊给李怀凝看时,李怀凝飞扬多时的心一下子坠到谷底。她惨白着一张脸,寒着音告诉对方,“小姐,不是这一联,是前些日子挂在入口正对门展示的那一联。”

  “喔!那一联啊!对不起,好像一个礼拜以前被人买走了。”助理小姐说着翻了一下自己的笔记簿,最后跟她确定,“没错,是被我们经理卖掉了。”

  向来相信答案长在鼻子下的李怀凝忙启齿问:“卖掉了!卖给谁?”

  助理小姐摇头,“经理交代不能说。”

  “你不能说,那我用看的好了。”李怀凝说着粗鲁地抢过助理小姐的笔记本,想探对方的资料,就连助理小姐想抢回簿子,她依然抵死不放手,直到瞄见她想找的物件买主与行动电话号码后,才甘心地松掉笔记本。

  助理小姐一个踉跄地靠贴在墙上,不悦地责怪她,“李小姐,你这样探人隐私不好吧!”

  李怀凝已瞄到对方的姓,根本不在乎助理小姐怎么批评,匆忙地丢下一句,“抱歉。”便抱着自己的画踏出画廊。

  那个人性骆,骆驼的骆!该死,这个骆驼王八羔子竟把她梦寐以求的字画强夺豪取走了,她非将画讨回来不可。

  趁着记忆鲜明,李怀凝一到大街后便掏出手机,忿然地按下九个健,等到嘟嘟音响过五声后,一个沉稳厚实的男音于话筒冒了出来。

  “骆旭,哪位找?”

  李怀凝年幼时受过礼仪特训,此刻才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解释。“敝姓李,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今日唐突请见谅。我知道你最近买了一幅溥心畲的字画,想请教你,如果我以原订价再加四分之一的价码同你买画,不知骆先生肯不肯割爱?”

  对方不说话,只停了三秒,不客气地暗刮她一顿,“如果今天换我这样没礼貌地跟你买画的话,你怎么说?”

  李怀凝答不上来,因为她知道自己会要他滚蛋。

  仿佛听得见她的声音似的,他马上应声一句,“这就是了。”然后大爷一吭不响地收了线。

  “这算什么?”李怀凝错愕地看着话筒,片刻后才了解,原来这个叫骆旭的家伙不用冒出一个字,就已经要她滚蛋了。“可恶的骆驼王八羔子!”

  骆旭切断手机后,随即查询来电者的号码,幸运地,这个李小姐的手机没设定防测装置,不用一秒,她的电话号码原形毕露,清清楚楚地显现在他手机的液晶萤幕上。

 骆旭抄下号码,按了内线扩音器,要秘书小姐直接进办公室。

  身材修长,办事能力超强的中年女秘书Tracy拿着一叠记事簿现身,面带微笑地看着三十五岁的顶头上司。“董事长有事交代吗?”

  “Tracy,我约了人吃饭,不想被打扰。”骆旭套上西装外套,抓起一个公文档案夹往腋下一搁,顺手递出自己的手机和一张便条纸给秘书小组,缓着口气道:

  “刚才我接到一通来路不明的电话,设法帮我查出号码登记人的来历。还有,你稍后有空时帮我打电话到楼下的画廊转告王经理,我对于他们擅自将我的资料透露给别人这档事很不高兴,请他们查一下是谁泄的密,最重要的是泄给了谁,我想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

  “好。”秘书应声,转身要出去。

  骆旭早她一步抵门,绅士地为老秘书撑住厚重的雕花木门,再尾随她出办公室。

  十分钟后,骆旭坐在巷子里的一家日本料理店,点了一杯茶后,迳自摊开档案夹,取出公文批阅,翻到最后一页签下自己的大名时,与他相约的人也现身了。

  来者是侦探社的探员韩菁,她身着时髦的紧身皮衣,皮衣下套着一件银色低领的丝衫,下半身则套了一件迷你皮裙,及膝的高跟皮靴配上一头羽毛剪与吉普赛女郎的圈型大耳环,将她的身段烘托得异常诱人。

  韩菁被侍者领到骆旭所占的餐室,一见到英气焕发的大帅哥,她冷冽的脸庞几乎在瞬间绽出了笑容。

  韩菁卸下皮靴,踏上榻榻米后,热络地打着招呼。“骆董,你好啊!”

  骆旭则是露出一个浅笑,容气地道:“韩小姐请坐。想吃点什么?”

  韩菁转着流萤般的目光,眨眨刷上亮膏的长睫毛,艳红的小嘴一嘟,大力地说:

  “骆董点什么,韩菁就跟着吃什么。”

  骆旭侧头端凝韩菁一眼,顺手招来侍者,点了两客鲑鱼子定食,并嘱咐侍者先送上一份特制生鱼寿司与清酒。

  韩景在赴约前就打听过骆旭这号人物,他年纪轻轻就当上数十家跨国企业的负责人,其身价早在两年前就突破了百亿美金,而这还是国内外媒体披露的保守估计。

  骆大董事长虽生得一副仪表堂堂的斯文模样,但他可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好色的程度不下于他富有的程度。

  根据她调查的报告显示,他曾在欧、美、日及两岸三地断断续续包养过女人,其中还不乏知名艺人,但这不表示他没谈过恋爱。

  事实上,他不仅谈过恋爱,甚至还娶了他的初恋情人,对方大他十来岁,是他于一九八九年从大陆赴美深造后碰上的英语助教波丽,波丽帮他生下一个儿子后,不到两年死于脑癌。

  之后,他就专心地在他美籍义父崔维·强生的公司里卖命,逐渐地渗入管理阶层,最后在这位美国富翁大力推荐下,一跃成了掌控大局的主事者。

  那时他不过年方二十八,登上高位仍满足不了他的野心。于是他以美籍人士的身份来到台湾,将他亲生父亲骆以驮,也是南台湾大亨的家族事业承接过手,并以台、港为据点,将商务拓展回祖国大陆,从此以后便在各大航空公司的头等舱上,过着空中飞人的忙碌生涯。

  除了两极之地以外,他的公司分布各大洲,但他却没有一个固定登记在自己名下的家,他只有在看上一个女人时,才会卖下金屋来藏娇,但关系一结束,那房子就成了对方的遣散费,他则全身而退地拎着一只公事包,移居到大饭店。

  韩菁因此了解,他只要用钱办事,即使看上眼的可人儿已是别人的老婆,他照样能将那个女子弄上床,这么一个拥有皇帝命的男人岂须费神讨好女人谈恋爱!更别提他出众的外表,简直就是锦上添花嘛!

  韩菁来赴约之前本是打着一点小希望,希望骆董能看上她的姿色,买她十天半个月,然后送她一个卡笛儿大钻也行,但现今与他正式照过面,她觉得一天都不太有可能,因为他幽秘的眼眸里并没有流露出淫秽的暗示。

  但试试总是值得的。

  于是一等寿司和酒上桌后,韩菁忙抢起酒瓶,坐到骆旭身旁,一副奴婢要替爷斟酒、伺候爷进食的讨好模样。摆明就是告诉他,她是他的,只要他想,她随时随地都是他的,就算他命令她仿效风骚的莎朗史懂当众脱内裤给他闻香,她都干得出来。

  骆旭则是从头到尾就洞识出韩菁搞小动作的用意,但他没有回应的意思。

  倒也不是他讨厌漂亮性感的小姐大腿贴大腿地伺候着,而是他向来认为公事公办的成效最高,加上眼前的韩菁似乎是个极有野心的女孩子,他们现下约谈的重点又牵涉到另一个女人,他不确定跟她拍拖的后果会是好的。经验告诉他,跟竞争对手与雇员保持适度的距离最妥当。

  吃过一顿饭,骆旭造访洗手间回来,刻意忽略女孩让出的位子,在她对面落坐,并强调,“酒足饭饱,咱们有精神谈正事了。”

  韩菁虽然失望,但她是个在社会上混过的人,于是接受他对她没兴趣的暗示,端起正经模样,跟骆旭解释。

  “骆董委托敝社调查古小姐的报告已出来了。被调查人的全名叫古小月,今年虚岁二十九,九年前结过一次婚。对方是飞官,是她老家亲戚作的媒,婚后两人相聚不多,但算融洽,但男方在六年前出任务时,飞机发生故障,跳机逃生的结果是半身不遂,在床上躺了四年,于前年服安眠药自尽,只留给古小月一笔积蓄。古小月随后用那笔钱在附近的巷子里顶下一家美尔美,她待人和善,亲切又有礼,店里的生意一直很好,只是所赚的钱都花在中风婆婆的医疗费上。”

骆旭直截了当地问:“我想知道她的感情世界复不复杂。”

  韩菁迟疑了一下,佯装不记得下文,翻了一下自己的报告书后说:“喔,算不上复杂,很多男人想追她,但她似乎都不感兴趣,所以截至今日,仍是没有男人介入她的生活圈,除了……”骆旭见韩菁装模作样地卖关子,沉静地端坐原处,并没有追问的意思。

  韩菁只好自讨没趣地接尾,“除了她跟一个女性朋友要好以外。”

  “要好?”骆旭不动声色地问:“怎个要好法?”

  “那一个女性朋友名叫李怀凝,是个涂鸦的艺术家,平时除了靠卖画谋生以外,就是开绘画班教小朋友与应试生习画,听人说有可能是个女同性恋。这两个月,李女常去古小月的店里用早餐。两人熟识后,对方邀请古小月当模特儿,而古小月则在收摊后,上李怀凝的画室,跟着小朋友上课习画。表面上,两人目前似乎是普通朋友的阶段,但会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得看那个李怀凝了。骆董,你觉得有必要将那个李怀凝的画家调查一下吗?”

  骆旭抬手给她一个否认的答覆。“有需要我会再通知贵社。至于帐单一事,我会请我的私人秘书跟贵社社长结算。如果韩小姐想点餐的话,直接告诉侍者,他会算在我的帐头上。恕我有事,得早走一步。”说完,他面带笑容地起身离去。

  出了日式料理店后,骆旭大步避开人来人住的商街骑楼,一钻进小巷后,脚步也慢了下来,十分钟后,他人已站在古小月经营的美尔美餐店前。

  目前已过午两点,闭门谢客的铁门早被拉下,骆旭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古小月的恬静之美迷住的。

  那是一个绵雨不断的台风天,为了避开混乱的忠孝东路,他要司机驱车钻入小巷,没想到跟他抱持同样想法的开车族还不少,于是就这么地卡在小巷里的美尔美早餐店前动弹不得。

  百无聊赖之际,骆旭自然而然地往车窗外观望,古小月美丽的倩影就这么地映入骆旭的眼底,他甚至降下被雨点打成模糊的车窗,大胆且仔细地观赏她古典味十足的娇颜,一直到古小月与骆旭对上眼后,才察觉坐在车里的他,正拿着一双锐目盯着自己。

  而古小月当下的反应也真没令骆旭失望。她先是挪开目光,然后佯作忙碌状地倾头抹桌子,白皙如皎月的脸蛋在瞬间被热血染成玫瑰红,娇滴滴又羞答答地抬眼偷瞧他是否真的在看她。明白他真的厚颜地打量自己后,她竟不知所措地丢下抹布,小跑步地往店里深处奔去。

  骆旭目睹她窈窕动人的身子隐入一扇门板后,当下判断,只要好好调教一番,妩媚似水的古小月应该会是一个当情人的料子。

  只是……就不知她嫁人了没?若她已名花有主,他自然得打消纳她为情人的念头。

  不料,古小月不仅嫁过人,还是一个懂事的俏寡妇,这对已忙到无暇费心思跟女人大献殷勤的骆旭而言,不啻一个恰到好处的安排。

  连月来头一次,骆旭总算对女人起了悸动感。尽管如此,他清楚自己没爱上古小月,他只是想要古小月,想利用她的柔情与软玉般的身子去纡解工作一日后的茫然感。

  他会遣人去跟她提议,提供她优渥的高品质生活,让她衣食无忧地过日子。她若肯,是再好不过,若不答应的话,他也不愿强人所难,毕竟,想上床替他暖被的女人多的是,他总有办法再找到另一个古小月。

  骆旭拿定主意后,旋身往办公大楼走去。

  不料,一个冒失鬼迎面撞上来,他的下腹也冷不防地被一截棍子戳中,为防肚子被戳出一个窟窿,他反射性地抬手挡住对方。

  没想到对方被他出其不意的自卫举措吓了一跳,原本抱着三卷画的手一扬,提挪到胸口处,结果一根翘起的画轴又打中骆旭的下巴。

  骆旭摸住下巴,忍不住哀号出一句英文粗话,想是只要不去撞上洋鬼子,就算有人听懂,“效果”也不会比用汉文母语来得惊悚。

  结果骆旭哪里不好挡,竟去挡到对方的前胸,而从对方那一对隆起有弹性的双峰判断,他知道刚才摸中的,是女人的乳房。

  是女人的乳房也不打紧,偏偏对方有着一张神似洋婆子的瓜子脸,而从她震怒喷火的大眼金眸里,他已知道她百分之两百彻底了解“F”这个四字经的用法。懊恼之余,他又未加思索地再次咒出一句“F”!

  结果,眼前这个脾气暴躁的阿修罗婆子扬手便赏他一记热辣的耳光,之后竟以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教训他,“难道你妈没教过你,在街头骂脏话有可能被人掌嘴吗?”

  骆旭错愕之余,没替自己答辩,也忘记提醒她,她抱在怀里的那截画棍,才是逼他出口成脏的元凶,更何况,她简直就是打带跑,小题大作地掴他一掌后,人已远离他十步远,他连放声叫左右拿下的机会都没有!

  “左右拿下?骆旭,你到底在胡扯什么?被人打昏头了吗?”骆旭摇头自嘲一番,抹了下巴,回首往女人远去的背影瞄去,目不转睛地凝视那串垂在印度白棉袍上东摇西晃的棕色马尾辫,讶然地发现,这个女人脚下套着的竟是一双不合时宜的草鞋!

  这样不伦不类、不古不今、不中不西的旷世新种美女究竟是打哪里蹦出来的?

  还有,她发怒时的瞳孔真的是金色的吗?那么姑娘她怒消以后,又会是什么颜色的?

  坦白说,骆旭并不想深入了解,以他目前众星拱月的长红行情,他何必去招惹这种脾气坏坏的阿修罗,即使对方拥有天人之姿的潜能,照样掩饰不了她骨子里其实是一介凶婆的事实。

  跟骆旭亲近过者心里皆有数,不管是八婆、巫婆、鸡婆、凶婆,还是三姑六婆,凡跟“婆”字带上边的女人,他一向敬而远之,这条规矩连“老婆”也包括在内。

  失去溥心畲的那幅画,李怀凝的心像是被人剜去一块肉,郁结不乐得很。

  三个早晨,她上古小月的摊子时,对人都是爱理不理的,就连古小月想从她的嘴里撬出两句话都难。

  第四个早晨,李怀凝的心情好一点了,终于注意到古小月跟寻常不一样,难得妆扮的她竟抹起粉来,变得格外动人。

她想问古小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那天上班族客人特多,古小月根本没空暇聊天,李怀凝只好坐在那里跷脚看报纸。

  看着看着,她的注意力便集中到巷子斜对面的一部银黑色LEXUS大轿车,窗子黑压压地掩闭着,从冒着烟的管子与瞬息闪动的红色方向灯判断,车里不是有个达官贵人候着,就是驾驶临时停车办事。

  她四下看了一圈,注意到一个身着警卫服的中年男人站在古小月的摊前客气且恭敬地点早餐,古小月应声往大车方向望去,点头时脸蛋儿也转眼间泛红,包早餐的动作突然变得生涩起来。

  李怀凝见状,不免起了探究之意,她往那个站在摊位前的警卫梭巡几秒,接着狐疑地将美目往大车后座调过去,她金色冷艳的眸子固定在那一块神秘的后车窗,想探出个蛛丝马迹,但三十秒仍探不出所以然,于是,她放弃地耸肩,把注意为挪移回报纸上。

  突然一声雄壮的男音从李怀凝的头顶爆出。“阿蒂蜜西雅!你在这里啊!”

  李怀凝光是听到那独一无二、浓重的拉丁音腔,就知道是意籍朋友罗飞来碰硬钉子了。

  罗飞来自意大利佛罗伦斯,拥有一流的拍摄技术,是国家地理杂志驻派远东的专任摄影师,李怀凝是透过艺文界的朋友介绍而认识的。

  当他见到李怀凝的第一眼时,简直就为她独特的气质与外貌所倾倒,绞尽脑汁想追她,无奈李怀凝凡心未动,直接把话挑明,“我对外国男人没兴趣,尤其是拉丁种的,你再这样像只发情的科卡狗骚扰我,这个圈子我可待不下了。”

  听她这么单刀直入地将他封杀掉,罗飞只好自叹自己不是中国男人,考虑过后,认为情人当不成,只好将就普通朋及,谁教李怀凝有一对迷死他的眼睛呢。

  不过,他这个普通朋友也不是当假的,只要他一来台湾办事,绝对会来探望李怀凝,如果知道她正好三餐不继地过日子,便会带着自己的作品邀她上馆子喝茶聊天,好多次,他都想直接掏腰包跟她买画,但她自尊心强,不愿欠男人这种情债,一眼识破他的动机,根本不让他买画,每每还坚持要他免费抱走她最满意的作品。

  他只好以自己的摄影回赠她了。在李怀凝来说,罗飞在国际摄影界的名气比她在台湾画坛的名气还响亮,这样以物易物,她不但没赔,还赚了。

  问题是,在罗飞的眼里,这并没有解决问题,因为李怀凝仍是一穷二白,出帐多过入帐。

  低头对着李怀凝丰润的脸颊,拥有一头黑亮髻发的罗飞,扯着欢乐的嗓子道:

  “阿蒂蜜西雅!原来你真的在这里。当房东小姐说你到附近的摊子吃早餐时,我还不相信呢!你发财了吗?”

  李怀凝翘起小指搔了一下耳朵,损着朋友。“大声公别嚷,你再嚷,这附近整条名人巷都知道我的番号闺名了。”

  “这么久不见,你就不会检点好听的说吗?”罗飞抓了一张椅子坐下,两肘抵在桌面,眨着一对羡煞众美女的长睫毛,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李怀凝想了想,如果说好听的话能让罗飞停止这样看着她,她又没什么损失,于是将手一摊。“好吧!很高兴看到你,你看起来容光焕发,昨夜在PUB里泡到几个霹雳女娇娃啊?”

  罗飞很老实地说:“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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