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九点，我都想洗心革面做个好人。

今天一定要控制好态度，要胆大心细，要春风化雨，要彻底改正前几天暴风雨式的急脾气。

今晚我要做一个好妈妈，一个温柔的照顾幼崽的雌性动物，放下我的自尊和骄傲，彻底感化他。

没有人是一堵坚硬的墙。

我儿子上来了，穿着那件可笑的睡袋，像一小袋土豆，看起来牲畜无害，眨巴着眼问我：今晚讲三本故事书好吗？

好。我拍拍枕头，你上来。

这时候气氛非常温馨，让我想起很多美剧里温馨的场景，中产阶级爸爸或妈妈在小孩床上躺下，开始讲一个温馨的故事，小孩像吃了安眠药一样倒头就睡，大人朝孩子深深一吻，轻手轻脚离去，关上房间的灯。

然后他们换套衣服出门去参加派对，对家里的小保姆说，冰箱里的东西随便你吃。神了，资产阶级怎么可以这么飘逸？

对我来说，晚上9点，战役刚刚开始，儿子不可能9点30分闭上眼睛，基本策略是读完书后，看着他睡着，然后抱他去自己的小床，十点半，差不多吧，比电视里的美国小孩晚整整一个半小时。

我躺在床上，企图制造一个很困的场景，儿子爬上床，落地瞬间变成野牛冲进屠宰场。

他开始不停地跳跃，翻滚，把我当成一个小山包，他说你看呀！ 然后在我身上跳来跳去。

他是四岁才学会双脚离地跳跃的，四岁前我一直发自内心地鼓励他，跳啊，你跳啊，你看我，要这样双脚都跳起来。

当时太着急了，心想这哥们不会一辈子不会跳吧？

现在他在床上跳得像鲤鱼跃龙门一样。

我冷静，我克制，既然他精神这么好，何妨大功率用用电？心中怀揣着一种可笑的想法，希望他跳累了停下来倒头就睡。

他不会，他把我砸出一声惨叫声，欢快地提醒我：妈妈开始讲故事了。

不过话说回来，睡前为什么非要讲故事？这是一个我小时候从来没经历过的传统，以前孩子们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根本不需要一系列寓教于乐的手段。

我妈只有一个手段，一根鸡毛掸子。

现在，现在时日好艰难，我才刚解决完小孩的吃饭问题，埋头开始重新攻克睡觉问题。

他不想睡觉，听说强迫一个孩子去睡觉，等于是谋杀。

我的刀是在11点亮出来的。

11点前我和颜悦色，勉强还能算是个人类的母亲，11点后最后一点人性已经磨灭殆尽。

11点了你还不睡！儿子拿着一本书，坚持要在一张眼花缭乱的非洲景观图里，找到一条非洲巨蟒。我陪他找了十分钟，我想把这本书撕碎冲马桶。

后来终于找到这条巨蟒，藏在一个非洲人后面，你好好的巨蟒为什么不藏在森林草原里面？

他不说话，我把灯关了，听到他开始不停地翻身。

我的心已经开始揪起来了，完蛋了，11点还不睡，他这辈子肯定没救了，从小长不高，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长大没准女朋友都没有，很可能要赖我一辈子。

知道吗？你不睡觉的话，等下床底下的怪物就来找你玩了。

儿子在黑夜中看着我，笑了：世界上没有怪物的，这都是你想象出来的。

家庭教育在学校教育面前不堪一击，虽然我怀疑老师到底有没有说过。

我开始真正地恐吓了：你不想睡是不是？要不我们现在出去溜达一圈。听说外面结冰了。

我再一次假装自己睡了，听到他在墙壁上轻轻挠着指甲，我这暴脾气，狂怒起身：你到底睡不睡？

不自觉地我又开始唠叨起来：你现在不肯睡早上不肯起，明天上幼儿园又迟到，你有脸吗？

脑海中一个理智的声音想起来：孩子对唠叨是没有吸收功能的，越唠叨只会越屏蔽，不要做一个啰嗦的妈妈。

那我该怎么做？直接操起一只麻醉枪，一枪打他屁股上？

这时内心已经熊熊燃烧着火与怒，在儿子一次又一次地翻身之间，我又开始觉得离婚很有必要，妈个鸡，每次出差都把小孩甩给我，你倒是背着他一起去出差啊。

他不再翻身了，呼吸声开始变得很均匀，难道他已经睡了吗？我闭着眼睛不禁为自己刚才的愤怒感到愧疚，对不起，孩子，我是个坏妈妈。

小孩又翻了一次身，黑夜中我又看到了他黑色的眼睛。

我特么，我真的忍不住了。

小孩没吱声，他又开始挠指甲了。

我的天哪，我不要求你会上台表演，也不要求你参加任何补习班，更不要求你掌握任何一门语言，任何一门体育运动，我只想让你有动物的基本生理功能啊！

为什么对你一点期望都没有，你都能让我这么失望？

我明显感到自己的自然寿命又短了一截，可能是自己的无能吧。

繁殖就是叫你直面这种惨淡的人生，无能的人生出来的小孩连睡觉这种功能都没有。

他爬起来说，我要吃咳嗽药水。

他说他不想穿睡袋，他保证不会踢被子。

在整个胡搅蛮缠的过程中，我能强烈感觉到自己中了一只麻醉剂，我倒下了。

不行了我必须睡了，虽然每次都想哄睡完，半夜披着大衣奋笔疾书完成一部著作。

儿子是什么时候睡的？我不知道。

半夜起床发现他违背自己的誓言，根本没盖一点被子。

真的，他说话从来不算数。

而我，每天早上起床后，居然又重新充值完毕，成为一个和颜悦色的母亲了。

人类真是种神奇的动物，怪不得能变成百兽之王，一统地球。

*作者：毛利，一位刚正不阿且妩媚动人的专栏女作家。one最受欢迎小说《我在三十岁的第一年》作者，《中国青年报》《vista看天下》《博客天下》《优雅》《elle》《elleman》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