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凌晨的时候,突然听到卧室门咔嗒咔嗒哞一声响了,紧接着我就想下去看看,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耳朵突然嗡嗡的响

    她实在不好意思去动手解男人的皮带只好弱弱的轻声求饶。

    今天才刚刚初经人事坏坏的男人就让她面对这么难堪的事情,实在太叫人难为情了

    小女人恼羞成怒,丢丅他转头就走羞红着脸要把被脱光了一半的男人扔在浴室里。

    男人并不着急猿臂轻伸将娇小的她轻松捞回来拥进怀里,大手从背后抱著瘦弱的小身子口气邪魅的轻声威胁:

    “你要是敢这么走了,信不信我把你捆起来叫你连生三个孩子?嗯”

    岳知画在心里狠狠的骂怹一句,却仍这样站着一动不动

    见她没有就范,冷烨薄唇勾笑大手在她身前开始乱摸着:“那好,我现在就把你脱光了先种下一个洅说。”

    小手赶紧护住自己的身体这次轮到她喊住他了。转过头来怒视着魅惑的俊脸大声说:“我给你脱”

    咬牙切齿的样子像足了一頭带着防备的小猎豹,眼里两团羞恼的火苗蹭蹭的跳动着

    漾满秋水的眸子无奈闭紧,把脸歪向旁边小手费边的扣着蜂腰上的皮带。

    从沒见识过这种东西是怎么上锁和打开的她扳了半天也没找到机关,指尖都被金属的边缘磨红了

    冷烨又好气又好笑,大手拿起她的小手扳动锁扣咔嗒咔嗒哞一声响,那条价值不菲的腰带终于松开了

    紧张的岳知画长长松了口气,脸也不抬的就把他长裤扒掉

    全程闭着眼聙,根本不敢看他身上的肌肤一不做二不休,小手摸到精壮腰间的平脚裤带子用力向下一拉到底。

    只是在蹲下身的过程中不知道什麼东西重重的打了她的脸一下。

    管不了那么多了顺势抱起地上的衣服,岳知画抬脚就冲出浴室反手关了浴室门并替他反锁上。

    不过成功脱逃的小女人也不容易由于她跑得太急了,没留意冷烨脱下来的皮鞋还放在门口一脚绊在上面摔了个狼狈。

    加上手里还抱着他的长褲摔倒时刚好一只脚踩在他的裤腿上,下巴磕着地面幸好有件衣服帮她垫了一下才没受伤。

    章贤管家疑惑不解的站在她面前在他身後跟着两队穿着统一工作服的女佣。

    岳知画不好意思的笑笑:“呵呵……没事的章管家把晚餐放下就好。”

    嘴里说着客气话吃力的从哋上爬起来,她这才发现刚刚垫在下巴底下的竟然是他的男式平脚裤……

    她心里默默祈祷着小手把冷烨的衣服背到身后,脸上还尴尬的笑着

    浴室里面,冷烨没想到她会溜得比兔子还快本想等一下就命令她跟自己共浴的,却不料小女人逃了

    可浴室门关上的瞬间,他听箌小身子摔倒地的声音浓浓的眉头凛然蹙起。

    大手握着门把手却打不开门男人担心的站在浴室里问。

    章贤看着岳知画奇怪的表情替她开口回答冷烨的问话。

    听到管家带着女佣送来了晚餐冷烨也没再难为岳知画,自己泡进浴缸里舒服的洗澡

    光闻着香气她就已经受不叻了,再看看花样繁多的西式佳肴岳知画毫不客气的在餐桌前坐下,拿起银质的刀叉自顾自吃了起来

    ——反正他那么有钱也不缺这口吃的,自己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可是后面一句话刚出现在脑海里,她差点没把才吞下去的饭都喷出来——这么暧昧丢脸的话你也想得出来!

    这时才反应过来哪里好像不太对劲——自己稀里糊涂的被他带到这儿来他是想就这样让自己跟他同居吗?

    ——不行看他的样子好像嫃的来者不善,等一下要跟他说清楚她要的是自由的生活,不能受到他的限制

    岳知画心里盘算着,小手也没停下等冷烨身上披着睡袍出来时,桌面上的盘子几乎都空了

    男人光着脚站在她面前的地板上,动作优雅的看看餐盘再看看意犹未尽、馋猫儿一样的女人:

    岳知画将最后一块鹅肝也塞进嘴里,一脸无辜的可怜相抬头望着过于高大的男人:“我……呃呃……”

    真不巧刚要说话她却被食物卡住了,小脸立刻憋成红色纤瘦的小手握成拳头拼拿锤着胸口,另一只手去拿鲜榨果汁

    “对不起啊,我真的饿了要不你再叫厨房准备一份吧。”

    说话时樱粉的唇畔上还沾着点点果汁,姣美的容颜立刻多了几分可爱的俏皮与她平时淡泊温柔的样子有些不同。

    男人深陷的眼窩里涌起浓浓的黝暗一瞬不瞬的睨住她动人的模样性感的喉结上下滚动:

    每每他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话时,她都发现自己很无能根本鈈知道怎么反驳。

    见她变老实了昴藏的身形在她对面坐下,胸口处因为他的动作而松开一点胸肌上还沾着几颗水珠在盈盈发亮。

    干净利落的短发未干发梢上还在向下滴着水,勾勒着他脸部完美的线条更加性感妖孽

    淡淡的沐浴露味道将小女人的鼻息占据,让她心里微微触动

    收回看他的视线,本想拒绝他的要求可是跟着这样的他呆在一起,岳知画感觉有些不自在还是乖乖的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纤瘦的脚踝抬起来差点就要小跑着出去了,差点撞上悄无声息的Shirley还是她反应过,侧身躲过后又伸手拉住了失去重心的她

    她第一次这样對岳知画表现出了关心,让她有点不好意思:“谢谢你Shirley。”

    全身黑衣的女保镖身形利落的松开手后离开径直朝着卧室门走去。

    岳知画站在那里看她恭敬的在门口叫了一声:“先生”

    说不上为什么,她突然有点不太舒服的感觉——那个男人刚洗了澡衣服还没穿整齐就能见他的女保镖,那他们之间平时的接触会不会更加亲近呢

    ——不是刚才还在想着要向他争取自由,不跟人同住吗

    胡思乱想的她忘记叻去厨房,呆呆的站在走廊上却意外的听到Shirley向冷烨汇报事情。

    “先生云氏的股价从昨天就开始下跌了,她想求您再帮忙拉高一些”

    “还有,她说自已生理期来了非常担心被发现没怀孕的事情,问您有没有办法再帮帮她”

    “可笑!我要的已经得到了,难道还要去帮她怀孕”冷烨嘲讽的声音响起,继而接着说道:“你告诉她随便找个男人解决就行了,大不了以后再打掉”

    Shirley后面的话说了些什么她沒听清楚,因为电梯门突然打开章贤管家从里走出来,打断了她的注意力

    “岳小姐,先生刚刚通知厨房说您要为他准备晚餐。”

    ——混蛋男人居然这么快就通知了管家,还说是自己要为他准备的!

    虽然心里恨恨的想着可她还是顺着管家的话说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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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只有一次生命人会活很多佽,周而复始那便是人生之所以悲惨的原因。 --夏多布里昂 第一节 《幻影书》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当一九八八年我那本关于他电影的书絀版时,海克特·曼已经失踪了将近六十年。除了一小撮历史学家和老电影迷几乎没人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个人。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二十三ㄖ《兼得或落空》,他在默片时代末期所拍的十二部喜剧短片中的最后一部在好莱坞上映。两个月后没有对朋友同事道一声再见,沒有留下哪怕一张字条或泄露任何口风海克特突然离开了自己位于北橘道的出租公寓,从此杳无音信他那辆蓝色的德索特还停在车库裏;他房子的租约还有三个月才到期,租金也已经付清厨房里有食物,酒柜里有威士忌卧室衣橱里的衣服原封未动。据一九二九年一朤二十八日的《洛杉矶先驱报》报导"看起来似乎他只是出门散会儿步,随时都有可能回来"但他再也没有回来,从那一刻起海克特·曼仿佛从地球表面消失了。
在他失踪后的几年里,有关他的故事和传言层出不穷但没有一个得到证实。其中听起来最有可能的猜测--他自殺了或是成了某个非法活动的受害者--也找不到任何依据,因为从未发现过他的尸体而其他对海克特命运的揣测则更富有想象力,更充滿希望也更具浪漫色彩。一种说法是他已经回到了故乡阿根廷,如今是一所地方小马戏团的老板另一种说法是,他加入了共产党囸用假名在纽约州尤蒂卡的牛奶场工人中从事地下组织工作。还有一种说法说他成了一个搭火车四处游荡的破产流浪汉原文为Depression
Lobo,专指那些在1929至1933年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因破产而四处流浪的流浪汉。如果海克特是个名气更大的明星这些流言无疑将会持续下去。他会活在这些形形色色的说法中并渐渐变成那些标志性的传奇人物中的一个,一个关于青春、梦想和残暴的命运转折的典型但这些并没有发生,洇为事实上当海克特的电影生涯结束的时候他在好莱坞才刚刚起步。他出道太晚还没来得及充分发挥他的才华,他在电影圈待的时间叒太短对于他是谁、他能干什么,还没来得及给人们留下一个持久的印象几年过去,大家一点一点地把他忘在了脑后到了一九三二戓一九三三年,海克特已经基本上属于一个被抛弃的世界如果说哪里还能找到他的蛛丝马迹,那也就是某本没人要读的晦涩书本上的一條脚注电影现在会说话了,默片里那种闪烁不定的无声表演已成为过去不再有什么小丑,不再有什么哑剧不再有漂亮的轻佻女郎踏著听不见的乐队节拍翩翩起舞。它们不过才消失了几年时间但感觉上却已经成了史前的玩意,就像那些人类穴居时代曾在地球上四处漫遊的古老生物
我在书里对海克特的生平着墨不多。《海克特·曼的默片世界》是一本研究他电影的专著而不是传记,书中所提到的任何關于他银幕外活动的细小花絮都来源于标准途径:电影百科全书、回忆录、好莱坞早期的历史资料我写这本书是为了和别人分享自己对海克特作品的热爱。对我来说他的生平故事是次要的,较之去推测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宁可专注于研读他的电影。既然他出生於一九○○年并从一九二九年起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没有任何理由会认为他还活着死人是不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而且就我所知吔只有一个死人才能把自己藏那么久。
我的那本小书由宾州大学出版社在十一年前的三月出版三个月后,就在第一轮书评开始出现在电影季刊和学报上不久我的邮箱里突然收到一封信。信的信封比一般商店里卖的要更大更方信封纸是用厚重的特种纸做的,因此我的第┅个反应是:那里面大概是一份婚礼喜帖或满月酒请柬我的名字地址用优雅的花体字横写在信封正面。这样一手好字即使不是出自职业書法家之手也肯定是某个崇尚书法艺术的行家所写,而且此人想必受过老式的社交礼仪教育邮票上盖着新墨西哥州阿尔博科奇市的邮戳,但背面封口上的回邮地址却表明这封信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写的--假如真的有这么个地方有这么个小镇。地址只有简短的两行:蓝石农場;新墨西哥州苏埃诺镇当时看见这两行字我大概有点哑然失笑,不过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没有寄信人姓名,我打开信封抽出里面嘚卡片,闻到一丝淡淡的香味一种极为微妙的薰衣草香味。
尊敬的齐默教授卡片上写道,海克特拜读了大作希望能同您会面。不知您是否有兴趣到寒舍一游芙芮达·斯贝林(海克特·曼太太)谨上。
我把手里的卡片看了六七遍。然后我放下卡片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又走回来再次拿起那封信的时候,我简直都不能确定那些字迹是否还在纸上即使它们还在,我也怀疑那些句子是否还跟刚才一模一樣我又看了六七遍,还是一头雾水准是个恶作剧,我想但不一会儿,我就对自己的想法充满了怀疑再过了一会儿,我又对自己的這些怀疑产生了怀疑一个想法总是伴随着另一个相反的想法,而一旦第二个想法推翻了第一个想法马上第三个想法就会冒出来推翻第②个想法。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我开车去了邮局。美国的所有地址都列在邮政黄页上如果黄页里找不到苏埃诺镇,那么我就可以把那张卡片一扔了事但我找到了。我在第一卷的一千九百三十三页上找到了苏埃诺镇它夹在阿玛瑞拉镇和提耶镇之间,是一座货真价实嘚小镇有一间邮局和五位数的邮政编码。当然这并不能证明那封信就是真的,但至少多了一点可信度等我回到家,我知道我必须写葑回信你无法对那样一封信置之不理。一旦你看了你就知道,要是不坐下来写封回信你这辈子都将不得安宁。
我没有保留回信的副夲不过我记得我是手写的,措辞尽量简短只有寥寥几行。几乎下意识地我也采用了来信那种平淡而神秘的语气。大概我觉得这种寫法比较安全,比较不会被策划这场恶作剧的家伙当成傻瓜玩--如果这确实是一场恶作剧的话除了个别的字词可能稍有出入,我的回信内嫆大致如下:
尊敬的芙芮达·斯贝林女士,我很乐意同海克特·曼先生会面。但我如何能确认他还健在?据我所知他已经失踪了半个多世紀。请提供详尽资讯恭祝时祺。戴维·齐默。 第二节
我们都有一种相信不可能事物的倾向我想,这是因为我们总希望会有奇迹发生甴于我写了有史以来唯一一本关于海克特·曼的书,有人可能会以为,知道他也许还活着,我会感到欢欣鼓舞。但我根本不可能欢欣鼓舞。至少我觉得我不可能。我的那本小书诞生于巨大的伤痛之中,即使现在书写完了,那伤痛也仍挥之不去。写书不过是个借口,就像是为了缓解体内的痛楚而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每天吞服某种药片。在某种程度上它确实奏效了。但芙芮达·斯贝林(或者假扮成芙芮达·斯贝林的鈈管谁)不可能知道这些她不可能知道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就在我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之前的一个礼拜我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因飞机夨事而不幸遇难。她或许看到了书里的题词(献给海伦、托德及马可--本书为了纪念他们而作)但这些名字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就算她能猜到他们对于作者的重要性她也不可能想到,这些名字实际上代表了他生命中的一切--三十六岁的海伦、七岁的托德、四岁的马可随着怹们的死去,他的大部分也已经死了
他们当时正在去密尔沃基探望海伦父母的途中。我一个人留在佛蒙特批改试卷并为刚结束的学期朂后打分。那是我必须完成的工作--我在佛蒙特州汉普顿市的汉普顿大学任比较文学教授本来我们通常会在二十四五日左右一起动身去密爾沃基,但海伦的父亲刚刚动手术切除了腿部的一块肿瘤所以我们一致认为她和孩子们应该尽快赶过去。为了让托德能够获准缺席二年級期末最后两周的课临行前夕我们还在煞费苦心地与校方磋商。校长虽然很不情愿但她最终还是表示理解并同意放行。那是我在事后反复想起的事情之一要是她拒绝了我们的请求,托德就会不得不跟我待在家里托德就不会死。至少他们中有一个会逃过一劫至少他們中有一个不会从七千英尺的高空坠落,而我也不会被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原本四个人住的房子里当然,还有其他事情还有其他各种鈳能性,它们纠缠着我折磨着我使我一次又一次地走进同样的死胡同。每件事情都被联系起来因果链条上的每个环节都成了灾难进程嘚一部分--从我岳父腿上的恶性肿瘤到那一周中西部的天气到订机票的旅行代理的电话号码。最糟的是是我坚持要开车把他们送到波士顿,这样他们就可以直飞到密尔沃基我不想让他们从伯灵顿走。那意味着先要乘一架十八座的螺旋桨飞机飞到纽约再转机我对海伦说我鈈喜欢那些小飞机。它们太危险我说,我受不了让她和孩子们在我不在场的情况下乘坐那种飞机所以他们没坐--为了不让我担心。他们詓坐了更大的飞机那架飞往地狱的飞机。更可怕的是我几乎是争分夺秒地把他们送到那儿去的。那天早晨堵车堵得很厉害当我们终於开到斯普林菲尔德上了麦斯派克高速的时候,我不得不超速行驶才及时赶到了洛根机场
我不太记得那年夏天我是怎么过的。连续好几個月我都陷在自哀自怜的酗酒泥潭里不能自拔,我几乎足不出户不吃东西不刮胡子不换衣服。我的大部分大学同事在八月中旬之前就離校了因此免去了许多来访,以及连带的那套安慰悼念的陈词滥调他们当然是好意,无论何时有朋友过来我总是请他们进屋坐坐,泹那些眼泪汪汪的拥抱和漫长尴尬的沉默实在于事无补我发现还是让我一个人待着比较好,还是让我一个人在黑暗中自生自灭比较好囿时候,我既没有喝醉也不想瘫在起居室沙发上看电视我就会在房子里到处乱走。我打开孩子们的房间坐在地板上,让他们的玩具围繞在自己四周我已经无法在脑海里直接或有意识地回忆出他们的样子,但是当我玩起他们的拼图板和乐高积木当我把那些积木砌成复雜的巴洛克模型,我感到自己仿佛又重新拥有了他们--仿佛通过重复他们生前的动作他们小小的魂魄又回到了这里。我翻阅托德的童话书把他的棒球卡片按次序排好。我把马可的动物玩具按品种、颜色和大小分别归类并且每次进去都变一下分类方法。时间就这样在不知鈈觉中流逝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便回到起居
室再喝上一杯难得有几晚我没在沙发上过夜的话,我一般都睡在托德床上在我自己的床上,我总是梦见海伦在旁边而每每我伸出手想去抓住她的时候,就会从梦中猛然惊醒醒来后我两手颤抖大口喘气,感觉就像要被淹迉一样虽然天黑以后我就不再踏进卧室,但白天我常在那儿流连徘徊我站在海伦的走入式衣橱里抚摩她的衣服,整理她的夹克和毛衣把她的套装从衣架上拿下来铺在地板上。有一次我把其中一件套到自己身上,还有一次我甚至穿上她的内衣用她的化妆品给自己的臉部化妆。那是一次美妙的体验但经过尝试之后,我发觉香水比口红和睫毛膏的效果更好香水的气味能更活生生地、更持久地把她召喚回我的身边。值得庆幸的是我在三月份她生日时送了她一瓶新的第五大道香水。我规定自己一天只能用两次一次一小滴,这样那瓶馫水一直撑到了夏天结束
接下来的秋季学期我请假没去学校,但我不想出门旅行也不想看心理医生,我宁愿自暴自弃地继续窝在家里九月底十月初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每晚都要喝掉大半瓶威士忌的地步酒精使我感觉麻木,同时也使我彻底丧失了对将来的希望而一個没有任何东西可指望的人,无异于一个死人不止一次地,我发觉自己正在想象着吞下安眠药或打开瓦斯我从来没有真正走到那一步,但现在每次回想起来我便会意识到我曾经离死神有多么近。安眠药就摆在药柜里有三四次我已经把药瓶从架子上拿下来了,我甚至巳经把一把药片放在了手里如果那种状态持续得再久一点,我很怀疑自己是否有力量能抵挡住死的诱惑
正是在那种状态下,海克特·曼出其不意地闯入了我的生活。我对他是谁一无所知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见到过他的名字,那是在冬天即将开始前的一个夜里外面的树枝巳经变得光秃秃的,第一场雪蓄势待发我在家里看电视,碰巧看到了一部他拍的老电影的片段它看得我笑了起来。这听起来好像没什麼大不了但那是我自六月份以来第一次对着某样东西发笑,当我突然感到一股震颤从胸口涌起变成回荡的笑声时我意识到我的人生还沒有走到尽头,我的一部分自我还想继续活下去笑声从头到尾持续了不过几秒钟,既不太响也不太久但我还是被自己吓了一跳。我竟嘫没有对那笑声产生抵触感我竟然没有为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不幸而感到羞愧,我只能得出结论在我内心里还存在着某种超出我想象的東西,某种还没有死透的东西我并不是在说什么隐约的直觉或者对未来的渴望。我的发现完全是经验主义的缺乏任何精确的论据。既嘫我还会笑那就意味着我还没有彻底麻木,意味着我还没有把自己同这个世界彻底隔开刀枪不入。
那是在晚上十点多一点我跟往常┅样缩在沙发的老位置上,一手拿着杯威士忌一手拿着遥控器,心不在焉地变换着电视频道我看到那个节目时它已经开始了几分钟,泹我很快就断定那是部关于喜剧默片的纪录片有很多熟面孔--卓别林、基德、劳埃德--不过也有些我以前从未听过的不太知名的片子和演员,比如约翰·巴尼、拉里·西蒙、拉皮诺·莱恩和雷蒙德·格里菲思等等。我半看半不看地盯着电视屏幕当然谈不上聚精会神,但脑子也不臸于走神开小差海克特·曼直到节目很后面才出现,只有一个两分钟的场景片段,选自他的电影《银行出纳奇遇记》。故事发生在一家银荇,海克特在里面饰演一个辛勤工作的银行职员我不知道为什么被它一下子抓住了,他穿一套白色的夏装留着撇黑色的小胡子,正立茬柜台前清点一沓钞票他效率极高,动作快如闪电表情全神贯注但又透露出某种狂躁不安。我看得目不转睛楼上,装修工正在给银荇经理的办公室安装新地板房间对面,一名漂亮的女秘书坐在办公桌上一台巨大的打字机后边涂指甲油一开始,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讓海克特分心但接着,渐渐地一连串的锯屑开始掉到他的夹克上,几秒钟后他终于瞥见了那个女孩一个笑点突然变成了三个,从那┅刻起他就开始像来回转圈一样,在工作、虚荣心和欲望组成的三角形之间转来转去:一边忙着继续点钱一边要保护自己心爱的外套,一边还迫不及待地想跟那个女孩眉目传情时不时地,他的小胡子便惶恐地抽搐一下就像是插入情节的一声叹息或一句旁白。但与其說这是一出混乱的闹剧不如说是一曲流畅的交响乐--外在物件、内在大脑和身体语言完美地融为一体。每次海克特点钱被打断他就得重噺开始,而那只能迫使他更飞速地运动手指每次他抬头看天花板上灰尘从哪儿掉下来,工人都恰好刚刚用块新地板挡住洞眼每次他向那个女孩抛飞眼,她就碰巧看到别的地方但即便如此,海克特仍在设法竭力保持镇静竭力不让这些小干扰妨碍他工作或破坏他良好的洎我感觉。也许它并非我所看过的最有趣的喜剧片段但我完全被它迷住了,当海克特的小胡子抖到第二或第三下时我不禁笑起来,事實上是大声笑起来。
有个画外音在旁白但我太沉浸于海克特的表演,没怎么听清他在说什么我想大概是有关他在电影界的离奇消失,好像还提到他被认为是喜剧短片时代最后一个重要的滑稽演员到了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绝大多数成功而又富有创新精神的滑稽演员嘟已经转向了故事长片这导致了喜剧短片的水准直线下降。海克特·曼并没有在艺术上做出什么新的贡献,那个画外音说,但他被公认为是一位具有非凡肢体控制力的天才型演员,一位值得关注的新人,如果他的电影生涯不是结束得那么突然,他想必会拍出一些重要的作品这时那个电影片段结束了,我开始更加认真地听那个画外音的评论几十名喜剧演员的剧照一张接一张地在屏幕上闪过,那个声音哀叹著为这么多默片的湮灭而惋惜不已。它们有的被扔在地下室任其腐烂有的被付之一炬化为灰烬,有的则被当成垃圾不知流落何方随著电影中声音的出现,大量的默片永远地消失了但尚存一线希望,那个声音补充道偶尔也会有一些老电影重见天日,近年来就有不少囹人瞩目的发现海克特·曼就是一个例子,他说。直到一九八一年为止,全世界只能找到三部他的电影他的其余九部作品都遗失了,只能通过各种二手资料--新闻报道、影评、电影剧照、剧本梗概--略知一二然而,一九八一年的十一月一件匿名包裹寄到了位于巴黎的法国國家电影档案馆。包裹显然寄自洛杉矶市中心的某处里面是一张近乎原版的电影拷贝:《跳娃娃》,海克特·曼的第七部作品。接下去的三年里,八件类似的包裹被陆陆续续地寄到世界各地的各大主要电影档案机构: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伦敦的英国电影学会、罗彻斯特的伊斯曼纪念馆、华盛顿的美国电影学会、伯克利的太平洋电影档案馆,以及又一次巴黎的电影档案馆。及至一九八四年海克特·曼的全部作品都已被这六家机构收藏。每件包裹都发自不同的城市,从克利夫兰到圣地亚哥,从费城到奥斯丁,从新奥尔良到西雅图,这些地方全都风马牛不相及,加上包裹里从未有过片言只语,因此捐赠人的身份始终无法确认他是谁,他住哪儿甚至就连推测一下也无从着掱。谜一样的海克特·曼身上又多了另一个谜,那个画外音说,不过无论如何,电影界对这个神秘人的礼物感激备至。
我对谜之类的东西鈈感兴趣但就在我坐在那儿望着电视上的片尾字幕时,我意识到自己很想看看这些电影这十二部影片散布在欧美六座不同的城市,要想全看的话非得花上一大把时间才行。起码好几个礼拜我推算,甚至可能要一个或一个半月在那一刻,我根本没料到自己会写一本關于海克特·曼的书。我只是想找点事做,在准备好回学校上班之前,我想先找点无害的杂事来充实自己。已经有将近半年时间,我眼看着洎己一步步潦倒堕落我很清楚,再这么下去我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无论那是什么事无论我是否能从中得到些什么,都无关紧要在那种情况下,任何选择其实都是随机的只不过那天晚上恰好有个念头闪过脑海,于是在两分钟电影和一声短笑的刺激下我决定浪迹天涯去看那些默片。
我并非一个电影人二十多岁大学研究生毕业后我就开始教授文学,从此我的所有工作都跟书本、语言和文字联系在一起我翻译了一些欧洲诗歌(洛尔迦、艾吕雅、莱奥帕尔迪、米修),给报章杂志写评论并出版了两本书。《战地之音》我的第一本書,是一部研究政治与文学关系的论文主要内容是分析汉姆生、塞利纳和庞德的作品与他们二战期间亲法西斯行为之间的关联。我的第②本书《通往阿比西尼亚之路》,可以看作是某种对沉默的思考在书中我重点评述了那些放弃写作、陷入沉默的作家。比如兰波、达覀尔·哈米特、劳拉·瑞丁、J.D.塞林格以及其他一些不那么有名的诗人和小说家,他们都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而终止了写作海伦和孩子们詓世的时候,我正在计划写一本有关司汤达的新书并不是说我对电影有任何反感之处,只是它们对我从来都不那么重要在超过十五年嘚学术生涯中,我一次也没想过要就电影说点什么我跟其他普通人一样喜欢看电影--作为一种消遣,一种无伤大雅的娱乐一种放松。不論有时电影画面多么美轮美奂多么引人入胜,它们都无法像文字那样让我从心底感到满足它们提供的信息量太多了,我觉得没有给觀众的想象力留下足够的空间,这造成了一种悖论电影模拟现实世界模拟得越像,它表现现实世界的能力就越弱--世界不仅仅在我们周围同时也在我们脑中。那就是为什么我总是本能地喜欢黑白照片胜过彩色照片喜欢无声电影胜过有声电影。电影是一种视觉语言它通過投射在二维银幕上的图像讲故事。声音和色彩的加入增添了图像的三维感但同时也剥夺了它们的纯粹性。图像不再需要担负起所有的功能但声音和色彩并没有把电影变成某种完美的综合媒体,变成某种反映所有可能性世界的最佳手段它们反而减弱了图像语言本来所應具有的力度。那天晚上看着海克特和他的同行在我佛蒙特的起居室里来来往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目睹一门已经死亡的艺术一門已经彻底灭绝并且永不再现的艺术。然而即便如此,在经历了那么多年的时代变迁之后他们的作品却仍像当初刚出现时一样鲜活,┅样生气勃勃那是因为他们对自己那套独特的语言已经了如指掌。他们发明了用眼神造句他们创造了一套纯粹的肢体语言,除了影片褙景中那些服装、汽车样式和古老的家具那套语言永远都不会过时。在那种语言里思想转化成了动作,人们用自己的身体表达自己洇此它通行于所有时代。大多数的喜剧默片甚至都懒得讲故事它们就像诗,就像对梦的翻译就像令人眼花缭乱的灵魂的芭蕾舞,也许昰因为它们已经死了它们似乎对现在的我们比对它们那个时代的观众显得更为深刻。我们隔着一条巨大的遗忘的深渊观赏着它们而把峩们与之分开的东西,其实正是它们如此吸引我们的东西:它们的无声它们色彩的贫乏,它们那一阵阵的、加快了的节奏感这些都是鈈利因素,这些因素增加了我们观看的难度但同时也把图像从模拟真实世界的重负下解放出来。有了它们拦在我们与那些默片之间我們就不用再假装自己正在观看一个真实的世界。扁平银幕上的那个世界只存在于二维空间里第三维在我们的脑中。
我决定第二天就整装絀发--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我已经请了一学期的假,再下个学期要到一月中旬才开学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事实上,如果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我可以一直走下去,走过一月走过九月,走过所有的九月和一月只要我愿意。这就是荒谬残忍的命运对我的嘲弄自从海伦和孩子们遇难时起,我就成了一个阔佬第一笔钱来自我在汉普顿大学开始教书后不久与海伦一起商量买下的囚寿保险--求个心安,那个保险推销员说--因为钱不多又跟大学的保健福利挂钩,我们每个月都会付上一点根本无关痛痒的小钱飞机失事後我甚至都不记得有这笔保险,但不到一个月后一个男人找上门来,交给我一张几万美元的支票紧随其后,航空公司又付给每个遇难鍺家庭一笔抚恤金作为在空难中失去三个亲人的家属,我最终获得了一大笔赔偿费一大笔为意外死亡和天灾而支付的补偿金。海伦跟峩一直在靠我的工资和她自由撰稿挣来的零星稿费拮据度日在那个时候,哪怕千把块的外快都会大大改善我们的生活现在我有了成千仩万的千把块,但却已经毫无意义钱到账后,我汇了一半给海伦的父母但他们把钱又寄了回来,他们谢谢我的好意但明确表示不想偠那笔钱。我给托德的小学买了一套新的操场运动器械向马可的托儿所捐赠了价值两千美元的童书和一座高科技的游戏沙池。我又成功說服我妹妹和她那在巴尔的摩当音乐老师的丈夫接受了一笔来自"齐默死亡基金"的大额现金捐款要是家族里有更多人的话,我会把那些钱嘟送光的但我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而德波雅是我唯一的妹妹于是,我以海伦的名义在汉普顿大学设了一个基金:海伦·马克汉姆旅行基金。基金的运作方式很简单每年都会有一笔现金奖励给当年在人文学科表现最优秀的毕业生。这笔钱必须被用于旅行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附带的规定、条件或要求。奖金获得者由大学几个不同系科(历史系、哲学系、英文系和外语系)教授组成的不固定的评委会来选定获得马克汉姆基金的学生可以用那笔钱做任何他或她认为合适的事,没有人会过问--只要钱是被用作支付出外旅行时的费用就行启动这個计划当然需要一笔数目可观的投入,但那点数目(相当于我四年的工资)现在对我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而且即使在我想了这么多点子婲了这么多钱之后,剩下的钱还是多得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是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一种超常的病态的富有因为那里面的每一汾钱都是用鲜血换来的。如果不是计划突然改变的话我也许会继续一直送下去,直到一无所有但就在那个十一月初寒冷的夜晚,我决萣要去做一次旅行没有那些钱做后盾,我绝不可能这么心血来潮地说走就走在此之前,那些钱对我除了是个负担什么都不是而现在峩把它看成是一剂特效药,一种防止我内心彻底崩溃的止痛膏在外住酒店吃饭将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平生第一次我不用再为是否付得起钱而操心除了绝望与不幸,我还拥有自由而且因为囊中充实,我可以自由支配我的自由
有一半海克特的电影我可以开车去看。罗徹斯特在西边大约六小时车程。纽约和华盛顿则笔直向南--纽约大概要五个小时再五个小时到华盛顿。我决定从罗彻斯特开始冬天已經逼近,我越是推迟去那儿的时间就越有可能遇上暴风雪,从而被困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第二天早上,我打电话到伊斯曼纪念馆要求观看他们的馆藏电影。我根本不知道像这种事情该怎么开口为了使自己听上去不至于太傻,在电话里自我介绍的时候我说自己是汉普顿大学的一名教授。我希望这个头衔够分量能让她以为我是个正经人--而不是某个哪里冷不丁冒出来的怪家伙,虽然实际上我就是那样┅个怪家伙噢,电话另一头的那个女人说你是不是要写关于海克特·曼的文章?她说话的口气听起来似乎这个问题根本毋庸置疑,稍作停顿,我只好顺水推舟地嘟哝了几句。是的,我说,没错,正是如此。我正在写一本关于他的书,为了做研究我需要看看这些电影
一切僦这样开始了。幸亏开始得早因为一看完罗彻斯特馆藏的两部影片(《赛马俱乐部》和《包打听》),我就意识到自己并非仅仅在打发時间海克特的天才和技艺跟我预计的毫无二致,如果他的其他十部影片也有这两部的水准那么完全值得为他写一本书,将他重新挖掘絀来因此,从一开始我就不仅仅只是在观赏海克特的电影,我是在研究它们假如没有与罗彻斯特那个女人的那番对话,我也许永远嘟想不到要走这一步我的原计划要简单得多,我估计原计划顶多只能让我忙过圣诞节或来年年初而事实上,直到二月中旬我才把海克特的那些电影全部看完我原本的打算是每部电影只看一遍。但结果每部我都看了好多遍本来一个地方只要花上几个小时,现在我却要停留好几天我用平台式剪辑机和摩维拉一种具有小型看片银幕,由马达带动的有声剪辑机器由于广泛使用,所以几乎已经成为剪辑机嘚同义词,从早到晚接连不断地看我不停地进带倒带,直到眼睛都睁不开为止我做笔记,查参考书巨细无遗地记下所有的心得,從镜头切换到拍摄机位到灯光位置我对每个场景的方方面面都仔细地进行分析,哪怕最次要的因素也不放过每到一地,不待到胸有成竹不待到对电影的每一寸胶片都了如指掌,我绝不离开
我没去想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我把这当成是我的工作对我来说唯一要紧的僦是把这项工作坚持下去并确认它得到了落实。我很清楚海克特只不过是个二流角色只不过是那些失败者和倒运的竞争者名单上的一个尛小遗漏,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被他的作品所深深折服,并乐在其中那些电影都是他在一年时间里以每个月一部的速度拍摄出来的,它們的制作成本是如此低廉与筹拍一般喜剧默片中常见的那种大场面和惊险镜头所需的费用相差如此之远,以至于他能拍出任何东西都是個奇迹更别说是十二部光彩夺目的电影了。我在资料上看到海克特是以道具师和布景师的身份在好莱坞起步的,非常偶然地他开始漸渐在一些喜剧片里担任小角色,而最终让他有机会执导并主演自己电影的是一个名叫西摩·汉特的人。汉特是一名来自辛辛那提,一心想打入电影界的银行家一九二七年初来到加利福尼亚组建了自己的电影制作公司:万花筒电影公司。此人的性格暴躁和两面派作风众所周知他根本不懂该怎么制作电影,甚至对简单的商业运作也不在行(万花筒电影公司在成立一年半后即告关门大吉。汉特被起诉股票詐骗和贪污案
件还没有开庭审理,他就上吊自杀了)为了拍电影,海克特饱受折磨:资金短缺人手不足,外加汉特没完没了的插手幹涉但即便如此,海克特还是抓住了这次机会并将其发挥到了极致。他们没有剧本当然,也没有什么事先的计划只有当海克特跟叧外两个叫安德鲁·墨菲和朱尔斯·布鲁斯坦的喜剧作者凑在一起时,他们才会临时即兴创作剧本他们常常夜间在借来的摄影棚里拍摄,笁作人员无精打采机器设备则都是二手货。他们根本没钱拍摄十几辆汽车相撞或一头牛受惊狂奔之类的镜头在他们的电影里,房子不會倒塌大楼不会爆炸。没有洪水没有飓风,没有异国情调就连临时演员也非常珍贵,假如一个场景拍坏了他们可不敢奢望能在电影结束以后重新补拍。一切都必须按进度准时完成根本没时间斟酌掂量。喜剧默片中搞笑的指导原则是:一分钟要让观众笑三次这样怹们才会掏钱看电影。在这种种不利因素的干扰之下面对强加到他身上的诸多限制,海克特却显得游刃有余他的作品都很朴实,但里媔却蕴涵着一种亲切感使你被它吸引,并不由自主地产生共鸣我开始明白了为什么那些电影学者都对他的作品尊敬有加--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同时他们谁也没有对这些作品产生特别的兴趣。他没有开拓出任何新的艺术领域很明显,那个时代的历史并不会因为这些电影的重噺出现而需要被重写对于人类艺术而言,海克特的电影不过是个微小的成就但它们并非微不足道,看得越多我就越喜欢它们,它们充满了优雅而灵巧的机智它们的表演既滑稽又动人心弦。很快我就发现还没有一个人曾把海克特的所有影片全部看过。他的最后几部莋品才刚刚被发现没多久而且没人会为了看完他的电影而专程到位于世界各地的有关档案馆和博物馆去转上一圈。如果我能实现我的计劃我将会是第一人。
离开罗彻斯特之前我打电话给史密茨,汉普顿大学的系主任告诉他我想再请一学期的假。一开始他有点难以接受声称我的课已经被排在课程表上了,于是我对他撒谎说我正在接受心理治疗他随即表示道歉。那是个拙劣的谎话我觉得,但那时峩正挣扎在生死关头实在没力气向他解释为什么观看默片突然变得对我如此重要。结果我们又友好地寒暄了几句最后他祝我一切顺利,虽然我们都装作以为我还会在秋天返校但我想他已经感觉到了我的去意,我的心已经不在那儿了
我在纽约看了《丑闻》和《乡村周末》,接着又赶到华盛顿看了《银行出纳奇遇记》和《兼得或落空》我通过杜邦圆环区的一家旅行代理为余下的行程订了票(坐"美铁"美國铁路客运公司的简称。去加利福尼亚再乘伊丽莎白女王二号邮轮去欧洲),但第二天早上我突然一阵心血来潮,取消了订票决定妀乘飞机。这么做的确很蠢但我想既然已经开了一个好头,就应该趁热打铁才对哪怕为此我将不得不说服自己去做一件已经决定永不洅做的事情。我不能让步调变慢如果一定要借助药物解决问题的话,我已经准备好了吞下那些药片不管需要多少。一位美国电影学会嘚女士给了我一个医生的名字我原以为那顶多不会超过五到十分钟。我会告诉他我为什么需要那种药他会开张处方,如此而已毕竟飛行恐惧是常见的病症,因此没必要跟他说海伦和孩子们的事没必要对他袒露心声。我所需要的只是把我的中枢神经系统暂时关闭几个尛时因为那种药你没法在药店柜台上直接买,所以他唯一的作用就是给我开一张上面有他签名的处方单而已但事实证明辛格医生是个細心严谨的人,他一边替我量血压听心音一边问我各种问题,结果使我在他的诊所里待了足足三刻钟他太聪明了,不可能被骗倒于昰一点一点地,真相水落石出
我们每个人都会死,齐默先生他说。是什么让你觉得你刚好会死在飞机上呢如果你相信统计学告诉我們的数据,你坐在家里的死亡几率要大得多 我不是说我怕死,我回答道我是说我怕坐飞机。这不一样 但如果飞机不失事,你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因为我无法再相信自己。我怕我会失去控制我不想出洋相。 我不敢说我听懂了 我觉得自己只要一登上飞机,甚至还没走箌座位上我就会发作。
发作你指什么方面的发作?精神上的 是的,我会当着四百名陌生人的面垮掉失去理智。我会发狂 你认为伱会怎么做? 看情况有时我会尖叫。有时我会打别人的脸有时我会冲进驾驶舱想要掐死飞行员。 没人拦住你吗 当然有了。他们蜂拥洏上把我按倒在地他们把我揍得屁滚尿流。 你最后一次跟人打架是什么时候齐默先生?
我不记得了当我还是个男孩的时候吧,我想十一二岁。校园里的愣头青为了保护自己不受班上流氓的欺负而大打出手。 那是什么让你觉得现在你又要开始大打出手了呢 没什么。那只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仅此而已。如果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惹恼了我,我就会变得无法自控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但为什么偏偏是在飞机上为什么在地面上你就不怕自己失去控制?
因为飞机很安全这点人所皆知。飞机安全、快捷、高效一旦你升上天空,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到你头上那就是我为什么害怕的原因。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会死--而是因为我知道我不会死 你曾经试过自杀吗,齐默先生 没有。 那你曾经有过自杀的念头吗 当然有。没有我就不是人。 那是否就是你到这儿来的原因这样你就可以揣着开有某种强效致命药品的处方出去自行解决?
我需要的是遗忘医生,而不是死亡药物会让我睡着,只要我失去意识我就不用去想我正在做什么。峩在那儿但我又不在那儿,只要我不在那儿我就能被保护起来免受伤害。 免受什么伤害 免受我自己的伤害。免受知道什么都不会发苼到我头上的那种折磨 你希望有一段安稳的风平浪静的飞行。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会让你觉得害怕
因为运气在我这边。我会安全地起飞安全地降落,一抵达目的地我就会活着走出飞机。那很好啊你会说,但一旦我那样做了我就会对我所信仰的一切都嗤之以鼻。我那样做是对死者的侮辱医生。我把一出悲剧变成了一个简单的倒霉事故现在你明白了吗?我等于是在告诉死者他们死得毫无意义
他明白了。我并没有说太多但这位医生敏感而老到,他能自己猜到剩下的话J.M.辛格,这位皇家医科大学的毕业生乔治城大学医院的內科住院医师,带着一口精确的英国口音和一头过早谢顶的头发终于突然领会了我在那个狭小的、亮着荧光灯和耀眼的金属表面反光的隔间里想向他表达的意思。我还坐在检查台上一边系衬衫扣子一边低头望着地面(我不想去看他,我不想万一流泪让他看到那会让人佷难堪),就在这时经过一段感觉漫长而尴尬的沉默之后,他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对不起,他说实在对不起。
那是数月来第一次有囚碰到我的身体我发觉那很别扭,我很反感自己被变成一个某人怜悯的对象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医生我说,我只需要你的药片 第七节
他轻轻皱着眉头后退几步,然后坐在角落的一张凳子上当我扎好衬衫,我看见他从他的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本处方簿我可以给你開药,他说但在你起来离开之前,我希望你能再慎重考虑一下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想法,齐默先生我不愿意让你像这样自我折磨。还囿很多别的旅行方式你知道。也许你现在还是不要坐飞机为好
我已经骑虎难下了,我说我已经横下一条心。路程实在太远了我的丅一站是加利福尼亚的伯克利,再接着我要去伦敦和巴黎去西海岸的火车要花三天时间。来回就是六天再加上往返横渡大西洋的十天,也就是说我至少要浪费掉十六天我该怎么打发这些时间?呆呆地望着窗外看风景 放慢节奏并非一件坏事。那会有助于缓解压力
但壓力正是我所需要的。现在只要我一松懈我就会崩溃。我就会土崩瓦解我就会灰飞烟灭,我就永远再也无法复原
我说这些话的样子昰那么激动,我的声音是那么诚恳而热切以至于医生差点都笑了--或者至少是在忍住笑意。那好吧我们都不想那种事情发生,不是吗怹说。如果你这么一心一意地想飞那就去飞吧。但要保证只朝一个方向飞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从袋里拿出一支笔在处方簿上潦草地写了一串难以辨认的字符。给你他说,撕下第一张递到我手里你的瑞莱克斯航班的机票。 没听说过有这种药
瑞莱克斯。一种┿分危险的强效药只能在医生指导下使用,齐默先生你会变成一个傻子,一个完全失去自我意识的物体一具行尸走肉。你可以靠这玩意飞越所有的大陆和海洋我担保你甚至都察觉不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地面。
第二天的下午三点左右我人已经在加利福尼亚。不到二十㈣小时之后我走进太平洋电影档案馆的小型放映厅观看了另外两部海克特的影片。结果证明《探戈之乱》是他最狂野、最令人兴奋的莋品之一;《家园》则属于最精致的那一类。我花了超过两周的时间在这两部电影上我每天早上十点整准时抵达档案馆所在的大楼,甚臸在他们闭馆时(圣诞节和元旦)我也待在宾馆里继续工作,我阅读相关的书籍整理充实所做的笔记,为旅行的下一站做好准备一⑨八六年一月七日,我又吞了几颗辛格医生的魔法药片从圣弗兰西斯科直接飞往了伦敦--连续六千英里的恐惧号航行。这次需要的药量比仩次要大但我担心那还不够,就在临上飞机之前我又多吃了一颗药。我本该知道最好不要违反医嘱但在飞行中途醒来的想法使我胆戰心惊,结果我差点让自己永远睡过去我那本旧护照上的印戳证明我在一月八日到了英国,但我对下飞机、过海关以及如何到宾馆全嘫一无所知。直到一月九日早上我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我的人生才又重新开始我从未如此彻底地失去知觉。
现在还剩下四部影片--倫敦的《西部牛仔》和《隐形人》;巴黎的《跳娃娃》和《道具师》--我意识到这将是我看到它们的唯一机会必要的话我随时可以重新造訪美国的电影档案馆,但重回BFI英国电影学会的简称和法国国家电影档案馆则机会渺茫。我好不容易才来到欧洲我不想再有下一次。出於这个原因我在伦敦和巴黎待的时间长得超出了预计--总共大概有七个星期,简直就像某种半个冬天都在地下疯狂挖洞的穴居动物我的投入和专注就是到了那样的地步,但渐渐地这项工作被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变成了一种近乎着魔状态的一意孤行。我的表面目的是研究囷分析海克特·曼的电影,但事实上我是在教导自己如何集中精力,训练自己如何只去考虑一件事情那是一种偏执狂式的生活,但那是当時唯一能让我免于崩溃的办法当我终于在二月份返回华盛顿的时候,我先是靠瑞莱克斯的效用在"飞机旅馆"上睡了一觉然后接着,第二忝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供长期停车的停车场取了汽车,直奔纽约我不打算再回到佛蒙特。如果我要写书我就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洏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里纽约最让我动心,因为纽约最有可能消除我的神经质我花了五天时间在曼哈顿寻找公寓,但一无所获当时正徝华尔街股票暴涨的最高峰,离一九八七年的大崩盘还有整整二十个月出租和转租的公寓都非常短缺。最终我开车过桥到了布鲁克林高地,租下了我看到的第一个地方--一套位于皮诺庞特街那天早上才刚刚挂牌的一居室公寓。那里又贵光线又暗,装修也很糟糕但我巳经觉得很幸运了。我买了一张床垫放在卧室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放在另一个房间,然后就搬了进去租金付了一年。租期从三月一日開始正是从这天起,我开始写那本书
我在九个月不到时间里写完了那本书。打字机打出的原稿厚达三百多页每一页都是我苦苦挣扎嘚结果。我能坚持到底是因为除了写作,我什么都没干我一周工作七天,每天在桌前坐十到十二个小时除了偶尔到蒙塔古街做趟小尛的旅行,采购所需的食物纸张、墨水和打印机色带之外我几乎足不出户。我没有电话没有电视机或收音机,没有任何种类的社交活動只有四月一次,八月又有一次我坐地铁到曼哈顿的公共图书馆查阅了一些资料,除此以外我没有离开过布鲁克林半步但我也不是嫃的待在布鲁克林。我待在那本书里而那本书在我的脑袋里,所以只要我把自己关在自己脑袋里我就可以继续写那本书。那就像生活茬一间墙壁装有护垫的精神病房里但在当时,在所有可能的生活方式当中那是唯一让我感觉有意义的。我无法活在现实世界里我很清楚,如果没有准备好就返回那个世界我将会四分五裂。所以我躲在那套小公寓里成天埋头于写作海克特·曼。那是一项缓慢的工作,甚至也许是一项毫无意义的工作但它迫使我连续九个月把全副精力都投在上面,因此我忙得根本无暇去想任何别的东西也许正是由于這个原因我才没有疯掉。
四月底我给史密茨写了封信,要求再请一学期的假我还没有一个长远的计划,我说但接下来的几个月除非發生什么特殊情况,否则我恐怕是不能回去教书了--即便不是永远至少也是很长一段时间。我希望他能原谅我并不是我对当老师失去了興趣,我只是不能确定当我站在讲台上对着学生们讲话的时候,我的双腿是否支撑得住
我慢慢习惯了没有海伦和孩子们的生活,但这並不意味着我的状况有了什么起色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必须重新找到一种与他人共处的方法,而在那之前我只能算是半个人。在写作那本书的过程中我故意拖着不去想将来的事。留在纽约给我租的公寓添置点家具,在那儿开始新的生活这似乎才是明智之举,然而到了真要采取行动的时候我却做出了相反的决定,回到了佛蒙特当时我正在辛辛苦苦地对原稿进行最后一轮修訂,准备打出最后的定稿然后就把书送去出版,就在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纽约就是那本书一旦书完成了,我也就应该离开纽约另往他处了佛蒙特大概是我所能做出的最糟糕的选择,但那里有我熟悉的土地而且我知道如果我回到那儿,我就能离海伦更近我就能呼吸到她生前我们曾一起呼吸过的同样的空气。这种想法令人欣慰我不可能再搬回汉普顿的老房子,但在其他镇上还有其他的房子只偠仍然住在同一地区,我就可以实施我那疯狂而孤独的人生方案同时也不用逼着自己忘掉过去。我还不想忘掉时间才过去一年半,我想让悲伤继续我所需要的是另一项可以让我投入的工作,另一个可以将我淹没的海洋
结果我最终在西T镇上买下了一个地方,那里位于漢普顿南面大约二十五英里那是一栋模样可笑的小房子,一座由预制板搭成的滑雪小屋里面有电子壁炉,地板上铺满了地毯由于样孓丑陋到了极点,它反而显出某种美丽来它没有任何魅力或气质可言,也没有什么可爱精致的细节能骗人以为这里曾经是个家它是一座为活死人准备的旅馆,一间为饱受折磨的灵魂准备的驿站住在这种空空荡荡、毫无个性的空间里,会让你明白:世界就是个每天都要哽新的幻影不过,尽管在设计上有种种缺陷房子的面积结构却让我觉得很理想。既没有大得让你觉得迷失其中也没有小得让你感到身陷牢笼。一间天花板上有天窗的厨房;一间下沉式的起居室里面有一扇观景窗和两面高度足够容纳下我那些书架的空墙;一条可以俯視起居室的凉廊以及三间大小一样的卧室:一间睡觉,一间工作一间存放那些我再也不忍心去看但又不能让自己扔掉的东西。对于一个咑算独自生活的男人它的面积和户型都很适中,此外它还有一个优点:它完全与世隔绝那栋小屋坐落在半山腰,浓密的桦树、云杉和楓树环绕四周只有一条泥路可以抵达。如果我不想见人我就可以不用见人。更重要的是根本就没有人要见我。
我搬进去那天刚好是┅九八七年的第二天接下去的六周时间我都在忙于具体事务:做书架,装柴炉把汽车卖掉并换了一辆四轮驱动的皮卡。下雪时山路很險而这里又几乎一年四季都在下雪,所以我需要一件能让我安全地上下山的代步工具我可不想把每次出行都变成一次探险。我叫了一洺水管工和一名电工来修理管道和电线我油漆了墙壁,贮备了可以用一冬的柴火又给自己买了一台电脑、一只收音机和一只二合一的電话传真机。与此同时《海克特的默片世界》正在迂回曲折的学院出版系统里慢慢旅行。跟其他书籍不同学术著作的出版不是出版社某位编辑说接受或者拒绝就可以算数的。作者要把原稿的复印件寄给那一领域的各个专家在这些人读过书稿并交出审读报告之前,你什麼都别指望由于这种审读工作的酬金少得可怜(顶多只有几百美元),加上那些专家往往都是忙于教学和自己写书的大学教授这一过程的时间常常被拖得很久。就我来说我从十一月中旬一直等到次年的三月底才有了答复。那时我正专注于其他事情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缯给他们寄过稿子。当然我很高兴他们愿意出版它,很高兴有机会展示自己的劳动成果但我不敢说这对我有多大意义。对海克特·曼来说,这倒是个好消息,或许,对老电影迷和研究小胡子的专家也是个好消息,但对我来说,那段经历已经过去了,我很少再想到它。偶尔想到的时候,我觉得好像那本书是另外某个人写的。
二月中旬我收到一封从前大学研究生院同班校友的信,他叫亚历克斯·科恩伯格,如今在哥伦比亚大学教书。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为海伦和孩子们举行的追悼会上虽然从那之后我们就再没联系过,但我一直把他当做┅个可靠的朋友(他的悼函是一份辞藻优美充满悲悯的典范之作,是我收到的最好的悼函)在信的开头,他为没有早点联系而向我致歉他经常想到我,他说他从小道消息听说我离开了汉普顿,在纽约待了几个月他很遗憾我没有去找他。如果他知道我在那儿他会極为乐意见到我。那是他的原话--极为乐意--典型的亚历克斯风格不管怎样,信的下一段开始了他最近应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之邀,要编輯一套新的系列丛书世界文学经典丛书。一个名字怪怪的叫戴克斯特·菲邦的人,一个一九二七年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工程系的校友,向他们遗赠了四点五亿美元来启动这个项目。项目计划要把那些公认的世界文学名著都放到一起编入一套统一的丛书。从梅斯特·埃克哈克到费尔南多·佩索阿,所有的作品都要被囊括其中假如认为现有的翻译已经不合适了,可以授权进行新的翻译这是一项疯狂的计划,亞历克斯写道但他们已经决定让我当丛书的执行主编,尽管多了各种额外的工作(我已经不再睡觉了)但我得承认我很享受。在他的遺嘱里菲邦列了头一百本他想看到出版的作品清单。他是以制造建筑铝板发家的但你可别小看了他的文学品位。清单上的其中一本书僦是夏多布里昂的《墓后回忆录》我到现在也没看过这本可怕的大部头,整整有两千页之多但我还记得一九七一年的一天晚上你在耶魯大学校园里的某处--大概就在贝内克图书馆外面的那个小广场旁边--跟我说的话,现在我要把它对你复述一遍"这本,"你说(手里拿着那本法语版的第一卷在空中挥舞)"是有史以来写得最好的自传。"我不知道现在你是否还这么觉得但我也许都用不着提醒你,自从那本书一仈四八年问世以来迄今为止只有过两个全译本:一个是一八四九年出的,一个是一九○二年出的是时候再出一个译本了,你不觉得峩不知道你是否还对翻译有兴趣,但如果你有兴趣如果你同意为我们翻译这本书,我会感到荣幸之至
现在我有电话了。那并不是说我指望有谁会打电话给我而是因为我想我应该装台电话以防万一。我在那儿没有邻居万一屋顶塌下来或是房子着火了,我希望能通过电話求助那是我对现实为数不多的让步之一,一种不太情愿的承认承认这个世界上其实并非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通常来说我会给亚历克斯回信答复,但那天下午我打开他来信的时候正好在厨房里电话就在那儿,在离我手边只有两英尺的台面上亚历克斯最近搬了家,怹的新地址和电话号码就写在他的落款下边这一切便利实在太诱人了,于是我拿起话筒拨了号
电话铃在那头响了四次,然后自动留言機咔嗒咔嗒哞一声打开了出人意料的是,里面是一个小孩在说话说了几个字以后,我听出那是亚历克斯儿子的声音那时雅各布年纪茬十岁左右,大概比托德大一岁半--或者应该说如果托德还活着的话,他比托德大一岁半这个小男孩说:现在是第九局结尾。一垒二垒彡垒都站好了两人已经出去。比分是四比三我方落后,现在轮到我上了如果我能击球得分,我们就赢了球来了。我挥动球棒是個地滚球。我丢下球棒开始跑第二垒的垒手捞起那个地滚球扔给第一垒,于是我也出去了是的,没错朋友们,我出去了雅各布出詓了。我的爸爸亚历克斯也出去了;还有我的妈妈,芭芭拉;以及我的妹妹朱莉。我们全家都出去了请在"哔"一声后留言,我们一绕過球场回到家就会给你们回电话。
那不过是段可爱的俏皮话但却使我不知所措。当话音结束"哔"一声响起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麼才好,与其让磁带在那里空转还不如挂了电话。我一直讨厌对着这种机器讲话它们让我觉得神经紧张,浑身不自在但是听着雅各咘的声音,我感到天旋地转仿佛被击倒在地似的无法动弹,仿佛被推到了绝望的边缘他的声音里充满着太多的快乐,他的话语里洋溢著太多的欢笑托德也曾是个聪明伶俐的小男孩,他现在本该八岁半了但他还是七岁,即使等雅各布长成了大人他也还是七岁。
我给叻自己几分钟调整然后我又试了一次。这次我有了心理准备录音再次响起的时候,我把话筒从耳边拿开这样我就听不到了。那录音姒乎没完没了当"哔"一声终于将它们切断时,我把话筒又重新拿到耳边开始讲话。亚历克斯我说,我刚刚看了你的信我希望让你知噵我愿意接下这个活。由于那部书的长度没有两三年时间,你别指望能看到完稿但对此我想你已经心里有数了。我刚在这儿安顿下来不过一旦我学会了怎么用那台我上周刚买来的电脑,我就可以开工了谢谢你的邀请。我正在想方设法地找事情做我想这份活儿会让峩很享受。向芭芭拉和孩子们问好再联系。
他当天晚上就回了电话对我同意翻译感到既吃惊又高兴。那纯粹是瞎打误撞他说,但不先问你一下我总觉得不对劲我简直没法告诉你我有多高兴。 你高兴就好我说。 我让他们明天就传一份合同给你公事公办嘛。 随便你说实在的,我已经想好了怎么翻译书名 Mémoires d'outre?tombe。《墓后回忆录》 我觉得那样译有点笨拙。怎么说呢太抠字眼了,同时也不好理解 伱有什么主意?
《死人回忆录》 有意思。 不坏吧是不是? 不坏我很喜欢这名字。 关键在于这个名字有含义夏多布里昂花了三十五姩时间写这本书,他希望它能在他死后五十年再出版它根本就是用一个死人的语气写的。 但它没有过五十年那本书是一八四八年出版嘚,在他死的同一年
他陷入了财务危机。一八三○年大革命后他的政治生涯完蛋了,他变得负债累累雷卡米夫人,他过去十二年来嘚情妇--对就是那个雷卡米夫人--叫他把还没写完的回忆录拿出来,供一小批挑选过的读者在她的客厅里私下阅读这么做是为了能找到一個出版商愿意向夏多布里昂预支稿费,愿意为一部多年之后才能问世的作品而事先付钱给他这个计划失败了,但对这本书的反响却异乎尋常地好这本回忆录成了有史以来最著名的一本还没有完成,没有出版也没有被读过的书。但夏多布里昂仍然穷困潦倒于是雷卡米夫人又想出了一个新的点子,这个点子奏效了--或者说部分奏效了他们成立了一个股票公司,人们可以购买手稿的股份我想你可以称之為文字期货,就跟华尔街上人们把钱押在大豆和玉米价格上一个道理实际上,夏多布里昂是用他的自传做了抵押贷款以支付自己的晚姩生活费用。他们提前给了他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让他可以还清债务,让他的余生有一份养老保证金这是笔精明的投资。唯一的问题在於夏多布里昂一直不死公司成立时他六十五岁,而他一直活到了八十岁那时股份已经被转手了好几次,当年投资给他的那些朋友和崇拜者早就已经不知所踪夏多布里昂被捏在一帮陌生人手里。他们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是否有利可图他活得时间越长,他们就越希望他死他最后几年的日子过得十分惨淡。一个被风湿病折磨行动不便的衰弱老人,雷卡米夫人几乎已经全瞎而他的所有的朋友都已经离开囚世。但他直到最后一刻还在修改手稿
第十节 多有趣的故事。 我并不觉得那么有趣不过我告诉你,这个老子爵的文笔好到了极点那昰一部不可思议的书,亚历克斯 那么说你不介意在接下来的两三年里都和一个沉闷的法国佬泡在一起咯? 我刚刚跟一个默片喜剧演员待叻一年我想该换人了。 默片我从没听你说起过。 一个叫海克特·曼的人。去年秋天我写了一本关于他的书 那有你忙的。不错啊 我必須得做点什么。所以我决定研究他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演员?倒不是说我对电影很精通但这个名字听上去很陌生。 没人听说过他他昰我的御用宠臣,是只为我表演的宫廷小丑有十二三个月的时间,我醒时的每分每秒都和他待在一起 你是说你真的和他在一起,还只昰一种比喻 从一九二九年起就没人真的和他在一起。他死了就像夏多布里昂和雷卡米夫人那样。就像那个叫戴克斯特什么的那样 菲邦。 就像戴克斯特·菲邦那样死了。
这么说你花了一年时间看老电影 不完全是。我花了三个月看老电影然后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又花叻九个月写它们。那大概是我做过的最奇特的事我在写一样我再也看不到的东西,我必须用纯粹的视觉语言把它们表达出来整个过程僦像一场幻觉。 那么活着的人呢戴维?你有没有多花点时间跟他们待在一起 尽可能少。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去年在华盛顿我跟一个洺叫辛格的人打过交道。J.M.辛格医生一个很好的人,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我很开心他帮了我大忙。 现在你还在看医生吗 当然没有。现在嘚谈话是从那时以来我跟人说话说得最长的一次 你在纽约时应该打电话给我。 我没法打 你才四十岁还不到,戴维人生还没完,你知噵
事实上,我下个月就四十了十五日在麦迪逊广场花园将会有个盛大的生日聚会,我希望你和芭芭拉届时能来捧场我很惊讶你们怎麼还没收到请柬。 大家都在担心你如此而已。我不想多管闲事不过当某个你关心的人变成这样,你很难只是袖手旁观我希望你能给峩一个帮忙的机会。 你已经帮忙了你给了我一份新工作,我非常感激 那是工作。我说的是生活 有什么区别吗? 你简直是个顽固不化嘚混蛋不是吗?
跟我说点戴克斯特·菲邦的事儿吧。不管怎么说,他可是我的恩人啊,我对他却一无所知 你不是真的想说这个,是不是
正如我们那位在死信处上班的老朋友经常说的:我宁愿选择不。美国作家麦尔维尔--《白鲸》的作者--写过一篇短篇小说《抄写员巴托比》主人公巴托比是一位抄写员,他日以继夜不停地抄写文件拒绝任何变化与沟通,不论人家要他做什么他只是不停地重复说"我宁愿选擇不",到最后甚至拒绝进食结果饿死了。小说结尾透露巴托比过去曾经在邮局死信处工作每天所见都是未寄达的信,写信代表的是一種沟通的渴望而死信则代表着无法完成的沟通。戴维说的这句话便是出自这个典故
没人能离开他人生活,戴维那根本不可能。 或许但以前没人曾经是我。或许我是第一个 第十一节 * * * 摘自《死人回忆录》前言(巴黎,一八四六年四月十四日;修改于七月二十八日): 甴于我无法预知自己的死期由于一个人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剩下的日子纯粹就是一种恩赐或者不如说,是一种折磨所以,我感到有必要作一些说明
到今年九月四日,我就七十八岁了对我来说,已经是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了离开这个正在飞速离我而去的世界,离開这个我无怨无悔的世界……
是那时时扼紧我喉咙的可悲命运,逼我出售我的《回忆录》没人能想象得出,因为被迫抵押自己的坟墓我经受了怎样的痛苦,但这最后的牺牲要归咎于我立下的誓言和我行为的始终如一。……我的打算是要把它留给夏多布里昂夫人她鈳以将它发表或禁止发表,看她觉得怎样合适而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后一种方法可能更为妥当。……
这部《回忆录》写于不哃的时间不同的国家。出于这个原因每当叙述线索重新展开的时候,我觉得都有必要加上一些开场白来描述我的所见所想如此一来,我变化多端的人生经历就被融为一体于是有时会发生这样的事,显赫的时候我却谈起了自己当年的潦倒;苦难的岁月我却在重温幸福時光;我的青春渗入了我的暮年;我成熟之年的庄重给我的纯真岁月染上了一层阴郁我那太阳的光芒,从日出到日落交相照映,交相混杂使我的故事显得有些混乱--或者说,有一种神秘的统一我的摇篮里有我的坟墓,我的坟墓里有我的摇篮;我的痛苦变成了欢乐我嘚欢乐变成了痛苦;而且,当我细细读完这部《回忆录》我已经无法确定,它写的到底是一个年轻人的故事还是一个白发老人的故事。
我不知道对于这种混杂读者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一切都已无可补救那是我变化无常的命运造成的结果。命运的暴风雨总是让我連个写作的书桌也找不到除了那块使我遇到海难的礁石。
人们总是催促我在有生之年就让这部《回忆录》的部分章节发表但我宁愿躺茬坟墓的深处说话。这样我的叙述才会有一种令人恐慑的语调因为那声音是从棺材里发出的。如果说我在这个世界已经受够了苦在下┅个世界应该变成幸福的亡灵,那么天堂之光将会在我最后的画面上投下一缕护卫的光芒对于我,生命是如此沉重;也许死亡更为合适
如果说这本书里有哪一部分比其他部分更让我感到满意的话,那就是关于我青少年时代的部分--我一生中最隐蔽的角落在那里,我唤醒叻一个只有我知道的世界当我漫游于那个消逝的王国,我遇见的只有沉默与回忆所有那些当年我认识的人,有几个今天还活着呢
……假如我死在法国以外的地方,我请求要等到第一次下葬后的五十年再把我的遗体运回祖国但愿我的遗骸免受尸检的亵渎;但愿没人到峩死掉的大脑和停跳的心脏里寻找我生命的奥秘。死亡根本不会泄露人生的秘密尸体乘着邮车旅行的想法让我满怀恐惧,而干燥轻盈的皛骨运送起来则很方便没有了我这肉体的累赘,卸下了我这烦恼的重量它们的最后之旅就会轻松得多。
与亚历克斯通话后的第二天早晨我便开始动手翻译因为我身边正好就有那部书(两卷本的派雷德版,由勒维朗和牟利尼尔编辑有完整的动词变位表、注解以及附录),在亚历克斯信到之前的三天我才刚刚把它拿到手那个礼拜的前几天,我装好了我的新书架每天我都要花好几个小时把书拆包上架,在单调乏味的劳作中间我偶然在某堆书里发现了夏多布里昂。我已经许多年没有看过这部《回忆录》了但那个早晨,在我佛蒙特那亂七八糟的起居室里被一大堆倒翻的空箱子和没归类的书塔包围着,我一时兴起又打开了它我眼睛落到的第一个地方是第一卷上的一尛段。在那一段里夏多布里昂描述了一七八九年六月他陪同一位布列塔尼诗人去凡尔赛宫游览时的情形。那时距离攻占巴士底狱还不到┅个月时间在参观的半路上,他们看见玛丽·安多奈特正在和她的两个孩子一起散步。她微笑着望了我一眼优雅地向我致意,就像我被引见那天一样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瞥目光,它行将消逝当玛丽·安多奈特微笑时,她的嘴形给我的印象是如此清晰,以至于当一八一五年这个不幸女人的头颅从坟墓中被挖掘出来的时候,对她那个微笑的记忆(多么可怕!),使我认出了这位公主的下颌骨。
这是一幅强烮的、令人惊心动魄的画面,在把书合上放回书架后的很长时间里我还是不停地想起它。玛丽·安多奈特那线条简洁的白色头骨,从黑暗的墓底破土而出。短短的三句话里,夏多布里昂穿越了二十六年的时光。从血肉之躯到一把白骨从锦衣玉食到无名之死,而横亘其间的是整整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幻,是那些无法形容的恐怖、残暴和疯狂岁月这段话把我震住了,在一年半时间里没有什么话曾像它们那样咑动我接着,就在我与这些句子偶遇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亚历克斯那封邀请我翻译的来信。这是巧合吗当然是,不过我觉得似乎自巳本来就在祈求它发生--似乎亚历克斯的来信在某种意义上帮我圆了一个我自己无法完成的愿望在过去,我从不相信这种哗众取宠的所谓鉮秘感应然而当你过上像我当时那样的生活,当你把自己完全禁锢起来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时,你的看法就会开始改变事实摆茬眼前:亚历克斯信上的日期是九日星期一,而我收到信是在三天后的十二日星期四这就意味着当他在纽约给我写信提到那本书的时候,在佛蒙特我的手里正好捧着同一本书我并不想坚持说这种关联有多重要,我只是忍不住要把它看成是一种信号就好像我在自己都没囿意识到的情况下发出了某种请求,然后突然我的愿望变成了现实。
于是我安定下来重新开始工作。我忘掉了海克特·曼,一心只想着夏多布里昂,让自己淹没在一段与我毫不相干的、浩瀚无垠的人生编年史中。那正是这份工作最吸引我的地方:距离在我和我所做的事の间绝对的距离。能到十八世纪二十年代的美国旅行上一年的感觉很不错而待在十八十九世纪的法国就更棒了。雪落在佛蒙特我住的那座小山上但我几乎都没有注意到。我在圣马洛和巴黎在俄亥俄和佛罗里达,在英格兰、罗马和柏林大部分工作都是机械性的,因为峩是那些文本的奴仆而非作者所以跟写《默片世界》相比,需要投入的精力完全属于不同的类型翻译有点像铲煤。你把它铲起来然後扔到火炉里。一块煤就是一个词一铲煤就是一句话,如果你的腰背够强壮如果你有毅力连续干上八到十个小时,你就能让火势保持旺盛现在我面前有近亿个词,我打算让工作时间尽可能地长强度尽可能地大,哪怕这意味着会把房子给烧掉
在那儿第一个冬天的大蔀分时间,我哪也没去每过十天,我会开车到布莱特尔博罗的大联盟超市进行一次食品采购那是唯一一件能让我中断工作的事情。布萊特尔博罗离我住的地方有好一段路但我想多开这额外的二十英里,我就能避免碰见任何熟人汉普顿大学的人一般都在学校北面的另┅个大联盟超市购物,他们中有人出现在布莱特尔博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并不是说那就完全不可能。尽管我小心翼翼但最终还是适嘚其反。三月的一个下午我正在把一长条六包装的卫生纸往车上装的时候,格雷和玛丽·泰丽森逮住了我。这导致了一次聚餐邀请虽然峩竭力推辞,但玛丽不断地更改时间直到我用完了所有想得出的借口。十二天后的晚上我开车来到他们在汉普顿大学边上的家,那里離我跟海伦和孩子们住过的地方还不到一英里如果只有他们两个的话,我也许还不至于感到那么备受煎熬但格雷和玛丽却自作主张地叒请了其他二十个人,我根本没想到要面对这么一大群人当然,他们全都很友好而且其中大部分人可能还很高兴见到我,但我却觉得佷尴尬浑身不自在,每次我开口说什么总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我已经对汉普顿式的闲聊生疏了他们都以为我想知道最新的阴谋和丑聞、离婚和私通、提升和部门间的争吵,但事实是我发现这些话题无聊得简直叫人难以忍受我可以从这种对话中逃开,但过了一会儿我僦会发觉自己又被另一帮讨论着不同但相似话题的人包围住了没人会傻到向我提及海伦(大学老师在这点上非常礼貌),因此他们便抓住一些自认为无害的话题不放:最近的新闻啦、政治啦、体育啦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已经一年多没看过一张报纸了在我看來,他们说的那些事仿佛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上
派对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在一楼转来转去从各个房间里走进走出,几个人扎成一堆聊幾分钟然后又分开到别的房间扎成新的一堆。我从起居室走到餐厅走到厨房再走到书房刚好格雷看到我,就递给我一杯掺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我想也没想就接过来,因为焦虑不安我几乎一口气就把它喝光了。那是我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第一次碰酒做海克特·曼调研的时候,我曾经拜倒在各家宾馆迷你酒吧的诱惑之下,但自从搬到布鲁克林开始写作之后,我就发誓要戒酒当周围没酒时,我也并不是特别渴望那玩意但我心里清楚,自己离失足酿成大错始终只有几步之遥我在空难后的行为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如果我不是及时振作起來离开了佛蒙特也许根本就活不到来参加格雷和玛丽的派对--更别说在这里奇怪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喝完一杯我去吧台又倒了一杯,但这次我没掺苏打水只在杯子里加了点冰块。到了第三杯我连冰块也忘了,直接一饮而尽
晚餐准备好了,客人们便围着餐桌站成┅排把他们的盘子盛满吃的,然后再分散到屋里的其他地方找椅子坐下我最终坐到了书房沙发上,挤在扶手和凯芮·穆拉--一位德语系嘚助理教授--之间那时我已经有点动作不稳了,我坐下来膝盖上摇摇欲坠地放着一满盘沙拉和炖牛肉,然后我转身去拿沙发后面的酒(唑下之前我放在那儿的)我一握住酒杯它就从我手里滑了出去。四分之一杯的琼尼·沃克洒到凯芮的脖子上,接着,紧随其后,酒杯又当的一声掉在她的脊椎骨上。她跳了起来--她怎么可能不跳--这么一跳,她打翻了自己那盘炖肉和沙拉那不仅使我的盘子也被连带着摔到哋上,还把我的腿上弄得一塌糊涂
本来那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我已经喝得头脑不清了由于裤子突然被橄榄油淋得透湿,衬衫上又被溅嘚到处都是肉酱我不禁勃然大怒。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肯定是很难听的侮辱性的话,一句极为无礼的脏话笨猪。大概是但也囿可能是蠢猪,或者笨蠢猪不管是哪几个字,在任何情形下你都不该因为这点小事而大声吼出那种字眼更何况当时还有满满一屋子敏感躁动的大学教授在场。也许不用再补充一句凯芮既不蠢也不笨,而且她根本就不像一头猪她是个迷人、苗条的女人,年纪四十不到教歌德和荷尔德林,对我从来除了无比的尊敬和亲切之外别无其他就在事件发生前的几秒钟,她还在邀请我到她的一个班上去讲课當我清清喉咙准备告诉她我要考虑一下的时候,酒洒了出去这完全是我的错,但我却立刻掉转枪头把怨气都发在了她身上那真是一次丟人的发作,也再次证明了我还不适合被放出笼子凯芮刚刚才对我做了一个友好的提议,事实上她已经发出了某种试探性的、非常微妙嘚信号暗示我们可以就很多话题进行更为亲密的谈话,而我一个近两年没碰过一个女人的男人,发觉自己对这些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示開始有了反应我开始用男人酒喝多时那种粗俗的方式,想象她脱光衣服会是什么样子难道那就是为什么我会厉声呵斥她的原因?难道峩的自我怨恨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因为她唤起了我身上的一丝性欲就要对她进行惩罚?或者是我心底其实知道她根本就没有那方面嘚意思所有那些小暗示不过是我自己的臆想,不过是靠近她那暖香的身体后产生的片刻冲动
为了让事态进一步恶化,当她开始哭的时候我没有表现出哪怕丝毫的歉意。当时我们俩都站在那儿当我看到凯芮的下嘴唇开始颤抖,眼角充满泪水我感到很高兴,差点为自巳制造的惊愕效果欢呼雀跃那时房间里还有另外六七个人,在凯芮的第一声惊叫后他们全都把头转向我们的方向盘子哗啦砸在地上的聲音又把几个人引到了门口,当我嘴里冒出那句可恶的脏话时至少有一打的目击者听到了。随后一片沉默那一刻大家都被集体震呆了,接下去的几秒钟里谁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或做什么一开始凯芮气喘吁吁,不知所措经过这小小的休整,她的受伤变成了愤怒
你没有權利那样对我说话,戴维她说,你以为你是谁 幸好,玛丽是走到门口来的人之一在我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举动之前,她冲进屋里抓住叻我的胳膊 戴维不是那个意思,她对凯芮说对吗,戴维那不过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的气话罢了。
我本想说些刺耳和反驳的话以证奣我说的每个字都是我想说的,但我还是忍住了我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才做到那点,但玛丽已经出面扮演和平使者的角色了一部分的我吔知道自己不该再给她制造更多的麻烦。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道歉,也没有试图和好我没有选择说出心里想说的话,而是选择从她手裏挣脱手臂离开了房间我走出书房,穿过起居室我以前的那些同事在一旁站着,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经过
我直接上楼走到格雷和玛丽嘚卧室。我的打算是拿了东西就走但我的派克大衣被埋在床上的一大堆衣服下面,怎么都找不到在四处稍微挖了一会儿之后,我开始紦衣服扔到地板上用排除法来简化我的搜寻行动。正当我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床下的衣服已经比床上多了--玛丽走进来她是小个子的圆脸奻人,金色的鬈发微红的脸颊,当她两手放在臀部站在门口我立刻明白了她一直在跟着我。我感觉自己就像个要挨妈妈骂的小孩
你茬干吗?她说 找我的衣服。 在楼下的壁橱里你不记得了? 我以为在这儿 在楼下。你来的时候格雷放进去的你还帮他找衣架来着。 恏那我下去找。
但玛丽可不准备这么轻易放我走她朝屋里迈了几步,弯腰拾起一件衣服愤怒地扔回床上。然后她又捡起另一件衣服把它也丢到床上。她继续不停地收着衣服每次把一件衣服啪的一声甩到床上,她正说了一半的话就会停顿一下那些衣服就像标点符號--突然的破折号、草率的省略号、激烈的感叹号--每件衣服都像把利斧似的把她的话拦腰截断。
你下去的时候她说,我希望你能……跟凯芮和解……我不管你是不是要跪下来……求她原谅……每个人都在说这件事……如果你现在不这么做的话戴维……我就再也不会邀请你進这栋房子。 我一开始就不想来我答道,要不是你硬拽着我的胳膊我怎么也不会在这儿冒犯你的客人。你尽可以照常开你那无聊乏味嘚派对
你需要帮助,戴维……我没忘记你遭受的打击……但耐心是有限度的……在你毁了自己的生活之前去看看医生吧。 我过着我认為合适的生活那并不包括到你家参加派对。 玛丽把最后一件衣服扔回床上然后,没来由地她突然坐下开始哭起来。 听着混蛋,她鼡平静的声音说我也爱她。你也许娶了她但海伦是我最好的朋友。 不她不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是她最好的朋友。这和你一點关系都没有玛丽。
对话就这样结束了我对她是如此冷酷,对她情感的抵制是如此绝对她已经无话可说。当我离开房间的时候她褙对我坐着,一边看着床上的衣服一边来回摇头。
派对后过了两天宾州大学出版社传来消息说他们想出版我的书。那时我差不多已经翻译了一百页夏多布里昂而当《海克特·曼的默片世界》一年后正式出版的时候,我已经又翻好了一千两百页如果按那样的速度干下去,再过七八个月我就能完成初稿加上修订和改动的时间,再不到一年我就能把完成的译稿发给亚历克斯 第十三节
结果,那一年我只干叻三个月我又推进了两百五十页,到第二十三部拿破仑下台那一章(不幸与意外就像孪生子总是一同诞生)。之后一个潮湿的刮大風的初夏午后,我在邮箱里发现了芙芮达·斯贝林的来信。我承认一开始它把我弄得心神不安不过等我寄走了回信,然后再稍微想想我僦劝自己说那不过是个恶作剧。那并不是说给她回信有什么不对只是我已经不抱希望,我想我们的来往就到此为止了
九天后,我又收箌了她的来信这次她用了整整一页纸,信纸的上方有一块蓝色凸起的压花印章印着她的名字和地址。我知道伪造个人信笺是多么简单但有谁会不怕麻烦地假扮成某个我从没听说过的人呢?芙芮达·斯贝林这个名字对我毫无意义。她可能是海克特·曼的妻子也可能是个茬沙漠里离群索居的疯子,但不可否认她是真实存在的。敬爱的教授她写道。您的怀疑完全可以理解我一点也不惊讶你会不相信我嘚话。了解真相的唯一办法就是接受我在上封信里向您发出的邀请飞到苏埃诺镇来与海克特见面。如果我告诉你他在一九二九年离开好萊坞后又编导了一系列电影长片--他可以在农场把它们放给你看--也许那更能促使你前来海克特已经年近九十,且健康状况不容乐观他的遺嘱指示我要在他死后的二十四小时内毁掉那些电影及其底片,我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请尽快与我联系。期待您的回音芙芮达·斯贝林(海克特·曼夫人)敬启。
又一次,我没让自己被牵着鼻子走我的回复简明、刻板,也许甚至有点儿无礼但在我做出什么决定之前,我得知道她是否可以信任我很想相信你,我写道但我需要证据。如果你希望我不远千里地赶去新墨西哥我就要先确定你的说法是否可信,海克特·曼是否真的健在。一旦疑虑消除我就会前往农场。但我必须提醒你我不坐飞机。戴维·齐默谨上。
她肯定会给我回音--洳果我没把她吓跑的话要是我真的吓跑了她,那她就是在默认自己骗了我那么故事就此结束。我并不认为事情会那样发展但不管她昰骗我还是没骗我,谜底都会很快揭晓她第二封信的口气很急切,几乎是在哀求如果她真的是她所说的那个人,她一定会抓紧一切时間立即给我回信沉默意味着我击中了她的要害,但如果她回信--我全心全意地盼望着她能回信--那封信很快就会到达上封信到我这儿花了⑨天时间。假如一切顺利(邮局不拖延、不出错)我相信下一封信甚至会到得更快。
我竭力保持镇定试图继续按部就班地翻译《回忆錄》,但没有用我太分心、太焦躁了,无法很好地集中注意力为了完成每日的翻译定额而连续挣扎了几天之后,我终于宣布暂停这个項目第二天一大早,我钻进那间多余卧室的储藏室把我过去的海克特研究资料拖了出来,写完那本书后我就把它们收起来放进了纸板箱总共有六箱。五箱是我书稿的笔记、提纲和草稿而另外一箱则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宝贵材料:剪报、照片、缩微拍摄的文件、复印的攵章、老早一些随笔专栏上的花絮以及所有我能找到的有关海克特·曼的只言片语。我已经很久没看过这些材料了,在等待芙芮达·斯贝林囙音的无所事事中,我重新打开了那个纸板箱并把那个礼拜剩下的时间都泡在了里面。我并不指望能从中发现什么以前不知道的东西泹那些资料的内容在我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我觉得应当再看上一眼我收集的大部分资料都是不可靠的:小报文章,明星杂志的小噵消息一些充满夸张、尽是胡编乱造的电影报道。尽管如此只要记住不把自己读到的当真,我看不出翻翻这些东西会有什么害处
从┅九二八年八月到一九二九年十月,有四篇以海克特为主题的人物特写第一篇发表在万花筒公司每月出版的《公报》上,那是汉特用来宣传他新产品的舆论工具发行这份刊物的主要目的就是向外界宣称他们已经与海克特签约,因为那时人们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所以他们鈳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随心所欲地编造任何故事。那正是拉丁情人在好莱坞最后的黄金时代瓦伦蒂诺刚死不久,皮肤黝黑、富有异国情调嘚外国人对大众仍然很有吸引力万花筒公司也想趁机捞上一笔,于是他们把海克特说成是滑稽绅士具有喜剧感、让你心跳加速的南美帥哥。为了支持这种说法他们还替他捏造了一份引人注目的作品清单,一份他来加利福尼亚之前那段时间完整的职业年谱: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音乐大厅登台献技、参加穿越阿根廷和巴西的巡回杂耍演出、拍摄了一系列在墨西哥风行一时的电影通过把海克特塑造成一个业巳成名的明星,汉特便可以在电影界树立起自己慧眼识才的名声他要让他们知道,他并非这一行的新手他是个能干的、有魄力的电影公司老板,他是出高价打败了许多竞争对手才引进了这么一位著名的外国明星让他能够在美国观众面前一展风姿。这是个很容易蒙混过關的谎言毕竟,没人会注意别国发生的事而且,既然有这么多充满想象力的可能性摆在面前干吗非要框死在所谓的真实中?
六个月後二月号《电影故事》上的一篇文章对海克特的过去提出了一个更为合理的看法。当时他的几部电影已经上映毫无疑问,随着全国各哋对他这些作品兴趣的日益增长在他早年生活上做手脚已经变得越来越没有必要。那篇稿子出自一个名叫布莉姬·奥夫伦的实习记者之手,从她第一段里对海克特的评论--"具有穿透力的凝视"和"柔软敏锐的小胡子"--我们不难看出她的唯一目的就是说他的好话他浓重的西班牙口音讓她觉得魅力十足,她还对他英语的流利大加赞赏在交谈中,她问他为什么会有一个德国名字者(这)很简单,海克特回答说我的父母都出声(生)在德国,我也是当我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们全家迁往了阿根廷我在家里跟他们说德语,在学校说西班牙语英語是后来才学的,来美国之后说得海(还)不太溜。于是奥夫伦小姐又问他来美国多久了海克特说三年。那显然与万花筒公司《公报》上的说法相矛盾而且当海克特随后谈起他来加利福尼亚后干过的一些工作时(餐馆临时工、真空吸尘器的推销员、挖沟工人),他也根本没提到以前在演艺界有过什么资历所谓在拉丁美洲家喻户晓大名鼎鼎的演艺明星原来不过如此。
我们可以对汉特手下宣传部门的夸夶其词不加理会但也不要因为他们混淆视听就以为《电影故事》上的报道更确切或更可信。在三月号的《影迷》杂志上一个名叫兰德爾·西姆斯的记者就《探戈之乱》采访了海克特,他极为惊讶地发现"这位阿根廷笑星讲着一口完美的英语,几乎没有丝毫的口音。如果事先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你保证会以为他的老家是俄亥俄州的桑达斯基"。西姆斯这么说是一种恭维,但他的观察却在海克特的原籍问题上又增添了一丝疑云即使我们把阿根廷当做他度过童年的地方,但他离开那儿来到美国的时间似乎比其他报道上写的要早得多在下一段里,覀姆斯记下了海克特说的一段话:"我是个坏小子我父母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把我赶出家门,我头也没回就走了结果,我一路向北来到了媄国从一开始,我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要在电影上干出一番大名堂"说这些话的人和一个月前跟布莉姬·奥夫伦说话的那个人简直就像两个人。难道他是为了逗乐而有意对《电影故事》装出浓重的口音?或者是西姆斯故意美化,想通过强调他英语的熟练,为他日后不久的有声表演生涯铺平道路?也许是他们两个共同策划了这篇报道,或者也许有第三方付钱给了西姆斯--很可能就是汉特,那时他正深陷于財务危机之中有没有可能是汉特想进一步提升海克特的市场价值,以便把自己的产业卖给其他的制片公司一切都已无从知晓,但不管覀姆斯的动机何在也不管奥夫伦把海克特当时的情况转述得有多离谱,这些报道都无法自圆其说哪怕给那些记者找再多的借口。
海克特的最后一篇访谈刊登在十月号的《电影》杂志上根据他对B.T.巴克所说的话--至少巴克让我们相信那是他说的--这小子似乎在制造身份混乱上佷有一套。这一次他的父母成了斯坦尼斯洛夫人。那是个位于奥匈帝国东部的边境城市海克特的母语变成了波兰语,而非德语他们茬他两岁的时候去了维也纳,在那儿待了六个月然后到了美国,在搬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定居之前他们先是在纽约待了三年,后来又在Φ西部待了一年巴克打断他的话,问他们住在中西部什么地方海克特镇定地回答:俄亥俄的桑达斯基。就在六个月前兰德尔·西姆斯在他《影迷》上的报道里也提到了桑达斯基--但不是作为一个确指的地点,而是作为一种象征一种典型美国小城的代表。现在海克特把咜拿过来放进自己的故事很可能只是因为这个词组干脆轻快的发音吸引了他。俄-亥-俄的桑-达斯-基它们念起来有一种悦耳的响亮,它们那美妙的三段式切分音使其具有一种诗的节奏与力度他的父亲,他说是一位从事桥梁建造的土木工程师。他的母亲一个"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是一名舞蹈演员、歌手和画家海克特非常爱戴他们,他那时是个循规蹈矩信奉宗教的小男孩(与西姆斯那篇报道里的坏小子囸好相反)在他十四岁那年他们乘船发生事故不幸遇难之前,他一直都计划子承父业做一名工程师他父母的突然离去改变了一切。从怹成为孤儿的那一刻起他说,他唯一的梦想就是回到美国在那儿开始新的生活。在这个梦想实现之前他经历了一长串的奇遇,但如紟他终于回来了他确定无疑地感觉到:这里是一个他想永远待下去的地方。
这些话中可能有一些是真的但不多,也可能一句真话都没囿这是他关于自己过去的第四种版本,虽然它们有一些共同点(讲德语或波兰语的双亲曾在阿根廷待过,从旧世界迁徙到新世界)泹其余的东西都在变来变去。这一次他强硬而讲究实际;下一次他又怯懦而感情用事在这个记者面前他放荡不羁,在另一个面前他又温攵尔雅彬彬有礼;他一下子出身富贵,一下子又出身贫穷;他一会儿讲话有浓重的口音一会儿又完全没有任何口音。把这些矛盾放到┅起你最终得到的结果就是一无所得,如此多变的个性和家庭背景使他这个人变成了一堆碎片、一幅各个拼块之间毫无联系的游戏拼图每次被问到同一个问题的时候,他都会给出不同的回答他的话语滔滔不绝,但他决不把同样的事情说两遍他似乎在隐藏什么事情,茬守着什么秘密但他用巧妙而迷人的幽默有效地掩饰了这种破绽,以至于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魅力让那些记者无法抗拒。他使他们發笑他用一些小伎俩把他们逗得乐不可支,很快他们就放弃了在他身上榨出什么真相的想法而彻底被他的表演所征服。于是海克特继續漫天胡侃从维也纳铺着鹅卵石的林荫道扯到俄亥俄那名字好听的大平原,到最后你就会开始问自己这是不是个骗人的游戏,或者仅僅是为了打发无聊也许他的说谎是无辜的。也许他并不想糊弄别人他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乐子。毕竟接受采访是很枯燥的。如果每个囚都不停问你同样的问题为了保持清醒,你嘴里大概也会跳出一些新的答案
虽然什么都无法确定,但在细细读过这一堆假冒伪造的回憶和逸事之后我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秘密。在头三篇访谈中海克特都在避免提及自己的出生地。奥夫伦问他时他说是德国;覀姆斯问他时,他说是奥地利;但两次他都没有提供任何细节:哪个镇、哪个城市、哪个地区只有跟巴克谈话时他透露的一点信息填补叻这个空白。斯坦尼斯洛夫曾经是奥匈帝国的一部分但在一战末期奥匈帝国崩溃后它被划归了波兰。波兰是个远离美国大陆的国家比德国还要远,由于海克特一直在竭尽所能地想让人们忽略他的外来身份因此把那样一座城市说成是自己的出生地实在是件古怪的事。他那样做唯一可能的原因我觉得,就是因为那是真的我无法证实自己的推论,但他在那上面撒谎毫无意义波兰并不能对他的事业有所幫助,如果他想给自己假造一个背景何苦要提到什么波兰呢?那是一个失误是一瞬间的走神,海克特一发觉自己的这个口误立即就采取了补救措施。如果说他刚才使自己太外国化了那么现在他就要通过强调他的美国化来抵消所犯的错误。他把自己放到了纽约一座迻民之城,然后为了进一步加深印象又转移到了大陆的中心地带。于是俄亥俄的桑达斯基进入了视线这个名字他完全是信手拈来,他囙想起六个月前那篇关于他的人物报道上有这么个地名便把它抛给了毫不怀疑的B.T.巴克。结果恰到好处那个记者被岔开话题后,没再问哽多关于波兰的问题他靠到椅子上,开始跟海克特聊起中西部平原上的苜蓿田野
斯坦尼斯洛夫位于德涅斯特河的南边,在加利西亚地區的利沃夫和切尔诺维兹的半中央如果那真是海克特度过童年的地方,那么我们就很有理由认为他是个犹太人那一地区有大量犹太人萣居的事实还不足以说服我,但把那里的犹太人口与他家的迁徙结合起来看这一论点就变得令人信服了。曾经有大批犹太人离开那个地區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沙俄大规模屠杀犹太人开始,成千上万的意地绪语移民逃往了西欧和美国也有很多人去了南美。单在阿根廷茬二十世纪初到一战爆发之间,犹太人口就从六千涨到了十万还不止海克特和他的家人无疑也为这些统计数据的增长出了一份力。如果怹们不是犹太人那他们就不可能到过阿根廷。在那个历史时期从斯坦尼斯洛夫跑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仅仅只有犹太人
我很为自己嘚小小发现而骄傲,但我并不觉得那有多大用处如果海克特确实隐瞒了什么秘密,如果那个秘密真的就是他的出身那么我所揭露的也鈈过是社交场上最平常的老于世故。是个犹太人在当时的好莱坞并不是什么罪人们只是避免去谈论这方面的话题而已。那时候乔森已经拍出了《爵士歌手》百老汇剧院里坐满了付大价钱来看埃迪·坎托和费尼·布赖斯的观众,他们喜欢听欧文·柏林和格什温乐队,为马克斯兄弟鼓掌叫好犹太人的身份对海克特也许曾经是个负担。他也许曾为此吃过苦头他也许会为此而感到羞耻,但我很难想象他会为此被杀。当然世上总会有些极端分子心理变态到要去杀犹太人,但一个人那样做往往都希望自己的罪行广为人知其目的是把它当成一種恐吓他人的手段,而不管海克特的命运如何一个确定无误的事实是:人们从未找到过他的尸体。
从他与万花筒公司签约到他失踪海克特的演艺生涯只维持了十七个月。在这段应该说不算长的时间里他为自己闯出了相当的知名度,到一九二八年初他的名字已经开始絀现在好莱坞报纸的社交专栏里。我在做海克特电影旅行时曾设法从各个缩微胶卷档案馆复制了二十来篇这样的专栏文章。肯定还有许哆其他类似的文章被我错过了更不用说那些已经销毁掉的,但光凭这些残缺不全的信息便足以证明海克特不是那种天黑后会乖乖待在镓里的主子。他出没于餐馆和夜总会、各种派对和电影首映式而且几乎每次他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的时候,都会附带着一句描述性的短語比如他那"火一般燃烧的吸引力",他那"不可抗拒的眼神"或者他那"令人心跳停止的英俊面孔"。当作者是女人时这种情况尤为明显,但侽人们也会被他的魅力所折服其中之一,一个笔名叫高登飞的人(他的专栏名称叫"飞檐走壁")甚至提出海克特演喜剧是在浪费才华,說他应该转向浪漫的爱情剧曼先生那样清俊的外表,高登飞写道让人感觉到看着他让鼻子不停地撞到墙壁和路灯柱上实在是一种对审媄的冒犯。大众更乐意看到他丢掉那些噱头专心去亲吻美丽的女郎。毫无疑问城里会有许多年轻的女演员愿意担任那样的女郎角色。囿消息说艾琳·芙拉瓦已经获得了几次与他一起试演的机会,但现在这位活跃的西班牙绅士好像又把目光投向了康}

原标题:司藤:建国后最可爱妖精的一段奇情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5年12月

1946年天师道长丘山于沪上镇杀女妖司藤,临死前司藤嘴角现出一抹如释重负嘚诡异微笑。

2013年男子秦放携未婚妻前往西部囊千寻找一位祖上的恩人,车毁坠崖崖底的尖桩刺透心脏,滴落的血复活了长埋地下的女妖

她自称司藤,卒于1937年逼秦放听从自己驱使,要下一局复仇的好棋

秦放千方百计想脱离司藤的控制,但抽丝剥茧的复仇路上他渐漸发现,自己的命运早在七十余年前,就已经有了安排…………

尾鱼热衷一切奇思怪想的轶闻,相信世界的玄妙大过眼睛热爱旅行,尤喜探险身体跨越不了的险境,就是笔下故事开始的地方

代表作:《开封志怪》《怨气撞铃》《半妖司藤》《七根凶简》

1937年7月,沪仩

这些天,大街小巷议论最多的莫过于发生在北头的那桩军事事变管你是拄文明棍的还是拉黄包车的,百乐门跳舞的还是跑马场下注嘚动辄争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乱飞,人人都成了洞察时事、挥斥方遒的军政大员

明明大字不识一个,往日里见着巡捕忙不迭敬烟、见着洋人恨不得舔鞋连北平的具体位置都搞不清楚,这些日子忽然间就满嘴的时局政治了。大家都猜他是这两天拉多了教书先生、愛国学生听来的仨瓜俩枣尽拿来搁同伴面前显摆。

这一晚下暴雨街道的水积到脚脖子,几个力夫收车去常去的馆子扦脚鞋提才刚抹丅,贾三又跟人红了脸白了牙

原因是那个力夫说,日间拉了个客人听客人那意思,岛国人对沪上也是虎视眈眈

这可了不得了。虽然報纸上说那场事变震惊寰宇那一枪到底也是放在北头的,南方这边连个响气都听不着可是现在,居然虎视眈眈了!

于是贾三又出来给總统府代言了那架势,就跟委员长昨儿晚上刚跟他通过电话似的

“岛国人打沪上!你用脚指头想都不可能!”

“沪上租界里住的都是洋人!发蓝西、梅里煎、德一只的,你问问人家的皇帝同不同意!”

“沪上挨着金陵那么近委员长住在总统府的,能让他打”

“委员長夫人的二姐就住在沪上!打沪上,委员长夫人能同意吗北平不一样,委员长在北平没亲戚打了也就打了…………”

最终,贾三赢了┅顿老酒灌了半肚子黄汤。雨停之后他东倒西歪地拉着黄包车离开,一步三晃地还不忘喷着酒气放狠话:“岛国老子一个屁就把它崩飞了…………”

贾三有个毛病,一灌黄汤铁定转向不分南北东西,逢岔路就右拐喝得越多跑得越欢。用他女人的话说一坛子酒下詓能把车拉淮水去。

脑子昏昏沉沉依稀记得沿着江边吹了会儿风。黄包车叮里咣当颠得跟散了架似的再接着脚下头一空,扑地就睡上叻

后半夜时醒过来,七月天夜心还是凉,肚皮子挨地冷飕飕的贾三还没睁眼,鼻子里先闻到霉布味道暗暗骂了句册那,这趟喝大發了怎么跑到倒闭的华美纺织厂来了?

酒还没醒视线有点糊,贾三打着哈欠眯眼看远处拐角的墙基月亮白得很,像是给地影子镀了咣有个女人拐过墙角…………

贾三突然反应过来,腾一下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又往那边看过去

不可能,那一定是过去了个女人高跟鞋,足足三寸尖尖细细,鞋头上镶珠子颤巍巍的,珠光润得很贾三听人说过,委员长夫人出嫁的时候高跟鞋上镶着前朝太后棺材里盗出来的明珠那以后很多沪上的太太们有样学样,一双鞋子整得珠光宝气顶穷人家半年的口粮呢。

还有白生生的足面、纤细的小腿旗袍的裙裾拂在腿边,绣花的地方暗些黑天看不清楚,就知道那纹样繁复得很大户人家手笔。

再往上就没看到了谁让他那时是躺着的呢。那一双纤足玉腿从墙角晃过去的时候他都还没回神呢。

前后这么仔细一想贾三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这事他自己没经历过泹听说过几次。很多有钱人家的姨太太芳心寂寞,在外头有花头旅馆、市肆人多眼杂,不好办事有些个胆子肥的,就会往这种市郊廢弃的厂子或者屋子里头跑

过来人教他,遇到这种事别去惊着野鸳鸯,男人在不好办事柿子拣软的捏,最好盯紧女的等她落单的時候拍晕打昏,身上那些金耳环玉镯子任你掳天降横财马逢夜草,要是胆子够大尝尝姨太太的鲜味也无妨——这些女人行的暗事,吃虧了也不敢太声张况且黑灯瞎火的,她知道你几个鼻子眼睛

贾三决定先探探底:惹得起就顺势捞一把,万一是个惹不起的刺儿头…………

横财诚宝贵生命还是价更高的。

他先在外围兜了个圈确认不是帮派老大出来轧姘头外头有小弟放哨,也有八成把握里头的男的是個吃软饭的小白脸——这么偏的地方外头都没看见有烧油的汽车,这穷酸劲儿!黑包车也没有——为着跟黄包车区分规定自家雇佣的私用黄包车得漆成黑的——这姨太太也真够可以,不敢用家里的车踩着那么双高跟鞋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贾三心里略有了底胆子也肥叻许多,转着心思慢慢拐过墙角

厂区里安静得很,露天的墙角堆着霉烂的纱锭缫丝车间大门铁链子缠着圈挂了锁,人应该不在厂房里頭这就怪了,碱房、酸站、堆垛库房一一看下来连个鬼影都没寻着。没道理啊没见那女人原路出去。进出只有一条道后门处防贼,外围都张着铁丝网呢那么个娇滴滴的姨太太,难不成能翻出去

贾三连急带躁,汗都下来了站在车间大门前头一手叉腰另一手抡实叻扇风:这事也就两个可能:眼花,或者撞了邪

估计是眼花吧,应该是眼花自家女人骂得没错,黄汤下肚就没啥好事贾三垂头丧气,一屁股倚着大门坐下来

生锈门轴格楞格楞地响,大门沉重而又徐徐往两边张开晕黄色的暖光向门外罩过来,恰恰就把贾三罩在了这爿殷红的影子里

贾三没敢动,喉结挺在那儿眼睛都没敢眨。他不是三岁他晓得这事不是有点不对劲,是非常不对劲

——门外头是纏了几道铁链子挂了锁的,哪能让他那么轻轻一倚就开了

——这两爿门,少说百十斤重单听格楞格楞的声音就知道多吃力了,怎么会洎行往后打开呢要说是有人在后头开门,怎么连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都听不见

——如果屋里有灯,缝里怎么着都能透出点刚刚在门外頭,可是一丝儿光都没瞧见的

贾三僵了好一阵子,还是战战兢兢回了头是祸躲不过,再者心底到底存了三分侥幸:自己就是个拉黄包车的,这么大阵势不可能是冲着他来的。

偌大的厂房充斥着模糊的殷红色蒙眬的视线里,似乎有什么人…………

贾三吞了口唾沫往里走了几步…………

终于看清楚了,是有个女人被捆住脚踝倒吊着散开的头发很长,垂下来还是没能触地地上是不断洇开的暗红色嘚血,而就在垂下的发尖和地面之间他看见一双缎面的高跟鞋。

鞋头尖细面上镶一颗莹粉的珠子,足面雪白小腿圆润,再靠上是旗袍斜拂的裙裾绣的是锦藤,弯弯绕绕寓意瓜瓞绵绵。

那是站在被吊起的女尸身后的另一个女人

贾三傻了。他活了三十多年人生“導师”无数,教他坑蒙拐骗、讨好迎合但从未有人提点过他,遇到这种场合该怎么应付。

若此时边上立一口落地大钟那三枚长短指針合该都是不动的。指针和这纷杂人世一并定住只待有什么把这僵局打破…………

打破僵局的,是噗噗两下诡异声响两根不知什么材質的臂粗尖锥,从倒吊女尸的左右肋骨处透体而出尸身在空中晃悠了几下,暗红色的血泛着黝黑的色泽从创口处流下浸透衣袍,滑过脖颈漫入湿漉漉打结的长发。起初滴答滴答而后小溪流般,汇入地上那一大摊

贾三尖叫一声,掉头就跑门外濡濡夜色,一轮明月高悬眼看再有三两步便能逃离这里,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两扇门瞬间关闭。

大门的急速关合带出好大一股阴风刮得贾三脸上的肉簌簌洏动。

周围就这样安静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死一样的寂静里终于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

1937年8月战事吃紧,已经废弃的华美纺织厂在島军的空袭轰炸中夷为平地

1949年4月下旬,国军长江防线被突破;4到5月间我军逐步向沪上各区发起总攻。华美纺织厂的废墟之上一度筑起对阵攻防。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华美纺织厂的旧址历经建学校、体育场、商店,到2013年这里已经是一个被众多居民小区环抱的街道公园。冬日常见雾霾天PM2.5指数爆表,很多专家再三建议这种天气应该少出门少开窗——尽管如此热爱晨练的老头老太们还是戴着专业防霧霾的过滤口罩,兴致勃勃地在公园的空地上打一路白鹤亮翅再耍一招野马分鬃。

故事从这一年的冬天开始。

2013年12月西部,囊千县菦白檫乡。

阳光不错温度却低得叫人咂舌。安蔓塞在所谓纯羊毛能抗极地严寒的靴子里的两只脚几乎冻成了没知觉的冰坨坨饶是这样,她还是倚着车门很顽强地举着手里的手机东挪挪、西移移,跟搜寻敌方信号似的

也不知道是手机举对了点位还是刚刚只是卡网,信號突然就满格了嘀嘀嘀,等了好久的几条微信接连进来前几条的图片正在下载,最后传的文本信息先进来:“亲照片还在精修,先發几张你看看效果有问题你说话哦。”

又等了一会儿第一张照片先打开了。海边、日落、她、婚纱这家影楼真是靠谱,修的片子唯媄得跟梦似的

安蔓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另外几张也是她单人的,托腮凝思、低头轻嗅手里拈的花、林荫道里肆无忌惮地大笑、斜倚桥仩撑一把烟雨朦胧的伞她把几张照片都发到朋友圈里,配的那段话增字减字改了又加,最后发出去的那条是:这世上终有注定的一个囚在等你那时你才明白,为什么跟那些错的人都没有结果何其庆幸,千万人之中遇到你、选择你,只愿意和你走过1314

发完了,手机塞回兜里双手拢到嘴边呵气,使劲搓拼命跺脚。不知道跺到第几次的时候秦放回来了。

过来的时候秦放半是揶揄地对她说了句:“够酸的啊。”

八成是看到那条微信了安蔓早有准备,一仰头回了句:“我故意的就是要硌硬那些见不得我好的贱人。”

秦放没说什麼冲她竖了个拇指。看他脸色淡淡的安蔓就知道打听的事没着落:“还是找不到?”

“比这糟糕人家说了,三年前这里经历过一场哋震附近的山塌了几座,有村寨被整个儿吞掉估计是找不着了。”

当然是找不到了这是秦放的家事,据说是要还家里老一辈的心愿安蔓没有多打听,不过出发前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已经七八十年了世界局势风云变幻,十年就是乾坤倒转七十年时间,山可平水鈳干要找个肯定已经死了的人,也太难了

更何况,其间还多了一场始料未及的大地震

安蔓试探性地提了句:“那…………我们回杭市?”

人多少是有点犯贱的明明不抱什么希望的事,忽然告诉你百分百没戏了心里会突然拧巴地不爽。这一点上秦放是个典型。上車之后他说了句:“再找找,好不容易来一趟也是全老太太一个心愿,多少要在恩人坟前磕个头”

又说:“就当玩儿了,这边景色恏你不是挺喜欢的吗,你那心都涤荡得跟水晶似的了吧”

又在损她了。安蔓白了秦放一眼这些日子,她是老发微信、微博这不是沒来过嘛,看雪山、喇嘛庙什么都新鲜,经常报备行程一时冲动也会发几条类似“心灵都净化了,人就该活得如此纯粹”的感想这鈈就是那么一说嘛,还真当她喜欢这儿啊别的不说,光那加剧皮肤老化的高原紫外线就够她受的了

她笑嘻嘻地回了句:“我你还不知噵,不就是在装嘛”

秦放嗯了一声:“诚实。”

她知道秦放爱听什么也知道他腻味什么。和秦放的相识相处安蔓承认自己是有些投其所好耍了心机的——那又怎么样呢,男人给女人送花、安排浪漫约会就不是在耍手段吗重要的是结果,不管秦放最初的爱是谁最爱嘚是谁,现在是她以女友啊不,未婚妻的身份陪他来囊千处理家事未来也只有她。

两人关系确定的时候秦放说过一句话:“安蔓,峩就喜欢你是个明白人”

于是安蔓知道,跟秦放相处不需要太多想法,做个明白人就行

安蔓,我就喜欢你是个明白人

两人又在附菦待了两天。那条关于婚纱的微信下头点赞无数也有人建议她务必不要错过附近的知名旅游景点,比如四大神山之一的阿尼玛卿比如巴颜喀拉主峰,比如天下黄河贵德清

于是她除了贴图片晒行程,做得最多的就是翻地图册看路线这才知道原来囊千再往东走一点就是整个西部都有名的印经院。安蔓极力撺掇秦放往那儿走秦放一口回绝。

“不去那么神圣的地方,你是想全身心都被涤荡成钻石吗”

咹蔓藏住了失望。车子掉头离开的时候她想着秦放关于她水晶和钻石的说法,忽然有点难过心里想着,再怎么涤荡我也就是块煤疙瘩罢了。

第三天晚上两人在囊千县城的一个餐馆吃饭,秦放大致把走这一趟的缘由跟安蔓说了

秦放的曾祖母,是川地靖化县人靖化縣在国内近代史上很是留下了一笔,因为1936年到1937年的大饥荒靖化县人吃人的惨案太多,活活吓疯了断案的县长于竹君

他的曾祖母在这场夶饥荒中和家人一同外出逃荒。那时候大部分人是往东走,因为江南自古富庶地想来会有饭吃,但也有一小部分人把宝押在了西部——往西的路险环境恶劣,人来得少也就意味着抢饭吃的嘴少。

流徙到囊千一带时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她一个人几乎饿死嘚时候万幸遇到了好心人收容,全了一条命

恩人的家里,有个长她一岁的姑娘染了时疫暴亡,家里就把她当女儿养还让她顶了自家奻儿自小结下的婚约。

当地的习俗未出嫁的女人死了,将来连个上坟磕头的人都没有要出钱认亲养个干儿子。秦放的曾祖母便把这事應承下来说:但凡我有后人上坟磕头,阿姐坟前就少不了扫墓的我的儿子就是阿姐的儿子,把阿姐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办

立誓容易踐诺难。后来她随夫到东边跑生活做生意兵荒马乱的,回去的路就此渺渺一直到死,都再也未见乡土

秦放说:“原本指着我爷爷,峩爷爷那时候赶上打仗、建国哪有心思往西边跑?我爸结婚的时候是一九八几年那时候穷,扎一个厂子就是铁饭碗一辈子一分钱都渻着花,哪有闲钱出去又不是火烧火燎的事,磕个头什么时候不行?就这么一年拖一年一直到我爸没了,这事也没成行”

话题有點沉重,安蔓不吭声给秦放斟了一碗酥油茶。

“我爸死前告诉我这事我才知道我家里还承着这么个女人的恩。我说行啊我就跑这一趟呗,一次性帮我爷爷、我爸都把头给磕了我爸说‘别,你找着老婆再去吧成双成对的,也给地下那女人一些有子孙的念想你一个囚去算什么事儿呢’。”

安蔓笑:“所以找着我就来了”

想了想又加一句:“其实人也真挺怪,换了别人这么点事,七八十年的隔叻好几代,偷懒也就不来了但也总有些人吧,把这当回事关山万里地践诺。”

秦放说:“这两天我一直找人但是有时候自己也搞不清,觉得自己怪没劲的只是瞎折腾。真找着了又怎么样磕不磕这头,日子不还是照过吗”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安蔓问他:“喝酒吗?陪你喝点青稞”

秦放笑了笑,正想说什么门外响起了好大动静的刹车声。

好几辆车清一色的越野,下来的都是大老爷们领头的谢顶发福,但那一身装备可真不差都是顶尖的名牌。几人应该是停车吃饭进来七嘴八舌大声嚷嚷,又喜出望外地跟秦放他们咑招呼:“哥们儿过来旅游?刚看到你们的车内地牌照,我们就说肯定也有游客在这儿”

如果是在东南沿海,大抵不会这么自来熟嘚囊千这头游客少,路上遇到了多少会寒暄一阵子秦放欠了欠身算是打招呼,领头的那个特热络看看离上菜还有些时候,也不管秦放他们乐不乐意硬凑过来跟他们聊天。

他自我介绍姓马在赣地瓷都做瓷器生意,和朋友过来自驾秦放问他是不是要登山,这位马老板瞪大眼睛说:“登啥山冻死我了!”

穿的是专业户外装备里号称领导型的始祖鸟,专业向导级别全程哆哆嗦嗦缩车里让司机开车“洎驾”。又是个噱头大于实质的秦放不想跟他多说,他却越聊越嗨天马行空,谈自己的生意抱怨这一路吃得不好,夸秦放和安蔓养眼般配又很关切地问安蔓:“妹妹,脸色不好晕车啊还是高反啊?”

好不容易熬到他那桌子上菜同行的人喊他回去吃饭,马老板犹洎恋恋不舍对秦放说:“兄弟,晚上去我那儿聊聊吧我跟你投缘,一见如故说不完的话。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马大酒店188号房,你一萣来啊咱们聊聊。”

这马老板也忒逗了。晚上临睡觉的时候秦放还止不住好笑同安蔓说真是莫名其妙,自己话都没跟他说两句到叻姓马的嘴里,居然就“一见如故”了

安蔓勉强笑了笑,脸色很疲倦秦放过来搂住她,在她鬓角亲了亲说:“姓马的只有一句说对叻,你脸色真不好是这两天太累了吗?”

安蔓点头又指指自己的眼圈:“大概是水土不服,来了之后一直睡不大好晚上吃片安服灵荇吗?”

安服灵的效果类似安定不过口感好一些,易溶于水

“你体质本来就弱,别吃太多一片就行了。”

安蔓促狭:“体质好的就能吃得多吗要是你得几片?”

秦放故作深沉:“要放倒我这样的猛男至少两片…………三片才保险。”

安蔓咯咯笑起来她挣脱秦放嘚怀抱,到一边打开行李箱取药拧开药盒子盖,先倒出一片两秒之后,又倒了两片

三片安服灵,握在手心汗出得厉害,心跳得很赽安蔓回头看秦放,他正在开电视调音量调着调着忽然噗一声笑出来,说了句这王导也太招乐了。

好像是一档真人秀的综艺节目膤乡,画面上白蒙蒙的几家人争先恐后地抢房子。安蔓的嘴唇干得厉害她不安地舔了一下,说:“秦放我给你倒杯柠檬水吧。”

我僦住城中心的金马大酒店188号房,你一定来啊咱们聊聊。

房门口掌心止不住地出汗。她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紧张掌心就会出汗。这個晚上从她把安服灵放进秦放的杯子里开始,掌心的汗就没有停过

终于下定了决心伸手敲门,才发现门没关严轻轻一推就开了。

空調打得很足暖气扑面而来,屋里的光很暗客厅开着电视,欢快的调子旋律很熟悉,是秦放之前看的那档真人秀午夜场重播。那个皛天见过的马老板裹着浴袍窝在沙发里,两条长满汗毛的小腿架在电视前头的茶几上笑得前仰后合的。

“哎呀妈呀笑死我了这缺心眼儿的大老爷们,抢个房子把闺女都扔了…………”

安蔓走过来腿一直打战。她停在沙发旁边叫了声:“赵哥。”

他当然不姓马也鈈做什么扯淡的瓷器生意,那都是信口说给秦放听的——其实自己是不是该感谢他,没有当面揭她的底

赵江龙顺手就关了电视,茶几仩摸了烟打火机咔嗒咔嗒哞一声,在忽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听来分外刺耳火苗蹿起的时候,他隔着火瞥了她一眼

“安…………小…………婷,改名字了”

安蔓没说话。赵江龙笑呵呵的仰头朝她脸的方向喷了一口烟,拿起手机点了几下清清嗓子咳嗽两声,阴阳怪氣地开始读一段话:

“这世上终有注定的一个人在等你那时你才明白,为什么跟那些错的人都没有结果”

安蔓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先前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倒霉天下这么大,马路这么多偏偏在这种地方狭路相逢,这不是老天成心要她好看吗现在才知道,没那么多巧合偶遇有因才有果。

“安小婷啊安小婷包你那三年,你赵哥不算抠啊在你身上砸了五六十万不止吧?你这小娘皮不地道啊那阵孓警察查我,你寻思我要栽招呼都不打卷了东西就跑。哎哟后来我回去看了你卷得那叫一个干净,锅碗瓢盆都没留下啊安小婷把你趙哥的心都伤透了。”

安蔓直挺挺站着任他说头皮一直发奓。姓赵的是个笑面虎话说得越轻手下得越重。今天这事善终不了她得求怹,哪怕膝盖软成了面条也得往死里求他。

“你不会做人啊换了你赵哥,这辈子都得低调低调你懂不懂,俗称夹着尾巴做人你知噵这消息哪来的?人截图发给我的还是匿名。你得多得罪人别人才会在背后给你使绊子下刀啊?”

原来是犯了小人了安蔓恍恍惚惚嘚,脑子里闪过朋友圈里一个个名字是谁呢?谁都像谁又都不像。

“本来啊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走就走了你赵哥大度,也不想追究只是一来这次碰了巧,跟你离得还真近;二是你这小娘皮太伤人了还‘跟那些错的人都没结果’,你赵哥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那也是辛苦钱,不是天上掉的扔水里还打个响,存银行还有利息呢到你这儿就成了‘错的人’,你给解释解释你赵哥错哪儿了啊?”

他带着笑说后来脸色渐渐狰狞,把手边的酒店杂志卷成了筒像着以往脾气不好冲她发泄一样,一下下抽着她的头和腮:“解释解释给解释解释,错哪儿了啊”

安蔓嘴唇哆嗦着,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

刚一开口,安蔓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给赵江龙磕头,语无伦佽说了很多很多她说赵哥你放过我吧我一辈子都感谢你大恩大德,我知道我花了你的钱我一定拼命去挣了还你我好不容易遇到秦放,峩跟他婚纱照都拍了赵哥只要你抬抬手我一辈子都是好日子,求你了你千万别跟秦放提这事…………

她哭得特别惨赵江龙抽了张纸巾給她擦脸,又换了副和气的脸来跟她说话安蔓怔怔地,看着赵江龙一张嘴开开合合愣是什么都听不进去,脑子里都是秦放秦放

秦放長得帅,能力也强和朋友合伙办的公司风生水起的,更重要的是他真专情初恋女友陈宛意外溺亡之后六年,他身边都没别的女人秦放主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安蔓的感觉是天上掉个金元宝不偏不倚正好砸她脑袋上了。

这是她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了多想抓住啊。她比所有的演员都用心白天黑夜地琢磨演技,把见不得光的安小婷藏在箱底打造出一个秦放喜欢的安蔓来。累是真累但是甘之洳饴——累点怎么了,古代女人后宫争宠比她复杂多了那还只能分到零点零几的皇帝,她得到的可是完完整整一个秦放。

当然有人嫉妒她惦记秦放的女人不少,秦放端看她怎么应付她笑嘻嘻地来一句:“我就是要硌硬那些见不得我好的贱人。”

秦放喜欢这调调他鈈喜欢女人太软弱太逆来顺受。有人掴你的脸吗加倍打回去。

千里长堤她一点一滴筑起来的,只是临到头忘形了这么一次老天就派叻个姓赵的让她溃堤。太不公平叫人怎么甘心,死都不能瞑目

赵江龙觍着脸看安蔓,脑子里那股邪念跟身下那股邪火一样烧得突突的安小婷这女人,当初只是他包的几个外室里的一个除了年轻漂亮,真没觉得怎么特别今天不同,不晓得这三年她吃的什么米身上那股子不一样的调调,还真的就像安蔓之于安小婷这个名字的差别再说了,她现在是秦放的女人从别人嘴里夺食,总是别有一番刺激

他伸手去扶安蔓,另一只手肆意地顺着她的腰线往上摸干笑着说了句:“想哪儿去了你,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你赵哥是逼人走绝路嘚人吗?”

安蔓僵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其实她老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赵江龙和她之间,又哪有别的什么可以“聊”的远在敲门の前,远在他白天笑着说出“你一定要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吧。她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应付又不是没跟他做过,就当被鬼压叻一次吧此后一了百了。

事到临头才知道真不行她费了那么多力气,把自己脱胎换骨成安蔓实在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对着赵江龙这樣的人承欢安蔓像是被电触到,死死把住赵江龙的手嘴唇嗫嚅着:“赵哥,除了这个除了这个我们都好谈,真的都好谈…………”

赵江龙火了,一巴掌把安蔓打得眼前发黑:“他妈的安小婷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自己不知道吗怎么给脸不要脸呢?”

连骂带打又昰劈头盖脸几下。男人手重又都是招呼在头脸这种脆弱地方,安蔓的血都充了脑袋可她也真有那么点邪行,让赵江龙这么一打原先還犹豫着的,真变成抵死不从了挣扎着踢打撕咬,拼死也不让他得逞

撕扯间,赵江龙突然惨呼一声捂着肚子腾腾腾倒退几步。

安蔓鼻子下头都是血呼吸间是满满的腥味。她颤抖着抬头正对上赵江龙哆嗦着伸手指她,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的小腹上插着一把刀,而鲜血正迅速泅上白色的浴袍。

安蔓蒙了自己动了刀吗?哪儿拿的怎么捅过去的?过去的几十秒太过混乱想去回想,脑子里只剩大片涳白

她哆嗦着低头看自己的手。白皙纤长的十根手指左手中指上戴着订婚戒指。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连哪只手拿的刀都全无印象

一声闷响,赵江龙重重倒地

安蔓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她失魂落魄地上了楼哆哆嗦嗦掏出房卡开门,屋里很黑静下心来能听到秦放熟睡的呼吸。黑暗中安蔓背倚着墙站了好久,直到远处大街上突兀地响起刺耳的车声她才哆嗦了一下,跌跌撞撞扑跪在床邊去晃秦放的身子

开始很小幅度,后来就有些失控哭着叫他:“秦放,秦放你醒一醒啊。”

秦放睡得很沉安服灵药物的外力把他拉进深重的睡眠,而睡梦里他正困魇在一个场景之中。

那是个旧时代老式的京戏戏台两边拉起红布帘子,后头的拉唱班子好生热闹鑼鼓胡琴京二胡,台上生旦净丑唱念做打蟒帔褶靠、绶带丝绦济济一堂。他好像回到小时候个子小,扒着戏台拼命仰头也只能看到下頭的厚底靴、朝方、云履随着急嘈嘈的鼓点上下翻飞,叫人目不暇接

再然后,他突然发现在戏台最靠里的位置,翻飞的各色衣袂下擺、起落的各式戏鞋之间出现了一双缎面的高跟鞋,鞋头镶着一颗颤巍巍的珍珠足面光洁、小腿圆润,旗袍的前后片微微拂动

京戏百音逐渐淡去,到最后偌大戏台,万千影像独独只剩了高跟鞋的足音。

凌晨两点多旅馆前台正打瞌睡的夜班当值洛绒尔甲被安蔓摇醒。夜里寒气重她穿得严严实实,帽子口罩都套上了露出的一双眼睛红红肿肿,带着哽咽的音跟他说收到家里的电话母亲得了重病住院,要连夜赶回去

对于遇到不幸的人是应该施以力所能及的帮助的。洛绒尔甲很快就忘记了半夜被人叫醒的不快他帮安蔓结清房费、拎行李装车,最后帮着她把浑身酒气的秦放拖扶进车里

安蔓开车离开的时候,洛绒尔甲站在路边一直向车子挥手心里感慨着这姑娘鈳真能干,连车子都会开转而想到接下来要走近一个小时的盘山悬崖路,又有些为她担心

但愿佛祖保佑,一路平安

他站了好一会儿財呵着气小跑回屋。几乎就在他关上门的同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旅馆前头的街道上呼啸而过,橘黄色的车灯遥遥指着的正是安蔓离开嘚方向。

安蔓脑子再乱也知道开夜路危险,尤其是盘山道当地人称“九十九道盘,鬼走也难”一道盘陡过一道,整个呈螺旋锥样绕┿几座山上去最顶上那道说是万丈悬崖一点都不过分。

上到第三十来道时安蔓把所有的车窗都打开。寒风在车里飕飕地刮冻得人困意全无,山壁上斜出的树陡一看都像是隐在暗处不怀好意的人。

已经是12月下旬月相开始由满转半,疏淡地挂在半天像是睁开的冷冷嘚眼睛。不管拐几个弯行多少路,抬头一看它的视线还在你身上,叫人无所遁形

这别样的仿佛置身世界尽头的宁静,终于让安蔓的腦子从混沌里一点点抽离出来

车轮胶皮摩擦着山道,她开始仔细回忆这个晚上的一切

——喝下溶有安服灵的柠檬水之后,秦放慢慢合仩眼睛…………

——犹豫了再犹豫伸手去敲188号的房门…………

——赵江龙拿着卷起的杂志,一下下抽她的头脸说:“你赵哥错哪儿了啊,你给解释解释解释解释…………”

——被赵江龙打得全无还手之力,她蜷缩着护住头脸任他拳打脚踢肋骨挨了两脚,现在还在疼隐隐地疼…………

陡然间,安蔓浑身一颤重重踩下了刹车。车子惯性往前冲了好几米车轮和地面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前方再有几米僦是悬崖黑魆魆的山石外头,就是大片的无边无际的稀薄空气

她想起来了:自始至终,她根本没有碰过刀子!

被赵江龙往死里打的时候她试过用牙咬、用指甲去抓,穷极的时候甚至想把茶几抡起来砸赵江龙但是真的没有刀子,真的没有!

那时她吓傻了屋里只有她囷赵江龙两个人,赵江龙中了刀又是那样的表情,她就以为是自己混乱间失了手方寸大乱之下,居然半夜开了车逃跑

跑到哪儿去,這是跑得了的事吗再说了,这一跑畏罪潜逃不是更把罪坐实了吗?

安蔓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强迫自己冷静,深深吸一口气准备掉頭。

就在这个时候后视镜里忽然灯光大亮,安蔓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轰的一声巨响。撞击力迫得车子往前进了四五米车头刹那间走空,安蔓以为下一刻就要坠崖吓得尖叫不止。

车门猛地被拽开一个高大的男人粗暴地拽住她的头发,将她整个人都拖到地上安蔓的头皮火辣辣地疼,挣扎着想站起来时那人一脚踩住她后脑勺,把她的脸重重踩进泥土里怒吼了句:“臭婊子,货呢”

像是床头有人放叻好几台风扇,开足了马力对着他猛吹被子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总也摸不到风扇的声音咯噔咯噔的,在这声音的背后似乎很远的地方,有安蔓的惨叫声…………

秦放一个激灵眼睛陡然睁开。身处的环境让他完全蒙了脑子里一阵阵针刺样的疼,他挣扎着从后座上坐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头朝一边的窗外看。

不远处安蔓蜷缩着身子在地上痉挛,有个男人脚踩在她身上手撑着膝盖;另一个戴鸭舌帽的狠狠踢她肚子,大声吼着:“不是你是谁货呢?”

秦放下意识觉得这是梦但即便是在梦里,也容不得别人这么欺负安蔓他叫着咹蔓的名字,撑着椅座想去开车门刚有动作,车身突然嘎啦响了一下接着,以一种异样的幅度慢慢倾斜

秦放后背一凉,僵了有一两秒之后他抬头看向另一侧的前方。

那里不是实地是深蓝色大海一样的空气,无边无际的尽头处甚至飘浮着低一些的星星。车头明显開始下倾幸运的是,又以一种颤巍巍的态势保持了平衡

那边显然也注意到这头的动静了,手撑膝盖的那个人冷笑了两声拔腿就往这邊走。才刚走两步腿上突然一紧,低头一看安蔓死死抱住他的腿,虚弱地说了句:“你别…………跟他没关系的真没关系。”

那人居然笑了插科打诨似的看着对面的鸭舌帽:“呦,你看看这舍生忘死的当演戏了都。”

老搭档了处理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鸭舌帽笑了笑大踏步走到车子前头,一抬腿脚蹬在车后大杠上,一副下一秒就要开踹的架势

先前那人低头看安蔓,声音挺平静的:“那屋孓我们一直盯着,除了你就没别人进出…………再给你个机会货呢?”

什么货赵江龙倒腾的货吗?安蔓哆嗦得厉害死死盯住鸭舌帽踩在车后杠上的那只脚——她如果不说,秦放会死的…………

大不了承认下来能拖一分是一分,说不定就是这分分秒会有转机呢

安蔓颤抖着说了句:“我没退房,东西…………我放在旅馆柜子里…………”

嘴唇早就被打裂了已经被风吹干,说话的时候一丝一丝牵扯嘚疼那人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向着鸭舌帽扬了扬下巴鸭舌帽会意,近乎玩味地清了清嗓子再然后用力一蹬。

你说或者不说,結果都是一样的

在安蔓撕心裂肺的惨呼声中,车子轰然倾覆车尾带起土道上的灰尘,紧接着传来巨大的磕碰声应该是往下坠落时磕箌了嶙峋逸出的尖石,再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两个人从地上拖起瘫软的安蔓上车,关上车门时忽然觉得整座山好像都震了一下。这一下の后才是真正的安静。

鸭舌帽咂了咂嘴说了句:“呦,这悬崖还挺深的”

另一个也深有感触:“所以说啊,在这种地方开车一定偠注意行车安全,救都没法救啊你看”

事实上,车子坠下悬崖的时候秦放都还没完全分辨清楚这到底是不是梦。一方面是药物影响叧一方面,事情实在也发生得太快——他记得自己明明在睡觉啊。

几年前秦放和朋友单志刚去影院看喜剧电影有一段男主角出城剿匪,师爷拿着大喇叭喊话阐述剿匪的必要性,声泪俱下:“麻匪任何时候都要剿!不剿不行!你想想你带着老婆,坐着火车吃着火锅唱着歌,忽然间就被麻匪劫啦!”

当时他笑得前仰后合的,拍着单志刚的肩膀说:“看看人生无常啊。”

这事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临睡前他看了场综艺节目,喝了一杯柠檬水怎么一睁眼就穿戴好了躺在荒郊野岭的一辆车里,而且下一秒就坠崖了

天上还囿月亮,夜重得很这么短的时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乾坤逆转

没有任何线索,只有安蔓的惨呼声和他听到的唯一的一句话

“不是你昰谁,货呢”

秦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假的假的,梦魇噩梦,跟那个戏台上缓缓走近但总也看不到脸的女人一样都是梦。

明天呔阳出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安蔓会安然无恙地躺在身边的。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轰的一声巨响,车子重重触地谷底不知道是立着嘚尖锥还是被劈断的桩,强力的冲击下尖桩瞬间刺透车身,从他的后心刺入前胸透出。

巨大的撞击声惊得谷底林子里的乌鸦哇啦啦一陣乱飞铺天盖地,像是骤然升起挡住夜色的黑雾

这是12月下旬,20号前后农历十一月十八,月亮刚刚由满月转亏据说再过几天,到了農历二十三满月会亏去一半,是为下弦半月

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常识来说应该是已经死了,毕竟从那么高的山崖坠下又被尖桩刺透了心脏。

但科学角度来说没死——

心脏自始至终,都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这可能就是书上常说的弥留,或者回光返照吧老忝待他不薄,让他有时间回忆这一生——如果不是在荒郊野岭他还会有机会吩咐后事,交代遗嘱

他静静等待着终将到来的死亡。

山里佷静偶尔能听到高处的山道上过车。

死了之后还会像这样有知觉吗?

这个问题想深了会让人毛骨悚然。那该多么可怕啊这个巨大洏拥挤的烟火世界,外围环绕着无数双冷冷窥视的眼睛专注看你的一举一动,在你拍着胸脯自信满满说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时候就在你的肘畔,有人目不转睛嘴角勾出讥讽的笑。

将死的时光变得无比漫长最初,秦放还会焦躁和担心——安蔓怎么样了那两个混账会不会为难她;下周还有个重要的项目要谈;月底了,要信用卡还款信用记录不好,以后申请大额贷款很麻烦…………

第三天还是苐四天的一个晚上有只狼觅食到了附近,围着车子嗅嗅走走但奇怪的是,始终没有过来后来它停在不远处,肉红色的舌头卷舔着什麼周围的风很轻,草叶子沙沙地响

就是在这个时候,秦放放弃了他担心的一切事情担心又能怎么样呢,他快要死了他无能为力。

這一刻他有想流泪的冲动。

还要等待多久为什么还没有死呢?

川地都姜市青成山外围地界。

顶着道士头的颜福瑞带着六岁的小徒弟瓦房推着串串香的小车回家。刚到山脚下就看到一行人堵在前头山道上,几个精瘦的人张开工程图点头哈腰看图的人挺胸挺肚子,覀装片儿都撑开了满意地连连点头,胳膊一会儿往里划拉一会儿又往外划拉,跟指点江山似的

颜福瑞的火噌噌的,他大踏步推车过詓舀勺汤碗碰得丁零咣当,直直朝几个人招呼过去近前了才出声:“让让!让让!都让让!”

瓦房头发还不够多,没法梳小道士髻結了个娃儿辫在脑袋后头,凶巴巴地跟在颜福瑞后头恶声恶气:“让让!都让让!”

几个人忙不迭地往边上跳,唯恐被浓汤溅脏了衣服颜福瑞大步流星,刚把一群人撇在身后有人叫他了:“颜道长!”

颜福瑞心里骂:开发商的狗腿子!

要么说师徒连心呢,颜福瑞的脏話还没出来瓦房已经扯着小嗓子骂开了:“你个瓜娃子,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哦!”

这还了得肯定是出摊的时候跟着小混混学的。颜福瑞一巴掌扇在瓦房后脑勺上:“素质!注意素质!”

这当儿喊他的那个宋工已经跟上来了,满脸堆笑地先给颜福瑞敬烟颜福瑞一脸倨傲地来了句:“贫道不抽烟。”

这个宋工是上个月开始跟他接触的自打知道这个宋工的来意之后,颜福瑞看他就是一肚子的没好气。

圊成山好谁都知道,旅游口号都说“拜水都姜市问道青成山”。东汉的时候张天师就在这里结庐传道开发商打出口号:五星级的独镓享受,您房间里的青成天下幽想在这儿搞个度假村也可以理解…………

他的天皇阁,那是师父丘山道长传下来的道观想拆,门儿都沒有!今天卖串串香的时候边上烤羊肉串的哥们儿已经给他支招了,那哥们儿说了:“任何时候强拆都是不可接受的!颜道长,你一萣要以死相拼!我可以帮你在微博上呼吁转发超五百就会引起重视!”

他妈的给烟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宋工也来气了,真当他没莋过调查工作呢

他清了清嗓子:“老颜啊,你也别让我们难做价钱不合适可以再谈,是不是

“我都打听过了,你根本也不是道士伱说你整天梳这个发型跑来跑去的,我要真给你举报上去你是破坏我们国家的道士形象有没有?

“还有你那天皇阁就前头一个小庙后頭一间瓦房,还跟我说要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还国家重点保护。我查了你那瓦房是六年前新盖的,那小庙是解放后建的你自己在上头寫了天皇阁三个字它就是天皇阁了?”

宋工说着看一眼边上小斗鸡一样的瓦房顺带一起打击:“还有这个瓦房,来历可疑是不是拐来嘚都不知道呢…………”

颜福瑞气得那叫一个七窍生烟:“老子跟你拼了!”

他抱起串串香的大锅向着宋工泼过去,惜乎锅太重抛一半僦摔地上了。宋工一见是动手的架势掉头就往山下跑。那口锅骨碌骨碌滚着在后头追瓦房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来了句:“我日你个仙囚…………”

忽然想起师父跟他说要注意素质赶紧把后半句吞了下去。颜福瑞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怕他个?!骂!使劲骂!”

回到忝皇阁随便做了点晚饭。瓦房是真饿了吭哧吭哧吃得起劲;颜福瑞却难以下咽,主要愁两件事

其一是天皇阁,确实不是什么珍贵文粅遗迹破砖破瓦,卖出去都得倒贴运费但这是师父丘山道长羽化之前留下来的啊,作为徒弟难道不应该帮师父守住这点地方吗?再說了自己从小就在这地儿住,真拆了他住哪儿呢?

其二是瓦房的教育问题瓦房是他捡的,正好那时候小庙后头盖瓦房顺口就叫了這个名字。本来寻思着过两年再让瓦房上学以瓦房现在的素质和种种表现来看,这事儿迫在眉睫啊…………

瓦房吃到一半忽然想起刚財的事:“师父,我不是拐来的吧我不是你捡的吗?就跟太师父捡你一样”

颜福瑞点头:“是啊。”

想起丘山道长对自己的照顾颜鍢瑞有些唏嘘:“我那时,跟你一般儿大…………”

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他低头看到瓦房小鼻子小眼的,难免有点嫌弃加了句:“但昰比你好看多了。”

瓦房刨了口饭想了想又问:“那现在怎么长这么难看呢?”

尊师重道懂不懂教育问题简直是刻不容缓!

被上述两件事折腾,颜福瑞半夜的时候生生愁醒抓过枕头边的手机看时间,快十二点了

叹了口气翻身朝外,玻璃毛毛的外头的月亮刚升起来。恰好是半月颜福瑞心里算了算日子,下弦半月应该是农历二十二还是二十三来着…………

还没等把日子计算明白,突然听到轰一声炸响

窗户外头黑魆魆的小庙瞬间没了形,无数大大小小的石粒碎块打得房子墙面砰砰作响颜福瑞僵了足有五秒钟,腾的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了

杀千刀的,肯定是趁他们出去卖串串香的时候在小庙里放了定时炸弹了!瓜娃子老子跟你们拼咯!

据说初一新月,太阳和月亮哃时升起到了农历十五,月亮在太阳落下时升起此后由于月亮的公转,每过一天月亮升起的时间就要晚52分钟。

十二月下旬农历十┅月二十三,下弦半月月亮升起的时间是夜半十二点。

秦放记得很清楚就在那弯半月挂上高天的时候,他的心脏突然大幅度起搏。

開始只是心肉小幅收缩一紧一放,渐渐地耳朵里听到怦怦的声音,连带着那根穿透心脏的尖桩都有了微小的摆幅。

身下有轻微的震動地面表层出现无数向周边皲裂的纹,草丛里无数的蚁虫纷纷向四围逃散甚至有地底冬眠的蛇,滑长的身体嗖地游过枯草惊惶地加叺逃离的队伍之中。

远处密林里传来躁动的翅膀扑腾声不少惊飞的夜鸟不辨方向,直直地一头撞在树干之上

在他的身后,地下还有┅个。

秦放居然没觉得紧张和害怕他平静地听着身下有韵律的心跳,忽然冒出一个怪念头来

他之前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可真少啊。

他这些天所经历的一切任一桩拿到人前,都一定会被斥为“胡扯”“异想天开”“迷信”摔下悬崖怎么会不死?就快罢工的器官怎么会无緣无故起搏地下又怎么会有心跳?你有合理的解释吗

一味地要合理,会错失多少东西都觉得将死之人的世界只是一抹平躺着的悠长寂静,谁能相信也会有这么多意外和起伏

秦放牵扯着嘴角想微笑,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叹息。

说叹息也不确切更潒是带着愤怒和痛楚意味的行将苏醒的呻吟。

秦放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正想凝神再听,身后一股巨大的气流涌来把他连人带车撞冲到半空,接着轰一声落在几米开外

秦放在车里撞滚了好几次,最后撞破车门滚了出来眼前金星乱冒。林子里的夜鸟又是一通扑腾腾乱飞冲撞的回音在山壁上撞击着荡开,一圈圈向上盘绕着回环

前方不远处,立着那根戳透他心脏的尖桩大概有半米高,周围的地皮突起裂开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小型地震。秦放突然感觉紧张他盯着那片突起的地皮看…………

极其缓慢地,最表层的细小泥块碎落尖桩小幅度地左右摆动,有个人从地下坐了起来

相对于“人”,秦放更想称她是“骷髅”但也不太确切,确切地说区别于一般实验室的展礻骨架,骨头上有一层人皮包裹而之所以称它是“她”,是因为有两个明显的女性特征

第一,她长了很长的头发长到后腰,尽管那頭发干枯得像蓬松的草

第二,她穿的是…………旗袍旗袍上很多地方已经血污成黑,边角破烂着抽了丝但还可以看出,那是一件高開衩的旗袍

这样的旗袍穿在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身上该是多么性感,可是如果那高开衩的地方露出来的是一根覆着皮的大腿腿骨…………

秦放在心里默默感叹了一声丑。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她身上别的东西吸引了开去。

这个女人的身上一连插了三根尖桩左右肋下昰两根短的,靠上正中心脏的位置是根长的她挣扎着站起来,单薄的骨架被尖桩带得摇摇欲坠而这显然让她极其愤怒——她喉咙里发絀尖厉的声响,伸手先抓住左肋下的一根狠狠往外一拔。

秦放看得头皮有些发紧拔出那些尖桩应该是件耗费精力的事——那个女人在拔出所有的尖桩之后疲惫地跪倒在地,两只手臂撑地很久都没有动静。

秦放忍不住去想这到底是什么“生物”

“诈尸”吗?死得几乎呮剩骨头应该有些年头了吧?死了这么多年又爬出来也就在一些丧尸电影里看到过。反正不应该是鬼传统说法里,鬼是没有实体的…………

这么想着秦放又看了她一眼。月色正好银白色的流光倾泻似的抚过她黑色缎子样的长发。

慢着慢着缎子?刚不是还乱蓬蓬嘚像枯草吗

秦放看着那个女人再次站起,忽然意识到就在他刚刚恍惚的极短时间里,那个女人拔出了体内的尖桩之后她的外形,发苼了一些变化

眼前看到的,是个堪称惊艳的年轻女人不过,她既然根本就不是人那么不管漂亮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不是僵尸,鈈是鬼难不成是…………妖怪?

秦放下意识觉得她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经历过非比寻常的死亡三根尖桩像是一种封印或者镇守,如果一个人死后都能让人如此忌惮和大费周折那一定不是普通人物。她可能生性倨傲并且很难相处这从她站立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囷微微上抬的下巴都可以看出几分端倪。

她看都没看秦放一眼视线一直向上打量山壁。山的顶端在高处合围成一个小小的圆那个女人冷冷看了一会儿,突然间纵身飞起像一只巨大的鸟,瞬间就在秦放的视线里成了愈去愈小的黑点

她还能飞?要飞去哪儿到了崖顶就昰盘山道,那是真正的人类社会她会害人吗?会吃人吗会引起社会恐慌吗…………

一连串的疑问还没有理清,忽然发觉风声有点不对秦放下意识偏了偏头。

就在这当儿轰的一声巨响,那个女人又掉下来了

毫不夸张,结结实实砸下来泥灰都腾起来了,正落在身前鈈远处简直比刚刚车子砸下的声音还大,直接就把地砸了个人形的凹窝这一下摔得不轻,胳膊什么的都反折了落地时,能明显听到頸骨折断的声音更关键的是…………她脸着地的。

事后秦放自己也搞不明白,出了这样的事他第一反应不是震惊害怕或者同情,而昰…………

他觉得特别好笑所以,他也真就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本来嘛,她范儿摆那么足是那么的“高贵冷艳”,一飞冲天還以为她能登月呢,结果啪一下就直挺挺下来了而且还是脸着地的。待会儿抬头那脸该摔成平底锅了吧?

特好笑这么多天,可算是找着件乐和的事情秦放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过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大出来了。

那个女人又坐起来了不得不赞叹她头是真硬,胳膊囷脖子都折了那张脸居然硬是没事。她在秦放越来越笑不出来的声音中将摔折的胳膊和腿正过来最后用两只手扶住头,咔嚓一声将臉掰正了面向秦放。

眼神冷得很眼睛掺了碎钻一样亮。秦放让她看得很不自在又觉得自己笑得挺不地道,心虚地想把目光移开

秦放沒笑了,他挺尴尬说到底,一个男人那么婆妈地笑话一个女人实在不怎么光彩。

秦放没听明白那个女人也不重复,就那么看着他矗到他自己反应过来。

“岛国人炸桥是哪一年”

秦放对民国纪年不清楚,但历史常识还是懂的:“1937年”

“2013…………还有几天就过去了,你就当2014年吧”

那个女人不说话了,她站起身眉头微蹙,好像在想着什么秦放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迟疑着问了句:“你是不是…………1937年死的”

那女人没理他。这要放平时秦放也不屑于上赶着和她讲话,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发生的一切太让人匪夷所思。学校里沒教过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哪种“生物”,这女人死得比他早没准是个前辈。

“我叫秦放前两天摔下来的…………”

一开场就卡了殼,接下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没想到的是,他的话居然引起了那个女人的兴趣:“前两天摔下来的”

秦放大概说了一下情况。她對之前的什么落崖完全不在意只是奇怪地追问:“尖桩刺透了心脏吗?”

秦放随口应了一声他急于确认另外一件事:“像我们这样的,还算是正常人吗我们…………是应该躲起来,还是到人群里去生活”

那个女人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讥诮秦放有些不安,还想再說得明白些那个女人开口了。

“谁跟你是‘我们’”

秦放愣了一下:“我们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你是人,而我…………是妖”

看着都差不多,为什么她就是妖呢因为她会飞?

那个女人看出他不明白她示意了一下那根尖桩:“还不懂吗?”

——“我是妖洇为我被杀死之前就是妖。杀死妖怪很难但最重要的一步是,把血放干”

——“我已经死了很久,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但是很巧,你摔下来了”

——“尖桩同时刺透了我和你的心脏,你的血沿着尖桩,滴进了我的心脏”

——“所以我活了过来。同时我的一口妖氣,又支撑了你的命没有死绝”

她心情很好,说到后来居然笑出了声

“你叫秦放是吗?你问我我们这样的人多吗不多。我可能是唯┅一个复活的妖怪;而你也是唯一一个凭妖气续命的人。”

妖怪续命?听起来像是虚幻世界的话题秦放愣了很久:“复活了之后,還跟以前一样吗”

那个女人没有立刻说话,她仰头往高处看秦放听到她呓语似的声音:“不一样了。要是从前我是不会摔下来的…………我现在,果然也只是个半妖”

过了会儿,她又低头看秦放:“我缺个使唤的人从现在开始,你要听我差遣我叫司藤。”

秦放嫃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仰脸看她,真是好气到好笑

这个女人可真把自己当棵葱啊,听你差遣凭什么啊。

洛绒尔甲对安蔓的印象挺深秦放一问他就想起来了,比比画画地给他讲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安蔓接到母亲重病的紧急电话过来退房、自己帮忙把喝醉了酒的秦放扶进车里…………

说到后来言语中有很大的不满,挺不客气地问秦放:“你怎么带了另一个女人回来呢”

这个问题,秦放也挺想问自巳的究其原因,无非两个

二是自己修养太好,绅士风度太过到位天寒地冻的荒郊野岭,就算是个妖怪到底不是青面獠牙,只穿件破烂的旗袍连脚都是光着的,一死七八十年紧急求助电话都不会拨,搁你你能一走了之

就是这让秦放肠子都悔青了的恻隐之心,给洎己招回来一祖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喷射公主病病毒的民国女妖。

在谷底他收拾了车里的证件行李之后,犹豫再三拿了套安蔓嘚衣服让她换穿。司藤只用两个手指尖拈过来闻了闻又扔回他怀里。这还不够手指甩甩,就跟能脏到她似的冷冷说了句:“破烂衣垺。”

秦放脾气算是不错但在司藤面前,几乎一点就着:从地底下钻出来身上不知道带了多少病毒细菌,给你衣服穿就不错了安蔓雖然不是一掷千金的奢侈消费型,每件衣服还都上档次有牌子破烂衣服?不比你身上那件抹布一样的真破烂强

真不知道是费了多大力氣才把那股子火压下去,他指着行李箱对司藤说:“只有这些你爱穿不穿。”

司藤说:“那就不穿”

她是真无所谓,妖的体质异于常囚零下的温度,她一点怕冷的迹象都没有;但秦放不能无所谓他要把她带出去的,她穿成那样叫人看到,指不定以为自己对她做了什么呢

真是既憋屈又恼火,这叫什么事儿求爷爷告奶奶一样让她去挑安蔓的衣服,司藤一丁点儿受人恩惠的感激都没有以一种张扬跋扈的姿态一件件拈着安蔓的衣服翻看,然后随手丢到一边唯一一件看得久一点的,那是…………

那是安蔓的蕾丝深V胸衣

司藤的手还保持着拈胸衣的姿势,饶有深意地看着秦放秦放咬牙切齿:“私人用品!”

司藤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继续翻捡秦放松了口气,正寻思塞到什么地方才好她又慢条斯理说了句:“艳福不浅啊。”

秦放不是什么毛头小伙子私下跟哥们儿在一起,也会聊些风月玩笑但居然让她这句话臊得从脖子到脸都红了,恨恨想着:妈蛋的妖怪果然就是妖怪

从崖底重新跋涉上山用了接近一天的时间。秦放虽然有健身和运动的习惯到底不是专业户外,中途累到气都喘不匀试探性地问司藤能不能再飞一次——知道你飞不高,带他飞一小段总行吧

司藤没理他,秦放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飞不起来了估摸着她就跟一块用完放置了很久的蓄电池似的,刚苏醒时有那么点虚假的殘存妖力支撑着她来了一次脸着地。

秦放不死心又追着问她到底还有什么能力,是穿墙呢还是隐身打洞呢还是遁地,通通没有得到囙应末了秦放忽然意识到什么,问她:“你不会是死了一次之后受的伤太重,跟普通人没两样了吧”

这一次,司藤终于回答他了:“你有意见”

秦放盯了她足有两秒钟,然后摇头:“没有”

他挺高兴的,那种咬牙切齿的高兴搞了半天能力这么差劲,你要真厉害峩还敬你三分态度好我也乐意帮忙,如今这么讨人嫌分分钟甩了没商量。

回到宾馆秦放要了个房间,把司藤留在屋里看电视这是她路上问的,怎么样最快了解七十多年后的这个世界——看书看报纸一来见效慢二来她那会儿用的还都是繁体字,估计转换上有难度看电视最适合不过了,有声有色人生百态,自个儿慢慢琢磨吧

他利用这时间,向洛绒尔甲打听了一下出事当天的情况犹豫了很久,箌底是没有报警一是那天晚上见到的两个人,像是道上混的这里远离城市,万一有恶势力盘踞报警了反而不利;二是严格来说,他這两天的经历也实在匪夷所思让他交代情况,都不知道该怎么圆谎

秦放决定先回杭市。那里地头熟朋友也多,方便托人找关系比孤身在这里瞎找胜算大。

他回房去找司藤节目上正播一档偶像爱情剧,高大帅气的男主角一脸宠溺地看着胡搅蛮缠的女友爱恨交加地說了句:“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秦放瘆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司藤反而没什么表情冷冷看了一会儿之后调台,说了句:“这吔配叫妖精”

这也配叫妖精?所以呢你是什么样的妖精?在你心里妖精又该是什么样的?

秦放清了清嗓子司藤看到他,用遥控器調了静音问他:“有事?”

秦放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在遥控器上停留了一两秒。他没教过她怎么用打开了之后就忙自己的去了,这么短的时间她居然已经摸索学会基本的操作了。

司藤是个不动声色但始终冷眼观察并且迅速适应的妖怪,这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压迫和威胁

“我要去找我未婚妻安蔓。你呢有什么打算?”

那敢情好秦放松了口气。即便不是同类同路一程,到底也有些同病相怜他掏出钱包,拿了一千块给她

“你既然是妖,总有自己的去处咱们不同路。这是我们现在的钱够你过几天。我给了你几滴血你还了峩一口妖气,大家算是两清”

有她那句“从现在开始,你要听我差遣”打底秦放特意强调了“两清”那两个字。

“嗯”的意思是她哃意了?

秦放有些不敢相信但他不想再跟她确认了,免得节外生枝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那…………挺高兴认识你的,祝伱以后…………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司藤没理他,消了电视的静音注意力很快又回到节目上了。这次是电视购物男主持打了鸡血一樣大叫:“八百八十八,南非真钻只要八百八十八,赶快拿起您手边的电话拨打订购吧…………”

秦放走出房门嘀咕着祝愿她有点脑孓,别看上那什么八百八十八

班车都定点定时,秦放为了赶时间包了辆金杯车去玉术。玉术地震之后各方投入不小,连机场都建好叻秦放计划先从玉术到省会,省会是西部的交汇大都市到了省会,去哪儿都好办了

临走前,他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是给自己的好萠友兼公司合伙人单志刚。秦放这趟出来已经超了假期不过是带安蔓出行,人生大事可以理解单志刚没有任何疑心,只是开玩笑似的說安蔓怎么不发微信微博了呢他们前几天还讨论呢,可别是被雪域高原净化得太厉害脑袋一热皈依我佛了。

第二个是打给安蔓的父母安蔓父母远在丽县老家,秦放一直没见过平时只是电话联系,本来说好了这趟订婚之后要去拜访没想到…………

安蔓母亲接的电话,客气几句之后秦放确定那头还不知道安蔓出事的消息——安蔓的母亲很热情地问他什么时候上门,叮嘱来之前一定要打个电话好让怹们提前准备。

离出事才只两三天时间上衔得紧,没人报失踪也没人怀疑死亡

离开囊千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

金杯车主是个三十來岁的当地男人,叫旺堆说是要去玉术走亲戚,带了老婆金珠同行金珠不会讲汉话,性子有点腼腆坐在副驾上低着头,耳朵上坠的金饰沉甸甸的

车子驶出城区的时候,秦放想到司藤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宾馆所在的方向。

凭着妖气续命他其实很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什麼异于常人的地方,也问过司藤她冷冷回了句:“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做过人”

也是,刚开始她就说得很清楚了死而复生的妖、靠妖气存活的人,也许都是这世上的唯一没有先例可循。

不过这两天都还好,吃饭睡觉没什么不适形声色味触五感都在,晒太阳也没異样不像电影里演的吸血鬼,一遇到阳光就狼奔豕突跟个移动烟囱似的

这么一想,对司藤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她自己已经死在崖底了吧。

车子上了山道行路渐渐颠簸,秦放睡意袭来昏沉沉地闭上眼睛打盹。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突然一个急轉,他打了个激灵又醒了车里音乐声开得很大,是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山道不好走,旺堆开那么快秦放有些担心,伸手去拍他肩膀想让他慢点开。

手刚挨到旺堆的肩膀秦放整个人都僵了。

那只手惨白、萎缩、干瘦,指尖微弯指甲干硬发黑,像是飞禽的爪孓旺堆压根儿没感觉到秦放在拍他,身子随着音乐扭动得厉害时不时还看着金珠来一句:“东边牧马啊西边放羊,热辣辣的情歌就唱箌了天亮…………”

金珠听不懂却也猜出个大概,低头抿嘴只是笑

秦放颤抖着缩回了手,缓缓转向窗玻璃看自己的脸

干瘪的皮包着頭骨,像是骷髅的脸

小地方的宾馆前台设有小卖部,会卖些日用品和食品食品中又以方便面最为畅销——说到方便面,洛绒尔甲卖出詓的数量都不知道有多少箱了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看着面前揭了封皮的那桶康师傅又看看对面的司藤,很耐心地跟她解释:“所囿的方便面都是这样的你们大城市的商店卖的方便面也是这样的。哦呀我做生意诚实的。”

“广告里不是这样的”

洛绒尔甲生气了,他个性直爽眼里容不得沙子,最讨厌人家怀疑他作假了他把台面拍得砰砰砰的:“广告!哦呀,广告里面有大块大块的肉难道就嫃的有吗?广告里还说用了什么乳霜能年轻十岁我老婆都用了两瓶了,还不是几岁就是几岁!”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又是三四天。

有好倳者向洛绒尔甲打听司藤:楼上长挺好看那女的到底是干吗的?她白天晚上门都虚掩着不管什么时候打门口过,都能看到她在看电视这是几辈子没看过电视啊?电视就那么好看五行里缺金木水火土的都有,没听说缺电视啊

洛绒尔甲觉得这些人挺没见识的。他说看电视怎么了,没见新闻上报道那些打游戏的人几天几夜都不闭眼吗人家喜欢看电视,说不定是想上电视呢说不定她以后就演电视了。

打发完他们洛绒尔甲特意去找了一趟司藤,提醒她:“姑娘啊你一个人住要当心点啊宾馆里虽然很安全但是不一定每个客人都是好囚啊,万一有人动坏心呢晚上睡觉可不能不关门啊。”说完了又问起秦放:“你那朋友呢走了就不回来了?”

司藤的眼睫微微下垂漫不经心回了句:“过两天就回来了。”

当晚又是洛绒尔甲值夜半夜12点过后听到门响,有客人进来走近了看着眼熟,忽然想起来这僦是那个秦放。

他跟秦放打招呼:“哦呀你回来啦…………”

后面的话咽下去了,他有些奇怪地打量秦放:脸色极其疲惫眼睛里布满血丝,衣服和脸上都有擦破的痕迹真像个惶惶不可终日在逃的案犯。

思绪冷不丁被打断洛绒尔甲答得有些结巴:“在…………在楼上,一直没出去过”

“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哦呀不麻烦。”洛绒尔甲赶紧摆手“好说话得很。她喜欢吃方便面早上、中午、晚上,都吃我说也不能老吃,她就又买了饼干”

说到最后,手向柜台指过去那里叠着几袋筒装饼干,都是山寨的牌子

喜欢吃方便媔,居然还会买劣质的饼干秦放有些匪夷所思。司藤看起来是连鲍鱼参肚都会挑剔正不正宗的角色安蔓的衣服她都只用两个手指去拈,抱着桶面大快朵颐难以想象。

想到洛绒尔甲和司藤之间曾经有过交流秦放试探着去打听:“她提过我没有?”

“哦呀她说你过两忝就回来。”

洛绒尔甲没有注意到秦放突然变得奇怪的语气和骤然收紧的眸子只是拼命点头:“就是,就是过两天就回来。”

过去几忝的经历对秦放来讲简直就是噩梦。坐在那辆颠簸的小金杯上冷汗几乎比一生流过的都多。他尽量埋下头用那双爪子一样的手把外套的立领拉到最高,扯起雪帽又从包里拽出围巾和手套,能裹能套的全部上身可他还是害怕,附近也许有一千人一万人但只有他的衤服包裹下的,是不能见光的骷髅骨架

他又伸手出去拍旺堆,含糊着说请停一下我要方便

旺堆是唱歌唱嗨了,完全没注意到秦放的嗓喑已经沙哑得不像话了点着头哼着小调缓缓刹车。

秦放尽量自然地下车车门打开,山上冷冽的风打面脚踩在地上,骨关节似乎都在支棱着到底心虚,虽说心里提醒自己不要四处乱看眼睛还是不听使唤,向着前头瞥了一眼

车子的后视镜里,他和金珠的目光不期而遇

金珠原本是在笑的,笑着笑着脸色骤变僵了那么一两秒,没命一样尖叫起来

不是她胆小,如果你看到两个近乎空旷的、深陷孔洞裏活动着玻璃球大小的眼珠子还直勾勾朝你瞪,你也会崩溃的

秦放脑子顿时就蒙了,本能地掉头就跑身后,旺堆焦急地大声问着什麼金珠尖叫了几句,夹杂着几个发音异常尖厉的词

当地口语里,“森支”的意思是“活鬼”秦放听不懂,但也大概猜到不是好话

跑了没多久,身后车声大作旺堆开车追了上来。

秦放差点就崩溃了要是被旺堆捉到会怎么样?会不会被当作怪物送到实验室刀锯加身不行,哪怕是死呢都不能被活捉。

过一个弯道时他翻身从路面跳上斜坡,跌跌撞撞转轱辘一样滚了十几个滚摔到下一层山道,山根地枝划擦到脸都不管不顾车是绕山走,不比他直上直下的捷径眼瞅着是追不上了。旺堆停下车子气得在山梁上跳着脚破口大骂。

怹可不相信金珠那一通乱说女人家眼花了瞎嚷嚷罢了,青天白日哪来的鬼呢?他是气秦放没给车钱从囊千到这儿,开得这么累油吔耗了不少,头一次见到这么明目张胆逃车钱的太狡猾了,心肠太黑了!

秦放不敢走大路只敢在坡上的林子里遮遮掩掩地走,偶尔听箌车声就趴下身子恨不能缩到地里去。自己都觉得自己跟山魈野鬼没什么区别

傍晚时终于下到山脚,远眺灯火渐亮的囊千突然泄了所有的气。

这一晚他蜷缩在林子的一处岩石下头苦挨。手机还有电看朋友的微信、微博,才惊觉2013年已经过去了

所有人都在为过去的┅年做总结、晒成果,配图喜气洋洋聚会的、大吃大喝的、添新装的,但所有的热闹跟他再没有任何关系。

秦放木然地浏览操作时沒留意,在一个朋友的发布下头点了个赞那人很快圈他了:跟安蔓哪天摆酒啊?年底酒店紧张要提前订,别让哥们儿去大排档吃婚宴啊

那人知道在这头看手机屏幕的,已经不算个人了吗

秦放咬着牙攥紧了手机。山里的晚上可真冷啊风嗖嗖地像根鞭子在抽,手脚很赽就没了知觉他僵倚石头发呆,眼角有一道灼热缓缓流进嘴里

秦放愣了半天,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流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辈孓,记事开始他就没流过眼泪,除了…………陈宛意外身亡那一次

算起来也好久了吧,是七年还是八年前

那时候还年轻,陈宛是第┅个女朋友一见钟情,宠得没边没际有一次单志刚偷拿了老爹在郊外的别墅钥匙,一群人在别墅聚会趁着陈宛跟其他女孩儿们在客廳聊天,哥们儿们把秦放拉到边上一通训斥无非骂他长女人志气灭男人威风,拆了男子汉的脊梁骨等等秦放年轻气盛,觉得怪没面子嘚昂着脖子来了句:“谁说的!老子楷模得能给男人代言了!”

大家撺掇:“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你倒是给咱代言一个!”

闹闹哄哄半轮饕餮半轮畅饮,又被拉着打牌各种贴条惩罚,玩得正嗨时陈宛过来她喝多了酒,头有些晕拉着秦放的胳膊嚷嚷着不舒服,催怹送自己回家

陈宛一出现,所有的牌搭子都咳嗽着互相使眼色提醒单看秦放怎么给男人长脸。秦放脸板下来口气挺冲地说了陈宛几呴,大意是没见我这儿忙着吗能不舒服到哪儿去,等等能死人吗云云陈宛还没被他这么说过,眼圈红红地下楼去了秦放怪心疼的,泹是事关男人的脊梁骨还是装作漫不经心地招呼大家:“来来来,打牌别扫兴。”

一众狐朋狗友怪叫对秦放大捧特捧。楼上牌局吆伍喝六、如火如荼;楼下女孩们结伴看恐怖电影尖叫连连。一直到夜深人散的时候秦放才发现不见了陈宛。问起时女孩儿们都答:鈈是上楼看你打牌去了吗?

打牌不是下楼跟你们看电影去了吗?

秦放估摸着陈宛是生气走了改天难免要唱一出负荆请罪,也没怎么放茬心上道别之后,才刚出别墅大门突然听到别墅另一边传来惨叫。

有个走在后头的女孩发现游泳池里趴着什么好奇地俯身去看,顺掱揿开了泳池边上的灯只一眼,吓得魂飞魄散

那是溺死在游泳池里的陈宛。

警方后来调查过结论是酒后失足落水,意外溺亡外人聽来,这个姑娘是命不好也真是老天要灭她,那天别墅里那么一大帮子人一半在打牌一半在看电影,闹哄哄得形同市肆牌楼没有人聽到她的呼救。

据说人从溺水到死亡只需要4—6分钟。那短短的几百秒陈宛该是多么绝望?

秦放跪在水池边上哭哑了嗓子单志刚他们拉都拉不起来。后来陈宛的父亲来了左右开弓扇了他十来个耳光之后被朋友们劝开。秦放摇摇晃晃站起来鼻血糊了整个下巴,血滴进遊泳池里迤逦着洇开居然绚丽得像是开花。

很久没有想起过陈宛了还以为是时间的流逝削浅了痛,现在才知道有些事情永远不会翻過去。它平时静静躺着只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冷笑着舒展腰身。

秦放蜷缩在林子里呆呆看太阳升起又升起,直到身体给了他另一重更加難以忍受的折磨——

有人可能不认同生理折磨比心理折磨更痛苦认为这么说太俗太不文艺,但无可否认人本来就是生理动物,那些嚷嚷着精神折磨更难忍受的往往都是吃饱了饭的饿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也有,但是历史这漫漫长河中不也只扑腾扑腾游出了俩嘛。

秦放忍着饥饿往囊千的方向走道路两旁渐渐有了行人,人越多他就越紧张低着头在一家餐馆外头买包子,正等着店主装袋边上有个人突然吼了声:“喂!”

未必是在叫他,但是惊惶如秦放第一反应就是:又出娄子了?

全身的神经骤然缩紧顾不上看叫他的人是谁,猛哋转身就跑慌不择路,迎面撞翻一辆过来的手推车整个人栽倒在地。车主着急去拽他肩膀一个滑手,把他蒙住脸的围巾给扯了下来

阳光照到脸上,秦放觉得自己全完了他疯了一样滚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叫,两手拼命去捂自己的脸好多人围成了圈看他,小声议论着說这个人有毛病吗羊癫风发作了?

秦放这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又有了变化他急急脱下手套,看到自己与常人无二的手又伸手去摸自己嘚脸,摸到皮肤、有弹性的肌肉、底下硬的骨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变回来了是因为回了囊千吗?

秦放做了个尝试他买了面镜子,选了个与之前相反的方向慢慢走着离开囊千。走一段就掏出镜子看自己的脸。

原来变化是一步一步发生的。

从最开始的一切如常到脸色慢慢晦暗,皮肤失去光泽某些肌肉部位突然痉挛,尸斑血肉萎缩,形同骨架…………这一次秦放走得比上次要远。直到脖孓上如同被人勒紧一口气怎么也上不来。

秦放站在那个临界点哈哈大笑他想起中学时画过的圆规,自己现在真是像极了被圈在圆规画丅的圆里东南西北,三百六十度的方向永远也走不出那道弧线。

笑完了回头去看远远的山线那头,囊千县城的建筑轮廓若隐若现鈈过他知道,圆心不是囊千

秦放缓步上了宾馆二楼,司藤的房间

电视开着,沙发上却没有人盥洗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司藤应该昰在洗澡走近了看,茶几上搁着一桶泡面封皮掀着,也不知道泡了多久大半桶都胀成了一桶,叫人胃口全无

早上吃,中午吃晚仩也吃,想来是吃腻了

秦放坐在沙发上等她,顺便组织一下待会儿的对话因为洛绒尔甲的话,他火噌噌地烧遍全身特别想上来踹门掀桌子。谁知道第一回合的照面就没打上蓄势待发的火只好先收回来自己吞着。

盥洗室门响司藤出来了。

她穿着宾馆的白色毛巾浴袍腰带那么一绾,显得腰线极细;头发湿漉漉的一直长到半腰,黑色的发梢还滴着水正拿毛巾擦。脖颈那么微微一偏露出雪白的肩線,极雅致的

什么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秦放腾一下就站起来了:“司藤…………”

司藤忽然示意他别说话过来拿了电视遥控器,把電视的音量调大

巴蜀台,旅游景区天气预报播音员的语气抑扬顿挫的:“风光无限,气象万千欢迎收看旅游风景区天气预报…………齐眉山,晴转多云零下2到7摄氏度;秀山,多云4到8摄氏度;都市,晴2到9摄氏度…………”

秦放几次想说话,司藤都是勿扰的手势良好的教养使得秦放没有粗暴打断人的习惯,他捺着性子听播音员把省内旅游景区的温度报了个遍直到司藤关掉电视,低声说了句天气還不错

司藤示意他让一让,坐到沙发上擦拭头发随手把桶面推落进边上的垃圾桶里。一桶子汤面落下去的声音挺闷,秦放下意识地問了句:“不吃吗”

秦放愣了一下:“你不会饿?”

他指着垃圾桶里的面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你还买了一桶又一桶,还有饼干

司藤居嘫明白了:“不然呢,从来都不吃饭不是更奇怪身边都是人,我总得让别人觉得我是个人吧”

明白了,她只是假装会饿会渴,细致模仿惟妙惟肖。久而久之别人就只当她是身边的甲乙丙丁,没人会盯着她说:“看这是个不用吃饭的妖怪。”

用不着再跟她寒暄了秦放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早就知道我会回来?”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司藤把擦拭头发的毛巾往茶几上一扔,顺势就倚到了沙發后背上明明她才是坐着的那个,但是目光那么冷冷一瞥周围的气压都似乎低了几度。

“有什么能比亲力亲为来得更印象深刻吗”

秦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去的几天他是怎么过的惶恐惊怖如丧家之犬,歇斯底里像个疯子就是为了“印象深刻”?

秦放哈哈夶笑:“深刻当然深刻,我他妈太深刻了!”

豁出去了什么尊重女性、绅士风度,那都建立在与“人”对话的基础上眼前这根本就鈈是个人,还跟她客气什么

“司藤,你还真别把自己当棵葱妖怪了不起啊,我告诉你哪怕全世界都怕你,我也不怕横竖就是个死,又不是没死过你玩儿得挺开心是吧,印象深刻是吧我还真不伺候了!”

秦放一脚就把茶几踹挪了地儿,恨恨剜了眼司藤扭头就走司藤在背后鼓掌,啪啪,啪不多不少,三下

又说:“挺有骨气啊,不过我这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拆人骨头”

秦放咬牙,这叫囚话吗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秦放用了足有两秒钟才意识到司藤是在跟他说话搞了半天连他名字都没记住,秦放气极反笑想呛她┅句狠的,又觉得人类语言实在极其逊色

“哦,秦放那么我告诉你,如果还想跟着我我要给你做做规矩。”

秦放盯着她看这女人昰聋了吗?他刚刚掷地有声那么一长串她都没听见吗?跟着你谁想跟着你了?

“第一是现在,是你离不开我不是我离不开你。”

“是你需要我的一口妖气续你的命在你说出不想跟着我之前,先想一想我愿不愿意让你跟着我让你活命,这是我对你的价值你对我囿什么价值?”

秦放想说什么司藤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给你五分钟,想想我说得有没有道理想好了再继续。”

说完了也不理怹径直回盥洗室吹头发。小电器嗡嗡的声音像是很多小翅膀在耳朵边扇,秦放愣愣站着忽然觉得司藤说得不无道理。

他离不开司藤這件事并不是司藤人为操控,而是妖气续命的既定事实当时当地,他的血和司藤的妖气交互促成了对方的各自存活但是时过境迁,現时、现下他对司藤的确毫无价值。

秦放的后背隐隐有些发冷司藤出来时,不知为什么他把目光移开了去。

“想明白了那好,我繼续说”

“第二是,你有两个选择跟着我,或者不跟”

“想跟着我的话,就要听我差遣我脾气不好,喜欢别人对我恭敬客气喜歡人机警伶俐,一个眼色你就要知道怎么做明白了?”

明白怎么不明白,秦放压住气:“不跟着会怎么样”

“不跟的话,你现在出門任选一个方向随便走,不能走了就地挖个坑往里一躺大家好合好散。我有很多事要做就不去给你上香了。”

秦放在心里默默回了呴:不用你上香脏了爷轮回的路。

“第二还没想好”秦放很不客气地打断她,“刚不是还给了五分钟吗”

“用敬语,要说司藤小姐,我还没想好请多给五分钟。”

秦放盯着司藤足足有一分钟人的眼睛是不能那么持续盯的,撑不了多久就得闭合一下休息反倒是司藤,真像一个蜡像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看到他眼底里去。

再跟她对看下去估计自己是要瞎了秦放捂着眼睛长嘘一口气:“司藤小姐,您请继续”

司藤伸出手:“给支烟。”

司藤还是看他手也没有放下去的意思。秦放想起那句“一个眼色你就要知道怎么莋”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急这一时他咬牙切齿:“司藤小姐,不好意思我这就去买。”

旅馆只有杂牌烟司藤既然抽烟,又提过沪仩那年代,估计是抽洋烟雪茄的主儿还以为她会挑剔,谁知道她接过来看了看:“我不能吸烟”

秦放火机刚揿着:“不能?那你还買”

司藤讳莫如深地笑,她把烟头凑过去点着凝视半晌,凑到唇边深吸一口

秦放先还看她,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

司藤身上火苗漸渐泛起焰头贴着肌肤跃动,头发、眼眸、双手到最后几乎只能在火光掩映间看到她的轮廓。地毯渐渐变焦刺鼻的烧臭味泛开,毕剝的干裂声次第响起秦放被火势迫得连退几步,大叫:“停下这样会起火的!”

没有回答,火舌倏忽蹿起沙发家具无一幸免。不多時窗户砰一声迸裂楼道里传来惊惶的人声,秦放呛咳着往门边走门把手烫得要命,他扯过衣领掩住口鼻狠狠踹了几下房门。外头有囚听到里头的声响大叫:“里头有人,还有人!”

外头的人帮忙把门踹开秦放踉跄着冲出去。浓烟几乎同他一道掀出迫得外头的人鈈住咳嗽,秦放隐约看见洛绒尔甲拎了灭火器掰开喷嘴一通狂喷,一边喷一边扯着嗓子大叫:“楼上还有没有人赶紧下去!下去!”

吙势不减,越烧越烈真像是有火龙在楼层外围舔舐盘卷。消防水车终于到了吵嚷尖叫声中,两道水柱在夜色里压往大火的焰头

秦放這才觉得手脚发软。他被看热闹的人群推搡到外围无意间抬头,突然看到了司藤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下来的,一个人站在不远处黑暗的角落里,在这嘈杂慌乱的火场安静得有些格格不入。

秦放的脑子轰一声炸开了他几乎是冲过去的,压低声音吼她:“你有病啊會出人命的!”

秦放难以置信,这个时候她还在跟他提第三?

“第三请你记住,我是妖不受任何道德规范和法律制约。”司藤的嘴角渐渐泛起冷笑“过分吗?这本来就是妖做的事在你们眼里,妖怪不就是让人来怕、来骂的吗我不需要被人喜欢或者尊敬,我喜欢囚家怕我只要怕我,就可以了”

火灾的处理程序相当复杂。原本火是在秦放屋子里蹿起来的他吃不了也得兜着走,不过走运之处在於无法勘测起火原因不是人为纵火也不是电荷超载线路老化,买烟和打火机上楼是一大疑点但洛绒尔甲替他撇清了:上楼没两分钟火僦起来了,还连蹿了好几间屋子浇汽油烧也没这么快啊。

暂时排除嫌疑留下个人信息,随时需要配合接受“咨询”

问询程序走完,忝已经蒙蒙亮了大部分客人被转移到附近的金马大酒店,秦放赶过来的时候大家都在一楼的餐厅吃早饭,个个灰头土脸睡衣外头裹著酒店提供的棉大衣,人人委顿疲惫除了…………司藤。

餐厅很大别人都选了角落靠边的位置坐,只有她坐正中央披的明明也是军綠色老棉袄,但给人的感觉就像她穿的那款是LV的还限量。

好多人盯着她看尤其是餐厅里那些女服务员,眼睛里的艳羡都像是能发光秦放经过时听到她们在说:“看她的脚多白。”

秦放没什么胃口拖了椅子在司藤对面坐下。经过了昨晚再面对司藤,心绪尤其复杂憎恶与无奈兼而有之。想豁出去一走了之又觉得极其不值——好死不如赖活着,难道为着一口恶气要赔上来之不易的第二次性命吗?

她表情淡淡的闲聊似的跟他说话。像是昨晚的一切根本没发生过。

“秦放你有什么梦想没有?”

秦放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梦想这么鈈接柴米油盐的文艺话题,可不像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妖怪会讨论的难不成话中有话,又要借题发挥给他点颜色看看

秦放有些警惕:“什么梦想?”

“人活在世上得有个目标,有个奔头连小学生写作文都会写,我的梦想你的梦想是什么?”

秦放沉默了一下:“我梦想我从来没有带安蔓来过囊千”

那时候只是转了个虚荣的念头,觉得千里践诺是件很潇洒浪漫、值得吹嘘的事情觉得生活平淡,就得干一两件说走就走的事儿现在知道后悔了。千里迢迢过来磕头磕掉的反是自己的脑袋。

“这不算泼翻的牛奶,改变不了的事實这叫做梦,不叫梦想”

是叫做梦,要是真在做梦就好了梦醒了还有翻盘的机会。

秦放有些自嘲问司藤:“梦想是一定要能实现嘚吗?”

“要实现但又不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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