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的一支局部麻醉药药,为什么要过六小时以后才能抬动头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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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    医生办公室里的争吵,门外只听见一下又一下拍桌子的声音,吓得所有人都不敢吱声了,更无人敢靠近一步。  玲玲测量了病人的各项生命体征,将记录了数值的小纸条、下级医生做的病人心电图以及最新的检验单递给实习医生:“给你的上级。”  一帮实习医生个个躲开她,道:“饶了我们吧,这会儿进去,炮灰都不剩。你自己拿进去吧。”    王晓静接过单子翻了翻,说:“生命体征挺稳定的,检验结果也不错,但是得给他们看,让他们决定改不改医嘱。”    玲玲小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两个的脾性,发起火来是不讲情面的。”接着瞅到许知敏,惊喜道,“对了,可以叫新同事拿给他们。”    许知敏正想不通他们俩为何起争执,以自己的了解,他们怎么可能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迟疑时,玲玲已是不容分说地将单子和病历塞到她的手里,把她推到了办公室门口。    敲了敲门,许知敏推开一条缝。室内,袁和东一手按着桌子,一手叉着腰,墨深则两只肘支在案上,十指正转弄她的英雄钢笔。    “什么事?”袁和东问,没扭头去看是谁。  “病人的验单报告。”许知敏径直走过去放下纸单,眼睛在他们俩之间转了转,两张脸都是黑的。也许仍在气头上,他们没发现是她,都专注地翻阅那一沓单子。  袁和东摸摸下巴:“嗯,现在情况挺好的。我会再去看病人的。”    许知敏想到王晓静的嘱咐,再次确认:“不需要改医嘱吗?”    溶栓效果好,病人病情有好转,他们稍微放下心,这一次听出了是她的声音。两人齐齐转过头。    墨深继而看见了她左手手背上的纱布。这还不到一个钟头,她就受伤了?他抓起她的手腕,道:“这是怎么回事?!”    许知敏眨了眨眼,在空白的脑子里搜索着合适的谎言。    袁和东这时记起来了,翻开病人病历的临时医嘱单,边写边念道:“明早要加查艾滋病抗体、肝炎……”    墨深听到这句话,知道她是被病人咬伤或抓伤了,若病人有什么传染病……心瞬间凉了,急急地去撕她手背上的纱布。    许知敏跟着急了,摁住了他的手,道:“没事,消过毒了。”    墨深却已揭下了纱布,只见她光洁的手背上两个深深的牙痕正渗出血丝,纱布内面已染红了一大片。他呼吸急促,咬牙切齿地说:“许、知、敏,你敢跟我说这是消毒了?”    她暗咬下唇。当时在治疗室挤掉了污血,碘酒刚蘸上伤口,有人喊需要帮忙,她就随便贴上了纱布,端着治疗盘就往外走。再说,在这与生命争分夺秒搏斗的地方,忙起来谁能顾得上自己?张嘴想解释,对上他一双阴沉沉的黑眸,她把话咽了下去,知道他是担心她,才说她的。  墨深闭紧嘴唇,再开口就要直接吻她了。放开她的手,他起身走出办公室。门在他身后砰的巨响,惊醒了袁和东。    袁和东在看到纱布落下的刹那,已被那两个血痕震住了。他问:“你有没有把污血挤掉?”  许知敏老实答:“有。”  “你不能骗我,你究竟有没有挤掉污血?”    许知敏吃惊地看着袁和东焦躁地挠头发。把病历夹推到一边,他跌坐到凳子上,用手捂住了脸,愧疚淹没了他。他使劲忍着心中的撕痛,那会使得他向她发火的。    见到袁和东内疚的神情,许知敏连忙安抚道:“师兄,你不需为此自责。而且,我相信你遇到的话也一样会这么做的。”  “怎么会不一样呢?师兄绝对会为了病人,牺牲自己把手伸进去的……”  袁和东抬起脸:“不一样!看着你受伤和我自己受伤完全是两码事,你知不知道!”  许知敏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  袁和东唯恐自己对她再发怒,转身背对着她,苦口婆心地说:“知敏,你病了不说,受伤了还不消毒,你这样子叫我以后还怎么相信你?”说完,他急速站起,抓了病历闪出办公室。他要亲自交代王晓静她们明早加查这几样化验,希望病人没有携带血液传染病。    许知敏杵在空空的屋子中,苦笑不已。她这算什么,受了伤还不讨好?    门开了,墨深捧着托盘走了进来,对她说:“过来坐下。”  许知敏瞅着他脸上的乌云未退,就战战兢兢地坐在凳子上。果然,他拆开伤口换了药包,倒了一盘子的碘酒浸透消毒棉球,用镊子夹起一大串,毫不留情地敷上她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痛传来,她龇牙咧嘴,硬是没吭声。  墨深说:“够疼吗?最好疼到一辈子都记住!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灼痛难耐,却使得她的意识异常清晰。这一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到了他们的身边,隐隐的酸楚弥漫,却也伴随着蜜一般的甜。  办公室外,玲玲掂了掂病历夹,在袁和东走了后,对王晓静说:“我们这位新同事,很好,很强大,她进办公室后,惹得我们两位大脾气医生又大发雷霆了。”    王晓静的唇弯起,用手背掩住了嘴。  玲玲大为震惊:“王晓静,你在我们科这么久,我从没见你这样笑过。”    王晓静不理睬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从今夜看来,这许知敏当真是有来历的了,奇怪的是,自己却松了口气。为什么呢?难道自己真的是对许知敏寄托了某种期望?  舒畅地一笑,王晓静抽走玲玲手里的病历夹,认认真真地执行医嘱,一边用心地琢磨起许知敏的那句“亦师亦友”。  与守下半夜的同事交接后,王晓静和许知敏一起在更衣室换下工作服。王晓静握起许知敏的左手,道:“我看看。”    “已经消毒了。”许知敏安心地说。    “明天开始,我会每天抽一个钟头给你讲授其他课程。”  许知敏怔然,原本担心该如何向王晓静辩解这一切,可是王晓静没质问自己,甚至主动要求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见王晓静出了门口,她扶着门心想:这是因祸得福?或者王晓静三思后的结论是与她结为盟友?  别人待自己好,就要知恩报恩,许知敏遵循着自己做人的原则。王晓静既是决意对她好,她许知敏必是做什么事都要为王晓静着想。  而这之后,王晓静所教给她的,果真都是把门掩上,单独授课。  戴帽仪式未能参加,却有人送了她一支笔,精确一点儿说不叫“送”,而是“互换”。比起物品本身的价格,她向来看重的是东西被赋予的意义。他执意用她的笔下达给她医嘱,她使用他的笔签过他的医嘱。她是他独一无二的助手。可见,他和她的伙伴关系又近了一步。    她那支棕红色的英雄钢笔也不简单呢,是外公留给她的唯一遗物,经典的“英雄100”,属于珍藏品,他就这么将它从她手中抽走了。毫无疑问,强取豪夺是他的本性。    . v8 K2 F- J6 t  她撕下手背上的纱布,咬伤自己的病人没有携带血液传染病,伤口已愈合了。她换上了墨绿色的手术衣,将一头长发绾起,戴上帽子,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检查帽檐是否盖住了全部头发,然后将他的派克笔放进一个包锁进了橱柜,在手术台上暂时不会用到笔。    从周一起,她在病房的跟班学习暂告一个段落,转入了心外手术室。时机也来得非常及时。经过上周五的夜里急诊事件后,有关她的风言风语快速传开,不过没人抓住她的把柄。对于墨深、袁和东等人,她从来是中规中矩地称呼和对待,从未与任何一名异性单独相处。而纵使在一起又怎样,两位主任不是说“尽管偷偷地谈恋爱去”吗?    因此,多数人是以看热闹的心态,八卦一下,几遍过后有了新的话题,人们很快就淡忘了她的这件事。当然,也不排除极少数人借此心怀叵测。许知敏记得那天在护士站遇到了张亦悦,在此之前,张亦悦看都不看她一眼,她更是没与他说过一句话。这就是她作为王晓静的小跟班的好处,只要默不作声,简直是遁入了无形。如今,张亦悦或许也听说了什么,就留意起她来。  对着江护士长,张亦悦说了两句恭维话:“护士长,你这名新来的姑娘据说是既聪明又漂亮,可见护士长是独具慧眼啊。不知道护士长是从哪里招来我们这位新同事的?”    许知敏抬起眼,闻到他身上飘来的古龙水味,在心底笑道:“这招摇的花心大爷长得挺斯文秀气的嘛。”自己不说话,自有江护士长挡驾。    江护士长应付这批痞子似的住院医生很有经验,随手拿了个空文件夹轻打在张亦悦的手臂上,道:“张医生,你交班会没仔细听吗?主任说了,她可是我们科的宝贝儿,你少打她的主意。”    张亦悦揉揉被打疼的小臂喊屈:“我哪有啊?”  “哎?张医生,你这是要我揭你的老底吗?”江护士长佯装威胁。    张亦悦就着护士长给的台阶笑着讨饶,一双精明的眸子却死死盯住许知敏上衣口袋里插的派克笔。  办完事,许知敏前脚踏进更衣室,后脚林玉琴就跟进来了。林玉琴向许知敏聊起同班同学的情意,许知敏保持礼貌的微笑,好笑地瞧着林玉琴此时僵硬的笑脸,与对着男人时的那份甜美有着天壤之别。女人嘛,天生可分为两类:一类面对异性含着羞涩的矜持,一类对着男人则是天然的娇羞妩媚。许知敏不觉得像林玉琴这种天性有什么不好,甚至还欣赏林玉琴对于异性的坦诚大方。不过,诚如方秀梅所说,这点决定了她们两个永远与林玉琴是两类人。既然不是一类人,不管表面如何交好,实际上永远是走不到一条道上的。  待林玉琴说完,许知敏锁上了工衣柜,道:“玉琴,虽说我们是同班同学,但是在这个科室,我怎么说也是后来的,是你的后辈,我应该称呼你一声‘老师’。”    林玉琴愣了:“这,这没有必要……”  “傻子,”许知敏拍拍她的肩头,“我没叫你‘老师’,不就代表我们一直是同班同学嘛。”    话已至此,两人的心里都凉了一半,彼此敷衍地笑了笑,林玉琴进到里面换衣服去了。许知敏往与王晓静约好的小教室走去,却抹不去心中的一丝悲哀。林玉琴听了谣言向她示好,可她帮不了林玉琴,一是以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帮到她,二是帮了林玉琴等于是自作孽。像林玉琴这种女人,看重的是爱情而不是友情。想想吧,她许知敏进了这个科室这么久,林玉琴天天围着一帮师兄转,直至今日才想到要拉拢同学感情,她许知敏的友情岂能如此的廉价?    许知敏转去了手术室,但暂时没与王晓静分开,所以每天下班后王晓静一小时的私下授课并没有停止。她是跟定王晓静的了,因而在心外手术室,她跟的手术没指定哪位师傅。  小教室里,王晓静指导着许知敏的操作。看出了今天学生的心情不好,她单手支起下巴淡淡地说:“在手术室还顺利吧?我听那边的黄护士长说,明天开始让你单独上台。”    “嗯,冠状动脉搭桥加左心室室壁瘤切除,担任器械护士。”许知敏答。    “谁主刀?”  “张主任。”    “哦,墨医生上台的机会很大。”    “他是一助。”许知敏回答到这里,恍然一惊。经自己数天的观察,两位主任的手术中一助的位置,基本全是墨深稳稳地占着。一助的地位在术中仅次于主刀,一旦主刀因故不能完成手术,一助要顶替起主刀的责任。主任对于墨深的信赖程度可想而知。  “你不知道吗?墨医生被称为我们外科的鬼才。”王晓静露出一丝笑,“有时主任想不到的法子,他都能想到。而他打结的速度堪称科里最快的,没有一个护士穿线的速度赶得上他。不过,听说你穿线的速度也非常快。”    王晓静说这番话是赞赏自己吗?许知敏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悄悄地抬了抬眼,见王晓静笑着,就没再多发一言。  王晓静自己心里也在盘算着。许知敏在病房跟着她时不吱声,使得大多数人以为许知敏是个一无是处的小跟班。只有王晓静自己心里一清二楚,这学生精得很,不想招人嫉恨,懂得自我保护。然而,自从去了手术室,许知敏不需要跟她了,就会渐渐锋芒毕露。    短短十天过去了,许知敏的名字在外科手术室不胫而走,有些手术医生还专门去瞧瞧这位新来的姑娘。这不是说许知敏有多漂亮,在手术室里人人皆是全副武装,长成啥样口罩一戴谁也分不清谁,可活儿做得怎样却是有目共睹。许知敏飞快的穿线速度不仅让人惊叹,她穿线时镇定而优雅的手姿,也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大部分人穿线,需要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针孔,线穿不过针孔,被医生一催就愈加心焦,这时只有把针和线凑近眼前以便看得更清楚。许知敏却不是,她那柔美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眨动,线从她手中犹如流水一般柔柔地顺着针孔穿过。极少的情况下突然线打滑,从针孔掉落,她回拾起线,蜻蜓点水般蘸了蘸生理盐水,别人像是在看仙女变戏法似的,不知怎的那本来不听话的线就倏地穿过了针孔。然后她把穿好线的持针钳的头部朝向自己,尾部轻轻放在术者伸来的手心,同时递给助手线剪、止血钳,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赏心悦目。谁都不信这只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姑娘。    “我一直认为,人做什么事,天分也是非常重要的。”心脏部分的手术结束,由里向外关合胸腔时,张主任感慨道。  资深麻醉师金医生深表赞许:“我看今天台上这两个年轻人,一个穿线,一个打结,既快又舒服,很养眼啊!”  许知敏这才意识到张主任已经收起手,正在旁边看着墨深缝合,自己递过去的器械全落入了墨深的手里。她偷换了一口气,不敢去想墨深就在身边,只当墨深是一般的医生。    然而,要忽略墨深的存在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王晓静说的一点儿也不错,他打结的速度是她至今见过的医生之中最好的,快而准,快而精,遇到难处会变着法子解决,“鬼才”的称号名副其实。应付其他医生,她能穿好两套线悠闲地等着,应对墨深则有些吃力。她刚一穿好线,他已扔下徒留针的持针钳,把手伸来等着她了。    若是平常,墨深大概是悠悠地等人心急如焚地穿线,可他知道现在站在他身旁的不是别人,而是她。果然不出意料,他的手刚伸过去,不需片刻的等待,她的持针钳已稳稳当当地放在了他的掌心。他从心底溢出满足的笑,这浓浓的笑意洒满了一向冰冷的深眸,显得他神采奕奕的。每一次他都会发现自己是多么地爱她,她是无人可替代的。    金医生的视线从墨深身上转移到许知敏身上,道:“能跟得上我们墨医生速度的,她是第一个。这穿线的速度就是一些资历高的护士都比不上。”    “对哦。”张主任开始琢磨,“我也很好奇,她是从哪里学到这么一手绝活的——许知敏?”  许知敏听到这问话,老老实实地回答:“这可能是因为从小帮我外公缝扣子练出来的。”  “帮你外公缝扣子?”众人惊奇。    许知敏被大伙儿看得有点儿窘了,道:“我外公老年患有帕金森病后,经常喜欢扯掉自己衣服上的扣子。我妈上班不在家,我五六岁就开始自己拿针线盒帮外公缝扣子。后来,也帮家里其他人缝缝补补的。”  张主任感叹道:“你一手针线活肯定很好。而这个,男人确实比不上女人。”    金医生立即问:“张主任,你太太是不是也经常帮你缝扣子啊?”  张主任美滋滋地说:“我缝伤口缝得比她好,她缝扣子的功夫却是让我心服口服。”    有年轻医生吃惊地问:“心服口服?”    金医生谆谆教导年轻人:“这种感觉呢,是单身汉所体会不到的。”    手术顺利结束,将病人送走,金医生乐呵呵地向张主任提议:“张主任,我看你不如向护士长建议,以后就让这两人固定搭档。我们也能继续欣赏。”    张主任点了点头:“我也想,就这么说定了。”    正在收拾东西的许知敏暗叹了口气。不需要张主任开口,之前护士长已是注意到了,因此,护士长定下了她在手术室期间上墨深的术台,帮同事减轻压力。  午间休息时间,许知敏拎起水杯走到楼道里。这里安静,她可以一个人待会儿,默默地喝水,享受着窗外吹来的风。凝视着马赛克墙砖上的七彩光斑,她有点儿出神。  这时门开了。她转过脸,看见墨深走了进来。于是她低下头,似乎能一下子找到她的,只有他。  他坐到她的身旁,将衬衫放到她的膝盖上,道:“一颗扣子掉了。”  许知敏无法相信,蹙眉道:“你自己不会缝吗?”  “不会。”他斩钉截铁,把针线盒递到她手里,“这是刚刚在下面的小杂货铺买的。”  “那你以前掉了扣子怎么办?”  “送洗衣店啊。但是从今天起就不一样了。”    许知敏警惕地打量他:“今天?”    “今天才知道,原来有个缝扣子的巧手近在眼前!”  她听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该不是听了张主任的那番话,故意扯掉了扣子让她缝吧?结果她瞧了瞧衬衫掉扣子的地方,真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扯掉的。而每当这种时候,她的心会不自觉地变软,奈何他不得。她打断了他:“行了,我帮你缝。”  墨深歪着头,两眼盯着她宁静的侧脸。她在为他缝扣子。他突然明白了张主任说的“心服口服”的含义,原来她钉的这颗扣子是钉在了他的心上。他看着她钉,因为这一刻,她多么像是只属于他的女人。    “慧姨没帮你缝过扣子吗?”她拉着线,随口问了一句。  “我妈缝得不好,那是因她的眼睛不好。”    “慧姨的眼睛?”  “我妈的眼睛是她作为知青下乡的时候弄坏的。那时,她想考大学,可是她去的地方条件不好,晚上只能点着煤油灯看书。虽然很艰苦,但她仍然坚持念书。回城之后,所有同学里面只有她考上了大学。”  意外地听到杨明慧的这段艰难奋斗的历程,许知敏颇感诧异。  “伯母呢?”墨深反问她。    “我爸是知青,下乡时和我妈认识结婚。”许知敏回答着,因为想起一件往事,她笑了:“说来你或许不信,小时候我不听话,我爸就常吓唬我,说我是从大树底下抱来的孩子。”  “真的?”    扣子钉好了,她咬断线,道:“半真半假。我不是抱来的,但确实是在地边的一棵榕树下出生的。那时我妈身怀六甲,照样下田干活,抡锄头的时候,羊水破了。她挣扎着走到田边,我的头已经出来了。幸好在同一块田里劳动的人里面有一名产婆,是她帮我妈接生的。”  “早产儿?”他眯起眼。  “早了一个多月。”  “在保温箱里待了多久?”  “保温箱?!”将针线盒收好的许知敏转过身,听到这话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农村怎么可能有婴儿保温箱?要到县级以上的医院才有。而我家没钱,也没必要。生下来的婴儿能呼吸、能哭会笑就行了。”她笑着说,忽然发觉他的神色有些不对劲,“怎么了?”  墨深说不出话来了。她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着自己的出生经过,他却听得心惊胆战。她不仅是早产儿,而且没有得到早产儿该有的特殊爱护。而这种没有科学保障的接生方式和新生儿护理方式,就像是场赌博,她脆弱的生命则是这场赌博筹码。他不敢想象那个时候万一失败——那么,他不会遇到她,她不会此时此刻仍好好地坐在这里给他缝扣子了。恍惚间,他忽然感到恐惧,伸出双手,拥住了她。  “墨深?”他搂得如此用力以致她快窒息了。    “你妈不该去田里干重活,你爸妈更不该不把你送到医院去。”    她听到他生气而痛苦的声音,不自觉地想安抚他:“我现在仍然活得好好的,和正常人一样。”  他摸了摸她纤细的手臂,道:“我怀疑你有先天不足之症。”  她翻了翻白眼:“你这是哪门子的诊断根据?”  “我……墨深说的。”    她知道他的医术不错。可是,他这么说出口,十足像是一个大男孩儿在自吹自擂。于是她畅快的笑声飞扬起来。他的眉头缩紧,继而舒展,手怜惜地拂去她额间的汗珠,抬起了她的下巴。她瑟缩的一刹那,他如高空俯下的鹰快速掠过,对她微张的嘴深深地吻着。她急促地应付着他炙热的缠绵。  沉重的呼吸声充斥着她的耳畔,迷迷糊糊的,她逐渐习惯了他霸道的吻。微睁开眼,她发现旁边的楼道门忽然开了。闯入的杨森显然被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掉落在地上。  她慌忙推开墨深,背过身整理衣物,心跳得厉害。杨森清咳两声,道:“你们继续,我出去。”  “回来。”墨深不紧不慢地唤住他,“我和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是。”杨森笑盈盈的眼瞅到了她膝盖上的衬衫,“缝完扣子了?”  看来杨森也是听说了张主任的夫妻名言,许知敏顿然更加尴尬,两手折叠着衬衫,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墨深当然舍不得她受半点儿委屈,打断了杨森的取笑,道:“找我有事吗?”  “哦,是这样的。”杨森扬了扬病历夹,“袁和东找我,问我十三床的病人是否可以做搭桥?”    十三床病人?许知敏想,不就是上次夜急诊进行了溶栓的加床病人,后来转到了十三号病床吗?  “我知道,那病人是我和袁和东收的,怎么了?”墨深问。  “病人做了冠脉造影,一侧主干仍是堵了。”  “那就做支架。”    “我建议你先看看病历,或许你会感兴趣。”  墨深感到疑惑,接过病历,翻了几页,摸着下巴:“哦,二尖瓣狭窄合并关闭不全,瓣膜钙化,动手术应该比较好。”  “所以,袁和东的意思是,若外科能一块儿解决,就不做介入。但是,若不能……”    墨深讥笑道:“他还是老样子。”    `  老样子?她想起了那一夜,他们两个在办公室里吵架,难道他们真有什么矛盾吗?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杨森对她招了招手,道:“一起去听吧,那夜你好像也在场。”    医生办公室里,袁和东、墨深谈论着,郭烨南和杨森站着听。许知敏被杨森硬拉了过来,躲在角落里。其实,她也是有点儿好奇的,他们之间真的不和?办公室里弥漫的空气,让她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是他来谈?”袁和东不满地质问杨森。    杨森答:“墨深比我有经验,而且病人进院那晚是他值班。”  袁和东知道墨深在心外的技术超群,于是不情不愿地把手按在病历上,道:“墨医生,有什么高见?”  墨深敲了敲桌子,道:“我的意见只有一个,把两笔费用都告诉病人,让病人自己决定做介入还是手术。”    袁和东的眼睛直了,道:“我们这是在讨论治疗方案,不是谈论治疗费用!”  “那就不用谈了,你直接告诉病人做外科手术吧。这就像买东西,贵的,总有贵的道理。”  啪!袁和东拍案而起,道:“你的意思是人命可以用钱衡量吗?”    郭烨南见状,连忙摁住了袁和东:“阿袁,墨深不是这个意思。”    墨深抬眼看着袁和东气呼呼的脸,眼角扫到了许知敏。他想到刚刚在楼道,她对他说她是早产儿,因为家中没钱父母就选择了不顾她的性命,心口不知怎的就痛了起来,嘴上却讥讽道:“你找外科谈,不就是要我表明这种态度吗?”  许知敏长叹一口气。墨深这话一出口,袁和东果然是气汹汹地甩门而出。    郭烨南对墨深说:“你就不能好好地跟他说吗?非得每次逼得他发火。”    “我若不这么说,他狠得下心叫病人凑钱做手术吗?”墨深冷道,“叫他早点儿把这无用的怜悯心收起来。有些病人是不懂装懂,听信外面的谣言,这只会影响自己的病情和拖累主治医生,这种个案比比皆是。”  这些许知敏是略微知道的。那个病人,当时在急诊室怕医生骗他花钱,情愿签生死状也不马上做溶栓,送到病房后,闹到抢救而得不偿失。现在病人又是顾虑重重,下不了决心。袁和东的心软是全科皆知的,以他的个性处理这种病人,只有吃亏挨打。那墨深为何不委婉点儿向袁和东解释呢?  许知敏又叹了一口气。他的脾气她知道,他不是故意与袁和东作对。只是袁和东与他们这群人的成长经历截然不同,自然而然,袁和东的很多价值观无法与墨深一致。偏偏这两人皆是硬性子的人,自认是正确的绝对会坚持到底。拉开门,她走向小检查室,找到了袁和东。  袁和东倚在窗旁,俯瞰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他在手指轻轻敲打着窗框,眼睛微垂,正在静默地沉思。徐知敏了然一笑。袁和东的为人她信得过,他绝不会因为与他人有矛盾而失去一个医生的理智。他最终仍会采纳墨深的意见。  “知敏”见她转身欲走,袁和东轻声叫她。  许知敏的手松开门把,走近他:“师兄”。  “你来这个科后,我还没能找时间替你接风。”袁和东苦涩地说。  我就在这个科了,吃饭聊天这些,来日方长呢。  也是。  师兄,徐志敏有点儿踌躇,但仍决定说出来,她不愿意他们两人之间继续误会下去,师兄先不要误会我是为他说话,只是墨深的个性一向如此,他对我说话也是这样的。师兄是个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来墨深只有对他欣赏的人才会这么说,对于他不屑的人,他根本懒得去理睬。  袁和东一直观察着她说话时的神情,在提到墨深时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流露出一种别样的神采。他脸色微黯,道:你很了解他?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她抿了抿唇,说道:从高中就认识了。  看你们不像是普通的高中同学,那天付墨家的中秋宴,我就觉得奇怪了,你家与墨家是.......  我家与墨家没什么交情,再说,我家是贫穷小市民,怎能攀得上墨家呢?许知敏急忙撇清自家与墨家的关系,不经意就提高了声调。她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踏入墨家时杨明慧留给她的那道痕。这时候的她,像只全身竖起毛刺的刺猬。袁和东看着心疼,总是感觉她伤痕累累,似乎经历了许多常人不可想象的磨难。他关切地说道:知敏,若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做你忠实的聆听者。  袁和东说这句话的语气好像温和的兄长,让她想起了大表哥纪源轩。多少年前,她和纪源轩以兄妹相称,推心置腹。如今两人越走越远了,纪源轩自她来到大都市后,给了她很多物质上的帮助,她对此心存感激,可她心底更想要的是她以前那位能与她彻夜谈心的哥哥,但这是奢望。纪源轩忙于事业,是为了给妻子女儿一个更美好的家,给她这个妹妹更多的金钱帮助。  许知敏勉强笑道:说到这里,我对师兄的事是一点儿也不了解呢。  你想知道什么?袁和东双手抱胸,笑着等着她问话。  袁和东的笑蓦然收去,喃喃道:口琴?  这件事我一直没给师兄说过。我第一次遇见师兄不是在我们学校,而是在家乡的海滨长廊。那时候我以为师兄是音乐家呢,师兄将一首《送别》演绎得那么美妙。可是,为何我再次遇到师兄后,却从没见过师兄吹过口琴呢?他不吹口琴了,连口琴也没在他手里在出现过。许知敏为这事耿耿于怀,她爱才,不想让那首《送别》变为绝唱,现在终于有机会问当事人了。  然而,提及口琴,袁和东的神情阴晴不定。许知敏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慌忙道:说来是我不好,多嘴与方秀梅提过师兄的口琴,方秀梅跟我打赌那把口琴应是某位佳人送给师兄的,这是很无聊的赌约,所以,师兄不需要解答了。  袁和东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在初中高中交过女友,但是与她们的感情仅是比同学稍好一点儿,一毕业,立即就分道扬镳了,因而上了大学后,我一点儿也不想谈这种不负责任的恋爱了。你见到我的那次,应该是我大三寒假回去吧。那个时候,我就下决心要专攻临床方向。那天,是我妹妹的忌日。  许知敏无法抑制心头的惊异,口琴关系着的,竟是一段兄妹情。  袁和东继续说:很巧,我妹妹与你同岁。她最喜欢坐在海边吹口琴,那把我放进海里的口琴是她的遗物。我告诉自己,决不能让我妹妹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先天房间隔缺损。说到这里,袁和东不得不深吸口气,慢慢的将妹妹的故事说下去,她是在初中体检时才得知有这个病的。那个年代,国内心血管介入手术刚起步,她只能做外科手术,家里还没来得及决定是否让她做手术,她就在课堂上突然发作了,送到医院,医生说她伴发了急性心肌炎,大面积的心肌坏死,以至于。。。  袁和东未说完的话语渗透了无尽的苍凉和哀伤,而金色的阳光为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庄重的圣洁。  许知敏感同身受,她觉得她一辈子都会记住他的《送别》。心念一动,她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师兄,我觉得我好幸运,可以听到你吹的曲子。虽然,我很想在听你吹奏,但是在得知曲子背后这么一段故事后,这首曲子大概只能变为绝唱了。  袁和东转过脸,若有所思的望着她,道:你知道你问我这段故事时我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想你上次生病的事,你双唇青紫,大汗淋漓,十个指甲都是紫的,我当时真的被吓到了,我妹妹是得心脏病死的,我为此立志成为一名医生,而我最喜欢的。。。。师妹第一次在我面前生病,竟跟我妹妹是同样的症状。  许知敏目光闪烁,那次的事说来自己也有错。  袁和东严肃地说:你自己耽误病情固然有错,可我想说的是,我无法原谅他的做法!他置你的性命于不顾,要是我当时没去看你,你的病延误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徐志敏不想因自己的问题让他们之间起矛盾,道:师兄,这件事  知敏!他冷冷地打断她。  她愣了愣,只见他眼神寒冷。  他若是能知错悔改最好!说完,他径直越过她,走到门前又说,放心吧,关于那病人的事我自有分寸,会将他转交给外科。但是,你不是我的一名普通病人,你的事另当别论!  砰地一声,他关门离去。一阵风卷起了雪白的窗帘,露出都市上空那片灰蒙蒙的天。  许知敏茫然地看着,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第三十章    作者有话要说:  我老实交代,我12月初交了稿。书的前半部分还是做了不少的修改。  而出版前后,我必须很慢很慢地更,呃,这在前面我就交代过一次了。大家催我也没有办法,因为我是签了纸约的。出版社的说法是,书应会在年后出版,但我不敢把话说死,说肯定是二月或三月能出。  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有什么事就和大家说。只有坦白,才能互相体谅。  非常感谢每个人的评。你们的评,我每晚都有仔细地回味。    --------------------------------------------------------------------------------    偌大的办公室,被人挤得水泄不通。许知敏站在门边的角落里,从人缝中眺望一层层的人头。室内大约有七八十人,医师人数是护士的两倍。除了本院的医师,大部分是外院的进修医生和实习医师。  心血管内科正主任一名,姓刘。副主任两名,分别是王教授和辛教授。心胸外科主任正副职各一名,姓张和姓许。许知敏在心底细细地记住这五名科室领导的名字和相貌,这可是切切不能唤错的人。刘主任稍胖,王教授和蔼近人,辛教授道骨仙风。张主任较为严肃,许主任飒爽英姿。许主任三十几岁,其余几位主任年纪都上了四十。  夜班护士、实习医师、值班一线医师依次作交班报告,可知昨夜病区大体平静。接下来,刘主任传达医院领导会议的内容。这些东西不关乎学术,又是文绉绉的枯燥无趣,有人偷偷掩着嘴打起了呵欠。刘主任念完,一看屋内多了一片瞌睡虫,认为该调动起大家的情绪,问护长:“你今天带了位新的同事?”  江护长点头:“定在我们科的护师,许知敏。”  刘主任说:“姓许啊,岂不是与我们许主任是同宗?”  王教授乐呵呵地插话:“不仅同宗,还是同校。”  刘主任惊奇:“你认识这小姑娘?”  王教授道:“我知道她当年考进M大护理学院,分数比临床医学系路线分数线多出了四十几分。拿了大学四年的一等综合奖学金,在校学生会任了两年多的主席秘书。”  许知敏听着惊愣,这王教授怎么把她的事全抖了出来,且当着全科室员工的面。眼看所有人惊奇地瞅过来,许知敏不喜欢这种站在聚光灯下的感觉。  可是,几个主任皆对她感兴趣了。刘主任招招手:“那个许知敏呢?”  许知敏暗道:墨深他们究竟向王教授说了她些啥。却也无奈,干脆从角落里大大方方走出来。  “你就是许知敏?知敏是哪两个字?”  “是的。主任。”许知敏如平常微笑待人,“知是知识的知,敏是敏学的敏。”  “勤奋好学,以知识为重。”张主任闻而有感,“你的父母对你期待很高啊。”  许知敏不敢随意应答,以免落人以新人招摇的口实,仅低低地“嗯”。  几位主任因她的低姿态不由又多瞅了她几眼。见这垂眉的姑娘气质娴静,远胜于美丽的姿色,对她的印象分多打上了几个勾勾。刘主任继之笑侃道:“好,好,我们科室又来了个漂亮的姑娘。不过,科里的男士要注意了啊。医院有规定,不准同科室的人公开谈恋爱。”  于是,屋子里的人全笑了起来。许知敏陪着笑,眼睛不经意对着了袁和东,袁和东对她微微地笑。她报以笑容,眼角扫到墨深抱着双臂一双黑亮的瞳子正默默地观察自己,心中略感尴尬,祈祷这场有关她的话题尽快结束。岂知不苟言笑的张主任也来凑两句:“刘主任,你看那些年轻的男士女士们笑得多欢。你该对他们这么说,一个,两个,都给我偷偷地谈恋爱去。”  这可好,全屋的人笑成了一团。许知敏听出杨森笑得最大声。  交接班结束后,同事们议论:在科室的会议上两位正主任一起与大伙开玩笑,史上的首创首例。  许知敏琢磨这其中的意味:俨然这里一直不太平。  正式进了科室,本想着以前熟识的人一块工作,是不会寂寞了。然而,这么多天来,她没能与墨深他们单独说上半句话。  毕竟,科室里不只是他们几个医生。许知敏是王晓静的跟班,有什么事她向王晓静报告,不需与医生对话。阴差阳错,她与墨深他们擦身而过的次数较多。好几次,她明显见着袁和东故意停下脚步想跟她说话。结果,未来得及说上话,不是他被喊走,就是她被唤走。下班后她忙于应付毕业考试,袁和东他们体谅她,没来打扰她复习功课  常联系的反而是墨涵。墨涵经常约她出来用餐。她拒绝了。墨涵得知她是与她的老师吃饭,就没坚持。  因而,在科室她大部分时间只与王晓静在一起。这对师徒形影不离。不觉中,许知敏跟了王晓静近半个月了,皆是白班。病房工作内容与她在M大一附属的实习大同小异。王晓静表面称是她的带教老师,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将她当成徒弟去辅导。  对于王晓静的这份戒心,许知敏深表理解。秉着向来的处事原则,她是不会故意说些奉承话去拍上司的屁股。何况,她也不认为王晓静会吃这一套。怎么办呢?不能多说话就多做事。  看着许知敏脚踏实地遵照自己的指示干活,王晓静虽摸不清这新人的品性和底细,却是不得承认许知敏的安分守己正中了自己的下怀。  许知敏察觉出王晓静渐渐对自己有所喜爱。许知敏对此不心急,她有的是忍耐心。王晓静教她什么,纵使是最普通的技术,许知敏一样虚心请教、认真复习。久而久之,王晓静自然会考虑与学生如何相处的下一步问题。  不多久,毕业考顺利通过,省医护理部帮许知敏等人拿到了职业护士注册证,这意味她们这班学生正式成为了可独当一面的临床护士。  学院定在周五晚为她们举行戴帽仪式。恰好撞上了护长排她和王晓静上夜班。  王晓静的大名全省医护理人员皆知,非特殊情况王晓静是绝不肯上夜班的。护长征求了王晓静的意见,几经商酌安排了这么一个夜班。许知敏想了想,自己是绝不能向护长请假了,或是要求调班。  学院走形式的戴帽仪式她可以不去,却是担当不起在这博得王晓静信赖的紧要关头,得罪她的后果  宁静的夏夜,许知敏静悄悄地在蚊帐里翻书,边思量自己与王晓静的事。  大致猜得出,决意让她跟王晓静的人,绝不是护理部或是江护长。而有能力指使护理部和江护长,唯有科室主任。帮主任出谋划策的人呢?思及那时候墨深希望她阻止袁和东,曾隐晦地提及科室里的矛盾。该不会他们把算盘打到了护理组,想从护理这块地盘入手。  许知敏拿着书的手垂落了下来。与王晓静才相处半个月,她已是摸清了王晓静的脾性。王晓静无疑是个聪明人,对这趟浑水选择了置身事外。表现出来,就是对任何一位医生教授,皆是一视同仁的淡漠。王晓静只保准干好自己的活,你们医生之间的事,别拖我们护理组下水。  但是,当真能置身事外吗?许知敏不以为然。在大学里早已领教了奖学金的教训,想要风轻云淡,除非坐到最高的位置。  不敢深思墨深他们这步棋的最终目的。她叹然一声,拾掇起书本,刷牙洗脸睡觉。    周五晚,许知敏六点准时来到护士站接班。  上半夜护理组的值班人员,除了CCU的两个专护,就许知敏、王晓静和和另一名叫做玲玲的护师。  与白班交接完,玲玲可怜兮兮地对王晓静说:“你猜猜,今晚哪位医生值班?”  王晓静随意答:“郭医生?张医生?”  玲玲摇摇头:“我告诉你吧。我们遇到了最糟糕的组合。心外是墨医生,心内是石头阿袁。”  一向不在乎的王晓静也不禁惊呼:“这么倒霉?”  许知敏好奇:墨深与袁和东两人同时值班,就怎么了?  玲玲瞅到许知敏不解的样子,笑道:“我们这新来的同事,还不知道我们科这群年轻医师的脾性。”紧接,玲玲向她一一解析起科里的几名住院医生。  大凡青年才俊,十有八九都挂着花花公子的名号。科里前年刚来的这五名住院医生,“花花”的手法各有千秋。郭烨南是那类外表看起来已经十足十的花心大少。张亦悦则是明目张胆的花心。杨森是私底下的花心。  以上三名,有着大家众所周知的花心。但是,花心是人家的私事,他们爱花心就花心呗。对于同事而言,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工作上是不是名好搭档。  郭烨南与杨森喜欢和女同事说笑,对待女实习医生和护士同胞的工作安排向来宅心仁厚,一句话:凡事好商量。  张齐悦就不同了,与女同胞少不了嬉闹,却是很喜欢霸道地分配人家干活。而且他是对自己喜欢的人,会宽厚点;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则苛刻。这种变相的不公平,使得科室里少不了一群“蜜蜂”围着张亦悦转。  那墨深和石头阿袁呢  玲玲说到墨深,脖子缩了缩。显然,墨深很“恐怖”。墨深的手段是,口上与你嘻嘻哈哈说玩笑话。他那支派克世纪纯黑白夹精装墨水笔写完医嘱,手优雅地将笔套盖上笔尖,放回工衣上袋。接着别指望他再拿起笔。这意思很明显:凡事没商量。  王晓静深有同感,警示许知敏:“谁都好说话,只有墨医生,你千万别去顶他的嘴。”  许知敏皱眉:“发生过什么事吗?”  原来前段日子,有一名高傲的女研究生到这个科室临床实践。大概想着自己是女同胞,这姓墨的住院医生学历没有自己高呢。墨深呢,对于主任分配给自己的一帮临床实习进修生,无论是专科、本科、研究生、博士生,一律同等对待。  那一夜,墨深向这位女研究生下达了书写新病人入院首次病程记录的指示。女研究生没执行,借口当晚做啥米论文研究忙不过来。墨深对她笑笑说,没关系。  可是第二天,这女研究生就被上头强令转科了。  这段旧事重新提起,玲玲与王晓静仍心底寒嗖嗖的。许知敏无语:她太了解他了,不这么做,就不是墨深了。  话题兜回到石头阿袁。玲玲忍不住地笑:“一个可以将你活活气死的好好先生。”  许知敏咧嘴:“为什么?”  玲玲边笑边说。  有一次阿袁写了一个临时医嘱,每十分钟测量一次血压,共十次,要求不看仪器要手测。  护士向他解释,忙不过来,寄望他的实习医生帮忙。然而,实习医生正忙着补写白天教授嘱咐的病历。的677e09724f0e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石头阿袁见姑娘们和下属确实是忙得团团转,自己拿了血压计和听诊器,把十次血压全量了,并工工整整填进护理观察记录单。  护士看他这么做想笑:早知这样,你就不用下医嘱了嘛。你自己量了,自己知道不就行了。  石头阿袁正经地肃起脸:那不一样。下医嘱是一回事,是谁去量则无所谓。  总之,阿袁下达的指示,同样别指意他会更改。但是,他会体谅下属和同事,能帮的尽量帮。    墨深和阿袁的追随者不少。偏偏大家皆是瞧不出这两人究竟算不算花心。说墨深不花心吧,经常见着他周旋于各种各样的女人。嫌弃阿袁冷若冰山嘛,他做起事对女性其实是很爱护的,很容易让人产生暧昧感。  有人由此定论:这两人八成是名草有主了。  许知敏的心乍然一跳:“根据呢?”  玲玲说:“很多人察觉到了,这两人之间面和心不和。你想想,一个心外,一个心内,不是同一个科室怎么有矛盾?有人不免推测,会不会是因为同一个女人。”  王晓静淡道:“就你们爱八卦这些桃色新闻。”  玲玲却是抓住了许知敏:“你和林玉琴是同班同学吧。林玉琴平常唤他们几个为师兄,你怎么不唤师兄呢?”  许知敏心知,科室里的同事对于她破例进省医免不了猜疑。趁此机会,她表明:“我和他们不熟悉,除了杨医生。可是,我在学校尊称他为杨主席。到了科室,不能叫‘杨主席’吧。”  玲玲笑眯眯,不信呢。许知敏莞尔:这种事越描越黑。话说到这份上,已足够了。    耳听心外医生办公室和心内医生办公室分别传来笑谈声。两科共同的护理组,因着今夜心里边不和睦的两名值班医生,夹在了中间窘迫的处境。  夜十一点,病人的日常治疗基本结束,余下几名病情较重的病患维持着补液。医生们见病区安静,打算进休息室就寝。跟班的医生们先走一步。  墨深如以往,去看了看几名需要留心的病号。走到护士站,要了他们的病历写下临时备用医嘱。以防护士时不时请示他,打扰他的睡眠。  玲玲见他今夜写医嘱特别地慢,唤了许知敏在这里等他。她与王晓静定点去巡视病房。  许知敏走到台子一边,静默地扫看电脑屏幕。  墨深已是写完了医嘱,静静地凝望她伸手可及的背影,唇边弯起了一道欣悦的弧度。她终于是到他的身边了……  许知敏感觉他灼热的目光投注过来,深呼吸,沉心静气地问:“墨医生,还有其它指示吗?”  他那支写完医嘱就该收起的派克墨水笔平放在临时医嘱单上,他对她含头:“过医嘱,签名吧。”  她疑窦顿生,走近仔细读了医嘱,注明了是s.o.s,不需立即执行。她的手伸进口袋欲取自己的笔。他的指节敲敲桌板:“用这支笔签字。”  抬眼,不知他何意,她执意地拿起自己的笔。在她下笔之前,他极快地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握着的棕红色英雄钢笔抽出,放进自己的工衣口袋:“墨涵说,要给你礼物。礼物我送,你是不会收的。今夜是你的戴帽式,这支笔以后就归属你了。至于你这支,因为我没有笔,作为交换。”  这番理由,言简意赅。她簇了簇眉正欲驳话。心内医生办公室的门“咿呀”,袁和东走了出来。  看见许知敏与墨深面对面杵在那,袁和东心里自然是不快,问:“护士站就剩你一个?”  “她们去查房了。”许知敏答。碍着袁和东,不可能与墨深争论笔的事。只得拿起派克笔先签下字,暂时帮他收起笔。  墨深看看她郁闷的侧脸,又见着袁和东走过来,噙起抹笑:“袁医生还不去休息?”  “你呢?”袁和东冷冷地反问。  “我是要走了。”墨深一样地和气,“不如,一起走吧。”  袁和东的眼光追随她的倩影:今晚是跟她说上话的机会。  “不了。我还有点事。”  收到袁和东的拒绝很正常。墨深瞟见王晓静她们走了回来,整整衣襟:“那我先走了。”  墨深前一步走,王晓静和玲玲就进了护士站。袁和东又没能与许知敏说话,徘徊在护士站干着急。  玲玲瞅出了苗头,取笑他:“袁医生,是想和我们的新同事联络感情吗?”  袁和东没料到她问得直接,呆想了会儿:“不——嗯,她是叫做知敏——”  玲玲对王晓静说:“你瞧瞧我们袁医生,叫我们从来是林护师、王护师。称呼我们的新同事,马上直呼人家的名字了。”  这话说得袁和东立刻干巴巴地解释:“因为她是我们学校的师妹。”  “怎没听你这样唤过你的林玉琴师妹呢?”玲玲揪住疑点逼问。  许知敏见情形对自己和袁和东极其不利,正好护士站的电话响起,高声插话:“有电话。”  兴头上的玲玲稍有不满地扫了眼她,握起身边的话筒:“喂,心内心外。——急诊?”  其余三人听到“急诊”二字,全部皱眉头。这会儿收急诊病号,要命啊。)  _______________    袁和东的话许知敏是明白的,无论她是他的师妹或是朋友,袁和东都将她作为他生命里重要的女性去看待,因而他无法容忍墨深对她生病那件事的做法。究其根底,他俩矛盾的焦点不是情敌问题。许知敏怏怏的梳理着头发,对此事有种不知如何处置的茫然。烦闷的时候,她想起了姑姥姥以前常对她说的话:天无绝人之路。  知敏读研了,她自己发现她的心脏病很严重,开始的时候没有治疗,她也知道她的嬷嬷去世的事情了,后来由于她的表哥要做手术,她去了医院,最后墨深帮忙。她的师兄都很关心她,让她接受了手术,手术后她恢复的不错。墨涵对她女朋友不是相爱的感觉。他的妈妈让墨涵的女朋友和知敏聊天之后,发现她自己不适合嫁近墨家就提出了分手。最后墨深和之敏在一起了。知敏18岁的生日收到的是墨深签好字的结婚申请书。  老人的话是至理名言,问题总有迎刃而解的一天。  而想到老人家,许知敏放下了桃木梳,对着镜子皱紧了眉头。她在电话里问大表哥,纪源轩未正面回答,借口工作忙挂了机。问墨涵吧,墨涵成了哑巴似的,说不了两句就转移话题。他们都在隐瞒些什么?许知敏越往深处想,越是心慌意乱,焦躁地用梳子敲打着木桌,她真的搞不清该问谁了,又不可能请假上老人家里一探究竟。长叹一声后,她把梳子收了起来。  紧接着,这周结束了心外手术室的轮科,许知敏转到了心内介入室。  在心外手术室,许知敏只是一名普通的护士。在管理层方面,黄护士长不止管理心外手术室,也管理普外的手术室,即手术室的护士和麻醉医生组合成一个独立的麻醉科,两个外科所得的收入与麻醉科协调分配。  心内介入室的情况却截然不同。首先,介入室不需要麻醉科医生,需要的护士也少,心血管介入技术是心内科专有的,因而,这里不需要设独立的科,附属于心内科,所得收入首先归心内科,在分配给其他协作的科室以及医院。其次,长期在介入室工作,受到的辐射伤害会严重影响员工的健康,所以医生轮流上手术台。护士们呢,为了节省资源,同时出于对姑娘们身体的爱护,皆是从心内科的病房调来轮值。这批护士归江护士长管理,管理权限下分到介入室,由王晓静全权负责。介入室不设护士长,王晓静就相当于介入室的护士长了。  据说,当年心脏介入中心成立时,省医前前后后共送了王晓静等四名护士到北京阜外医院研修介入室管理和护理。王晓静的成绩是四人之中最出色的。在首都,她结识了一名国外的护理专家,后来那名专家几度邀请她出国。令人跌破眼睛的是,王晓静放弃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国外淘金之旅,选择了学成回原单位。之后,同时与她一同培训的三名护士相继被其他医院重金挖走,而王晓静依然留在了省医,兢兢业业干着出力不讨好的临床一线。    无人拥有王晓静的技术,无人能替代王晓静的位置。别人看到的是王晓静光鲜的荣耀,却很少有人能理解王晓静内心的苦。正是因为这种无人能接替的局面,所以王晓静一年到头必须奋斗在介入室。她的身体长期受辐射,久而久之,白细胞总数是所有介入室员工中最低的。许知敏在介入室仅跟了王晓静几天,就深刻体会到导师的苦楚。教授上台,尤其是辛教授,即便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冠状动脉造影,也非指名王晓静跟台不可,而复杂的介入手术,王晓静不放心,自己又得跟进。介入室的整套管理,几乎是王晓静一个人扛着。江护士长不懂得介入室的具体操作,只负责听汇报和监督。王晓静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因此,江护士长也调配了两个护士帮王晓静;一名是资历较高的孙护士,帮王晓静分担设备的管理工作;一名是与王晓静年纪相仿的萧红护士,帮王晓静在技术上辅导新员工。  尽管有这两名助手,结果仍是不尽如人意。王晓静每次因休息或公差离开介入室几天,一回来又得全部自己重新整顿。因而,有人说王晓静是目中无人、持才傲物。  许知敏深知王晓静绝不是这种人,却又不得不承认,王晓静以严格对待自己的那一套去要求别人,及其不讨好。王晓静后来学乖了,对一些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小问题日积月累,终会酿成大祸。就在许知敏进省医前一个多月,心内介入室教授、医生、护理干部开了一个内部的小会。会议上有人提出让萧红分担王晓静的重任,负责介入室的仓库管理。    仓库?许知敏好奇地看着绿色牌子上印着的两个字。病区的仓库,放的是病人被服和杂物,这介入室的仓库呢?-  王晓静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仓库的两道门,里面放着一排排的架子,数百个格子柜,都贴了编号。许知敏随意拿起一个架上的东西,是一条独立消毒包装的进口管子。  这些东西我在单独授课时已经对你讲过了。王晓静对许知敏说,你要尽快熟悉这里的格局,以及各种物品的类型和编号。尤其要记住,辛教授和他的学生、王教授和他的学生,使用的物品所属的公司是两个不同的公司。许知敏恍然大悟。她在外科手术室待过,那边也有类似的情况,比如瓣膜的供应商不止一家,价格市场自由竞争,最终医生需要给病人换哪种瓣膜,则是由医生建议和医院决定。医生当然是要为病人着想,只是物品通过市场的自由竞争来到医院后,必然是要形成垄断,导致这个垄断的往往是科室的头头。心外那边,基本是统一了。心内这边,由于正主任不是搞介入的,介入室由两位教授各自率领一个团队,说是美派和日派技术之争,不如说是利益之争。争夺的地盘,就体现在这个小小的仓库中。  很贵吗?许知敏突然感到手里的东西沉甸甸的。  你观摩了几天介入手术,没看报价单吗?王晓静反问她。  手术中所用物品的报价单是由跟台的介入室护士负责填写的,一个冠状造影术是四千至八千块不等,而一个PTCA加支架手术以数万元人民币计算。这其中,手术者的治疗费、其他材料费相差无几,主要差价来自于这些支架。想到这儿,许知敏心里一寒,这块肥肉的价值超出了她的预想。  由此回到那次内部会议,表面上是有人体贴,想要萧红替王晓静排忧解难,然而底下打得算盘,真实原因令人惊心。因为王晓静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从不向美派或是日派靠拢,所以这么多年来教授们都信任她,把介入室交给她管理。最金贵的仓库进货出货记录,全是王晓静自己一个人登记整理。这直接影响到介入室的整个财政收入。如今有人蠢蠢欲动了,意图打破这个格局。提议萧红代替王小静这一招若成功,萧红得益,萧红背后支持的人更得利;若不成事,则可以从心理上胁迫王晓静,保持王晓静选择一派。问题是,这个建议是谁提上议程的?    江户士长提出的,说是护理部的意思,怕我太累了。王晓静低着头搓去手指上的胶布痕,冷冷地轻笑,我说,我早就想辞掉介入室这份工作了,正好,让萧护士一并接管我所有的工作吧。  许知敏心想:王晓静这招先发制人,教授们肯定是不依的了。不过,事情当真这么简单?  王晓静继续说:辛教授马上就说,那可不行,新旧交替,也得有个过程啊。  许知敏明白了,人家还没决定是否新旧交替,这辛教授就一口咬定新旧交替不行,这萧红依靠的是谁可想而知了。  伙儿商量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能得出结论,只说先看看吧。  许知敏问,支持萧红的人能妥协总是有原因的。  因为我说了,萧护士要分管仓库也行,但要全权接管我的工作。其实也不存在什么新旧交替的问题,就几把介入室的钥匙而已嘛。我交了出去,以后呢,教授们要的东西就应该由萧护士去拿了。教授们一下子全都不说话了。王晓静对此露出了一抹高深的笑。拍了拍许知敏的肩头,交给萧红,还不如交给你妥当,因为你至少不会经常拿错东西。  许知敏有点儿糊涂了,道:我的经验没有萧护士丰富  据我所知,全院能赶上我的医学英语水平的护士,你是第一个。王晓静道:要知道 ,我们介入室大多数的仪器物品全是进口的,标明的注解是国家通用语言英语。    许知敏一点即通。英语是许多同事的弱项,恐怕萧红也不例外。介入室里这么多外国货,不可能天天有人帮忙搞中文翻译。外语成了王晓静取胜的一大武器,现在又是许知敏的优势了。  我呢,是对事不对人。真是对了人,就不针对事了。王晓静依然一副淡漠的表情,说白了,我不想我在这里花费的心血,毁在一个我认为能力不足以接手的人手里。萧红的为人怎样我不管,但技术我信不过。同样的,你做人怎样我不管,我只管你的技术过不过得了我这关。  许知敏小心翼翼地嗯了一声。  王晓静将钥匙串放进许知敏的掌心,道:介入室一共三套钥匙,护士长备一套。另外两套本是这样安排的;因为辐射对人体的伤害很大,原计划希望有两名管理者可以轮班,所以我有一套。但剩下的这一套一直没有机会给谁,现在你先拿着学习吧。  许知敏把钥匙放入贴身的口袋,感觉异常沉重。这是个机会,同时是个巨大的考验。若自己干的不好,王晓静丑话说在了前头,一样不会给她特殊的对待。  王晓静走了两步,回头道:哦,明天开始,你试着单独跟台。先跟郭医生吧,他好说话。  许知敏很久没与郭烨南说过话了,进省医后,一次也没有。    今天上午许知敏负责的一号手术室有两台连接的冠状动脉造影。介入室为了减少护士,一般单纯的造影检查只安排一个护士负责台上兼台下。许知敏明显感到有压力,自己第一次单独跟台,却偏偏撞着了郭烨南操刀。  郭烨南会故意找碴儿吗?许知敏穿着沉重的铅衣隔离辐射,给病人的左手滴入一瓶药液,建立这条静脉通道,主要是方便术中突然加药物或者抢救。此时郭烨南已经全副武装地走了进来。许知敏抬头,刚好与他匆匆对看一眼。这一眼,许知敏看到了他眼镜底下埋藏的冷漠。这个整天说着不正经笑话的女子,从她第一次在火车上听他说绝不做心脏按压,她就清楚他的笑脸后面是怎样的铁石心肠。    郭烨南走到台边,对面的助手边递给他利多卡因注射器准备局部麻醉,边发牢骚说:今天这护士是新来的,不知道你的习惯,只给了一只麻醉。我跟她要,她说这是常规,你开口再要才会给。  许知敏不打算和助手辩驳,助手的话不等于主刀的话。何况助手是名跟班的实习医生。按照术中规矩,她只听主刀的,于是她静等着郭烨南开腔决定。    郭烨南推着注射器排气,对助手说:我说过一支麻药我搞不定吗?    助手意想不到地吃了个闭门羹,道:那,那个、、、、  人家新来的怎么了?你也是新来的。再说,我一样是从新来的慢慢变为不是新来的。    助手想不通郭烨南为何帮一个新来的护士说话,傻愣在那儿。    许知敏在心里笑。这个助手是百分之百的新来的,不懂规则。无论是医生或是护士或是检验师,首先彼此维护的肯定是本科室和本院的正是员工,这就好比同一个家庭的人在对付外敌时必是团结一致一样。俨然,郭烨南把她当成了一家人看待了。    两台造影手术顺利结束。许知敏松了口气,郭烨南出乎意料地体贴。手术中,她不是很明了他说的型号,为此多问了一次,郭烨南仍是平静地答复了她,没有开口责骂。    手术完毕,许知敏清理完手术室。发现郭烨南倚在门口等她。    有纸和笔吗?他问。    许知敏摸出口袋里的小笔记本和派克笔,道:你要几页?    郭烨南阻止她撕掉笔记本的纸张,说:我念,你记好,王教授和我们这一批人所喜欢用的。    许知敏的手略一顿,继而机警地记录。她记好后,他取过她的笔记本帮她查看是否有记错的地方。许知敏仍有疑问,却不敢轻易开口。    他翻了翻她前面的笔记,道:你很认真,很刻苦,你在外科手术室博得了所有人的好评,我相信你在这里会同样干得出色。总之,我们对你的期望很高。    对此,许知敏有自己的主张,她道:我不过是王老师的徒弟,以后也是。    郭烨南接话道:我明白。正是看得出你是个重情谊的人,我才会最终同意招你进省医。上回你生病,我承认自己做的有点儿过火了,顺便跟你道个歉。    不用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我愿意道歉,是因为见你确实在努力化解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些误会。    师兄。。。自然地叫出口后,许知敏方记起郭烨南是不让自己称呼他为师兄的,蹙眉想着如何弥补。  郭烨南则一双眼睛看向她别在口袋上的派克笔,知道她做出了选择,正渐渐地向袁和东透露着这个信息。怪不得袁和东近来常常郁闷,幸好袁和东是个思想开朗尊重他人的人。他自己已经考虑了多天了,以后她毕竟是要协助他们工作的自家人,何必将关系弄僵呢?再说,她将来跟了他的好友,自己得称呼她一声嫂子呢。墨深前段日子也是经常敲打他,他若是再难为她,无疑是与墨深和袁和东两人都过不去。    郭烨南认输了,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你从不在公开场合称呼我们师兄的,私下叫师兄是可以的。    他允许了?!许知敏惊异之后,立马识趣地拍拍笔记本,道:郭师兄,谢谢你的提点。  她果然是非常聪明的一个人。而对于这种太过聪慧的女人,他向来是爱恨交加。郭烨南的目光又冷了,从这支派克笔想到她需要提放的某一人,他善心地发出忠告:你以后把这支笔放在口袋里面,需要用的时候再取出来。    许知敏笑了:瞧我,总是忘了这事。  然你叫了我声师兄,可以老实告诉我,这笔是墨深的吧?    林玉琴送走病人路过一号手术室门口,恰好听到了郭烨南的最后一句话,接着传来许知敏略显矜持地应了一声。林玉琴加快脚步进了无人的更衣室,反锁上门。一手抓着胸前的衣物,她感到心烦意乱,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有关许知敏的种种事情。  晚上回到宿舍,她向王雅丽哀哀地说:她一进我们科就跟王晓静,我可是费了多少工夫,才磨得护士长同意让我进介入室学习几天。    这不奇怪。她跟我们医院签了五年的合同,我们才签了两年。王雅丽用指甲钳慢慢的修着指甲,再用专业的药水涂抹美甲,举高五指问林玉琴,好看不?  好看什么,我现在都烦死了。我敢保证,她跟墨师兄肯定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那又怎样?你们主任不是同意你们偷偷地谈恋爱吗?  就是这点更气人,是她进我们科的那天主任才说的。  别生气了,你跟师兄们的关系也很好啊。    林玉琴摇摇头:墨师兄从不肯让我叫他一声师兄。还有,我跟你说,我曾想与她联络感情,她居然说什么本该是称呼我为老师,看在同学一场的面子上才没有叫。我一听真是火大了。她这不分明是得了势就眼中无人了吗?  王雅丽咬牙切齿地说: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从入学第一天,她明明是拿了第一名的人,却装成谦虚的乖宝宝。而且,她每天晚上学习到那么晚,有没有体谅到我们这些人的心情?大学几年同宿舍,她的书呆子精神差点儿没把我给逼疯了。林玉琴拍打着枕头说:不甘心,不甘心!    想看她出丑吗?  林玉琴歪了歪脑袋,看见王雅丽高高地举起十个亮晶晶的手指,露出了鬼黠的笑。难道你没发觉吗?自我们认识她起,从来没看见她脱下过脚上的袜子。    许知敏不知道有人打起她她袜子的主意。而她左脚上的那条伤疤,从来是除她墨家人和姑姥姥,无人知晓的,连她家里人、梁雪、方秀梅等都统统不知情。  她之所以把伤疤的事严实的掩盖住,一方面可以免去闲言闲语,一方面是为她墨涵,后者对她而言更重要。这么多年来,她和墨涵并没有因意外伤害而疏远她感情,相反,正是一块儿承受过她伤害的痛苦,他们比任何人都能互相谅解。    一天,许知敏走过茶水间,忽然旁边闪出一个人。闪躲不及,她们迎面相撞,对方捧着的马克杯倾倒近一百八十度,滚烫的开水准确地洒在她她的两脚上,肉色的丝袜瞬间起来层白雾,热气灼伤着肌肤。许知敏咬紧她牙关。  二天,玉琴边道歉边急急忙忙地弯下腰,道:哎,要快点脱下袜子从冷水!  不用她!许知敏狠狠地打开她伸来的手。    林玉琴心里一惊,真是被王雅丽猜中她,这袜子底下藏有秘密。  林玉琴抚摸着被打的手背,道:我不小心撞上她,开水洒到她脚上她,想帮她脱掉袜子查看伤处,她大概是恼我吧,不让我帮手。    那可不行,要赶紧把袜子脱下来,不然要起泡的。张亦悦看到许知敏湿她大半的袜子,放下手里的东西,欲出来帮忙。    不需要她!我自己能行。说完,不等张亦悦再开口,许知敏急速转身,强忍住痛,扶着墙快步离开,来到卫生间,得以逃开她那两人的视线。卫生间里没人,她把冷水泼在脚上,缓慢地退下袜子查看。显然那林玉琴是故意的,所以开水的热度并不足以烫伤皮肤,但是使得她那条常年会复发炎症的伤疤起她层小水泡。  麻烦她!许知敏知道自己处理不她这么复杂的伤口,需要找个外科医生,而且那人必须是个知情人,但不包括墨涵。她单脚跳着找到墨深去她。  来到对面的麻醉科,她询问她护士站的同事。    墨医生可能在医生办公室,你进去瞧瞧他在不在。  许知敏推开医生办公司的门,只有两名实习医生在默默地看着电脑上的病历。她问:墨医生出去她吗?墨医生刚刚出去,应该一会儿就回来她,你在他办公桌那儿等等他吧。他们答复她。于是,她拉开墨深的椅子坐她下来。不料从书里掉落出她一张信纸,捡起信,她扫她一眼,暗纹信纸上面写着:经多方查问,附近的周村和几个山头,都找不到刘玉霞女士的坟地。我们会再拓宽搜索范围,接下来往牛村的方向找。  刘玉霞?这名字好熟悉,是谁呢?她正绞尽脑汁想,门哗的一声敞开她。墨深进门看到她手里拿着他的信,脸色一变。他径直冲上去夺走信纸,匆匆将信塞进办公桌抽屉里,锁好后把钥匙放入她贴身口袋。  一连串的动作看得她目瞪口呆。    墨深换她一口气,扶着桌沿的手一时从恐慌中平复,有些颤抖,脑子里紧张地思索着她是否看到她信里写着的内容。都怪自己,没有把今天刚收到的信及时锁起,也是没料到  会突然来找自己。若是  真的从中得知  嬷嬷去世的消息。  他小心地用眼角观察着她,见她正一脸好奇地瞅着自己。墨深的心顿时松弛下来,他差点儿忘了,信纸上写的是嬷嬷的姓名。她不一定知道老人家的名字。  整了整白大衣,他转过身看向她,恢复了以往慵懒的神态,道:怎么有空来找我?  许知敏本想询问那页信纸是怎么回事,以至于他的神情大变,转念一想,这或许是墨家的私事,贸然过问并不妥。舔了舔干裂的唇角,她指指脚踝处,道:被开水烫了。  他一听,立马俯低身子欲察看。她则拦住他,道:这里不方便,找个地方。    就近找了个无人的小手术间。他撕开一个外科伤口换药包,戴上手套给她处理伤口。她疼得脸色发青,几乎说不出话了。他看在眼底,吸了支麻药,准备先局麻再进一步清理伤口。他想分散她的注意力,谁泼的开水?    她说:是自己不小心。    既然她不说,他私下会查出来的。轻轻哼了一声,他将针尖刺入她的皮肤,她感到疼痛渐渐缓解。他用纱布压着针口的渗血,又说:帮我摁一下那边的对讲器,告诉护士站,叫她们通知墨涵过来一趟。    别告诉他。许知敏不赞同。  我们瞒着他,他将来会怨我这哥哥的。墨深据理力争,他最在意的就是你的这条伤疤了。    许知敏想想也不无道理。墨涵没多久就跑了上来,看着她那条惨不忍睹的伤疤,又是心疼又是忏悔。  墨涵,这次是我自己弄伤的。许知敏看不下去了,不关你的事!    墨涵把头垂得很低很低,心里很难受。今天得知他们墨家所委派的人依然未能找到嬷嬷的安葬之地,不知嬷嬷当时是否走的安心?  而自己当年向嬷嬷所立下的誓言未能实现,没能让她避免受伤害。  许知敏疑惑地看着墨涵,他的样子很哀伤。出了什么事吗?看着墨深帮她上了药,用绷带裹上了伤口,她不禁想起墨深在办公室的表情也很奇怪。那页信纸上所写的刘玉霞女士?忽然间灵光一闪,她记起这个姓名属于某位长辈。那么,这名过世的老人是墨家的亲戚,又是自己认识的?经过推断,许知敏慌张了,墨家的亲戚自己一个都不认得,唯一有关联的老人是姑姥姥。刘玉霞肯定就是姑姥姥,难道姑姥姥她.    她急需确认,慌里慌张地推了推墨涵,道:墨涵,告诉我,是不是谁出事了?明显感觉到墨涵身体僵硬了,她又急问,是姑姥姥吗?姑姥姥怎么了?你说啊!  墨涵哪敢吭声,他不像哥哥那样能对着她自如地撒谎,头越垂越低,几乎磕到床上。许知敏几乎要崩溃了。  墨深心里一惊,大概她猜到了信纸上写的谁,看来瞒不住她了,他悲伤地抓住她的手。她缓缓转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姑姥姥她,过世了?  墨涵悲伤地背过身。墨深则有些犹豫,摩挲着她的掌心,最终点了一下头。  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许知敏屏住气,道:那我得回去,什么时候举行葬礼?  葬礼?老人过世至今已有大半年了,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老人的坟地在哪里呢。墨涵直直地瞪着地面。墨深的脸阴沉下来,握紧她的双手,道:你不需要回去了,葬礼已经办过了。    办过了?那我怎么不知道?她用力甩开他的手,大声质问。    知敏姐,我们一家人也都不知道啊!墨涵忍不住了,回答她。  许知敏大惊:你们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两人想起了母亲的提醒,都沉默了。许知敏气愤地站起来,道:我有权知道这一切,你们必须告诉我!墨涵,假如你还叫我一声姐的话  墨涵看了看哥哥,后者似乎是默许了,于是他将过年时探访纪家所发生的一切慢慢地、哀戚地告诉了许知敏。听完之后,许知敏呆了,隐瞒她的不仅仅是墨家兄弟,还包括两位表姨、纪源轩等亲戚,还有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就因为自己与墨家人关系比较好,然后他们就蛮横地剥夺了她送别老人的机会?她竟是最后得知真相的那一人    她分不清心里排山倒海地翻涌着的是愤怒还是哀楚,只知道这股急流突如其来地淹没了自己,她的心迅速下沉,她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荡荡的。墨深抬头募得看见她死灰般的脸色,被吓坏了,角她:“许知敏!”他将她紧紧地抱在胸前,使劲拍打着她的背,“哭出来!你哭出来啊!!”    她哭不出来。因为心是空的,她已经没有泪了。    他们怔怔地看着她的右手渐渐垂落下来,砰的一下掉在了床沿上。    墨深慌忙接住她滑落的身子,大拇指用尽力气掐她的人中穴,一边朝弟弟喊:“快去叫人来帮忙!  墨涵像被电击了般倏地蹿出门,跑到护士站拦住了一个护士,道“要,要……”    “要什么?”护士看他语无伦次的样子,疑惑的问道,“墨医生,你怎么了?”    “要参附,要肾上腺素,不对,先要一瓶糖,量血压……”边说他边往配药室里冲。护士急忙追着他问:“是那个病人要抢救啊?”    袁和东正好在那边做完造影手术,顺道到麻醉科咨询十三号床的病人手术的安排,就过就看到了墨涵和护士捧着托盘急匆匆地从配药室往外跑。袁和东皱眉道:“这会儿抢救?”出于看看需不需要协助的善意,他跟着墨涵来到了小手术间。他往里探了探头,只见墨深正把一个女人平放在床上,那女子长长的头发如瀑布般垂下,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一看是许知敏,袁和东脸色瞬变,大踏步冲上前,“她怎么了!?”    “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墨深仍努力地掐她的人中,心急如焚大叫着她的名字:“许知敏!许知敏!”另一侧,墨涵和护士在给她打点滴。    袁和东急忙把她的左手脉,脉搏的跳动像是随时会消失般微弱。他慌忙拿出了随身携带的针灸针,拉住她的左手,来不及消毒就取了三根一寸针,分别扎入她的合谷、内关和少商穴,慢慢的旋转着银针,以加强穴位的刺激。过了一会,或许是药物起作用了,或许是针灸的功效,许知敏总算是醒了。  清醒后,许知敏见床前站着的这几个人皆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水灾,大汗涔涔地望着自己。她动了动唇,轻声说:“疼。”    “哪里?”墨深问。  她稍稍抬高了手,道:“拔掉针。”    众人皆叹气。感觉她的脉搏平稳了,袁和东把针拔了出来。但是那些人为她着想,坚持不肯拔掉吊针,道:“这怎么能拔?人才刚刚醒,病因没查清,要是再突发昏厥呢?”    墨深说:“拔掉!有什么事我承担全部责任!”    那个护士与袁和东对望了一眼,对墨家兄弟的做法感到奇怪。那个护士替许知敏拔了吊针,嘟囔了几句后就托着药盘走出了小手术间。墨深扶着许知敏坐起来,对她说:“慢点儿。”她一坐起来就想跳下床,他们三人连忙阻止。   墨深说:“难受就说出来,会舒服一点儿。”    许知敏冷着脸,推开他,道:“我没事。”    墨深咬了咬下唇,是在受够了她的每一句“没事”,说:“你可不可以不要把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放在心里?”    “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说‘没事’,最后就是刚才这种结果!”  “没事。”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顺畅地吐出。    墨深抓紧床单,对上她无神的眼,喉咙里滚烫的东西被生生地咽下去了。他吸着鼻子,心头像是被五只利爪死命地抓着,又像被什么死死的压着。忽的一拳砸向桌子,他起身疾步离开。墨涵轻声说:“知敏姐……”不知该如何劝起,有担心着走出去的兄长。  袁和东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刚刚墨深的言行举止却让他大开眼界。他深思的眸子久久停驻在许知敏苍白的脸上。    三十三章    或许墨深这个人并不是无情无义,袁和东矛盾地思索着下午在小手术室里发生的事。他从不会故意针对一个人或是某件事,因为他早已经受过与最爱的亲人生离死别的痛苦,所以认为万事万物皆是可以被理解的。爱情固然有他的盲目性,难道真的如知敏所说,他误解墨深了?    墨涵陪着知敏,袁和东还有工作要忙。回到病区整理了几位长期住院病人的病历,袁和东听着电脑旁的打印机哗啦啦地吐出一张张他写好的病历,脑海里也一页一页地翻过许知敏的笑容。    R市的雷阵雨常忽然而至,让人防不胜防。窗外轰的一声电闪雷鸣,办公室里的人全被吓了一跳。袁和东听到雷声心烦意乱,想起自己第一次主动接近她,就是因为她没有带伞。她有些习惯很难改变,比如常不带伞。不过——他烦躁的叠起病历纸——有墨涵的陪伴,她应该不会有事。    下班了,袁和东收拾好台子上的东西,换掉工作服,带上了一把蓝格子伞。住院大楼门口,雨稀里哗啦的下着,寒风从雨丝中间嗖嗖地钻过,吹在皮肤上,带来一股凉意。他打了个激灵,撑开伞柄,走入了雨、车与人的洪流中。    雨越来越密集,花花绿绿的伞遮挡了人的视线。一辆四轮小货车想拐进巷口,奈何许多行人来往穿梭,好不容易等到一群人过了马路,司机踩下油门想趁着这个空隙进入巷子。吱——刺耳的急刹车声响起,离车头仅一尺距离,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杵在路中央,惊魂未定地放声大哭起来。    袁和东见状,急忙从人群中穿过去。他还没到男孩儿身边,却见有人已快速抱起了小孩儿。原来是她!他露出一抹会心的浅笑,看到许知敏用手拂去小男孩儿脸上的泪珠哄道:“再哭就成小花脸了。瞧瞧,那多难看啊!”    而司机已慌慌张张下了车子,道:“他没事吧?我的车子没撞到他啊!”    许知敏转过头,冷冷地说:“去买支棒棒糖,若你不想让他进急诊的话……”  司机挠了挠头,冲到对面的杂货铺拿了支棒棒糖,把糖纸剥开,塞到小男孩儿的嘴里。小男孩吮吸着糖汁,泪也干了。  许知敏蹲下身,帮男孩儿整整衣服,又将伞塞到他的小手心里,说:“好了,去找你的爸爸妈妈吧。”  小男孩儿说:“我要到邻居家叫奶奶回家吃饭。”  奶奶?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姑姥姥慈爱的脸,许知敏神情黯然,说:“不要跑,慢慢走,好好地带你奶奶回家,知道吗?”    “嗯。”小男孩儿点点头,打着他的小伞走了。    许知敏站起来,才发现头顶上多了把蓝格子伞,道:“师兄……”  “你自己不带伞,现在也不借了吗?”袁和东眉头紧锁,见她上半身的外套湿了一大半,雨水顺着她的头发一滴滴地垂落。  许知敏低头不语。伞是有的,墨涵借给了她,但是她走到医院门口,又把伞让给了一位因为没带伞而回不去的老年病患。    袁和东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多加责备,只说:“我租的房子就在前面这幢楼上,你跟我上去先把头发擦干,换件衣服,不然,你要感冒的。”  她推拒不了。每当袁和东遇到这种事,都会非常霸道。她只好跟着他上了楼。公寓是两室一厅,他仍与郭烨南一块儿住。郭烨南的夜生活很丰富,不到十一二点是不回来的。袁和东的夜间除了值班,就是看书。在他的房间里,最显眼的是大大的书柜,堆满了各类医术。房间除了书柜、衣柜,还有一张床,床的一端放着一张书桌和一把转椅,简简单单的,没有任何装饰品。    他给她拿了条干毛巾。她坐在他书桌旁的转椅中,脱下了湿漉漉的外套,接过毛巾擦着头发。他将他的皮夹克披上她的肩膀,到床边坐下,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许知敏看到他手里拿着的口琴,怔住了。  “新买的,不到一个星期,还没用过。”他的手指拂过口琴草绿的水晶壳,说。    她迟疑道:“那……”    “想听什么?”说完,瞅了瞅她眼底隐含的悲伤,他举起口琴紧贴嘴唇。不一会儿,她熟悉的《送别》缓缓的流淌出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个个乐符将所有的记忆勾起,她的姑姥姥在幼儿园门口对她说再见,她立在酒店门口向老人挥手,姑姥姥回头心疼得说:“回去,快回去吧。”    滚烫的泪珠不知不觉地从她的眼里滑落,啪嗒……啪嗒啪嗒……她泪如泉涌,比外面的雨还大……    琴声嘎然而止,他伸出一只手,将她轻轻地揽入自己怀里。她抽着鼻子,用手背拭泪,接着又是一阵委屈的抽噎。他没有说话,静静大看着她流泪擦泪、擦泪流泪。这种感受他曾经亲身经历过,人,只有在每一次的泪河中才能再次获得生命的坚强。过了很久,她擦干了泪水,坚定的从他怀中抽身,道:“谢谢你,师兄。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你若想听我吹口琴,随时欢迎,因为这可是你建议我买的。”  她带着泪痕笑了,道:“没问题,我绝对是师兄的第一号粉丝。”    “很好。”他用力地点头。    “师兄,我该走了,我得赶着去我表哥家。”  “外面在下雨……”    “没关系。”她起身,向他伸出了手,“师兄,我又得跟你借伞了。”    于是,他把伞放入了她的手中。在窗边看着她撑着他的蓝格子伞走出楼下的防盗门,直奔公交车站,袁和东遥遥头轻轻地笑了。他愿她好,愿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好。雨无情,可人有情。  经过近两个钟头的颠簸,许知敏风尘仆仆地站在了纪源轩的家门口。这次上门,她没有事先打电话通知表哥表嫂,只是突然拜访,会不会扑了个空呢?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摁住门铃。  美妙的音乐声响起,来开门的是表哥的女儿。纪秋儿见是她,高兴的朝屋里喊:“妈妈,是姑姑。”    在厨房里洗碗的于青皖擦干手,出来迎接,道:“知敏,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没听你表哥说起?”  “嫂嫂,表哥他在吗?”    于青皖扶了扶眼镜,这会儿才看到许知敏红肿的双眼,吓了一跳,道:“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不顺心的事了?你先坐下,秋儿,给你姑姑倒杯水。”    “没事,嫂嫂。”许知敏拉住了于青皖,“我只想和表哥说句话,他究竟在不在?”    于青皖看了看被她揪紧的衣袖,说:“他刚出差回来,在房间里睡觉呢。你等等,我去叫他。”    于是,许知敏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一会儿,纪源轩带着一脸的倦容走出了卧室,于青皖便把秋儿带回房间了。表兄妹面对面坐着,他们大概一年多没见面了。    “怎么了?”纪源轩喝了口水,问。    许知敏听出了表哥话音里夹带的疲惫,可这件事必须问个明白,才对得起逝去的老人。她挺直腰板,道:“哥,你打算将姑姥姥的事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纪源轩拿着水杯的手抖了一下,她知道了!他继而抬眼,见表妹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不禁有点气愤:“哦,你听墨家的那两兄弟说的?”    “哥,这不是我听谁说的问题。”许知敏提高了声调。    砰!纪源轩将水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道:“你不如说是他们唆使你过来的!”    许知敏愣了,无法相信一向明理的表哥忽然间变得如此不可理喻,眼睁睁地看着纪源轩甩门进了卧室。于青皖听到动静,慌忙走到客厅安慰她:“知敏,别埋怨你哥啊!”    “可是,嫂嫂……”  “你别急,先听我说。这事不是你表哥的错,当然瞒着你也是不对的,可也是没有办法。”    许知敏从于青皖接下来的讲述中,知道了事情前前后后的真实□□。之前,墨涵曾表示了墨家的担心,纪家是否会虐待生病的老人,致使老人病情恶化。其实不然,老人回到了自己的家,两个女儿怎么会不孝顺呢?尤其是纪楚丽,因为以前做的一些事觉得愧对母亲,更是百般地对母亲好。然而,老人……  先是中秋家宴,是纪家上上下下一家难得的团园。本是乐融融的宴桌上,老人时不时的说出一个“墨”字,不是墨振,就是墨振的两个儿子。老人自然不是故意说的,只是这么多年习惯了,有年纪大了,健忘,一不留意就说漏了嘴。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纪家人对墨家人的成见不是一天两天了。纪楚丽更是忘不了墨家给她的钱,使得她产生了贪欲,犯下过错。说到底,不能怨母亲,不能怨自己,那只能怨——墨家,怨墨家这种自私自利的商人,用钱诱使他们将自己的母亲送出去给墨家的孩子当奶娘,致使他们纪家与老人分散了将近四十多年。  啪!纪楚丽忍无可忍,摔了筷子:“妈,你难道不能少提他们两句吗?你回到纪家了,这里不是墨家!”    老人的嘴唇直哆嗦。    纪楚丽的妹妹纪楚燕可常年郁闷呢,主要是因为:墨家给的钱全部装进了不争气的姐姐的口袋里;况且当年母亲可是断了她的奶去给墨家喂小孩的,被不公平对待的不是姐姐,而是她这个妹妹。趁着这个机会,纪楚燕直接说出了心中的苦闷。  纪楚丽听妹妹诉苦,越听火越大,这不是拐着弯儿来指责她这个做姐姐的吗?很快,两姐妹在饭桌上吵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谁都劝不住。  眼看好端端的中秋家宴成了散伙饭,老人的泪掉了下来:“你们两个别吵了,我还有一些储蓄。”    当时,纪家儿女根本没有想到老人的这笔巨款是哦墨振给老人的治疗费用。老人呢,本就没有打算告诉家里人自己生病的事。而偏偏纪家讨厌墨家,不接墨家的任何电话,墨振他们也就没法将老人生病的事通知纪家了。墨振他们也没有想到老人在人生最后的一段日子里,会选择对自己的一双女儿隐瞒自己的病情。    老人谎称这是自己多年省吃俭用的积蓄。纪楚丽因为有前面的教训,死活不拿这笔钱。纪楚燕则信了母亲的话,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母亲这笔补偿给她这个小女儿的巨款。恰逢那阵子流行“集资放高利贷”,纪楚燕与她爱赌博的老公把钱尽数投了进去。    没有了这笔钱,老人不可能去医院继续化疗,也不想去化疗。早在获知自己是癌症晚期时,老人已放弃了生存的愿望。她此刻最大的心愿,是静静地坐在老屋里,摸着去世了的老伴的相片,等着老伴来接她。    老人日渐消瘦,纪楚丽觉得不对劲了。一天,纪楚丽发现老人倒在房里不省人事,赶紧将老人送往医院。一声告诉她:肝癌晚期,时日不多了。纪楚丽拿着一张病危通知单,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她立即将妹妹叫过来,道:“妈给你的钱呢?”纪楚燕傻了眼,慌忙和老公去集资会要钱。集资会会长回话说:“钱都放出去了,即使你杀了我,我也没钱给你。”    两姐妹只好动员起家里所有人,卖的卖,凑的凑,纪源轩将自己这几年的存款全部带回了老家。这些钱只延续了老人近一个月的生命。最终,老人仍是不行了。临终前,老人处于昏迷状态,喊了几个人的名字,除了先她而去的老伴,就是墨振、墨深和墨涵。    许知敏听于青皖讲完,整个身子都软在了沙发里。她可以想象得到那一天两位表姨的内心该有多么的痛苦,母亲离开人世前的那一刻,念叨的仍是别人家的孩子。然而这又能怨谁?毕竟,老人与墨家的三个孩子朝夕相处,这是母子深情,也就说不清谁是谁非两了。  “你大表姨差点就疯了,在老人过世后屡次想自杀,就恨自己当年拿了墨家那么多钱。你大表哥毫无办法,抱着母亲说:‘妈,这不是你的错,都是墨家的错!’你大表姨这才缓过气来,‘没错,是墨家的错。不然妈怎么会忘了我呢?我才是她女儿!’”于青皖说到这里,表情更加愤恨,“你二表姨也好不了多少,整天和丈夫闹离婚,因为当时是她老公怂恿她进集资会,才把母亲给的钱花光了。最让你大表姨嫉恨的是这笔钱还是墨家给的。”    “所以他们才故意瞒住墨家,时不时打算永远瞒着?”    于青皖摇头:“知敏,你表哥的为人你还信不过吗?这只是暂时的,等你两位表姨消气了,我跟轩已经说好了,到时会告诉墨家的。”    “那么,为何不告诉我呢?我不是墨家人!”    于青皖叹气:“我本想对你说的,但上回你同学不是和你一起来我们家吗?她吃中午饭时说漏了嘴,我们才知道你参加了墨家的中秋宴,而且还坐在墨家女主人的旁边,那可是墨家未来儿媳妇的位子啊,你表哥心里非常不高兴,却不能说你,那时我有意私下告诉你,以为你不知道墨家和纪家有这么深的矛盾。”    许知敏心灰意冷,自己终究逃脱不了纪、墨两家的这个漩涡。既然是逃不掉了,她能做的只剩下面对。这是听了袁和东的《送别》后作出的决定。    “嫂嫂,我要跟表哥说清楚。”许知敏看向纪源轩的房间,眼里透着坚毅,“是的,我必须表明我的态度!”    于青皖想了想,没阻拦她。许知敏走过去敲门。砰砰两声后,纪源轩不耐烦地喊:“谁啊?”    “哥,有句话我要跟你说。你听了骂我也好,你不听也行,但是我必须说——哥,你知不知道整件事受伤害最大的是谁?不是你们,也不是墨家,而是我!”    隔着门板,许知敏听见纪源轩徘徊的脚步声停下了。这会儿不表明态度还等何时?她吸了口气接着质问:“哥,你平心而论,若你还当我是你妹妹的话,你舍得我这个妹妹受这么大的不明不白的委屈吗?”    说到激动处,她的胸膛剧烈起伏,而门里面没有了动静。许知敏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了情绪,道:“哥,你是许知敏的哥哥,这点永远不会变的。”说完,她平静的向于青皖告别。    “知敏,这么晚了,你在这里住一晚再回去吧。”于青皖挽留她。许知敏摇摇头,急匆匆的下楼。于青皖着急地喊:“你一个人回去安不安全啊——轩。”    纪源轩在楼道门口抓住了她,道:“我送你!”    许知敏没吭声,站在路旁等着纪源轩开了辆国产的红色西耶那过来。来开前座的车门上了车,她系安全带的时候,纪源轩双手紧握着方向盘说:“敏。”    哥哥的这声“敏”,她等了有多久了?一丝久违的欣喜出现在她弯起的唇上,“哥。”    “我只想说,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所以,我道歉。”    “嗯。”她应答,觉得不够,又大声地“嗯”了一声。纪源轩摸着她的头发,向以往那般温和地揉了揉,才缩回手踩下了油门。    许知敏从车前镜里看到纪源轩满意的笑容,心中的一块石头放下了。摸了摸冰凉的车窗,窗外是黑色的夜幕,她想到了墨深那双执着的眼睛。她和他,究竟该怎么办呢?    雨后,空气非常清新。许知敏比往常早起了一个小时,烫衣服、刷鞋子、擦桌柜。雪白的首饰盒静静地躺在抽屉的一角,是他带她去滑雪后送给她的。指尖滑过盖子,她屏息,正欲打开,方秀梅边敲她的房门边喊:“许知敏!快点出来,要迟到了!”    她只得作罢。拎起红色的小背包,她小跑着跟上了方秀梅。方秀梅瞟到她裹着绷带的左脚,诧异道:“你怎么受伤了?”许知敏微微地笑了,“被开水烫了。”林玉琴不是想要揭她的伤疤吗?正好,她以后可以说是烫伤所致,袜子如常套上,看谁还敢再来打它的主意!    王晓静看到她的脚伤也吃了一惊,却没多问一句,这符合王晓静的个性。许知敏承认自己对神秘的导师抱有相当的好奇。跟了王晓静这么多天了,王晓静渊博的医学知识远远超越了护理的领域。    中午,王晓静对许知敏说:“我下午有事先走,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请教萧护士。”    许知敏点头答应:“好。”抬起头,淡淡地扫过萧红那张桃腮杏脸,也与萧红带教的林玉琴对看了一眼。林玉琴看到她脚踝绑束的绷带,脸色很不好看。许知敏故作看不见,体谅着林玉琴,对任何前来关心她伤情的人都不多提一个字。林玉琴神色稍缓,对许知敏的疑问也越来越大。许知敏也不在意,或许经受的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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