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手册爸爸妈妈的话的手一轧长21厘米几扎长一米

林苑中, 男,1974年生于江苏扬州,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大学时代开始写作诗歌和小说。作品散见《收获》《山花》《钟山》《青年文学》《芙蓉》以及《今天》等海内外文学刊物。有作品入选《中国诗歌年选》《中国诗人》《诗选刊》《70后诗人诗选》《小说选刊》以及多种中国年度最佳小说选本等。代表作品有《铁皮鼠》《女人上树》《韦镇小道》等中短篇小说,著有长篇小说《雨语者》,中短篇小说集《沙发上的月亮》《跑步的但丁》等;曾先后供职于江苏扬州教育学院中文系高邮校区、十月杂志社等等,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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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宁静、平和与隐秘之味的小说,讲述中国的小城、中国的人伦。
&&“对于小说来说,语言、叙事、节奏以及小说所透出的氛围和意境,可能才是写作的根本。林苑中正试图让小说回归这一本质,从而为我们带来一种久违的从容、干净和纯粹。”
——刘波(文学博士,青年评论家)
婚后的卡夫卡
作为一个传奇人物,卡夫卡的另一些经历,却鲜为人知。
他的脸上有几颗酒刺,她两天前来信的时候就说到了这点,她一贯的温柔调侃。关于他和小百货店那个女售货员的事情她也知道,他愿意告诉她。他们在月光下有过一次散步,一次接吻,那种场景回忆中染上了庄严的色彩。至于更为亲热的他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停下步子歪着头看他,似乎在他的表情里能斟察出来,她喜欢他在讲这个事儿时候的样子,他自己记得很清楚,那会儿他真得像是在讲别的什么人的事情,就像她信中说的一样。他们通了很久的信,即便是现在,他们仍在秘密地进行着,她同意他的说法,这是一种甜蜜,无人替代。
他还会梦见那个女售货员,她站在河边,撑着一把伞,梦境里没有雨。而是雾蒙蒙的。
当然他的梦总被惊醒,妻子将手臂猛地横在他的被上,有时候就干脆打在他的脸上,似乎知道他梦中的羞行。有时候他站在教室的走廊上,出一会儿神,想着这些。孩子们在他的身后走来走去,哼着走调但自在的歌,歌词总是模模糊糊的,或者扭着稚嫩的屁股。
女售货员站的河边几乎就靠近那个屋子,他还能逼真的在教室外的那层虚薄的空气里看见,那洞开的窗户,还有阳光投射在桌面上形成的三角。当时他那么热切的跑过去,房间里很干燥,像是一件古旧的陈列室。他盯着那张古旧的床看,在墙上还挂着一幅照片。他一直想把它看清楚,可是没有如愿。她已经几乎夸张的扑过来。
那天中午他回家的路上,他前所未有的感觉到身体的空荡荡,俨然变成了一个瓷器。走起路来,回响着愉快的颤音。总之他像是忽然间明白了生的要义。女佣站在院子里直着腰,看见他回来就立即低下头来,挥动着拖把。树上挂的那个鸽子笼坚固小巧,里面虽然是空的,但是你感觉到这个笼子在欢唱。
他的父亲和几个经常来的熟人正在打牌,他穿过过道,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倒在床上。他盯着天花板看,女佣和他的母亲从丫开的门缝里看过他几次,包括妹妹他们私下里已经在议论,他怎么了?
对着窗口的那座桥上,一阵车驰而过的声音盖过了小小的喧嚣。
他想到这儿总是笑了起来。然后上课铃响了,这课间几分钟的甜蜜显得短暂,有时候孩子们会缠着他,讲一讲故事,或者说一个笑话。妻子在那边说她用一下镜子,然后汲拉着拖鞋走过来,让他挪开点。卫生间小了点,是一间小书房改造而成的。原先那应有一架书,后来在张罗婚事中,这个想法就被琐碎不堪所淹没了。他能想象得出来,家里人几乎都会挥手给与反对,书房是一个奢侈品。
他们是一块出门的,同乘一辆公交车,然后在一个十字路口分手,他走进了那栋大楼,而妻子则要到另一栋大楼里去,他们所在的位置相隔两条街。他们的办公桌都一致的靠窗,可以看见下面的街道。有一次有一辆驴车经过,不知何因,那驴硬是将背上的一个老汉掀了下来。他的同事都趴着窗口,他们都看见老汉窘迫,不知所措。下面还有行人响亮的唿哨声。
他趴在一个同事的肩膀上,从几个人的颈窝里勉强看见老汉羞窘的脸,像下午时辰菜市场的一个番瓜,老汉狠狠的打了一下驴子。驴子却别过头去。
其实他很少向下看,区区五楼,虽不很高,但是他略有晕眩。他看得最多的是对面的楼厦,灰蒙蒙的,但是窗口的色泽却是明亮的,夕照使它们像涂抹了一层奶油。就是这条街,他常梦见,譬如在街心会有一个洁白的裸女,或者一辆红色车陷在路心。有段时间他非常想从窗口飞身而出。但是他还是被椅子留住了。
她在信中说她也有这种冲动过,不足为奇,最重要的是人还把脚走在路上。她的安慰款款入心。他经常从妹妹的嘴角找到她,在笑的时候她们有点像,这点她们都有承认。
那么你为什么要离开那栋楼,要去远郊的一所学校呢?!
她在信中屡次的从不同的侧面角度问道,他总是无法应对,他只是在信中敷衍了事,这个问题总是不断地浮现在他们的往来的文字里。他总是把它按下不表。
有些东西无法说出来,说出来它就在空气里变成了另外的东西。话语是容易被氧化的,这话是她在信里说的,说得很对。其实他讨厌自己夹着公文包的样子,他甚至还很痛恨那些在办公室里的人,他们交换着各种各样的无聊的信息。他们玩扑克牌,有时候竟然到深夜,这让我受不了。他对她说,这是她临行前,在去车站的路上。他们一边走,一边交谈。阳光在地面上跳跃着。他记得他说到了一个乞丐,早晨的时候在楼道的夹缝里装假肢的事情,他虽蓬头垢面,但信心十足。他说,他简直有点惭愧,他告诉她他曾经目睹那个藏污纳垢的影子很久。
他在回信中说,那些和我共处的同事其实没有一个比这个乞丐真实,令我熟悉,亲切,而是一些浮泛,粗线条,生硬的形象。
他留了一张纸条,就从那儿消失了。从那栋办公大楼消失了,电梯间的那个颇有姿色的女电梯工还曾问过,那个瘦高个到哪儿去了?怎么看不见了。有人告诉她,他生病了。其实他休病假,是一个借口。无人知晓,这再美妙不过。
他喜欢在校园里溜达,跑步,或者打球。他喜欢在二楼洗手间一边小便一边看着窗外的绿枝条在跳动,春色从那抖动里呈现出来。他喜欢读她的来信,聆听她的消息。她的书信就像是全部人间消息。你会有这种感觉?有。他在信中回道。他总是在信中把在运河边上的那所小学校称作,我的小学校。他第一次来这所小学校的时候,看见人们聚在河边,打捞一个孩子的尸体。除了这个,你想不出来没有什么不好的了。他讲述过那个孩子的尸体,并且还带她去码头那儿看过,那会儿这儿围满了人,每个人一脸汗。滚钩在运河里翻滚,那声音还出现在他梦境里过,比绞肉机还厉害。
好在他们最终找到了她。那个小女孩上岸之后很快就瘪了下去。
真的,除了这个,这里没有什么不好。他说学校每年三四月份会来一些实习生,她们像缤纷的蝴蝶飞进菜园那样,有一种灿烂的感觉。那种感觉很鲜活的,他坦诚地告诉她,他还对其中一个圆脸的女实习生产生过情欲的冲动。但多半是在夜晚,天不亮,他就把她的样子在天花板上抹掉了。
当初他来这所学校没有费什么事,恰好他们需要他,他们的口气和样子就像是多年来一直虚席以待。他的家人对此似乎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他稍稍的比以往提前了一刻钟。他告诉他们,他每天早上需要做一套操,或者打一套拳,锻炼自己的体魄。他的父亲说,他应该这样,他的儿子应该健壮得像头牛。多年来,他的父亲对他抱有偏见,他做过两三年的屠夫,后来开了一丿社区小店。
他有一次向他怒吼,他妈的,这熊样,是我的儿子?!
他似乎记不清楚因为什么顶撞了父亲,只记得那个油光光的嘴巴在阳光里愤怒的抖动的样子。
他母亲和妹妹只是以为他可能在恋爱,所以时间上的紧迫在情理之中。他妹妹总是向他莞尔一笑。那会儿他妹妹已经情窦初开,对爱情也满心向往。倒是家里的那个女佣人对他袖口的粉笔灰尘充满怀疑,有一次还紧紧的瞅过他夹在腋下的那个公文包,鼓囊囊的,里面是一些学生们的作业本。以前装在里面的物什是打火机,一个通讯簿,还有一个花色纽扣。除此,还有一迭随时用来记录的白纸,和一些柔软的草纸。他记得纽扣晶莹剔透,它准是在一次和女售货员亲热当中扯落的。他是在弯腰系皮鞋带的时候看见,然后放在自己的口袋,再之后转移在公文包里的。
现在包里除了花色纽扣,全部是作业本。纽扣,那个美妙的纪念物就在包的夹层里,用手能摸到。
总之他来这所学校,比他想象中顺利的多。他的受欢迎程度也超出了他的想象,孩子们喜欢和他腻在一起,说笑或者游戏,上课时眼睛放光,聚精会神。得承认,他很投入。
他对校园里的物什比较熟悉了,譬如宿舍区的镏金顶的水塔,譬如在树杪间拂动的校旗,再譬如教室前面空地上的那丛腊梅,幽香阵阵。奇怪的是它们从来没有成为我的梦境的一部分。或许他们本来就是一个梦,而我不自知?
就这个问题,她没有回答过,事实上他也知道她难以回答。
有一阵子他十分恐惧,似乎天一直是灰暗的。那段日子没有亮光。这在他给她的书信里总以那段日子来概括,具体语焉不详,他不愿意提起自己焦虑矛盾的心怀,而她说是很能理解。的确,就是这样的,白天他贴着墙根走路,或者依靠在公交车的后排上佯装闭眼打盹。像一些路口的红绿灯使他慌乱不堪,几近不会走路。如今想来,这荒唐难信且不可想象。后来春天有了好转,他和几个学生去放风筝,在运河提上飞奔。风筝是他自己做的,他跟体育场附近的一个老篾匠学来的,他们有点亲戚关系。老篾匠夸他手巧。事实上,他做出来的风筝既漂亮,又能飞,中看又中用。他似乎跟他的妻子讲过,而她似乎懒得理会,她在一栋大楼里给一个他从没有见过面的人打字,整理文件,他只听见过那个人有一个粗大喉咙,在电话里吩咐他转告要他妻子下午三点之前去商贸局取一样东西。他想象得到,那是一个高大的汉子,或许有点臃肿。
他和他的妻子认识就是在某一年春天,他们在一个私家小酒馆里相见。他似乎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那个卷发的女人给他们斟茶,半天之后他明白过来私家酒馆正是卷发女人开的,那是一个寡妇,后来才知道曲里拐弯的算是他妻子的远房亲戚。他们喝着茶,谈着一些话,显得很随意,散漫。从当晚,他们就沿着运河堤走了很远,几乎到了南门水闸。他们去看了几场老电影,在电影明星的喜好上,较一致,少有争论。
他们还去公园看过鸵鸟,那都是来自国外的新品种,骄傲的在一片空地上跑来跑去。
偶尔在床头他们还会谈到这些,谈着谈着,妻子多半歪下肩膀就睡去了,而且睡得很沉。
他盯着月色在墙上的投影,想着自己曾经拥有的恐惧感,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有点多虑了,他想,一切还没有中断他被写作拽在空中的快感,还没有什么妨碍他做些什么。那么他的担心真是多余的了。到现在他还能想起自己当时对着妻子白皙的颈窝,微微的发笑,然后喃喃自语。内心有一种荡过清风般的喜悦。
因此婚礼上,他的脸上始终荡漾着幸福的笑容,春天真正的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光临了这个可怜人。他经常这样不无自我怜悯的想到。
我妻子是一个喜欢饲弄花草的人,这出乎意外。他如此在信中告诉她。
事实上婚后不久的日子,他的妻子就将小小庭院变成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小花园。一年四季的藤蔓,花香不断,春天总是充满了蜂蝶的喧嚣。而他的父亲则嫌这个碍事,那个碍事。他妻子则从不正面回应他,而是作出一些孩子气似的举动,譬如将一个蝴蝶扔在他的茶杯里,有时候是一只蚂蚱。她的抗议是有效的,后来他父亲就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了。他曾经一直担心婆媳关系,恰恰她们相处甚好,有时候好得几乎让妹妹嫉妒。她们坐在庭院的绿色植物的隙光里聊天,或者讨论着某件衣服上哪一种绣花,条纹合适与否。或者嗑着瓜子,吱吱呀呀的笑个不停。
他的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就是在这种光阴下从一个女人的嘴里,进入另一个女人的记忆里。
他总是笑笑,从她们身边走过,进入内屋,开始自己的忙碌。父亲习惯性敲着碗沿,声音脆嘣响亮,召唤他吃饭。他已经将这个习惯保持了很多年。而他的母亲则在那边喊,或者大声的嘀咕了一声,这之后他就会走出屋子,飘然入座。现在这声音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的,这个女人于夜晚时分将柔滑的头发放在他的枕头边。
他记得母亲身上的气息是那种皂夹和米饭香,还有腋下醋栗般混合起来的味道。而妻子身上总是荡漾着一种绿色植物特有的气息,时而清新,时而沉糜,时而荡漾不息。他一度迷上了她的吹气若兰,总是懒床。
有时候我遏制不住情欲的冲动,就想马上坐火车去你那儿。
在信中他的这类坦诚之词经常出现,但,但是我总是努力的掐灭它。他在日记里多次出现过道德感,或者通奸的字眼,有时候将她的名字几乎就要写出来,但是很快就又涂改掉了。他不想有半点蛛丝马迹。他应该对自己的妻子忠贞。他将日记封存在桌子抽屉里,一把钥匙在只有他知晓的地方,仅有的一把备用钥匙被他扔进了河里。
作为一个勤于想象和思考的人,他有很多这样的日记,里面充满了纷杂的主题,情欲,家庭,友谊还有爱情,甚至有虚无的战事,以及他二十几年来对十几个倾心的女子的素描。当然还有他暗暗写就的情书,一厢情愿的滚烫灼人。这些被他锁在以前办公大楼的一个办公桌的最下的抽屉里。那是一个隐秘的地方,他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利用一些闲暇将一个抽屉改造成两个,众多的日记本就藏匿其中一个暗屉里。
他经常坐在窗口的阳光里,剪指甲,或者发呆,或者用一枝笔在纸上划来划去。他认识一个来自省城铅笔画派的画家,他在一次市政厅宣传部举办的展览上见到的,那人留着一部动人的大胡子,他的口腔掩藏在乱草般的胡子背后。这个久负盛名的铅笔画派画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谢谢你。他有时候就在纸上画小人玩,当然他的笔法和铅笔画派相去甚远。他消磨时间大概都是这样的,而他的同事们热衷于豪华打火机的收集,股市行情,短信息,泡妞,打拖拉机,洗桑拿或者3p。总之他和他们格格不入,像一条被扔在沙滩上的鱼。他跟她在信中说,因为如鱼在岸,因此常常感到生的喘息和艰难。他不止一次被嘲笑过,他们在他面前讲述过诸如3p这样的事情,总引起他生理上的痉挛,他似乎能闻见空气里淫糜的气息。据他们所讲,一些熟妇和淑女对这些刺激游戏,表现非凡,很是热衷。他总是坐不住,听不下去,能听见他们的讲述里大声的淫浪,如涛汹涌。
他在附近的街道上,尤其是坡度很陡的街道行走,多半是逃避,以求得耳朵的清静。
他曾经在信里问过她,女人的欲望都真得如此吗?她的回答令他震惊,难安。她说她的身边也有很多人如此,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大街上满眼是绿帽子的人。奇怪的是他们那么安详在大街上徜徉,没有喧哗,更没有嘶咬打斗。这梦境出现在编号为KM00M126的信笺上,他面对那张印刷素淡的信笺,上面的娟秀的字迹总是给他一种粗暴的印象。
他说,或许在同事们眼里,我并不存在。
家里人知道他还会写写画画的事情是在妹妹的婚礼前,他自告奋勇的写礼单,请柬,他尽量的表现出耳熟能详的样子。
他还写了一首献诗。这首诗歌他妹妹一直保存着,并放在她的小坤包里。他的妹婿是一个矮壮结实的小伙子,他的脸上有几颗小麻子和妹妹眼角这儿的小雀斑相得益彰。他是一个开朗的小伙子,第一次来的时候就逗笑了全屋子里的人。妹妹干脆称他为制造笑的机器,有时候也叫他“我的开心果”。妹婿站在屋子里娴熟的给父亲点烟,和父亲大声的交谈。给他的印象是,他的确是一个爽直的商人,正是这样的一个满脑生意经的人从客厅里捋走了妹妹。父亲很乐意这个人成为家庭一员,他的彩礼除了几床绢丝被,还给他们全家买上了一套行头,彩金就有两千。父亲很干脆的定下了日子。
妹妹他们可以说是自由恋爱,在体育馆的溜冰场认识,妹妹那年冬天收获颇丰,即认识了好儿郎,又学会了溜冰。他曾经对溜冰很热衷,虽然那是一个简陋的水泥场,但是滑的还算痛快。可是他每次都不能教会妹妹。他相信书中有言:一切皆有定数,上天自有安排。
妹妹的婚礼上,不知是出于忙乱还是一种笨拙,他失手打掉了一只高脚杯子,为此他的父亲狠狠地骂了他一通,甚至操起门后的拖把砸在他的身上。母亲也是那次前所未有的批评了他,好像他真地打破了妹妹的幸福。这是一种俗不可耐的迷信,事实上,他们两个生活得很好,很快他做了舅舅。似乎就在此后,他发现了妹妹的变化,身材臃肿,神态慵懒,还有比以前粗俗了许多。似乎这个发现开了他一个天目,他注意到很多的人脸上多了粗粝的痕迹。在家里,他和妹妹的关系很好,他们曾经无话不谈,而这之后,他们明显疏远了。即便在电话里,他们总是交谈不了两三句。
当然自己写东西要比这个时期稍稍早些,他在信中向她澄明了这点,她对他写东西的日期大致是从他的另一个朋友那儿获来的。这个朋友一度是他的精神伙伴,他常和他探讨一些哲学上的问题,后来他觉得这一切清谈都显得抽象无力,空洞。便慢慢的减少了这种有限的交往。但是他肯定向别人说起过他,说起他的文字感觉和秉赋。她几乎就是被他的话招引过来的,她在邻市一个小报当记者,同时作副刊。有一次她说,我们的距离仅仅是地理上的。她长得很貌美,她的到来几乎出人意料。
他以前对美女抱有偏见,后来他修正了自己的印象:美女并非都是花瓶。她们中有些个别的是上帝的宠儿,美貌智慧兼得。
他记得她第一次到来,他那天在家午睡,他的朋友推开了他的院门仅直走了进来,然后她几乎从他的身后闪了出来,带着一种清新甜蜜的滋味。他向她承认,她使他陷入了长久的晕眩。那天她坐在窗前,欣喜无比的视线一直在他的脸上,和他稍显不安的指头上。
他说,他会有一天坐上火车,驰向欲望之都。但不是现在,现在他可忙坏了的。学校里的事物忽然间多了起来,两三天后要有上面的人来检查工作。学校里安排他出版报,给孩子们编戏剧,甚至去买茶叶这样的事情都要他去做,他们总是这样说,你顺路。而编戏剧,出版报,则因为他在行。他没有二话,搞得兴趣盎然,不止一次的彩排过。领导无一例外的竖起大拇指,夸奖、称赞不已。离上面来人还有两天,可是小礼堂的大幕却出人意外的坏了,那个自动拉幕机失灵了。孩子们在一旁急得一头汗。
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简单,那个校园维修工是一个傲慢的人,他在配电房喝酒。几乎把前去请他的学生打跑了。他去也没有用,他的鼻子里一连窜的含糊的声音。维修工坐在一张方凳上,低着头,目光比量着瓶内的酒。配电房里充满了酒气,墙面斑驳,线路纵横。他间或打着酒嗝。
他是第一次来这地方,地面却显得出奇的干燥,因为电机的轰鸣,他像是站在甲板上。
大概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维修工才修好了它,看着自动拉幕机来去自如,他才放下心来。
他和校园里的清洁工,洗衣工还有超市职员都打过交道,那个维修工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家里的抽水马桶堵了,他去请他,维修工出人意料的答应得很是爽快。他身上沾着泥污,只是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前洗了手,然后就离开了,只是抽了一枝烟。至于工钱,他死活也不肯要,几乎逃也似的离开他家的庭院,上了那边大桥。然后消失。
上面的人来了,他们从车上跳下,站在地上,好几个都戴着眼镜,脸上闪着油脂的光亮。他们中有两个低低的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就散开了,他们的视线在空气中散向了各个方向。他和另一个教师站在走廊上,看见他们很快就向东南的方向去了。不远处,藤萝漫漫,丛深处有一个宾馆。他偶然间去过一次,宾馆给他的印象是一种肃穆,其中却夹杂着淫糜的气息。从外表上看普通非常,内里却像卫道士一样。
那里是一个恬静之所,但并非人人去得。在我的小学校里,我大概是幸运涉足的一个吧。他在给她的信中这么说。他向她做了描述:里面全是地板,走进去吱吱嘎嘎的,墙上挂着藤萝。花鲜亮,却是假的。愈往里面走愈大。据说里面有桑拿间,书画室,还有棋盘。他其实在一个毛玻璃的门口就被挡住了,他能听见里面有小声嬉笑的声音,但是他却被挡住了。门反锁着。
“他们总是这样,假借名目检查工作,其实是另外一回事”旁边的同事的话使他的肩头发颤。这位同事高挑的个子,平时不怎么言语。曾经被人戏称为柱子,就是放在哪儿都不吭声,很安全的主。他知道他来自郊乡的一个菜农家庭,浑身上下能嗅到青菜萝卜的质朴气味。即便他在学校食堂吃也还是在身上漫溢出来那种独特的味道。他在信里告诉她,他们两个人很处得来,是两根单纯的萝卜。
他晚上刚到家,黄昏淹留在小院里,能听见藤萝枝条在微风的墙面上低语。父亲还在二区的小杂货店里忙着呢,母亲必然坐在柜台里。他没有听见厨房里响起锅铲的声音,他以往都能听见,妻子在厨房里,黄昏的光线勾勒出她曼妙的线条。锅铲磕碰着,厨房里响起一种甜蜜的音乐。
她似乎能感觉到丈夫的目光,然后回转头,将目光穿过丫开的玻璃窗户,投射在庭院里那张熟悉的人脸上。她总是嫣然一笑,之后,会继续低头去忙乎。有时候,她会说,回来了。声音低低的,但是他能够听得见,在暮色袭来的黄昏里显得清晰,三个字音似乎是跳着的。
他没有说话,屏息听一听,或许妻子或从里屋迈过一道门槛,出现在视野里。但是,却是一只猫从屋心的黑影里窜出来,嗖的一下上了屋墙。那感觉是猫长了翅膀。
紧接着电话响了,声音极其大,整个厦屋被响的空荡荡的。他一个箭步。他一把抓住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打着酒呃的男声,瓮声瓮气地,让他立马赶过去。他有点糊涂,以为是他错了,刚想说,却换成了另一女声。他挂了电话,就出门了。黄昏中的车辆在暮色笼罩的桥上匆匆而过。
他到达的地点在复兴路和甘露路的交叉点上,在路的南侧,那里有一个斜开面的酒店。门口灯红酒绿。他是在宝塔路的路口坐上小三轮的,宝塔路几乎就在他家的屋后。踩小三轮的是一个妇女,他开始并没有看清楚,上车之后,看见女人在前面的坐垫上磨着屁股用力踩车,肩头上面是挽起来的一簇马尾。他给钱的时候,说,要知道你女的,我就不会坐的。女人脸上发窘说,何必呢。家里不容易啊才出来,没别的本事啊。酒店门口的光亮把女人的脸弄成了一个彩陶。
他一进包厢,马上就响起了掌声。他的位置已经摆好了,筷子和鲜红的桌布灼人眼目。所有人都看着他。包括他的妻子,像是第一次看他表演。包厢里有股香暖的气息。
他明白了过来,那个刚才电话里喷着酒气含混不清的是在他左手的这人,这人眉高眼大。一把搂住他的肩说,怎么认不得我了,认不得我了。他盯着端详了半天,又看了看几乎坐在对面的妻子。妻子盯着他笑,大家都不说话,像是一起考察他的记忆力。
眉高眼大用手有力的捏了捏他的肩,一阵提醒之后,他总算想起来。是他的小学同学。然后他的妻子在对面补白说,是他的中学同学。嗨,世界还是小啊。然后就是碰杯。眉高眼大现在南方做着生意,这次回来应市政府所邀来投资的。眉高眼大在路上碰见他的妻子,然后就将车停在路边,摇下窗和她说话。他妻子先是一愣。
什么变化都很大,唯独,眉高眼大说,唯独她没有变。
这句话让他有隐隐的妒意,但是他当时忍住,不好发作。只有在回去的时候,他假装一路趔趄着,妻子要来扶他,被他一胳膊甩开,这稍稍让他快意了些。原本眉高眼大邀他们去KTV唱歌然后去喝茶。他一口回绝了,并且脸上装出醉酒的神情来。其实他清醒得很。
从酒店里出来,眉高眼大站在门口的灯红酒绿中继续邀请他们夫妇去玩一下。玩一下是指唱歌跳舞还有喝茶。妻子眼光伸过来,他却坚决地将视线转了向:在不远处,一家药店和一家饭店之间的光影里,有几个人团在一起,撕扯着,像是手上每人一寸宝贵之物。然而争夺了许久,不见分晓,却猛地听见地面上崩出尖利的声响,酒瓶一个接着一个在街心开了花。
他们到家后,除了佣人的屋子里还亮着灯,他的父母都已经睡下了。藤蔓挂在墙壁上,墙角有一只虫子在叫。他先洗完脚就上床睡了,其实他没有立即睡着。他背朝外脸朝内,床几乎是一个古董。上面雕刻的人物花纹令他出神。他自小就睡在这张床上,上面横杠的凹凸,板壁上的纹路都是他无比熟悉的,甚至是枕头,上面有他熟悉的气味。他在信中告诉她他曾经激烈的反对过这张床成为他们的婚床。他说,以前我爸妈在上面做爱,睡觉,然后几乎就在这床上生下我。然后这张床上,轮到我了。这感觉一点也不好。
但是家里人却固执已见,由不得他反驳:将这张床油漆一新,旧貌换新颜。他们一再说这不是自己打算盘算经济账。他父亲说,这张床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当年我父亲也是这么留给我的。他用手扶着床榇,摇了摇。说,你看,这么多年来,还这么结实,不作兴一根钉子。然后他就大发感慨说现在木匠技艺的低劣。跟老祖宗相比,他们什么狗屁阿。
这张床足足有两米五宽,远远超出了现在床的尺寸和规模。有四根竖柱,顶上还有花鸟虫鱼,做工细活很是讲究。他记得小时候和妹妹在床上,就如天各一方的感觉。他一只手都捞不到妹妹。现在躺在床上,他总是习惯性的伸出胳膊,在黑暗中找寻。妻子总将他的胳膊挪开。然后能听见她的轻微的呼吸声,清晰的在黑暗的大水里荡漾着。
很快,漆匠进门了,整个家里弥漫着石膏粉油漆混杂的味道。
一代代的嬗递不妨理解为这床的油漆一遍遍的刷新。他这么在给她的信中这么说。
因为是这种特殊的架子床,市场上的席梦思无法放上去。他试着量了好几次,尺寸总是不符,大了或者小了。为此父亲钻进了床肚,察看了床板的结实程度。他笑着爬出来,脸上黑乎乎的尘埃和亮亮的蛛网,用到你的孙子都不碍事。父亲为什么笑着,他猜测父亲定是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和母亲在床上的情形了。他站在一旁,手里拽着皮尺,盯着父亲兀自开在脸上的笑容。
在床油漆未干时,母亲将阁楼上那间储藏室腾空架了一张床给他。小屋有一个后窗,可以看见窗外的明亮的河。冬天时,河上了冻,河绷得非常紧。总有鸟勇敢的飞过,掠过那边的桥,河。他总是出神,担心它们一头栽倒在了疾驰的汽车上。小阁楼后来给佣人住,他回到了大床上。大床新嫩非常,令他的内心有点欢快,大概是由那个狭窄憋闷得小阁楼被解放出来的缘故。
离洞房之夜还有几个月,他们就在上面做爱了。那种感受是很奇怪的,像是要试一试床的承受力。她来过他家很多次,包括在床油漆期间。她来时总是不忘看看床的油漆进展程度。每次来总是要回家过夜,从不留宿。包括一次他和她在小阁楼的床上,他们差点做成了。但是她还是阻止了他。她嫌里面的气味不好。更为重要的是回忆起来不美:一个肮脏的小阁楼,一对迫不及待性交的男女。
她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替她将裤子拉了上去,尽管已经褪到了脚脖子这儿,露出了白皙的扇盘一样的屁股。他系好裤带,手指头上还有刚才划过她肌肤的冰凉的感觉。
她是唯一一个观察并在意着家里气味的人。油漆一干,并且其味全无后,她毫不迟疑的作出反应,当然他也已经注意到了。她将筷子停在了碗沿上说,没有了,你闻闻,一丝味道也没有了。她向他眨了眨眼睛,在一旁的父母装作没有听见,自顾自的吃饭,夹菜。
晚上未婚妻就留了下来,他们洗漱完毕就迫不及待的进了房,闭上门。
床倒是结实,却吓了他们一跳,咯吱咯吱的声音非常响,他们马上就变得很小心了,因为女佣还在外面洗碗池那洗碗。父母还在习惯性的坐在桌边剔牙呢。她捉住他的肩,紧张的用腿夹住他光滑的后背。整个脸处于一种静穆之中,她的气息喷在他脸上。他也竖起耳朵,与其说是在听外界的反应,还不如说是征求外界的意见呢。女佣开始很响的用池水撩拨碗碟等餐具。
“后来,屋子里响起了收音机的声音,我们才大胆的肆无忌惮的作起爱来。”他给她的信中还分析说,很有可能是父亲打开收音机以掩饰掉儿子的欢乐之音。
似乎没有羞涩感之类的事情,因此新婚之夜就变得像例行公事。他给她的信很少涉及到他和妻子的床第生活,即便说到些也是点到为止。只是偶尔的一次还是在两人沿着运河堤散步的时候,他谈到了婚礼。他的口气是淡漠的,主要是因为她强烈的要求知道。她说,你当众吻她了吗?他说,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瞥见她的脸色红润兴奋。他才又说道了婚礼的场面,五十桌,在市政酒店,市长都来了。他说市长是一个宽额头浓眉毛的中年人,双唇紧闭,在酒杯碰着的时候才机械性的笑起来。市长在这种场合只是一个摆设。
人们需要这样的摆设,我不需要,但是我没有法子不让别人需要。
他说着弯腰捡起一个小石子,向河心掷去。一只鸭子被惊动了,嘎嘎两声飞起来,用鸭蹼踩着水皮。然后又一只鸭子懒洋洋的从水草丛深处游出。他和她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在她回去后来的第一封信里提到了这只母鸭(她就是这么断定的),他记得她这么说:你注意看了么?它那幅不屑一顾的表情。
很逗啊。真是这样的。可能你已经忘却了。她这么说道。
其实他的确忘记了,他只记得她在风中的头发飘动着,还有睫毛,长长的。确切地说是那被风拂动的眼神使他难忘。他坐在桌前发愣,他似乎要决定在明早出现在她所在的城市,站在她的面前。或者干脆在她从报社回去的路上,吓她一跳。一只蚊子从他的耳际飞过去,然后落在墙上,很静,像一枚细小的钉子。
妻子回来了,推动的门扇很响。脚步里带着酒意。她的脸变成酡红色,眼睛里跳动着另一种火焰,灯光掺合着使她的面部有一种没有排遣完的陶醉感。他并没有站起身来,妻子就一把夺下他手上的诗卷,并且将他的身子扳向她。她跨坐在他的腿上,将酒气喷到了他的鼻尖上,并且痴痴的笑着。然后他感觉到唇上一根濡湿的舌头在来回的扫着。
显然这是一头热的举动,他正在读诗,而她春情荡漾。
她洗漱完了之后就上床去了,他似乎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那张莫大的床上开放着,等他去将刚才的热乎劲儿进行下去。可是他久久没有在桌边起身。他像是陷进了沙发椅里。
自然,她会叫他,将一条嘹亮的大腿斜伸出来,搁在床沿上。他被诱惑总是从这条白皙丰润的大腿开始的。碰到这样的夜晚,他总有一种被强奸的感觉。那会儿,他的妻子在他的胸脯上啃了一会儿,然后就迫不及待的坐上身。
一睁开眼睛,就能够感觉到的,似乎室内一直有一种滑腻的气息游弋着。
窗外已经大放光明,院子里响起来了扫帚在水泥地面上那种匀速而棘刺般的划动。她的脸朝里面,肩膀竖着,颈部那些细微的绒毛使他经常处于对她的脸变更着想象。有一次忽然她像是已经听见他的响动,平下肩来,那张脸因为睡眠和欲望的释放后形成的松弛感,竟有点吓人。
她带着倦怠和关切问我,怎么不再睡一会儿了,我说,睡不着了。
这样的对话在一度时间里被含含混混的重复过多次,就像早晨刷牙,上厕所之类,我早已经在内心认同了这些关切而含混的句子。真的。但有时候我乐意想象另一个面孔在枕头上翻转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然后甜蜜一笑,鼻子上马上会有些微的小皱纹。更多的时候,就这么静静的坐着,倚着海绵靠垫,等待着橱壁上那一处光斑逐渐的放大,逐渐白亮。
这是他给她的信中一段关于早晨的描述,事实上,他几乎就是在这样重叠如一的早晨醒来的。
早晨的这段时光对于他来说是有意义的,他总是反复的申明,似乎她不能够理解似的。
外面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藤蔓上的低语。他喜欢这种感觉,这几乎是今年第一场春雨。他坐着屏息听着,他的听觉似乎能延伸到庭院上空更深远的地方,他想象到桥上的穿孔和铁螺丝的锈此刻会愈发灿烂了。他弹动了一下被窝里的膝盖。能够感觉到妻子在被窝的下肢,像一截有了体温的藕。她喃喃着,含混不清像是说梦话,他不理会她,母亲正将衣服挂到了走廊上的晾衣绳上。父亲开始在堂屋里旋动茶杯盖,那是一个满是茶渍的杯子。然后捻动茶叶,之后便是开水响亮的声音。
每次总忘记伞。怎么就不长记性的呢。
他走出门好远下去,又返回取伞。他母亲总是这样批评他。其实从小时候开始,他就故意这么做了,这完全缘于他对细雨的喜爱。在细雨中漫步,人的思绪是放松的。他喜欢穿过湿漉漉的街道,然后到达这个城市的边缘,他有时候无目的的漫游总是以看见田野为止。有时候他看见拖拉机在耕道上驰过,上面坐着一个新娘,红衣服。旁边是青青麦浪。有时候只看见稻田,和稻田上空的白云,辽阔的天宇。他在信中告诉过她他小时候曾经做过的固执的游戏:就是从不同的路线回家。
他说他是一个固执的小孩。那个时候为一个黄瓜,为一个铅笔头甚至一个纽扣都要和家里人闹上半天。在他们家,他的大姐曾经最为霸道,好在她早早的就出嫁了。和他最为亲近的就是他小妹了。遗憾的是她也出嫁了。他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是自然律。
他打着一把伞的样子在他的想象中是古怪的,他举着伞,衣领竖着。有了伞,无法漫步,伞使人的步子不知不觉地加快。因为到了宝塔路的时候雨下大了的缘故,他的下半截裤腿已经潮漉漉的了。
前面有一个人摔了一跤,这是突然间发生的,那种冷不猝防使他的思维一跳,他几乎目睹她腿弯下去,然后是身子斜下去,然后是泥水飞绽开来。
如果早那么几秒,他可以飞步上前一手搀住了。可是他刚才在出神,眼睁睁的看着前面的人倒地,发出一个麻袋落地的沉闷声响。好在那人很快站起来了。
他看见那人的半截裤腿上沾满了泥沙,整个裤管像是被淋了雨的玫瑰那样萎缩了,事实上看上去更像一截空瘪的灰铁皮。然后在他的视野里那截潮湿的裤腿在前面移动着。他就在街口拐弯的时候看见了她的眼神,那是一种颤抖的火焰带着一种羞怯。她一手撑着墙,用另一只手挽起了裤管。女人穿着一件毛线衣,线条毕露。他的目光几乎是很快速的划过去,然后继续斜斜的注视着脚下的青苔砖石路。
这个巷道的尽头是一家熟食店,因为是早上时分,只看见一副油得发白的案板,架子上的铁钩挂着一个纸牌,上面并没有字。但是满是油污。在熟食店的旁边是一家米店,米的口袋整齐的张着嘴,嘴巴里插着一杆秤。台阶下有一盆万年青,叶子葱绿欲滴。在旁边就是小书店,他记得小时候这个书店也大得多,好几架图书。现在感觉到它又小,屋檐似乎也从没有过的低矮,像是时光不停的将这些老街上的景致往下压过。书店里的墙上贴着的海报已经换了,他记得以前是一个男子的像,他问过那个书店的主人,说是一个诗人。那个店主几年前去世了,当时花圈摆在门口,延到了街道上。店主显然是换了,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叼着根烟坐在椅子上,目光与他的目光擦肩而过。
他因为这个小书店的缘故,曾经对这条小街上的物事算是很熟悉。譬如旁边以前是一家生意很不错的饭店。现在却一隔为二,成了一个足浴和一个发廊。再譬如那个以前的竹器行也没有了。他知道街道并没有变小,而是自己的眼光和店铺的新式装潢造成的视觉效果。
过了那边的小拱桥,再拐一个弯,他就可以乘车了。这个小拱桥也是他熟知的一个事物,以前有阳光的时候,他在街道上漫游着,然后慢慢得移步到这儿,毫不犹豫的将耳朵和半边脸贴在水泥横柱上,他能感受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清凉。这一度成为他夏日里的一个非常惬意的消遣。有时候还能听见水泥柱里的一种奇怪的声音:旷远而潮漉。这是一个久违的事物,小书店在脑海里的惨淡,这些几乎也慢慢的变黯了下去。至于起初的车牌很是简陋的样子还是记得很清楚的,就是一个铁牌在拴在一个柱子上。他总是站在一块圆石上,用脚尖在圆石上走动。那块圆石一直还在,但已经容不下他现在的脚板了。
路牌换了没有多久,上面的字迹还是簇新的,散发出一种属于雨雾天气里的处子气息。
雨脚渐渐得住了,很多人都收起了伞。阳光在街道两边的瓦楞上闪光。站牌下,有好几人在等车。他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他想或许他们也不知道。
——《青春》2011年第8期
——读林苑中《婚后的卡夫卡》小识
在我的记忆中,林苑中的写作大约开始于上世纪90年代,他的准备很充分,所以一出手就就是高段位,应该是当时江苏70后写作者中走在前面的。跟他有过几次短暂的交流,但未及深入,他就到北京了,联系也由此中断。所以,这次读到他的《婚后的卡夫卡》就有一种故人重逢的感觉。
好长时间不读林苑中的小说了,因为《婚后的卡夫卡》,我又去检索了他近年的创作,发现他还在写,虽然不多,但结结实实。在我渐渐模糊的印象中,林苑中的创作是承接了现代主义小说的传统的。90年代的现代主义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们终于认识到现代主义与形式上的极端不是一回事,为什么有伪现代派的说法?就是只有现代主义的形式而无现代主义的内涵,其实,在是否现代上,形式并不重要。但内涵的取得要一个过程,外在的总归好办一点。到了90年代,中国作家在现代人文方面已经开始觉醒和思考,不少作家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一些思想图式,相应地,也就不在形式上跟是否现代,是否先锋较劲了。这样的局面就是林苑中写作的起点,从这个方面说,林苑中们是幸运的,他们不需要再去给付这个文学成本了。所以,林苑中的作品看上去就显得很成熟,在外在的平和下是现代的理念。他与现实保持距离,他不会给现成的已经是结论的观念做注解,更不会去迎合时尚。他只会为那些不成型的、模糊的、萌芽的意念寻找小说的方式。他更关注人,关注人的当下状态。这是现代主义的终极目标,而且,这一目标是动态、的开放的,它永远没有终点,因为环境在变化,人的境遇在变化,人们所遇到的困难、问题、生存的体验与价值期望都不一样。当然,这不是说面向现代就再也不需要顾及形式,而是说形式不再是第一性的,形式不能脱离精神,相反,本身就是精神的呈现方式,如果只有形式而精神跟不上,那是滑稽的,所以,现代主义的写作仍然比现实主义等传统更重视形式。以林苑中的作品而言,他在形式方面还是很有心得的。
这篇《婚后的卡夫卡》在形式上就很有味道。
刚读这篇小说有点茫然甚至眩晕,这当然与读者对作品的阅读期待有关,因为作者的标题是“婚后的卡夫卡”,同时又加了一个题记:“作为一个传奇人物,卡夫卡的另一些经历,却鲜为人知。”作者显然从阅读卡夫卡书信中得到了灵感。除了我们熟知的那些作品外,卡夫卡还给人们留下了许多书信,对待书信,卡夫卡是那么认真,他实际上是可以称得上是位书信体作家的,只不过书信在卡夫卡那里是他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他是在书信的本来意义上写作它们的,这其中,与未婚妻、与女友的书信又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林苑中所阅读的卡夫卡的书信是哪个译本,但看得出他对卡夫卡书信的文体风格下了一番功夫,如同卡夫卡一样,作品中的人物会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的日常生活,那些细节,讲述他与妻子的故事,回顾他与女友见面的场景,偶尔也会说一些文艺上的风雅事……不仅是内容,还有语气,那种宁静、平和与隐秘。这一番功夫显然能够迷惑读者,如同庄生梦蝶。但是不久读者就会从卡夫卡那里,从想象,从自以为是的阅读期待中走出来,会在卡夫卡式的讲述中阅读一个中国男人的故事,中国的小城,中国的人伦。林苑中给了我们一个现代的“通灵”式作品,一个人会不会生活在另一个人之中?一个人会不会在臆想中以另一个人的方式生存?作品的最后显然变换了一种叙事方式,书信式的对话也中断了,那么哪种生活才是真实的,才是人物想要,也是人物能把握得住的?“他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他想或许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一个问题,“作为一个传奇人物,卡夫卡的另一些经历,却鲜为人知。”我们又有多少经历——实在的,虚拟的,行为的,心理的——是为我们所知呢?事实上,在作品中,“他”基本是在暗中生活的,如同一个隐者。
这确实是一个有趣的文本,与卡夫卡构成了丰富的互文关系,这是一篇诞生于阅读中的写作,是大师给予的灵感。这种来自于经典文本的写作在中国作家这儿还只是偶尔为之,但在西方却很普遍,我称之为博学式的写作,它可以只限于经典,也可以重写经典,还可以打通经典与现实的界限。不知林苑中是兴之所至,还是他写作的一个保留节目,我是有兴趣阅读更多这样的作品的。
日,龙凤花园。
(汪政,著名批评家,江苏省作协创研室主任)
文学终究要于寂静的人心深处才能想念与诉说。
不知何故,愈来愈多的是纸,愈来愈少的是米。
——(美)布罗茨基《明代书简》
我正在厨房里喝水,有脚步声过来了,我赶紧放下手中的那个光滑的凉丝丝的瓢,躲到了门背后去。作为一个过路的人,我只有这么做,如果你看见你家里突然有一个陌生人,你会怎么想呢,你惊叫或者找来一根棍子来收拾我?当时海洋既没有叫,也没有给我一棍,而是向我一笑。然后他说,你什么时候到的,说着一头倒在了床上,他的床几乎就是几块木板的组合,而且一点也不平整。他闭上眼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人,他的手像藤蔓一样垂挂下来。他说着我很累然后就打起了鼾声。我不知道该走呢,还是继续在他的床跟前站下去。
窗外有几棵树,浓荫匝地,偶尔的蝉鸣裹在吹过来的风里,我想我应该继续走到那片荫凉中去,然后上一条拖拉机的耕道,穿过这个村庄。天虽然热得不行,但是路还是要抓紧赶的。我这么想着就一脚出了门槛,门槛外正对着一条河,有一个女人正在没进水里的那块码头石上洗菜。水握住她白皙的腿部,她站起身来,身上的光斑和菜篮子的水一起坠进了河里。
这河水淙淙的声音把我定在了那里,迈不开步子。我舔了舔嘴唇预备大胆的走过去,然后问她往夏集该怎么走,她一定会告诉我的,我相信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可我还没有走两步远,一条狗冲了出来,狗很高大,一身滑毛滴水的黑色,如果不是它,我不可能再回到身后的屋里,狗逼着我连连后退。
洗菜的女人听见了狗吠,她朝我这边喊道:
“海洋,你家的狗又要咬人了,不要怕,他家的狗就是这样,喜欢欺生。”她的后半句显然是对我说的。我向她笑了笑,但脸上有点窘,洗菜的女人在阳光和树荫里显得很标致,她的声音清凉可人,颈子里有一个红线系着的玉佩。菜篮子还在滴水,不过很快滴在地上的痕迹一路向西了,她的脚步踩在那些大小不一的光斑上。
我看着女人的背影,狗却一刻不放的盯住我,我们相距两步远,身后的床上海洋还没有醒来,鼾声轻轻的撞击着我的后背。我和狗相持了好几分钟的样子,我决定给它点颜色看看,我总不至于真的被一条狗吓住。我开始握住拳,左脚向前叉了一步,右拳随即向前一伸。狗双耳抖动了一下,满不在乎的看了一眼我。之后它的视线又拉直了,牢牢地盯住我,因为天热它的牙露了出来,一嘴的牙象一把把小锉。得承认,那牙让人害怕。它的舌头伸出来,象小孩子的手。
它一直喘着粗气,腿偶尔的抬动一下,象是腿上的某处有一块痒。但是就是没有多移动一步。
我继续握着拳,并且下意识的裂开嘴,咬起牙,象是告诉它我的牙也不示弱。可是眼前的这条狗显然不理这套,它将后腿盘地,一屁股坐了下来。看来它正是看定了我了。
我环顾四周,试图能找到一个棍棒什么的,墙上的木鞘里插着几把勺子,我刚才喝水的瓢横在水缸的板上。
水缸的板洞开着,里面还能看见水清凉的影子,水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我当时第一眼就看见水缸,真是一种福气。水缸有一寸的样子埋在土里,水缸的外面有一圈水印。海洋家的门敞开着,水缸是第一眼进入视野的东西,那会儿我的嗓子正在冒烟,我没有多想一脚就进了门。我之所以往门后躲,完全处于本能上的考虑。一看见海洋的脸,我就完全放松了戒备,况且他没有对我怎么着,还把我当作他远道而来的朋友。
我从木鞘里拔出了一把勺子,勺子在手,我显然胆子大了不少,可是狗只是抬起屁股,往后挪了挪而已。
海洋肯定看到了我挥舞勺子的样子了,他在我的身后笑了起来,他这一笑宣布了我和狗之间的那层紧张关系的解除,狗象是边笑边讨好的走到了门槛上,它弯下梭长的脊背,将头靠在了海洋的脚面上,海洋用脚逗弄着它,一边呵斥道,二黑,你连我的朋友都不认识?也敢咬?狗象是听懂了他的话,把毛茸茸的头往我的裤管上蹭了蹭。我的裤管上现在还留有它的毛茸茸的感觉。
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一口水缸之外,还有一个摇摇晃晃的橱子,里面有一些白壁蓝沿的碗,当然还有一些筷子。橱顶上竖有一口弯刀,因为位置高,只看见一截闪亮的刀背。靠南窗下一张条桌,桌上有一个墨水瓶,一迭纸。在床的跟前还有一张方桌。我真的象一个初次临门的朋友一样开始打量着屋内的一切,海洋从床肚子里拽出了两张板凳,他说,自从搬来住后,就一直这样,差不多两年了。
这里好是好,就是寂寞了点。他补充说道。当然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算是他的朋友,也该是几分钟的时间,即便是算上他进门上床的那一刻也还半个钟头不到。我只有沉默,绞着手坐在小凳子上听他说,从他的叙述里我能勘察到一点他过去的痕迹,现在我清楚了,他来自省城。“算是一个作家”(这是他本人的话)。因为写作上的难题,移居了乡下。按照他的说法,这儿才是广大的天地。
就是这样,他接着又说了些这里的民风淳朴之类的话,然后我们之间有一个短暂的沉默,他似乎意识到小凳子上的来客,一个陌生人而已。但是大概是由于寂寞吧,他继续把我当作他的朋友。他站起身来,手在橱子旁边的一个篮子里掏出两条黄瓜来,一大一小,他递给我一条,从他将大的那条给我可以看出他的待客之道。我好象喜欢上听他讲话了,我先是在他的叙述里看见一个歪歪扭扭的人,在路上走着,全身散发出酒气,他说他那会儿不顺心就是喝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话我听过,海洋告诉我他刚来的前一两个月有点难熬,不过挺过来了,他跟人捉了条狗,狗那会儿还小。
对,就是眼前的这条,其实我还养过一趟小鸡,不过全死了,有两个被自行车轧死了,那会儿它不怎么懂,要到路的那边去,那是多么脆弱的小东西啊,当时肠子全出来了,惨不忍睹。后来被黄鼠狼又拖了几个,还有几个他们说二黑吃了。
海洋说他不相信,之后他看见二黑嘴里有一根鸡毛,他相信了。他便痛打了狗,狗瘸着腿在树下绕来绕去,海洋坐在屋内的小凳上,听见门外狗哼哼的声音,他在气头上,没有开门,决定惩罚它。
你知道吗,我是那么相信它。这个狗东西!
海洋说的意思我明白,是一条狗把他刚建立起来的某种理想,或者叫趣味给破坏了。狗瘸着腿走丢了,两三天都没有见到,海洋说他这个时候才慌了,他开始找,走了团转三四个村庄。结果一无所获。海洋说他累极了。我点点头,同意他的说法。因为我深有体会。
后来它自己回来了,嘴拱我的门。海洋笑着摸了摸狗头,狗头很温顺。总之他们俩的感情很深。
海洋是突然提出要我帮忙的,这真我让有点措手不及。这会儿我已经上路了,其实我完全可以拒绝他,找个托词还是很容易的。可是我却没有这么做,我是不是因为一瓢水,或者一条黄瓜动了恻隐之心呢。我说不清爽,总之,海洋突然停止嘴里的黄瓜的咀嚼声,哎,你能帮我个忙吗?我已经暗暗的接受了。海洋说,他没有米下锅了,说着他就将床旁边的一口缸打开了,里面的米已经见底,象刚刚化去的雪。
我预备开口,便被他的话堵住了,他象是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说他已经借过了,这个村上的每一家都借过米给他。
要我再借,我是开不了口了。刚才我就是去隔壁村,走到了半路上又回来了,那边的村里基本上还不知道我开始借米下锅。因为这说来让他们无法相信。其实就是我海洋也不一定相信。开始村里人也是将信将疑的。
我的沉默只是很短暂,之后就将头点了点。这时候的海洋反而有点过意不去的样子,他说他这是被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害的。要不怎么能叫自己的朋友去做这么个事情呢。看得出来,我一口答应,他很感激。他将我的手背拍了拍,大声的说,你真够哥们。
对于手里的竹淘米箩子,我开始不肯拿,最后还是拿了,既然是借米,总得要个家伙盛的。不能把米捧在手里吧。
我穿过树荫,听着顶上的鸟声,我觉得自己忽然的一阵放松感,我日夜的赶路这里仿佛是一个终点。或者可以这么说,我找到了一种安全感,这对我来说,说多重要就有多重要。秧田在树的那边,屋角的那边又是一个村庄。清风抹着我的额。我不由自主的长长的吁了口气。
我基本上是按照海洋的建议做的,海洋说,你就说我病了,事实上我的确病了,头上还有点烧呢。当然你就说是我海洋的朋友,他们肯定会借的,海洋显的把握十足。我记得他在我的后背上又拍了一掌,轻轻的。隔着衬衣,我能感觉到那个手掌的热度。说得不错,他还在发烧。那条狗跟在我的后面,走了一阵,然后摇着尾巴回去了。我唤了两声,它自然不理我,我毕竟不是它的主人。
第一家门口有棵老梧桐,上面蝉声一片刮噪。门口铺了一些青砖,正发出绿苔的光。但堂屋的门关着,只有两三个鸡围着树边的水塘喝水。
第二家门口也有棵梧桐,只不过要小些,从房子的砖瓦上可以看得出来,这刚造好不久的。窗子玻璃明晃晃的,上面可以看见我的影子,淘米箩子从胳膊弯上滑到了我的手里。我被自己的影子弄得不好意思。我都没有来得及往里面看,就离开了。门是虚掩着的,我自然不能去推。
我走着走着,一团树荫包围着了我,我感到了一阵凉爽,这是第三家的门口,几个女人正坐在门槛上说话,有一个男的正站在树下,吸着烟。他们象是说着什么笑话,男的有点脸红,女人们在笑。这个时候他们的视线一致的射到了我的身上。我窘得不行。有一个小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他以为我是卖什么的,右手扒着往箩子里看。是那个洗菜的女人使我解了围,她自然也正坐在门槛上。事实上,我并没有过多的解释,她就告诉那些看着我的人,说,是海洋的朋友。
说后从我的手里拽过淘米箩子转身进屋去了,一会儿女人黑发白面的影子一闪,重又出现在面前,米算是借到了。
洗菜的女人眼睛很亮,她笑着对我说,不要紧的,海洋家的狗没有吓到你吧,我说没有。对她笑了笑。我不知道如何和他们打招呼,正踌躇间,男的递一根烟给我,我摇摇手说不会。他象是不相信我,眼神说,男人,不会抽烟?我说真的不会!他这才将烟插到烟壳里去。
我往回走的时候,洗菜的女人高声的说,海洋这个人死要面子,下次让他自己来!
我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就穿过了蝉的一片刮噪,一片荫凉,回到了海洋屋子的门口,狗先出来的,不停摇着尾巴,象是要做某种庆贺。
海洋很高兴,他说,怎么样,他的意思是这一切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们会这么做的。他甚至自得的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也会的是不是?
我只得以笑作答。
坐了一会儿之后,海洋和我就开始忙饭,其实我就是帮他拣拣菜,菜也不多。就在门口的黄瓜架上,上面缠满了豆荚,还有丝瓜,瓜架下还有些茄子,大椒什么的,这是一个丰足的小菜园。因为海洋要体验真正的乡村生活,电饭煲什么的他都不需要,刚来的时候几乎一套换身衣服,一迭纸,一支笔。也算是巧,他一来没有费什么劲就找到了房子,这原来的房户上了城。算是三文不值得卖给海洋,海洋也没有怎么砍价,否则他的身上的钱还够上一阵的。他是带了一笔钱的,但大大小小的用掉了,他也不知道怎么用的,仿佛漏下手缝的水。之后海洋谈到了他的房子,现在的的确确是他自己的房子了。
房子有点漏,海洋说他自己上屋顶去修过,原来门口一片光,现在的小菜园也是他自己饲弄的。他说着这些的时候有点骄傲。当然,海洋说他也割过稻,插过秧,他还跟一个配种猪的人走过一阵。我能想象得到海洋牵着一头精囊饱满的猪走在田埂上的样子。
用锅煮的饭就是香,海洋说着揭开了锅盖,一阵热腾腾的水汽包围了他的脸。海洋象是往锅里察看了什么,之后将锅盖又关上了。
海洋的厨艺不错,很快就上了一桌香喷喷的菜。虽然没有鱼肉,但还是让我暗暗吞了几口口水。海洋象是变魔术一般从床肚里的一个什么桶里掏出了一个酒瓶,让人惊喜的不得了。酒是宝应大曲酒,上面的锡光招牌闪闪发亮。海洋说,他好些日子没有喝,都快忘了这瓶酒了。
你一来,突然就想起来了,酒也知道什么时候出来招待人啊,海洋说着笑了起来,笑得很亲切,他的脸上有一种坦然和蔼的东西。
我开始觉得我有点幸运了,真的,遇到你这么个人。我对海洋说,说的是真心话。然后我们就开始喝酒了。酒很淳。
边喝边就话多了起来,这是自然的,在所难免。光喝闷酒没有什么意思呢。海洋说他以前经常喝闷酒的,那没有意思,头越喝越昏,还可能越喝越不像话呢。我同意他的说法,这我也深有体会,我点点头附和他。海洋跟我干了几杯,他的酒量大概在三两左右,这会儿离醉还早着呢。
这些日子,我一直下不了笔。没有感觉,你知道吗。感觉这东西太重要了。海洋说着,夹了一块菜。
我对他的话题半懂不懂,但是也不要紧,从海洋说话的样子看,他只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而已。他需要一个人静静的坐在他的对面,听他说小说和灵感的事,还有象我这样,适当的把头点点。他问我写一篇好东西需要什么的时候,我告诉他,是不是缘分。
对头,你真他妈的对头,就跟我和你在这个地方相遇一样。靠的是什么,缘分。海洋显得很快活,将我的肩膀重重的拍了一下。
二黑蹲在地上,面前一个碗,二黑将它小孩子手样的舌头伸出来,缩进去,缩进去,伸出来,一会儿工夫碗里就没有了。眼睛盯着我的脸看,又盯着海洋看,之后,海洋扔了一个饭团,夹了一块菜放在小碗里。树上的蝉还在叫,一点也不疲倦。傍晚的光线在门口象场大雾,迷迷漫漫着。能听见河边的水里传来鸭子嬉水的声音,远处的树梢上有一个半导体里的胡琴声在缠来绕去。
我已经几杯了?我问海洋,其实这会儿我的头真有点晕了,有一句话说,酒后吐真言,我担心这个。
现在海洋已经有那么点意思了,他开始说起一个叫朱黧的人。他没有描述这个人的模样,但是我猜应该样子不错,海洋脸颊开始红了,因为回忆,还因为某种激愤的成分,他说着总用拳头钉在桌面上,碗和杯子总要摇晃那么两下。他发狠说,我要把她写进小说,让她在小说里变成个破鞋,荡妇。
这会儿我是有点明白了,海洋面临的实质上是情感的难题。而非什么灵感之类的玩艺,那是哄自己的。
从端起酒杯那一刻起,我就决定做一个听众,虽然我觉得这一点也不新鲜,要知道,世界上男和女也就那么点小破事。在海洋说话的间隙,我只是说了些我也看过一些杂志的话,海洋立即问我有没有注意到他的作品。我笑笑说,我只看作品,记不住作家名字。我觉得作品比作家重要。我似乎为了安慰一下沉默下来的海洋,便说,或许我也真的看过你的作品呢。
也许一个作家写出来的一两个人物闯进了读者的大脑,读者并不一定知情。海洋咪了一口酒,几乎嘀咕着说。
有可能。除了这么说,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至于他说要将那个叫朱黧的女人在小说里变成破鞋,荡妇,我觉得那只是他的愤怒,不是本来的面目。但是我又无从说起,我只是觉得这么做不对。
果然不出我所料,海洋开始承认朱黧是一个不错的女人了,他甚至忘记了前面的话,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或许那样,才是她真正的归宿。我能提供给她什么呢,一个酒鬼,一个写点小破事,并且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海洋摇了摇头,看得出来他开始自责自己。
我觉得应该劝他一点什么,于是用杯子碰了碰他的杯子说,你应该上城去,好好的找她谈一谈,或许。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海洋的手在空中一划,他的嘴角泛了一下笑意。
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没有用。
那你去找她谈了?
谈了。去年年底我上了趟城,在街上看见的,那会儿不方便说话,然后打电话给她,找了一家小茶座聊了聊,还好她来了,我不知道她是带着决心来的,我还高兴了一阵,但是没有聊多长时间,就散了。她告诉我一切一切已经过去,她不走回头路,就是这样,她来只是当面把一句话扔给我罢了。第二次打电话,不接。打了无数次,无数次忙音,我怀疑她那天干脆将电话搁了,因为我一直在打。我知道她狠了心了。四月份,我又上了回城,期望能碰到她。你甭说,还真的碰见了,只不过她已经嫁做人妇,挺着个大肚子,旁边一个胖乎乎的家伙搀着她。
海洋低下头来,盯着桌面上的一滩菜渍看。
不过这些日子,也慢慢的平静下来了,我说过,这儿天地广大,现在我说这些,越说好象越象是一个故事了,我好象也愈来愈象另外一个人了。海洋补充说道。脸上还是看得出一丝无奈和自嘲的意思。
在喝酒的间隙,我忽然走了一会神,这个时候海洋已经伏下头去,他没有在意。外面的夜色徐徐降在门口,这层模糊的黑色里蝉声却愈来愈嘹亮了。我盯着海洋看,这个人将头伏在胳膊弯里,颈部上的一个痣暴露在外,他多半是把酒变成了痛苦的涎,滴下地。他的嘴里说着,酒的时间和酒劲的关系。海洋嘴里含混的说,没有醉,没有。这是醉酒的人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我将他扶上床,他不肯躺下来,我硬是将他的肩膀扳倒了。
海洋突然又提起朱黧了,他说,那真是一个美人儿。他的舌头卷了起来,他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轻狂得笑了。接着大声的嘀咕了一句,
哎,这真是一个矛盾。我盯了他一眼,海洋此刻将目光定在头顶上的那个三角梁上的一个铁钩看,那个铁钩弯着,满是锈。
海洋下面又说一通我没醉,清醒得很的话,几次要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说要自己来动手收拾桌子。哪有让客人抹桌子的道理,他说着,往我脸上喷着酒气,海洋再次的被我扳到了肩膀。
海洋终于沉默不语了,他四仰八叉的躺在那儿,整个身体都进入了某种回忆。我开始收拾桌子,洗完碗之后,用毛巾擦了擦身子。我一边用毛巾搓洗,一边庆幸自己还记得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这每一句话都让我放心。我甚至有点佩服自己的冷静,和克制的态度。
狗站在床边,用小孩子手似的舌头摸了摸海洋的脚板底,他这个时候已经睡着了。二黑然后低下身子钻进了床肚,这会儿已经很晚了吧。我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这些日子来我一直走个不停。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日子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我又开始庆幸了,庆幸自己遇见过些好人,其中有一个还收留了我,跟他学修自行车,如果不是爱上他家的那个二女儿,我或许还会一直在那儿呆下去,她家的人觉得我,这个孤苦伶仃的人,流落此地,不容易。看我憨厚,肯做事,殊不知我内心藏着一个秘密。我管她爸叫师傅,她妈叫师娘。即便是在她家,我还是经常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关键是我爱上了她,我为什么要去爱呢,其实我已经没有权利爱,为此我暗地里哭过多少回,我那次差点就答应了这门亲事了。
天不亮我就跑了,她和家里人会怎么想呢,会不会找我呢,我经常这般想,现在我又这么想了。
我似乎看见那个简易修车蓬的屋檐下,有一个人一直站在那儿,含着泪水。我想到这儿,喉头有点紧,想要哭出来,可是我还是控制住自己。一路上没有人看见我哭过,我只是一脸风尘,最多是有点疲倦和邋遢罢了。
我盯了盯海洋,他翻了个身脸朝墙睡了。他的岁数比我大不了几岁,但是睡着却象树荫下的一个孩子。
我伏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感到全身的睡意象一桶水似的从头上浇下,忽然间我看见窗外有两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我站起身来,往门口走,那树影下几个人在交谈着什么,然后加快了步子向这边冲了过来,我一下子明白了,但是我一动也没有动,盯着河边的停着一辆警车看,我在想他们什么时候到的,好象一点可疑的动静都没有听见。
那几个人过来了,他们的脸四四方方的,一贯的严肃。其中一个对我没有动弹感到意外,会不会错了,他低低的嘀咕了一句,我说,没有错,我早就等你们了。那个人看得出来是一个年轻人,我不知怎么搞的,不愿意把手伸给他,一个和自己差不了几岁的人。旁边那个岁数大点,脸上有点麻子的人嘴里哼着一句什么,然后用东西有劲的往我手上一敲。我甩了甩手,拽了拽,还算牢靠。那个年轻的家伙要往屋里走,他似乎要再找到点什么,我挡住门口,他的视线从我的肩膀上射进去,我说,不要惊动他,我跟你们走,那个岁数大的在空中把手一挥,那个年轻的家伙的视线象个弹簧刀一样就收了回来。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黑影猛地窜出来,吓了他们一跳,我知道那是二黑,它开始咬住我的裤管,这次我没朝它龇牙咧嘴。拍了拍他的头,让它回去,可是它还是咬住不放。身后的稀稀簌簌的声音,我想是海洋起来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就在我回过头来的时候,我意外的看见师傅和师娘站到了门口,她正在后面掩面哭着。我要去劝劝她,她是一个好女孩,她应该有个好男人来爱她,可是我又动弹不得。二黑还在死咬着我的裤管。
这是一个奇怪的梦,我醒来后在小桌旁坐了半天,我想我不能说,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即便是海洋,我也不能说,我决定天不亮就动身。至于动身之前,我会不会说出来,我似乎又拿不准。我记得师傅说过,我有时会说梦话。有时候会说。但愿一夜无事,我心里对自己这么说道。这会儿海洋好象醒来了,他在床上仄起身子,喊我,上床睡吧,这张床两个人能睡得下。
我站起身来朗朗得说了一声,好的。
历史命运与拼贴策略——评林苑中的短篇小说《田埂上的小提琴家》
林苑中的《田埂上的小提琴家》是元小说。也可精确地说,是拼贴小说。在后一标签下,它尤其显得别出心裁、出神入化。此类后现代小说在中国有“三难”:对普遍资质平平的小说家们来说,难写;在众多唯“选(本)(刊)”是瞻的文学杂志那里,难发;还受“现实主义”阅读取向的读者指斥,曰:难看。事实上,即便是在其一度兴盛的美国,后现代小说今天也式微了。所以,《田埂上的小提琴家》作为一篇本土印记鲜明的后现代作品,乍现于《小说林》中,是给了人一瞥惊鸿之感。再加上我这篇直呼其“好看”的小文(虽说声音微渺,毕竟也属读者反应之一种),《田埂上的小提琴家》可暂与“三难”别过,而称“三全”了。
元小说这个术语,文学批评中使用的频率不算很低。指的是那种写小说如何成为小说的小说——若此解说学究了些,可大而化之为——小说家凭小说向读者“兜底”:眼皮底下的这篇小说是怎么写出来的?!看元小说,字里行间,能读出某种基本的坦率,因叙述者会将小说操作的痕迹有意暴露。
《田埂上的小提琴家》开篇便写:“这是我写作的篇什里相对比较奇怪的一篇,它由自序、再版序、日版序以及修订版序言组成,分别由小说家董欣宾自己、《安宜日报》副刊主编评论家、刘长风以及老年的董欣宾来完成,修订版序言则是董欣宾的女儿写就,这篇小说最后一个部件就是一个年代为线索的简谱。”以我有限的阅读经验,纳博科夫《黑暗中的笑声》、鲍里斯·维昂《流年的飞沬》等经典小说开篇用的也都是这种“一言道尽”的写法;《项狄传》和马原的几个名篇也多有元小说的调子。其益处至少是可直面小说“人工制品”的特性,为小说家探索小说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打开新局——无论如何,“真实幻觉”自我消解了,这在小说家手中是手艺,是形式,是元小说;在魔术师那里则是彻头彻尾的职业灾难,所以,这个世界上没有“元魔术”存在——似乎,小说家比魔术师更有本事啊!
在元小说中,拼贴是主要的写作策略。元小说揭露、破灭小说幻象的同时也在构筑新幻象,拼贴能让阅读注意力集中于这一制造过程,如《田埂上的小提琴家》这样四序言一年谱的“五拼”,组合(叙述者称“组件”)完成一个过往文人董欣宾的一生,以此手法再营幻境,是破了小说的传统形式,又给阅读者造成惊动,收获常规叙事难达成的效果,令人称绝。手法之精纯,甚至不落同样精于拼贴之道的美国后现代小说大家唐纳德·巴塞尔姆下风(此人另有言“作家就是一个要开始某项写作任务却无从下手的人”名世)。从拼贴这一事当中,也能见识文气。同为小说大家,村上春村年轻时写《且听风吟》,手绘了一件T恤,贴图进小说里。一时兴起,未见再造,是“拼”得羞涩偶然;巴塞尔姆声称“拼贴是二十世纪所有艺术的中心原则”,将童话白雪公主“拼”为成人版的纽约色情公主,是“拼”得一派狂野。巴塞尔姆对拼贴也曾有怀疑,发出过“艺术还是垃圾”的疑问,而《田埂上的小提琴家》的叙述者直言这样的写作尝试带来了“乐趣”,似乎并无丝毫困扰。的确他的“五拼”是“从外围去包抄故事的核心”,从容而优雅,又有一口内敛动人且绵长深厚的文气,贯通了小说。加上“核心”的存在,使《田埂上的小提琴家》不像诸多西方后现代拼贴作品那样意义飞散,无迹可循。简言之,它的骨骼,它的神髓都太中国化了,而至关重要的所谓“核心”,无非八十年代中国文人共同的历史命运而已。
在《田埂上的小提琴家》中,董欣宾作自序引出其小说中人常乐乐、回忆中人冬不拉。刘长风作再版序引出常乐乐原型欧阳春。上述全部人物有“喜欢拉小提琴”共性,但其实这一点并非串起小说中五六文人的情节红线。在我看来,董欣宾、常乐乐、欧阳春本互为镜像,实为同一人的分身。若将刘长风、冬不拉同时牵扯到镜像群中,后者也将快速与前者融成一体。文人们在小说中呈现高度雷同的与面目。《田埂上的小提琴家》文本之内的小说家董欣宾和另两位作序人即刘长风及董女,以惊人相似的语气,在反映论、世界观、文学观的统摄下谈论生活与创作,谈论原型与人物,显得平和而多情、散淡而循矩,同时逻辑性亦非常鲜明。
这样一来,四序各有侧重,如同四张拼图,描绘出一条有关董欣宾的完整的命运线。读之能够意识到这条命运线的典型,因它实为过往一代中国文人的人生写照;在这典型当中,又能觉察得到平淡,因其波澜不惊,富有戏剧性的起伏都已经被有意抺去;末了,平淡背后,能体味到小说之高明——八十年代前期文人命运的小说书写早已被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固化,林苑中拒绝历史的悲情主义,对一代文人在历史中的状态有肯定又有颠覆:书写对象之命运被其断片式的、形式感强烈的后现代叙述所呈现,但这并不意味着书写者抱持历史虚无主义的态度,他明智地没有将此番拼贴导向戏仿或狂欢。
《田埂上的小提琴家》示范了在当下文化政策的规定下,如何重新开发特殊年代知识分子的题材资源。从某个角度看,这篇小说的意义并不仅止于文学,它使一代逝去文人在历史中的个人意志再次得到尊重和确认。
作者简介:海力洪,出版小说《药片的精神》、《左和右》、《夜泳》等多部。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执教于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
火车头托马斯
这个世上将会
有无数的女子
前赴后继,死于心碎。
但她们不再是我。
——吴虹飞
写作角度的胜利:道具和切片
——读韩东《中国情人》
人们经常有这样的谬论,说一流的诗人写不出一流小说,一流的小说家写不出一流诗歌,这种奇怪的逻辑里其实暗含着某种固执和自以为是的偏见。至少我认为这个话,用在韩东身上似乎并不适合。韩东每次的小说写作都能给大家带来阅读的惊喜,从《扎根》到《我和你》再到《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知青变形记》,这次的《中国情人》,在我看来,也不例外,只是从姿态上更为决绝些而已:向读者大众进军。当然这不能简单的归纳为媚俗,尽管这个封面看上去媚功十足。韩东本人也说,这个封面“我则全盘接受,也是我欲探索的边界之一。”
事实上,我以为一个优秀的写作者理应让更多的读者读到自己的作品,封闭自己,对一个写作者而言其实不仅仅是一种自我艺术标榜和回避,更是一种罪过。
当明了这点以后,我们有理由相信会有更多的优质小说诞生,它们会在当下一堆堆小说垃圾中大放异彩。
有些好小说里非常重视道具使用的(《中国情人》就是这样的好小说),这些物什的存在提供给我们的阅读体验非常特别,它既是情节线索,故事地标,又是使得大众读者能拥有的那种阅读带来的乐趣之一,显然这跟小说的线性叙事有关。在一个十来万字的长篇里,它的存在非常必要,已然成为一种大众阅读的索引之物,它提供读者回味的便利的可能。这个道具的存在就像小说中的几个支点,一旦抽除,小说定然訇然倒塌。
其实道具无论小说,还是在戏剧,甚至影视剧作品中都是不可或缺的,只是或多或少的运用,抑或巧妙不同而已。一个道具的巧用将整个故事起承转合粘连在一起,在韩东长篇新作《中国情人》里,道具是一只绘有年轻英俊的男主的盘子,全篇起承转合,情节的跌宕和推进,情感世界的波澜和勾连均与此相关,可谓以“盘”始,以“盘”终,堪称绝妙。十四年的时空跨度,两男一女的情感和运命,还有时代俗世的照影,可谓四两拨千金。
在京郊艺术村的画家张朝晖终日以画架上艺术(盘子)为生,这种商业和艺术交杂模糊的所谓艺术品,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显然几无市场,张朝晖自然失魂落魄,以期待从他“张记UFO”栖身之所一鹤冲天梦圆美国,事实上他后来也的确如愿以偿孤身去了美国。在他当时的心目中,外国人才识货,这也的确代表了当时国人的普遍心态。
张朝晖和另外一个以绘猫的艺术家常乐(十四年后他摇身一变成为所谓“国学大师”)惺惺惜惺惺,既互为表里又互为参照的人物,一个内向寡言隽逸,一个粗旷戏虐豁达。不仅体现在人物性格的设置上,同样在情节上也是如此,常乐爱瞿红,瞿红爱上了张朝晖,后来张朝晖远赴美国,将瞿红托给常乐,这三人的情感世界由此搭建完成,当然,它远远不是一个三角恋那么简单。瞿红原本只是来找厕所,却在大王艺术村找来了一段生活,他在常乐的引见下认识了张朝晖,并且一口买下了她喜欢的上面绘有张朝晖本人肖像的盘子,由此盘子作为一个道具不仅仅深深嵌入到小说文本里,更为重要的是嵌入并影响了瞿红的情感和性爱生活。
从瞿红吃光龙虾并喝光龙虾汁水舔动盘底(张朝晖肖像),舔动盘子的瞿红迷离可爱且任性,“瞿红深处舌头开始在上面舔。唰唰几下残汤剩水就被她舔没了,暴露出下面张朝晖的画像,盘子又变成了画盘。”而后进入了张朝晖的生活,她每次都能接住这个道具抵达高潮。并且产生了依赖。“瞿红一面迎合对方,一面伸出去一只手,稳住盘子。”“瞿红就这么一路摇晃着画盘向终点冲去,奇迹发生了——她竟然抵达了高潮”。再到“她趁着余勇向前一带,将那盆子推下床头柜。随着咔吧吧两声大响,瞿红这才彻底踏实了。”从开始舔盘子,故事启动,到握著盘子达到性爱高潮,再到盘子断裂,曲终人散。如果从道具的巧用角度讲,整本小说堪称一个盘子的剧情史似乎也不为过。
较之小说的剧情化色彩,小说文本在谋篇布局上体现出了韩东叙事的一贯作法,小切口小体量的叙事。几乎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讲述了大王艺术村二男一女的在20世纪90年代的“美好生活”,文中的核心部分是第二篇也就是张朝晖归国后的三天两夜。在篇幅的安排上,这段远远超过了末篇。这也正是韩东式幽默与荒诞、琐细、尖锐等等交织辉映的精彩篇章。也正由于这部分叙事的华彩才使的结尾部分常乐一家的赴美出行,带着那么一点狂欢的喜剧气息。
当然,正由于这个聚焦式的写作,使得人物无不打上舞台剧人物的色彩,因此这部分看上去犹如一个三幕剧。在这个精彩的中心,堪称精彩绝伦的三间客房的桥段。
张朝晖住在长城长酒店的1727房间,后来瞿红在隔壁1728房间住下,房间的镜像式效果,使得瞿红在内心上获得了某种隐秘的平衡感,她在自作主张坠胎之后就在情郎隔壁住下平复自己,并且视其为一个全新的阵地,这个时候的她已经打掉丁老板的孩子,她力邀张朝晖到1728房间,“不嘛,你过来,你过来嘛,人家是女的”,然而也真是在这个房间,却是故事拐弯之地。瞿红的擅自主张,她自认为的堕胎是一次重新的开始,甜蜜的再出发,两人爱情新领地的分水岭,可却得到的是张朝晖的抗拒和不可原谅。爱情的纯粹,有时候却暗含一种谋杀。这就是爱情中的荒诞和吊诡之处。瞿红和张朝晖本可按照大家期许奔向圆满,可却落得再次分离的结局。
他十四年前在中国发展并不如意,到了美国也似乎并没有如期所愿,他才折身回国寻求新的突破,因此,可以说,张朝晖的果决,不仅仅来自他的价值观,还来自这个十四年间的物是人非带给他的心理冲击和惶惑不安,其实他并没有什么他的所谓道德制高点,更谈不上什么道德优越感。北京早已今非昔比,就连他曾经朝夕相处的瞿红、常乐都变成了“收藏界大佬”“国学大师”,至于他怀旧符号式的火锅也已经演变成了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中国式盛宴。一切的不适应让他最后选择再次离开。
张朝晖从1727房间逃遁出来,并没有离开长城长饭店,因为诺大的北京,他无处可去,他继续选择住在长城长饭店,1726房间自然是他不二选择。至于盘子在1727房间,成为一个关键存在,一直等到常乐和瞿红目送张朝晖前往航站楼返回在一场心力不足仅存仪式感的性爱后成为碎片,也成为瞿红告别过去的象征。自此,这个盘子才宣告结束,有意思的是,这个圆形盘子,碎了,故事却奔向了大团圆(常乐和瞿红修成正果)。更有意思的是,盘子在其中的巧用,即这个盘子在瞿红的情感世界里的重要性,作为绝对的男一号的张朝晖其实并不知情,他只是知道这个东西“早在十五年前就卖给了瞿红”。
张朝晖、常乐以及瞿红的三人情感纠葛史,所呈现的背景恰恰是一个喧杂闹腾的中国浮世绘。
由此可见,这个故事就更像一个中国切片,对俗世生活的描写,人物的刻画,十四年,三个人物,中间可谓渗透着韩东叙事的反讽、嘲弄和隐喻力量。十四年前的大王艺术村的生活,显得迷离轻巧,在观望中还不乏诗意。尤其是寄托张朝晖希望的投币电话的描述,如果十四年的时间作为一个分割,过去和当下的对照和疏离不言而喻。张朝晖自然很怀想当年的生活,但是生活早已经推土机似的来到了势不可挡的当前。这个当前与他的想象差驰千里。他的失落彷徨无助,甚至对当前诸多热烘烘的事实,极不适应。比如借常乐之口说出的交规,警察,开车习惯,“中国人是相反的,胡乱开车,胡乱做这个做那个,无章可循,就是有章也不循,车道山前必有路,摸石头过河但总能圆满完成任务,因此咱们中国人能适应千变万化的时代,而老外只能在棋盘式的条条框框利讨生活”。以及在饭局上的真话游戏得出的两厢生活对照,他倒是像一个不合适宜的人“这实在出乎张朝辉的意外”。十四年后的老友故地重逢,情人旧梦重温,无论是张朝晖,还是常乐和瞿红,甚至不可或缺的次要人物大猫和丁老板凳三天两夜的生活,深夜飙车,高档会所,火锅饭局等等都显得欢诞不已。荒诞强调的是社会和人群的一种疏离感,而这个小说里,这种日常式荒诞表现一种奇怪的变形,渗透一种欢乐气息,由于韩东一贯的克制冷静的反讽叙事使其更为明显,因此,与其说是荒诞,还不如说是欢诞更为准确。
韩东在一次访谈里曾经讲述了他的小说旨趣,“我本人是写小说的,偏好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理念,但在方式上有所不同。传统的方式简言之就是将‘假’写‘真’,惟妙惟肖是其至高的境界。而我的方式是将‘真’写‘假’,写飘起来,以达不可思议之境。”《中国情人》可以说是他的一次美妙的践行。在这部新作里,对这个时代、这个俗世的观察和描摹堪称精到准确,尤其是他的那种韩式幽默使得小说阅读极具可读性,这部作品和那些所谓宏大叙事不同,以小切片观照人生和社会,将我们已然熟视无睹的生活展露无遗,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是一次写作角度上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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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3月3日星期日
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年: 2013-3页数: 240定价: 32.00元ISBN:
通往皇家御码头之路
机灵的少年,
你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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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载《青年文学》杂志2012年第8期
广而告之:《跑步的但丁》
出品单位:贵州出版集团
摄影用图:邱于真(台湾摄影师)
作者简介:
Lin Yuan Zhong
林苑中(1974—
小说家,诗人。1974年出生于江苏扬州,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大学时代开始写作诗歌和小说。作品散见《收获》《山花》《钟山》《芙蓉》《青年文学》以及《今天》(北岛主编)等海内外文学刊物。有作品入选《中国诗歌年选》《中国诗人》《诗选刊》《70后诗人诗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以及多种中国年度最佳小说选本等。代表作品《铁皮鼠》《韦镇小道》《婚后的卡夫卡》等。著有长篇小说《雨语者》、中短篇小说集《沙发上的月亮》等。系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曾先后供职江苏扬州教育学院中文系,十月杂志社等等,现居北京。
内容简介:
生于70后的作家林苑中,以其独特的叙事讲述了七个令人难忘的故事,故事涉及到一个诗人和他的家庭,一个因玩笑而获祸的倒霉蛋和他糟糕的生活,一个固执敏感的老妇人,一个意外发了横财的打工者,以及一个任性、聪颖而清醒的国王。作者还以其娴熟精湛的叙事技巧讲述了在河流上两个死者的故事,他们是一对陌生人,经过一路漂流然后相遇。每个故事无论从结构、细节以及行文风格,都别具一格。
腰封文字:
继小说力作《沙发上的月亮》后林苑中再推精彩新作,
以精湛的叙事技巧讲述那些卑微人生的情感遭际,
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我们安静下来值得进入的小说世界。
赵毅衡,邱华栋,周公度
干,师永刚,李&
吴晨骏,黄&
封底文字:
“林苑中的叙述之残酷比得上昔日的苏童,他的意象之尖利比得上昔日的残雪,但是他不必与别人比,他是自成一体的,像所有顶尖的先锋作家一样。”
——赵毅衡(著名评论家)
&“林苑中的叙事触及生存和人性,语言的质感透射体验的深度,从这两点看,他很好地接续了现代主义传统,代表七十年代后作家可谓当之无愧。”
——北村(著名作家)
同时写诗的小说家往往更加注重语言,在对语言杂质的过滤上他们动用的筛子往往更加细密,林苑中正是如此,他的语言叫我读来舒服,讲究而不失其原本的质感。江南出身的作家注定是细腻的,苑中也不例外,但好在他细腻而不纤弱。
——伊沙(著名诗人)
坚持先锋写作的作家中,林苑中发展出自己绵密、平稳的实验风格,这种风格在新作中犹见明显,这本小说表现出潜流暗响的实验性。
——梦亦非(诗人,评论家)
读林苑中的小说,你便能真切地体会到一种纯正从容的小说写作的魅力。林苑中的语言温软从容,朴素流畅,绝没有丝毫的矫情。他之于文字的缠绵又是优美的,真诚的。耐心读下去,读到最后,你会忍不住叫好,那其中原来有一番大天地。
——李樯(诗人,小说家)&
&面对他孩子般的认真,隐幽的智慧,谁都愿意能像古人抚琴以应和,而回避另一些昂首阔步,好不神气的作家。
——黄梵(诗人,小说家)
林苑中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小说创作,并且成绩显著。我深知他朴实的为人,他广博的阅读,也一直注视着他这么多年面对小说专注而孜孜不倦的态度,因而我也能清晰地看清他小说艺术的真相。林苑中小说语言和技术的优秀是显而易见,这一方面得益于他多年的诗歌写作训练,另一方面得益于他沉锐而敏感的个性。我相信“一叶一世界”,他的小说正在构筑一个庞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悲伤、绝望、仁慈、神秘、无情、天堂、地狱交错存在,而且事实上,林苑中的人物似乎竭力地在摆脱历史的离心力,他们的挣扎和徘徊也将如福克纳一样编织成一个巨大缜密的帕县体系。说好说坏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与其对一名年轻的小说家做一个华而不实的评价,不如静静等待。林苑中的小说是值得期待的,他的伊甸园之梦(奥登语)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它还属于广大读者。
——育邦(诗人,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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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陛下
文/林苑中&
新实力华语作家作品十年选
主编@王小王
收入@《溺水手册》
“我不是一个有钱途的小说家”
1.我知道,你原来是写诗的,写过很多诗。你现在还写诗吗?你觉得写诗和写小说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我大学时代写诗源于读韩东的《他们》,那是一本很著名的民刊,启发和引导了很多人写作。我读《他们》后写的第一首诗歌我还记得叫《绾相思》,那时候民刊的力量是很惊人的。后来陆续的写过很多诗歌。现在写诗歌很少了,因为这个跟自己的状态有关系,《诗潮》杂志曾经发过我一篇诗学文章,在那个文章里我强调的是诗歌不是刻意而为之物,它是闪亮的一瞬。需要倾听,但是忙碌的生活,脚步慢不下来。应该学会让脚步等等灵魂。在那种情况下才能写出诗歌。这大概就是移居北京之后很少写诗的缘故吧。写诗是一种隐秘的表达,但它又是敞开的,当然只对少数人,读懂它的人。而小说不一样,小说就如果壳,它本是就是一个小宇宙。它相对完整,里面一应俱全。当然它不能完全看作是一个现实世界的镜像,小说世界和现实之间的关联一直存在,但是不是一种简单的对称关系。
2.你发表过几十篇中短篇小说,也出版过长篇小说。那么,对中短篇和长篇,你更偏爱哪种?能否说说你未来的大致创作计划?
其实,中短篇写作更能体现出技术,它是一个“小活”,它的丰沛坚实除了取决于对现实的敏感和体察,还在于你的价值观。你对这个世界判断力。或者说你有没有小说哲学。我现在愈来愈感觉到扎实的讲述一个故事,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至于,在篇幅上,无法偏颇和侧重。从写作愉悦度上来讲,中短篇更有意味些,就像一场限时赛一样。从起点出发,到终点结束,酣畅淋漓的感觉更突出一些。而长篇就不一样,那是一个漫长的旅程,也是一个艰苦的开拓挖掘的过程,那个时候的你就像驾驭着一个笨重的掘土机拱动着黑暗的泥土。你沉浸其中慢慢迎来希望的光亮。至于未来的创作计划,似乎并没有,因为我知道变化永远比计划快,这是一个生活常识,其实也是一个写作常识,至少在我身上是这样。我现在在写一个长篇,已经写到九万多字。
3.著名评论家何镇邦说,你的小说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大胆的探索精神。他的话含着对你的技术上的肯定和鼓励,那么,你觉得小说仅仅需要技术就够了吗?你怎么看待小说叙事?
何镇邦老师这话是针对《沙发上的月亮》说的,当时这篇小说是刘恪老师约稿参加湖南《芙蓉》杂志路军杯小说擂台赛,那一期有李冯、徐坤等人。在这篇小说中的“作者”时不时的加入讨论,且引入“读者”参与。这个手法的运用目的之一就是让你一而再的中断阅读快感,以期激起更大快感的阅读体验。小说叙述技术到今天已经非常完备,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成熟,各种各样的写法都被实验尽了。但“怎么写”“写什么”的讨论一直没有停止,我在一次朋友聚会中和写作的同道谈到了这话题,我们提到了写作创意学。这是一个崭新的概念,这个里面含着想象力的拓展,写作意旨和趣味等等。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成为一个作家,更难了。虽然现在身处互联网时代,人人表达似乎谁都可以成为作家。其实不是这样,成为一个作家不是更容易,而是更难。就像全民赛跑,何以你能胜出?其实这样一来成功的基数更小了。这就要求在写作上不断的探索和创新。当然任何一个小说都应该有它相契的叙事语言,简单的说,就是内容和形式相匹配。因此一个在风格上一成不变的作家很快就会被无情的淘汰掉。
4. 你打过一个比喻:故事是石头,小说是金子,小说家就是那个手执魔术棒点石成金的人。你是否在对自己充满自信的同时,也有不小的野心,甚至狂妄和自以为是?
一个写作者有野心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野心并不能代表不警醒。我觉得一个优秀的作家,它应该是警醒的,独立的,对尘世保持着足够的好奇和兴趣,还有足够的耐心去研究。仅仅有故事,不成其为小说,小说家不是传统意义的说书人,也不是“文以载道”的拯救者,它只是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来布置另一个世界。有人说,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就是将自己个人的想象强加于大众。我觉得说得非常好。
5.说说你的新书《沙发上的月亮》吧。这本集子中的作品,都是已经发表过的吗?都是你自己喜欢的吗?如果有其他更喜欢的,为什么没有选进去呢?
这本新书收入的都是在《收获》《山花》《芙蓉》《小说选刊》等文学期刊上发表过的。但是并不是每一篇都满意。由于编辑体例上的要求,这本书主要选择了一些关于婚恋内容的小说。它们在我的小说写作中,仅仅是一部分。或许这部分能快速的和当下人达到共鸣?其他的如我喜欢的小说《韦镇小道》《溺水手册》《五毛钱戏剧》以及《婚后的卡夫卡》这些篇目因为不符合这本书的体例而不得不割舍。或许会出现在我的另一本书里也说不定。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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