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喉咙发炎鼻子塞怎么办着睡觉另一天早上起喉咙会不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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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锅(美丽新世界+搏击俱乐部+一无所有+Equilibrium+The Giver)的大杂烩AU
01珂赛特趴在床上。书摊开来,铺在眼前。手边的黑色立方体播放器里传出歌来。她刚洗完澡,换上绸睡衣,等着头发干透。身下垫着新买的小毯子,珍珠白色,毛绒绒,绝不会掉毛,柔软顺滑得可以融掉铁石心肠。以前用的草莓色毯子正躺在楼下垃圾桶里,等着垃圾车把自己接走。它没什么问题,只是旧了,毛变硬了,不够柔软,颜色也不再鲜艳。该说再见。扔掉总比修补好,扔掉总比修补好。我们爱新衣服,我们爱新沐浴液,我们爱崭新的小毯子。她漫不经心地捋了捋一绺湿漉漉的金发。本可以用烘干,但感觉到头发自己慢慢变干让珂赛特感到愉快,像只不必担心晚饭牛奶的猫。也许她只是喜欢等在头发干透的时候读书。在所有时间都被浪费并只可能被浪费的时候,创造出没有时间会被浪费的错觉。她在等头发干透,她在读书,全面利用,没有什么被浪费掉。错觉,错觉,错觉。头发凉丝丝滑溜溜,她从发梢里捻出水珠来。用食指、中指和拇指搓着那点水,感到水珠蒸发,指尖的感觉由凉湿变干暖。书页有粗糙的手感,小腿蹭着的毯子毛茸茸,绸子睡衣是顺滑的。晃着双脚,脚指甲上涂了甲油,介于淡粉和藕色之间的裸色,在黑暗处会有夜光,黄色荧光。钻在被子底下,看起会有趣。爱潘妮喜欢红色,血红,新鲜的血和凝固的血,还有干透的血。但那就不能被称为红色了,该是黑色。爱潘妮还喜欢深紫、中毒一般的浓绿,和把自己伪装成星空的加闪粉墨蓝。再翻过一页。楼梯里传来脚步声。珂赛特听着钥匙在锁眼里转动。门关上的声音。爱潘妮扔掉鞋子的声音。她换上了拖鞋。“你听的是什么?”她在门口嚷嚷。“一首歌。”珂赛特没有从书上抬起头。“难听死了!”珂赛特把两分心思从那书上分出来,模模糊糊地想着,觉得音乐难听是否是爱潘妮接受的条件反射教育和睡眠教育的成果?她又分心听了听那歌。倒也不一定,歌确实挺难听。“是挺难听的。”珂赛特又翻了一页,“你今天用的是什么香水?闻起来不同了。厂里新进的?”“没有。这味道是巴纳斯山的。他在成吨地往自己身上抹香水,味道浓得能让大象呛死。”珂赛特抬起头来,看着。一双蓝眼睛,从颜色到毫无情绪流露的特点都让它们像是镶嵌在瓷器上的宝石。轻轻敲一下就会发出让耳朵无法忍受的噪音,还有一地白色碎碴,把人光着的脚扎出小洞来,扎出血来。血红和惨白总是很般配。“你嫉妒了!”爱潘妮咧嘴笑起来,“珂赛特小姐,嫉妒不是健康得体的感情。它是属于旧世界的毒虫,得踩死才好。你该去心理辅导。”“我当然没有嫉妒。”珂赛特把一绺金发拨到耳后,“何况我知道你为什么见他。猫咪们把毛线布下了?”“是的。一切顺利。已经做完了信息中转,就差总控中枢了。”爱潘妮解开围巾,“这是什么歌?难听死了。”“不知道。就是首歌。”“你在干什么?”爱潘妮脱掉外衣。“等头发干。”“看的是什么?”她把外衣挂起来。“一本书。”你在盒子里看到的,是真正的现实。“什么书?”“不是什么书,就是一本书。”把物体化为人,把人化为物体。她是个玩具娃娃,有着塑料的手臂。如果他们卸下她的胳膊,珂赛特想,也许她不会流血不会疼痛,轻轻松松卸下手臂,露出一个塑料关节。爱潘妮蹦上床,把珂赛特撞翻。“别闹!你看的是什么书?快告我!”“噩梦之匣和出埃及记。”珂赛特扔下书,笑着和爱潘妮扭成一团。被冷落的书趴在小毯子上,像只被主人抛在一边的宠物。“读书是错误的!珂赛特小姐,我的辅导员老师。你会扭曲孩子们心灵,给花盆里浇毒汁。”“我在做审查工作。”“不许开脱!我会惩罚你。”“你?别忘了谁是老师。”爱潘妮终于闹够了,两个人都心情愉快。“今天过得怎么样?”爱潘妮在床上坐直了身子,“你去见你那个,呃,那个什么。我忘了那词怎么说。”“养父。”“对。我总忘了这词。毕竟你和其他人不同。你今天去见养父了?”“是啊。”珂赛特把书收进抽屉里。“他在过渡院怎么样?”“挺好。他和那别扭老头居然发展出了一种非常融洽的关系。简直难以置信。”“哪个老头?”“以前是警务人员的那个。特固执特别扭那个。我忘了他叫什么。今天去的时候,我养父在读书给他听。两人一人一把摇椅,中间是张桌子,摆了热茶。我带了蛋糕去。我父亲就给他读“碟形世界”。但他就是不承认自己在听。难以想象。我父亲临死之前居然还会和他成为朋友。”“别这么说。”“别怎么说?死?”“这是已经废止的词。”“当然,当然。撤销,我该这么说。但其实就是死。不如说得直截了当,杀死。”“珂赛特!”“很快,他会得糖尿病,他会得心脏病。当年龄增大造成生活质量下降和幸福感减弱,撤销程序就会执行,以避免痛苦。可以理解,这是离去的最好方式。避免痛苦。我们社会的一贯宗旨,稳定和快乐,消除痛苦。”爱潘妮把珂赛特揽到身边。“有养父是什么感觉?有父亲是什么感觉?”“不好说。就像你没法对我讲解被孵出来的感觉。”播放器猛然叫起来,开始播送另一首歌。同样相当难听。珂赛特伸手把它关掉了。她们并排坐在床上,珂赛特低着头,半干的金发垂着,脚趾甲上涂着指甲油,但手指甲上没有涂。双手垂在腿边。光洁的皮肤、缺乏表情的面孔和清澈空洞的蓝眼睛,她像个瓷娃娃。“我买了新唇膏。”爱潘妮决定换个轻松话题,“从巴纳斯山家出来以后,我去了商场。放在包里了。”她蹦下床,奔向自己的提包。“颜色比较深。”翻过小镜子、粉盒、钱包等等,她在包底摸到了新唇膏。“这管是什么味道的?玫瑰?草莓?”珂赛特抬头问。“樱桃。”爱潘妮坐回珂赛特身边,“我们来试试颜色。”她打开唇膏盖子,露出暗红色膏体。在手背上画了一道。然后交叉着画了另一道。一个血色的叉。
02 格朗泰尔喝了酒,格朗泰尔嗑了唆麻。到达古费拉克家时,他已经一塌糊涂,与一滩烂泥之间的距离只有他的身高。“大写R,来这儿做什么?”古费拉克拉开门,看到门口那个醉汉,“你不是该跟安灼拉……”“跟安灼拉共度良宵?你已经听说了?这么迅速?!”古费拉克耸耸肩,展示自己作为八卦和小道信息中转站的风姿。把格朗泰尔让进屋内,准备接收新鲜出炉的最新一拨八卦。 星期五,安灼拉主任与他的银灰色外套共进午餐。他从来都在公共食堂吃饭,节省时间。在那一周里,格朗泰尔的工作是给食堂画装饰性壁画。与其说是装饰性,不如说是商业性。墙上要展示的是巧克力糖广告,成板的巧克力,售价只要4.99,如果有会员卡的话。在一周的绝大部分工作时间里,格朗泰尔都在心不在焉地往墙上抹大片颜色,深棕和浅棕。还有一点鲜红,一颗樱桃。可惜,那款巧克力里没有樱桃,也没有杏仁,也没有葡萄干,只是巧克力。安灼拉端着餐盘挑选食物时,格朗泰尔正在往手上戴手套。他早就吃了一顿饱饭,午休结束,准备拿起刷子蘸颜料。从眼角瞥见安灼拉的银灰外套靠在自选台边,格朗泰尔就把刷子扔下了。直接扔进棕色颜料桶里,不过没有“扑通”一声,颜料太粘稠,只能发出一丁点憋屈的“噗”声。安灼拉低着他满头金发的脑袋,一本正经把面包片往盘子里捡的。格朗泰尔匆匆忙忙把沾满颜料的脏手套从手上扯下去。安灼拉端着盘子走到桌边,坐下。几乎在同时,格朗泰尔在他对面坐下了。“嘿!安灼拉!”安灼拉抬头瞪着格朗泰尔。“错了。您好,安灼拉主任!或者只叫主任?”“格朗泰尔,不要闹。你知道叫我安灼拉就可以。”安灼拉挪动了一下餐盘的位置。微调,几乎看不出位移。大写的R坐在他对面,快快活活。外套够脏,袖子和肩膀上都沾了颜料,绝大多数都是难看的棕色。R的头发和脸上也沾了一点。脸上沾的颜料是红的,刚看到时他有点担心是出血。“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格朗泰尔微笑起来。“当然记得,大写的R。从孵化室直到学校毕业,一直是同一批。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安灼拉扯出餐巾。“好极了。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安灼拉目光的冰冷程度足够把一头长颈鹿变成棒冰。但格朗泰尔身上那股活泼热乎劲儿能抗拒整个冰期。“安灼拉,既然你还记得我。我是说,你和我,咱们能开始交往吗?”安灼拉一手攥着他的叉子,一手攥着他的餐刀。格朗泰尔低头看看刀叉,觉得应该建议餐厅不再发放刀叉使用,只给勺子用,以避免流血事情。准确地说,是应该在过去提出建议,避免现在即将发生在餐厅的流血事件,保证就餐人员与无辜画匠的生命安全。好吧,他并不无辜。“说得正式一点,我可以申请和你交往吗?”格朗泰尔又说了一遍。“什么交往?”格朗泰尔觉得安灼拉在明知故问。“你知道。吃饭、出去玩、听音乐会,住在一起什么的。听说你和公白飞分开了,所以,我想……”安灼拉低头看看盘子里那几片面包。他错过了用餐时间,只有面包。葡萄干面包,但他拿到的这几片面包上连一粒葡萄干也没有。“是的,我们是分开了。我现在还没有任何临时伴侣。”“你瞧,长时间没有伴侣可不好。让人觉得有什么感情有缺陷,热情过头或是优柔寡断,都是不健康的。当然不是说你有任何缺陷,你完美得跟门口的天……错了,门口的我主福特石雕似的。”格朗泰尔发现自己差点说错话,但把话说正确之后,这话也压根儿算不上恭维了。门口那雕像不算难看。好吧,不算很难看,离远了看其实也还不错,就是有点大小眼。把安灼拉比作福特雕像简直像是把青蛙比作癞蛤蟆,好吧,又错了。把天鹅比作癞蛤蟆。但似乎把我主福特称为癞蛤蟆有些不敬。好吧,应该是把天使比作我主福特。又错了,天使是被禁止的。“我只是说,一般认为,长时间没有伴侣总是不大好,对身体不利,而且不愉快。”格朗泰尔跌跌撞撞继续说下去,“所以,我就来申请交往了。”安灼拉继续瞪着大写的R,目光呈现出末次冰期的全盛期状态。格朗泰尔努力保持西太平洋暖池的热力,磕磕绊绊地闹下去,“你同意吗?你允许吗?批准吗?”“我同意。”安灼拉说,给自己灌了口水,全新世来到。格朗泰尔坐在对面,一脸惊呆样儿,似乎他没料到安灼拉会同意。“我允许,我批准。”安灼拉继续说。“想清楚。你果真同意?”“是的,我们可以开始交往了。”安灼拉拿叉子扒拉着盘子里的面包片。“好极了。”格朗泰尔从椅子上站起来,“你现在仍然住着双人公寓?”安灼拉点点头。“我……可以搬到你的家里吗?如果不麻烦。”安灼拉想了想,“可以。”“什么时候搬过去方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明天怎么样?周六我有时间。”“我没有时间。”安灼拉说,掏出钥匙环,卸下一把钥匙,“你拿好钥匙,明天自己搬过去。住址是2087/T/46-3。”“好的。我今天晚上就收拾东西。”格朗泰尔接过钥匙,感到自己的手指碰上了安灼拉的皮肤。“你最好在下午把工作做完。”安灼拉把钥匙环放回口袋,瞟了一眼那面墙。只涂了一半的墙。“我会画完,只要我愿意。你就看着吧,安灼拉。”格朗泰尔奔向刷子和颜料。安灼拉松了口气,他终于可以吃午饭了。 “今天,上午,我把东西都搬进安灼拉的公寓里。”格朗泰尔坐在古费拉克的沙发上,把脑袋靠在沙发背上。觉得脑袋发昏嘴里犯苦,特别想来杯酒。但古费拉克不肯,声称他已经喝得太多了。大写的R只有清水可灌。“很多东西。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东西。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东西,要把它们堆在一起,才能知道太多了。多得没有地方放置人类。该把人类删除,不然他们会窒息而死。那样更痛苦,不是吗?床垫和床不用带,桌子也不用带。但桌子里塞满了东西,肚子里长满肿瘤就是那样。牙膏和牙刷,肥皂里掺了碱,本子,我有十三个调色盘。真是吉利的数字。还有一只会咕咕叫的小矮人、红叶标本,想必是我在瓶子里时压制的……”格朗泰尔咕哝个不停。“安灼拉怎么样?”古费拉克打断了他。“什么怎么样?相貌怎么样?性格怎么样?”“别装傻,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安灼拉技术如何?我一直好奇。但是公白飞,你知道他从来不肯说什么。”“不知道。”格朗泰尔假装清水是酒,给自己灌了一口。“你们还没有……?”“嗯。今天晚上。”格朗泰尔扫了一眼挂钟,“错了,昨天晚上。在安灼拉视我为空气一整天以后。我对安灼拉说,我们可以开始试着了解对方,了解对方的身体和喜好,稍微亲密一点,有点身体接触。”“继续,然后你们做了什么?”“安灼拉从他的一堆工作中抬起头来对我说,他可以给我十五分钟时间,并且我得先洗个澡。洗澡时间也算入十五分钟内。”古费拉克咳了一声,然后大笑起来。“不要幸灾乐祸。”格朗泰尔闭上眼睛。“然后呢?你们在十五分钟之内完了事?算上你洗澡的时间?”“别逗了。洗澡都需要半个小时以上。”“洗澡用不了半小时。冲一下用不了几分钟。”“我喜欢泡在浴缸里。”格朗泰尔瞪着天花板,“既然他说他很忙那么改天。然后,我去酒吧给自己找了点儿乐儿。然后,我坐在你的沙发上。” “深表同情。”古费拉克说。作为同情的实物表现,他拆开一包巧克力糖,“来吃点儿。”格朗泰尔把巧克力糖推开,“画了一礼拜这玩意儿。不想见到实物出现在眼前。”古费拉克就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块,“大写的R,你觉得公白飞和安灼拉一起时也是‘十五分钟’待遇吗?”“我怎么知道。”古费拉克叹了口气,“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分开吗?”“我怎么知道。”“照安灼拉说,他们分开是因为观点分歧。公白飞什么也不说。也许他再也忍受不了安灼拉了。”古费拉克往嘴里又送了一块巧克力,“他们从青春期时就在一起了。差不多七八年了。哎,他们是几岁时在一起的?”“十四岁?要么就是十五岁?那是安灼拉唯一一次被送去心理辅导,因为他对性行为毫无兴趣。治疗师倒是逗得很,把他介绍给另一个对性行为毫无兴趣的小孩。把他俩配成一对儿,问题解决了。”“那时候,你可没少追求安灼拉。用各种方法吸引他的注意。”古费拉克向第三块巧克力进攻。“是啊,是啊。”格朗泰尔不忍心看着巧克力全部落入古费拉克腹中,于是也拿了一颗。“记得当时,一旦听到你吹牛说笑话的音量加大,我们就知道安灼拉进屋了,或者刚好路过。还有,你喜欢抢他的书,就抢他正在看的那本。让他追你。他说任何话你都会接茬,故意唱反调。”“我永远都在唱反调。”格朗泰尔终于扯开了糖纸,把巧克力送进嘴里,“抢他的书没有用。抢过两次以后他就不再理我了。”“你粘着他没用,他冷得像冰雕。”“石雕,冷冻过的石雕。不是冰雕。冰雕好歹会融化。十五岁以后我就对安灼拉没兴趣了。”“是吗?那这次为什么又……”“这次是因为热安的事。”格朗泰尔让自己坐直一点,“十五岁的时候,安灼拉变得不像一个人类。但见到他对热安的态度,看来还是个人。”“怎么说?”“十五岁的时候,他看起来像是,呃,阿尔法型准主任机器人,升级中。”格朗泰尔装出机器人的声音,“他小时候还不是那样。但是十五岁以后,‘为升级为主任机器人进行信息输入整合’。”“你说得太夸张。”“安灼拉的热情只在于建设美好世界,只有光明。他的志向是消除人类的痛苦,准主任机器人程序设定的终极目标。按照终极目标搜索信息,输入信息,规划多种试行方案,反复修正。等待升级为主任机器人后实施。这就是他当时忙着做的,他把脑袋埋进无痛苦完美世界的建设蓝图中,甚至感受不到身边人的痛苦。他从来没有费心关切过任何个人,因此可以吹嘘他爱的是全人类。”只有古费拉克嘬巧克力的声音。格朗泰尔继续说下去,“直到热安出了事。你我都清楚,按照规定像热安这样痛苦程度严重、自我伤害级别高、逆转可能低的病例,处置结果只能是启动撤销程序。安灼拉没有按规定处理,他没有撤销热安,而是把热安送去治疗。因为他,热安才能活下来。”“不!热安的问题没有那么严重,他原本就不会被撤销。不该被撤销!”“你在自我安慰。”格朗泰尔瞪着古费拉克。后者已经忘了自己嘴里还有半块巧克力。“好吧,安灼拉是没有按照规定办。他顾及私人感情,违反了主任的规范。这算是滥用权力……但我不会说出来!我不在乎他利用主任的权利照顾朋友,只要热安活着!”古费拉克用一只手捂住眼睛,顿了片刻,“我这话听起来很混蛋。”“怎么混蛋了?”“像旧世界那些不遵守规定的混蛋。‘我痛恨以权谋私。但如果能让我获利,我就对以权谋私举双手赞成’,会这么说的那些混蛋。我就像他们。”古费拉克叹了口气,“但在热安的事上我只能做混蛋,我很高兴他不会被杀死。”格朗泰尔拍拍他的肩膀,“你太严肃了。没人愿意看着朋友被撤销,尤其是热安那样的朋友。除了自己,他不会伤害任何人,他让自己太痛苦了。安灼拉无视规定,让热安活下来,这让我觉得他还算是属于人类的。”格朗泰尔又拍了拍古费拉克的后脑勺,“如果他真是主任机器人,热安已经被撤销了。”“因为这样,你希望和他交往?”“是啊。”格朗泰尔让胳膊继续搭在古费拉克肩膀上,“你最近去看热安了吗?”“今天刚去过。”“他怎么样?”“治疗看起来还是有作用的。他说他会好起来,会好起来,保证。而且期待着我再去看他。但是,他还讲了星空。”“星空?”“他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星空都是仿制品,假货,不再是过去的真正星空了。旧日的星球、大气和火焰都被拆散、分解成微粒,再拼装成新的仿制世界。真正的世界再也不存在了,它已经被拆碎,拼凑成仿制的世界。他就这么说,所有人都活在仿制品里,却不知道真正的世界已经死了。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想,还是有点疯疯癫癫。我担心他的情况没有太大改善。”“也不算疯。”“他一定会好起来。”“热安不在的时候,你有再和什么人一起吗?”格朗泰尔继续问。“有两个小伙儿三个姑娘想和我发展,我都拒绝了。”“一直一个人呆着?”“是啊。”古费拉克也靠进沙发里,“记得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吗?与一个人固定交往一个月都会觉得腻烦,想要换个伴侣。总是换来换去的,不断尝新换花样。”“哈,别说一个月。那时候我巴不得每周都能换个伴侣。”格朗泰尔乐起来,“你也一样。我记得你保持了我们那一批阿尔法伴的侣数量记录。是多少来着?”“372,现在是这个数。”“受欢迎的家伙。可你现在连着拒绝五个人了。”“我想我是老了。真是奇怪,现在只愿意身边的人是那一个。我确实老了。”“确实,你说起话来像五十岁的老头,或者像个禁欲的人。不道德的家伙。”古费拉克照着格朗泰尔后脑勺来了一巴掌。“再来块巧克力糖?”格朗泰尔拿了一块送进嘴里。
03 缪尚咖啡馆位于地下二层。它假装自己是有窗子的。四面墙壁上的画框是窗框,画中的就是窗外的景致。一扇窗外是夜幕下的都市,灯光一点点亮起;一扇窗外是波浪舔舐的沙滩,留下两只惨白的贝壳;一扇窗外是落雪的森林,白桦的树枝被积雪压弯了,树洞里大概藏着鸟儿和松鼠。弗以伊喜欢缪尚,这咖啡馆不限种姓开放。灯光柔和,客人交谈声都压得低,没有杂乱的音乐打扰。只要买一杯饮料,想坐多久就可以坐多久。但这都不是让他喜爱这里的最重要原因。最重要的原因在缪尚的一角,柜台边上的小柜子里。打开柜门,里面堆着由顾客捐献或被顾客抛弃的书。扯掉了封面,扯掉了封底,扯掉作者介绍,扯掉扉页和版权页,包上广告彩纸的书皮,像隐姓埋名的罪人,套着伪装的外衣。其中不少都是本该被销毁的书,弗以伊很愿意认识它们。 屋外的世界下着雨,从缪尚的窗口看不到。弗以伊座位边的窗外,是雪中的白桦林。有时候,他以为自己真的在北方,再看一眼时,就会见到鸟儿从树洞口探出尖嘴,鸣叫起来。在落满积雪的无人森林中,鸟儿的叫声肯定脆得像冰雪,脆得像压断的树枝。他没有见过森林,也没有见过几只鸟。是书向他讲述森林,讲述鸟儿。弗以伊拿起一本新书。隐藏着身份的书,无法从外貌识别它。翻开香槟酒广告纸包的书皮,他见到它。天下雨了,公白飞不知道自己想去什么地方。离开安灼拉以后,空闲时间变得多了,似乎也变得格外空。他不太了解娱乐活动和打发时间的途径,了解娱乐活动的古费拉克又因为热安生病毫无娱乐热情。他总该去什么地方,总该用什么东西填起空着的时间,让它不会坍塌。公白飞记起古费拉克他们经常去的咖啡馆,缪尚。记忆的地图把他带到了这个有窗子的地下世界。 公白飞找了张靠“窗子”的位置坐下,随便点了点儿喝的。然后脱掉外套,等着含酒精的饮料被端上来的。“窗子”外是夜间的都市。这画中的城市与公白飞方才穿行其中的城市倒也相近。也许画中的城市颜色更鲜艳些,更具危险性,埋藏着意外与恶行。被关在缪尚门外的城市更平和,霓虹灯光没有画中刺眼,角落处也不像画中的街角那么阴暗。都市被夜晚盖着,沉静甜美。窸窸窣窣的雨水跟着帮忙,抹去都市楼房尖锐的边角与汽车鸣笛的噪音,软化了广告牌鲜明的颜色。萦绕在雨水身侧的雾气将一切包裹起来,既清爽又粘稠,带着凉意却温柔。平静、安稳、愉悦,这个社会的宗旨与追求。人们已经结束劳动,开始晚间的休息娱乐。柔软的枕头和一杯酒、美食和轻松的交谈、感官片和令人愉悦的性生活、和心仪的人去跳舞,或者磕一片梭麻,望向天花板上的花纹,放松身体,幸福感像柔软的海绵托着自己漂浮起来,接近顶灯的光明。也许,他在来的路上曾经遇到过安灼拉。公白飞想着,他们擦肩而过。在几乎可以忽视的小雨与雾气中,他从他身边走过。但这不可能。也许安灼拉看到了他,但没有向他打招呼。他会不出声地看着公白飞,微微湿了的金发、苍白的皮肤、抿着的嘴唇,还有他的蓝眼睛。都被雨水和雾气弄得模糊不清。公白飞知道,这只是他的想象,在来的路上他没有遇到过安灼拉。如果擦肩而过,他不可能注意不到他,即使他没有说话。再也不可能像过去一样了。公白飞清楚,一切都结束了。他们曾经亲密地交换观点与思想,毫无防备和藩篱,就像它们是一个整体,两个人枕着的同一个枕头,占据两个人头脑的同一团雾气。他们曾经躺在一张床上,一人看一本书,把读到的讲给对方,像是共同读两本书。当安灼拉让他的观点进入公白飞的头脑时,他不会感到恐惧也不会想抗拒,像是自己说服自己,自己与自己争辩,像是自己的手抚摸自己的身体。他们之间似乎没有禁区,直到禁区被发现。一切再也不可能像从前。 导火索是公白飞的抱怨。“今天接到了新一批下发的销毁书单。”那天回到家,他对安灼拉说。回想起来,感觉像是抱怨,“比上次的书单长了一倍。你知道吗?”“当然。”“从图书馆撤出,在书店下架,由仓库运出,甚至刚刚走出印厂,就要去做燃料。销毁书单长了,自由更窄了。安灼拉,我知道你对自由的态度。但是,有必要加强对书的控制吗?把阅读与书写的自由关在更小的笼子里,像关一只金丝雀,关一只麻雀?为避免痛苦,撤销无法拯救的人类。很快,就会以稳定和幸福为名,把自由也撤销了吧?”“为什么又提它。”安灼拉放下咖啡杯,“自由是个含混的词。旧世界的人就喜欢用它,用在所有的地方,从议院到厕所。像是棕纸上的标语,用得太滥,就被掏空了,字迹模糊无法理解,扔在地上由人踩来踏去。”“你不能否认自由存在。”“也许它存在,一个传说中的美好形象,但没人见到过实体,只看到模糊的影子或鬼魂,或者一个映像。但可以肯定的是,曾经与这影子同行的是混乱、恐怖和残杀,它们可是实实在在的。”“我只是在讨论销毁书单,不沾血迹只沾油墨。”“你觉得读一本书不会伤人?你觉得一种想法不会给人带来痛苦,一种思考方式不会害死一个人?看看旧世界里诗人的自杀率。有的想法被种植入无防备的头脑只会让人痛苦,命令人伤害自己。随便读书就像光着脚走路,不小心就会踩上尖锐的石子、生锈的铁钉或碎玻璃。我们所做的,不过是扫除路上的钉子。难道该让它们留在路上,然后看着人光脚走进碎玻璃里?想象一个更好的世界与着手建设它不同。随便想象人人自由且幸福是简单的,它会是个好口号。但如果希望人人幸福,怎能看着他们做可能伤害自己的事,怎能任由他们做让自己痛苦的事?在上学的时候我就不该任由热安碰那些危险的书,如果他从来不曾读过它们,也许他现在能有平静幸福的生活。”“如果不自由,怎么会幸福?”“只要觉得自己拥有自由。”自由,它是那底线。当安灼拉踏过它时,公白飞才意识到它存在。这是一切的结束。 第二天,公白飞申请了单人公寓。“为什么要这样?”安灼拉问,“如果有观点不一致,可以讨论。达成一致,或各持自己观点。不必分开。”“已经决定了。”公白飞说。安灼拉没有再试图阻止他离开。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收拾东西。公白飞没有抬头看他,没有再看他的眼睛。他试图从他们共用的物品中挑出属于自己的,只有几本书和几件衣服。把它们装进包里,和它们一起离开。进入一间自己的公寓,房间更小,却显得更空。他没有什么东西可放进去。另一个人不会进来,他把他关在外面。他清楚地知道,他们再也不可能像过去一样亲密。清楚得像新公寓中苍白的新床单,清楚得像新电视机的黑色棱角,清楚得像刚刚擦干净的窗玻璃,清楚得像房间里冰冷陌生的气味。公白飞坐在新沙发上,顶灯将整个房间照得空荡荡。他从未这么孤独,被关在盒子里,独自一人,而他被关在盒子外。像是初次分离的孪生子。或是身体的一部分被撕扯开来,他看那伤口。觉得刚刚经历了截肢手术,粗线把截断面的皮肤潦草地缝合在一起,勉强把他剩余的部分关在体内。血和脓从粗线缝合的伤口里往外渗。从某种角度说,他更自由了,但伤口让他疼痛。坐在他新公寓的新沙发上,在半夜三点钟对着新电视。对上面的画面视而不见。他需要的只是噪音。一次又一次,他对自己说,你太不成熟,太幼稚,太愚蠢,太自以为是,太自我中心。成年人应当能理性地处理意见分歧,成年人应该包容不同观点。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再与安灼拉一起生活了。那词打开了一道门,没法儿再把它关上,走出去就不能回头。那个词建起一座墙壁,即使他们试图否认它存在,它也仍立在着,把他们分割在两侧。白天工作中,有时候他和安灼拉会遇到,仍会交谈。过去公白飞常常感到,他们交谈时像是自己与自己对话,自己与自己争辩。但是现在,在分开之后,他们说话时像两个人,两个疏远的人,谨慎地保持着距离。生怕一个错误的词从自己口中溜出,减少对话,闭上嘴唇。中间遮着空气和银灰外套光滑冰凉的布料。如果他们在街上擦肩而过,公白飞知道安灼拉看到自己时的神情。他的蓝眼睛里有露出悲伤,一点儿悲伤。公白飞再也不知道这悲伤是源于安灼拉知道自己失去了他,他们间的亲密已经失去再也无法找回;或者,安灼拉的悲伤是来源于他无法修正公白飞的思想,无法救治他,像是因为无法修好一台坏了的机器感到悲伤。 公白飞坐在“窗口”,想到安灼拉。饮料被送了上来,他随便咽了两口。并不因为想喝,只是杯子被放在眼前,该做的事情似乎就是端起来给自己灌两口。就像现在他坐在这地方,只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该做些令人愉快的事情,但实际上得不到丝毫快乐的感觉。饮料没什么味道,也许有点薄荷味,就一点。公白飞把它喝下去,几乎没有意识到它是含酒精的。缪尚已经旧了,即使在地下,墙纸也退了颜色,画框或者说窗框的油漆剥落。桌子上有烟头的烫后的焦痕和已经固着抹不去的污迹。他想找些被涂在桌面上的句子,但只有一句,而且已经模糊了。公白飞甚至没法判断出那字母是E还是C。他放弃了,握着酒杯,抬起头来。“雪中森林窗子”旁边的座位,是古费拉克和热安喜欢的位置。过去他们带着他来这里时,总会坐在那个位置。还有格朗泰尔,他有时候也来。他们就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闲扯、喝酒、读书,有时候格朗泰尔会画画。格朗泰尔喜欢胡扯,一杯一杯把酒往肚里灌,让酒精浸到那些话里,把它们变成醉话。古费拉克也喝着酒,但速度要慢许多。微笑着,讲他新听来的趣事,开始一个讨论话题,或者只是讲个笑话。公白飞和热安更喜欢扫荡柜子里那些从销毁政策中幸免的书,只有听到感兴趣的话题时才会加入谈话。“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条件反射使人不碰书籍。”有一次,热安这么说,带着全然迷惑的神情,“如果诗歌是被翻译为文字的人,触摸一本诗集就像是碰触一个人。既然人与人之间拥抱不是被禁止的,为什么要禁止翻看一本书。”“拥抱?就像这样吗?”古费拉克笑起来,把热安搂在身边,低头吻他的耳垂。 眼下,在那位置坐着的是一位代尔塔。公白飞从他的咔叽色徽章上认出来。如今物质的丰富使得各种姓间在物质享受方面相差无几,相同的居住条件、相同的服装质地、相同的食物质量,在奢饰品购买方面也没什么差别。各种姓的服饰颜色不再做规定,转为佩戴相应颜色的徽章,但也不是强制要求。那位代尔塔,他在读一本书。有人在看着他,他能感觉到。弗以伊抬起眼睛,从书页上边缘望出去。有个穿着柔软蓝色毛衣戴眼镜的家伙正看着他。公白飞见那位代尔塔抬头望向自己,觉得一阵尴尬。盯着人看是不礼貌的行为,也许他未察觉到的酒精使他变得莽撞。拿起酒杯,公白飞站起身来,脑袋有点发沉。这清水一样的饮品居然是有效力的,正影响他的思维和平衡能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正向着那“雪中森林窗子”走过去。他来到弗以伊面前。“您好!请问,您对面的位置有人吗?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弗以伊点了点头。公白飞坐下,把酒杯放在桌上,双手握着杯子。“以前,我的朋友们喜欢这个位置。抱歉太鲁莽了。”“不用抱歉。”“你可以叫我公白飞。现在是中心医院的实习生。”公白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他像个试图搭讪但终将遭到失败的麻烦人物。说话唐突,而且唠叨。“弗以伊。制扇工。”“我们社会对扇子的需求不多吧?既然现在有中央空调。”话刚出口,公白飞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酒精干的好事,他已经不会与人礼貌交谈了。也许以后该多喝几次酒,让身体更习惯酒精,不然一点儿酒就会使他说出不得体的话来。“不。扇子不光是用来扇凉。我们做给女士随身带的小扇子,装饰品,像是胸针和腰带,增加神秘感和妩媚。”“有供男士使用的扇子吗?”“有。更多扇子是用于收藏的。类似集邮,扇子收藏者人数众多。我们每季度会有一个主题,限量发售。”“也许我该试试收集扇子,作为业余爱好。”“不过如果您想收集,我可以提供优先购买渠道。”“您的爱好是,读书?”“不算爱好,只是想读而已。”“我的朋友曾经说……也许我要问的问题太粗鲁,其实我并不想无理,也不是歧视和恶意,只是单纯好奇。请原谅我,可以问吗?”“什么问题。”弗以伊已经放弃读书了,把书倒扣在桌上。“听说,代尔塔从小会接受条件反射教育。让孩子们拿起书本和花,然后电击他们,用噪声恐吓他们。当他们长大以后就会对书满怀厌恶之情,不会再碰书了。但你……仍然在读书?”“你看到了,我在读。我读,因为我喜欢读。有的代尔塔讨厌书,有的代尔塔喜欢书,个体差异。电击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同等效果。”弗以伊把手臂环抱在胸前,“至于条件反射和睡眠教育,你听说过梦境骑士、逆行镜面、狗的巴普洛夫、空盒子,以及百灵鸟和猫老板吗?”“没有。它们是什么?”“一些团伙,或者组织。我说不好它们是什么。它们像是体内的肿瘤或者粘块,丝丝拉拉地牵扯着周围的组织。我没有参与,但知道它们存在。”“它们做什么?”“有的专注逆转条件反射教育和睡眠教育的成果,有的专注于争取自由,有的反种姓制度、反规则、反幸福、反对一切。”“我从没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当然,因为你是阿尔法。”这是一切的开始。
04 刚走进公寓门,安灼拉就闻到一股味道,古怪的味道,并不难闻。似乎曾经闻到过,但在回忆起这是什么气味时遭到了失败。挂起外套,放下提包。安灼拉在厨房发现了怪味的来源。格朗泰尔正在灶上煎东西。“这是什么?”他探头望望那平底煎锅,里面有些棕色的圆东西,热油围着它们吱吱冒泡。“蘑菇,煎蘑菇。我还做了炖菜。”格朗泰尔快快活活地回答。“我已经吃过晚饭了。”“我还没有吃过晚饭。”大写的R快快活活地放下锅铲,从柜子里取出两个瓷盘。“你和公白飞从来不自己做饭吃,是吧?今天我找炖锅,发现它还关在包装盒里。是我,英勇的R骑士,把它从永久监禁的悲惨命运中解救出来。”安灼拉冷眼瞪着他。格朗泰尔刚住进来几天,居然比他更了解厨房中物品的收藏位置。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平底煎锅放在哪儿,几乎没有用过,只是刚买回来时用它做过一次煎饼。煎糊了,他还被热油烫伤了手。公白飞给他涂上药膏,把焦炭煎饼扔进垃圾桶,然后他们打电话叫了外卖煎饼。杏仁味的,加枫糖浆。再后来,他们就把那该死的平底煎锅忘在脑后了。“小心!小心热油!”与煎锅不愉快的往事让安灼拉警告格朗泰尔。“别担心。安灼拉主任,你从来都是啃面包就水过活吗?冰箱的肚子里只有面包,你打算把它饿死?简直能听到它哭泣的声音。教堂里的老鼠,安灼拉的冰箱。不过,现在我把它塞满了,喂饱了。感谢我们仁慈的R骑士。”安灼拉打开冰箱门,里面确实塞满东西,瓶瓶罐罐、塑料盒子还有洗干净的蔬菜。安灼拉对蔬菜们不是很了解。更正,他了解蔬菜们的名称、种植范围、营养价值,但见到完整的生蔬菜时不大能叫出它们的名字。只有被食堂大厨被搅碎煮熟端上桌,他才能勉强认出它们。格朗泰尔把七只煎成棕色的蘑菇盛进盘子里,把盘子放在餐桌上,又取出一把叉子,放在盘边。“你尝尝。只加了盐和胡椒。”“我吃过晚饭了。”“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话。”格朗泰尔回到煎锅边,背对着安灼拉,“我知道你已经拿食堂里被称为食物的东西填过肚子了。就尝尝,一点蘑菇而已。”安灼拉拉出椅子,在餐桌边坐下,望着那七只蘑菇。莫名其妙地觉得那些蘑菇也在瞪着他。格朗泰尔扭头从盘子里偷走一颗蘑菇,送进嘴里。“味道不错。不过可以更好。”大写的R舔了舔手指头,回头照料锅里那批蘑菇,同时哼着歌,完全走调。 既然他坐在桌边,既然今晚没有工作要干,安灼拉觉得这是个适合谈话的时间。他坐直身体,把双臂放在餐桌上。蘑菇们瞪着他。“格朗泰尔。”“什么?你觉得蘑菇太淡了吗?应该再多加点盐?我也觉得有点淡。”大写的R对着平底煎锅扒拉。继续试图把歌哼到调子上。“格朗泰尔!”“咋了?”格朗泰尔仍然对着平底煎锅。“我想和你谈谈。”“谈啥?”“你。”“我有什么可谈的。谈我还不如谈冰箱,还有耗子。虽然现在没耗子了。”“格朗泰尔,我们需要严肃地谈谈。”“好的,好的,安灼拉主任。”格朗泰尔转过身来,终于面对着安灼拉,“严肃什么?什么严肃?谈吧。”“我同意你搬进来的原因。”安灼拉严肃地望着R,满意地看到格朗泰尔的神色也严肃起来。“很早以前,我就翻看过你的记录。从孵化室一直到重设置中心,昨天又去环境美化部浏览了你的档案。”“好啊。你已经把我从头发梢了解到脚指甲盖,从表皮了解到胃粘膜。但偏偏错过了心脏。”安灼拉忽视他的回应,继续说下去。“我也看过热安的记录,看过很多次。我想找出你们的问题出在哪里。是在哪一个步骤出了差错,让你们变成现在的样子?”“在卵子受精的时候,安灼拉。”“不。初始设置中,不该是这样。”格朗泰尔弹了下舌头。“十六岁以前,你的问题一直没有表露出来。记录显示你是个活泼、热情、精力充沛的孩子,热爱集体活动,对他人友爱,对性行为的兴趣符合社会要求。也许有时候行为随意、太过吵闹,但并没有违背社会规范的地方。直到十六岁因为行为失当被送去再设置。”“那些档案,它们记录我怎么行为失当了?”“你说了亵渎的话。复述它们是不合适的。”“别这么假正经,安灼拉。你十六岁的时候还不是这假正经样儿,至少会听听那些傻话。你知道我说了什么,你当时肯定听说过。”安灼拉低下头,“你说,幸福半点用处也没有,就像福特轿车一样,半点用处也没有。”“哈,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那是胡话,但我就是想说。”格朗泰尔又从盘子里偷了个蘑菇,“我得到后果了,被送去修理。我活该被修理。不过,现在教训已经吸取,重新设置已经完成,我被修理好了。”“我不认为你已经好起来了。环境美化部的三级刷墙工按规定由代尔塔担任,你的设置是阿尔法。你在做的工作不符合你的初始设置。从档案看,你并不是愉悦积极地生活工作。”安灼拉顿了一下,想了想,“你只是撑着不死而已。”“一切不都是这样吗。好吧,再设置中心没能把我完全修好。马马虎虎算修好。我可以管住自己的嘴巴,至少在专心刷墙的时候。别这幅严肃样子,安灼拉。我现在可幸福了。别这样子,你的眼睛看着有股悲伤劲儿,我不喜欢你悲伤。”“让你搬进来,”安灼拉顿了一下,“同意与你交往,是因为我觉得如果我们相处一阵,也许我能够改变你的状态。”“你想修好我?”“不要用修好这种粗暴的词。只是希望你感到愉快幸福,变得积极起来。你身上仍有问题存在,从言谈中就可感受到。我们应该解决问题。如果任由这些问题发展,你以后会感到痛苦,会滑向不幸的境地,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没能避免热安自毁,疏忽了。我至少应该拯救你。”格朗泰尔翻了个白眼。“我主福特哟。安灼拉主任,你打算拯救我?!拯救?你打算把我救到哪儿去?我不会痛苦,有唆麻在,你不必担心。”“热安表现出对唆麻的抗药性。我们开始担心唆麻的效用。”“别担心,成吗?我没事儿,我好得很,我天天快活得像白痴,或者白痴得像个快活的人。”安灼拉皱了皱眉头,“这样的话表明你不是‘没事儿’。我只是希望你好起来。”那蓝眼睛看着格朗泰尔。“好?安灼拉,告诉我,什么是‘好’?如果是对于我来说的‘好’,为什么要由你确定什么是‘好’?我不需要被任何人拯救,不需要由任何人拯救。”格朗泰尔把第二批七只蘑菇盛进第二个瓷盘里,又往锅里扔了七只白白胖胖的蘑菇,“快吃蘑菇吧,那盘都快凉了。凉了味道真的不好。”“格朗泰尔,你对自己该认真一点。”“认真?那我们来说‘好’吧。好就是幸福吗?好就是身心健康,情绪稳定,并且时时感到幸福?我只知道蘑菇凉了不好吃。”安灼拉没说话。“感觉到幸福就是幸福,感觉到自由就是自由。安灼拉主任,未来的安灼拉局长,安灼拉总统。你巴不得把所有人都存入计算机,然后让他们每天啃带血的牛排,舔自己的电子蛋蛋。哦,错了,那是对狗,不是对人。你巴不得把每个人都存入计算机,安排他们吃什么穿什么,安排他们最适合的工作,安排他们的性生活。每人都安排一条幸福的生活轨迹,把幸福、自由和性高潮源源不断地灌进他的的电子脑袋瓜。”安灼拉张嘴试图反驳,格朗泰尔没让反驳出口。“别说你不愿意这样,安灼拉。你只不过是做不到而已。如果你做到了,我就不过是条数据,一堆010101,一个虚拟的数字R,每天幸福得直冒泡。哦,也许我就是条数据。我怎么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活在虚拟的数字世界里?不,你不会往进加性高潮。你只会往我脑子里灌幸福和自由。”“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格朗泰尔在桌边坐下,坐在安灼拉对面,把一颗蘑菇放进自己嘴里。“别生气,安灼拉。让我们认真谈谈,谈谈你的问题。”“我的什么问题?”“你的性生活。它是个巨大的丑闻。”“这方面我的做法有违社会道德。但是太忙了,没有时间和精力。”“别找借口。你是在压抑自己以获得激情吗?激情可不好,它会让我们的社会不稳定。”“不,我只是忙,工作。”“如果不是你在应对能源危机第三次浪潮时表现出的果断镇定和出众能力,背德的性生活早就使你和公白飞被发配到某个偏远的岛上了。七八年中只与一个人有性关系,你知道有多少人说你恬不知耻?如果再这样下去你的前途就完了。你很年轻,已经是主任了,因为你解决起问题来像斩断成团荆棘的骑士利剑。但道德问题会限制你的发展。你本可以成为安灼拉局长,成为安灼拉总统。但是,道德有问题。”“我并不想做任何违背道德的行为。只是没有兴趣。”“这就是问题。安灼拉,你对性半点兴趣也没有,对姑娘们甚至不正眼看。金发和漂亮身材,聪明的脑瓜,能干的主任。有多少姑娘追求过你?你拒绝过多少姑娘?还有小伙儿?”“我不记得了。”“你知道这是不好的。”安灼拉没有回话。格朗泰尔继续说下去,“如果你想拯救我,让我‘好’起来。那么,也该让我帮助你,让你‘好’起来。这样才公平。”“是的。这样很公平。”安灼拉盯着桌面。“我会尽量向你认为‘好’的方向努力。”格朗泰尔说。安灼拉点点头,伸出手。“我也会配合,尽量做出改变。”格朗泰尔握了握安灼拉的手。“我们晚上可以试试。不要仅仅十五分钟。时间更长一些,不要有时间限制。你得放松点儿,洗个热水澡,看看感官片录像,也许服用一点唆麻。然后慢慢来。也许你会感到有兴趣。只要觉得有兴趣,以后就会愿意拥有更多的情人。”“也许。”安灼拉顿了一下,抬眼看看格朗泰尔,“你提出与我交往就是为了改变我不被社会认可的行为吗?”“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了。”格朗泰尔笑起来,站起身,把平底煎锅中的蘑菇都盛了出来,装在盘子里,推到安灼拉面前。把炖菜也盛出来端到桌上。安灼拉看着他。格朗泰尔拿了勺子,在桌边坐下,“吃点蘑菇吧。它们已经不算热了。”安灼拉用叉子扎起一块蘑菇,送进嘴里。觉得味道很不错,这让他有点吃惊。绝大多数情况下,对食物他从没有好吃或不好吃的印象。吃东西因为需要能量维持生存和工作的气力,类似于往轿车里加汽油。煎蘑菇确实挺好吃,虽然有点凉了。他又往嘴里送了一块。
05 格朗泰尔喂了自己一勺炖菜,“记得我们六岁的时候吗?”“有些印象。”“记得那天晚上吗?我在半夜里醒过来。毫无原因的醒了,不是因为噩梦,不是因为噪音,也没有地震。突然醒来,像是从空中摔落,或者穿过一道门,睁开眼睛,头脑清醒得和白天一样,似乎从没有睡着过。但我记得我刷过牙了,而且我躺在床上,身下是床单,头下是枕头,我的手里攥着被子。灰色的小被子,直到现在仍然记得清清楚楚,记得它暖烘烘的气味,和被子边的针脚。有个声音在说话,‘咔叽色很难看,我不喜欢和代尔塔孩子们玩,他们太蠢了’,声音特别轻柔,把那话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听到第三遍,我觉得腻味,在床上坐起来。窗口的窗帘拉着,看不到外面,门也关着。孩子们都睡在床上。那两列小铁床,每个床上有个灰色小鼓包,小山丘,钻在灰被子里的小孩子,睡熟的小孩子。我从床上爬下来,床有点高。我不想穿鞋子,很高兴半夜里不会有人让我穿鞋子。我就光着脚在屋里溜达,从这张床走到那张床,看那些睡熟的孩子。那时候,你睡在床上,侧身躺着,特规矩地把整个身子都盖在被子里,被子边一直拉到下巴。我记得注意到了你的金发,我走过去,歪头看你的脸。发现你的眼睛是睁着的,这吓了我一跳。当然,我没有跳起来或叫起来,只是在心里吓了一跳。蓝眼睛睁着,苍白的脸,盖着灰被子,安静躺着,醒着。”“记起来了。我当时睡眠质量很差,经常无法入睡,只能醒着躺在床上,听睡眠教育的录音。”安灼拉吃掉的盘子里最后一块蘑菇。“看到我,你的眼睛眨了一下。于是我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睡不着的人。我忘了我说过什么,也许说‘你也没睡着’也许说‘我们一起玩点什么’,我忘了。反正,最终你从被子里钻出来,爬下床。我们走到门口。我记得门缝底下透进来的光,特别弱的淡黄色,从走廊里溜进来的光,关在门外的光。当时我们太矮了,门把手很高。你要抬起胳膊来才能够到它。我记得看着你去拧门把手,灰色的睡衣袖子滑了下来,露出瘦瘦的胳膊,苍白的手指抓着门把,非常用力地扭它。然后,门就开了,像是奇迹。我说不好,开门是件普通事,孩子宿舍的门也不会反锁。但是,当时,你用了拧了一下之后,看着门吱呀一声向外打开,就像奇迹。我们往房间外看,走廊的绿墙壁,微弱的黄色顶灯灯光。我去拉你的手,你没有把我推开,而是握起我的手,往前迈了一步。我记得走廊的地面,铺着带着绿纹的光滑白石板,缝隙里是墨绿色,很奇怪的地面。我想着,那是传说中的祖母绿,被磨碎了变成浆,填满缝隙。你拉着我往前走。光脚踩在地面上,脚底发凉,一点声音也不出。我们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空荡荡的走廊,带绿纹的冰冷地面,绿墙和黄光。只有我们俩,穿灰睡衣的小孩,手拉着手。我抬头看挂着的黄色小灯泡,微微晃荡着,只有一点暖和,一点点。两侧都是房间,门关着。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里面藏着东西,关在门后面,锁在屋子里。现在,我知道那些都是孩子的宿舍,但在当时,每个房间都是谜。封闭的空间,无法知道里面有什么。你拉着我的手,沿着走廊走,走廊那么长。其实是很短的走廊,但当时我太小了,只觉得它很长。我们一直走到走廊尽头。那儿有个窗户,窗外黑透了。窗子旁边是楼梯,向上通向未知的空间,向下通向无底的深坑。我想那些楼梯都是没有尽头的,如果我们开始往楼上走,或者往楼下走,只会永远走下去,路过一个又一个楼层,永远到不了尽头。永远无法到达顶层或底层,根本没有顶层或底层。只是楼梯和楼层,不断循环没有尽头。你站在楼梯边,低头看着。我记得你那严肃的样子,像个若有所思的石雕孩子。那天夜里,我们没有走下楼梯,只在走廊里又转了一圈,就返回宿舍。轻柔的声音在黑暗里念着‘咔叽色很难看’,孩子们睡在他们的小床上,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冒险。我爬回床上,躺着,听着睡眠教育的录音,望着天花板,睡不着。一直睡不着。于是又从床上爬下来,走到你的床边。你仍然侧身躺着,闭着眼睛,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我把手放在你肩膀的位置,你就睁开眼睛。似乎你从没睡着过。‘我冷,我睡不着’,记得我当时这么对你说。‘上床来’,你对我说。于是我爬上床。当时觉得那铁床很高,爬上去要费一番力气。‘你可以睡在这儿。被子里暖和’,你特别严肃。我钻进被子里,在你身边躺下。我偷偷拥抱你。‘睡吧’,你的口气总是特别严肃,像那些老师,严厉的老师。不,是严格又温和的老师。当时你真是个小大人。我觉得暖和又安心,眼皮发沉,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睡着的。”“我记得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你的胳膊搭在我的脖子上。你总是四处走动,把双脚冻得冰凉。”安灼拉边说边从格朗泰尔面前的盘子里偷走一只蘑菇。“是搂着你的脖子。当时我该穿上鞋子,但穿鞋太无聊。每天每人都穿着鞋,一直穿着鞋。穿着鞋吃饭,穿着鞋上课,穿着鞋游戏,穿着鞋去操场,甚至洗澡的时候也穿鞋,穿拖鞋。我想要不穿鞋走路。第二天晚上我也没穿鞋。记得吗,我们简直像是约定好了一样,在半夜醒来。这次是你来到我的床边。我们拉着手,打开门,从宿舍里溜出去。两个小孩子,拉着手。半夜里,在寂静的走廊里,在黄色灯光底下,我们走到楼梯口。窗外黑色猫头鹰轻轻抖动羽毛,但它不叫,从来不叫。你低头看着楼梯,毫不犹豫地探出脚去。我担心你会踩进虚空。只有这楼层是坚实的,其他地方都是空的,只是幻影,巫术师造出的假象。如果迈下去会踩空。从云朵边迈出去,掉下去。当然,我担心的并没有发生,你稳稳地踩在下一级台阶上,把另一只脚也迈下去。在下一级台阶上站定了。我没动,就站在楼梯边。我不知道自己觉得害怕,还是觉得迷惑,或者只是觉得古怪。当时,我认为,一旦踏上那楼梯,就会迷失在无尽的楼梯和楼层中。我们会走丢,像是森林里的小汉斯和格雷特尔,面包屑都被鸟儿吃光了,根本没有面包屑。只有树,很多树,看起来都是一样,同一棵树的复制品,立了一排又一排,反复的循环。同样的楼层和楼梯,间隔着反复循环,没有尽头,开始就是结束,结束也是开始。只要踏出一步,我们就会迷失在楼梯和楼层组成的迷宫里,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再也认不出我们出发的楼层,即使我们一次次路过它,也认不出它来,只会一次又一次地错过它。踏出一步,就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别想回到安宁的小房间里,再也见不到小铁床和灰色小被子。我还是挺喜欢那灰色小被子的。但是你拉着我的手,你站在下一级台阶那里,拉着我的手,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睛蓝的像最晴朗的天空。有那么一天,下午天气特别好,孩子们都在院子里玩,我在荡秋千,天蓝得像是再也没有明天了。你的眼睛就是那样。于是我往下迈了一步。你拉着我往楼下走。我们遇到了一个楼层,往下走,又遇到了一个楼层,继续往下走,就到头了,到了第一层。我原先的担忧简直可笑,无用的担忧,自寻烦恼的恐惧,以为洞穴里有条龙,走进去只看到一条小狗。这楼梯和楼层都是有尽头的,这只是幢普普通通的房子。我本该知道它就是间普普通通房子,毕竟,在白天里我就在这楼中活动,游戏或是上课。白天时我知道它有六层的,一至三层是教室,四至六层是卧室。到了晚上怎么就忘记了?似乎在夜间一切看起来都不同了,中了魔法。第一层的走廊也空荡荡,与第四层一样,两侧的教室门关着,正门锁着。我们又往楼上走,返回我们出发的楼层,返回我们睡觉的房间。你拉着我的手,我们安全地回来了,没有走丢,没有消失,没有在楼梯迷宫中变成一堆干枯白骨。我觉得我们像是击败怪兽从迷宫口走出的英雄,或者带着圣杯返回的骑士。我们又回到房间,睡眠教育的录音仍在播放。这次我没有往自己床的方向走,而是跟着你,直接爬到你的床上。你的床上总是很暖和,我会很快睡着。”“第三天。”格朗泰尔继续讲下去,“你把公白飞也叫起来,加入冒险。我们站在他的床边,穿着灰色小睡衣。你把他推醒。刚醒过来时他那么吃惊,猛吸一口气,张着嘴,眼睛睁得圆圆的。你从床头柜上拿起他的眼镜,给他戴上。给别人戴眼镜总会显得笨手笨脚,何况你只有六岁,简直是在把眼镜往他脸上推。他自己把眼镜戴好,让眼镜腿儿正常地挂在耳朵上,坐起来。你招招手,让他俯下身,然后趴在他耳边说话。我不知道你说了什么。等你说完了,公白飞点点头,从床上爬下来。在床下找到他的鞋子,套上了。我们一起去冒险。这次我们要找那柔和声音的来源。是谁在我们睡觉时说话,教我们不要和代尔塔孩子们玩?也许是个女巨人,也许是整栋房子。这大房子,也许它就是那女巨人,我们都在她的肚子里,但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人家肚子里,因为我们醒着的时候她不说话。只有小孩子睡着了,她才说话。这栋女巨人房子说话,她的墙壁说着,她的地板说着,她的小铁床说着,她的电灯泡说着,‘咔叽色很难看’。‘不,走廊里没有声音。只是在房间里有声音。’你这么说,告诉我肯定不会是女巨人。公白飞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一个挂在墙上的黑黑的盒子,盒子里传出声音来。想必那盒子里有个小精灵,到了晚上就对我们说话,但她为什么不让我们和代尔塔孩子们玩?‘这是喇叭。’公白飞说,有十足的把握,‘我们去找声音的起源。’声音通过一根线传过来,像树汁在枝干中流动,我们要找它的根,可是根本就看不到线。我们溜出房间,沿着走廊,轻轻推开走廊两侧那一扇扇门,往进看。每次推开门时,我总会猜测里面有什么。泡在瓶子里的怪异动物,黏糊糊的?或者,裹着纱布的尸体,干巴巴的?推开某一扇门时,我甚至以为门打开时会有阳光冲出来。但是没有。当我从门缝往进看时,只见到与我们房间相似的房间,黑屋子、小铁床、小孩子,一个声音反复教导孩子们不要和代尔塔玩。我确信,那些房间的门关着时,屋里的东西不是铁床和孩子。只是在我往进望的一瞬间它们才形成、出现。我以为我们从来没有看到真相,即使我推开门看了,我仍不知道门关着时房间内的状况。当我们打开门时,当我们注视房间内部时,房间内的东西就会改变。打开门看到它时是一个样儿,关上门看不到它时是另一个样儿。我永远不知道门关着时里面有什么。也许,门关着时,里面充满了金色阳光。但当我打开门时,当我的目光钻进门缝的那一刻,阳光就藏起来了,消失了,一间宿舍形成了,这真是无聊。我宁可那些门关着,让我猜测里面有什么。最终,只剩下走廊尽头的房间,在楼梯对面,窗子旁边的那个房间。你举起胳膊,去扭门把手,我和公白飞看着。你拉开门,里面不是熄了灯的宿舍,灯亮着呢。一间亮着灯的小屋,一张大桌子靠着墙,桌子上放着一架大机器,吱吱运转着,黄绿的小灯忽闪忽闪。我跑过去,扒着桌子边,垫着脚尖看它,伸手去扒拉上面的按钮。你把我的手挡开。公白飞也走到桌子边,‘如果有把螺丝刀就好了,可以看看它的内部,是如何运转的。’‘我们明天去偷一把。’我说。而你只是看着它,安静思考着。在桌子边,有把椅子。你把椅子摆正,爬上去。我们看着你,穿着灰色睡衣的严肃小孩,站在椅子上,看着播放睡眠教育录音的机器。在那机器中间,有个红色按钮。你看着,想了想,然后伸出手去,带着股坚定的神态,把手指放在红色按钮上。又瘦又苍白的手指,用力按下去。机器停了,那声音也消失了。没有人教我们讨厌咔叽色了。我们就呆在那屋里,等着看会有什么事发生。果然,不出两分钟,老师就冲进来了。 ” “结果我们被带到教师办公室接受教育。”“是啊。‘好孩子在晚上要好好睡觉,这样才能长高高的个子’,还有‘好孩子要规规矩矩,不要乱跑不要乱动东西,这样才能健康又快乐’,这类话。老师讲啊讲。公白飞一直不安地推眼镜,你就只是盯着那老师,像是座小孩子的石雕,一幅庄重样子。我不明白被你那样盯着,她怎么还能讲下去。可她还是讲下去了,按照工作要求给予我们适当的教育。我记得那位老师,棕色头发,眼睛水汪汪的。她并不算严厉,而且她肯定恨死我了。记得吗?把我们往教师办公室带去时,你和公白飞都老老实实跟着她走,我躺在地下打滚。她不得不把我抱起来,我尖叫着踢她,因为怕吵醒其他孩子,她用手捂住我的嘴,我咬了她。把我扔进教师办公室时她都要哭了。我当时真是个十分混账的小孩子。”“现在想起来确实挺混账,不过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了。”“她只是在做她必须做的工作。我只是吓坏了又生气。当时一心以为她是怪兽伪装的,穿着人皮的怪物,装作是我们的老师。想把我们带进教师办公室,关起门来把我们挨个生吞下肚,或者放在火上烤熟切开来吃。别问我当时为什么会这么想。事后我感到抱歉,抱歉咬了她,还有踢。在那以后,每次发糖的时候,她把糖块给我时总有点畏缩,好像怕我咬她。而且她再也不对我笑了。”格朗泰尔叹了口气,“后来,我们再也没能半夜溜下床。他们在晚饭里放了安眠药。大概从那时候起,我就反感睡眠教育。”“睡眠教育是不得已而为之。”安灼拉把叉子放下了,“如果思路真可以看做是道路,睡眠教育为人指出了安全的大道,并设置防护栏,防止他们拐进通往痛苦和危险的荆棘小路,刺伤自己。”“‘灰色是最好的’‘咔叽色是最好的’‘阿尔法聪明但工作更辛苦’,世上有比它们更可笑的指路牌吗。”格朗泰尔继续消灭盘子里的蘑菇。“首先,阿尔法的工作时间最长,这是事实。其次,不同种姓间有智力差异,从事的职业也有差别。但是,说智力量表得分高的人优于得分低的人,脑力劳动高于体力劳动,类似于认为肤色深的人优于肤色浅的人,都是荒唐可笑的。都是用于测量对比的指标和数字而已,人与人之间确有差异,但他们是平等的,不分高下优劣。可惜,不知为什么,人类就是喜欢相互比来比去。总是希望能认定自己的生活优于他人的生活。如果能够觉得自己的生活优于他人,他们就感到愉悦和满足;当感到自己的生活不如他人时,他们就自卑和沮丧。因为我们的目标是让所有人幸福,所以必然鼓励不同种姓的人关注自己得分最高的那项指标。比如,对于阿尔法,让他们认为将人的生活分为高低等级的标准是智力量表上的数字,他们会认为自己的处境是优于其他种姓的,于是感到愉快,努力工作。对于代尔塔,让他们认为人的生活好坏标准是工作与休息时间的均衡,智力只是次要指标,他们也认为自己的处境优于其他种姓,于是也感到愉快。每一个种姓都有得分最高的指标与得分最低的指标。既然有得分最高的指标可用于与其他种姓的低分对比以判断生活好坏,何必要用得分最低的指标与高分对比。如果各种姓都认为评判生活优劣的标准是自己得分低的指标,那只会让人产生自卑、忧伤、不满和自我嫌弃的情绪,会让他们不幸福。阿尔法觉得工作辛苦压力大,贝塔觉得嫌弃自己不是最智力最高的,代尔塔因为自己做的是体力劳动而自卑。这对社会和个人都没有任何好处。”“主任,你这是被睡眠教育的结果。”大写的R拿叉子敲敲空了的盘子。“这句话你对我说过不止一次了。即使是睡眠教育暗示我这样思考,这种想法也是合理且有益的。在旧世界中,人们就已经这样做了。他们没有睡眠教育,就用类似的话让自己感到愉快。‘即使某方面不如某,但在另一方面我做的不错’,让自己喜爱自己的生活。通过对旧世界中案例的分析,可以得出幸福的诀窍,爱好非做不可的事,喜欢无法逃避的命运。不这样做,还能怎样?只能痛苦不满地活着,然后不甘心地死去。比起痛苦地活着,幸福地生活总更好一些。”“为什么要有‘非做不可的事’和‘无法逃避的命运’?把命运设置中心撤掉,它们就都不存在了。”格朗泰尔边说边吃掉最后一口炖菜。“与命运设置中心无关,这两样东西在人类出现时就已经存在。旧世界里,如种姓间差异一般,人类之间也是有差异的,人的生活也各有不同的。人同样有必须做的事,同样无法逃避命运。没有命运设置中心,没有睡眠教育,差异仍然存在,人和人的命运也许由自然或神明决定,而不是由命运设置中心决定。但都是被决定的,由什么决定有区别吗?人仍然逃不出设定与命运。认为自己会喜欢的事情,做起来未必真正喜欢;追求自己向往的东西,未必能够得到,侥幸得到却发现那样东西面目全非,正是自己憎恶的。旧世界里的这样的事情发生得还少吗?那时候,人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时,就责怪自己,让自己痛苦,或者责怪神灵和命运。现在的人,如果他们不喜欢自己的生活,当然这通常不会发生,他们至少可以责怪命运设置中心,一个确实存在的机构,而不用责怪虚无的神灵,更不必责怪自己,把痛苦引到自己身上。如果如古老的观点所认为,命运设置和睡眠教育都是罪恶的。作为阿尔法我们也必须承担这罪,为了所有人的幸福,这是我的的职责,我们的命运。”“那句话,‘这是睡眠教育的结果’,我说过不止一次的话。记得我上一次对你说是什么时候吗?”格朗泰尔玩着手里的勺子。“记得。”“什么时候?”安灼拉不回答。“我们十二岁的时候。”格朗泰尔说下去,“主任来学校检查。前一任主任。那个胖子,脑子里大概也进了脂肪。他谈到命运设置中心,说出了‘有的人扫阴沟,有的人主宰世界’这话。记得你怎么说的?”“我说,这话是荒唐的,一个为了让少数人感到自己是世界主宰而存在的社会是荒谬的,他只是受到睡眠教育才说这种话。我们的社会是为了所有人的幸福。”“我说了什么?”“你说,我也是因为睡眠教育才会说出我说的话,谁都逃不出设置。于是,当时我就把现在对你说的话说了一遍。”安灼拉推开空盘子,“没想到这对话如今还会重复,我需要把解释过的东西再解释一遍。”“不,当时你不是这样说的。当时,你没有提到“罪恶”二字。而且还说了其他话,你记得吗?”格朗泰尔把边说边心不在焉地把空盘子摞起来。“我不记得。”“我帮你记起来。你说,你理解命运设置和睡眠教育的目的都是为了让人幸福让社会稳定。但是。但是,你相信达到幸福肯定会有很多种途径。等我们长大了,你这么说,等我们长大了,我们会找到其他方法,不通过种姓、催眠、电击的道路达到幸福稳定。我们有物质,但还要有理想,人可以不再被种姓的颜色标签区分,每个人都只是他自己;人人都是自由的,不会在睡眠中被操控遭到设置,自由地想他们愿意想的东西;我们不只要幸福。自由、幸福、光明、爱、勇气和知识,我们都要。等我们长大了,我们要找到另一种达到幸福的途径,你这么说。我记得教室里木头长桌,你就坐在桌边。我坐在你对面,像现在这样。但那时候是白天。教室的窗户似乎特别大,整个天空都放进屋里来的。你的金发打了卷,蓝眼睛望着我,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攥在胸前。我记得你的声音,总是有点发抖……”安灼拉打断了大写的R,“我那时候太天真了。没有其他途径。自由,人可以选择让自己痛苦。如果要人幸福,怎能给人受苦的自由。”一句话,让格朗泰尔泄了气。“这话真蠢。”R叹了口气,靠着椅子背儿,让自己从椅子上往下滑,手里仍然玩着勺子,“安灼拉,你太煞风景了。你是扫兴之王。你知道吗。”“知道什么?”“我刚刚打算说。”格朗泰尔坐直了身子,把勺子放进碗里,低头看着勺子和碗,“那个时候,我们十二岁的时候,你说着自由幸福理想什么什么的,把手攥着,背后的窗子特大,天蓝得跟你的眼睛一个样。那个时候,我就爱上你了。”说完,他抬起头来,隔着桌子望着安灼拉。安灼拉愣了半秒,“爱?但是,爱……”一个吻阻止了安灼拉发表关于爱的见解。格朗泰尔已经站起身,隔着桌子吻了他,吻在嘴唇上。一个吻结束。安灼拉愣在那儿,瞪着眼睛。“你绷得跟条钢筋似的。吻起来像大理石雕像。放松,安灼拉,别瞪眼。接吻时睁着眼睛会对眼儿。”安灼拉闭上眼睛。他应该站起来离开桌子,他应该生气。但他只是闭上眼睛。另一个吻。 第二天早上,格朗泰尔醒过来,床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脸贴着床单,格朗泰尔趴着,胡思乱想。爱。他怎么会对安灼拉说出爱字?真是愚蠢。愚蠢之极。别担心。只是胡说八道,随口乱说,不经大脑,管不住嘴。他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只是想用上这个词而已。那话毫无意义。无论安灼拉做出什么回应,他都不会有任何感觉。可那话溜到嘴边,他就知道每个字都是真的,真的跟夜晚一样真。当然,那不是真的。他了解这类话,它一出口,就像是扯开衣领坦露喉咙,只等着一把刀来切断血管和气管。他怎么会犯这错误,把爱字从嘴里放出来。那个词毫无意义,为什么他要说它,他甚至不明白它的意思,他还是让它从嘴里溜出去了。安灼拉已经举起了刀。他只能用一个吻救自己的性命。未出口的话兴许并不是刀。也许是,也许不是。安灼拉打算说什么?但是,爱是个该淘汰的词。或者,但是,你能够爱任何人吗?他猜不到安灼拉会说什么,但在那一瞬间,他惊慌了,站起来,鲁莽地吻他,挡住切喉咙的刀。为什么他会感到惊恐,那只是个他也认不出的词,那只是句胡话。他说了太多胡话,随口乱说,管不住嘴。他是认真的。没有任何话能伤害他,安灼拉也不行。如果他什么也不信,他就什么也不在乎,于是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他,什么也不用怕。可实际上,安灼拉皱着眉头,说出“但是”的时候,他怕得要命。安灼拉用的刀该是冰制成的刀,冷且锋利,带着霜。切开喉咙以后就会融化,不留痕迹,什么也没发生过。安灼拉根本认不出那是刀,也不明白自己做过什么。安灼拉只会问,你为什么流血?而他自己倒在地上,把血弄得满地都是,喉咙里嘶嘶冒血泡,像只被宰杀的鸡。这不会发生,他们只是站在或者坐着,呆着,窗口露出一块夜空。但他已经切开了他的喉咙,血弄得哪儿哪儿都是。别夸张,格朗泰尔一边告诫自己,一边从床上爬起来。最多只会是道小伤口,有点伤心,一点酒就能使他痊愈。没那么多血,也没有被割断的气管。何况昨天安灼拉没说什么。最终结局很不错,至少昨天的最终结局很不错。格朗泰尔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回忆昨晚的情形。昨晚,热水澡终于登场。安灼拉只用几分钟高效地完成清洁。格朗泰尔慢慢享受温水,在浴缸了泡了足够长的时间。等他从浴室里出来,安灼拉已经把金发脑袋在书里埋了足够长的时间,身体放松、心情愉快,几乎忘记了格朗泰尔的存在。他们侧身躺在床上,面对面,格朗泰尔让自己的手指爬上安灼拉的胳膊。摸索着,终于到一个让两人都喜欢的话题,他们都学过一点钢琴。格朗泰尔让自己的手指更放肆了一点。他该怎么评估昨晚的情况?算不上最好的,但绝对不糟糕。即使有干净床单、热水澡、音乐,外加大量舒缓情绪的闲谈与爱抚,安灼拉仍然不能完全放松,显得僵硬又别扭。身子像块木板,胳膊像根铁条。格朗泰尔怀疑安灼拉有种罕见的特性,白天时动作灵巧、敏捷、有力,像运动员;但一到床上,就忘了该怎么让胳膊肘打弯。也许安灼拉从来不会真正放松,格朗泰尔想。不过,从另一方面看,安灼拉差不多能算是个温柔的情人,差不多。他可以感到安灼拉试图表达温柔、友爱。但是,只是试图。安灼拉遇到了表达障碍。他想要做出爱抚动作,然后发现:1)他不明白爱抚动作是怎样的,2)他根本不知该如何操纵双手。很明显,安灼拉认真学习了《性知识发凡》,对人类的生理结构在理论方面有足够的认识,把防护和准备活动也熟记于心。但是,在引人愉悦的技巧方面,他得到的知识与训练几乎为零。于是,昨天晚上的情况大概是,安灼拉笨手笨脚地试图表示友爱。总体效果类似于,经常摔碎盆碗的小孩子捧起装金鱼的玻璃缸,翻过栅栏爬上楼还要小心别被地毯绊倒,紧张得几乎不太会迈步了。一方面,这让格朗泰尔觉得有点好笑;另一方面,安灼拉试图表现友爱已经足够让他感到满足和吃惊了。满足得像只喝了牛奶的猫儿,被人爱抚着。同时心中不安,觉得这待遇不是自己该得的。害怕接下来就会因为偷鱼吃挨揍了,再也别想有爱抚了。也许,这是由于安灼拉对性的态度,格朗泰尔揣测。没准儿安灼拉仅仅把性行为当做人与人之间表示友善的方式,类似于握手和拥抱。并且认为在性行为中表现友爱是一种义务。可是说不通,安灼拉几乎和所有人握手,但是他几乎不与什么人发生性关系。 格朗泰尔终于完成洗漱,溜达进厨房。安灼拉正在一脸迷惑地对着面包片,往上面涂胡萝卜酱。“要给你涂一片吗?”见到格朗泰尔进来,安灼拉问。足够心不在焉,继续保持着迷惑神情。“我自己来。”格朗泰尔把果酱瓶子拉到眼前,“胡萝卜?”他瞪着标签。“胡萝卜。有益健康。”“但我买的是金桔酱。”“真幸运,你买错了。”
06 “蛛网还是迷宫?”公白飞和弗以伊沿着街走下去。是接近市中心的一条街,公白飞很难想象在商业行为最稠密的地区还有这样偏僻的所在。高原中的深切河谷,藏在水泥的陡崖绝壁造成的阴影里,抬起头来,让目光顺着灰墙爬上去,可以看到窄窄一条蓝天。蓝得不像真实的天空,只是画布上抹着的一层厚厚蓝颜料。“有什么区别吗?也许,从直升机上低头看,会像是蛛网。道路在大太阳底下泛着蛛丝般的白光,主干道由城中心向外辐射,再叠加上一圈圈的环路,正是蛛网的模式。但置身城市中,四周只见水泥与红砖墙壁,再无所谓中心与外围、开始与结束,目力所及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更像是迷宫。”他最近很少乘直升飞机,也很少使用汽车。遇到弗以伊后,他多数时间和他一起,步行或是使用轨道交通。这是了解他们所处世界的方法,弗以伊说,不是从直升飞机上往下望,不是透过轿车的茶色玻璃窗往外望,而是用双脚感受地面,用眼睛去看每一处墙壁。他们并肩沿着那条街走下去。两侧绝壁上镶嵌的玻璃窗是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一只只窥伺的眼睛。“那我们是什么?是蜘蛛,还是蛾子?是怪兽,还是祭品?”“我想,两者都是。捕食者和猎物、施暴者和受害者、祭献对象和祭品,两者都是。”公白飞说。“不。”弗以伊说,“你是线球。”他扯了扯公白飞毛衣上的线头,绷着脸努力保持严肃。“没想到你还会说笑。”他们走到了那条街的尽头。一出街口,横向车流扬起的尘土就扑面而来。“哈。”弗以伊又扯扯公白飞的毛衣袖子,让他看路口的墙边。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一小块涂鸦。像是孩子们乱涂乱画的产物,用蓝色粉笔潦草涂抹,还在地面上落下些细细的蓝色粉末。“猫老板。”弗以伊说。公白飞俯下身去看那涂鸦。它看起来像一条蓝色的鱼,或者,一只蓝色的眼睛。“这符号,表示什么意思。”“不知道。”弗以伊如实回答,“猫老板成员们的联络暗号,但不知道它要传达什么信息。最近几个月,他们的交流的符号变了太多,差不多完全改头换面,我已经认不出来了。”“我以为你了解猫老板。”“不算了解,只是知道他们存在。以前有个认识的人,是猫老板一伙的,但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对于猫老板,只要知道他们是一伙危险的疯子就够了。不必把它扒开看里面是什么毒物。他们的疯狂想法不是你我能够理解的,更多接触会让我们陷入危险。猫老板一伙,他们就像沼泽,如果想伸脚试试深浅,最后会落得泥浆没顶。” 在所有的秘密组织中,弗以伊参与的只有“梦境骑士”。非常简单,弗以伊向公白飞解释自己在这个秘密组织里做什么时这么说,只是通过催眠的方法让人们回想起他们从小就受到了睡眠教育。你瞧,人们都了解所有人都要接受睡眠教育,但这和一个小孩发现有人在自己睡着时操控自己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们做的,弗以伊继续解释下去,只是揭开宣传语织成的幕布,让人看看后面的小机关,让人了解真相是什么。但如果,幕布前的与幕布后的,两者都是真相呢?公白飞没有让他的疑问出口。弗以伊向他讲述了所有那些秘密组织的由来。除了猫老板,其他秘密组织都是在能源危机出现之后露头的。福特汽车要跑,就得往里面灌油。这是相当简单的道理。当意识到已探明的石油储量不足支撑如此数量的人口维持现有的生活质量和生活方式长久生存下去时,能源危机就大大方方来到人们面前。对完美世界的改变不得不做出。科学成了第一个摆脱锁链禁锢的。如果不把科学从笼子里放出来,让它来帮忙,能源利用率不会自行提高,也没有待开发的新能源会自己蹦出来。波坎诺夫斯基程序在这一阶段被废止,科技发展导致新一代机械的更广泛应用,而新的机械对使用它的劳动者的智商要求更高。同时,阿尔法和贝塔们意识到,在世界上造更多的人……这……其实是没有必要的。重要的是单个人类的生活质量,而不是人类总数量。与造一亿人并让所有人幸福相比,造十亿人并让所有人幸福似乎是件自寻烦恼自讨苦吃的事。且不说在现有技术条件下,地球撑不住这么些人可劲儿地消费。波坎诺夫斯基程序终于消失,五个顶着相同面孔的代尔塔同时出现的有趣景象也再不可见。能源危机,那是第一道裂隙出现的时候。也是在那个时候,秘密组织们开始冒出芽。自由二字也再次露出脸。只除了猫老板。猫老板存在历史更久,远早于能源危机,没人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 “兴许波坎诺夫斯基程序被发明出来以前,猫老板就存在了。”弗以伊说。带着公白飞又拐进了另一条小街。“没有研究他们吗?猫老板的起源……”“没必要。而且太危险。”弗以伊打断公白飞的话,在一出店铺门口停下脚步,“到了,这是今天带你参观的景点。”公白飞打量着那店铺。大门不是透明的玻璃门,是厚重的木门。也没有从顶到底的敞亮大玻璃窗,只有个小小的窗口。小窗口还被摆满在窗台上的盆栽花卉遮挡着。店的名字是……“佛陀和龙?”公白飞瞪着那一小块标牌。“没错。出售和出租感官片。”弗以伊说,推开大门。公白飞跟在他身后走进店里。屋子里幽暗凉爽,有位老人坐在窗边,半睡着晒太阳。膝盖上趴在一只眯着眼睛打盹的肥猫。公白飞的眼睛费了点力气才辨别出屋里一层层摆开的录影带架子,和半褪色的广告:“购买录影带送双人用感应球”和“尝试出租服务!用更少的钱,看更多的片”有人从录影带架子间走出来,是个健壮的中年女性,拿着把掸子。“普卢塔克,好久不见。”弗以伊打招呼。被称为普卢塔克的女人哼了一声,“来帮忙除尘吗?”“差不多,我带了朋友来。”弗以伊指指公白飞。“您好!”公白飞努力展示自己毫无敌意且友善。同时感到自己被那位女士并无善意的目光从头到脚扫描了一番。“行,进去吧。”看来公白飞通过了扫描检查。弗以伊带着公白飞,穿过一层层的录影带展示架子,钻进了店铺最深处。靠着墙立着一列录影带架子。可弗以伊扒着架子边,像打开一扇门一样把它拉开了。门里,或者说录影带架子后面,是个小房间,同样幽暗安静,同样塞满了架子和箱子,装满了书和录影带。弗以伊带着公白飞走进去,把“门”在身后关上。“都是禁止流通的书和录影带。只对‘会员’开放借阅服务。”弗以伊解释,“这店铺是一个‘墓葬’。其实更像是图书馆或者博物馆,但我们称之为‘墓葬’,把所有不被允许存在的记录收藏保存的地方。保存和借阅,也许什么用处也没有,不过,至少我们现在能看到这些书。马白夫公公的店不算是大的‘墓葬’,但算是收藏很有特色的一处。只有确定可信任的人才能进入,才能成为会员。”“我现在也算是‘会员’了?”“不,你能进来是因为你是和我一起来的。下次如果自己来,当心普卢塔克对你强行推销有北极熊的感官片。”弗以伊说完这句,就把脑袋埋进书架了。公白飞的脑子一边忙着决定从哪个书架开始翻看,一边让一头北极熊从南跑到北。 架子间传来一点窸窣声,衣服发出的声响。然后是脚步声。有人从一个架子后走出来。公白飞扭头去看。是格朗泰尔,手里拿着一份录影带。“嘿!你好和你好!”大写的R快快活活对公白飞和弗以伊打招呼。“好……”公白飞含含混混打着招呼。因为,有成群的北极熊,不,有成群的问题在他脑子狂奔而过。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有两个你好?第二个问题,为什么R会在这儿?第三个问题,R什么时候知道这地方的?如此等等。“好啊。”弗以伊抬头招呼了格朗泰尔一声,又把脑袋埋进了书里。“我先走了,选好了。拿破仑。”格朗泰尔挥了挥手里的录影带,出了门。公白飞又愣了两秒钟,让那些问题跑走,消失在极点。同时想着六度分割或小世界理论,很明显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小。“你认识格朗泰尔?”公白飞从那些问题中挑出最想了解的那头,错了,那个问题,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问,“格朗泰尔认识你?”“当然。我们都是缪尚常客。”“为什么我现在才刚刚认识你?唔,我去那个咖啡馆次数太少,是吗?”“是的。”弗以伊绷着脸,这表明他又想笑了,“你该增加点社交生活。” 安灼拉回到家的时候,格朗泰尔正在看借来的录影带。缩在沙发里,抱着一大碗爆米花。在这种时候,安灼拉就会开始对睡眠教育的成效有一点怀疑。因为他觉得自己似乎对代尔塔们的工作时间有点羡慕,就一点儿。代尔塔们上午工作三个小时,下午工作三个小时,其他时间自由支配,随意休闲娱乐,而且从未听说过“加班”一词。安灼拉换了衣服,来到沙发边。“吃爆米花。”格朗泰尔眼睛盯着播放器屏幕,手里把大碗爆米花递到安灼拉手边。“你在看什么?”安灼拉问。“感官片。”安灼拉瞪着屏幕上粗糙的黑白画面。“看着不像。”“好吧,有点缺感官的感官片。”格朗泰尔把一颗爆米花送进嘴里,指着屏幕,“你看那戴耳环的家伙。你觉得你像他吗?”戴耳环的家伙正在激情澎湃地演讲什么。“不像。”安灼拉说。“嗯,我也觉得不像。” 格朗泰尔吃爆米花看电影的时候,弗以伊在读《暴风雨》。公白飞在他的公寓里,翻开了他找到的涉及猫老板的案件记录。他读完了所有材料,已经是夜里三点。窗外是黑的,屋内的顶灯明晃晃地打下白光。是令人感到恐惧的光,既冷又亮,丝毫不能带来暖意和安全感,解剖台的灯光、高速公路上将人碾为碎肉的卡车前灯。最可怕的事情,要么发生在暗处,要么展现在最亮的灯光下。毫无阴影,无处躲藏,暴露在亮光底下,每一块碎肉和每一滴血,每一处撕裂的伤口和敞开腹腔露出的内脏。公白飞意识到房间里有多空,这么多的空间,只有他一个人。这些空间会让可怖的东西钻进来。这么空,又这么安静,冰箱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公白飞发现自己身上沾了一层冷汗。把所有材料放进文件夹,关进包里,拉上拉链。把它们关起来。同时感到可笑,这真是孩子气的行为,认为怪物会从讲怪物故事的文字里钻出来。公白飞还是又检查了一下书包拉链,然后检查窗子是否锁好了,之后是门锁。杯子里的茶水早就凉了,他把褐色的茶汤倒进下水道,又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屋子这么空,这么安静,只有冰箱嗡嗡响着。
07 第二天,下班以后,公白飞带着涉及猫老板的案件资料直接去了缪尚,希望能够遇到弗以伊。他需要和弗以伊聊聊猫老板。弗以伊不在缪尚,公白飞遇到了格朗泰尔和古费拉克。他俩在靠着白桦林的“窗口”边,对坐着,吃吃喝喝,不着边际地闲扯。看到公白飞,古费拉克笑着冲他挥手。他的笑容让公白飞觉得暖和。有时候公白飞会发现古费拉克的笑容有种特别的感染力,或者说是热力,让人感到温暖和希望,让人感到自己是受欢迎的。像是甜酒,或者壁炉里的火。格朗泰尔也扭过头来打招呼,嘴唇上沾着巧克力酱。公白飞微笑起来,向他们走去,忽然觉得放松。格朗泰尔吃起东西来还像小时候一样。这想法让他感到安全,世界仍然是正常且温暖的,围绕着自己的,是熟悉友善的朋友。将无法理性交流的嗜血怪物隔绝起来,推到阴暗的角落。公白飞在格朗泰尔身边坐下。酒鬼在吃带巧克力馅的点心,古费拉克等着他要的浆果馅饼端上桌。“你该尝尝这个,”大写的R含含混混地说,“他们换了个新厨子。比上一位高出一个半段位,巧克力点心做得格外好。”“我推荐浆果馅饼。”古费拉克提议。刚好他的浆果馅饼端上了桌。“算了。”公白飞说,只给自己要了杯茶,“最近过的如何?”格朗泰尔埋头吃点心,随便点了点头。“就那样吧。”古费拉克耸耸肩,“是该由我们问,你最近怎么样?”“还好。”公白飞打开包,“安灼拉最近还好吗?”真糟糕,他还是让这句话溜出来了。“‘好’?”格朗泰尔放下叉子,“我主福特,你和安灼拉真是属于同一话语体系。我可不知道什么算‘好’,什么算‘不好’。他是否在正常执行他的社会功能?是的。至于情绪,他想念你,可他自己还不知道。每次看到你们俩一起买的那架钢琴,他就露出点悲伤神情,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点悲伤样子,因为他不照镜子。有一次,这个迟钝的家伙问我,是不是该把钢琴给你送去,毕竟这是你们一起买的,而且你挺喜欢它。我都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公白飞尴尬地盯着桌面,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开始这个话题,“他可以留着那钢琴。”“你们俩别这样,成吗。”格朗泰尔以一种夸张的姿势让自己栽倒在桌面上,差点把鼻子栽进巧克力点心。“我说,别闹别扭。犯不着弄得这么绝,如今绝交可不流行了。”古费拉克教导道。“没闹别扭。也没有绝交。”大写的R爬起来,“那么除了工作关系,你们平时也可以见个面,或者一起弹弹那钢琴。别说你根本不想念他。”“也许会回去,我已经忘了怎么弹琴。”公白飞很高兴自己要的茶端上来了,他正巴不得结束这个话题。他端起杯子,太烫了,只好又把杯子放下。格朗泰尔和古费拉克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他身上,而不是食物和饮品身上。“弗以伊今天不来吗?” 公白飞觉得自己必须换个话题。“不知道。你找他有事?”古费拉克问。“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想聊聊。”“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来。”古费拉克终于对浆果馅饼下了第一刀。“有件事情,不知你们听说过没有。”谈话转向他能够适应的领域,像是踏上了坚实的冰面。公白飞从包里掏出关于猫老板的材料,同时闻到一股浓到刺鼻的香味。咖啡馆里哪位顾客往身上撒的香水太多了。“什么事?”格朗泰尔问。“关于一个团伙。”“什么团伙?”“猫老板,听说过吗?”公白飞望向自己的两位朋友。古费拉克摇摇头。格朗泰尔懒洋洋地举起手来。“那是什么?”古费拉克问。“一个团伙,但不是一个组织。我感到迷惑。一开始,只是有罪犯用这个词称呼自己。然后,不知是效仿‘榜样’还是某种无意识行为,更多罪犯用这个词称呼自己。猫老板,并不是由人集结成团伙,然后给团伙起的一个名字;而是由从‘猫老板’这个词开始,发展为人组成的团伙。这个词是一切的根源,被一个罪犯使用,被更多罪犯使用,被欣赏那些罪行的人使用。由一个词牵连,发现对类似行为的爱好者;被一个词圈起来,组成一个团伙。‘猫老板’,它是一个词,它是一个由词生成的团体。这词最早是从一个罪犯嘴里溜出来的,至于原因,就不可知了。也许只是毫无意义地随口胡说,或者是某种莫名的游戏的产物,或者,根源扎进不为人知的地方。大写的R,是这样吗?”格朗泰尔点点头,又开始忙着吃巧克力点心了。“我不明白。”古费拉克说。公白飞打开第一个文件夹,“这是我找到的关于猫老板最早的记录。是三名代尔塔,他们在加油站工作。一天,值夜班的时候,他们往一辆来加油的轿车里浇了汽油,又扔进去一个烟头。”“惨了。”“车主试图开车逃跑。大概是惊慌过度,他没有打开车门跳出来。反正,当时车主浑身起火,开着那辆车跑了二百米,然后轿车爆炸了。警察和急救人员赶到现场,看到那三名代尔塔正笑着在轿车碎片里翻找尸体,似乎是玩某种寻宝游戏。”“他们是想找到伤者然后抢救吗?”“不是。根据记录,他们只是觉得好玩。他们觉得烧死一个人好玩,觉得拼凑烧焦的尸体很好玩。”“无法理解。他们疯了。”“不仅仅是无法理解或者发疯。这让人感到恐惧,这三个人,他们完全没有痛苦或死亡的概念,他们觉得杀人和踢球一样,是种好玩的游戏。”公白飞攥着茶杯,格朗泰尔懒洋洋地把胳膊搭在他背上,“事后,三名纵火杀人的代尔塔被带到了警察局。警官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名杀人者回答,因为无聊;第二名杀人者回答,因为好玩;第三名杀人者回答,因为我们是猫老板。”“什么?!”“‘因为我们是猫老板。’记录上就是这么写的,原话。那三名杀人犯,警官告知他们将被撤销时,仍然乐呵呵的。走进撤销室还保持着愉快的样子,半点没有恐惧或者不安或者不甘心,甚至没有对生存的任何留恋不舍。他们被注射死亡的时候,似乎觉得这与踢球或者玩积木一样,只是个游戏。”公白飞继续说下去,“之后,还有更多案件。两名代尔塔杀了一名行人,然后把尸体挂在一颗树上。还有四名代尔塔和一名贝塔闯进一个人的家里,把人杀了,然后拿血刷墙。而这些杀人凶手,他们与受害者无冤无仇,甚至并不认识,他们这样做只是因为觉得好玩。”“这是变态,公白飞。他们在瓶里掺错药了。”古费拉克说。“我昨天看了一夜这类东西。”公白飞揉揉太阳穴,闭上眼睛,感觉到格朗泰尔又在轻轻拍着自己的后背,“刚刚举的例子是最极端的,除杀人,猫老板还要为更多抢劫、偷窃和破坏活动负责。多数罪行都是由代尔塔和爱普西隆实施的。杀人事件大多出现在能源危机以前,行为直接、残忍、毫不掩饰,事后也不会有辩解或扯谎蒙蔽。而偷窃和破坏多发生在能源危机之后。从案例来看,猫老板行为的恐怖程度与隐蔽程度与低种姓的智力水平有关。能源危机之后,代尔塔和爱普西隆的智力水平被提高,猫老板行为的残忍程度下降,也变得更加隐蔽了,猫老板的成员在行凶后也不会等待被捕,而会躲避、反侦察、试图脱罪。我昨天晚上一直在想,解释猫老板的出现原因。完全不在意人类生命和痛苦的罪行,它们的出现于应当与设置有关。设置本身的矛盾,造成了执行设置的人发疯。”“怎么说?”“你知道我们对死亡的设置。或者说‘撤销’,这个更公事公办、不具感情色彩的词已经替代了‘死亡’,以避免‘死亡’可能给人造成的害怕、悲伤和痛苦的感觉。不管是使用‘撤销’一词,还是给全民实施的关于撤销的设置,都是为了消灭死亡带来的痛苦。消灭痛苦是我们社会的目标,其中自然包括消灭死亡可能造成的痛苦悲伤。我们对死亡的设定是将它变为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比如,下班,或者去睡觉。如果在设置中,死亡是洗碗一样的事情,且与痛苦毫无关系,就不能要求接受这一设置的人为自己或他人的死亡感到痛苦,不能要求接受这一设置的人害怕自己或他人死去,不能要求接受这一设置的人在意他人和自己的生命。这样的理解可以提供对猫老板成员的杀人行为的解释。对于猫老板成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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