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嘴相画的裙线手发紫是什么原因因

观海就像喝茶一样得品海。风、雨、雾、雪春、夏、秋、冬景色绝对不一样。一瓶酒、一壶茶在风不大太阳不晒的下午,懒懒地躺着或坐着,享受风平浪静海風抚面的感觉,悠闲的滋味是品出来的

  拿鱼竿钓鱼,和上市场去买鱼吃或者在退潮时,抓点蟹子、捡点贝壳有种收获欣喜感,那乐趣不是买来的近近来海污染了,海物在近海很少见了这些是走马观花的坐车看不到的。

  随心所欲自言自语,在催眠的潮声Φ放松安然入睡。这时的大海是母性的

  如果你想使你心中激荡起野性的豪情,在暴风雨中观海看那千军万马冲杀,惊涛拍岸毀坏一切的力量。这时大海是雄性的有大风飞扬,万马奔腾山呼海啸,君临天下男人的气魄,

  钱这个世上的通灵宝玉,在这裏就显得不好用了废纸一张。把它投进海里让大海是不能后退的。当然投到人堆里,也可以叫海后退——填海

  “别闹了,咱們对个对子吧”

  “行,我先出上联”肖博爽快地说。男人要主动嘛!“信不信我一个仙字,就能把你打得趴在地上满地找字典!”肖博洋洋得意装模做样,揽了一把光秃秃的下巴想象着自己玉树临风,如美髯公长须飘飘的潇洒劲你最好到海边用海水洗洗耳朵,给我听好了:山人入山出仙山山从仙人出,人人从仙山山出仙。

“我不是被打得满地找牙而是笑得满地找牙。这不符合声律艏联末字是仄声,所以这只能是下联这一联只能算我的,要么你得出对上联,要么你这一联不算了。”乌梅沉思了一会回敬他道

肖博顿时火冒三丈,剽窃!明目张胆的剽窃明火执仗的偷盗行为,赤裸裸的敲诈!用下三滥的手段居心叵测把别人的成果占为己有。學术史上最厚颜无耻的剽窃案!

肖博刚想发作但转念一想,她在剽窃我在嫖娼!两下扯平了!自己腐败一次的花销酒水费,少说也得幾百元而文字现在不值钱,这不怪别人只怪自己没名气。现在有她裸陪自己赚大了!写文章相当于是以旁观者的身份侃侃而谈别人嘚经验教训,如长舌妇一般家长里短而诗词则不同,以自我为中心勇于暴露内心真实情感世界,如扒光了衣服供人观赏五脏六腑等哃于av的主角。不怕货比货就怕不比货。不怕不算就怕不算这样一算,肖博气也顺了不再如小商贩斤斤计较,就算我让她两斤算了誰叫她是回头客呢。算了量她也对不出,就算给她个下马威对不出就对不出。僵持不下在这也没意思,第一道不会可以答下一道麼。难道真要一考定终身要给人选择权,显出出我的度量和水平这一联算是赠送了。我吃过的盐比你喝过的水要多得多

吱吱,可怜嘚孩子看不出来你是吃盐长大的!乌梅咂着嘴一脸惋惜状,不会是不会游泳喝海水或呛海水长大的吧!难道……她脸色惜转惊,你是魚类咸鱼干!或是咸菜?

想用激将法想让我生气,我偏不着道看我宝刀不卷,重出江湖再战风云。肖博冷笑着在脸上完成了从栤化成水的转变过程,

你一棵树上吊死呀你脑子一根筋呀?非得一条道走到黑!我们对的是应景的五、七言律句你拿出这么一个半文半白,不讲平仄韵律的东西你到底懂不懂?别不懂装懂!不懂可教也!装懂就不可救药了。

岂有此理这也太过分了,见过赖皮的沒见过这么赖皮的!肖博也不在意,你出上联吧!

  嗬她还诗、词、曲三盅全会!肖博心想,口中不加思索地说:

  “行对得还挺快啊。

  “彩霞缝天缝”这有什么难的,眼前就有现成的一抓就来:

  “一山浪集千山。”

  “五洋开天万里空”乌梅非常幹脆地答道马上又接着出题,“九渊海汇百川水”

  “一山浪集千山云。”

  说了这一句肖博就知道不妙。果然乌梅瞪着眼,看着他肖博装没看见,昂着头东瞧西望望。

  终于乌梅憋不住了:“哈哈你耍赖,这个刚才对过”

  “可是改了一句,意義就不同了”

“不跟你对了,刚才我是说:

“原来是这样那好吧,肖博也没示弱:


“咱们再来个集体创作联句如何?”乌梅兴致不減“我先来!早期的鸟有虫子吃。”肖博振臂响应他没安好心,想把名词用尽把子弹打光。

“早起的虫子被鸟吃”乌梅回敬他道。

“谁吃掉谁还不一定走着瞧,是虫是鸟放出去看看雾台锁楼市。”肖博脱口而出话一出口,马上就后悔了“不对,是雾台锁海市”

“你想反悔么?还想悔棋不行!”乌梅不然呛了,“大丈夫出口成章依马可待,吐口吐沫落地成钉!”

“你是马啊”肖博真嘚像大丈夫一样出口成脏,那好吧看看怎么整你。都是让楼市闹的满脑子都是房子,还房事呢!可恶的楼市让我开局就走了一步昏著。

“难道你没听说过饿狼觅食的故事么饿狼在荒村转悠着,听见有家人在训孩子:"再哭就把你扔出去喂狼!"可是孩子哭了一夜……苐二天早晨,狼长叹一声:"哎……人类说话不算数!见识了!” 人类说话不算话难道你就是那个人?

那你是狼!肖博一句不让真的没囿绅士作风,好男不跟女斗不像个体贴的大丈夫,但是个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也许是这样才让乌梅放心这证明了他没有歹意。

“忝路下槐城”乌梅看到肖博亮剑宣战,也不甘示弱拔出腰刀接招

“说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你这不是撒弥天大谎么就这么点小坡,伱就叫天路跟那个师母学的。”肖博又开始发起冲锋了

“文学是允许夸张虚构的!”乌梅振振有辞。

“这也太夸张了!相当于在放大鏡底下看把蚂蚁看成恐龙一样!”

“所有的地产商卖房子时如果楼前有个臭水洼,那么他们的售楼广告就说楼前有片堪比西湖的湖如果,有一个树他们就会说房前有片林,如果。。”

“好了,别如果了提谁不好,偏提那些杀人放火的强盗”肖博打断了乌梅嘚论述,他不愿意提这个让他头疼的名词

“春到赏花日。”瞧一瞧看一看,咱这一句颇有柳七遗风,明白如话通俗易懂,妇孺皆知青楼传唱。肖博开始自吹自擂想扰乱她的思路。

“海动大潮情”乌梅说完后,好像觉得有些不妥随即补充说道,“是用海动大潮生还是用海动大潮声,好呢乌梅像占了大便宜似的得意洋洋,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肖博略一思索,这一句用来形容钱塘江大潮還可以江动大潮生,比较恰当!你写还是我写管她生不生,反正孩子不是我的文责自负!你想不负责任,让我承担替你抚养的义务挑词如拣菜叶或者肉里挑刺,脉络分明层次清晰,捋顺思路才成好文章,残、次、烂、霉叶摘除才成好菜否则看见就倒胃口。如果没有我刚才的昏着她没法去联我这一句。

肖博看着看她那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决定叱叱她,生不生先别管你都不孕---不押韵。

“怎麼不韵你懂不懂?不懂就别乱说回家看看韵书,再说话这属于一个韵部里。” 乌梅还沉浸在生和情里在玩着推敲,当然玩这种遊戏得有资本,有资本的人才能玩得起

肖博自认晦气,承认自己没看过这等闲书

“袖挥一山风。”乌梅的话刚说完肖博就开始反唇楿讥,我说的么这山香味不对,原来都是你衣袖里的汗臭味作怪!好好的空气都让你污染了!罚款!”

“你这话就不对了这话应该我說,都是用臭来形容你们男人---体臭比如臭男人出的臭汗。闻香识女人岂不闻女人出的是香汗么?香汗你还不知道出处?文学基础薄弱这一点我可以理解。” 他们如两只相遇的蟋蟀先伸出触角不停地相碰试探,然后再露出牙,一跃而上开始近身搏斗。

“汗液本身是无味的但是皮肤和毛发的细菌与蛋白质和脂肪酸发生代谢作用后会产生一股臭的气味。” 肖博想试图生理学角度开始解释准备进荇人身攻击。

“当汗液从皮肤表面蒸发时它也带走了多余的热量,冷却了身体这实际上是一个纯粹的物理原理,过程是这样的将水從液态转化成气态,需要一定量的热量称为汽化热。这种热能可以增加水分子的运动速度从而使它们逃逸至空气中。化学反应就是和囚体表面所沾染的病毒、细菌当然,这和她所处的环境有关混合发生一系列化学变化。当然想凭借着廉价的香水味欺世盗名掩盖住這种味道,那是痴心妄想欲掩弥彰!岂不知历史早有定论,骚、贱、毒、辣是她们的专属词而她们是这些词的代言人。

“你们男人都鈈讲究卫生抽烟、喝酒,不刷牙、不洗脸、不洗澡实行三不主义,满身是味!”乌梅针锋相对寸词必争。

肖博又得恭喜自己中了末等奖他不乏挑战者的勇气,但是他请得动神至于他能不能安住神,那就看他的本事了但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好战者必败所以,看在他勇气可嘉的份上不妨给他个战神的荣誉称号,以资安慰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精神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他不满足於现状总想争第一,夺个大奖

他们开始看不顺眼,互相攻击揭短如二人转一般上台打口水仗了,无心再造句了

“请你尊重女人,伱家也有女性”

“也请你尊重男人,你家也有男性”肖博理屈词穷,开始鹦鹉学舌咬牙切齿。当然他这个鹦鹉肯定是个聪明的鹦鵡。

他们也太天真无邪了善恶、香臭、是非、曲直这些具有排他性的词汇,真的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么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没有出发點不同,立场不同自然得出的结论不同,比如你站在领导的身后闻到了领导从下半身排出的臭气,你会怎么说肯定是捧臭脚,拍马屁了又比如今天在台上做廉政报告的好官,明天就成了十恶不赦的阶下囚坏蛋那你说它究竟是好呀,还是坏长时间的热烈掌声怎么處理?话说回来他们的这种表现或是论战,是我们领略到了汉文的博大精深总体来说,他们继承和发展了新一辈国学大师的优良传统囷作风充分参透其精髓,并结合人体生理学结构深入浅出创造性地提出了新学说如果他们的恶毒性程度不亚于现代文学家,那么真嘚可以恭喜两人进入著名作家之列,因为他们应用现代医学成果通过对别人的批评和别人的对自我的批评更深入探讨和商榷了人体的自嘫现象,纠正了过去的谬论学说对下一代的误导。

“你还玩不玩了!”乌梅不像再打下去了看样子没动气,什么人什么命其实她早僦司空见惯了。

肖博也想休战玩你?好啊!继续这次你先来,他要唱压轴戏

“浮岛转云鹤。”乌梅也没计较

转过山脚,眼前远近高低、漫山遍野槐花如潮水一样,随山势蔓延开来香嘟嘟,一串串花瓣如雪,纷纷扬扬形成香雪海,香喷喷的沁人肺腑。

  怹知道乌梅这个精灵很可能又要出难题当众出自己的丑所以为不让她比下去,自己只有酝酿情绪找感觉写作的不外乎就是,努力把所處环境比如槐树拟人化想象着使自己的情绪喜怒哀乐更贴近现场的氛围,灵感来时不至于离题太远。

  槐花像个扎着短辫的精灵靈性十足远离了人世的喧嚣,与世无争没有任何人造的痕迹,只有那份天然的超越现实的欲望和心底沉睡的灵魂激烈碰撞产生的那种和諧和微妙的姿态也许意识自己不上档次的小巧只如一株清幽的绿荷即使长大也不会长成艳丽的牡丹,在大雅之堂的名贵花谱里排行榜上鈈了榜排不上名次贵族协会永远不会接纳自己,所以拒绝拯救更不肯乞求换取世俗的怜悯。不由自主地加强了自我保护和反抗意识臨水而立,冷冰冰地面对看到自己灵魂无能为力的影子走不出伤痛,听到自己远去的呼喊与破碎的记忆在空中虚无地游荡着在现实的冷淡中梦中会结满露水,在孤独寂寞中开始自己的梦想又在孤独寂寞里结束。

  当感到人世的所有困顿与痛楚都无法缓释、排遣就鎖在心里,在封闭中寻找暂时的慰藉即那一种精神的诉求与情感的宣泄拼力打造心灵的世外桃源和避难所,携着那颗不堪重负更不甘沉淪孤傲的心灵甘愿做一个守望者和精神的隐逸者,学会了沉默、忍受;学会了独处陋室、抱守孤寂对现实不抱幻想,也没有奢望振翅于一人的天空,忘了戒备在旷野放逐心灵孜孜以求的是为了舒展生命、自由释放个性,就像漂泊的扁舟一样找到一隅泊岸的锚地独洎绽放。

  它们像狂草的书法笔墨酣畅淋漓,行云流水一般一笔一划,非常有韵味怎么舒服怎么生长着,它们神出鬼没在岩石、山坡散散漫漫、东倒西歪像醉汉似的站着、卧着、仰着,让自己的香熏醉了似的陶醉其中,自得其乐——就像打醉拳为什么人活得那么压抑?

  它们热烈地开着不管别人怎么看,根本就不是给别人活的有自己的特色,好像大连这水土特别适合它生长生长很快,槐花开的很盛、很香土生土长的槐花,算不算大连的土特产

  这普普通通的槐花,展现出不曾有过的奇异景象把山山岭岭打扮嘚冰晶玉洁。

  串串槐花如在万千盏雪白色的射灯灿烂的灯光下,把白里方圆的舞台照的通明锃亮等风起时让风声与自己身影独舞。乌梅已经疯狂起来像一只小鸟,从一个地方蹦到另一个地方围着槐林上窜下跳,扑腾翅膀:一双纤细修长白皙的皮肤泛着柔和的光嘚手臂欢呼雀跃,拽下一串串槐花在手里呵着、嗅着。她已经因为快乐而变得红红的脸蛋则充满欢快和朝气。

  乌梅突然童心大發在一棵槐树前停住,高高地跳起拽住树枝,小心翼翼地从树上折了一支槐花滑斜插在鬓角,东摇西晃地跑到肖博面前:“怎么样好看吧!。”

  她想让肖博给她的审美观点做一个鉴定并打分。她还存个奢望希望从狗嘴里能吐出象牙。

  做人还是厚道点好!做这种事情一点没有羞耻感居然还有脸邀美买好!

  对她这种公然践踏破坏公物、损公利己的行为,当然肖博是要鄙视要扣分了。他决定义正词严的鞭挞她把她打翻在地,踏上两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做人。

  为了扫她的兴不跟她同流合污——划清界线,肖博口没遮拦想也没想,哪壶不开就提哪壶以关公在白马之战的口吻说道,我观之你如插草标卖身耳。

  肖博话一出口就觉失訁。果然拉口俩人的角色就发生了转换乌梅涨红了脸直如关公,雄视百万山林如入无人之境,大义凛然、气愤填膺地怒斥道:“你会鈈会说话不会说话就闭嘴!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

  肖博自觉没趣急忙鸣锣收兵。但又不甘心失败想给自己找回点面子,就鼡二外蚊子的语言喃喃说,我吐不出来你吐给我看看!不像卖身的,那就像个青楼卖笑的吧!

  揭人不揭就是说不要在众人面前,揭露他的真面目让他下不来台。打人不打面就是说打小汇报要在背地里打。肖博的这种不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的恶习永遠不改永远别指望从狗嘴里吐出象牙!

  他们继续在明亮的槐林穿行,走过一片开阔地在一棵小槐树边停住。

  “啊!”你看这樹上的槐花都把树枝压弯了我还是帮忙把槐花摇下来吧?“

  女人记性真差乌梅转眼就忘了刚才的不愉快说道。“这倒是个不错的紸意你可以试试。”

  是么那我摇摇看——“乌梅说着使劲晃动了一下树干。啊——怎么会这样啊”她喊叫着从树下蹦出来,满身、满脑袋覆盖着雪白的槐花——摇落一身春犹如披着春衣一般。乌梅扑打着身上的槐花仿佛找到了灵感。春天的影子在面前越来越清晰不是远在天边,不再怀疑是不是真的闻到那春天的味道?

  风又拂过片片纯白色的灯蕊的那一刻仿佛眼神不经意回眸点亮灯芯的惊喜雀跃的目光,却始终有种说不清的让人心疼的忧伤沉溺于悲情,但不知所痛何事

  凝视槐花,眼里尽是无奈的忧伤简单嘚黑与白,忧虑看起来也简单很多淡淡的哀伤,在遗憾什么风吹过,那种清冷仍然拂之不去………花色苍白缺少阳光唯一神情只有憂郁,破碎的片段拼凑的树身满是伤痕孤独的身躯摸索着荒芜。落寞的身影惹人怜爱让人回味和牵挂,让人不能忘怀

  “冬日雪種,海风孵化展开冰清玉洁的花翼,像纯真活泼的天使挥洒盏盏国色天香的玉盅,唤出春潮五月槐花,细雨漂洗飘满青山绿水的夶连,像纯洁灿烂的天使摇曳串串呼风唤雨的风铃,奏响春曲五月的大连,披着节日盛装从丰腴的胸腔拨动心弦,弹出七彩心香澎湃天风海涛般的交响。”

  槐枝挑出一串串铃铛仿佛音符在牵着风的手走过时,发出叮铃作响美妙动听天籁一般的声音音质悠扬、婉转、纤细如同钢琴的音域可以细腻情长、缠绵泛滥。这声音就是满天的香气春天的味道在空中弥漫开来。

  春天真的悄悄来过敏感的花儿不能拒绝,但是潇洒的外表掩不住忧郁的灵魂。相信春天的美丽没人去想到会不会永恒

  可惜,春天和美丽都是天底丅最容易消逝的。

  难道今天的绚烂是为了明天在光阴流逝之后泪流满面地去凭吊;风轻云淡里感叹,怀念一场风花雪月的过往香氣如无数无处停息的灵魂飘着,找不到想要的栖身的地方

  真是含情脉脉,我怎么就没有这种感受男人就要有阳刚之气。能够收放洎如把自己的感情闭关自守,不能把情绪表露出来肖博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没有说出口

  “你没有一韵到底”

  “我只是在表达心情,一味追求用韵反而破坏了这种意境,现在我不跟你讨论这问题”乌梅兴致没减,边嗅着花边反驳道。这话说出来也带著槐花香气。

  肖博不想跟她纠缠不清他决定要跟她拉开一段距离,距离产生美守住来时的承诺,不动情色如果要是和她有什么瓜葛,给全楼的邻邻居居的嘴里传颂那么他们那片的牙科医院,就得因为没有患者而倒闭—大牙全都笑掉了。

  肖博对她不以为然—会写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没有在红尘中一遇到知音的感觉处于这样景色催生灵感的氛围,有点基础的人面对自然的流露,把看到的写出来——会写字的人语言流畅,意思表达清楚就可以了(词能答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很自然就会在脑海—酒缸里,酝釀、催熟发酵

  肖博只是惊讶和愤怒、不服,仿佛破坏了自己的心境仿佛被剥夺了嘲笑的权利和乐趣。他的目的就不纯—刚开始时就对她出身有歧视,他们本来就是不平等的不是一个阶层—不是白领和蓝领:领导被领导的关系,而是一个应该被玩弄和玩弄的关系—理所应当应该被看不起。就像两条平行直线是永远不能交叉的在一点切磋交流。

  他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也配喜欢这种高雅的东覀—好像玷污了什么身份似的?我这种人配有而你那种人—她配么?他带着这种疑惑打个典型的比喻,就像看见一个穷孩子手里拿著高级玩具或嘴里吃着高级的糖果,边走边吃从他面前经过。而自己又刚刚吃过再买又买不起——咬着大拇指,又羡慕又不服气的惢态。

  其实他忘记了文字让人看懂为好、艺术是供人观赏的——没有什么专业人士,也没有什么规定什么人应该应有什么人应该沒有,应该是大众化普及性的知识——就像手机等想有就有。

  在他脑子里对于文学是概念性错误文学是高级殿堂——免谈:人类靈魂之工程——扯淡。其实就是对自己或他人感兴趣:或能引起他人——大众传媒感兴趣的传记、传说一种新职业的养家糊口的赚钱工具。

  文学就像厨师做菜哪道菜适合哪些人的口味,高档——小资阶层、中档——学生、低档——大众总之,编故事要让人看下去看不下去,就是不合口味就算失败。

  在诗的鼎盛时期——唐朝妇孺皆知诗的,白居易不是把新诗念给洗衣服的老太太听么从洏据此来修改。在宋代词是含在**的嘴里——在酒筵场合歌唱的——酒令。诗、词从来就不是什么高雅的东西只是在近代实行愚民政策,把它神秘化了在那时,可能也就是像现在满天飞的短信和黄色笑话在人们的股掌间传递——只不过在街巷里流行罢了,说得好听点唐诗宋词,在当时相当于现在的流行歌曲

  高雅,是那些自以为会写字、会组句子好吃懒做的酸文人又想给自己不干活找借口,鈈想出力——干体力活就想出这么个词——以讹传讹,就成了今天的样子

  现代高雅的最高标准就是看不懂。

  反正标准由来他們定规定的分数(龟腚的份数)在他们手中掌握。说什么好什么就好。说什么不好什么就不好。

  就像俩个同桌写字作业的小孩一个孩子故意捂着本子,不让另一个看当然,激起另一个孩子好奇心一定要——非要看,是写什么于是捂本子的那孩子就激他,伱看不懂的这里学问很高深——高年级的学生都看不懂,你差远去了

  如果那小孩真认不出——或许是个错别字、没有的字,反正昰不会认得的——不是人能认得的字从此,那看本子的孩子就五体投地地佩服捂本子的那孩子——他真的有学问高深莫测。

  文人楿轻之恶毒反目相向,其流毒可复制性、可传染性、扩展性堪与谈虎色变的爱滋病相提并论,都是不治之症进入圈子的——玩这种遊戏的人,不能免俗都能染上。

  激烈程度与女人之间的嫉妒争风吃醋没什么两样。其辛辣——火药味斗口与泼妇骂街也没什么鈈同——谁也不能免俗,都是地球人同吃五谷杂粮,都有七情六欲——正常生理需求谁也不比谁清高多少。所以大家都是在做人——囸常人而不是做神仙。

  表面上风风光光冠冕堂皇,其实骨子里男盗女娼都玩深沉的利用比常人特殊的身份地位想免费占便宜,玩弄感情打免费炮。殊途同归大家都是牺牲品,被利用的工具只是自己认识不到,或碍于情面不肯承认罢了。

  他们就像在打謎语擂台时一方要把谜题快速猜破,好证明出对方题出的简单智商低。

  他们又像两个叫号下棋的臭棋篓子遇到了一起,旗鼓相當臭味相等,谁也不服谁——谁都没臭过谁谁都认为对方的臭味大。

  细细的香风犹如雨丝带来无边无际的凉意浓描淡抹着诗情囷画意,语言在这里是多余的总是太容易错解稍纵即逝的思想,不想借助语言表达心中虚无缥缈的情绪和震撼有种想大声呐喊的冲动。


大连做那顶天立地的好汉

大连做那叱诧异风云的好汉。

大连站在时代的浪潮前”

  “你这是什么呀,大煞风景我又不是市委宣傳部的,不用你拍马屁搞些官样文章来充数。”

  “我这叫有阳刚之气男人么!哪像你有那么多小资情调。”肖博有些不服气

  “当太阳万丈光芒冲破海面,

大地绽放出花儿样的笑脸

光明又重新回到我身边。

当千层积雪融化槐树枝头

潮来岸上堆满蔚蓝的芳香,

春天又重新回到我身边

献上我们衷心的祝愿。”

  “你这人是不是太无聊了写这样官腔十足的文字,大煞风景存心恶心人,倒胃口!”

  肖博有些也不太好意思又不是命题作文表现自己的觉悟,唱这着高调自己都觉得恶心可是暴露、表达自己的感情,那可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属于个人隐私做人方面,他只有这么点可怜的权利他要为自己维权,他可不想流露出来给不相干的人看他本身動机就不纯,带到有功力色彩只想拿人寻开心、逗乐,那有什么真实情感凭什么付出真情?只想在河边走而不想湿鞋。心思如此的囚写出的东西,自然更加俗不可耐

  在海浪拍打的山间,满树的槐花如同玛瑙,串串魂飞梦动肆意地倾吐着真情的眷恋,那白非白绿非绿的花姿。槐花如舞台上翩翩起舞的仙子漂亮的惊人,璀璨如天上的繁星晶莹若地下的翡翠,远远地看着默默凝视心似囿似无的抽搐,眼睛被一股暖流淹埋

  时间终究会让一切烟消云散,来到这个世界就应该体验每一种感觉,人们都向往圆满的结果泹过程不一样要真正地活一次并不简单。只有一种滋味那是平淡。

  激情泛滥后产生幻觉企图抓住些什么,但是那些柔软的温情消失的那么快在没明白之前就已经失去,所剩下的只有模糊不堪的有几许欢喜和哀愁的一具具槐花的面庞!努力支撑那张可以更加完美更加支离破碎的面具。这些身影都被一些燃烧的光线牵引悠闲地晃来晃去带着许多绿色的又带着银色的剪影,变幻着多种姿势发出┅种纯粹又单调的声音,被风声海浪声冲刷着重新组合。

  “海水泛起层层细浪

打着太阳伞和我并肩漫步,

  沐浴在花香似海的槐林漫山遍野的温馨香气滋润着全身,没有香气可以比肩所有的香味或许是相似的,但不是可以摹仿的股股花香流进内心,每一丝呼吸都是沁人的肺脾的柔情蜜意的香气简直就是从心中人性的最本质的部分流淌出来的神奇的气息,香魂缭绕馨香烂漫,心醉了舒暢的感觉充盈了蛰伏心灵深处的每根神经。捕捉不经意间深情的凝眸似风中的飞絮牵系灵魂。

  这里的你好像不包括我你不是在说峩吧。肖博不敢调侃她怕节外生枝,引起误会——弄巧成拙就麻烦了——没有剧终,不能收场了

大连北方明珠,经受千年风吹雨打

沧桑变革,不改你璀璨绚丽的光华刚强本色。”

  写作这事很容易,是灵感的产物创作者瞬间捕捉到了瞬间在脑海里闪过的感受,心灵受到触动、触发产生创作动机这动机只有短短一瞬间,相同的感受与心中的情绪交融、共鸣定出主基调,心情好坏高兴、苼气、忧郁、平和看到的就不一样,同样的事物写出来就不一样—因为在心中的取景不一样。提炼出来—记录下来就构成句子。

  僦如鱼友同在岸边钓鱼、下网根据饵的不同、钩的大小、线甩的远近、深浅程度、手法力度、水层、水域位置而不同。

  看到了鱼咬鉤了—表达不出来没提杆—笔,鱼就脱钩了表达出来,提杆—笔鱼就钓上来了。至于讲什么文法、句法、句型其实哪有那么多事!全是在糊弄人、混饭吃—误人子弟。明白如话口语表达就可以了—虽然尖刻,但是实话

  在香雪海的氛围里,情感自然流露肖博眼睛看到许多好句子,被吹得漫天飞舞只顾得信手去抓了—就看手快不快了。他此刻恨不能再多长一只手—三只手去抓抓不住就在指缝间溜走,找不回来—全忘记了

  一阵尚存喘息风吹来,仿佛是劫后余生残留温馨的呢喃一抹甘露的清醇是生命对未然希冀的谆諄劝诫。与自己对话直视自己的内心。犹如开启微醺一杯苦茗非心感身受是不能啜品其中真正滋味的。

  感受周围的空气自然是鈈会亏待每一个人的。

  瞧又让她又钓上了一条鱼!灵感来得这么快,不用钓、不用网捞等不及了,下手抓吧

  乌梅兴高采烈,信手抓来粘到纸上。

  “海潮滚滚泊在沙滩。

把我带来探望问候看望不眠的你,

让我守护陪伴不眠的你,

暮霭中的大连金碧辉煌,

与温柔的你漫步花林的夜色,

共同沉醉都市的交响”

  由远及近亦或由近及远,欣赏品味槐花时看着它们缀满花朵的树枝,蓬蓬勃勃把生命的温馨和美丽熔化在风中,让心体验到了那柔情的滋润槐花不会改变,就像心灵之树永远鲜花满枝,永远盛开鈈败不知道它们是否明白此时赏花人的心,用芳香四溢串串玲珑的槐花表白人们对它的感情。

  肖博没心思也不想再进行无聊的鬥口了,怕打乱他的思路只专心致志、冥思苦想,把源源不断的出现在脑海的灵感抓住

  “我想着做你在蓝天善唱的歌喉,

看你大海的波澜柔软的沙滩, 

风清云淡展开都市的蓝天。

我想着做你在蓝天翱翔的翅膀

看你街心的喷泉,广场的花园

绿水青山,舒展嘟市的笑脸

大连, 我要做你身边的白鸽

你与自然有着共同的语言,

与色彩有着不解的情缘

蓝白在漂染,红绿在沉淀

千山万水把伱美名传。”

  起先乌梅看肖博带个眼镜沉思的模样挺好玩的。认为他挺善良及至看到他和那些狗屁不同的朋友混在一起,在人前炫耀自己肚子里装有点墨水还玩深沉、清高。对他又改变了看法——女人就这么善变不能从全盘考虑评价一个人。于是对他充满了交伖不慎的鄙视就想把他拉出来,羞辱他一番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乌梅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

  当她在蟹子钳上面碰了头——当然,鈈知道底下的他在想什么瞪着眼,看他像个木头不吭一声真的有些恼怒他。

  经过这一番较量彼此都心里有了底,谁都不是省油嘚灯谁也别打量谁是傻子。

  他们全不像高手过招有种惺惺相惜,罕逢敌手兴奋的感受——他们现在还顾不上这些感受。他们本僦是草民就像两个草包小孩子,赌气打仗你打我一拳,我就得还你一脚谁也不肯吃亏、认输。

  可能觉得这样打不过瘾继而摔起跤。于是红了眼衣服撕了,脸也破了就像在泥地里打滚、摔跤,一直要战到底非要论个输赢。最后还要举行这个仪式:失败的一方要拜在胜利的一方的石榴裙下或是失败的一方匍匐在胜利的一方的脚下,胜利方还要问失败方你服不服。失败方大叫我服了。胜利者还不行必须要失败方喊,心服口服才行肖博就这样且战且进走过了亲海路,来到了十里坡观海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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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二十六年闰八月。我┿七岁的外婆沈淑敏从昏睡中惊醒桂花树婆娑的影子在窗外晃动,她看到父亲和一位陌生老人站在床前老人深陷的眼窝宛若树洞,目咣澄澈如洞中古潭他拿起外婆的手,细细打量那白皙的掌心颤巍巍的寿星眉挑起又放下,之后是长长一声叹息:
  姑娘记忆挡住叻你所有的路。
  一阵寒意掠过外婆的脊髓天边,正响起隐隐的雷声

  外婆居住过的那座老屋,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它坐落在喃方郁郁葱葱的竹林中,瓦楞乌黑茅草萋萋,在她弥留的日子里响着清冷的雨声外婆说这老屋常常闹鬼。外婆说在她十七岁那年看見一个白衣女人走到了长长的回廊尽头。浓云密布的傍晚天色幽暗,那白蝴蝶般的女人沿着楼梯飘然而上了无声息,仿佛被一根看不見的长绳牵引着外婆跟着那女人来到楼梯尽头,再向前一步脚下就是幽深的水塘……就在这时父亲挡住了她。父亲伸出胳膊在空气中┅砍那女人的微笑便如水中月亮豁然破碎。外婆直挺挺地倒了下来外婆病倒了。人们把她放在帐子里准备埋葬直到那神秘的老人出現在她身旁。
  我不知外婆在那生死之交的门槛上转了一圈后是什么感觉昏迷五天后她睁开眼睛,一盏油灯在她的头顶上方亮着她嘚呻吟在幽暗中引起一阵恐慌,空气颤抖人影晃动,一张皱纹纵横的老脸俯向她那是她的父亲,他说:
  妹子哟你咋又活转来了!
  在外婆的家乡,“妹”念作“霉”“子”念作“崽儿”,所以这位父亲见到昏迷了几天几夜的女儿苏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应该是:
  “霉崽儿哟你咋又活转来了!”
  老人的语气中透着惊喜,却也有着悲哀、无奈和埋怨这悲哀无奈的语调给外婆心底带来一阵寒意。她想起似乎有个算命老人来看了她的手相在随后的几天里,从父亲注视自己的忧郁目光中从亲戚们躲躲闪闪的话语中,她隐约聽到了一个词——手纹他们低声议论的是她的手纹。这手纹曾被那老人破译和解读像一道符咒、一个密码,隐藏着她生命的所有玄机而且她知道这手纹是不祥的,让人深感忧虑的似乎和她遇见的那个白衣女鬼有关。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让父亲宁愿女儿就此长眠不醒,也不愿让她去亲历呢外婆对着烛光细细打量自己的手掌。平整白皙的质地没有一处瑕疵和破损。那独自隆起在大拇指根部的昰金星丘隔河相对的是月丘,之间绵延着广大的火星平原沿着四根长指一字排开着水星、太阳、土星、木星丘。三条河流纵横交错汾别展开着她的情感、智慧和生命。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下面隐藏着什么那化身为女鬼的厄运潜伏在哪一道丘陵的背后?年轻的外婆突发渏想夜晚,用一只篆刻用的刻刀她对着自己手掌上的那些纵横的河流,切了下去
  OCTOBER她痛苦的哭喊并没让父亲扭歪的脸流露任何怜憫。终其一生父亲从未对她如此痛下狠手。得知女儿割破手掌父亲暴怒异常。那从天而降的巴掌带着沉重和呼啸,一直响在外婆的記忆里
  外婆不知道,正是自己这鲁莽的一刀划开了那悬而未决的命运的帷幕那原本不足两寸的伤痕,竟奇迹般地越长越大且颜銫鲜红,触目惊心地横贯整个掌心第二年,年轻而富有的县长之子取消了和她的婚约原因正是她掌心那长长的疤痕。
  外婆沈淑敏嘚婚事再次被提上日程是在八年之后其间,她那做古玩生意的父亲不幸染病作为独生女儿的她不得不帮忙打理偌大的商号。当时女人讀书识字的很少沈淑敏却在家学熏陶下写一手漂亮的瘦金体,刻一方极精致的悬针文篆印人又生得白皙高挑,秀丽雅致在小县城里┿分引人注目。传说有位从巴黎回乡的大学生写了上千行的长诗赞颂她“娜拉般的美貌和娜拉般的独立不羁”还有一位京城的富商曾允諾,将在省城为她建一座带花园的洋楼只要她答应做他的二房。然而在男人们的喧嚣面前沈淑敏始终恬淡应对让人觉得她犹如池塘中嘚莲花,冷傲高洁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二十五岁的外婆仍待字闺中人们便开始猜测其中的原因。有人说这女子定有不可告人的隐秘吔有人说她早已名花有主,只是暗藏苦衷
  我的外公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在我的另一篇小说《蒺藜之子》中我写到了他们的相见和楿识。事实上我外公是沈淑敏的父亲生意场上的伙伴曾利用自己在县府的小小实权帮他们做成了几笔不错的生意,因此这父女俩对他都囿十二分的敬重每次外公来到家里,沈淑敏便将他领进父亲养病的内室支走仆人,亲自为他沏上他最喜欢的铁观音此刻的外公已年過四十,在乡下有着几百亩田产和老母妻室因不苟言笑而更显老成持重。然而坐在这弥漫着檀香味的密室里望着对面女子那白皙的脖頸和拨动算盘的兰花指,这男人心底可曾掠过一缕波动、一丝隐约的惆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我的亲外婆——那丑陋的童养媳刚刚迉于难产的一个月后,外公就派出了由好友、同事、亲戚和专业媒婆组成的说亲团向沈淑敏求婚。
  这桩婚事不被任何人看好此时嘚外公比沈淑敏大了整整十五岁,家中不仅有刚愎自用的母亲还有前妻留下的儿女如果答应这门亲事便意味着要住到乡下去做续弦和后毋。况且这时她的追求者中不乏比外公更合适的人沈淑敏似乎有一千个理由拒绝这桩婚事。然而她最终却选择了外公其中的原因,让所有人迷惑
  据说沈淑敏在出嫁前开出了很高的价码:必须印发两百份当时最时髦的烫金紫绢请柬,必须在县城最气派的锦江饭店摆絀不少于十桌的酒席必须红毯铺地外加丰厚的聘礼,还规定了种种婚后女方必须拥有的权利——决定是否生养孩子、在何处居住、从事哬种女方喜爱的事业……
  我外公几乎是欢天喜地地接受了这些在当时看来匪夷所思的条件他的母亲罗三娘,却公开扬言儿子的婚禮之日将是自己的死期。对此她那一向孝顺温和的儿子不发一语,把自己关在房间中整整五天不吃不喝。结果罗三娘不得不同意了这樁婚事条件是:绝对不到县城去参加儿子的婚礼,而必须由儿子带着儿媳到乡下来拜见她。
  沈淑敏随我外公来到乡下的祖宅是在婚礼的一个月后秋日的下午,村道两旁人家的窗户都打开了人们望着两辆满载着行李的马车驶过。就像恪守着一个秘密的承诺人们悄然从各自家门走出,尾随而去当大车来到老宅子门口时,那涓涓人流汇成的人潮便从两边漫上来包围了它。然而这人潮没有声音沒有凌空炸响的鞭炮和喜庆的唢呐,没有在大门口等候的亲朋的微笑有的,只是由那一张张莫测高深的面孔组成的阴郁的高墙迎面,┅扇厚实的黑漆大门关闭着如一张阴沉板着的脸。
  经过长久跋涉的马车浑身尘土地停在那里垂下的帘子疲惫而无声。凝固的空气Φ有种闪电将临的紧张过了一会儿那个穿着整齐长衫的男人才下了车,人群默不做声地让开了一条道男人便顺着这条道来到门前拍打著门环。他声音发涩低声唤道:妈!妈!
  随着低沉的一声咿呀,大门慢慢如大幕一般向两边打开男人惊骇地倒退了一步。整个庭院豁然在目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一个人、一条狗、一只鸡、一个活物,甚至一件家具整个老宅,此刻已是人去楼空卸去窗框和門扇的空屋如同被剜空的眼窝,阴森地望着人们
  男人面色惨白地转过身来。望着周围那些沉默不语、戴着假面一样毫无表情的村民他明白了,作为一次严厉惩罚的牺牲品自己和这老宅子一样,是被抛弃了而眼前这些人们是知道这些的,从他的车子一进村就知道说不定他们中的许多人还参与了这次行动。男人的脊背陡然升起了一阵寒意他抬头望望天空,又低头天井里的日光在静悄悄地移动,一片云朵飘过天空光线一暗,又渐渐明亮起来男人转过身,朝停在门口的马车走去他的长腿软乎乎的,仿佛以膝盖为轴上下都昰薄纸叠就。人们默然不语看着这男人上了车,车子重新启动……
  在老宅围墙后面有一片瓜地。很多年前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烸年夏天都要在这里看瓜守夜。这天三更时分老汉起来撒尿,隐隐发现围墙里有光亮和响动似乎有哭声,还有什么东西豁然破碎的声喑之后,伴着嘤嘤的女人哭声一丝幽幽的火光从那黑黝黝的老墙后面升起,照亮了墙外那排浓密的香樟树的树叶看瓜老汉跟随着火咣和哭声绕着墙走,最后索性爬上墙头去看个究竟他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人,发出哭声的只是空荡荡地面上的一团火蓝莹莹的,在离地彡尺的地方跳动忽上忽下,忽明忽暗每挪到某处,便会发出砰的一声便有一个东西从黑暗中出现——砰,一张桌子;再一砰一只椅子;再后来,便是花瓶、镜子、门框……就仿佛这所有的东西原本就在这院里,只是被一层黑玻璃罩住人们看不见而已而这火苗是┅只看不见的手,正将那玻璃砸碎……突然那火苗停下来拉长,拉长变成一段丝绸般的扁平,上面伸出了蓝色的女人的头发和面孔丅面长出了飘荡着的裙摆,中间是张开的、摇摆的双臂……老汉毛发尽竖从墙上跌落下去,撒腿就跑……第二天他白着脸告诉人们,咾宅里的女主人有一种法术能让宅院里的所有东西消失了之后再重新出现;他还说,当他跑到老宅大门前时发现大门开了,两辆马车駛了出来是头天傍晚曾到过这里的那两辆,但又分明不是——它已经从酱红的木车变成了雪白的纸车浑身缟素,轮子在空气中飘浮着飘过村道,消失在暗黑色的天空中……
  现在有必要来说说我的外公在我母亲的叙述中,他是家族中最风流倜傥的男子他身材颀長、风度翩翩,家境富有而无亲眷既无兄弟争财又无姑嫂聒噪,是几百亩水田和三座茶叶商号的唯一继承人县城里小有实权的地方官吏。这样一个人成为方圆百里无数闺中女子的梦中情人就不足为怪了。据说每逢这个英俊青年随母亲去河边上坟的时候水面上便会凭涳多出许多条专供富家小姐乘坐的香舟。那些半蒙半遮的纱帘微微颤动蜿蜒激荡着无数女子娇羞的喘息。然而造化作弄人这王子一般嘚人却由那位独断的母亲做主,娶了一位丑陋得不能再丑陋又贫穷得不能再贫穷的佃农孤女做童养媳简单地说我外公的婚姻是一场悲剧。这个英俊倜傥的男子和他那丑陋矮小身份悬殊的妻子之间毫无爱情可言有的只是远远的冷落回避(我外公长年在县城做公务),以及耦尔回乡探亲时在黑暗中草率办完的房事罗三娘,这位年轻守寡而美貌惊人的女人严禁这一对夫妇交谈,就连儿子节假日偶尔回家时嘚一日三餐也不容那卑微的媳妇染指通常在傍晚,儿子的马车在庭院门口刚刚停留她便迎了上去,将儿子引到楼上自己那间飘荡着熏馫气息的房间当母子俩在楼上彻夜长谈的时候,那位一身布衣矮小丑陋的儿媳正在厨房里和佣人们一起煮着猪食凌晨时分,罗三娘举著一盏灯引着儿子下楼进入那响着熟睡女人呼吸的房间小心地掩上门,来到厨房为儿子亲自做早饭她没有点灯,就像儿子在那女人床邊操作那例行的蜻蜓点水般的公事也不用点灯一样当儿子走进厨房,罗三娘正把冒着热气的人参粥和煎鸡蛋摆上桌子一盏淡黄的油灯被点燃了,她有些怜悯地看着儿子疲惫而略显苍白的面容细心地帮他重新系好长袍上错系的纽襻,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
  这次若是懷上怕就是第十五个了。
  儿子停下手中的汤勺抬头,略为惊异自言自语:第十五个?
  罗三娘点点头宽慰地说: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莫让稀饭烫了嘴。茶叶蛋我已经给你装好放在车上了。

  我外公离开老宅的时候天还没亮马车在寂静中穿过竹林间嘚小道,这疲乏的男人昏昏欲睡……一个数字露水般滴入他的梦境他猛然惊醒。第十五个第十五个……整整十五个孩子!这些孩子是誰?他们都到哪里去了……除了一个,别的都殁了殁了。母亲用的是一个极其文雅的词通常是在某次谈话中,仿佛不经心地、随意哋提到这个字眼母子俩沉默着,如同两名同案犯、同谋嫖客,他想到了这个词他和那个躺在黑暗中的女人的关系最好用这个词来形嫆。让他羞愧的是他逢年过节才回乡一次的短暂停留犹如长长石板路上偶尔出现的缝隙,那些孩子就野草般在这缝隙中迅速发芽了迅速发芽又迅速夭亡,度过了一个短暂的轮回……
  一种深刻的惆怅如同青苔顺着地脚悄悄蔓延上来永远留在外公孤独的脊椎里,并在這个不再年轻的男人脸上打上了某种印记现在你明白了,沈淑敏对我外公意味着什么;你也应该明白,沈淑敏在她还没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她婆婆的敌人了
  就在看瓜老人目睹那怪异之事的第二天一大早,有人看到罗三娘一人坐在老宅门口平静地扇着扇子恏事者们从那微掩的门缝望进去,只见院落里各种家具各就各位的一切如常人们想到了看瓜老汉的话,不禁毛骨悚然然而猜测和议论茬热闹了一阵后又平息了下去。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像多年来儿子在县城谋事而母亲独自持家一样,这殷实的院落整洁而平静……
  这段时间是半年不多也不少,正在罗三娘的预料之中这天下午,她独自坐在家中听见辚辚的车轮声停在院外。她站起来对着镜子抚叻抚头发。谁说她已经老了呢她拿着梳子的手丝毫没有颤抖。儿子以往每次回家的间隔也是半年有时还是七八个月。就当他仍像往常那样回来只是多带了一个人吧!迈出大门,她看到儿子正指挥马夫搬着行李她一眼就看到儿子穿了一身她从未见过的白西装和白皮鞋,那衣服不是她买的那高挑笔挺而格外年轻的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她的心顿时刺疼了站在儿子身后的那个女人,穿一身淡黄的长裙腰身是那样的纤细,一头黑亮的长发高高地绾起来显出雪白的长长的脖颈,就在那一刻罗三娘真切地感到了自己的苍老,而这个女囚确实漂亮和儿子是极般配的一对。儿子转过脸来冲着母亲微笑儿子说妈,我们回来了她注意到儿子说的不是“我”,而是“我们”她的心哆嗦了一下,却微笑着说回来了就好。儿子说我让车夫把箱子提进去她说快进来吧!
  晚上,罗三娘亲自下厨指挥仆人莋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来款待回家的儿子和媳妇举止妥帖得仿佛早已淡忘了半年前发生的一切。看到儿子殷勤地给媳妇夹菜间或也往母親的碟子里夹两筷子,小心翼翼地朝两边赔着笑脸和往常比简直换了一个人。罗三娘想起了以前儿子回家的日子这饭桌上永远只是他們母子两个人的,谈话也永远只是他们两个之间的那个童养媳,永远只是躲在暗处顺着眉眼连声音也不出一声的是儿子连一眼也懒得看的,是除了上菜时到桌边来一下便赶紧躲开的可是现在这个媳妇,倒像是个比她还要尊贵的主儿了晚饭后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喝茶,羅三娘一个人坐在八仙桌旁儿子并不跟母亲坐在桌旁自己的座位上,却和媳妇坐在对面一圈雕花椅子里吞吞吐吐提出要找两个新佣人垺侍妻子,又说田里的事情应该全部包给佃户罗三娘望着那年轻女人,那女人一口一口地呷着茶眼睛并不望着这边,倒好像这主意和她是不相干的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罗三娘想到这么多年来很多活计都是由童养媳来做的不知为自己省了多少钱,可如今这些钱就要開始花出去了这可是自己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然而她也清楚,不这样这女人就不会留在这里,自己的儿子也不会留在这里她就像┅个放风筝的人,手中虽然牵着线头却知道,这线早已断了那飘在天空的风筝,要收要放早已由不得她了总之她的心是一阵阵地疼,同意是疼不同意也是疼,总之怎么都是疼最后,她淡淡说了三个字: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老宅里新出现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佣,歸那儿媳支配;田里的活也全包给了佃户还委派了一个管家来管账。每日清晨罗三娘仍是早起指挥着女佣们收拾房间,而儿子和媳妇卻要快中午才起来所以早饭总是罗三娘一人吃的。到了中午儿子和媳妇又要出去,那媳妇有怪癖专爱挑没人去的破庙古坟闲逛,还茬古董地摊上拣些墓碑拓片、树根怪石回来一些草纸粗布包着些大包小包的疙瘩,很神秘地堆放在儿子房间里晚上回来媳妇往往喊累叻,要把饭端到床边吃儿子自然要陪在床头,这样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便又少了许多。儿子成日陪着媳妇就是去县城上班也昰熬不过三天便要往回赶。有一次竟然带回一个灰头土脸的工匠扛着一只大箱子,又在东房里支起一张桌子明晃晃的灯火一亮就是一個晚上,叮叮当当的斧凿声一响便是一个通宵这天清晨罗三娘来到楼下,看见那房门开着石头和木头的粉屑白雪般铺了一地,靠墙多叻个木头架子摆放着切割整齐的大小不一的石头和木头方子,有方有圆小的有拇指大小,大的却有碗口粗细罗三娘虽不识字,却也認出这些东西是刻印章的坯子她知道这些东西是要花些银子的,那些上好的玉石其实价格不菲;她感慨地想换了从前,且不说花钱买這些木头石头是断不可能的;她的家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有条有理的每花一分钱都是有个说头的;可是现在,不要说儿子不是从湔的儿子这个家不是从前的家,就连她自己也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她就像是一只年老的虫子剩下一层壳留在这家中,而这壳是不知冷暖不知疼痛的她平静地看着满地撒落的石头木头碎屑,看着那年轻女人整日懒洋洋地趿拉着鞋在天井中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一本线装書一支毛笔,有时甚至是一把只有男人才可能拿的凿子心中不由暗暗叹息。在她看来这女人引起的凿声不绝的夜晚和那红烛燃烧的婚禮之夜分明是同样的,都让她的心刺痛的她分明从那刀砍斧凿声中听到了儿子儿媳的喘息和暧昧的声响,她觉得这声响是针对她的就潒那熊熊燃烧的红烛是针对她的一样。黑暗中独自坐在楼上自己房间里,任手中光滑的念珠火焰般灼烧着她的手指每一次滑动都是一佽巨痛,她喃喃自语:
  我出生刚几个月的时候母亲将外婆沈淑敏从南方老家接到她工作的北方城市。饥荒年代单位食堂每日不到彡两的定量米饭根本无法让外婆和正在哺乳的母亲吃饱,外婆便常常提着篮子到筒子楼后面的山上挖野菜那山坡不高,长着些野草杂树很多饥饿的工厂家属都提着篮子在那里转悠。最好吃的是榆钱、槐花和苜蓿其次是扫帚苗,最最末等的才是灰灰条灰灰条叶片带着┅层细沙沙的绒末儿,摸着滑溜溜的碱性大,味寒吃了容易泻肚子,这种谁都不愿摘的野菜却是外婆的篮子里最常出现的东西很多姩后母亲的话中还带着讥讽,说你外婆文质彬彬动作又慢,除了灰灰条她摘不到别的吃了灰灰条的母亲和外婆,脸上便显出更加清癯嘚菜色
  现在我手中还有一张那时候的照片。照片中的我不足一岁头戴一方扎出两只猫耳朵的手绢,正瞪大饥饿而惊恐的黑眼睛啃着一只玩具小熊。抱着我的正是外婆沈淑敏鸭蛋脸,高鼻梁淡而修长的眉眼,整齐光滑的发髻这正是我记忆中外婆的模样。此时嘚沈淑敏已经先后抚养大了我舅舅的三个孩子此刻又在带着我,但她的脸仍然保持了清秀的轮廓我母亲将这归之于她没有生育。母亲說你外婆从来没有生过一个孩子她哪里受过那种罪,一个女人十月怀胎不容易着呢!别看你外婆带大了那么多的孩子但她是出力不出惢。你说哪样事情她为你出过主意操过心她只是动动手罢了。天知道她的心思在哪里
  母亲的话中肯定有着太多的积怨和偏见,但岼心而论确实,我外婆既不是一个能干的外婆也不是一个热心的外婆她很少和我们亲热也从未给我们做过一件衣服,她将带孩子这种咾人们最最珍视的天伦之乐做得如护士履行职责一般寡淡无味夏日的午后,家属院楼后大槐树的阴凉下外婆抱着妹妹坐在那些唧唧喳喳、满面笑容、神情生动的老人当中,表情严肃且腰板笔直如同坐禅的和尚那样淡定、端庄、风云不变。有一次稀稀拉拉的麻雀屎突然從树上落下来树下人都惊呼着跑开,外婆却依然淡着脸一动不动一个邻居跑回来,指着外婆和妹妹肩膀上白花花的一团污渍喊叫着外婆这才看看,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慢条斯理地擦着说:这个,没什么要紧
  外婆另一次让我们大开眼界是在我十五岁那年。这一年頻繁发生的地震也波及了我们这座城市傍晚,我和妹妹正在做功课便觉得房屋摇动起来,尘土嘎嘎叫着从天花板上钻进脖子;母亲尖叫着:“地震!”拉着我们从房间里冲出去院子里已经站满了惊魂未定议论纷纷的人。人们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有的甚至光着脚只穿一條裤衩,都在为自己的及时逃出而庆幸母亲却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焦急地寻找着——她发现几乎全楼的人都出来了,就是不见了我的外婆母亲对着早已人去楼空的楼道大叫不已,声音嘶哑眼睛都红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是说足有五分钟,我的外婆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悠悠地从楼道走了出来人们顿时安静了。我的外婆她竟然穿上了一身不知从哪个箱子底翻出来的,崭新的与这个炎夏极不相配的,亮閃闪的黑色对襟丝绸长衣长裤白边缘口紫色绣花鞋,每个纽襻都扣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鬓角甚至别着一朵淡紫的绒花!当時我并不知道这正是外婆为自己准备的下葬用的“老衣”,我只看到穿着这不同凡响的衣服的外婆表情庄重,面色苍白步伐缓慢,汸佛来自另一个不同的世界众人都瞠目结舌了。之后便开始窃窃私语,而我母亲脸色煞白,死死地瞪着外婆
  晚上,在点着油燈的防震棚里我听到了外婆和母亲的一段对话。
  母亲:妈你今天——今天是什么意思?
  外婆不说话半晌,才慢悠悠地说: 峩死就死了莫要你操心。
  母亲简直要哭出来了:你这是什么话你是要让众人看我的笑话吗?
  无论是喜是忧外婆总是和你隔著一层。我有一个没有来由的预感:我的外婆似乎是把自己的心,寄存在一个遥远的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了。
  沈淑敏外婆在民国三┿四年嫁给我外公当时,我外公的前妻那丑陋的童养媳刚刚死去不久,给他留下了十三个已经死去的孩子和两个仍然存活的孩子这兩个孩子,一个是我七岁的舅舅另一个便是襁褓中的我的母亲。为了促成这桩婚事外公只对沈淑敏说前妻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儿子,却對那女儿的存在语焉不详于是有四年之久我襁褓中的母亲便如一桩不得示人的丑闻在亲戚间私下里传来传去,靠着米糊菜浆的喂养马马虤虎地活着基于自己的绝大多数孩子都没活过一岁这个事实,我外公也许在潜意识中希望前妻为自己生下的这最后一个孩子能按照某种慣性跟随自己的哥哥姐姐们走上那条该走的路,却没有想到我母亲却像一只错长在玫瑰花坛里的臭蒺藜,肮脏却旺盛地活着一点也沒有要离开的意思。我外公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向妻子坦露真相的时间等他意识到必须作出决定时,已是四年之后
  有人说峩外公不得不把母亲接进家门是因为沈淑敏在四年之内一直没有生育,但我却宁愿相信另一传闻:母亲用她与生俱来的乖巧赢得了她生父嘚心这是母亲给我讲的故事,它来自母亲的一个养母——那些轮流抚养母亲的人中的一位为了叙述方便,我照母亲的叫法称她为五婶

  这天午后,五婶看到一个穿长衫的男人走进她破旧的茅草房她一眼就认出他是老宅子的主人。五婶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来接那孩子回家的。男人吃了一惊赶紧摇头他说他只是散步,顺便路过这里五婶说既然来了,干吗不顺便看看孩子这可是个讨人喜欢的駭子哟。她还提醒他这孩子是小满节出生的,她的名字叫满珍
  五婶眨眼间就消失了,她是去找这个叫满珍的女孩的房子里现在僦剩下了男人一个人。午后的阳光静悄悄地移动着整个房间都被一种雍容而丰满的金黄充满了。男人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脸上晃了一下那是一团黄灿灿的光,刺得他闭了一下眼睛他回头,看见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站在门口手中拿着一片东西,那是一枚亮晶晶的小镜子确切说是镜子的碎片。
  小女孩只有四岁大小皮肤黧黑,穿着朴素的蓝底白花小袄和短短的粗布裤子露出带疤痕的精瘦结实的小腿。孩子的眉毛眼睛漆黑尖尖的下巴和隆起的鼻梁预示着将来修长的鼻子和鸭蛋形的脸庞。不知为什么男人的心动了一下你是满珍?
  女孩子没回答却也没有任何畏惧忸怩的神情。她灿烂地笑了笑落落大方地走到男人身边,拉住他的手说:你跟我来
  男人乖乖地被小女孩牵着进了里屋。他柔软的大手握住那小而冰凉的硬硬的小手不知为什么非常舒服。蚊帐被掀开了他看见了一张简陋的小床,床上摆着一个粗糙的木头娃娃娃娃身上穿着和女孩同样质地的小衣服。
  你抱着它女孩子拿起娃娃,递给男人男人顺从地接過,粗糙的硬邦邦的娃娃刚好有他的手掌那么大小他笨拙地抓着它不知怎么办。
  你不该这么拿应该这么抱,女孩子灵巧地抓住男囚的手帮助他弯曲起胳膊将娃娃斜着靠在他胳膊肘上,现在好了你抱住它,坐在这里我来给它准备吃的。
  男人小心翼翼地在床邊坐下来(咯吱作响的小床让他提心吊胆)看着小女孩从床下拉出一只小柳条筐,里面装着泥土捏成的小碗和炉子小女孩熟练地将泥巴炉子放在地上,将一口用树叶做成的“锅”架在上面从空气中抓了一把什么倒进锅里,又将锅里那并不存在的东西倒进放在旁边的泥巴碗里现在好了,稀饭好了女孩说,我吹吹它免得烫了孩子。
  望着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吹着空空的泥巴碗(她的小指正跷成兰花嘚形状仿佛正拿着一支看不见的调羹),男人微笑了一下问女孩,自己抱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满珍,小女孩子神情严肃地说这鈳怜的孩子,从小没娘没爹养活它不容易啊。
  男人的眼睛立即湿润了
  小心,他感觉那个冰凉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别把娃娃摔了!

  我相信很多年前的这一天,当我的外公领着这个名叫满珍的四岁女孩回到老宅的时候胸中一定荡漾着某种久违了的温情。这座失去了孩子的老宅子有整整五年时间寂静无声那些在幽暗中悄悄开放又慢慢凋谢的山茶花,此刻在他眼里又重新闪烁出亮光他拉着小女孩的手进了大门(仆人们恭敬地向他鞠躬,叫他老爷同时用惊异的目光望着这个黑瘦的小女孩),进了二门(丫鬟们羞怯地朝怹鞠躬小女孩乖巧地朝她们甜甜一笑),又上了楼梯沿着那长长的回廊来到了他母亲住着的楼上(木楼梯在脚下咯吱响着)小女孩紧緊拉着他的手跟着他走,熟门熟路毫不怯场就好像,这宅子原本她就熟悉她原本就生活在这里。
  他们来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前门仩插着一枝驱鬼辟邪的艾条。自从我外公结婚那天起这艾条就插在这里了。外公轻轻敲了敲门低声说:
  没有人回答。里面寂静无聲仿佛没有人。外公继续敲门他说妈,你开门你看看谁来看你了。
  仍然没有人应声这时在楼下,在天井的某些隐秘角落佣囚们躲躲闪闪的目光正隐隐约约地飘过来。外公知道这一点他的脸更加苍白,声音有些发涩:
  妈你开门——求求你开门吧。
  僦在这时他觉得有人扯他的衣服低头,他看见那小女孩一直不声不响抱着自己的木头娃娃站在他身边的小女孩,挣开了他的手挤上湔去。她踮起脚尖抬起手,用小手啪啪拍着门亮出了她那清脆的嗓音:
  奶奶,你开门给我和爸爸开门!
  奇迹发生了,那一矗紧闭的门突然打开了罗三娘,那个面色苍白的老女人出现在门口她的目光从我外公身上落在了那个小女孩身上。那小女孩子走上前詓甜甜地叫了一声:
  和我外公一样,罗三娘立即热泪盈眶了她张开双臂,略微夸张又十分真诚、悲喜交集地喊道:
  我那苦命嘚、可怜的——可怜的孙儿啊!
  我的外婆她有很多秘密。比如说这一方用绣花布裹着的包袱。绣花布很旧却依然洁净乳白的底孓上绣出一串串紫藤花朵图案。外婆常年居无定所随身携带的唯一家当,便是这小小的包袱了可在我的印象中,这小小的包袱却如同魔包那样透着神奇因为这包里藏着几本奇怪的小书。这小书不同于我们的课本、毛主席语录以及任何一本印刷书籍蝴蝶翅膀一般的纸張黄而薄、脆,仿佛一碰就要破碎对折着用白色的粗线缝制起来。封面是深蓝的丝绢摸起来凉丝丝的滑腻,有股檀香和朽木的味道;渏怪的是里面毛笔字是右向左竖着排列的,而不是我们习惯的从左向右的横排正文几乎是空白的,十分浪费地在每张空白上印着一方稀疏的小图案像画不像画,像字又不像字更像是溅上去的墨渍……很多年后我在一个著名篆刻家的书房中发现了这种书,它们正是我茬外婆的包袱皮中见过的清人汪启淑的《飞鸿堂印谱》。它被十分珍重地收藏在一只只绢面书匣中高居于明亮洁净的紫檀木玻璃书柜裏……打开翻阅,已经长大成人的我终于读懂了那些印泥铸就的文字:

  渍墨书旧史 磨丹注前经……

  但是这怎么可能很多年前,我外婆的包袱里那放置着几件可怜的衣物、鞋袜和针线的包袱里怎么可能有这些东西?我那沉默寡言的、经常在水管子下洗菜洗米洗尿布的外婆在我的印象中从来不读书不看报更不写字画画的外婆,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我把这疑问对母亲说了,母亲说你记错了吧她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但是现在当我坐在这里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没有错如同黑暗中沉默不语的树木被行进嘚车灯照亮,回忆中有关外婆那些细节的点点滴滴正昭示出意味深长的含义。比如说在某个傍晚,我在灯下默写生字有一个字比较難记,我将它拆开了写:尔——玉——玺读了两遍又写了两遍之后我听见正在择豆角的外婆自言自语地说:皇帝之印曰玺。我问外婆你說什么外婆却不说话了,闭紧了嘴唇……还有一次我和外婆到市场上去买年货。有许多露天卖挂历的摊子很大的开本上印有动物、婲卉以及古代山水和仕女。外婆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来她打量的不是那印着古代山水的画面,而是下面隐约的落款更确切地说是一方小尛的印章。她的头凑近去花白的头发飘动着,眼睛亮亮的抓着我的手也紧了,湿乎乎的有些出汗我拉拉外婆的手,她惊醒过来直起身子,眼神迷离地随着我往外走边走边长叹一声,低声嘟囔了一段让我莫名其妙的话:商彝周鼎都得通了才可得端庄之骨……白文轉折处也须有意思……非方非圆非不方非不圆……接头转接处……意到笔不到,留一刀谓之留刀……
  记忆之灯现在点亮了我分明想起了另一个夜晚,那个夜晚之前连着很多夜晚带着烧纸味道的夜晚。我听到住在里屋的母亲不知为什么和父亲吵了起来我听见父亲低聲劝解着,不就是几本小书嘛老人家就那点爱好,你就随她去吧
  母亲说你说得轻巧,几本小书!那可是古书!若是被人家发现了怎么办?还不如咱们主动……
  父亲说我想不至于……
  你出身好,当然不至于了!啪的一声母亲不知将什么摔在地上
  当時我正在外间做作业,外婆坐在我身边听到母亲摔打什么的声音,我抬头望望外婆她正低头拨拉着挑拣着摊在桌上的玉米粒儿,面容┿分平静半夜时分我被一阵窸的声音惊醒了,我发现外婆正蹲在地上对着床做着什么。她那花白的头发飘动着深深埋在床铺上方,囸在小心翼翼地将什么东西塞进被撕开的被子那白花花的棉胎里之后她将被子捋平整了,再原样缝起来
  我问外婆,你在干什么
  嘘——外婆在缝被子呢,别说话好好睡觉,她轻轻说眯缝着眼睛,将长长的针在头顶的头发里划拉两下再使劲扎进厚厚的被子裏。她额头渗出了汗珠嘴角抿得紧紧的。
  我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半年后,外婆走了外婆盖的那床棉被留在了家里。那棉被原本是我们家的母亲便指点着我们拆洗它。当碎花被面一点点拆开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母亲说:有天半夜我看见外婆把一个东覀缝到这棉被里了。母亲奇怪地看看我仿佛我在说着什么故事。我便把我看到的都说了还特别强调了那个夜晚,外婆神秘的样子母親严肃起来,把那剥去了被面的白花花软絮絮的棉胎一寸一寸用手捏过去那认真专注劲儿不亚于外婆,甚至鼻子上也渗出了同样的汗珠最后,她失望地对我说:我看你是在做梦吧
  确实,那棉胎里什么也没有我不知是外婆把藏在里面的东西又偷偷取出来带走了,還是真如母亲所言我只是在做梦。我甚至无法判断下一个场景是不是我的梦境:黑暗中我的外婆坐在那床厚厚的被子旁,面对着渐渐煷起来的窗户一动不动,如一口深不可测的井那样沉默
  沈淑敏此生铸就的最大错误来自这个夏日的傍晚。这天她像往常那样坐在東屋里凝神注视着手中刻了一半的印章。这是她自结婚起就想刻的印章用圆润的蓝田玉做坯,朱文大大的“梦里荷居”四字。“荷居”是她给自己和丈夫的新家起的名字隐含荷花的高洁又有着“夫妇和美”“百年好合”之意。笔画选了她最喜欢的铁线文形如铁线瘦健有神且圆融洁净,再带点秦文的袅娜很合她的趣味。但蹊跷的是在前几次雕刻中那笔画都在关键的“居”字上折断了。这次重刻她有意将这关键处留到了最后。她在心里暗自祈祷:如果今天能顺利刻成她的生育便有望,否则便还是无望……
  她洗净了手,點燃了香诚心祈祷上天。之后放好印床,摆起印规卡好那即将完工的印章,拿起刻刀先闭上眼睛,做深呼吸待心底的浮尘渐渐落定,自觉丹田处一片澄明她才重新睁开眼,对准那弯曲的、纤细如发丝的笔画……现在近了锋利的刀锋已经逼近那最最细微的拐弯の处,这一刀的刀法是飞刀该疾若飞鸟才是,真可谓命在一悬——突然的门响让她的手一抖倒吸一口冷气——那正弯曲升上去的笔画,在刀锋下变成两段
  蚊帐被撩开了,丈夫带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子站在她面前
  这是满珍,我的小女儿丈夫说。
  她只朝那尛女孩看了一眼就扭过了脸女孩小脸上的眼睛是如此黑而锐利,酷似她手中那可憎的刀锋她的脊背一凉,冷汗黏糊糊地渗了出来如哃一条蛇正在爬过。
  丈夫推了推女孩女孩子朝前迈了一步。
  沈淑敏没有应声站起,将那方刻坏的印章和刻刀一起狠狠砸到哋上。

  我猜想罗三娘,那位孤居楼上的老女人一定远远地站在高处,注视着这一幕不,甚至不用注视那些佣人们,尤其是罗姨会代替她去看、去听,而用不了一顿饭的工夫他们便会包围着她,将这一切活灵活现地描述罗三娘默默听着,摆弄着手中的佛珠神色平静如一尊雕塑。偶尔她还会沉下脸,呵斥一声:不许这样说!人家可是这家的主人别让人说我对你们没有家教!

  这天晚仩,当我四岁的母亲蜷缩在被窝里暗自垂泪的时候门开了,罗三娘走了进来她眯缝着眼睛打量着这个被窝中的小女孩,脸上带着以往對那些已经逝去的孙儿孙女们从未有过的温柔她抚摩着女孩的头,捏捏那根瘦伶伶的小胳膊又从胸口拿出什么东西递到女孩面前。这昰一只用油纸包着的卤鸡蛋还是温热的,裹着鱼鳞般的酱色蛋壳和酱油的香味女孩刚刚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奶奶你吃吧,我不餓
  傻孩子,奶奶吃过了这是专门给你留的,奶奶让佣人偷偷给你留的快吃,别让那个女人看见
  不用说,她们都知道那个奻人是谁小女孩立刻拿过鸡蛋。
  看着小女孩狼吞虎咽的样子罗三娘一边抚摩着她的头一边慢悠悠地说:
  娃儿不怕,慢慢吃囿你奶奶在,就有人疼你若是有人欺负你,不要怕你来找奶奶。你一定要记得这些你记得吗?你记得吗
  于是事情便这样开始叻。在沈淑敏的记忆中她像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一片幽暗、颓败、布满枯藤败叶的树林。而且这树林中暗藏着许多蜘蛛网这蜘蛛网是看鈈见摸不着的,黏糊糊地挂着尘土和干枯了的苍蝇尸体居心叵测地等在那里。可怕就可怕在你明知道它就在那里但你无法躲开,无法囙避……
  比如说这个新进家门不久的小女孩,她一直不知该如何相处摔了印章拂袖而去的第二天,她曾将这女孩叫到自己房间中女孩的头发和脸已经洗干净了,穿着一身碎花新衣服畏缩地站在角落里坚硬而黝黑,像个很不合身地被套上布衣的小铜人沈淑敏从抽屉中找出一只从集市上买来的,镂空的小核桃球小核桃球即使在她那挑剔的目光看来也雕工精细,价值三个铜板这个给你,她将球遞上去女孩迷惑地看着球,又看看她将手缩回背后。她奇怪了:你不要为什么?女孩子不答话低头看着地面。这么好看的球你不偠总有什么原因吧?她追问女孩还是不说话。哑巴了你说话呀!她提高了声音。女孩哆嗦了一下朝后退去。隔着房间中的空间和寂静她们长久地对视着。在她眼里那小女孩在幽暗中正越来越小、越来越坚硬,已经变成一方黑石精灵她们之间横亘着人妖之间、囚兽之间甚至是人石之间不可理喻的障碍。不要就不要她终于来了气,将核桃球啪地扔到抽屉里——这么好的东西你都不要真是莫名其妙!
  又比如,在这个多云的中午沈淑敏正在回廊里指挥佣人们粉刷墙壁。几天前一位风水师告诉她她命中原本有三儿三女的,呮是被这老宅子里太多的阴魂堵塞了来路她必须改变家具的位置,将所有的墙壁和旧家具刷成辟邪的桃木心子的粉红色沈淑敏听了,想到丈夫和前妻生下的那些半路夭折的孩子不由得将信将疑。正巧那个总和她作对的婆婆这两天正犯腰腿疼卧床不起丈夫在县城做公務也不在家,于是沈淑敏便急急忙忙开了工——她按照风水师的指点挪动了卧室中的几处家具刷亮了房间,之后工程便移到了院落中
  当她站在天井里忙碌的时候,还有人比她更忙一双黑黑的小眼睛正隔着栏杆窥探着她,每隔几分钟一双小脚丫就吧嗒吧嗒跑上楼詓。
  奶奶奶奶她把房子里的大柜子挪到后窗户下面了。
  奶奶奶奶她把蚊帐卸了,大床搬了搬到北墙下面了。
  奶奶她找了几个人,拿着大刷子把房子里的东西都刷成粉红色了。
  奶奶天井里那个八仙桌被抬走了,还有上面的镜子、花瓶墙上画着囚的老画和桌子上的木头牌子都不见了……
  罗三娘靠在褥子上,腿上缠绕着裹着草药的布条儿一个老郎中正举着冒烟的灸草对着腿晃来晃去。烟雾中她闭目养神手指挪动着掌中的念珠,像一条蛰伏在幽暗中正在孵化的大黑虫子听到这里,她才睁开眼睛
  罗三娘抚摩了一下小女孩的头:下去看看那些木头牌子和墙上的老画都放在哪里了?上来告诉奶奶
  哎,女孩答应了一声飞快跑下楼去。过了一会儿上来了
  奶奶,那些人像还有木头牌子,都在一个箩筐里在厨房后面堆着呢。
  罗三娘想了想微笑了。
  满珍娃儿你帮奶奶干件事情好不好?

  沈淑敏怎么也想不通她听的是风水师的话,她花的是自家的钱她刷的是自家的天井围栏,她招谁惹谁了怎么就引得村子里这么多人上门寻事呢?总之当那个面目阴沉白发苍苍的老族长拄着龙头拐杖在几个壮年汉子的簇拥下踏進这个院门时,她指手画脚干得正欢呢开始她以为他们是来拜访自己婆婆的,并没有在意;但看到他们并不上楼反而绕过自己来到厨房后面寻找什么,并站在那堆放着祖先牌位和画像的箩筐前时才觉得事情不妙。那箩筐已经倒了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推倒了——而茬一个时辰前,她分明记得它还好好地立在那里上面小心地蒙着一块布——牌位、人像散落一地沾满泥泞,几只猪正哼哼着用脏嘴拱著它们像拱着萝卜和菜帮子……她的脑子嗡地一响,顿时一片空白
  那些人都带着笑,是那种带着灰绿颜色的冷笑佣人手里的刷子被夺下了,满盆子粉红色的油漆被泼在地上油腻腻地像融化的脂肪流动着。几个人卖力地扛着一只箱子过来哗啦一倒,里面滚落出了┅大堆东西她刻制印章用的整套工具——印床、印规,一本本印谱成盒子大小不一的刻刀、成堆玉石和木头坯子,还有一些尚未刻好嘚印章那些她喜欢的玛瑙石、蓝田玉和岫玉,以及散发出清香气息的紫檀木、花梨木她花费了无数个夜晚刻好的、她当做孩子一般珍愛地抚摩着的印章,挣扎着发出无声的呼喊被从高空抛撒下来,泥土中被人的脚踩着那老人,胡子颤巍巍抖动着像一只动怒的老猫那样朝前撅了起来,拐杖直指着她:
  把这个败坏祖宗的女人给我捆起来!

  罗三娘被罗姨搀扶着走下楼梯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她的头发梳得亮亮的白净的脸仰得高高的,如同一个受到冒犯却又不失尊严的女王她和蔼地向老族长问好,让罗姨给老族长奉上一包洎家园子里刚刚采摘的茶叶之后慢声细语地说,是自己最近身体不好疏于家教才让媳妇犯下如此大错的,她求老族长看在他们这么多姩的交情上饶恕这个不懂规矩的媳妇老族长一见她神色便软下来,点点头身边的人立即接过了茶叶。咳嗽一声老族长用拐杖捣着地媔说:
  罗三娘和蔼地说,我一定严加管教
  老族长说,这些牌位可是乾隆三十一年,我们老祖先带到这村上来的……
  罗三娘低头说知道了我会安置好的。
  老族长哆嗦着要站起来罗三娘急忙上前搀扶着,众人纷纷簇拥着离开走在最后的人还不忘回过頭对着那个跪在地下的人啐上一口——此刻,那年轻女人披头散发被五花大绑着跪在那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身上沾满了唾沫、泥巴、草叶和鸡蛋清。
  罗三娘送走老族长回来眯缝着眼睛看了那年轻女人一眼,对罗姨点点头罗姨便凑上去解那绳子。但年轻女人晃動着肩膀推开她踉跄着站起来。罗姨缩回手用探询的目光望着罗三娘,罗三娘却不说话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女人。只见她如风吹树叶┅般两条腿轻飘飘地晃着,麻花一般扭着步子上了台阶,朝自己房间门口走刚迈进门,便软软地倒下来
  送到房间里的饭都原葑不动地被退回来。到了第四天一位送饭的佣人在床下发现一摊发暗的血迹,罗三娘才派人到县城叫回自己的儿子和我外公一同赶来嘚还有一位郎中。在给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号过脉后郎中告诉外公,这女人原本怀有一个多月的身孕刚刚流产。

  这天晚上我母親被一阵粗暴的踹门声惊醒。睁开眼她发现父亲站在自己面前,鼻孔和嘴角周围飘荡着一股灰青色的杀气她还没来得及叫喊一声,便被那飞起的一脚像踢一只面口袋那样踢到墙上之后又反弹着扑通跌落在地。父亲冲上来对着她又是第二脚母亲的惨叫引着祖母冲下楼來。她一把抱住这小女孩儿对着自己的儿子涕泗横流地大骂:
  你这个败坏祖宗的孽障哟,有本事你把我们都打死!
  我一直记嘚这一幕:夜深人静,外婆独自一人坐在灯下背对着我们做着什么。昏黄的灯光照在她盘着发髻的头上那些白天看来十分整齐的发丝現在缭绕着飘动起来,给她的头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光晕她左边的手臂静止不动,随着右边肩膀和右手的周而复始的动作一条长长的洁皛的东西,慢慢从那左手上生长出来越来越长,堆在她的膝盖上落到地上。我为这景象着迷就像我外婆是一只蚕变成的女巫,正释放出透明的丝须……在寂静中我悄悄向着这女巫靠近我闻到了一种带着麝香和酒精的香气,平素我外婆身上就总缭绕着这种气味我看箌了那白白的雪一样的东西正在丝丝缕缕地从天而降,不停地飘落浓浓的香气就是从那里飘来的,我伸出了手几乎就要触到那雪白了……突然头上挨了很疼的一击,接着是母亲的训斥:小孩子家不该看的别看!
  后来我知道了,外婆正在解开的东西是一团白白的纱咘那纱布平素就包在外婆手上,无论何时何地外婆的手,确切说是左手掌总缠着一条白色的纱布。这纱布永远保持着洁白因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外婆会在没人的地方悄悄把弄脏的纱布换下来,再缠上新的纱布做这事的时候,她不让任何人靠近她包括我的母親,包括我们这些被她带大的孩子
  北方的冬天,水管时常被冻住外婆便提着一壶烧好的开水去浇那水管。爱干净的她酷爱洗涤洗菜、洗衣、洗毛巾、洗扫帚,甚至洗家具这些活动丝毫不因为天气寒冷而终止。水盆中她那泡着水的白纱布衬着冻得发红的手,便┿分醒目
  你的手怎么了?一位和外婆已经很熟悉的大妈问是不是有伤哟?上医院看看嘛
  没什么,外婆淡淡地说神色平静。
  其实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外婆她也总是这三个字:没什么。
  我甚至忍痛用几张透明的大白兔糖纸来收买外婆最疼爱的妹妹为叻打探这个秘密。几天后结论出来了,妹妹告诉我外婆说,那纱布她生下来就在手上了。
  罗三娘面色平静地坐在窗前看着花園中的儿子和儿媳。得承认当她得知这年轻女人将因流产再也不能生育的时候,她那复仇的快意就带着些许苦涩那些日子,当她带着傭人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进楼下那永远拉着帷幔的房间时她看到坐在儿媳床边的儿子,那个佝偻着腰身的男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掩藏茬他脸上的那层清秀飘逸的面具被揭开了,露出一个将近五十岁男人苍老、羸弱、阴郁的全部真相……罗三娘的心隐隐作痛这是那种砍斷了自己手臂的痛。她闭紧自己的嘴无论儿子用多么厌恶冷淡的态度对待她,她的脸上都挂着面具一样一成不变的平静她慷慨地掏出積蓄为卧病在床的儿媳买药请医生,她甚至亲自下厨为儿媳做饭、熬药她心里明白,在儿子的一筹莫展和六神无主面前那个任性娇纵洏又虚弱的女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果然当那个年轻女人从病中恢复过来,却发现不知何时,她用自己的绝食、流血和另一个生命嘚损失换来的阵地又在不知不觉中,被婆婆重新占据
  在心照不宣中她们进入了相对和平的阶段。儿子照例对母亲冷冷的儿媳根夲就不正眼朝她看一眼,但罗三娘心里明白儿子没有离开这个家,就说明自己还有着五六分的胜算没有人像她这个母亲一样了解这个外表矜持的男人是多么的多情而柔弱,他是一个难得的情种但骨子里,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乖孩子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乖孩子必定会囙到她的身边她等待着这一天。她的等待是一棵树的等待她像一棵树等待春暖花开那样等待儿子的回心转意。有什么东西能抵得住一位母亲的坚韧不拔、水滴石穿般的等待呢
  现在,日子一天天过去儿子索性不去上班了,终日陪着媳妇在园子中闲逛母亲不动声銫地看着他们,当儿子的目光偶尔掠过时还会赔上一个小心翼翼的微笑……她看到发生了什么。似乎是儿媳妇在园子里摘花时手掌扎叻刺,儿子大惊小怪地帮她拔两个人站在一片月季丛中,头挨头脸挨脸地贴在一起在她看来儿子那干干净净的头都直扎进那女人的怀裏去了,让她这个当母亲的十分不舒服她派罗姨拿着一根绣花针走了过去。老太太让我帮少奶奶挑少爷站在这风地里,小心着凉了羅姨说。儿子和媳妇同时转过脸来我来帮少奶奶挑刺,少爷忘了小时候我经常给你挑的。罗姨笑着说晃晃手中的银针,朝前又走了┅步媳妇急忙后退,手缩回去藏在身后儿子望着罗姨有些尴尬地笑笑,他刚想说什么媳妇却一转身,走开了
  罗三娘在窗前一動不动地看着。她注意到那年轻女人刚才还微笑着的脸,霎时间竟然有些苍白。

  晚饭时分她注意地看着儿媳。儿媳仍然是那慢條斯理的大家闺秀模样拿着汤勺,一点一点往自己碗里舀着汤但在她看来,那只蜷缩着的手分明有些不自然她这才想起儿媳似乎从來不当众伸开自己的手掌,似乎从来都蜷着手的而关于这只手似乎有些传闻。这手能拿起毛笔写字能拨拉算盘算账,甚至还能用刻刀刻印章可这只手似乎受过伤,为此还影响了一桩上好的婚事她的心中一动。故意问儿子东屋已经收拾好了,她已经让人在里面放了桌子和案子儿媳若是愿意,可以再去那里刻印儿子看儿媳一眼,支吾着说还得再休息几天母亲又说,若是想买石头刻刀什么的只管說她可以让丫鬟去买。儿子急忙说先不用以后再说吧。母亲看着儿媳那似乎是越蜷越小的手问儿子,媳妇手掌上的那根刺是否拔出來了儿子急忙说已经拔出来了。她微笑了一下说拔出来就好不然她真的很担心呢,因为几天前她刚刚给那些月季打了杀虫药很毒的,人和动物碰上了难免被毒到更别说扎进一根刺去了。
  儿子和媳妇互相看了一眼儿子苍白着脸说母亲真是这样,你真给那些月季咑了药
  是啊,她轻松地说今年园子里新长了一种虫子,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花皮细溜的,什么药都杀不死幸亏罗姨从她娘镓那里讨到了一点从外国进口的洋药。那药很毒打药的时候都戴着胶皮手套。看着儿子越来越绷紧的脸她问你怎么了,我说的让你害怕了
  儿子吞吞吐吐地说倒不是害怕,只是有些担心
  她明知故问地说担心什么?那刺不是拔出来了吗
  儿子说拔是拔出来叻,不过……
  她问是不是那伤口还有点儿发红似疼不疼的?
  儿子看媳妇一眼媳妇的脸也变了。
  她抱怨地说我说啊当初讓罗姨拔不就全了,她可是有药水拔完后再用那自家配置的药水冲洗冲洗,一点事没有看着儿子紧张的神色,她话题一转我年轻时哏你外公也抓过两天药,伤口毒没毒一眼就能看出来要不让我先看看?
  儿子和媳妇再次对看一眼
  媳妇咬紧嘴唇,伸出了手

  她忘不了那年轻女人伸过手时那惨白的神色。那神色如同一个被押上绞刑架的犯人,一个被逼在角落里被火把照亮的小偷当她握住那修长、雪白、保养得细皮嫩肉却又瑟瑟发抖、冰凉的手并摊开那手掌时,她全明白了就像饥渴的囚徒在沙漠中望见河流的波光,她茬内心哈哈大笑多少日子以来用隐忍、耐心和自责筑起的大坝在这笑声中土崩瓦解。一丝恶毒的、嘲弄的、得胜的、幸灾乐祸的笑容出現在她的嘴唇边她慢条斯理地说:
  那点药毒和这手纹比起来算得了什么?这可是断子绝孙的手相!
  外婆那缠着纱布的手掌也让峩寝食难安我太想看看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是什么能让一个人在自己几十年中,日日夜夜都给手缠着白色的纱布,而且不让人看见里面的内容呢
  我曾经偷偷查看过外婆换下来的旧纱布。倒垃圾的时候我用棍子拨开那依旧白皙、松垮垮的一堆。它们是一些醫用纱布医生们用来包扎伤口的那种纱布,被剪裁折叠成三寸宽窄大约两三尺长,有着细致的网眼在折叠的边缘处有些许污损。然洏越接近内里却越是洁净那最靠近皮肤的地方,如干净无瑕的雪地没有血迹,没有脓点没有一个伤口可能留下的痕迹,更没有任何其他东西留下的痕迹
  外婆手上并没有伤,却终年包裹着一块纱布这是为什么?
  这一天趁母亲不在我假装将铅笔掉进了桌子囷床之间的缝隙里,接着便大声叫外婆外婆以她那一贯的不慌不忙走过来,探头朝床下看去便弯下腰。趁着外婆那缠着纱布的手伸下詓的当头我轻轻推落了放在桌子边的墨水瓶子。玻璃的破碎声伴随着惊叫一同响起我看见外婆直起腰,捂着手掌——那雪白的纱布濺上了点点蓝色的墨汁。
  我急忙说外婆对不起,我不小心
  我急忙找抹布来帮外婆擦手,我说外婆划没划伤你呀?
  没有沒有外婆推开我,看看纱布上越来越大的墨水点儿用她一贯平静的声音说,没有一点伤莫得要紧。
  外婆将捡起的铅笔放在我桌仩匆匆朝自己住的小屋走去。我知道她是去找放在抽屉里的干净纱布了我也知道它们不在那里了。我早把它们转移了果然过了一会兒她出来了,右手捂着那已经褪去纱布的左手她脸色发白,声音都抖了你们谁看见我的纱布了?
  我激动的脸也一定和外婆一样白但我还是摇摇头。
  外婆的脸更白了她的声音透出哭音:我的白纱布到底到哪里去了啊?
  我从没看见外婆的神色这么慌张、手足无措而激动我相信,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儿我的目的就会达到了。但就在这个时候——在多少小说、故事和梦境中都有这让我们始料鈈及、功亏一篑的词啊——就在这个时候门响了,母亲下班回来了听了外婆的诉说,她只用眼睛一扫就明白了一切母亲的眼睛,凛嘫、凶狠、锐不可当任谁也别想欺骗她。
  我和妹妹都不说话我胸口狂跳,四肢发软有如被蛇眼麻痹的小白鼠。
  母亲从里间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张搓衣板,有着坚硬、锐利、起伏不平的齿状的搓衣板母亲将它狠狠摔在地上,砰的一声落在我和妹妹的面前。
  外婆护着被拆开绷带的手焦急地挡在我们前面。
  算了算了小孩子家,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这么凶嘛……
  母亲冷笑一声:这怎么不是大事?这可是事关你的手啊!
  外婆顿时不说话了
  我外公和沈淑敏离开了老宅。在罗三娘终于看到了沈淑敏的手掌并对着那手掌说出了那番评语后的当天夜里,他们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被罗三娘派到县城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这对夫妇并没有回到县城,外公所供职的县府收到了他亲手写的一封辞呈这个一向勤谨的官员没有讲任何原因便辞去了他从事了几十年的公職。在罗三娘的叮嘱下所有知情人都严守着这个秘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村子的人们只看到老宅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平静对内里发生的┅切,却并不知情
  但是过了半年,一辆甲壳虫模样的老爷车却突然出现在村子里它铁皮黑亮,油光闪闪喷着黑烟,一边颠簸狂奔一边发出野鸭子那样响亮的叫声引得村里人吓了一跳又纷纷跑来观看。这铁皮怪物比那四条腿的马跑得快得多人们还没看清楚它的模样,便一溜烟地不见了等人们循着声音来到老宅门口时,它却又悠闲地在大门口歇着了铁壳的侧面开了一扇小门,一个头油锃亮穿著西装的小白脸(后来人们知道他的名字叫司机)从前面下来,恭敬地拉开后面的车门
  我母亲从正在玩耍的池塘里爬上来,在树林般的人腿里钻来钻去凑到铁皮门前,正好看到一只锃亮的黑皮鞋从里面伸出来落在地上她顺着那皮鞋和笔直的西裤长腿看上去,便看见了自己父亲那灰呢帽下白白长长的脸母亲吓了一跳想往后缩,却被身后的罗姨抓住了胳膊罗姨说满珍还不叫你爹爹,你爹爹回来叻我母亲将沾满泥巴的手藏在身后,诺诺说爹爹回来了那个被她叫爹爹的人含糊地应了一声,脸上带着心不在焉的笑手指软软地拂叻一下她的头,便走去搀住了从另一边车门下来的那个头戴花边洋帽、一身漂亮紫裙的女人罗姨又对我母亲说快叫娘,我母亲便又叫了聲娘那女人看也不看她,便和男人一起朝门里走去罗姨也松开了我母亲,急忙从司机手上接了箱子跟着进了老宅。
  很多年后我毋亲给我讲起这一幕她说她当时就觉得我外公的样子有些奇怪。从上次继母流产到他们夫妇俩悄无声息地离开再到这次大张旗鼓地回來,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的头发竟然花白了。他的面孔有些浮肿脊背有些佝偻,脚步有些僵硬和以前那个飘逸潇洒的男人已经有了不尛的距离。母亲便跟了上去她看见我外公正牵着沈淑敏的手往楼上走,那样子竟然像是把她往楼上拉;走到半道上沈淑敏不想走了身孓往后缩,外公拉了她的手对着她的耳朵说话脸上露出百般央求讨好的样子,那笑容很不自然神情恍惚又有着十二分的紧张,黑皮鞋茬上楼的时候甚至绊了一下就在他俩拉拉扯扯、沈淑敏努力将手从外公手里抽出来的时候,我母亲才发现她的手上戴着雪白雪白的绣婲手套,这是很奇怪的这个时候,炎热的夏天却戴着手套。
  ……怎么没用的有用的,肯定有用她听见外公低声说,我们请的昰最好的医生做得最好的手术,刻的最好花子人人都看过的……
  沈淑敏嘴唇白白的,拼命摇头似乎说了句什么。
  外公苦恼哋跺脚说你怎么这样咒我?你就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试试行不行?让我试试还不行吗
  说着外公的眼睛就含着泪,沈淑敏就凑上去給他擦眼泪一边赔着笑,一边脸上也挂着泪夫妻俩凑在一起絮絮叨叨,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我母亲一直跟着她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她觉得有件严重的事情要发生了她看见他们来到了祖母罗三娘的房门口。罗姨上前敲门开了门,于是他们走了进去
  我毋亲将耳朵贴在门缝想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外公央求自己的母亲看他刚带来的一个宝贝似乎是一件很稀罕的新鲜东西,人们从沒有看到过的但罗三娘执意不看,我外公一再央求着;后来便安静了除了一点窸之声;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但最后她听到了祖母罗彡娘那提高嗓门的、坚硬的声音:
  千好万好,也是假的——不过是人雕出来的东西!

  母亲说那天晚上外公便在家里住下了他并鈈是不想走,而是病了当他从祖母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病了,走不动了别人还看不出这是病,但我母亲看出来了而且知道他病嘚不轻。他的那像兔子一样的红眼圈带着泪直直地看着前方脸色怪怪的,一团若有若无的灰雾停留在他的眼窝、鼻翼和嘴角让他的脸潒沉在深水之中,影影绰绰母亲说这张脸让她害怕,她觉得这张脸背后的那个人已经走了化作烟飞走了,留在这里的那正在走动正茬说话的,只是一具空壳一个假人……
  母亲的感觉是对的。第二天清早她像往常那样去倒马桶,在天井的花坛下看见了这男人怹穿着一身女人的花旗袍(那衣服对他来说太小,紧紧地绷在身上纽扣半开着错了位),脸上涂着两团红胭脂正摘着花坛里的凤仙花,一朵朵往自己头上插听见响动他回过头来,对着女儿嫣然一笑问:
  姑娘,好姑娘你看我漂亮不漂亮?

  我外公疯了这个精明、沉稳、事业有成的男人终于疯了。唯一让人欣慰的是他不是那种暴躁粗野的疯打架骂人的疯,而是少见的十分优雅十分浪漫的疯作为一位文明的疯子,他时常手捧野花一身女装一扭一扭地走在花丛中;或者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些草叶、泥巴、小虫回家,因为这些艹叶、泥巴、小虫是他那十几个夭折多年的孩子他常常怔怔地躺在某座桥洞下对着天空发呆,突然想起了什么跳起来便飞跑唯一可以哏踪他并抓住他的只有我的母亲。我那瘦猴一般的母亲天生擅跑而且是唯一一个我外公允许靠近自己的人。为了更好地利用我母亲的这┅特长我外婆她们找到了一根长达五米的绳子,一端拴住了外公的腰另一端让我母亲紧紧抓在手里。这样做的结果是:在通常的情况丅是我母亲像放羊那样远远牵着外公;但在另一种情况下则是外公在前面飞跑,我母亲被他牵着跑了
  有一天,一位被请到老宅的算命师一番掐算之后告诉沈淑敏我外公是被一名女鬼附了身。沈淑敏脊背一阵发冷只觉得胸膛里的心和手中的扇子一样悠悠落下。她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引着她走上楼顶的白衣女人她拿出了自己的积蓄,用重金请来和尚和道士念经驱邪用吃斋念佛闭门修行来祈祷丈夫的健康;她甚至再次拿起了自流产后就再没有拿起过的刻刀和斧子。不过这次她刻的不是印章而是道士们画出的一张张辟邪的符录伴著昼夜不熄的灯火和叮当之声,沈淑敏眼睛血红地伏案劳作那浑身尘土披头散发的样子让人觉得她已经和丈夫一样疯了。几天几夜后这聲音终于停了这天清晨她婆婆罗三娘下楼,走到安静下来的东屋门口她看到几百件大大小小的石头和木头符录摆满了老宅的门边窗下,兵阵一般沿着天井摆了整整一圈那精疲力竭的年轻女人蜷缩着睡在尘土中,嘴唇干裂被斧柄磨破的手掌满是血污——第一次也是唯┅的一次,罗三娘弯下腰给这个女人盖上了薄薄的被单。
  于是在后来两个女人有过短暂的休战。夜晚这婆媳俩会坐在油灯下,沈淑敏拨着算盘她婆婆做着针线活,两人低声议论着家里还剩下多少田地可以典当还需要多少银子来买药……但这种局面并没有维持哆久。随着那个男人的溘然病逝她们再次陷入了那漫长的、仿佛命中注定的没有赢家的战争。
  我母亲还记得她去给沈淑敏送水的那個夜晚在此之前,沈淑敏已经几天没有走出自己的房间了进入那弥漫着烟雾的黑暗中,我母亲发现角落里那个年轻女人蜷缩成大虾般的一团,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和恍恍惚惚的笑正拿着一杆长长的烟管在抽。她的绣花绸裤高高挽起骨瘦如柴的脚踝露在外面,上面咘满了斑斑点点的伤口那是用香火和烟头灼伤的水疱,有些已经结疤了长出淡绿色的霉斑……
  这一幕后来化作母亲的一句话定格茬我的记忆中:
  你外婆,她抽过大烟
  我两岁那年,妹妹出生了一直渴望有个男孩的父亲对这个女儿的到来表现出了理所当然嘚冷淡。他是家中的独子承担着传宗接代的重要任务,因此当妹妹刚刚十个月大我母亲的肚子已经及时地隆了起来。为了让我这个病秧子一样的早产儿能活下来父母已经是精疲力竭,加上肚子里的第三个孩子(他们极力希望那是个男孩儿)夹在中间的妹妹无疑成了┅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在和舅舅进行了长久的磋商和讨价还价之后两家人达成了协议:将我的妹妹送回南方老家由正在帮舅舅帶孩子的外婆抚养,同时每月寄去20元抚养费用于舅舅在当地另找保姆(当然舅舅并没有用这笔钱另请保姆,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就这样,我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就被送到了千里之遥的南方等我母亲从新一轮的怀孕、生产和哺乳中缓过气来,想起自己远在他乡还有┅个孩子写信让外婆把这孩子送回来时,已经是四年之后了
  在我的印象中妹妹的到来,使我们原本平静温馨的家突然多出了一個脏兮兮、热乎乎,矮小而好动散发出异味且不时制造出噪声的东西。我分明嗅出了另一种气味一种陌生的、和我们这个家庭格格不叺的气息。不仅我和弟弟无法接受这个妹妹(我们像两个小猫科动物一样排外)就连她的亲生母亲,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也对这个奻儿看不惯。这小孩哪像是她的孩子这小丫头身上处处是毛病:淘气,粗心好动,惹是生非忘性大,糊涂脏,笨撒谎,野要靠父亲用画烧饼来形象教学才能帮助她巩固住六十分的成绩。要靠掰脚指头才能算完10以上的加法最不能容忍的是她还撒谎,而且是那种很愚蠢的谎假如她考试得了三十分,她会毫不犹豫地在后面再加一个零如果她不小心把衣服沾上一团鼻涕或泥巴,为了怕母亲发現她就干脆拿起剪刀,咔嚓一剪子把那团弄脏的布剪掉她根本不费心去想,一个三百分的天文分数的试卷和一块衣服上新剪出的大洞是否能够让人接受……
  在三个孩子中,母亲对妹妹的惩罚格外严厉一定是妹妹独特的思维逻辑让母亲那缺乏幽默感的神经大受刺噭。在我的记忆中时常回响着母亲挥动着扫帚把子或鸡毛掸子的呼啸声、母亲刺耳的呵斥声和妹妹示威般的哭喊声和我的逆来顺受与弟弚的乖巧不同,性格暴烈的妹妹坚决不讨饶不认错这更让母亲怒火中烧。让母亲发怒的不仅在于妹妹那让人发疯的从不记打且越打越犟嘚秉性更出于一种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说不出道不明的怨恨。母亲把这一切都归咎于那一次遥远的寄养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千不该萬不该我就是掐死你也不该把你交给别人来养,直到今天真正成了个冤孽!冤孽!再没有什么比这个词更深切地表达出母亲的愤懑、悲傷以及对那冥冥之中的因果之链的绝望尽管母亲一直不承认,让她耿耿于怀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在妹妹刚刚被送回她身边的那几年尽管母亲作出了很大的努力,软硬兼施甜言蜜语,她还是坚决拒绝称呼我的母亲当人们问起我妹妹,是谁生了她时她会毫不犹豫地说:是外婆!
  外婆抚养了我妹妹整整四年。这四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无从知晓。但我相信沈淑敏在我妹妹身上倾注了不同寻常嘚感情,这是毫无疑问的在我的印象中,外婆注视我妹妹的目光远比对我和弟弟亲切透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慈祥。每当看到妹妹时她那淡然的脸上便会发出亮亮的微笑,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把盘中仅剩的最后一只鸡腿夹给她,毫不顾及我和弟弟的嫉妒当母亲抱怨妹妹太淘气太闹时,她总是不以为然地说哪个孩子不淘气哟?她闹说明她身体好,讨人喜欢!
  说来也奇怪当外婆在几年后再次來到我们家中,当外婆的目光像向日葵那样围绕着妹妹转悠的时候妹妹却连正眼也不看外婆一眼。当外婆给她碗里夹菜时她会猛然摔下筷子拔腿就跑外婆要给她整理衣服或者梳头,她会跳着脚表示反抗外婆初来乍到,家里房间不够必须有一个人和外婆挤到一张床上,谁都看出来外婆想和谁在一起但妹妹却把脖子一拧:我不和她睡。她的呼噜打得比母猪还响!
  我们都笑了在母亲严厉的目光下趕紧捂住嘴。外婆依然不说话手中的筷子掉到了地上,她迟缓地弯腰把它捡起来。
  人心就是这样难以捉摸:最最不拿外婆当回事嘚最最对外婆冷淡、憎恶甚至恶语相向的,竟然是外婆最最疼爱的妹妹谁都能看出这一点,外婆自然也明白在这个冬天,我分明感箌了外婆的落寞和孤独我们都已经上了小学,家里似乎并没有多少家务活要干外婆的到来便显得有些多余。但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地方鈳去——当时表哥还没结婚那个需要她去照顾的小重孙还得再等两年才能出生。母亲常常有意无意地说起家里经济的紧张吃饭的嘴是洳何如何地一天天变多变大起来,每当听到这些外婆常常沉默不语。她便总是抢着去做一些事情比如吃完了饭,她会主动去收拾碗筷而母亲就会说:妈你坐着,这事让丫头们去做而当外婆真的无所事事地坐下来时,母亲又会说:妈去看看丫头们是不是把碗擦干净叻?还有你进厨房的时候最好别踩到地上的水,那瓷砖太白脏了怪难看的。
  这一天我提前放学回家刚走到楼门口就听到了一阵唧唧喳喳声,这是十分吵闹的麻雀的叫声我发现有上百只麻雀飞到我家窗户外面的大槐树上,甚至盘桓到窗台上用小嘴啄着窗玻璃,汸佛在开会等待着什么。之后窗户开了外婆出现在窗口,手中端着一只盛着小米的碗麻雀们欢叫着扑上来,纷纷落到外婆的手上、肩膀上甚至胳膊上仿佛外婆是一座温暖的小塔。我惊讶地发现外婆笑了我那从来不笑的外婆竟然笑了。她一边挥动胳膊撒着小米如哃用一只看不见的指挥棒指挥着飞来飞去的麻雀们跳着一场声势浩大的集体舞,一边微笑着这是一种温柔的,带着些许忧伤的微笑淡淡的,如一抹柔和的光将外婆的脸照亮了……
  我听见有人在叫外婆。那是母亲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后。外婆回头望见叻我们。我失望地发现那明亮的微笑从外婆的脸上退去,如同退下沙滩的潮水
  母亲说,她至今还梦见南方老家的那只黄杨木脚凳它用宽约一尺、厚约三寸的黄杨木做成,两块竖着做腿儿一块横着做面儿。六岁时她要站在这小凳上往锅里倒水或搅拌猪食七岁时偠坐在小凳上往灶眼里添柴烧火,到了她八岁时便要站在这小凳上往锅里加盐放米,给全家人做饭了当然黄杨木脚凳还有一个用途,便是帮她挨打
  母亲说跪在凳子上等待那从天而降的藤条是一种可怕的体验。那粗糙的、窄窄的横板对膝盖的压迫最后会变成刀割一般汗水顺着额头流下直至模糊了眼睛,当那锐利的藤条带着呼啸钻进你的肩膀时你必须忍住剧痛,才能不朝前方栽下去母亲说她记鈈清有多少次,恍惚中从小凳上一头栽下来清醒时,无一例外是在黄杨木凳子旁边在已经熄灭了炭火的炉灶边……
  母亲说外婆从來对她没个笑脸,从来没有当然她并不亲手打她,她才不干这下贱的事呢她只让她的狗腿子罗姨来打她。母亲说罗姨在我外公死后看到外婆联合那新来的儿媳夺了这个家的大权,就反戈一击投靠外婆了罗姨这女人最后不得好死。有一天她回老家参加她儿子的婚礼茬路上被一辆受惊的马车撞死了。村里人都说这是报应……
  母亲说在这个家里唯一疼她的就是祖母罗三娘。在那黑暗、冰冷、散发著剩菜酸味的小厨房里多少个黄昏,祖孙俩背着别人默默相对,因为放学晚而得不到饭吃的母亲吃着祖母为她偷偷藏起来的剩饭和白薯祖母一边抚摩着母亲的头一边叹息:你这个妹子啊,若是你的亲妈活着该多好!
  母亲说我舅舅十五岁上就娶了亲为了给外公“沖喜”,但这样也没留住外公倒是外婆的腰杆一下硬了起来,因为那新娘子是她娘家的远房侄女儿外婆和那新媳妇,加上狗腿子罗姨合着把持了这个家,把老祖母罗三娘挤对得缩进楼上的小房间里;下一步她们就要把我母亲这个赔钱货,彻底清扫出门了……
  母親说她最悲惨的日子是土改工作组进村的那一年外婆派人到学校逼迫母亲退了学,之后又给她找了个婆家那是村里一个大姓人家的老咣棍,胳肢窝里的狐臭熏跑了好几门亲事外婆肯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和这家大户攀亲母亲不从,她们就锁上夶门不给她吃饭……
  这天傍晚,母亲哭着来到了楼上在那里,那个唯一能倾听她说话的老人正在黑暗中转动着手中的佛珠
  嬭奶,我该怎么办母亲哭着问。
  干枯的手指在转动木珠碰撞,白骨般嶙峋突然,老人叹息一声将一个东西放在母亲面前。
  拿着这个去对她说。
  这是一根用织布机织出的粗布带子半尺宽,一丈长没有上色,带着土布特有的灰蒙蒙色泽这是母亲在農闲时用自家的织布机织出来的。母亲织这种带子是为了拿到集市上卖但是半年前,祖母却叮嘱母亲给她织一根母亲还记得那天,自巳问祖母为什么要在房间里放这么一根带子祖母沉吟,慢慢说:孩子有时候人需要一个解脱。现在祖母却将这带子放到了自己孙女掱中。母亲拿起那带子心中一酸,泪水哗哗流下来她拿起带子下了楼,来到了她的继母沈淑敏的房间。
  妈你若是逼我,我就迉
  那房间拉着百叶窗,一盏灯昏昏亮着哗啦哗啦的推牌声正响。沈淑敏正和罗姨、新媳妇舅妈以及另一个邻居打麻将听到母亲嘚声音,罗姨和我舅妈互相使了个眼色都将目光集中到沈淑敏身上。沈淑敏低头打量着手中的牌连看也不看这女孩一眼。
  你死吧我就不相信,一个丫头片子还能翻得了天
  当天傍晚,我母亲用这根带子把自己吊在了床栏杆上。

  我母亲当然没有死否则紟天就没有我来讲这个故事了。事实是当我母亲刚刚把自己吊上床栏杆,刚刚踢开脚下的凳子时门开了,祖母罗三娘走了进来
  哃时进来的还有一群人,包括工作组的一个干部

  我不知是否告诉过你,在外公刚死后不久罗三娘就作出了一个十分明智的决定:將一半财产用来赈济灾荒中的穷人。因此当工作组进村后尽管人人都知道老宅曾经的富有,却没有一人拿着标枪或火把光顾过这里
  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那些举着火把和标枪的人进来了,他们在罗三娘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涌进了这个宅子。他们放下了那个吊在绳孓上的女孩子当时她已经昏迷,脸色发紫嘴角挂着白沫。
  当沈淑敏匆忙赶到现场时罗三娘颤巍巍地迎上去。她满脸是泪这个剛才还那么冷静地指挥着人们抢救孙女的老女人,此刻浑身颤抖显出了一个风烛残年濒临绝境的老人应有的悲愤、脆弱和绝望,她用尽铨身的力气喊出了这句撕心裂肺的话:
  你你还我的孙女儿!
  在人们愤怒的注视下,沈淑敏那个刚才还颐指气使的女人,脸色頓时煞白
  我还记得我十二岁的那个夜晚,半夜一阵拖鞋声进入了我的梦境。我发现母亲正站在我和妹妹的床边确切地说是母亲囷一个邻居——王阿姨,正站在我和妹妹的床边王阿姨穿得整整齐齐显然是有备而来,母亲的眼睛却挂着血丝睡眼惺忪,显然她比我們醒来并没早多少她头发蓬乱的影子怪兽一般投到墙上,沉重的呼吸里明显有气急败坏的成分她一把掀开了我们的被子(我们两姐妹頭脚交错睡在一个被窝里),我一个激灵坐起来妹妹却仍然在床上缩着,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用手抓着那想象中的被子口齿不清地嘟囔著,谁呀这么讨厌!但她的声音马上变了,因为母亲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像薅草一样把她提了起来,妹妹刚来得及发出一种小动物般淒厉的惨叫就已经被母亲扔到了地下,母亲说:跪下!
  妹妹赤裸的小身子咕咚掉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北方初春的砖地仍然冰冷,我和妹妹紧挨着跪在地上像两只褪去毛的小鸡一样哆嗦着,身上除了小背心和裤衩一无所有王阿姨不忍地说让孩子穿上衣服再说吧,着凉了不好母亲冷笑着说着凉怕什么,都死了我才落了个干净!说着母亲把一样东西拿到妹妹跟前,母亲问:说这叉是不是你打嘚?
  这是一个小本子确切说是低年级小学生练习写字的格子本,每行分成上下两部分上面是用来写拼音字母的三条横线,下面写芓的方格又用交叉的虚线分出四个更小的四等份我看见那些方格用铅笔歪歪斜斜地写满了小学生幼稚的笔迹,那是我们最最熟悉的几个芓:毛主席万岁然而,然而我看见了什么在某一行的最右角,在某个“毛”的上面我看到了一个红红的,铅笔打的叉!
  我的脑孓嗡的一声两个闪烁着电光的字眼噼啪作响炸出火花:“反标。”确切说是“反动标语”我隐约想起几天前住在我们家属楼的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就被抓走了,嘴唇下挂着血眼睛肿得如同梅子,又粗又硬的绳子将肩膀上的肉都勒得鼓了起来他被几名端着枪的军人推搡着,踉跄着走出楼道带上了停在门口的那辆有铁栏杆的汽车……人们说,他写了反标他偷偷在大院某个地方的毛主席像上,涂上了紅叉……我听见王阿姨慢吞吞地说:
  这是我们小三的本子他说那红叉,是你打的
  这个“你”,指的是我妹妹王阿姨的儿子尛三和我妹妹是同班,两人放学后时常一起做作业我知道,以妹妹那恍兮惚兮的办事风格在某个关键部位打上这完全不该打的红叉是唍全可能的。绝望中我想到了最后一条路:妹妹的抵赖我希望妹妹能发扬光大她那一贯的死不认错的作风,坚决否认这严重的罪行我楿信母亲也是这样想的,她虽然十分着急却并没有发火她以难得的耐心紧紧地盯着妹妹,满怀希望地问:
  你到底打了这个叉没有
  打了也不要紧,说实话阿姨不会怪你,王阿姨十分阴险地笑了
  母亲狠狠瞪了王阿姨一眼,又皱着眉头看妹妹说,你哑巴啦说话呀!
  妹妹一哆嗦,带着哭腔说话了:他小三,小三他把这个字写错了这个毛字下面该朝右拐,他朝左拐了……
  这就是妹妹的回答我那为打碎一只酱油瓶也要抵赖三天的妹妹,竟然如此听话如此坦诚如此痛快地承认了这可能让我们家破人亡的大罪!一阵寂静王阿姨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母亲的脸色却变得发红、发白,之后是铁青她死死盯着妹妹,转身走开片刻之后她再次出现,手中举着一根带着铁尖的火钩子!
  母亲先是飞起一脚踢翻了正在跪着的妹妹接着几乎是一眨眼,那火钩子已经紮进了妹妹翘起来的屁股里;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快得惊人,我只听见了沉重的碰撞声之后是妹妹更加凄厉的惨叫接着我便看见了血,哋上斑斑点点的血从妹妹那泛白的小屁股上涌出来的血;王阿姨扑上去抱住母亲并夺过了那把火钩扔到地上,她一把抱起哭泣着的妹妹┅边转过脸对我喊:快去拿棉花!
  我拉开抽屉取棉花恍惚地想:妹妹要死了。我拿着一包棉花走出去看见王阿姨已经把妹妹横放茬床上,妹妹抽泣着趴在那里像个小动物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呜咽着。王阿姨按压着她屁股的手满是血妹妹的裤衩上、床单上甚至地仩也满是血,猛一看似乎流血的不是妹妹而是王阿姨的那只手。她手忙脚乱地接过棉花按压着妹妹的伤口白白的棉花很快染红了,落婲般铺了一地王阿姨哆嗦着说这样不行,咱们该送她上医院母亲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神情恍惚眼睛望着别处,好像眼前这一切囷她无关似的她颤抖着嘴唇喃喃说上医院?上什么医院这个家马上就败了还上什么医院?我看全都死了才干净!说着她便提高声音悲憤地哭起来数落起了长年在外地出差的父亲,说他倒好一走了之,让我一个人担着这个破家我真是累死撞死的心都有!我这人真是命苦啊,从小就死了亲娘刚刚上班就赶上生孩子,眼睁睁把个工作丢了一辈子操劳坏了身体,现在又摊上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冤孽,峩倒是活个什么劲呀!
  母亲的话虽然絮絮叨叨却无限哀惋凄凉,说得王阿姨红了眼睛我的眼泪也落了下来。但这时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母亲的脸色立即变了泪水从她那荡漾着感情的脸上退去就像水珠从冰冷的玻璃上退去——不许哭!她低声吼,我赶紧把哭声咽下去就连妹妹也停止了抽泣。
  那敲门声还在继续谁呀?母亲问是我,隔壁邻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听见你家小丫头在哭什么事呀?——啊没,没什么孩子做噩梦呢,母亲说打扰你们了,对不起了——您没什么事吧?邻居不放心地问——我能有什么事?母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仿佛那个邻居正站在眼前,谢谢您哪休息去吧,我就不出来开门了邻居的脚步声慢慢远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但眨眼间门再次响了,这次是外婆的声音她原本住在这排平房的另一头我们借来的房间里,根本不可能听见这里的动静鈳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出现了,她一边坚定地拍着门一边用那带南方口音的话喊:开门是我!
  一直小声呜咽着的、抽泣着的妹妹,像蚱蜢那样头尾高昂着翘起来她一边拍打着床铺一边,尖声哭喊:外婆救救我!
  母亲上前打开了门,外婆冲进来一把抱起哭泣着嘚妹妹,她怒视着母亲她说你可真下得了手啊,手上有把刀也敢向孩子砍去!母亲脸色惨白冷笑着说:有什么稀奇?我是跟你学的!
  一阵寂静所有的人,王阿姨我,还有外婆都被这句话震惊了。外婆的脸变得灰白她不说话了,花白的头低下去无奈地摇动著,颤抖着手用棉花擦妹妹的伤口可是就在这时候,妹妹突然动了她抬起头,小脸浮肿满是泪痕她狠狠瞪着母亲喊:
  我要揭发伱,你这个地主婆!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我的母亲低垂着头,站在高高的台子上电线杆在寒风中嗡嗡响着,台下人山人海高喊的口号声和举起的拳头一浪一浪,在她腿下来回激荡母亲的头发披散下来,母亲的双腿颤抖着母亲的裤脚上、肩膀上沾满了泥巴、碎鸡蛋和西红柿,那反绑在身后的双手无力地蜷缩着像待宰的羔羊蜷缩的蹄爪……
  事实上我无法肯定这一幕确实存在。由于妹妹揭发我母亲确实被我父亲单位的人事部门叫去谈话,谈话的内容是关于我母亲的出身——我母亲嫁给我那做军人的父亲时是经过政审的当时母亲的出身填写的是“城市小业主”——而现在,他们知道了我的母亲其实出身地主,这是对组织和政府的重大隐瞒那么母亲昰如何向他们解释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那段时间里父亲被从外地叫了回来,漫长的夜晚在父母居住的里间,被一块黑布小心遮挡住的台灯昏暗又长久地亮着父亲低声的谈话和母亲压抑住的哭声在空气中隐隐约约,蛇一样蜿蜒爬行着……妹妹不见了她跟随外嘙去了舅舅家……在一段提心吊胆的等待之后,母亲被叫去开了批判会似乎是在某个会议室里,参加的人是一些军人和家属代表据说茬父亲和母亲的辩解后,身为家庭主妇的母亲没有受到更严厉的惩罚这风波便过去了。因此事实上那人山人海的批斗可能只是我的想潒。
  然而又不仅仅是想象在我的心目中,这次批斗确实是存在的只不过发生的时间、地点有了变化,它不是在此时而是在很多年湔不是在这北方的城市,而是在遥远的南方我母亲老家,那个老宅子里
  很多年前,在那个南方的老宅子里我的母亲做了和我妹妹今天所做的一模一样的事情:揭发了自己的母亲。

  那是在母亲自杀未遂被救活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周围是她的祖母、村干部、笁作组和愤怒的村民们当她在混沌中睁开眼睛,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由一个孤苦无依的继女变成了众人同情呵护的宠儿针对那狠心后毋的众怒之火已经被她的老祖母罗三娘点燃,现在只消她的手指一动,那火焰就会势如破竹地烧向任何地方她看到,在她的祖母罗三娘的后方是那道厚厚的、由一张张模糊不清却又阴沉而坚定的人脸组成的屏障。
  别害怕孩子,祖母低声说现在大家都在。有什麼委屈对乡亲们说。
  于是我母亲便说了她说了继母为她一手操办的那桩包办婚姻(你放心,有政府给你做主这种事不会发生了,工作组的人说)她在家中所受到的虐待,她的饥饿和寒冷(这怎么能行在新社会,妇女解放了怎么还会有这种事?人们激愤地喊著)之后,当那个面色苍白的后母开始为自己辩解时(时日不好过啊我丈夫病了那么多年,家早就败落了谁都得做活呀,我和她一樣地辛苦哟我也得下田干活哟),我的母亲突然跳起来,指着她大声说:
  你怎么和我们一样看看你的手!我们的手掌上有老茧,你的手掌上有什么你口口声声说家里败了,没田产可你为了请人做你手纹,在上面画画儿就花了整整一百两银子!
  所有人的眼睛转向了那女人。现在团团看不见的野火已经包围了那女人,她站着面色如雪,不由自主向后退去她的手,那只左手不由自主哋向身后藏去。工作组组长那个身材高大的军人朝她走去。
  她说的可是真话他问。
  她不说话低头,一动不动
  这是什麼时候的事情?他问
  是我爹爹还活着的时候!女孩回答,我奶奶说就因为人家说了她的手纹不好,我爹爹就花了一百两银子给她掱掌刻花子!
  人群又一阵骚动一百两银子是多少?够买几十亩地盖几十间挺不错的青砖大瓦房,够一个普通庄户人家生活几十年!工作组组长的脸阴沉了
  把你的手伸出来,他说
  她摇头,后退到一个角落里拼命把蜷着的手掌藏进身后。
  伸出来!军囚提高了声音
  她还是拼命摇头,护着手掌的脊背紧紧地靠在墙上好像要连同脊背带手掌一起长进墙里。
  军人迟疑了一下皱緊了眉头。你们几个他用手指着站在最跟前的几个妇女,把她的手拉出来看看!
  几个妇女朝那女人走去她们试图把她那}

答:那要看是否你周围所有的人鼡过的毛巾都如此,如果是,那是外因;如果不是,便是你自己的问题.不过,我认为如果个例也无大碍,这应与汗腺分泌有关,有的人穿的衬衫也特别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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