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天回到南方第一次喝白酒喝多了胃不舒服就会不舒服,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次只要喝着白酒肚子就拉!!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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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出诊医生
擅长:小儿内科
擅长:外科
共7条医生回复
因不能面诊,医生的建议及药品推荐仅供参考
职称:医师
专长:肝炎,食管息肉,胃肠疾病,慢性胃炎,肝硬化,急性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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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意见:你好!你的肠道比较敏感!白酒的刺激性也强!建议少喝了!
职称:主治医师
专长:高血压,农药中毒,食物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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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意见:你好,从你所说初步考虑为你有可能对酒精过敏。或者是酒精对你的肠道有较强的刺激性。这种情况建议尽量忌酒。以免引起更严重的不适症状甚至酒精中毒。
职称:医师
专长:肺气肿,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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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分析:你好考虑你可能是因为饮酒导致的胃肠黏膜受损,所以导致的腹泻不适,是否伴有恶心呕吐腹痛等症状意见建议:建议既然你不能喝酒,所以必须要戒掉喝酒的习惯,饮食清淡,避免吃辛辣生冷油腻的食物,长期饮酒会对你的肠胃功能都会有坏处,祝你幸福健康
职称:三级营养师
专长:恶性营养不良病,脑梗死,脑血栓形成,脑血栓,脑血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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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指导:你好,酒精会刺激胃黏膜引起胃肠不适,就容易引起拉肚子,好多人喝酒后都会这样,最好是不要再喝酒了,希望我的建议可以帮的到您,祝您健康。
职称:三级营养师
专长:恶性营养不良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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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指导:这种情况主要是你,肠道消化系统功能弱,再加上酒精的刺激,就会拉肚子,建议必须戒烟戒酒,吃饭要定时定量注意生活规律,保证充足的睡眠,多做户外运动
职称:三级营养师
专长:保健品,药物性水肿,补肾,壮阳,养生,养血生发,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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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指导:您的情况考虑肠道不好,白酒中含有的酒精对于肠道具有比较强烈的刺激性,喝了会导致肠道蠕动混乱,从而引起腹泻,建议您适宜适当吃红薯,红薯是较好的肠道保健食物
职称:四级营养师
专长:膳食营养,营养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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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指导:您好,根据上诉情况,怀疑胃肠道消化不良,建议避免生,冷的食物,可以用山楂或小米来调理一下脾胃,希望可以帮助到您
问关于喝白酒后
职称:医师
专长:中西医结合内科常见病,对消化、呼吸、两性生活、生殖系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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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朋友可能是血管扩张的原因,祝你健康具体详细咨询医生为好
问白酒喝多了 我很少喝白酒
职称:主治医师
专长:擅长各种心脑血管疾病、高血压、冠心病、心律失常及其他内科疾病的诊断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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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分析:患者是由于突然大量酗酒引起的胃部不适,考虑酒精刺激引起的急性胃粘膜病变,建议服用抑酸和保护胃粘膜药物,并注意观察。
问每次喝完酒,不管是白酒还是啤酒,只要喝多了,第二天...
职称:医生会员
专长:外科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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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分析:你好,得了风湿平时注意饮食不要吃的太咸,多喝点低脂牛奶,意见建议:适当的进行一些运动,治疗上应去正规医院就诊治疗
问喝白酒拉肚子是怎么回事该怎么调理
职称:医师
专长:高血压、心血管疾病、小儿肺炎及哮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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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分析:你好,喝白酒拉肚子,首先考虑是肠道对酒精过敏所致的意见建议:建议给予附子理中丸及西咪替丁、维生素C、补脾益肠丸等药物调理,注意避免辛辣刺激性食物,戒烟戒酒
问你好!我夏天,只要一喝白酒,额头就回出很多的汗,另...
职称:医生会员
专长:擅长血栓闭塞性脉管炎、动脉硬化闭塞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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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分析: 你好,人体多汗,一般是气虚、血热造成的。可以考虑用食物疗法治疗意见建议:建议多吃有营养的食物,少吃垃圾含高蛋白和脂肪的食品,要多多锻炼身体,注意饮食的营养平衡。多吃一点补血益气的食品。
问请问:喝白酒拉肚子是怎么回事
职称:医生会员
专长:高血压、糖尿病、心血管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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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分析: 您好,您的情况不排除与您喝酒过量有关,是酒精中毒所致。意见建议:建议你 每次少喝, 或者喝奶、饮料之类的,平时注意控制饮食,测测血压、血糖,保持一个良好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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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持续这种不良的作息习惯,会给身体造成很大负担,通常晚睡会使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很多,也是男性高发病症,一般分为假性和真性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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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价成功!第一次喝白酒第二天早上咳出血,
第一次喝白酒第二天早上咳出血,
第一次喝白酒第二天早上咳出血,不过就咳了一阵就没有了,这是怎么会是?
医院出诊医生
擅长:小儿内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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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长:胃、十二指肠溃疡,胆汁返流性胃炎,慢性糜烂性胃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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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意见:你好喝白酒会损伤胃黏膜,考虑是胃出血,目前可以进行护胃抑制胃酸治疗,可以用雷贝拉唑以及胶体果胶铋。
需要什么药物解决吗?
回复:目前还有吐血吗?现在有什么不舒服的症状表现?
是不是需要拍片子
回复:喝酒是引起胃出血,做检查是进行胃镜检查。
职称:护士
专长:急性气管-支气管炎,感冒,慢性支气管炎,支气管扩张...
&&已帮助用户:3360
指导意见:你好,首先最常见的原因是肺结核和支气管扩张伴咯血,咽喉炎等。所以首先应该是检查看看肺部拍片。是否是有结核感染和支气管扩张伴咯血首先应该明确。
如果没有问题咽喉炎的可能 非常大的。 平常一定注意保养,少讲话!注意防止感冒。建议你一定要禁辛辣食物。
职称:主管护师
专长:类风湿关节炎
&&已帮助用户:5226
指导意见:你好,根据你的意思可能是因为支气管扩张或者肺结核引起的上述咯血症状,建议注意休息,做肺部核磁共振检查,痰结核菌培养明确诊断后针对性治疗
问咳嗽咳出血,不过很少
职称:医师
专长:高血压、糖尿病、心血管疾病
&&已帮助用户:343935
问题分析:一般不会考虑很严重的问题,因这个病症会初步拟诊为咽喉炎急性发作,建议多喝点开水,可以泡罗汉果+大黄+菊花茶喝,应该有帮助.意见建议:一般局部对症治疗可以选用中成药如利咽灵、保安散,同时服用阿莫西林胶囊 。也可考虑食疗去火,用白糖水煮梨,食其汁肉。
问突然咳出血
职称:医生会员
专长:擅长消化内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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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 咯血原因很多:1.支气管急病 ,常见于慢性支气管炎、支气管扩张、支气管内膜结核,等。2.肺部疾病,常见于肺结核、肺炎等。建议你最好去医院进行详细检查,等确诊以后在进行有针对性的治疗比较好。平时注意保暖,预防感冒;注意休息,不要过于劳累,避免剧烈咳嗽;保持大便通畅;加强锻炼,增强抗病能力,避免剧烈运动。
问咳嗽咳出血
职称:医师
专长:消化疾病,心脑血管
&&已帮助用户:325854
你好,考虑支气管感染或者肺炎.建议看医生听诊和透视确诊,必要时拍片检查确诊.轻微的感染可以服用消炎药治疗.咳嗽或者有痰可以服用鲜竹沥口服液或者小儿麻甘颗粒治疗.严重时建议静脉输液治疗.还需要警惕支原体感染引起的,如果支原体感染建议使用静脉输液红霉素注射液或者口服阿奇霉素干混悬剂
问咳痰咳出血
职称:医生会员
专长:高血压 糖尿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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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分析:你好,咳血由多重原因引起,肺炎,支气管扩张,肺结核等都会导致咳血。意见建议:根据你的情况来看,咳血时间大约一个月,而且量越来越大,我联系你去呼吸科拍胸片和胸部ct
问你好,我以前没有咳出血的,就是
职称:副主任医师
专长:脑血管病,面神经炎,腔隙性脑梗死,短暂性脑缺血发作,小脑萎缩,痴呆,蛛网膜下腔出血,神经症,小脑性共济失调,持续性植物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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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分析:您好,根据您说的情况,很可能是剧烈咳嗽使气管内膜血管破裂出血。但须除外别的原因,以防延误病情。意见建议:建议您到当地医院检查胸部X光片,除外肺部病变。
问难过时咳出血第一次
职称:医师
专长:脂肪瘤,痔疮,疝气,阑尾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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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与心脏病或胃炎有影响引起的以疼痛一个表现不能确诊的,建议先检查后确定治疗比较好,以免延误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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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价成功!平生第一次喝白酒,感觉怎么有点苦呢【里仁吧】_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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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第一次喝白酒,感觉怎么有点苦呢收藏
几个男同学非鼓动我喝白酒,不好推脱,喝了一口,咋感觉有点苦呢,一直认为白酒是辣辣的味道
男同学灌酒。。碉堡
忒烧嗓子…
呐就有问题吧==
是不是假酒。。。低度数应该有点甜 高度数辣但是香。。。
还没白开水好喝
酒神诞生了
不错嘛,喝上白酒了
喝多了就不苦了
味蕾有问题吧!头一次听说白酒苦!
好=_=我还没回复过……
你么牺牲吧。。。
请我邪恶一下下,几个男同学想干嘛啊?我去……可耻的匿了
那几个男生让一女生喝白酒…万一你醉了怎么办~
天天喝就是甜味
你喝了多少…?!
酒有问题还是你的味觉有问题
喝习惯就好了,第一次都那样
听说你差几十点就11级了,找个你的帖子帮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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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那时我还是小女孩。大伯家摆酒席,来来往往的很多人。大伯家门前有厚厚一层的鞭炮纸。妈妈带我坐在靠窗的一桌。整个吃饭时间我一直看着旁边的那一桌,很多女孩子坐那一桌。她们都比我大,说话声音很细,吃饭很慢。她们大多数时间都低着头。那时我心里热切地想坐到那边去。那是一个小女孩所有的心思。我看着她们笑着交谈,看着她们眼神婉转,看着她们低头,头发倾泻而下,她们都有长长的头发。除了院里我认识的几个姐姐,还有我不认识的一些女孩子。那天的酒席,她们就那样点燃了整个厅堂。明眸皓齿,顾盼神飞。  据说那年住在我家上头的王叔叔,在春天的桃树上折了一段长长细细的枝条,再折成长短不一的几段,用红布包着桃枝的下端,上端露出来,看起来是一样长。他把院里的姐姐都叫来。大家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她们不知道。他握着红布裹着的桃枝的下端,让姐姐们每人抽一支。他还说你们看反正都是一样长的。随便抽吧。于是她们一人抽了一支。才发现桃枝是长短不一的。然后围在旁边的叔叔阿姨们开始比较,按从长到短的顺序排列。之华姐姐的最长,其次是清清姐,再是思媛姐姐,再然后是秧秧姐,最后是月菲姐姐。据说当时她们看着叔叔阿姨的笑容都莫名奇妙。王叔叔终于严肃地宣布:妹子家呀,以后你们都是要出嫁的,抽的签最短的最先嫁出去,最长的最后结婚。就是这个顺序了,再也错不了的。之华姐姐说:啊,这样原来我要最后才嫁哦。之华姐姐是那群女孩子里最好看的。王叔叔说:是的啊,你要最后嫁啰。月菲是王叔叔的女儿,很委屈地的说:哎呀,爸爸,我不要最先嫁。叔叔阿姨们大笑着说:这个可由不得你,这都是命呢。那时她们都是十五六岁,最大的和最小的相差不到一岁。她们是我记忆里的姐姐。  那时都是大家庭,她们家里兄弟姐妹少的都有四个,多的有六七个。家乡有一条大河。常见她们相约去河边洗衣服,拎着很大的桶。桶里是一家人的衣服。尤其是春天刚到的时候,有很稀薄的阳光。她们还要拎着全家的床单,被单,再加上寒冬来不及洗的厚衣服,在河边一蹲就是一个下午。据说邻村的叔叔在河里撑船,看见这群女孩,总是感叹,看见她们来河边洗衣服,就晓得,已经开春啦。她们从不单独去,每次都是约好的,在周末不去学校的时候。最是惊叹她们洗球鞋。因为上学要走很远的路,球鞋会弄得灰尘扑扑,白球鞋变成了黑球鞋,但是她们坚持一周洗一次,因为只有周末才有时间,每次都洗得刷白刷白。她们会把球鞋晒在一块,往往是猪圈的顶部,因为那个她们刚好够得到。记得有一次,大伯母去喂猪,回来后在晒谷场上跟大家说到:果些妹子家啊,鞋子洗得纸一样的白,晒在我家屋猪栏上,我去喂猪眼睛晃得只是眨。叔叔阿姨们又是一阵大笑。我也见过她们洗过的球鞋,跟新买的简直没有什么区别。家乡是一片片无尽的菜田,中间夹杂着一片片的水稻田。没有机械耕作,全是乡亲们自己亲手亲为。一年四季都很忙。连老人都很忙,每天都要看牛。女孩子们也很忙,要帮忙卖蔬菜,我们那边简称为卖菜。帮忙割草,帮忙煮饭。  月菲姐常常帮家里卖菜的。据说有一次在出桔子的月份,她帮家里卖菜,也捎带着卖一点桔子。她挑着菜与桔子走在黄土马路上,碰上了院子里一位叔叔,他顺便从她菜筐里拿了一个桔子,很快地吃掉。于是月菲姐大哭。这个故事在院子里传了十几年,现在还在传。叔叔阿姨们总说最老实的是清清姐姐。她是我大伯的女儿。我在大伯家里不经意地翻照片,看到清清姐17岁时候的照片,幽幽地站在阳光下,很白很温婉,那时她已经在很遥远的地方了。妈妈说清清姐其实是喜欢呆在家里,她不喜欢出门,话也很少,总是安静的模样。思媛姐姐住在我家隔壁,是真的只隔了一扇墙壁。我们住在晚清一位地主的宅院里,据说当年厅堂里还有慈禧太后赐的牌匾。但是我们住的时候院落已经很破败。我们住在正厅旁边的厢房里。思媛姐姐书读得很好。爸爸说我家安了电灯以后,她常常来我们家看书。她家是我们院子里最后安电灯的家庭。思媛姐姐家前有一棵很高大的桃树,当年王叔叔用来做签的桃枝就是这棵树上的。从我有记忆起那棵桃树就在屋前。到春天花瓣不时会飘落到我家窗前。思媛姐姐在桃树旁又种了葡萄树,藤蔓爬满了整棵桃树,以至于我长大了还总以为桃树和葡萄树应该是连在一起的。只是后来,桃树与葡萄都消失了。之华姐姐的美丽是远近闻名的。据说他们家总是出美女。她姑姑很美,却没有嫁人,和父母住了一辈子,四十多岁的时候离家,再也没有回来。很小的时候听人说,之华姐姐长得太像她姑姑,也许没有很好的命。我见到之华姐姐时总是觉得她有点神秘,不敢靠近。秧秧姐姐是在插秧的季节生的,所以叫秧秧。她总是笑,有两颗虎牙。小时候去放牛,有一次碰上了秧秧姐姐,寒冷的冬天早上,在河边,风很大。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忘了是怎样开始,她向我说出她很喜欢的一个男生的故事。大部分内容我都已经不记得。只是后来隐隐觉得其实那个男生也很喜欢她。后来我不经意地去过她家,看见一大丛芦荟。宽大的叶子,一片化不开的淡绿。  那些时光,有那么多女孩子。姐姐们成群结队。我有次去看闹热,是夏天。我家乡那边称有很多人参加的活动为闹热。结婚时红喜事,丧礼是白喜事。我那次去看的闹热是白喜事。出殡前一晚,办白喜事的人家照列要请一个戏班来唱戏。一般都是要唱整个晚上。我在戏台下,看见我们院里的姐姐们也在,就很开心。再仔细看看原来那边有一堆女孩子。都是临近的院落的姐姐们。她们坐在角落边,戏台强烈的灯光反射到那边就只是昏黄的光影了。她们轻声交谈,有时候笑声传过来,如银铃般。有个姐姐忽然笑着往我这边瞟过来,如惊鸿。她们穿着布裙子,胳膊露在外面。戏台上的戏当年是看不懂也不记得,却记得她们如花开般的笑声。  家乡有座小山,种满了桔树。每年都有人承包。承包的人需要交钱给村里。然后他要管理好桔树,秋天丰收了卖桔子的钱就归他。秋天来的时候,姐姐们是摘桔子的主力。承包桔园的人会上门去请她们。每年摘桔子的时节刚好也是放农忙假的时候。大叔大伯们则帮忙把一筐筐桔子挑下去。漫山遍野都是金黄金黄的桔子,搭配着青绿的叶子。姐姐和阿姨们轻快地爬上桔树,用小剪刀剪下一串串的桔子,递给桔树下的人,下面的人再递给站在筐边的人,筐边的人再把桔子放进箩筐。小孩子们则在树下来来往往地飞跑。桔子像是摘不完,也吃不完,满目都是金色。姐姐们在高兴地时候会唱起在学校里学的歌谣。她们在桔树上此应彼呼。在金秋的阳光里,那简直是姐姐们的盛会。  思媛家是姐姐们常去的地方。冬天的晚上她们围着火炉烤火,火炉在我们那边简称为灶。她们聊天,内容我也大都忘记,只记得当年我硬是要挤进去,听她们小声说话。冬天每家每户都有吃不完的白萝卜。霜降以后萝卜很甜。思媛姐姐的妈妈总是及时地削几个萝卜,分给大家吃。萝卜冰凉,丝丝浸入心田。思媛姐姐的妈妈叫行娘,爸爸叫行爷。行业的行。行娘不识字,肚子里却有一大堆的故事。姐姐们总是撺掇比她们小的女孩子唱歌。我总是唱《千年等一回》。那时奶奶家有了院子里唯一的一台黑白电视机,是遥远的舅爷爷寄回来的。我为电视机里的白娘子着迷,边唱边表演白娘子。惹得姐姐们咯咯直笑。有时候行娘也讲故事,讲大妹小妹的故事。大妹小妹的爸爸妈妈外出,叫她们在家栓好门。谁也不准进来。但是一只狼来了,披着她们外婆的皮。大妹小妹误以为狼是外婆,就让狼进来。然后是大妹小妹智斗大灰狼的故事。我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百听不厌。听完故事姐姐们会很有兴致,有时候她们会模仿电视里的戏曲唱段。最让我忘不了的是之华姐扮宝玉,清清姐扮黛玉,唱那段:天下掉下个林妹妹,似朵彩云刚出浮。花鼓戏是她们都会唱的,唱《刘海砍樵》。唱着唱着屋里的人会越来越多,温暖热闹的冬天夜晚。外面则是大雪纷飞。  当年的我是如此沉迷于姐姐们的年华。总是想快点长大,快点拥有姐姐们那样的一笑一颦,点点滴滴。  后来,人总是要长大。那是90年代初的光阴。姐姐们十五六岁的年华。她们终于到了初中毕业。南方有了大发展,广州深圳的信息终于流传进了我们那深不可测的内地。没有争论没有比较,她们纷纷去了南方,远离家乡。总之有一天,姐姐们都不再在我身旁。我总觉得我的世界不再那么缤纷。去学校,再回家。与同学交谈也不多。时光就忽然变得很安静。我知道她们去了南方,知道她们去打工。当时打工一词,在家乡那边完全是褒义,完全是一种职业的称呼。比如说:你在做什么?打工。你在做什么?当老师。这两个回答没有任何区别。后来妈妈跟我说:你清清姐一点都不想去打工的。她还想继续读下去啊。但是贤哥哥要读书啊,后面还有两个妹妹。她必须出去打工的。我听到这里总是无语失神。小时候我也常常借思媛姐姐的语文书看,看里面的故事。思媛姐姐总是带回来一张张奖状。但是思媛姐姐也去了南方。后来,我去读寄宿高中,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也渐渐有了自己的世界,离那些姐姐们越来越远。我也以为自己会有美好的容颜,会有优雅的一笑一颦。小时候那桌酒席,那些美丽的往事,都埋在了记忆里。  她们去了远方。中间有好些年,我对她们全无了解。  但是记得那年年关,她们第一次从远方回来。买了很多的东西也买了很多糖果。小孩子一家家跑,去了这家去那家,兜里塞满了糖。她们又一起聚在思媛姐姐家里。于是她家里挤满了人。我在人群外,有很多大人向她们问题,她们一一回答,声音不大,我在人群外听不到。妈妈塞给我糖,让我回家。我退到门外,固执着不愿离开。终于人散尽。我看见她们都瘦得不得了的样子。看见了她们沾满风尘的鞋子。还是白色球鞋,只是尘埃显见。  高中偶尔回家,听到关于她们的只言片语,总是默然。妈妈有次说:贤哥哥读书要钱,伯伯问清清姐姐有没有,清清姐还没发工资,向同事借了800块钱寄了回来。我在桌前吃饭,感觉心里堵得慌。也听到说月菲姐姐在南方的某保龄球馆做得很好,交到了很有钱的男朋友。说行爷病了,思媛姐姐一次寄了很多钱给她爸爸治病。我不知道很多钱到底是多少。后来听说之华姐姐家里变得很有钱,之华姐姐的爸爸于是昂首挺胸阔气起来。说秧秧姐姐在南方有人给她做媒,但是她总是不愿意,不知道她到底在挑什么,自己本身条件也不是很好。我总是默默听着,默默吃饭。  后来。月菲姐姐带回一个黑黑胖胖的男人。妈妈说那人是南方生意人,很有钱,想快点娶月菲姐姐。我忽然想起那年在王叔叔家看月菲姐姐寄回的照片,照片里的月菲姐姐清雅如白月光。王叔叔是很愿意的。只是月菲姐姐的妈妈,哭得很伤心。她有两个儿子,却只有这一个女儿,她不想女儿远嫁。妈妈说:但是王叔叔已经点了头,哪由得她不答应。于是月菲姐姐顺理成章地嫁到了远方。月菲姐姐妈妈去参加婚礼回来,打扮成了城里太太的样子,被大家嘲笑了一番。王叔叔两夫妻还是院子里第一次坐飞机的人。于是大家又很羡慕。只是月菲姐姐为了一个桔子大哭的故事还在院子里流传。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月菲姐姐,她是回来过的,但是我在学校不在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  清清姐姐写信回来说她有了男朋友,就是邻村人。大伯有点不知所措。于是去调查。说原来那个男子的爷爷辈还在乞讨,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嫁给这样一个人。清清姐姐说,他对我好,我就是要跟他。在城里的姑姑回家来说,等清清回来,我给她做媒,让她嫁到城里去。我不知道清清姐姐的男朋友是什么模样。后来大伯收到一封字迹清丽的长信,是那个男子写来的。里面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从此大伯就不再反对清清姐姐与那位男子在一起。大伯说字能写得这样的人,一定坏不到哪里去。我见到那位姐夫,清秀如枫树。贤哥哥比清清姐姐大两岁,但是清清姐姐比他先结婚。清清姐姐后来生了一个女儿,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行爷病重,思媛姐姐赶回来。据说行爷想在自己临终前让思媛姐姐嫁掉,于是催着她结婚。一时间做媒的人简直要踏破思媛姐家的门槛。我见过一位很帅气的男子帮思媛姐姐家挑水。妈妈说那个伢子家很愿意和思媛好呢。我们那里称还未结婚的男孩子为伢子家。有一次那位男子敲我家的门,问妈妈知不知道思媛姐姐去哪里了。妈妈说不知道,怕是走亲戚去了。然后他就问去哪位亲戚家了。妈妈说去她舅舅那里了吧。于是他急冲冲走掉。他走后,妈妈说思媛又去相亲了,行爷嫌这伢子家太好看,不可靠呢。思媛姐姐第二次相亲的男子长得不好看。但是行爷说男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思媛姐姐就嫁给了那位很不好看的男子。她结婚不多久,行爷就去世了。行爷去世以后行娘嫌桃树在门前挡了太阳,就砍掉了它。桃树砍掉后,没过多久葡萄树也枯死了。多年后我再见到思媛姐姐的丈夫,满脸的黄斑,思媛姐姐却还依稀见当年秀丽的影子。妈妈说当年那位长得很好看的伢子家还真的跑到思媛舅舅家呢,闹了个笑话。  有年冬天,王叔叔在我家。说起那年让女孩子抽签的事。感叹道:之华现在嫁不嫁反正没事,但是秧秧为什么挑来挑去呢。25岁的人了,再不嫁就没人要了啊。我们那边不在读书的女孩子超过24岁就已经算是大龄女子了。秧秧姐姐的妈妈当时很是着急,不准秧秧姐出去打工,专门留在家里相亲。说有一次秧秧姐姐被逼急了,在楼上一个多月没下来,不愿见人。大家都不理解,秧秧姐姐到底在想什么。终于秧秧姐的妈妈还是放了她走。她说: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后来她还是嫁掉,嫁给谁我不知道。妈妈说是个不错的伢子家。妈妈还告诫我说:你以后找男朋友不要挑三挑四,大人难操心。后来读大学每次春节回家,爸爸都去秧秧姐家摘芦荟叶子。于是我就用芦荟叶子搽脸。这是后来我跟秧秧姐唯一的联系。  只有之华姐姐,还是未嫁。之华姐姐多年来只回来过一次。但是却有源源不断的钱寄回家。于是她家修了院子里最漂亮的房子。妹妹上了一所本科大学,弟弟则去很贵的电脑学校学了电脑。大人们提到之华姐姐时总是说:之华啊,见惯了外面的花花世界,怎么得愿意回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叔叔们说:之华在做什么,大家心里有数,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她二十七岁那年回来。说是不再去南方。她还是以前那么好看。皮肤白得像雪。他们说这是因为长期没有见到阳光的原因。我不明白为什么长期见不到阳光,去外面晒晒就可以了嘛。但是我不敢问。她总是神情凛冽,与人打招呼也是淡淡的,微笑一下下。有次我和妈妈在路上遇到她,她问我在做什么事,我说在读书。她就很高兴地说读书好啊,要好好读,要加油。我只是呆呆望着她美丽的脸庞,那张对于我来说还是很神秘的脸。不断有人为之华姐姐做媒。据说她一般连正眼都不看人家一眼。她好像谁都看不上,人啊,如果见了大世面,再回到这种小地方,过温开水一样的日子,是很烦心的。王叔叔这样说。我觉得没有人能配得上之华姐姐。但是总要嫁人的啊,妹子家不嫁人是不可能的。妈妈总是这样感叹。  大三那年寒假我回家,妈妈问我要不要去参加酒宴。我问谁家摆酒席。她说之华姐姐要出嫁了。我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摇摇头。那个下午,我站在窗前,阳光透进来,洒在房间。我闭着眼睛,想象我去参加酒宴的场景。踏过红红的鞭炮纸,坐在靠窗的那一桌。那一刻,桃花纷飞,如我记忆里的小时候。  杨斑斓  日于深圳  这是斑斓写的第一篇小说,其实也算不得是小说,这是关于故乡的真实记忆。  斑斓出生的时候,窗前的桃花树开了满树的桃花,正是初春季节,南方阴冷潮湿,杨家老宅高高的拱形院墙在晨光中露出简洁的轮廓,似在发出轻微的叹息。斑斓的姐姐,关斓,守在里屋门外,好奇地听着屋内的一切声响。关斓才两岁,听见孩子的啼哭声,蹦跳着跑去对坐在灶房的父亲杨盛说:妹妹出来了。杨盛神情淡漠,哦了一声。  除去出生的地方,斑斓生活时间最长的城市,就是上海。上海总是下雨。斑斓已经习惯那种绵绸的雨,细细的冰冷的,结成轻薄的雾气,把天空渲染成深青色。上海的天空总是空气沉沉的样子,天被压得很低,潮湿清冷压抑。  所以现在斑斓很不习惯深圳这炎热的天气。斑斓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叶子广阔肥大的棕榈树,忽然就哗啦啦下起了大雨,玻璃上瞬间就挂满一道道水珠。阵阵泥土的气息传出来,斑斓想起小时候,家乡仙南镇的夏天,暴雨过后空气中青草的味道以及菜田里魔法般蹦出来的蘑菇。  来深圳的第一晚,斑斓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自己无拘无束地在老家仙南镇上空飞翔,盛夏时节,斑斓飞在空中,越过大片金黄的农田,越过荷叶亭亭的池塘,越过水草丰美的慈江,越过漫山的桔园,停在了杨家老宅的破败的大门前,望着年久失修泛着青色的高高院墙,盯着看老宅上空的白云朵朵,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梦里斑斓很快乐,看到了老宅东厢房正厅的雕花木门前,长长的盛开着淡黄色小花的丝瓜架下,爷爷摇着蒲扇坐在藤椅上,看着鸭子在大门口吃稻谷。  在梦里见到爷爷,斑斓惊醒了。爷爷早已经不在了。  
  那时候斑斓还在上海,回老家去参加爷爷的葬礼。  市区通往仙南镇的道路已经修得很宽,一路望过去异常辽阔。路边间间店铺,因着是冬天,户外的人很少。越往郊区,收割后的农田以及冬日里仍显得葱绿的菜田便渐渐排列出来,间隔着片片农村的新房。蜿蜒的乡道直通杨家宅院,临近老宅,传来阵阵哀乐。斑斓从车窗望出去,越过大片农田,远远望见自家房子以及爷爷住的老宅院。  那大片农田,在家乡,有个古老的叫法:龙港。是一片地势低洼的水田,每年盛夏被慈江的河水淹没一次,远远望过去汪洋肆意。那上涨的河水淹没农田,并渐渐淹没村道,路不能行,于是乡民们搬出了自家的小舟或是竹筏,在水上行走。对于出生于内地的斑斓来说,这就像是季节的魔法,一夜之间造就一片大海。至于为什么叫龙港,因着传说那大片稻田是卧养龙头的地方,盛夏涨水,也是为了让大龙能好好在水里休息。  龙港的正上方,就是杨家老宅,青墙灰瓦的老宅。正前方两堵高墙耸立,扬出了屋脊好几米,顶上石头雕刻出拱桥盖柱的装饰,根根石柱屹立在拱桥下方,经历了多年的风雨,显得苍老斑驳,遗失了当年主人修这大宅院时期许的沉稳安宁之意。高墙之间的大门早已在斑斓父亲还小的时候被运去当了柴火。  斑斓背着很大的黑包,回到了老家。站在老宅大门前,怔忡了几秒,然后迈过老宅大门遗址,穿过为办丧事临时搭建的大帐篷,进了灵堂。爷爷的棺木前摆着黑白遗像,照片里爷爷慈祥的笑着,神情里带点孩子般的天真。斑斓絮絮落下几滴泪来,跪下去行礼磕头。跪拜起身如此三次之后,耳朵里轰隆隆传来锁呐与磬的敲击声。母亲在旁边小声提醒,赶紧去把二叔搀扶起来。  斑斓绕到棺木的左边,搀扶起向宾客回“孝礼”的二叔。  灵堂幽暗,灯火昏黄。两个穿着袈裟的和尚坐在灵堂后墙下唱着大悲咒,声声如泣。斑斓竟然有穿越之感。灵堂内烧着旺旺的两炉炭火,火苗窜出来,照着斑斓的影子,映在墙上,显得萧然而奇幻。大嫂坐着安静地烤火,笑着看看斑斓。大嫂是家里的美人,瘦削而清丽。斑斓唤了声:嫂子。大嫂是大堂哥的妻子,出生与长大都在城市,安安静静伴着大哥多年。灵堂里很多女眷,簇拥着烤火,静默着并不多话。  灵堂外面传来高低起伏的方言:要落雪了,要落雪了。  二娘说道:十二月打雷啊,不利老人家,今年我们院里死了好多老人。  十二月打雷,说的是农历十二月。节气上已经是春后了,而农历却还没有到春节新年,按乡下传统说法,这是不吉利天象。  斑斓说:二娘你说话一套一套的。二娘提高声音说到:哪有你们在外闯荡的人会说哦。女眷们都轻轻的笑了。  斑斓有点累,烤着火身体渐暖,有点困意了。灵堂外就是露天厨房,只搭了简陋的帐篷挡风。阵阵肉香飘进来,和着米酒清冽的味道,使人更加迷糊。  第二天就是出殡日,所以鞭炮轰鸣,邻近村落都来送礼,更有多年未见面的亲友,此时齐齐出现在灵堂,跪拜行礼,亲友接待等事都是大伯二叔以及父亲辈的事,所以斑斓只管睁着眼睛看这些陌生的熟悉的面孔。时不时有目光扫过这边一群女眷,不停有人问父亲,杨盛,哪个是你女儿。斑斓和姐姐关斓,是村里的传奇,一路念到国内名校的硕士,在这落后蔽塞的小村落,并不多见。  斑斓对站在灵堂另一端看账本的母亲说:姆妈,我很困,要去睡觉了。说着起身拎起放在墙角的大包,就要出灵堂。  路过厨房,看见连叔叔正在酿酒,蒸馏出来的米酒从小竹管里一滴一滴地出来,落在木桶里,已经积满大半桶了。斑斓闻着酒香,一时兴起,说,叔叔,我渴了,给我喝一口酒行不?连满满咧着嘴,拿出一只碗,舀了半碗酒,递给她:给,让你喝个够,小心别醉了。斑斓仰面一饮而尽。斑斓酒量好,这些年在长沙,在上海,她从未喝醉过。  米酒的香味弥漫在她喉咙,喝得太急的缘故,她有点呛到。连叔叔说,斑斓啊,看不出,你酒量这么好。她笑笑,有些晕眩了,想起在上海,和朋友在小酒吧喝鸡尾酒,喝龙舌兰,她也是很豪气地一饮而尽。她想起某本小说的台词:家里尽出不肖子,个个是酒鬼。  斑斓一路眩晕地进门上楼,倒床就睡觉,外面因丧事开餐各种鞭炮与喇叭齐鸣,迷糊中姆妈来拉她:明天就要送爷爷上山了,今晚亲戚都在,你不去吃饭成什么体统。  关斓不是回来了吗?她在就好了,我很困,姆妈。斑斓睁不开眼,那半碗白酒下去,她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姆妈说:你都两年没回来了,那些亲戚你不去见?人家还说我没教好。  斑斓异常烦闷,硬撑着起床。在丧事大棚里转悠一圈,各种目光看着她。丧事开了四十几桌,老宅院的花厅被摆满,人声鼎沸的,与外面刺骨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大棚正中央燃着熊熊大火,几十个煤球丢下去,火光映得人脸通红。斑斓听见乡亲们窃窃私语,这是杨盛的二女儿,在上海,还没结婚呢。他们家大女儿也没结婚啊。他们家大女儿漂亮会赚钱。这斑斓啊,从小脾气就不好。  斑斓一路走过去,看到熟悉的面孔就打招呼,姑姑,姑父,表叔,三爷爷,等等。关斓坐在灵堂前最前一桌,大声挥手道:斑斓,这里。斑斓与大伯家的卡卡、大堂哥、鸯姐姐,二叔家的杨兴杨武哥哥,还有姑姑家的表妹灵灵,表哥洛川等等,一起围坐。杨家第三代都在这里了。大堂哥说:斑斓现在牌大了,回来就睡觉。斑斓赶紧接话道:没有,没有,不敢在哥哥面前说牌大。哥哥话头一转:我们杨家是怎么了,我请风水大师看祖坟,说我们家祖坟阴盛阳衰,妹子们个个在外面闯荡,男孩子都留在家里,说杨家有出老姑娘的传统。斑斓知道杨振哥哥在说自己和关斓,她分不清这句话是玩笑还是正经,沉默不语。  斑斓倒是记得爷爷在世时,她还在念大学,寒假回来看爷爷,在这灵堂旁边的那间房,和爷爷一起烤火,爷爷说到曾祖父的坟地:那年你老爹爹过世,河那边的地仙来给你老爹爹看地,看中了对面山上那块地,问我棺木怎么摆,往右摆一点的话,以后小爷爷一大家会先走出这农村,往左一点就是我们一大家人会先走出这里。那时候,你小爷爷在外念书,我在家里做卖零碎的生意,我跟地仙说,弟弟在外,怎么对他好,你就怎么摆方向吧。后来,那地仙回去一个月就瞎了眼睛,半年后就死了,说是泄露天机,遭了报应。斑斓当时想:地仙这话听起来挺真实。小爷爷家三个儿子,一个大学教授,一个在央企做高管,一个据说从体制内下海做房地产,家产上亿。而爷爷的三个儿子,都是农民,一辈子在杨家院子。  大堂哥杨振是杨家的家门荣光,比斑斓大一轮,在市里也算是有点头脸的人物,所以说话一向一言九鼎,非常有权威。小时候斑斓很怕哥哥,见了他头都不敢抬。杨振有点惊讶,斑斓竟然也敢跟他开玩笑了,于是也笑起来。斑斓看哥哥状态很不错,放下心来。斑斓看着满桌的菜,东坡肉,蛋饺,鸡,鱼,各种肉类,色彩活泼鲜艳,济济一堂,是很热闹的样子。  因是灵柩停留在家的最后一晚,一大家子人在两位和尚的带领下,都头拖白色孝布绕着爷爷的棺木转圈,为爷爷超度。儿子孙子更是穿上了孝衣。大伯抱照片,二叔端灵牌,父亲拿着白色法杖,大堂哥则捧着祭食,跟着和尚走在最前,绕啊绕,和尚口念经文,手舞足蹈,顺势做法。斑斓只觉得耳朵嗡嗡响,实在是累极,关斓扶着她,绕圈,跪拜,如此反复。斑斓记得年幼的时候,也是去观看丧事,看着灵堂里一群人转棺木,只觉新奇,现今自己身在其中,顿觉世事无常。  灵堂外,大戏却已唱了起来。而丧棚外,却已是大雪纷飞了。  棚内灯火通明,熊熊的几炉煤炭火扫着,棚顶牵了电线挂了几盏大灯,厚木板支起来的戏台上,开始演起了《刘海砍樵》。锣鼓震天,曲风明快。斑斓小声说,姆妈不是说今天晚上有戏子会为我们哭孝么,怎么就这么欢乐起来了。关斓说,你准备好零钱,等下就要去吊孝了。  一出《刘海砍樵》演完,果然开始哭孝。戏子们把爷爷遗照与灵牌摆上戏台,背对着观众跪下来开始哭诉,声泪俱下地概括爷爷平淡而艰苦的一生。少年做小生意,供弟弟上学,四处奔波;中年努力劳作,将子女养大;老年宠爱孙子,从不愿意为子女添麻烦,如此唱得台下的姑姑满脸泪水。  姆妈推斑斓,去给钱,让吊孝的人说说你。关斓说,我去吧。  关斓给了一百块。下面的乡亲们开始拍手称好。于是吊孝的人开始唱,这是您的二孙女啊,从小在外念书啊,读了名牌研究生啊,工作后很孝敬您啊,您要保佑她在外辉煌腾达啊。  铜锣渔鼓齐鸣,斑斓困极了,走到丧棚外,望着寒空雪地,深呼了一口气。关斓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二人看着雪,沉默不语。  那天晚上,斑斓梦到爷爷,坐在火炉前,说道:斑斓啊,你知道么,好多年前帮我们看地的那个地仙说,我们老爹爹的坟山,出文人,于从政的人不利。斑斓一惊,醒了过来。她踩着冰冷的地板,推开窗户,望着爷爷灵堂的方向,那里灯火透亮,而雪,下得更大了。  第二日清晨,斑斓被母亲叫醒,说是到时辰移棺了。斑斓胡乱穿好衣服,带好孝布,下楼来,推开门,一片银装素裹,雪总算是停了。她远远望着爷爷的棺木停在老宅大门外,黑色棺木在雪地里惊心动魄地显眼。家人都垫着草把跪在雪地里,因穿着孝衣带着孝布,又是一大片白茫茫。姆妈递给斑斓一个草把,斑斓忙跑过去跪在关斓身旁。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了足足十分钟,和尚和祭奠的礼生在灵位前献祭。酒祭,烟祭,肉祭等等,跪着献祭,半跪着献祭,再念祭文。长长的祭文,礼生声泪俱下,全家人全都低着头,没人敢作声。伴随着和尚拉长的声音:起——于是大家站起来鞠躬;跪——大家又跪下去叩首,如此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方才礼毕,吃完早饭送爷爷上路。  送爷爷上山的那条路,所有家眷都要倒着走。父亲和杨振哥哥赤足。本来是应该大伯赤脚送葬的,但是大伯年纪大了,换成了较为年轻的父亲。杨振是长房长孙,也应该赤脚。下了一夜的雪,路上积雪足有七八厘米,父亲和杨振的脚被冻得通红,一脚一脚踩下去,足迹分明。斑斓心有不忍,走到送葬队伍前面,跟父亲说,要么我替你吧。这话刚好被准备献祭的礼生听到,瞪了她一眼:妹子家的,别胡闹!斑斓默默后退。  男人在前,女人在后,三步一跪拜。杨家算是大族,众多乡亲前来观礼。乌鸦鸦白茫茫一大片人,抬着棺木,缓慢向着杨家老宅对面的山林移动。沿着乡间公路倒着走,使得过路的各种车辆只好停在一旁,司机也钻出来看热闹。斑斓整个恍恍惚惚,在外太多年,她整个像一个旁观者,融不进去这老宅子的一切。路祭的时候父亲叫她和关斓一起跪到最前排,很多乡亲挤进来想看看她和关斓长成什么模样。她一动不动,也不抬头,只是安静地跪在那里。鸣炮,奏乐,献祭,念悼词,然后三拜三叩首,起身,再退到后面去。  这样一路倒着行路,走走停停,将近三小时才到了坟墓所在地。棺木下墓穴的时候,斑斓又随着家人一齐跪着,杨振哥哥说,斑斓,扔点钱进去。斑斓从大衣袋子里一搜,看也没看,扔了进去。杨振惊呼到:叫你扔零钱,你怎么这么一大把扔进去。斑斓才知道自己扔了好几张百元大钞,引起乡邻们好一阵轰动。姆妈大声道:斑斓这个败家子。  葬礼结束后,斑斓整理东西要回上海。关斓进房间,问:哥哥的事情怎么样了,我在网上搜消息,网上的新闻还在。斑斓道:爸爸说事情好很多了,暂时取消了职务,以后应该会恢复的。关斓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满目白色映出来,斑斓都不敢直视,怕刺伤了眼睛。斑斓望着站在窗前的关斓,身材修长,侧影轮廓分明,是美女。斑斓道:姐姐,你很美。关斓笑着回头,说,斑斓,你也很美。雪光映着关斓的长发,她脸庞发出柔和的光,真不像是世间的人。  关斓注视她良久,缓缓说道:斑斓,我知道你这些年在外不容易。从小你就叛逆,所以做什么事家里都不太管。但是我想让你来深圳,来南方,呆在我身边。  关斓停顿了下,又说道:年少的时候杨振哥哥就像我们的雨伞,念书那会他没少帮我们,现在他这么跌下来,我们帮不到他什么。我有时候觉得世事无常,斑斓你要踏实正经好好过日子。关斓哭了。斑斓走过去抱住她,没事的,姐姐,会好起来,我处理完上海的事就去深圳,呆在你身边。  斑斓觉得自己不孝而且忘恩负义。哥哥的事她从来没有过问过,都是家人转述给她。她甚至连新闻都没看。她潜意识里总是认为杨振十八般武艺俱全,再大的事,都不是事,即使天塌下来。
  爷爷九十大寿的时候,是每年斑斓最忙的时候,她请不到假回家。在老家的堂姐卡卡发消息给她,让她买烟花为爷爷贺寿,开玩笑说既然回不了家,生日礼物还是要备下来的。斑斓收到卡卡信息时正在陆家嘴的某栋大楼里,坐在大堂软绵绵的沙发上等一位互联网行业的CEO作采访。  那时候她完全想不到杨振的事和这次烈火烹油的寿宴有关。她把上一年的年终奖全部转帐给了卡卡,好几万,说:那你拿起买烟花吧,剩下的给爷爷买其他礼物。卡卡回信息:你神经病啊。卡卡只收了几千块,剩下的退给了斑斓。  斑斓透过大堂落地玻璃窗望出去,望见高楼之间湛蓝的天空。她恍然走神,想起年少时和卡卡同睡一张床的旧事,想起了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斑斓年少的时候,哥哥杨振在上大学。因为家境贫寒,除了在学校上课,杨振经常去做家教,也帮着市里为数不多的企业做点文书工作,除去大学的生活费,还有一点点小节余。作为杨家的长房长孙,杨振从小便被父亲教育:你要争气,要以身作则,要照顾弟妹,要光耀门楣。  杨振从邻里的笑谈中得知,父亲十八岁时,就渡船过慈江,再走上一百多里地,到比仙南镇更偏远的山林中做伐木工人,辛苦劳作一整年,没有休息一天,没有回过家,年三十带着两百块工钱,回到仙南镇,从镇西头走到镇东头,终于找到一家没关门的服装店,为自己买了一条卡其布裤子,因为身上的裤子早已是千疮百孔。在刮着大风马上要下雪的大年三十,父亲赶回了杨家老宅,家里有等着他的父母双亲以及年幼的弟弟妹妹。然而,那条卡其布裤子,父亲舍不得穿。村里有年轻男子结婚,知道他有这么一条裤子,来借着结婚穿。父亲的裤子就此在同龄人中出了名,村里想要结婚而没有新裤子的年轻人,总会来借裤子。父亲觉得很自豪,当伐木工人,养活家人,亦为同辈年轻人分忧。  父亲的心性与做派直接影响了杨振,父亲是长房长子,杨振是长房长孙,所以天经地义,他和父亲一样,要承担杨家的一切。  斑斓小时候,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杨振从城里回来,带回各种乡下不多见的糖果和小玩具。杨振询问问关斓斑斓还有卡卡的成绩。关斓从小聪明漂亮,从上小学起从来都是第一名,班级第一,年纪第一,书法也写得好,会得到最多的糖果和礼物。杨振说,斑斓,你作文写得好,要好好听课,把数学成绩也提上去啊。斑斓认真地点点头。  斑斓八岁的时候,杨振送给她一套《三毛全集》,嘱咐她说:斑斓,哥哥知道你喜欢看书,喜欢看书就要爱惜书本啊。斑斓记得那套书里有一本,《南美纪行》,影响了她的整个青春期。很小的时候,斑斓就对穆迪说:我们以后一定要去秘鲁的马丘比丘。马丘比丘是斑斓童年时代记得滚瓜烂熟的一个地名,因为三毛在书里写了这个地方。带着某种浪漫主义的情怀,带着感伤的基调,又带着对未知世界的向往,斑斓记住了这个地方,记住了外面的世界。而杨振送的书,是她打开未知世界大门第一把钥匙。  杨振也会在过年的时候送给斑斓父亲几条香烟,是那种城里的好的香烟。杨振一面送烟,一面又会劝说父亲:三叔,抽多了烟不好,能戒就戒吧。父亲总是干咳两声,笑两下,说:好的好的。  斑斓回过神,望着陆家嘴林立的高楼,斑斓想:有多久没有见过杨振哥哥了呢?  杨振哥哥从小聪明漂亮,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加美男。即使是从小习惯做农活,风吹日晒,他却始终有白皙的皮肤与明亮的眼睛。勤劳干活,学习成绩优异,从小学到高中都是班长。他在院里各种红白喜事场合唱歌,声音沉郁,情歌深情,民谣欢快。多年以后在庆城KTV,他一首《吻别》仍然惊艳全场。  记忆中,哥哥总是穿白衬衣,或者是那个年代,只有白衬衣可穿。杨振穿白衬衣总是格外好看,在人群中显得很出挑。多年后斑斓钟爱穿白衬衣的男生,与当年的杨振有着莫大的关联。  斑斓六岁那年,杨振哥哥十八岁,刚刚考上大学,大伯家连摆三日酒席庆贺,宾客来往,其中诸多年轻的面孔,美丽的姑娘,英姿勃发的小伙子。杨振人缘好,初中高中同学齐来祝贺。  席间,四位漂亮的小姐姐站出来齐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声音悠扬,长发飘飘,白衣黑裙,看得宾客们齐发呆。其中一位瓜子脸大眼睛的姐姐唱着唱着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朵玫瑰,更是引得满堂惊异。那个年代,九十年代中期的农村,弄朵玫瑰多么不易,全村的人们都没有见过真实的玫瑰,只在书里或者电视机里见过那么一两次。拿出玫瑰的姐姐叫美瑞,是杨振高中班主任的女儿,她对杨振的爱慕之心溢于言表。所以当她拿着玫瑰走向杨振时,在场所有的同学都起哄了,有男生甚至跳上了凳子用筷子大力敲打瓷碗,发出当当当的声响,更有一个男生拿出口风琴,吹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关斓斑斓卡卡睁大眼睛注视这一切,看见哥哥脸色微微发红。美瑞脸更是红得像傍晚慈江上空的云霞,嘴唇微微发抖,到最后也只是说了一句:这是我托叔叔特意从省城买回来的,有两朵,我自己留了一朵,这一朵送给你作为考上大学的礼物。哥哥微笑着双手接过玫瑰,看着美瑞的眼睛说:真的很感谢你。然后端起白酒杯对着美瑞说:愿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  斑斓记得美瑞那双略带哀怨的大眼睛。杨振毕业的那个暑假,美瑞时不时住在大伯家,和卡卡睡一张床,每日清晨站在大伯家廊前洗头,卡卡帮她舀水,那黑发如瀑,根根发丝绕着斑斓记忆里的夏天。  杨家老宅的所有人,都知道美瑞喜欢杨振。  叔叔们这么跟大伯开玩笑:老杨啊,你家娶媳妇容易啊,什么彩礼都不要,还是老师子弟呢。  大伯听了这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不过大家还是喜欢美瑞的。她漂亮,知书达理,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还帮着伯母做家务,帮着奶奶抄写一张又一张的佛经,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姆妈对斑斓说:你啊,以后能有美瑞姐姐一半聪明就好了。卡卡听了杨家老宅大人的玩笑话,晚上睡觉的时候问美瑞:姐姐,你以后是不是要嫁给哥哥?美瑞羞红了脸,咯咯笑着。  美瑞是单亲家庭,母女两相依为命。美瑞的妈妈,也就是杨振的高中班主任,也知道美瑞喜欢杨振。她一点也不反对美瑞和杨振的往来,她也喜欢杨振,看出来他聪明有担当。杨振念高中时,常常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吃东西,鸡蛋、鱼、鸡肉一类的高蛋白食物。班主任这么说:看你念书太辛苦,给你补补脑,连美瑞我都没给她吃。办公室的老师都笑话:这王老师,现在就开始知道和未来女婿搞好关系了。  所以哥哥和美瑞,在整个仙南镇的人眼里,都是一对。  然而那个夏天,哥哥去城里做家教,认识了那位学生的表姐,也就是后来的嫂子。
  斑斓记得那个夏天,有次路过大伯家,斑斓看见哥哥站在堂屋,严肃认真地和美瑞说着什么事。美瑞睁大眼睛,神情忧伤,略带哀怨,听着哥哥说话,然后哭了。杨振最后说:美瑞,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那是美瑞最后一次出现在大伯家,斑斓后来也再也没有见过美瑞。  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嫁到城里的姑姑问杨振愿不愿意去给一位小学生补习简单的英语,十块钱一节课,每天下午上两节课。杨振很乐意。十块钱对于出生于乡下的杨振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  那户人家住在市郊的一栋别墅,别墅外种满了从庆城边缘林区移植过来的百年老树,鸟叫声声,树下清凉潮湿。杨振跟着小区领路人在林子里弯弯绕绕的石板小路上走着,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与杨家老宅完全不同的世界。出林子后才看到那房子的全貌,白色墙壁红色房顶,正门外还修葺了一条长长高高的回廊,回廊外雕花拱门上垂下来无数不知名的墨绿色植物,巴掌大的叶子在午后的风中微微摆动。  杨振穿过拱门和回廊,按了按门铃,就有老阿姨来开门,领着他进了大厅。这样的场景杨振只在电视和小说里读到过,他看着空旷的客厅,暗黄的皮质大沙发上铺着几张乳白色看起来很清凉的小麻将席,深灰色地毯上胡乱的放着几本书,还有小女孩的洋娃娃,摆在拖到地上的明黄的窗帘前,瞪着可爱的大眼睛看着他。  忽然,他背后传来沉沉的中年男人的说话的声音:你是小杨吧,七七还在午睡,快要起来了,你先坐。  杨振一回头,看见别墅主人缓缓走下红木楼梯,炎热的天气里穿着厚厚的棉袜,没有穿鞋,笑着跟他打招呼说话。  杨振和主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等。老阿姨给他倒了杯水,七七父亲问了他简单的几个问题,随后客气说到:我还有事,要先出门,工资一周一结。就出了门。随后老阿姨也去厨房细细碎碎地忙活了,杨振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等着名叫七七的小学生午睡醒来。杨振知道自己来到了真实生活以外的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太不同于仙南镇与杨家老宅,带着神秘的气息缓缓向杨振走来,杨振为之迷醉。多年以后,斑斓也是如此,迷醉于不同于仙南镇不同于杨家老宅的气息,付出了最热情的年华。  大概坐了半小时,听到大客厅远处的房间传来女孩子轻轻的说笑声与打闹声,不是一个人,该是有两个女孩子。杨振想着:终于起床了。  杨振望向传来声音的那间房,白色的房门,上面还挂着粉红色的卡通海报。忽然,门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裙少女先走了出来,长发齐肩,个子小小的,很瘦,看见杨振,微笑着走过来。那一刻,杨振仿佛是看到女孩迎着太阳的光芒而来,亮得让他睁不开眼睛,他有点晕眩了。随后,那个叫七七的小学生跟着出来了,蹦跳着问杨振:你是我的家教老师吗?杨振说,是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再看了看白裙子的女孩。七七说:她是我表姐,她叫陈婉。杨振立即和陈婉说到:我叫杨振。陈婉笑了笑,去厨房端了一杯冰牛奶过来,递给杨振说:你一定很热。其实杨振是脸红了。他对陈婉一见钟情。  陈婉马上念高三了,据说成绩特别好,父亲是庆城蔬菜公司的总经理。  十八岁的杨振发现了一个与过往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丛林后面的老房子,那爬满墨绿叶子的雕花拱门,还有穿白裙子的姑娘,轻声软语。  那个暑假杨振一直在七七家里补课,教七七简单的英语,陈婉也一直在那栋大房子里,安静地在七七旁边演算一道道数学题。  每次上完课,老阿姨都准备了冰镇的果盘,留杨振吃完再走。在课后的那一小段时间里,杨振和陈婉聊了很多乡村趣事,也聊到当年流行的三毛与张爱玲,高兴的时候甚至会哼唱几句流行的《鸳鸯蝴蝶梦》。  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歌词里有这么一句,顺着这句,又聊起李白以及很多盛唐的诗人,也知道原来他们都喜欢王维。  陈婉知道杨振将要去念大学,问他熬过高考是不是很辛苦。  杨振,高考是不是很辛苦?陈婉在杨振补课休息时间,递给他一杯冰牛奶,斜靠在七七的写字桌上这么问着。  杨振抬头看着陈婉白皙的脸庞,笑着说:也不是很辛苦。婉婉你成绩一定很好吧?  陈婉没有弄明白杨振为何这么问,说到:还好,在班里只能排到前十位。  杨振惆怅着说:那你一定可以考出庆城。  陈婉顿时明白了杨振的用意,回头看了看窗外盛夏时节的阳光,白得耀眼,连着舅舅园子里的树儿花儿都显得很明亮,午后的风吹过来,白色窗帘微微晃动,陈婉把拂过眼睛的头发勾到耳朵后面,笑着说:无论怎样,我都会留在庆城的,我想跟你念一所大学。说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陈婉高考成绩超出了庆城大学很多分,但是她为了和杨振在一起,毅然决然地报考了庆城大学。陈婉的父亲坚决反对他们谈恋爱,杨振为了打动嫂嫂的父亲,每礼拜写一封信,叙述自己的情感以及对未来的规划。  多年后在杨振哥哥家,斑斓无意间发现那些风格委婉的信笺,读下去深受感动。斑斓想起自己的爱恋,想到穆迪,想到苏清扬,泪盈满眶,阵阵惆怅。  叔叔:  我从小生长在农村,领略过农村的美好,也深知出生于农村的不足。  春日河水漫过慈江的碧草,河水浩浩汤汤,绵延几十里,一眼望不到头,让人生发出豪情壮志。慈江水每年定期淹没我出生的老宅前那一大片葱绿的稻田,小时候的我面对这种季节定律,望着父母眼睛里的无望,深感无奈。这样美好的自然风光,对于父辈们来说却是每年一次的无妄之灾,这其中的矛盾,我暗自揣摩了多年。念书懂事以后,我奋发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弟弟妹妹的命运。所以我一直勤奋念书,一直学习城里人以及知识分子的美好的一面,洁身自好,不敢懈怠。作为长房长孙,我有我的理想和责任。  祖辈、父辈、同辈,我家里有一大群人,而我,是他们之中唯一的大学生,我先改变自己,再努力改变家人。这样的环境注定了我不会贪图一时,不会沉溺于幻想,我想找一位美丽聪慧的妻子,一生相伴,实现我的理想与责任,也实现她的梦想与依附。诚然,我知道自己现在还在念书,事业无成,跟您谈理想与成就是自取其辱,但是我还年轻,我有我坚持的信念与道义。我不会让自己以及家庭成为任何人的负担,作为一个男人,我以我的前程向您发誓。  不知道您年轻的时候,对于爱情有过怎样的美好期待与向往,我现在对于爱情的美好期待,全部寄于陈婉一人。今日即使她残疾即使她一无所有一无是处,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和她在一起,然而命运造化,她生在一个背景优渥的家庭,并且优秀美丽,我必须以我满腔诚挚来打动她的家人。  今天先说到这里,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此致敬礼  杨振日  叔叔:  今天陈婉和我一起去书店,挑了整套莎士比亚全集,作为你的生日礼物。我知道你也是中文系专业的,一定有很多藏书。婉婉说你最爱莎士比亚,刚好也是我的最爱。这一套朱生豪的译本,希望你会喜欢。  我也喜欢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比如那首《能否把你比作夏日》。在我心里,婉婉就如夏日。  ShallIcomparetheetoasummer'sday?  Thouartmorelovelyandmoretemperate:  我能否把你比作夏日?  你比夏天更美丽温婉。  RoughwindsdoshakethedarlingbudsofMay,  Andsummer'sleasehathalltooshortadate:  狂风吹卷了五月的蓓蕾,  夏日的逗留何其短暂。  Sometimetoohottheeyeofheavenshines,  Andoftenishisgoldcomplexiondimm'd;  有时候万里晴空会令你迷恋,  然而更寻常的是突然地阴霾;  Andeveryfairfromfairsometimedeclines,  Bychanceornature'schangingcourseuntrimm'd  每片花瓣有每片花瓣的去处,  命运的变化总是无常;  Butthyeternalsummershallnotfade  Norlosepossessio  唯有这永恒的夏日不会褪去,  以及你美丽的容颜从不折损;  NorshallDeathbragthouwander'stinhisshade,  Whenineternallinestotimethougrowest:  死神也无缘将你幽禁,  你在我永恒的诗篇里长存;  Solongasmencanbreatheoreyescansee,  Solonglivesthisandthisgiveslifetothee.  永世有人吟唱我的诗篇,  长诗不朽葆你芳颜。  西方人喜欢写悲剧,喜欢探讨命运,然后以健康的方式和命运抗争,我很喜欢这种生活模式。祝您生日快乐。  此致敬礼  杨振日  很多封,斑斓自愧不如杨振哥哥诚恳,肯坦然面对自己的感情并且如此不卑不亢。那个午后,斑斓站在哥哥的书房,默默哭了许久许久。她像是看到了一盏明灯,但是这明灯却来的太迟,她已经葬送掉整个青春。  可是不管杨振写多少诗意绵绵的长信,一直到大学毕业,陈婉父亲也没能接受女儿深爱着农家小伙子的事实,把厚厚一叠信退了回来。杨振和陈婉毕业后去了同一所中学教书,陈婉甚至负气离家出走,都扭不动父亲执拗的心。有一年陈婉父亲生日,杨振去庆贺,陈婉父亲不让杨振进门,杨振站在门外整整一晚上,陈婉陪着他,边等边哭。中文系毕业的杨振在门外背下全篇《离骚》,以屈子自居,表达向往美好高洁爱情之意。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以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乱曰: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杨振背诗文如江河之水,奔流千里,星月璀璨,引来小区人们旁观,路人都惊呼小伙子是个人才。陈婉母亲更是在房内听得泪流满面。那一日过后,嫂嫂父亲便不再阻止他们的恋情。
  杨振在中学教了一年书,便因为庆城老市长杨奎元的关系进了市团委。  姆妈说很久之前庆城的市长杨奎元,是爷爷的堂叔,也是在杨家老宅长大的。  姆妈说:杨奎元老爹爹是跟着红军闹过革命的,一身正气,亲自枪毙了反革命的哥哥,大雪天在他哥哥丧礼上赤脚跪拜。后来,你们杨家就有送祖宗上山时孝子孝孙打赤脚的传统了。杨奎元还有个妹妹,也参加革命,官做得很大,一生没有嫁过人。  斑斓依稀记得小时候,放学回来走在乡道上,远远看见大伯陪着一位银发苍苍的老人钓鱼。也记得某年冬天,母亲带回了很多个黑色袖筒,说是为一位老奶奶尽孝。杨家的传统,挂孝都是白色,偏偏那次是黑色,据说因为老奶奶在外做官,是官家的传统。  斑斓从母亲的描述里,从乡亲邻里的流言中,知道了杨家老宅的过去与现在。  那高高的老宅,以前的主人是杨奎元的父亲。  老人在前清做官,退隐下来回了老家,买了良田几百亩,也就是老宅前那片“龙港”,准备安心做富贵闲人,也就是“地主”。  老人看了很多地方,最后决定在依山傍水的杨家老宅修葺别苑。  据说,单是当年仙南镇乃至整个庆城最上好的青砖,就用了几十万块,更不用说用以雕刻门窗以及筑造楼阁的各种等级的木材了。老宅能在三百来年的风雨中屹立不倒,青色砖块在岁月的流逝中反而色泽更纯,就连墙上那些在时节变换中永不褪色的青苔,也在上了年代的潮湿的木门下更见光亮了。杨家老宅有房屋四十间,上下两层,两进院落加上大门,包围成一个封闭的小城堡。最好看的是二楼上的雕花门窗,种种精细的鲤鱼戏水、龙凤呈祥、风荷牡丹等,成了几百年后小孩子们的最爱。  料不到后来革命了,清朝不复存在,盛景难再,老宅主人儿子参加革命,女儿跟着,侄儿抽鸦片,侄女流浪在外,家族七零八落。杨家曾是望族,斑斓小时候,仙南镇上有种种流言,比如斑斓曾祖父败家抽鸦片逛妓院,比如斑斓爷爷老实但是不争气,比如小爷爷从小聪明伶俐等等。  但是无论怎样,杨家出了杨振,虽不是大人物,却粉碎了当时种种流言,大家高看杨家一头,不再妄议前尘旧事。  关斓斑斓念初中高中的那几年,是家里最困难的几年。而大伯家因为杨振哥哥进了官场,家里渐渐富裕起来。  斑斓父亲从小念书,种种变故上不了大学,却也不熟悉农家事,加上身形瘦弱,整日抽烟发愁。母亲辛苦劳作,每日清晨去镇上卖菜,用微薄的收入供两姐妹上学。  斑斓关斓一家住在杨家老宅正厅旁边的小厢房里,很久以前是老宅主人佣人的房间。一家四口住一室一厅的房子。斑斓八岁以前,都和家人挤在一张大床睡觉。很大的床,可以睡四个人。房子的阁楼上,深夜会听见老鼠在楼上窜来窜去的声音。  每每是严寒的除夕夜,斑斓关斓守岁,拥在火炉旁,听外面的风声和雪花飘落的絮絮声,母亲在灶堂前煮猪肉和萝卜,肉香四溢。父亲和刚从老家后门进来的杨振哥哥聊聊家常。毫无例外的,杨振每年会准备一个信封,说是给关斓斑斓的压岁钱,其实是来年开学关斓和斑斓的学费。斑斓日后爱上年长的苏,多少是因为,苏身上有某种和哥哥一样的气质,不动声色的安全感。哥哥不太和关斓斑斓说话,会问下她们的成绩,然后说要努力。这样的场景贯穿整个初中以及高中,七年的时间,哥哥一直资助她们念书,以一种毫无压迫的方式。长大以后的斑斓一直有想要拯救家族命运的压力,也是因为少年时期受恩于哥哥太多,潜移默化地学了太多东西。  关斓和卡卡姐一起进了重点高中,斑斓比她们低两届。关斓说哥哥去学校,为她们安顿好宿舍的一切,留了很多钱给卡卡,也给了关斓同样多的钱。  杨振事业一直很好,斑斓在省城念大学的时候,哥哥是庆城一个工业先进县的副县长。  杨振出差到省城,来校园看斑斓,斑斓带着他在校园转悠。斑斓念的学校是省里最好的大学,校园风景优美,也是著名的旅游胜地。兄妹二人一路走一路沉默,走到书店,哥哥说,去买本书。  杨振说:我听说你常常去白水桥监狱看望穆迪。你们不要来往了,不会有结果。  斑斓站在灯光昏暗的书架旁,听到这句话,抬头来望着哥哥。杨振比她高很多,她仰着头,看见哥哥英俊的面庞,沉默良久,她缓缓开口道:上一辈的恩怨我管不了,穆迪进了监狱,多多少少也是因为我,我去看他,是应该的。  杨振没有答话,继续穿行在书架间,绕了一大圈,并没有挑到合适的书,说,那我们去吃饭吧。  斑斓大学生活异常孤独,一部分是因为穆迪,一部分是因为家境贫寒。她在班里有名的冰冷,很少与人交流,考试却考得出一笔好成绩。高中毕业的时候,杨振和父亲串通,改了她的志愿,从中文系变成了法律系。即使是这样,是非常枯燥无味的法律,她还是努力念得很好。  杨振带她去参加他的饭局。很多姿色艳丽的女子,杨振说,这是我妹妹杨斑斓。他们对斑斓非常客气。斑斓第一次见到哥哥应酬的姿态,酒量很好,待人接物有风度和尺度。斑斓第一次到那种活色生香灯红酒绿的地方,看见众多女子对着哥哥献殷勤,看见杨振喝了很多酒。  也有很多和杨振一般大或者比他年纪大的男人在劝哥哥酒,斑斓安静坐在角落,实在忍不住了,站起来说,我替他喝。杨振有点怒了,对斑斓说:你先回学校。  然斑斓却是走不了了。一大群男人给斑斓灌酒。斑斓原先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竟然有这么好。她替哥哥挡了一杯又一杯酒,渐渐有些头晕,但是她硬撑,吐了很多次,很清醒,跟哥哥说:我还可以继续喝。  饭局散场时,斑斓陪杨振一起坐车回酒店。一路看着省城的霓虹。她记起秋日慈江水退去后的枯草漫天,鹅暖石颗颗晶莹透亮,打着赤脚走上去有点温暖,带点痒痒的感觉,旁晚彩霞满天,小朋友在岸边放牛,映着霞光的水藻在碧波里飘荡啊飘荡,流光溢彩的,很像这晚上的霓虹。  杨振说,斑斓,我带你来吃饭,是想让你看看我的工作状态,人生不易,尤其是我们这种环境出来的,你不能过于理想化,不管是学习、工作还是爱情。今日我不喝那些酒,不和那些女人逢场作戏,县里新引进的项目就会泡汤。  杨振从来不跟她聊这些,或者他是认为,她长大了,才跟她倾诉这些。  可是哥哥,我从小就知道人生不易啊,斑斓几乎要喊出来,但是她沉默了。她和哥哥睡一间标间,深夜有女人打他电话,不是嫂子,哥哥很耐心很温柔地说话,劝对方早点睡觉,关系非同寻常的样子,斑斓睁大眼睛听着,想起哥哥说的:你不能过于理想化。  杨振临走时给斑斓一大笔钱,说:你不要太节省,女孩子好好打扮,你要谈正常的恋爱,和穆迪断了吧。  斑斓笑了。这就是哥哥。可是,人怎么能掌控一切呢。
  斑斓不了解哥哥,就如她也不了解杨家老宅。她十二岁念寄宿中学,离开了杨家老宅,独自在外生活。每年在家的时光,最多不过三个月。大学以后,回来得更少,只是每年过年才回来老家。  在老家,真正开始有过年的感觉,是从打糍粑和磨豆腐开始。儿时,老家是一个每年冬天都下雪的地方。临近年关,在外漂泊的哥哥姐姐们都回了家,家家户户燃起红通通的大火,一家人围炉夜话,整个院落都暖哄哄。  农历十二月二十五以后,家家开始拿出储存已久的糯米,酝酿打糍粑的事宜。初秋季节成熟的稻谷,收割、晒干、碾米,再储存进粮仓。存了一个冬天的糯米还残留着秋日阳光和泥土的醇香,放进宽大的木盘里,用深井水搓洗过滤三遍以后,温水浸泡半日,就可以放进大蒸笼蒸煮了。  老家大宅的正厅,自斑斓出生起就无人居住,成为打糍粑最适宜的场所。大厅角落里叔叔伯伯们用老宅颓墙残留下来的青砖垒砌高高的灶台,灶台上面是高大六七层的蒸笼,每一层都用纱布裹着糯米,一户人家占用一层蒸笼,几家合伙蒸糯米。灶台下面燃烧着厚重的木材与烧得噼哩吧响的松脆的树枝,大火熏得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婶婶们把大门板架在长凳上,用水冲刷无数遍,撒上薄薄一层苏打粉,就等着男人们把蒸熟的糯米捣成糊状,抬上桌板。  把糯米捣成糊状,是“打糍粑”叫法的由来。  大人们把蒸好的糯米倒进用大石头雕成的方形凹槽里,用木质的大棒槌反复敲打,这种纯粹力气活只能由年轻力壮的男人们担当。一槌一槌打下去,糯米香气四溢,围城一个圈的孩子们露出雀跃的神色,尽力使自己的口水不要流下来。  捣得细腻柔滑的糯米抬上桌板,女人们立即动手搓揉起来,揉成圆柱状,用绳子一截一截裁断,糯米均匀分成一小坨一小坨的样子,心灵手巧的女孩子们再把糯米丸子揉成圆圆的饼状,就成了糍粑。老人家们此时也把收藏已久的花模子拿出来,印在糍粑上,印出各种花样,牡丹、荷花、凤凰、嫦娥,等等,栩栩如生,让孩子们爱不释手。农家专门晒东西的大簸箕此时也摆了出来,铺满了做好的糍粑,看上去白色一片,清香飘出好几百米,大伙围着一张张簸箕,谈笑风生,不时拿起一块吃起来,那真是欢天喜地的场景。斑斓最爱这种场景,夹杂在其中,忘却平日里所思所想的一切,那是真正的快乐。  此时,再喝上一碗豆腐脑,那就更好了。然而大多数时间,打糍粑和打豆腐并不是一起进行的。打豆腐的工序更加复杂。南方的天气土壤其实是不适宜种豆苗的,但是为了每年年关这一场豆腐盛宴,乡亲们硬是在潮湿的南方,种出了结实饱满的黄豆,但是产量很少,每家到秋末也就收割那么十几二十斤,供自家在过年前打一磨豆腐。  在斑斓的记忆里,与糍粑和豆腐一起成为景观的,还有临近过年大伯家门前排队嚷嚷着要见杨振哥哥的父老乡亲们。牵着羊拎着鸡,抱着鸭蛋,甚至有人用大篮子装满蘑菇,求杨振哥哥帮忙。哥哥像医生坐诊一样,为各种农家事听诊。下大雪的天气里,大伯家门口的那条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脚印,沾满了泥水,在雪地里甚是显眼。  有人的儿子在外面打工,被机器割掉了两根手指,被厂家送回来了,怎么办?也有人去城里卖菜,被摩托车撞成了内伤,找不到那个肇事者了,怎么办?还有人出去跑江湖,儿子在外走散找不回来了,又怎么办?更有人是女儿念了师范出来,想在庆城谋一个教师的职位,杨振能否帮上忙?  杨振看着乡亲们殷切的脸,心如刀绞。很多时候,人会觉得自己无能,无能为力真是最大的无可奈何,哥哥深感愧疚。斑斓看着哥哥眉头紧锁,想,哥哥是真的难过。多年后斑斓回忆这场景,想如果当年是自己在哥哥那个角色,肯定早早安排好父母的后事,一死了之。哥哥为人刚中带柔,而斑斓,是一味的刚。  杨振说,对不起大家,我杨振能力有限,能帮上忙的话,我肯定倾我全力,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  乡亲们咧着开裂的嘴唇,说到:没事的,没事的。杨振,你是大家的骄傲,你好好干。然后用糙得不能再糙的双手递上装鸭蛋的篮子,嘶哑着喉咙说:杨振啊,这些东西,都是家养家种的,你就留着。  杨振从来没有收过那些东西。只是尽他所能,帮乡亲们的忙。所以那些年,大伯家方圆百里闻名。大伯家才是年关里的一道风景。  斑斓硕士毕业的时候,姑姑家的洛川表哥辞了职,在家已经两年,找不到工作,哥哥找了关系,让他去了庆城一座大山里当老师,并保证以后一定把他调回城里。  姑姑年轻的时候是美女,奶奶送她去庆城学了护士。姑姑皮肤白皙,身材纤细,还做得一手好菜。因为又美丽又是护士的关系,很多人追她。然而奶奶为了让女儿走出农村,让姑姑嫁给了不学无术,没有工作,在家里啃老本,但是生在城市的姑父。姑父大姑姑十几岁,年纪比大伯还大。洛川表哥继承了父亲的性格,懒洋洋的,却从小深受他爷爷的宠爱,因是家里唯一孙儿的缘故。  每年过年,洛川表哥总是在饭桌上倾诉大山里的苦楚。没有自来水,要走很远的山路去打水;网络也不通,全校只有校长办公室有网络;饭菜也不好吃,很多蔬菜,肉类缺乏供应;买不到日用品,每月只有两次赶集,这个时间才能买到一些必须的日用品,等等。  洛川表哥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慵懒的神情。他来乡下拜年,只是长时间盯着电视机,除了说大山的苦,就不再和人交流。姑父说,没关系,杨振说了,会调你回城里。杨振哥哥无奈地笑了笑。  杨振从副县长升到了县里一把手。他对斑斓父亲说,我当然有能力调洛川回来,却又要和庆城教育局打交道,在这个圈子里,牵扯太多难免风评不好。而且男孩子,终归是要吃苦的,我想让他在大山里多磨练一段时间,但是姑父总是诸多抱怨。  爷爷去世前两年,过年在家,哥哥问斑斓:你想不想回来银行工作,想回来告诉我。  洛川表哥在旁,吃惊地望着哥哥,睁大眼睛说:杨振哥,你怎么还不把我调回庆城?  杨振沉默。姑姑尴尬地笑着说:洛川进来老是做梦,梦里喊梦话:我要回庆城,我要回庆城。  姑父仍然一脸严肃地说到:杨振,你要调他回来啊。洛川从小没吃过苦,凤溪山那么偏远的地方,他受不了。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爷爷整日担忧,都生病了。  斑斓望着洛川,确乎已经为了调回庆城的事有不正常的表现了。他那瞪大的眼睛一动也不动,痴呆着望向杨振,执念之深刻,看着令人心惊。  姆妈打电话来说,洛川有点精神不正常了。时常从凤溪山回来,买一堆吃的放在哥哥家门口,然后骂骂咧咧,说哥哥贪污,搞得哥哥小区里人尽皆知。  斑斓有点担忧。斑斓知道杨振家里那整套越南的红木家具价值不菲,也知道哥哥名下的房产越来越多,甚至有送小侄女出国念书的打算了,虽然小侄女才上初中。这么多年内地官场混下来,哥哥理所当然地积累了许多财富,换了车,在老家,也算是一个叫得上名头的人物了。多年前关斓也开玩笑说过,斑斓,哥哥硬是让你学法律,恐怕是在为以后的自己铺路。可是斑斓当时考硕士,从法律转向了中文。
  爷爷生日那两个月,省纪委正来庆城巡检,临近庆城偏南的阳城,因为省纪委巡检的缘故,拉下来包括********在内的大大小小几百号人物,整个阳城的政局瘫痪。庆城市委下达命令,所有官员红白喜事一律从简。  然而杨家却因为家族人多的原因,是一定要替爷爷大办一场的。  此时杨振已经从县里调到庆城管理庆城高新发展工业园区。因为要避嫌,所以爷爷的寿宴杨振完全不插手。爷爷的寿宴斑斓并没有参加,她在上海有重要的采访,卡卡只是问她要了几千块的烟花费。卡卡是看人而行事,比如,她向关斓要了一万块,因为关斓赚得比斑斓多。这些当然只是九牛一毛,爷爷是杨家辈分极高的老人,从杨家老宅走出去的商人政客,纷纷寄来不菲的礼金,一场盛宴势在必行。  大伯二叔父亲修整了杨家宅子,在爷爷住的东厢房前边的花厅,搭起木棚,大摆三日宴席。因着斑斓的建议,父亲还特地从庆城市区运回来两车鲜花装饰木棚,以金色赤色两种颜色为主,以示喜庆。只有城市里婚庆才用得到的红色玫瑰与香槟色玫瑰兀地成群出现在杨家老宅,淡黄的香水百合使老宅周围几百米都散发着清淡的百合香,更不用提暗红淡红紫红的康乃馨了,一朵朵一束束装点起花厅,远远望去如云霞。斑斓未料到自己这么开玩笑一提议,父亲竟然说服了大伯二叔采纳了意见。  她看到卡卡发来的图片时,竟有点无语,实在并不像原来所想的童话世界,老宅太破败,一片灰青之间突现一块灿烂活泼的颜色,对比太鲜明,有如病人归西之气息的忽然瞬间回光返照,耀目却令人感伤绝望。  三日宴宾客,酒水菜单一应都是庆城上好的。内陆地区极稀少的整只大龙虾也出现在了饭桌上,整只的烤乳猪,以及智利白葡萄酒也出现在餐桌上了。这些并不是贵,却真正是仙南镇杨家老宅难以见到的东西。  晚上六点到七点燃放一个小时的烟火,八点到十点叫来庆城最好的花鼓戏班演起了花鼓戏,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继续燃放烟火,锣鼓震天,只要是站在高处,整个村子都可以看到各种图形花色的烟火了。据卡卡描述,烟火染红了半个仙南镇的天空。  寿宴结束后,杨家更是在仙南镇扬了名。父亲电话之中颇具赞赏之语气:斑斓你多年在外还是长了点见识,光是那花棚,就使宾客亲人赞不绝口,十几里外的人,都来看热闹。  然而斑斓始终有不安之感。果然,寿宴后的第二个月,杨振哥哥就出事了。  杨振知道省纪委的人还留在庆城监督调查工作,行事异常小心。前一年庆城高新工业区的几个项目进展很顺利,尤其是净水工程,市委领导很高兴,给每个“重要负责人”发了一百万的奖金,当然,市委领导的奖金更高。这件事,虽然有文件审批,但是不合程序规矩,是杨振心头的一根刺。  市纪委的小李打给他,说纪委网站上有人实名举报他,他深觉诧异,但是心里异常清楚在这个风口浪尖出这档事,实在不是好兆头。  有一日,杨家老宅前突然停了几辆车,杨盛夫妇以为又是杨家在外多年未归的族人,赶紧迎了上去,未料到车里下来了几位神色严肃地带点政府作风的男子,杨盛心一沉,想着可能杨振出了事,盘算着怎么回答这些检察院官员的问题。  几位男子在杨家老宅前仔细观察很久,详细问了寿宴的情况以及开支花销以及财物来源等,并一再问起杨振哥哥在整场寿宴的财力来源。  杨盛说:我们杨家这么多人,根本不需要杨振的财力支撑。杨家孙女在外会赚钱,杨家侄儿还有在北京做房地产身价上亿的呢。  可是市纪委的人觉得杨盛在空口说大话。一位官员冷笑道:你们自己家的人都看不过去了,自己家人检举了自家人,你要我怎么信你们。  官员们在杨家老宅前的晒谷场摆出了办公的架势,几乎所有参加过寿宴的乡亲都被召唤前来问话,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杨家老宅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自家人检举了自家人。从此杨家又多了一条在邻里乡亲流传的段子。  当卡卡将洛川哥哥举报杨振哥哥的长信从纪委的网站下载下来发给斑斓时,斑斓是震惊了。  那封长信,是实名举报,说清楚了洛川与哥哥的关系,洛川的工作单位,以及举报的原因。信里义正言辞,说杨振为官多年奢侈敛财,生活腐败,房产多套,车子换了两三次,并且在爷爷寿宴上为博虚名,不惜重金,大宴三天,单是三天烟火的花费,就逾十万,如此等等。信里并列举了寿宴的详细财务明细,以及哥哥同事朋友送来的礼金状况,都有详细记载。斑斓惊异于这些数据,在内地农村,确实算天文数字了。寿宴花费了将近五十万。哥哥收到的礼金,已逾二十万。在仙南镇,修建一栋三百平方米的别墅,也差不多只需要二十几万。  斑斓震惊的是,这么详细的财务支出,洛川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还有究竟洛川为何要举报杨振哥哥?  姆妈打电话告诉斑斓说是因为杨振迟迟不肯将洛川调进庆城,洛川报复哥哥。斑斓沉默良久,回答到:姆妈,这些事,你不要乱说。  哥哥被调查了两星期,并因为省纪委在庆城调查高新工业区项目的事情,一班市领导从下属中拉人顶住这政治旋风,以哥哥贪污其中一个净水项目的专项基金一百万为由,通报批评了哥哥,并给予了免职处分。哥哥成了纪委在庆城抓住的典型,各大网站通报了这则消息。  在官场多年,杨振时时做好心理准备会有这一天,却没有想到来得这样快。人在中年,这么一个打击,使他迅速衰老。嫂子倒是很镇定,作为学校里出了名的嫁得好男人的老师,她从来不需要额外为学生补课赚外快,但是从得知杨振出事那一天起,她就开始积极组织学校补课了,并交给杨振一张卡,是她这些年攒下的钱。  关斓在深圳得知消息心急如焚,特地赶早班飞机回庆城去看望哥哥。  伯父在哥哥家,坐在红木沙发上,垂着头,双鬓斑白,哭诉:我实在不应该告诉洛川酒席的详细账务,他打给我时我哪里会想到这些。  关斓和杨振去庆城的小茶馆喝茶,二人入座,相对无言。关斓看着哥哥泡茶手法娴熟,第一道水洗茶杯,第二道水茶香浓郁,第三道水茶气清凉,第四道水茶色微淡。哥哥神色自若,只是有些疲惫。关斓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安慰哥哥,茶喝了半日,望向窗外庆城初冬稍微有点淡青色的天空,人声车声阵阵,庆城方言此起彼伏,是熟悉的烟火人间。关斓忽然说到:哥哥,没事的,还有我。杨振听了这话,像是有点惊异,又像是有点欣慰,眼里是关斓从未见过的光亮,神色从严肃转为微笑,再渐渐转为忧伤,竟然笑中带泪,哥哥真的流下来两行泪水。  关斓有些震惊,原来就算强大如哥哥,也竟有这么一天,在她面前落泪。  杨振说:关斓,你长到这么大,应该也明白,我们杨家,从你爸爸开始,就一直试图走出老宅走出仙南镇。你爸爸命不好,我也是。我们都没有成功,现在是靠你和斑斓。斑斓太主观感性,关斓,你要尽量出人头地。我知道你是妹子家,这么对你说,你会有压力,可是没有办法。  杨振说完这话,神情又转为悲伤了,端着一个茶杯,仔细看了看,苦笑了一下。  关斓说:我知道的,哥哥。我会努力,你放心。  关斓电话和斑斓说,哥哥脸色很不好。因为我回来了庆城,他才从省城回来。之前出事一直呆在省城朋友家,据说是成日喝酒。我和他一起吃饭,他也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也不肯多说,我问他要不要去深圳散心,他也说不要。斑斓,你回来看看哥哥吧。  斑斓忽然在电话里详细问了哥哥现在的面容、体型以及穿戴。关斓骂她无聊: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些。斑斓想起小时候在慈江边带着一帮小孩子拍照玉树临风的哥哥,穿白衬衣的样子真是英俊潇洒,只是哥哥回不去了。  斑斓整夜梦靥,她精神紧绷,觉得要更加努力工作,要出人头地,要扎根城市。然而过一两个小时她又开始否定自己的想法,觉得人生在世,若是为了扎根城市而努力生活真是太有损读书人的节操,如此反复,终于高烧生病了。斑斓不敢回家看哥哥,她想自己没有资格,帮不到,只会徒增烦恼。只是哥哥倒下来,斑斓觉得心里的某个根被抽走了,睡了很多觉,喝了很多酒,只能继续努力工作。  而洛川,因为举报了哥哥被发现,受了严重刺激,进了精神病医院。
  哥哥出了事。斑斓发了这么一条消息给正在美国开会的苏牧清。苏比斑斓大九岁,在外资投行工作,终日繁忙。斑斓告诉过苏所有关于杨振的事情。苏回复说,要不要我帮忙?看到这条回复,斑斓笑了。简单回复到:不用。  斑斓只是想和苏说说这件事,她需要向一个从未见过哥哥的人聊聊哥哥的人生。但是苏问要不要帮忙,她完全没有诉说下去的欲望。  斑斓站在第四十八层,冬日的阳光从高大的落地窗里照进来,还是有些耀眼,斑斓用手掌遮住眼睛,从指缝间望出去,看到车水马龙的街道,人群和车子变得很小,行驶在这匆忙的城市。斑斓想,我是真爱这里啊。苏回复信息:我星期天回国,一起吃饭吧。  很久没见苏了,他结婚后他们就不再见面。他是斑斓想到就会难过的人。  斑斓想了很久,给苏回复这么一条:刚过四十岁生日的哥哥,受到了这政治生涯的致命一击,下半生的事,恐怕他自己也难以决断。我想过世事无常,却未想到有这么无常。  苏回复消息:你并不想见我。  斑斓离开落地窗,回到自己的办公位置,想起关斓的话,你不要耗费自己的青春,你来深圳,呆在我身边。但是斑斓直觉一向敏锐,她知道她忘不掉苏。就像斑斓费尽全力想要摆脱仙南镇摆脱杨家老宅那般,她一直努力的,就是朝着苏的气息前行,越前行就越迷恋。  下午还有采访。斑斓去洗手间整理妆容。斑斓没有那种夺目的美,身上却自有一股灵气与倔强,小小个子,很瘦。  这次要采访的人,是苏的朋友。  斑斓约他在新天地的一家咖啡馆见面。下午阳光很好,斑斓坐在靠窗的位置等。摆好录音笔,整理下材料,想着要不要拿笔记本电脑出来,又觉可能不太礼貌,便作罢。  因为提前了太久,斑斓只好望着窗外发呆。冬日的上海,阳光稀薄,法国梧桐掉光了叶子,红砖灰顶的房子,牵着狗的老人满满走,对面一排甜品店,不远路口唱片摊在播《Therose》,神情忧郁的调子,西洋与民国气息混杂。  忽然有人坐到了她对面:Hi,在看什么呢。斑斓回过头去,看见了陈峰。说到:你这么忙,还要约你采访,实在是不好意思。陈峰笑了笑,没事,苏拜托的嘛。斑斓尴尬地笑了笑。  问了一些基本的问题,陈峰很配合,客观详细地说了自己的见解看法,以及对于整个行业趋势的分析。陈峰是一家上市互联网公司的高管,是苏的多年好友,与斑斓认识,也有好几年了。  采访完,陈峰问:斑斓,你和苏不见面了?  斑斓诚实地回答:他结婚以后就不再见面了,但是经常联系。我不是那种分手就陌路的人。  陈峰哈哈大笑,说到:苏还想让我约你出来,他从美国回上海了。  斑斓说到:我不知道和他见面有什么意义,但是又断不了,我们真是孽缘啊。  陈峰笑了:年纪小小,知道什么是孽缘吗。我听说你哥哥出了事,也听说你爷爷过世了,你刚从老家回来吧?  斑斓不想跟陈峰聊老家的事,岔开了话题。说到底,斑斓在这座城市,是自卑的。  然而陈峰竟然看出了斑斓的心思,说:我也出生于农村,苏还去过我浙江老家。走啦,我请你吃饭。  斑斓忙说,是我请你吃饭才对。  陈峰载着斑斓从新天地驰向打浦桥日月光中心。快下车的时候,陈峰才说:杨斑斓,苏牧清要见你,托我带你去。  斑斓诧异地望着他,有点生气,说:你居然骗我?  斑斓内心翻江倒海,真的有太久没有见到他。斑斓想,我大概又老了一点。斑斓深吸了两口气,镇定下来,跟着陈峰进了餐馆。  苏知道斑斓嗜辣,选了这家之前两人来过很多次的餐馆。一进店,就有满屋的辣椒味。斑斓看到了苏,端坐着支起双手,笑眯眯看着斑斓。过了这么久,斑斓在苏面前,还是会害羞,斑斓最恨自己这一点。陈峰帮斑斓拉开椅子,对苏说,人我带到了,灯泡我就不做了,然后哈哈笑两声,走了,剩着斑斓和苏两个人。  苏望着她很久,斑斓强装镇定,说,你再这么看下去我也要走了。苏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手,轻声说,你不要走。斑斓抽开手,躲过苏的目光,说:我们好久没见了。  苏翻看菜单,说,那是你不愿意见我。菜我都点好了,都是你爱吃的。  斑斓想:这样真好,气氛轻松,可以暂时忘却苏已经结婚了这个事实,这是每到晚上想起就会剜心般痛的事实。  旧日恋人分手再见,都是怎样的场景?至少现在和苏见面的这感觉,斑斓可以接受。斑斓偷偷看着苏低头看菜单的侧脸,苏看起来还是年轻英俊,带着慵懒高傲的神情,斑斓心里百般情绪,她逼着自己一点一点收回来。苏说:你再看,我就要抬头和你对视了。斑斓忙收回眼光。  斑斓说: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要聊些什么。哥哥出事以后,我想要更努力地工作,想要好好过日子,想彻底和你断了。说到这里,斑斓轻声哭泣起来。  苏有点难过了。苏说:斑斓,我们做朋友,我会尽力帮你。苏从美国带回来整盒巧克力作为给斑斓的礼物,他始终当她是孩子,就如刚认识的时候。  斑斓轻声说谢谢。两人不再说话,默默吃完这顿饭。  苏送斑斓回去,走过那条熟悉的街道,问:我偶尔是否可以打给你?斑斓说,我也会整夜失眠,睡不着的时候是不是可以打给你?  二人相视觉而笑。斑斓说:苏,你不要当我小孩子。我们做很好的朋友。  苏忍不住,走过去抱着斑斓。斑斓没有挣扎,说到:苏,我会变得和你一样强大,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以同样的地位站在同一场合,你要快乐。  路灯把二人的影子扯得很长,昏黄的光影看上去很忧伤。斑斓想着,是该梦醒了。
  然而这个梦,很久很久,都醒不过来。斑斓害怕从此忘不掉苏,越想越害怕,渐渐开始服安眠药了。斑斓想离开上海了。她给关斓发消息:姐姐,我想离开这儿了,我害怕自己忘不掉苏。  很久以前,在苏还未结婚之时,斑斓问过苏,有没有真心爱过她,而不是因为可怜她。苏回答说,我爱你,斑斓,你就像我与脆弱做斗争的另一半自己。然而斑斓半信半疑,他们初相识时,苏刚结束一段婚姻,很需要一个无话不说的女孩来解脱自己的情绪。斑斓意识到自己的怀疑与分裂,即使是苏,现时她爱着的男人,她也从未放心去相信与依附。内心的自卑以及偏执,斑斓太难相信少年以后认识的人。  斑斓以为苏像哥哥,其实不像的。苏没有哥哥那么无私,苏有自己的小阴谋与打算。即使是爱着她,也从未想过要与她结婚,与她白头到老。  斑斓彻夜失眠,总是回忆起很多事,她和苏,她的家境,以及盛年时期的哥哥,还有少年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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