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怀孕7个月,过年听到炮响孩子不动,朋友家孩子听到炮响就在肚子里动,怀孕了会不会来月经是听力有问题啊?

越剧辕门外三声炮响 三声炮响
  刘爱玲,祖籍山东德州,现居威海。《威海文学》报副总编辑。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2011年参加山东省作协第七届作家高研班。写有长篇小说《独目世界》,中短篇小说在《山花》《芳草》《青岛文学》《当代小说》等刊物发表,并在《山花》等刊物重点推荐。  一  白曲水坚信:事不过三!乡下人就是一辈子忙活婚、丧、种庄稼这三件屁大的事,才活得有滋有味。他常摸着他的秃脑壳琢磨,在他仅剩的三个月的生命里,“丧”是和他的命一样重大的事。  自从今年初三一大早,三撇儿附在白曲水的耳朵根儿郑重其事地歪了几下嘴唇,咕嘟了几句口舌,白曲水的小眼睛就和他的秃头顶一般日日锃明瓦亮了,他仿佛脱胎换骨重活了一样,把后世的精气神提早取了来,在指甲盖儿大的白家村劈头盖脸地折腾开了,白家村似乎才真的像白家村了。  白家村长得极不张扬,窝在鲁西平原上极近西端的聊城地区的最西头,都说西头的人穷,太阳是打东边升起并逐渐向西大放光彩的,到了最西边,太阳该收了光落山了,自然受不到多少恩惠,这些都是白家村祖辈对穷的解说。如今白家村翻身了,首先是路,塌鼻子般的村路铺了石灰渣滓,又灌了一层蝉壳般的沥青,虽然薄气些,但终归将白家村的“村路”改了称号,唤作“大道”。自从有了大道,“晨练”这号洋气的习惯就像生孩子顺产一样在白家村蔓延开了。进村的大道上,正摇摇晃晃走近两个人影,齐高,同瘦,浑身裹着崭新的圆滚滚的棉衣,像两根倾斜的竹筒粽子插在路中央。  两个人嘴里冒着青烟,停在进村的石板桥上对着头望那棵上了年纪的老槐树,树老得被村里人奉为镇村之宝,几代人都是光着屁股在树下长大的。其中一个病恹恹的样子,有气无力地咂了一口烟,朝着老槐树吐了长长的一串烟圈儿,“这是俺白家的老祖宗了。”  另一个跛子朝地上吐了口浓痰,“白家村哪里还有祖宗的影儿,都顺着这溜光的大道丢没了,你说,现在谁过年还照时请家堂?谁死了还打木棺?谁还提前预备?都他妈没了!”跛子说完,继续抖动他的歪嘴,生在腮帮子上的一颗黑豆粒般大小的痣,上面扎了三根黑毛,随着他抖动的嘴直打颤,痣是娘胎里带来的,歪嘴是生了脑血栓留下的后遗症,如今富裕的白家村对此病像曾经的瘟疫蔓延一样恐惧,更可怕的是这顽疾专找那些壮实的中年汉子。  病秧子听了跛子的话挑了挑眼皮,紧紧眯缝着小眼睛夹跛子,他想立刻堵住跛子的嘴,他是下决心要为白老爷子做一口像样的木棺,要郑重地把白老爷子接回白家村,这个决定在他心里酝酿了很多年,即使菜花、里川都不同意,他也要彻底地干一次。他将嘴唇朝着跛子急急地抖了抖,“那天找你商量的事可成?”  “这就像上辈子的事一样,都到这辈子了你还折腾啥?给白老爷子预备副石板棺材吧,也赶个时兴,再说,多年久的事了,还真要接白老爷子?”跛子说完软瘫瘫地朝着石板桥柱子跛了一步,仿佛这个世道变得云彩一样轻飘而多变,还有什么值得较真的。他一抬屁股斜坐在桥柱上,远处的白家村像一个患病的老妪干瘪着身子,睡眼蒙眬地窝在那儿,叫人见了心里生叹,可就是这么个穷乡僻壤,当年却人来车往地兴活了那些年,让这个村子兴活的不是别的,正是他跛子这双手,这双手是当年多少活着的人命的依托呢。  病秧子火了,“跛子,我这可是第三次找你,给爹用石板棺那是不敬,我白曲水不干那个!”说完病秧子续了一颗烟堵到跛子的嘴上,“给个痛快话,我不信你手不痒!”  跛子朝这双手重重地吐了几口烟雾,烟雾弥漫了若干年前他那间红火的棺材铺,松木棺,柏木棺,白家村有钱人家活着就为自己备下一口上好的楠木棺,只有预备了棺材,仿佛这一辈子活到啥时候心里才有个底。跛子就是用这双手在木棺上雕了碑厅鹤鹿、青松、柏树、绿草&&让活着的人活得舒坦,也让死的人死的心安。他将自己的手掌翻来覆去地打量,心里早已拧成了较劲的绳索,突然他狐疑起来,这双手还是当年的“三撇儿手”吗?他举着这双手多少有些心里犯怵了。一条胎里带来的腿跛了半辈子,现在正配在另一条好腿边不停地抖着,仿佛这个世道欠他了一大笔债。  他左右望着路两边齐腰白肚的杨树林,突然转头对病秧子说:“恐怕你这个老祖宗不保喽!它周边可都栽了新杨树,干部说了,&要致富,就种树。&”  跛子的话音刚落,病秧子像一只发威的老虎冲着他大吼起来,“谁敢动我白家的老祖宗!我就先给他劈一口石板棺!让他也提早时兴一把!”病秧子的吼声把跛子镇住了,跛子的腿不抖了,手倒抖起来,他整正了斜吊的衣角,一眨眼的工夫,腿又抖起来了,他直瞪着病秧子,他突然觉得病秧子瘦小的身子像自己的那把刻刀一般刚硬,在木棺材头上一刀一刀刻着祖辈们留下来的吉祥图案,他激动地胸口像吹起了唢呐一样大口大口地鼓动着。  跛子一直一个人活着,自从他将棺材铺改为花圈店以后,他就再不愿说话了,也就没什么让他可激动的了,人连死都不重诚了,活着的分量自然也就轻了。病秧子方才的吼声一下子触动了跛子的通身大神经,也将白家村的爆竹炸响了,那是年后最早一拨送客的,已经一连数年,白家村从初三一大早就开始送那些出村进城扛活的人,一直送到正月十六,把白家村的精气神都送走了。病秧子说过,人一走,这心窝子就空,他就是这么一回回送他家的里川才得了这治不得的癌,他方才那股子吼动的悍劲儿被这轻柔的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掏空了,他灰丢丢地垂了脑袋低语:“又走了,白家村又空了。”跛子上前一步,“可不,老祖宗留下的土地都没人种了,庄稼人哪还像庄稼人?村哪还像个村?”  两个人丢了烟卷儿,学着城里人锻炼的样子,前后伸展着胳膊朝村子里走去,年刚过,寒气还很旺盛,两个人呼呼吐着灰白色的气,天上的星星还没退下去,灰暗的村里几户人家里屋外屋地通亮着,灶房里热气腾腾地煮着饺子,准备出门的人哧溜哧溜地囫囵吞饺子,当娘的或者当媳妇的,大包小包地收拾预备一年换洗的衣物,背包、手提包个个撑得十月怀胎的孕妇一般鼓胀着。不多时,村子里这家那家的门口驶出三轮车、拖拉机、小轿车,途经这条大道朝着遥远的城市奔去了。  这些年,白家村干瘪得像风干的鸡肠子,从头数到尾,除了老得糊涂的人,就是咿呀乱叫的孩崽子,再是丑的懒得出门的女人了,个个像守活寡。途经大道的车子都洋洋得意地冲着病秧子和跛子大喊:“晨练啊,走啦!”接着,车子里几个毛头小子哼哼呀呀唱着:“我要飞得很高,飞得很高&&”那白家村式的普通话一连嚷得两个人浑身颤栗,还没来得及回应,车子只扬了一屁股黑烟给他们疙疙瘩瘩地嗅着。病秧子脖子上也在此时响起了《智取威虎山》的京剧唱段,惊得他一哆嗦,都好几年了,他实在不习惯新时代这个叫手机的东西,他接通了电话,一通喊山似的冲着话筒高声,“哎,哎,死不了,这就回去!”  跛子在一旁哧哧哧笑瘫了半边脸,“菜花嫂子呗,还是当年的小辣椒。”随即幸福在他脸上像木棺的浮雕花一样大朵大朵精致地现出来,勾着兴奋的金红线。病秧子用两只手分别按了两回红色的停止键,捋了两遍挂在脖子上的蓝色手机绳,才放心地把手机塞进棉袄的内兜里,又在兜上摸了一会儿。他们踏着灰蒙蒙的天已经走到胡同口了,跛子突然将歪嘴附在病秧子的耳朵边,咕嘟着说:“老祖辈的好,丢不得!”病秧子一听,赖赖的塌眼皮突然掀开了大口,圆滚的小眼珠像两颗绿豆在里面泛着绿莹莹的活光,他结实地拍打几下对方的肩膀,“我说,俺这辈子没断了琢磨,俺心里的疙瘩就是你论的这个理儿!丢不得呀!”  二  没错,摸黑晨练的一个病秧子和一个跛子正是白曲水和三撇儿,两个人正是在白家村兴起的晨练里商定了为白老爷子做这件大事,自此,白曲水一下子仿佛要冲破了医生给他画的框框,要多活出三个月了。  初六一大早,白曲水家里就被爷俩激烈翻炒的口水煮开了锅,儿子里川急匆匆从热被窝里钻出来,顶着一头红毛卷发冲着菜花狮吼,“妈,我和玉芹今儿必须走!工作哪能耽搁!”里川说完,将空牙刷向玉芹面前一伸,玉芹就会意地将牙膏挤在上面一撮,两个人虽未结婚,却已经达到了婚后的默契。  菜花正披着半截棉袄向炉子上夹着蜂窝煤,火刚刚被唤起来,从每个煤眼儿里向屋子释放着呛人的煤气味儿,像里川方才的吼声,缠绕了整个屋子。菜花剜了一眼蹭在炕边蹬鞋子的白曲水,对里川扬起高嗓门,“今年哪能走得了,多出十几亩地,帮妈撑着点,你爸那个样&&”“哪个样,离了谁,我白曲水照样活得好好的!”他将脚底的棉鞋一蹬,对准了里川满嘴泛白的牙膏沫,“你能在城里打一辈子工?你能在城里买起个窝?还得回白家村!”白曲水一连串的吼声将里川悬着的心击得粉碎,自从十几岁高中毕业就出门,一转眼也快转进三十的人了,这些年,他像一粒灰尘悬浮在城市里,虽还借着点年轻的力气,但始终觉得脚不着地,尤其是和玉芹有了事,他就像一头上套的牛,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漫无目的地拉着破车。他狠狠将嘴里的泡沫吐到洗脸盆里,将一大口水憋在嘴里滚来滚去,仿佛要将一肚子的闷气一同裹挟着喷进水盆里,才能舒缓一下。菜花听了将蜂窝煤一脚踹进炉子里,黑通通的烟气像黑蝙蝠一样腾满了屋子,夹杂着一家人的吼声将屋子膨胀得几乎窒息,玉芹就奋力地咳开了。  玉芹从不高声说话,面对未来的婆婆和公公的高嗓门儿她充满了理解,她常私下里把那音调的高低比作城市人和乡村人最直接的区别,她除了没命地咳,将整张脸憋成番茄酱一样红,仍将里川递来的纸巾优雅地附在脸上,勾着一根小手指轻轻地抹了抹嘴唇,随后继续照着镜子无声地刷她的牙。  整个早上白曲水家的气极不顺畅,这不是一日两日了,自从白曲水从医院里回来,自从白曲水要将远在黑龙江的白老爷子的坟迁回白家村,白曲水家就像上紧了几股无形的绳索,暗地里较着劲儿。白曲水气呼呼地蹬上鞋出去找三撇儿晨练,他走到屋子中央,突然将身子向众人一挺,洪亮的声音就从他光亮的脑袋顶冲出来,礼花一样冲到屋顶噼里啪啦炸响,“事不过三!我说最后一次&迁不完坟,休想走!&”屋子里的人都住了动作,突兀地看着立在屋中央豆腐高的白曲水,他的秃脑壳上唯一一根灰头发在他的吼声消失后坠落到地上,掷地有声。  屋子只像心脏停搏一样静止下来,几个人影站立了一会儿,又都随着各自的动作开始活动了。玉芹已经刷完牙,接着对着镜子向脸上一层层涂着粉子,她却是被惊了一下,手一抖,一丝粉子竟钻进眼睛里,她整双眼睛被折磨得泪眼汪汪的。菜花的动作缓下来了,她端着锅围着炉子转了两圈,仿佛那气势汹汹的炉火不是从炉眼儿里冒出来的,而是从白曲水的嘴里爆破出来,整个炉子变成了方才的白曲水,菜花将锅蹾在上面,一瓢一瓢地添着水,她心里突然被年久生锈的针扎了一样,这个男人在她眼里蔫瓜了一辈子,像永远也扶不上墙的软柿子,如今却硬挺起来,她突然有种辨不清自己男人的恍惚。  白曲水没能走出门去,里川已经憋成了一头斗牛场的公牛,他将卷毛一甩,屋子里就形成了红白两色的对立,他对着白曲水白亮的秃脑壳吞吐着粗气,吐到半路又缓下来,说:“二十一世纪了,还讲究迁坟,人家外国佬都把骨灰撒大海了!”  白曲水把脑袋拧回来,“这是中国!这是白家村!”  村子里一波接一波的鞭炮或近或远地响着,狗也跟着瞎掺和,汪汪地叫嚷,又有人被送出白家村到满世界的城市里摇晃着过活去了。屋子里的两个女人顾不得村子里的事,都寂静得像墙上的贴画,她们突然被父子俩的对话镇住了,她们还没搞清自家的事怎么就和国家牵扯上了。  里川等鞭炮声一停,说:“爷不是在东北过得好好的?”  “好个屁!”白曲水不知道何时到了八仙桌旁的木圈椅上,他把手边的白瓷碗朝桌子上哐当一落,“老祖宗的话&入土为安&不懂?”  “爷不是入在土里,如今的人都不入土,直接装在小匣子里摆在骨灰堂里,省地省时省力!”  “兔崽子,那是黑土,不是黄土!”  “黑土黄土不都是土?”  白曲水的眼珠子几乎抛出来,他动了大气,胸脯子像起伏的丘壑,堆在椅子上颤抖,“根,黄土根,你懂个屁!”  里川也喷起了火,“爷在黑土里埋了几十年,爷的根都扎在那儿,你就活生生给拔出来?”  白曲水咆哮着:“不是白家的黄土,扎你个狗头根!”  白曲水的话音刚落,三撇儿的脑袋钻进屋子,他将半截身子不合时宜地塞在门里,望着白曲水一家红黄蓝绿的面孔抖了抖嘴边的三根黑毛,“老习俗还,还是要留的。”  整个屋子的眼神在三撇儿的三根黑毛上聚焦,里川的红头发在眼里烧成一把火直烧到三撇儿的身上,白曲水已经支持不住了,凶猛地咳嗽成一片,身子倒在炕上蜷缩成一个球,他挣扎着憋住咳,暴着青筋吼:“人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活着死了谁不回家?若不是你爷孤零零丢在关外,破了咱老祖宗的风水,你爸我能早早急着去见阎王,补空儿去!”  屋子里就剩白曲水咳嗽成一个团,都鸦雀无声,这咳声再高涨点儿,会把房盖儿掀了。三撇儿几步跛到炕沿儿,给白曲水捋着后背,两个女人这才缓过神来,纷纷到了各自的男人身边,一阵子摸索,气才逐渐地慢调丝缕了。  三撇儿和白曲水终于走出家门,屋外的天已经泛了鱼肚白,爆竹声渐渐稀了,白家村变得郁郁寡欢的样子。两个人在出村的大道上低着头挪着步子,这种时候,他们都在心里捉摸着各自的心思,只有沉默后的一口沉重的粗气同时在两个人的嘴里呼出来,天似乎一下子大亮了。两个人疾步朝着大道边的三撇儿家走去,像在大道上奋力拉车的两头倔驴。他们想到一起去了,他们要开着三撇儿家的电动三轮车去镇子上选棺木。  刘顺家的木材库就安在镇子西街一片空房子里,那是早日的一个小型棉纺厂,曾经红火得烧红了整个镇子,如今像三撇儿的棺材铺一样冷下来,被改换成了刘顺的木材库。刘顺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沾着零星的眼屎为白曲水和三撇儿激昂地讲着他丰富的木材,“咱这里啥档次的木料都有,做床?做橱柜?做八仙桌?做圈椅?”白曲水早早钻到满堆的木料里,他摸着白净细致的各色木料,仿佛正摸着白老爷子的木棺材,他自言自语,他要为白老爷子选上好的棺木,再帮扶着三撇儿做棺雕花,为白老爷子做一副像样的棺材,正儿八经地把他老人接回家。三撇儿却只看了几眼就立在空地上等白曲水了。  “柏木、松木、水曲柳,这是城里人用的。”刘顺跟在白曲水的屁股后头指指点点地说着,“这还有红木。”刘顺说完压低了声音阔着一只手掌说:“咱是近处人,兜个实底儿,这是仿红木。”说完,他又抬高了嗓门儿,“这有杨木,乡下人都用。”  白曲水从木料堆里转出来的时候,三撇儿已经等在库门口了,他喊着三撇儿,“这木料可好着呢。”三撇儿还他一句,“价格也好着呢。”刘顺又开始热锅炒豆一样爆出一连串的惊人价格,“水曲柳,均径50,每立方4000元,松木&&”白曲水凸亮的脑袋立时冒起了蒸汽,他的咳又起了,在阔大的木料库里响成了刨木料的尖锐声。  回去的一路上,白曲水兀自地念叨着,“贵是贵了些。”他用粗大的手掌掐着细弱的烟不停地向嘴里扎进去,猛吸两口,取出来,再扎进去,像他紧缩的眉疙瘩,在脑门上激烈地抖动着。白家村穷,白曲水更被这缠身的胰腺癌掏空了整个家底,连里川打工攒的结婚礼钱也续了进去,屁股后面仍难免拉了一些饥荒。三撇儿开着他的电动车,叮叮当当地仿佛散了架,似乎除了他紧握的车把,没有一处不发出年迈的呻吟声。他不时地回头递过话来,“这年头,除了庄稼粒不见长,什么物件都他妈疯长。”  白曲水不回应,他瘦缩的身子成为电动车的一个零件,他不得不在负重的压力下跟着其他的部件发出沉重的抖动声,他一下子沉默了,仿佛头顶的天变得灰蒙蒙一片朝着地上压下来,他愈加牵挂起白老爷子,进村的大道在他眼里也沉默下来,向着村口笔挺挺地伸过去,路的一端,菜花正摇摇晃晃小跑着来了,看见电动车上的两个人影,边跑边喊着:“树!咱那树!”  三  三撇儿的话应验了。  几天里,白曲水家的老祖宗身边围了数圈人,几乎将整座村石桥吞没了,村支书正找了帮人手丈量着砍掉这棵老槐树。桥两侧已经生长了笔直的杨树林,棵棵杨树被整齐划一地刷了白肚子,一眼望出去像在村头拉了一条白棉线,老槐树就成了白棉线上一颗风干的跳蚤屎,因为这颗跳蚤屎,另一根白棉线就无法抻得平。  白家村少有这样的热闹了,该走的都进城了,留下的人都冒不出多少响动了,要么腻在自家地里,要么在空屋子里驴碾磨一般独自转着。老槐树一下子把村子里的人聚到了一起,人们都在仰头望着这棵上了年纪的老槐树,仿佛它是白家村生存下来投下的第一颗种子。村子里几个空了牙床的老太太,张着嘴竟激动地窝出干泪来,“不能砍呐!”她们望着树身抖动着凹陷的嘴,突然望见几十年前还是孩丫子的时候在树底下坐着啃土吃,她们就奢侈地一边张望着一边开始磨动自己的秃牙床了,谁知道一转眼的工夫,一辈子的牙竟然都磨没了。  白曲水和菜花像两条毛虫趴在树身上一动不动,他们喊给村里人听:“老祖宗,动不得!”人群也一阵子唏嘘,像衙门升堂喊号一样,都在摇头晃脑地呼唤着:“动不得,就是的,动不得&&”  老槐树还是在几日后躺倒在桥头,被菜花和里川硬生生用拖拉机拽回了家,一溜齐刷刷的杨树苗顺着桥头向村子里站成了一排又一排,村支书说了,这是县上的政策,政策就像一道上天刮来的圣旨,全县的乡镇闻风都像比葫芦画瓢一样打扮成同一副模样,白曲水抱着老槐树拼了老命激烈反抗的时候,村支书站在众人丛里不急不慌地吸了一颗烟,吸罢,对着人群发出深沉的嗓音说:“很快,新村规划就到白家村,家家住楼房。”众人听了都半张着嘴向高空里望那一排排虚设的楼房,呜噜声在人群里翻滚起来,人们都在咀嚼着村支书嘴里冒出的白家村的神话。  自从老槐树一倒,白家村接连倒下了两三个上了年纪的人,入葬的土炮在村子里轰雷一样炸响,整个白家村像是丢了魂魄,人们多少都有些慌乱。最受惊的是白曲水,每一个土炮似乎都炸在他的身上,将他炸得体无完肤,他就倒在炕上痛苦地哭号,号一阵子,他就清醒地告诉自己,“我不能死,爹还得回家。”一个星期,白曲水挣扎在昏天黑地里,他的癌细胞开始扩散了,吱吱啦啦在胰腺周围像蟑螂繁殖一般迅速蔓延,将他的眼睛熬成了熊猫眼,枯井一样向眼睛深处凹陷着,整个世界在白曲水的眼睛里渐渐浑浊起来,紧接着,心也着了梦魔般昏暗起来&&  白曲水在石佛像前,双手合十,双膝跪地,他恭敬地将屁股高高蹶向天,脑袋虔诚地向地面的纵深处扎下去,似乎这样大跨度的动作叫佛祖看了才会心安。佛像单单一拇指就高得过白曲水八尺之躯,白曲水一个姿势叩拜了足足一刻钟,腰板就此弯成一个硬板模型,他伸手在腰处捶了捶,一抬眼,佛像突然化作白老爷子死灰一般的脸正对着他,两瓣嘴唇上下张合了一番,“不孝的儿!”  声音高旷得似乎伸到天边的一张巨掌,铺张了脚底的黄土地和遥远的黑土地。白曲水陡然将屁股蹶起,脑袋再次深深地扎下去,哆嗦成一团绒毛,牙齿碰出咔咔的声音:“爹,爹,爹&&”  白老爷子再没什么话说,只是满脸充地干瘪蜡黄,贴面的青石突然张下一块,随即,身子便抖动起来,垂耳、鼻梁、眼睛、手指纷纷追赶着要落下来,眼瞅着身子要断裂,白曲水浑身打紧,正要拔腿欲逃,突然被一只手紧紧卡住,抢先拉了出去,朝着村落里跑。佛像发出轰隆隆的响声,眼看半截身子倒塌,引得白曲水抱头啊啊大叫,顾不得瞧见牵引自己的人是谁,只见腿脚乱蹬,手臂慌捂&&  白曲水确是被儿子白里川牢牢捉住手脚,跟着白曲水一同抖成一挂筋道水滑的面条,颤着声大喊:“爸!爸!又癔症了?”白曲水一个骨碌起身坐定,光着身子哭喊着要逃下床。里川套着一身花条秋衣秋裤,像一头高挑的斑马挡在床头,他一把将被子捂在白曲水的身上,白曲水就顶着被子抖得上牙打下牙,渐渐软成一摊泥。  儿媳妇玉芹披着一件粉嘟嘟的夹袄,躲在门槛边。开春,早上还离不得凉,经公公这一番折腾,腿肚子冷得转筋。婆婆菜花进门前,把右手的水碗换到左手,腾出手来狠拧了一把鼻子,常年这样拧,整张脸似乎仅仅剩了一个大鼻子头,像栽着一棵红彤彤的胡萝卜,她朝门口的过道一甩,两指顺势在门框上一滑,摇摇晃晃从玉芹身边挤过去。菜花走起路来腿有点罗圈儿,腿一前一后扩成一个括弧。平日走路她可是笔挺挺的,这阵子都是白曲水给闹的。  日头已经挑过房檐,斜着朝窗户里射进一束光,刚好扎在白曲水哆嗦的被团儿上。满屋子三个人静兮兮地听白曲水哧溜哧溜地喝鸡蛋水,喝一口喉结一打转,白曲水颤着眼珠子望一眼屋子四周,咕嘟咽下去,仿佛他仍然不相信方才是从梦里逃出来,分明是死里逃生。他看看挤在一起的儿子和儿媳,又瞅瞅菜花,那束金色的朝阳就不偏不正地装进他忧郁的老眼里。  数不清多少个早上,白曲水被这揪心的梦煎熬得筋疲力尽,他都是这副狼狈样睁开眼睛瞧见这个世界的,他既不想闭眼也不愿睁眼,刚闭着眼从梦里逃出来,一睁眼,老槐树伸出的残枝透过屋子的玻璃窗向里狠狠扎他的眼睛,他就剜心地疼痛成一团乱糟糟的麻绳。  直到清明节,白曲水陡然精神地顶着他的秃脑壳下炕了,这是个在他心里极为珍重的日子,他要给白老太上坟送上足够的钱。里川还在被窝里就被白曲水召唤来了,他使了浑身的力气冲着东屋喊:“里川,把木印钱拿来!”东屋里没有动静,白曲水朝着炕上寻菜花的影儿,菜花已经早早去了麦子地里,炕上只空着一铺蜷缩的凉被窝,白曲水又用了力气向着东屋喊:“里川,拿木印钱来!”东屋里仍在熟睡,没有响动,白曲水的气就像预热的温度计一般急速拱上心口,他一边骂着小兔崽子,一边晃晃悠悠地出了北屋钻到西屋,从挂钉上取了木印钱。  回屋的间隙,他朝着院子眨么了几眼,老槐树已经被砍了手脚,只剩了干枯的树身子横在院子里,他不敢再多看一眼了,扭身钻进北屋,东屋里这时才发出玉芹甜腻腻的声音,“这么早,干什么?”  里川揉着惺忪的眼睛进北屋的时候,白曲水正坐着小木凳嘭&&在一沓火纸上敲打着铜钱印,一根木印钱的一头刻着铜钱的痕迹,另一根敲打这一根,就将铜钱印模糊地印在火纸上,这是白家村祖辈传下来的习俗,如今这木印钱已经不多见了,都换做和人民币一样鲜红的冥钱,直接在坟头和火纸烧掉了。白曲水从不用那现成的冥钱送给祖辈人,他说那钱一股子印钞机的焦油味儿,不过人手,不过人心,死人用了也不心暖。他认真地将整张火纸敲打上密密匝匝的铜钱印,又一张张叠成纸页,在身边摞成尺八高。里川一直站在门口看着白曲水低着头敲他的木印钱,爷俩都嗅到了对方的汗臭味儿,却都闷着气不作声,屋子里就只剩了空洞的嘭&&的声音,声音穿过墙壁、院落,直敲击着白家村久远的过去。  两个人的沉默对峙被玉芹的一声尖叫打破,“这是什么?”她第一眼看见白曲水用一根木棒敲打另一根木棒的举动就联想到了城里演杂耍的人,小时候她常趴在父亲背上到剧院大广场看演杂耍的,和今天看到白曲水的动作一样新奇。玉芹是城里人,也算不得大城市,只是滨临海边的一座小城,她和里川在小城里的服装厂里相识,一不留神,就随着里川飞到了这个偏僻的白家村。她尖叫后突然发现自己的行为有过夸张,顺势将手遮在嘴上变换了一个长长的哈气。  一早上,屋子里的人都在悄无声息地做着自己的事,各不相干的样子,却搅在同一片呛人的蜂窝煤的烟雾下。菜花一从地里回来,就大手大脚地忙着翻找鞭炮、香和白酒,她像一头高挑的骆驼一样东屋西屋地串,唠叨里川猪一样懒,不知道随老白家的谁。白曲水衬在菜花旁像一个羸弱的女人,躺的日子久了,身子发绵,他就在敲完火纸后坐在木板凳上喘息。  村子里响起了一撮一撮的鞭炮声,家家都到祖坟上去烧纸了。白曲水一家终于以齐整的四口人形象走在白家村的大道上,一路上遇到村里几个自小和白曲水光屁股长大的老伙计,个个都比他精神,都问:“病好了?”他回人家一句,“没病!”腿脚就像生了风朝村东头的白家祖坟刮过去。大道上的人逐渐多起来,都挎着篮子、拐着簸箕、掂着酒朝着村子的各个方向去了。不多时,白曲水跪在白老太的坟前烧纸上香,他望见大块大块的麦地里,都在冒着青烟,炸响着鞭炮,整个村子都裹挟在浓稠的鞭炮和火纸烧尽的余烟味儿里,这烟味儿让他想到人死后那一把骨头被烧尽的滋味,让他想到白老爷子荒芜的坟头,他的泪就在眼窝里蠢蠢欲动了。  整个白家村在清明节这一天因为死人而泛起了人气,也把白曲水的精神修复了。从白老太的坟头上回来,白曲水就将眼睛停在院子里的老槐树身上,粗壮的槐树身子早在生长在村桥头的时候就已经未老先衰了,枝叶都不近繁茂,撑着的几根粗枝干透了心。白曲水盯着这截秃树身子,树的老眼和他对视着,突然,他像踩了地雷一般从地上蹿起来,拍打着他光光的头顶哈哈大笑,笑被这张脸皮抻得变了形,掺杂着哭相,这个时候的白曲水分不清自己的喜怒哀乐,他只用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朝向地面的树身上一处蝇头大小的绿芽,跳动的新生命就从这绿里滴出来,直钻进白曲水干巴的小眼里。绿芽刚刚顶着一身白色的绒毛从槐树的眼睛下钻出来,像极了黑龙江雪地里青松枝那般绿,几十年前,他曾跟着父亲在林场里看管着那成片成片的松林,父亲就喜好那松,他说白家村的冬天就缺少这绿色。他幸喜地独自念叨着,“爹是要这棵老槐树呢!”  一家人被白曲水的笑声吓得从各个屋子里蹿出来,紧张地围着他立在院子里,菜花大吼:“你个活祖宗,吓死这一家子啊!”白曲水顾不得了,他伸着枯手指着那棵嫩芽,“给爹打木棺!”三个人齐刷刷地将脸凑近这棵才吐出的嫩芽,三双眼睛都染成了绿色。  四  白曲水家的院子里立时由这一点鲜活的绿色而热闹起来。三撇一大早就被白曲水找了来,耳朵后掖着一支铅笔,正歪着嘴边的三根黑毛衡量着如何将老槐树的身子破开,刚好为白老爷子组成一口棺材。他停隔了这些年再没摸这细致的木纹,放在槐树上的手突然有些抖,他围着槐树转了几圈,极其亲切的样子,以致令他觉得自己的腿竟然不跛了,在这方寸之地自由地丈量着。  他和白曲水兴奋地头对着头,“从前上好的檀木棺、楠木棺做过,一般的松木棺、杉木棺做过,这辈子也尝尝这槐木棺。”三撇儿的话没说完,牵着羊进院子的菜花看到就要开工的架势,愣生生把绳子甩给跟进来的里川和玉芹,几步跨到槐树跟前,对着三撇儿厉声:“三撇儿,我看你的腿跛得轻!老白都这样了,你还帮扶着他瞎折腾啥!”话说的用力了,菜花高大的身子颤抖得凶,像一扇摇晃的黑漆木门,她的胸脯和她的身子骨一样仍保有青春的健壮,像木门上硕大的铜鼻儿激烈地晃荡着,直啄三撇儿耷拉的眼皮,三撇儿就把头垂得更低。  菜花气势汹汹地遮在三撇儿和白曲水齐高的身前,像城市里高耸的楼房和两间低矮的平房对视着。自从白曲水从医院回到家,菜花心里就翻江倒海,她绝不容白曲水这把仅剩三个月的老骨头丢在这门久远的丧事上,她再魁梧再能抓扯,这个家里也不能缺这块豆腐高的男人,活人绝不能叫死人拖累了。  三撇儿低着涨红的脸,他不敢抬头,年轻时他就不敢抬头望一眼菜花,他觉得菜花像辣椒一样会辣得他浑身沸热,可他就喜欢这辣劲儿,喜欢这浑身灼烧的感觉,三撇儿就闷在自个心里被菜花一辈子烧成了一条光棍汉子,这是三撇儿自愿的事,就像村里的老闲婆子见了三撇儿就念叨着他那颗黑痣若是点了去,去掉那叫人生厌的三根黑毛,三撇儿还是个不赖的小伙儿,但是三撇儿心里嘴里一样回应:“我愿意!”索性就这样愿意了一辈子,到如今成了五十岁的老光棍儿。  三撇儿只盯着槐树身子看,仿佛他又回到了年轻那会儿,他说:“嫂,老白哥这是做本分的事。”没容得白曲水张嘴,菜花就像一股激起的浪花撞在岩石上,“什么比命更本分?”院子被这浪头一下子击得粉碎,几只羊被里川刚刚拴在西墙的羊圈里,听到这吼声,都在地上激烈地弹着蹄子,将绳子挣得钢绳一般硬挺,朝着她的女主人张望着。  “这事和命一样重!”白曲水的脸逼出了惨白色,他的身子在无数次的放疗化疗后变得更为窄小,唯一突出的是细脖颈上托就的光亮的大脑袋,在愤怒后不规则地摇晃。里川有点蠢蠢欲动,他被留在家里帮农忙已经憋出了浑身的不自在,他更为爹毫无意义的迁坟之事恼火,他觉得爹是越老越糊涂,拿死了的人来折磨自己,还连带上一家人跟着转。他刚欲朝老槐树走,玉芹温柔地将胳膊缠在里川的胳膊上,释放了“别动”的暗语,里川就被钉在了原地。  菜花在老槐树旁狠狠跺了跺脚,声音儿就撕扯得变了哭腔,“白曲水,要不是伺候你,我早早进城了,干那不沾泥的轻活,挣大把的钱。”“你走!进你的城!”白曲水用了整个身子把这句话爆破在院子里,声音炸响了大半个白家村,早早起床的村里人,不大工夫朝着白曲水家潮水般涌来。多是拄着拐棍、靠着小木凳、跛着腿的,挤满了院子,白曲水家一下子呈现了当年村里进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的繁荣景象。  前院的白立成最直接,颤颤悠悠从自家房子贴墙的室外楼梯登上平房顶,坐在玉米垛上对着成群的人头喊:“都散了吧,散了吧,没什么大不了。”院子里的人都在张望这棵老槐树和浑身抖动的白曲水、菜花,人们都在各抒己见,有的还在惋惜这棵被砍的老槐树,有的低声朝着白曲水用劲儿,“用这做木棺,白老爷子可享福!”有的兴奋地颤抖着秃牙床,伸手在老槐树上狠摸了一把,仿佛这套木棺是即将为他备下的,“三撇儿手一上,这雕花木棺可好啊,活人最重要的是有一口好棺材!”有的将拐棍在地上敲得咚咚响,“啥年月了,还雕木棺,不是一把火烧了?世道又过回去了?”人群里抛出一个女人尖细的鼻音,“这份上还做这,值吗?”人群的呜噜声将整个院子盖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顶,整个村子仿佛被冻结了一般,白曲水家的事突然成了整个白家村的事,在白家村每个人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折腾。  里川和玉芹慌忙钻进屋子里,立在窗口望着这群歪歪扭扭的人形,他们突然觉得这不是家,不是一个村落,倒像是一个荒凉的敬老院,这里的生活和他们的城市生活像两极和赤道一样,玉芹朝里川的怀里偎了偎,送到他耳朵边一句话,“回城里吧。”里川和玉芹站成了重叠的一对影子,愣愣地望着窗外黑乎乎攒动的人头。  近九十岁的白立成在房顶的玉米垛上站起身子,扎满下巴的白胡子随着他的嘴颤抖个不停,他提高了嗓门儿,“都回吧!”人群这才纷纷朝着房顶扬起来,望了望白立成挥动的枯手掌,陆陆续续朝着门口涌动了。白立成的话在村子里是算得数的,年轻的时候他是白家村最有威望的连任村支书,年老了,该是白家村最年长的,他顶着满头白发,一双小眼睛精神地放着幽幽的蓝光,直到把人群送走了,才对着瘫在老槐树上的白曲水说:“曲水,干吧,你爹比我有福,生你这么个儿。”说完,他就弯着对虾般的腰板颤悠悠地下了楼梯。  院子里恢复了平静,人在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太阳光白箭一样射到了各个角落,几只山羊都在方才紧张地力挺身子后舒缓下来,绵软着眼神望着一高一矮的男女主人,它们实在是替主人担忧,自从它们进了这个家门,两个主人就每天拌着吵嘴过活,它们搞不懂这就是人的生活?  菜花再没有作声,她转身出了大门,朝着村东的麦子地去了,三撇儿冲着菜花的背影在心里唤了一声:“菜花嫂子!”接着在心里对自己痛骂了一通。里川和玉芹在屋子里木人一样端坐着,喧哗与寂静变得这样不顾一切,就像他们眼里的城市和乡村一样叫人捉摸不定。春风已经刮起来了,在屋里屋外的窗缝间游走,把窝了一冬的人们吹到了暖许的墙头边。晒墙头是乡下人惯有的习性,就像城里人逛公园,年老的人们靠在墙头边眼瞅着时光被一丝一厘地磨掉,变得春风一样干。  白曲水和三撇儿继续进行做棺材的事,他们商量着去镇子上的刘顺家借来电锯和电刨子,将老槐树破成木板。村大道上传来三撇儿那辆破电动车的哗啦声,抖动的车子上佝偻着白曲水干草把儿一样的身子骨,却像是深深地扎根在了土地上,坚不可摧。  五  白曲水在老槐树身边奠了三碗烈酒,叫上里川一同在老槐树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后,火车鸣笛般的电锯声在白家村清晨的上空响起,像城市里轰隆隆的机器轰鸣声,沉睡的白家村被唤醒了。白立成老爷子裹着黑漆漆的厚棉袄第一个爬上屋顶,端坐在玉米垛上聚精会神地盯着老槐树圆滚的身子被破成大块儿的独木板。他趁着电锯休息的时候,在房顶上喊:“可是怪心疼,这老槐树,我打小就听我爷爷说这棵老槐树的好。”说完,白立成的蓝眼睛竟然裹了一层水,他就用宽厚的棉袄袖子抹着干瘪的眼皮。地上的人都在忙活,没人理会白立成的话,白曲水早早唤起了里川,和三撇儿三个人周旋在叫响的电锯身边。  屋子里空无一人,玉芹随着菜花去遛那几只白花花的山羊了,自从那天激烈的争吵后,菜花再不发声了,她变得前所未有的沉寂,仿佛京剧变脸一样,这个家也变得和她的脸一般沉闷下来。玉芹感到缺氧般的窒息,她一改先前闭门不出的习惯,跟着菜花游荡在村外,她找些话茬和菜花念叨,讲起她在城里的服装厂里的女工们的辛苦和快乐,她的脸上不自然地浮现出轻松和自由,在她的两颊划着幸福的圆晕。菜花在玉芹的讲述中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羊吃饱了遛够了,两个人牵着羊返回的路上,菜花才打胸口深处呼出一口沉重的叹息,仿佛这大半辈子的气经这一叹,咔在了心口,她对玉芹说:“媳妇,人这一辈子活个啥?”玉芹眨着一双大眼睛痴痴地望着婆婆菜花,眼瞅着菜花的胸口鼓出大口大口沉重的气,在乡村干渴的空气里蔓延,春季是等雨的季节,地里的麦苗刚刚泛了灰青,地皮干燥得仰着黄白色的脸。途经自家的麦地,菜花用手指狠狠朝地皮下抠了一掊土,深处的土也散发出干热的燥气,呛人的鼻孔和眼睛。  菜花在玉芹前面走着,几只白山羊卷着灰黄的赖毛跟在后面,仿佛春季的干燥把它们浑身的水分也搜刮去了。玉芹问菜花:“那水都哪里去了!”菜花回头望了一眼玉芹,那张和土地一样缺水的脸,在下巴上裂出一层细密的白皮,她自顾地嘟囔了一句:“该浇水了。”大道上除了两个人嗒嗒的脚步声,就剩了羊发出咩咩的叫声,将大道抻得悠长。  三撇儿在五天后开始雕棺花,他先朝南坐北冲着棺材头磕了三个响头,才打开他的黑色木匣子,木匣子是黑檀木的,黑润的木纹优雅地渗透到匣子身上,匣子四角磨得尤为黑亮,是祖辈经年操持这套手艺留下的痕迹,匣子四壁雕了菊花兰草,盒顶雕的青松鹤柏,三撇儿一着了这木匣子,当年的“三撇儿手”就重活了。白曲水跟在一边,瞪着他的小眼睛瞧着三撇儿打开木匣子,掀开黑绒布,里边十几把雕刻用的刀具,泛着刺眼的亮光,白曲水激动不已,“三撇儿,这些年,咋还这么亮,不生锈?”三撇儿麻利地摆弄着匣子里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刀具,“我天天擦,就像天天用。”  白曲水的心咯噔收紧起来,他越来越觉得他这个迁坟的大事做得和他的命一样值得,他不禁鼻子发酸,回头唤了里川来瞧瞧这些精致的雕具。里川正在院子一角细致地刨木板,白曲水的唤声他当作听不见,他实在是耐着最大的性子在做这些浪费时间的事,这么一会儿,他就想玉芹了,他想他漂泊的小城了,他觉得那才是他这辈人生活的世界,人们都在做着有意义的事,和土生土长的白家村截然两个世界,可这两个世界又尴尬地拥挤在他一个人身上,他低着头狠劲地攥着刨子的把手,他以沉默的方式对抗着白曲水。  白曲水从地上弹跳起来,对着里川吼,“你他妈耳聋啦,还是硬较劲!”里川继续低着头刨他的木板,崎岖的木板被刨子刨起一片片刨花而渐渐趋于平坦,在听了白曲水的吼叫后吱啦啦狂叫一声,干掉一个鼓起的木疙瘩,里川以此举动回应着白曲水,父子俩像上紧了弦的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一触即发,将彼此炸得血肉模糊才甘心。  屋顶上的白立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年轻那会儿也这么干,把爹气得炸了肺,水火不容,可后来呢,后来我就成了我爹。”他说完和三撇儿搭话去了,“三撇儿,你那家伙好啊,好手艺也有过时的,和人一个样。”三撇儿停了手里的摸索,取出一把刀,对着房顶的白立成,“立成大爷,这是把上好的圆刀,俺爹那时候用的最好。”说完,他举着那把刀朝着白立成扬了扬。“是啊,当年你爹和我是好兄弟们儿,还有曲水他爹,都过去了,你爹走得早,曲水爹一竿子支到了黑龙江&&”白立成突然说到半路断了流,自顾堆坐在玉米垛上哽咽着。  地下的白曲水仍气呼呼地对着里川,三撇儿跛过来,“孩子就是孩子,你这可较真儿了。”里川突然说话了,“三撇儿叔,你这手艺不过时,城里有的是工厂用得上,还是大师傅,像家具厂。”里川的话将三撇儿和白曲水梗住了,三撇儿退到他的木匣子前,继续用棉布一把把摩擦着,“恐怕现在都用机器了,手工不合时宜了。”白曲水在背后高声起来,“你懂个屁,城里那么好进的?你混了这些年,混到城里啦?”白曲水的话像电刨子一样刨破了里川心里的硬疙瘩,这些年城市的硬冷将里川浑身磨得软稀稀的,性情也磨得没了棱角,可是犄角旮旯般的白家村的死气叫他返不回头来。他被白曲水击得浑身鲜血喷涌,电刨子突然被愤怒地抛到地上,哧啦哧啦将泥土掀起一层一层。里川甩手出了大门,和进门的菜花、玉芹撞个满怀,里川勾着头继续向村道快速走去,玉芹在后面大声唤着追赶着。  菜花不言语,她兀自牵着羊进了羊圈,将绳子一圈一圈缠在木桩子上,走出羊圈的时候,她愤怒地剜了一眼三撇儿跟前的木匣子,三撇儿感觉脸皮火辣辣地灼烫,握在手里的一把平刀哐当掉到了匣子里,和众多的刀具击打出一片清脆的金属响,仿佛他这些年在心里唤着菜花的声音,经时间的打磨越来越清晰响亮。  白曲水又附到三撇儿身边,“三撇儿,给雕个&鹤鹿松柏图&,俺爹喜好青松。”三撇儿点了点头,用铅笔在棺材头上熟练地画起了图画的轮廓,又备了平凿和锤头,按照铅笔绘出的图将大样凿出来。每一个动作都像水流一样顺畅,这些祖辈传下来的一些图案,如“鹤鹿松柏”、“寿图”、“兰菊图”都像这雕件一样刻在三撇儿的脑子里。  突然院子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好!”像一把锤头击在白曲水的心里,没人知道什么时候院门口聚了两三个上了年纪的人,拄着拐棍立在那儿,后面跟着两个黑黝黝的土孩子,老人看了这图就精神得很,个个瞪着晶亮的眼睛,在松垮的眼皮底下活生生地照射出来,仿佛恢复了他们年轻时旺盛的精气神。  自从白曲水家的电锯响彻整个白家村的时候,那些日日靠土墙的老人们就闻声激动起来,将地点陆陆续续改到了白曲水家的院落里。他们每天早上比太阳来得早,在院子里摸索着老槐树分散在异处的身子,摸着木板,他们觉得心里暖,比起如今冰冷的石灰板要暖心窝子,他们对着白曲水念叨个不停,像孩子过新年一般兴奋,“这木棺好着呢!”“曲水把老辈子的事重拾掇起来了,好像过去的时候回来了。”其中一个模糊了眼睛的老太太,将整张脸贴在棺材头上,一厘一厘地瞧着那半截雕花,老泪从干巴的眼角里蜿蜒出来,“真好!真好!”另一个讥笑说:“瞅瞅,没出息的劲儿。”几个老人哄堂大笑,半空里张开无数张空牙壳的嘴,朝着白曲水日渐瘦弱的身子张合个不停,他的眼圈又增添了一圈黑晕,像一圈圈逐渐干枯的黄河迂道,只是这迂道愈加弯曲,在白曲水脸上抻出一弯一弯的笑褶子。  里川在深夜才被玉芹拽着回到了屋子里,白曲水已经像豆芽一样窝在炕上熟睡,他呵呵地打着响亮的呼噜,时不时地吹一口气,接着呼噜,菜花一直惊醒地听着屋外的动静,听见里川两人开门的声响,瞧了一眼酣睡的白曲水,抽身去了里川的屋。三个人悄无声息地坐了一会子,菜花说:“你爸能活到这些日子就靠这点完不成的念想撑着,这个念头越是不成,你爸就一直揪着,你爸也能多留些日子。”里川猴急起来,“日子不多才该好好给他过,总不能都花在死人身上。”菜花张了张嘴再不说什么,临出门叹了口气:“唉,死人和活人争一条命!”她像个男人的性子硬性了一辈子,面对白曲水残存不多的时光,却也女人性子占了上风,发出喋喋无奈的叹息声。  夜深了,城市和乡村的一切喧嚣都在此时归于一种平和,一切都累了倦了,在这黑暗里寻求慰藉。这些日子,白家村也在掀起的热闹里沉寂下来,寂静地睡着了。菜花安抚了里川和玉芹回了屋子,瞅着白曲水黑瘦的老脸在逐渐坑洼,眼眶像井口一样深深陷进去,突然鼻子像发开的面引子一样发酸,泪便顺着她的眼睛生长出来,被她大滴大滴地堵在手心里。白曲水满脸知足的样子,似乎这些年,菜花都没有仔细地瞧过身边这男人,菜花想:这干日子把眼睛都磨瞎了,谁也瞧不见谁的好。  菜花爬上炕,附在白曲水身边,她突然觉得他的男人再不是一块豆腐高了,他的男人身体逐渐壮大,像院子里那棵高挺的槐树一样,他的脸上越老越添了倔劲儿,橡木柱子般撑起白家的大片天。而她成了树底下那架电动抽水井,白曲水坚定的嗓门像电机般一响,她的身子就一下子水汪汪了,她顺滑地贴到白曲水的身上。白曲水白日里劳累过了头,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闭着眼做他的美梦&&  六  白家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若干年前兴荣的日子,大道上走动的人嗓门高亮起来,仿佛蔫吧的鱼儿重新注入了活水,各家的狗随着人的情绪一改先前蔫头耷脑的样子,鸡鸭也在人丛里大方地摇摆起来,跟在咿呀乱叫的土孩子身后唧唧嘎嘎伸脖子瞪眼,狗叫、鸡鸭嚷、孩子哭、女人骂牲口、上岁数的窝在一起嚼嚼过去如今的日子,外乡卖豆腐的也来得勤了,当当当敲着木梆子,又把老一辈拖着唱调的叫卖声喊得满条大道上都是,原本属于白家村的声音,在人们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现代生活的幕后,二十一世纪的这个春天,又在白曲水一个小小的雕棺木的动作中,从四面八方自然地舒展出来,在整个白家村热闹地融合成一曲和谐荣乐的调子,也难怪,时代的沟壑也是喜好人们平坦的真诚,白家村的人都说:“是白曲水孝顺,忠义,把白家村这把眼瞅着干枯的老骨头软化了。”  已经是初春四月,白家村仍没有迎来一场雨星儿,各家都拉了电机堆在麦地头儿抽水浇地,棋盘般成块儿的地里多是些套着高筒水靴的中年女人,女人身边围着几个撒丫子乱跑的孩子,个个被冬天冻伤的脸在春暖后犯了刺痒,被抓扯得一道道血红,像一个个猴子。待电机抽上水来,水顺着塑料硬管子穿进一垄垄的麦地时,闲下来聚在地头看水的女人们就谈论起自家远在城里的臭男人了,“这么急着进城,不定在外面找了个野女人呢。”“你怎么忘了数钱时手痒痒的滋味了!”“呸,呸,还数钱,差点让工厂诳得光屁股回来!”随即人堆里一阵子孩子相互追打乱作一团,跟着挤满了女人们的笑声,几个女人毫无遮拦地在地头儿相互打趣寻点生活的乐趣,随着整个麦子地里轰隆隆的电机声,这几种声音倒成了整个白家村此时步调一致的乐曲上别致的音符。这些声音玉芹和里川都听到了,将两个年轻人的脸啄得一阵子红一阵子白。  白曲水家的麦地里晃动着三个人,女人们远里朝着菜花打招呼:“难怪今年多种了这些亩麦子,里川和玉芹都回来了。”菜花弯着腰和里川抬着粗重的硬水管子向地垄沟里一截截铺展开来,满地里的麦苗因为注入了新鲜水而通身绿莹莹了,菜花不停手里的活用高嗓子回应那些女人们,“可不是,年轻的在家就是有指望。”就近地里传来个尖细的女人腔,“老白这阵子可是见好了!”声音和女人的年龄极不相称,拖着肥胖的笨重的身子,像一个硕大的鱼铅坠儿,旁边的女人紧忙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女人就打了个嗑,转了话风,“里川和玉芹还不急着结婚?”“他爹&&”菜花吐了俩字再没说下去,几个女人压低了声音像一群争食的鸡埋头叽叽咕咕一片,被麦地里越来越多越来越响的电机声淹没。  上了年纪种不得地的老人们,除了中午、晚上回家早早煮热了饭,喂了牛羊鸡鸭牲畜后,都从村头倚靠的土墙转移到了白曲水家,搬着小木凳坐满了整个院子。白曲水每天将里川丢掉未刨平的棺材板儿,猫着腰继续刨,然后精心地帮着三撇儿打些雕棺花的下手。三撇儿周围里三圈外三圈围着上岁数的老人,都抻着脖子探着头,精神地看着三撇儿用不同的刀子流线一样雕着亭台、溪水。先前三撇儿爹活着的时候,这些老人最爱瞧他雕棺花,他雕棺花的动作利落精准,不愚钝,老人们都把这比作唱戏的刀马旦的角色,说是那飞舞的动作叫人眼睛心里都受用。那时候白家村的人都要提前预备木棺,这是祖辈的习俗,三撇儿家这样雕棺花的手艺人极受人们重视,在大片的黄土地上,三撇儿家的棺材铺是个远近闻名的大铺,因为在白家村,白家村也因为外乡人们红白喜事的忙碌而精神饱满。可时间这东西可怕,能把大变小,能把小变没,不知什么时候年轻人都懒了,一减再减,人只有死了的时候才到棺材铺里现订一口石板棺材,没人再鼓弄木棺,更没人打木料、雕花。三撇儿家的棺材铺也就在白家村变成一间几平米的花圈店。  经过几日的摸索,白曲水现在可以跟得上三撇儿的步子了,三撇儿说:“五号平刀。”白曲水勾着他的绿豆眼儿,能够迅速地从众多刀具中一眼挑出五号平刀,递到三撇儿手上。人群里惊奇的声音炸出:“呦嗬,曲水也快能雕花了!”人群里乌噜噜的笑声盖过白曲水光秃的脑壳,他乌黑的眼圈里闪烁着灯泡般高亮的小眼睛,像阴云天的夜晚挣了命钻出云层发光的星星。白曲水呵呵随着人群笑开了,他像个得了块儿甜糖的幸福的孩子,那孩童般的笑就在他土灰色的老脸上攥了满把的褶子。如今白曲水的精神头儿似乎离医生给他定的框框,要多活出数不清的光景了。  三撇儿每雕一处不同的图案,都顺应地变换不同的刀具,他一边摆弄着,一边说给白曲水,他激动极了,辈辈祖传的手艺在他这一辈子永远压在箱底了,今天得以重操一把,三撇儿倾入全部精力。“曲水哥,这雕棺都是浮雕。”“白曲水在一旁重重地点脑袋:“哎!”“曲水哥,这雕法分阳雕和阴雕,阳雕出实样,阴雕出线条,咱给白老爷子用阳雕!”一旁的人群也像听戏的老戏迷一样痴痴地听着,仿佛回到了若干年前他们年轻的日子,听三撇儿爹边雕边讲。有人说:“这世道,怎么把老祖宗这好的东西丢了,变没了。”另一个说:“新世纪什么都革新了,我们这都是老掉牙的,新人看不中。”人群里唏嘘一片,仿佛不仅仅是为了这雕棺花的手艺的消失,更为他们枯萎的老年生活叹息。  三撇儿在木匣子里将各种刀具翻给白曲水看,白曲水的眼睛阔成两盏放大镜,刀具射出耀眼的白色水光,刺着周围的无数双眼睛。三撇儿拿起不同形状的刀具说:“这是平刀、圆刀、三角刀,平刀切平面。”就见三撇儿在棺材头沿着画好的轮廓用平刀一推,亭子屋顶的一个斜形平面就出现了。三撇儿拿起圆刀沿着荷花瓣的暗线行走一圈儿,一片圆润荷花瓣就现在人的眼睛里,“圆刀抹弧面。”白曲水扎在人群的中心,仿佛成了地心轴,带着人群的脑袋跟随着三撇儿的动作左右转动。“三角刀抠暗槽,雕花茎和叶脉。”就见他在方才的花瓣上一转刀,清晰可见的脉络就在花瓣上生长起来,白曲水嗷地叫了一声:“兄弟,绝了。”突然他闪烁着小眼睛,对着三撇儿和众人一扫,“电视上不是说救什么文化,咱老农民这手艺不也是啥文化?”  人群最外层突然冒出一个年轻健壮的声音:“爸,那是民俗文化。”白曲水轻灵的瘦身子又蹦起来,他一拍他的秃脑壳,“对,咱这也是救民俗文化!”人群都将脑袋朝外转去,里川、菜花、玉芹不知什么时候从麦子地里回来,卷着泥裤脚朝着白曲水和三撇儿望。里川的脸突然涨得石榴花一样红,几步钻进屋里,白曲水心里咯噔一下,他的耳朵就红成了鸡冠子,自从爷俩大肆吵翻了那一次,再没这样一股劲儿地对过话,两个人突然被这种融合撞得浑身不自在。人群这时都呼啦啦起身了,“咱这穷地方,还民俗文化。”“啥?啥民俗文化?”裹着小脚的老太太靠着板凳颤悠悠地直起身子,“这么快就晌午啦,做中饭去。”人群像看完了一场大戏落幕了,开始向各自的家里挪动。  菜花突然觉得暖烘烘的,这些年和白曲水两个人影儿在这硕大的院子里游逛,冷冷清清,这阵子被白曲水一折腾,院子里陡然泛满了活气。她高亮的嗓门扯开了:“不到晌午,早回的,给你们冲茶去!”人形里陆陆续续走了些,留下几个只等吃饭的老头子,继续和白曲水凑在一起,瞅三撇儿在木棺上雕花。玉芹也是头一次瞧见这把式,新鲜至极,她新奇地叫起来,“呀!呀!真好!”也扎到人堆里跟着凑热闹。  茶水端出来的时候,菜花分给每个人一杯,人们就哧溜哧溜嘘着凸牙床瞧三撇儿耍着刀子。房顶上的白立成天天爬上去,朝着白曲水的院子坐在玉米垛上,这几天他格外精神,菜花和院子里的老人们都唤他下来,离得天上地间那样远,哪里能瞧见三撇儿雕花的架势。他说他不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地上的人们都惊诧地瞅着他在上面闭着眼睛,白头发间的大耳朵嗖嗖嗖前后扇动,玉芹被他逗得前仰后合,发出铜铃般欢快的笑声,绕着满院子疯跑起来,羊圈里的羊听了,在羊圈里撒起欢儿来。  白立成坐在房顶自顾说:“现在雕花鹿呢。”院子里的花白人头瞪着昏花的老眼朝着三撇儿用力,听了白立成的话,瞬时都朝着屋顶聚焦过去,玉芹喊:“是真的啊!在雕花鹿!”她朝屋顶望过去,一边喊着屋子里的里川出来瞧瞧。白立成继续说:“我和三撇儿爹光屁股长大,拱一个土炕,他雕花我听音儿,这一辈子都装在我的耳朵里。”玉芹问:“那成爷也会雕花?”地上的人圈儿里嘘嘘地发出参差的笑声,白立成松垮的脸皮荡了一层红,仿佛是春日的太阳烤就的。菜花给了玉芹一杯茶,“你成爷没有不会的。”白立成闭着眼睛在上面挥了挥枯手掌,“我会听,不会雕,你见会吃的人都会做饭?嘴勤人懒!”地上的人又铺展了一层笑声,白曲水笑了,菜花笑了,里川塞在屋子里笑了,玉芹咄了一口水也笑了,白家村终于笑了&&  七  三撇儿几天里就将棺材头的“鹤鹿松柏”图大部分雕得真真的,鹤鹿在松柏丛林中踱步休憩,荷花莲藕在闲庭前的池塘里盛开,每一笔的雕刻线条都烙着三撇儿娴熟震撼的刀力,用白曲水的话说,真带劲儿!人们都七嘴八舌地说:“瞧瞧,鹤鹿都活了!”水在池塘里流动起来,令白曲水和村人的血液跟着沸腾。白曲水的起色着实让家人欣喜,他在每天一大早第一个爬起来,跑到院子里仔细端详这活生生的图案,他实在是喜兴,他在心里对白老爷子一遍一遍地说:“爹,我给你雕了个你一辈子都想的去处,有你喜好的青松,有水,有活物。”白曲水偷偷地掉起眼泪,将他的眼睛闪耀得像暗色里成群结队的萤火虫。  天亮得越发早,白曲水在院子里逛了不一会儿,菜花就起床了,菜花到院子里尖嘴对着山羊唤了几声,山羊就在圈里咩咩地回应着起身了。白曲水在羊圈旁和菜花看了几眼山羊,“羊可见长!”菜花回:“打你病了再没仔细瞧这羊一眼。”白曲水突然想起什么,朝着门外走,菜花把尖嘴对准他,嗓子里还在叫,“就在院子里走动走动,门外风大,早上凉。”仿佛眼前的白曲水变成了一只老山羊。  白曲水朝着菜花激烈地滚动着眼珠,一只手掌蒲扇一样朝着半空一扬,呱嗒着厚鞋底出了院门。菜花顾不得了,像一个影子急急跟在白曲水的身后。白曲水径直去了村东麦地的白家祖坟,几个老坟头都是白家的老祖辈,成双成对的,在麦子地里继续组成白家大院的阵势。只有白老太耍着单蹦儿,白老太的坟头在其间渐渐变成一个平铺的土疙瘩。活着的人什么都争,把白老太头顶的一方厚土渐渐搜刮干净,其实那一捧土也种不出几颗粮食。白曲水每年都给白老太的坟重新上上土,但新鼓起的坟包用不了一个季节就会被南来北往的脚丫子抹平。村里人有穿庄稼地抄近路的习惯,不仅仅是白家村。  白曲水立定在娘的坟头边儿,心里就猫爪子抓扯一般疼痛。菜花紧几步跟了上来,陪着白曲水站在地里望坟头。白曲水说:“瞧瞧,娘多寡寂。”菜花双手揣进袖筒,瞅着白老太的坟头说:“活人知道孤单,死人就不知道啊?”坟头上扎着几根枯草,风一吹摇摇晃晃,像是白老太在甩着手绢擦眼泪。听了菜花的话,白曲水转头望着菜花久久不松口,他觉得菜花没白和自己一辈子滚一个被窝,到底知道他的心。菜花衰老的脸突然在白曲水眼里变得像三十多年前那么溜光水滑,粘着一股子热乎乎的亲切味儿。  白曲水呼出一口粗气,“早该把爹接回来,也了了娘的心事。”菜花冲着坟头点点头,坟前几个清明时祭奠的果子大半烂在泥土里,滚着一身黄土,一大堆黑糊糊烧煳的黄纸屑沁到黄土里,变成了一小片黑土。白曲水一看到黑土,就连魂带身被牵引到遥远的黑龙江。  初春时节,黑龙江冷得结实,可面对冷人依然能活下来,没得吃,人就饿得魂儿出窍了。一九六一年饥荒蔓延,白老爷子为了寻个活路只身去了黑龙江,在那里折腾了一年后,白老太和十几岁的儿子白曲水被接了去。去的时候正是初春,黄土地上的白家村已经暖烘烘地飘着春热的腐臭味儿,黑龙江还在漫天飘雪,白雪覆盖着四野,耀得这里的人都银光闪闪的。  白曲水跟着爹娘的屁股后头到了连队里,他吃到了有生第一碗热腾腾的清水面,他扬着脸跟白老爷子说:“爹,这里是天堂呗!”白老爷子在儿子头顶上抹了一把,“天堂,吃吧,儿子。”白曲水就一辈子记下了黑龙江的清水面。他放心地吃了两大茶缸子白面条,响嗝在胸腔里蹦跳了大半个晚上,面条汤多面少,他就像患了尿急一般往屋外的厕所里钻。  白老爷子是在黑龙江实行土地联产承包的时候去世的,他在最后一次连队里集体上山伐树劳作,树歪倒的时候他还幸喜地和儿子看树的粗壮,给儿子讲林场里有着千百种树种,他最喜好青松,冬天就数它最老实,站在白雪里通绿通绿的,人看了活着都有劲儿。白老爷子没来得及爬出深雪堆,被树砸在雪窝里,他就和刚刚伐掉的巨树一同去见了阎王。白曲水就一辈子记下了爹是笑着死在青松树下的。  黑龙江很早就不给死人留全尸,一把火烧了,再大个再富裕的人死了都一般大小,捧在手里只一满捧灰渣子,装在小盒子里集体摆在骨灰堂里。为了这个,白老太哭嚎着找到队长,说死了不留个全尸,不入土,一辈子像是做了亏心事样不得好死,回家没法和山东的老祖宗们交待。白老太特意将小小的白家村放大到山东省,白老爷子还是变成一捧灰,被埋在队里的东山后。白老太携着儿子白曲水在白老爷子的坟头上哭嚎了一整天,便在黑土地上摸爬滚打到老才回到白家村。其间只在曲水娶亲的时候回了趟白家村,白老太信不过黑土地白雪堆里的姑娘,她说给曲水,“白家村的姑娘性子善,不像这里的人冰碴子一样冷嘎嘎的。”白曲水明白,白老太一直记恨着黑土地上的人把白老爷子的身子骨化成了灰。  白曲水望着坟头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他觉得自己正站在黑龙江连队的东山上,守着白老爷子那孤零零的坟头。北方冷,把他的鼻子尖冻成胡萝卜头儿,眼泪从眼眶里冻出来,在睫毛上竖起了冰挂。他搓了一把脸,老肉足有猪皮那样厚实,却逐渐被病折磨得剩了一层皮。天已经大亮了,太阳从麦子尖上一下子跳起来,把白家村的人早早揪到了地里看苗子。菜花用胳膊肘碰了碰白曲水:“回吧,娘总睁着眼看你也累,自个身体要紧。”白曲水回过神儿来,他瞅了瞅娘坟头上的几棵枯草棒,泪就下来了,淌在粗糙的褶子里,冲出两道弯曲的白沟。娘走了这些年了,他也六十多岁的人了,失亲的痛已经被时间风干做成了琥珀。可愧疚这东西一辈子都像一个鬼影儿,即使你进了土,它也会不安分地跟进去,搅得你死了活着一个样的难受。他对着娘坟头的几棵枯草把老泪抹干,娘的脸清晰地现在坟头上,娘什么话也不说,可白曲水心里明白,他浑身使了使劲儿,说:“这就把爹接回来!”  回到家里,白曲水觉得村东头的阳光比家里的鲜亮,暖烘烘地钻人的骨头缝,黄土地在阳光下显得金灿灿的,像铺着柔软的海绵垫子,再凉的心一躺在自家的黄土地就像找到了依托,永远都安心地鲜活着。白曲水想起他那段日子日日梦见白老爷子的情景,他自言自语:难怪爹那么恋想白家村!院落里几只羊听了回应他,相互张望着咩咩地叫着。  玉芹和里川刚刚起床就接到城里岳父的电话,催着俩人今天务必赶回去,白曲水听了脸皮灌了铅一样沉下来,玉芹顾不得了,躲在西屋里拾掇行李,菜花扭了一把里川的衣服,“你送玉芹回去,妥了,再回来。”里川终于有脱身的机会,他大张了嘴,“回来?!”白曲水别着脑袋吼:“你是我儿子!不回来?!”里川风一样旋出北屋,去西屋帮着玉芹收拾行李。  里川和玉芹刚刚被菜花骑着脚蹬三轮车送到镇子上的站点等车去,白曲水在院子乱转的空隙,三撇儿正赶来继续雕花,棺花只剩了一株青松就全部完成了,这几日他的花圈店一直闭门,在门上贴了纸条,写了他的手机号,凡有需要的只要电话一通,他就开动他的电动三轮车赶过去。  人们都如约来到院子里,像城里工人上班一样守时,不知疲倦地看着三撇儿一刀一刀将棺材头雕成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三撇儿雕出最后一棵松树的树身时,电话响了,邻村又有老人办丧事买些纸扎和花圈,三撇儿停了手里的活儿,对白曲水说:“等我回来,今儿就雕完。”骑上他的破电动车出了门。  人们和白曲水在院子里喝着茶,论着新旧时期的白家村,世事沧桑的变化像老人们满脸的皱纹一般坑坑洼洼,又像艳阳天突降暴雨一般叫人难以预料,不错,即将发生的事是白曲水没有预料到的,也是白家村没有想到的,三撇儿再也没有回来,白家村驶向镇子去的大道上一声撕破天空的巨响,将村子震得颤抖,也将三撇儿和他的破电动车震得没了踪影,血淋淋的菜花却被麦地里的村人抬进家门。  白曲水看到菜花满脸的淤青,蓬乱的头发,他的心脏几乎剧烈收缩得过了头,一头栽倒在地上,院子里的老人瞪着无数双惊诧的眼睛,慌乱地将白曲水抬进屋,火炕上一下子躺着白曲水和菜花两个人。白立成也从房顶上爬下来,坐在炕边沿守着。村医务室的白雪被叫了来,给菜花清淤消炎包扎,包到一半儿,菜花一睁开眼睛就抓着一旁的白曲水惊呼:“老白,快救三撇儿,三撇儿!”说完,菜花阔着灯笼般的嘴嚎啕大哭,丝丝连连的唾沫和泉水般的眼泪喷涌在一起,她的音调像将要被屠宰的山羊一般极度惊恐得变形,她对着眼前的人喊着:“救三撇儿啊,三撇儿是为了救我,救我!”她几乎将嗓子吼出血,像地震一样浑身抖动,瘦弱的白曲水从炕上爬起来,一把将菜花搂在怀里,“三撇儿在哪?三撇儿咋啦?菜花!菜花!”人群都像套了模具般愣怔了,只有姑娘白雪像一个沉稳的老道,不慌不忙将菜花的半边脑袋包扎好后,细声细语地说:“三撇儿叔死了!”  那是在三撇儿去花圈店回来的路上,他眼见路前面一辆拉石子的货车像蛇一样画着波浪线行走,不知是司机喝了酒还是困顿地打着瞌睡,货车前不远,菜花正蹬着三轮车靠着路边走,她刚刚送走了里川和玉芹预备回家帮衬着白曲水为老爷子做棺材或者到麦地里浇浇水,她一路上扭着头望路边麦地里通身变绿节节长高的麦苗,货车已经在身后向她逼近了。  三撇儿挣了命地嚎着,喊声像坚硬的铁片划过玻璃一样刺骨,“菜花!躲开!菜花&&”三撇儿拼命地加足马力,他狠狠按着车喇叭,此时的喇叭却成了十足的哑巴,他把牙齿咬得咔咔响,骂着:“他妈的!”他将电动车档位加到最大,车猛然间子弹一样蹿出去,在货车即将碰到菜花的三轮车后屁股的时候挡了过去,就听吱的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伴随着嘭的一声,仿佛是地心里的火浆爆发出来。三撇儿的破电动车被碾成了一张素馅的酥油饼,被货车挤碎在路边的一棵杨树根上,杨树拦腰折断。菜花在听到三撇儿喊叫她的时候,她回头望见三撇儿急躁的整张脸上只剩了两个窟窿般的黑眼眶和一张空洞的嘴,眼珠似乎已经崩裂出来,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她慌乱里连人带车滚进路边的水沟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听麦地里的农民说,三撇儿死的时候整个身体像一个血包,整颗脑袋只剩了一张嘴,灌满了血,阔成一个圆,那口型可能还在唤着“菜花!花&&”可菜花永远都不会知道三撇儿的心。  八  老天爷在三撇儿死后的第二天终于阴了脸,干燥了一个春天的空气瞬间添了潮润,雨是要来了。白家村因为三撇儿的死一下子陷入了沉寂,随后几日连续大雨,白家村的人躲在自家里念叨:“三撇儿死得可怜,老天都受不得了。”  三撇儿的死几乎送了白曲水的命,他一下子被击瘫在炕上像一具死尸,脸像腐烂的杨树叶子一般灰黄而干枯,他的癌细胞已经由胰腺向着五脏六腑黄河水一样奔涌,疼痛把白曲水抽成一把鸡骨头,他佝偻着身子塞在被团里,眉头上了一把锁,眼睛也闭门不开,只是老泪从眼角不断地洇出来。他的心提前死了一般,他的脑子里满是三撇儿给他讲雕棺花时三根抖动的黑毛。他突然浑身冒了冷汗,他觉得三撇儿的死是他干的,要不是他找了三撇儿来为爹雕棺花,三撇儿就会天天守着他的花圈店,就不会出这档子事。他想来想去,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吐着信子,将他缠得窒息。  两天后里川就匆匆赶回来,菜花包着白脑袋在屋里屋外地转悠,她手足无措,像是丢了魂魄,她发觉她走到哪里,三撇儿都笑呵呵地抖着三根黑毛跟在她身后,唤着她的名字,她就抱着她的脑袋狂叫一阵子,直到把嗓子喊得破锣般嘶哑,才软塌塌地瘫在炕上,浑身湿透了汗而紧紧靠着白曲水柴火棒一样的身子,她对着白曲水死人一般的脸一遍一遍地磨叨:“三撇儿被我害死啦?三撇儿死啦?因为救我?因为我&&”白曲水家和整个白家村被三撇儿的死牢牢地笼罩起来。  大雨一直下了七天,三撇儿的骨灰就在停放了七天后下了葬,里川帮衬着三撇儿院里的人办了整个丧事,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也经历了一场死亡,原来白家村的人将死亡看作活着一样忠诚,一样有分量,他发觉白家村并不是外表上荒凉孤寂的样子,每个白家村的人骨子里都在努力地活得旺盛。里川从数年前进城离开白家村到今天又重新爱上了白家村,他突然心里得到诸多年在城市里漂泊所追不到的安稳,他极其念想三撇儿叔,念想他舞动雕刻刀在棺材上雕出人心里最需要的活着的幸福去处。  三撇儿的棺材被八个汉子高高抬出院门时,三声土炮在白家村上空炸响,震天的土炮将躺在炕上的白曲水和菜花震得嚎啕大哭,两个人被彻底抽了心血,都剩了一张人皮轻飘地缩在炕上,他们没有能力出门去送三撇儿了,愧疚像严寒的冰冻将两个人全部冻僵。  白家村也在近五月的大段时间里回到先前落寂的样子,白曲水家大门紧闭,只有里川一早一晚从门缝里挤进挤出到麦地里劳作,村道边的土墙上又靠着磨日子的老人,他们都在念叨三撇儿,念叨三撇儿爹,念叨白老爷子没雕完的棺花,念叨白曲水所剩不多的时日&&  四月收尾的日子,白曲水在清晨突然大病全无般从炕上爬起来,他的身板已经像一个褪掉的蝉壳般轻飘易碎,嘴咝咝咧咧地抽搐着,腹部愈加强烈的疼痛告诉他,他的日子不多了,他晃晃悠悠从仓屋里搬出棺材头,“鹤鹿松柏”图清晰地现在上面,只有那株青松的枝叶没有雕刻,他用手摸着这棵松,突然,他浑身像灌了力气,他跛着步子到院子里,将棺材头放在地上,双膝跪下,摊开三撇儿装刀具的檀木盒子,取出一把三角刀,一下一下扭动着身子雕刻青松的枝干,他的手臂没有丝毫力气,只有将整个身子压上去,一刀子下去,却只像一道铅笔画出的痕。他咬着牙,秃脑壳上渗出无数颗豆大的汗珠,像密密匝匝排满了三撇儿嘴边那颗鼓起的黑痣。  菜花突然站在白曲水身后大叫:“老白,血,你的手!”菜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白曲水身后,看着他费力地握着刀子在木板上划着痕,用力过猛,手指上的肉陷在了刀子里,血从指缝间流出来滴在棺花上。自从三撇儿死了,菜花见了血就像见了鬼,她张着硕大的嘴巴对着白曲水蜷缩在地上的那一小撮身子,继续喊:“血!血呀!老白!”里川从西屋里跑出来,望着白曲水一下一下在木板上挪动着刀子,他突然心里酸涩,眼睛竟然模糊了,仿佛跪在地上的不是白曲水而是三撇儿叔,三撇儿叔正挥着他那只神奇的“三撇儿手”在刻着棺花。里川木讷地自语:“三撇儿叔雕了大半辈子木棺,上路的时候却用的石灰板棺材。”白曲水听了心里绞痛起来,他一攒劲,将牙齿一对,嘴唇就冒出了血,这一刀下去,第一笔青松的枝干就清晰地刻出来了。他就一刀一刀地用力下去,菜花的惊喊声又起来了,“老白,你的嘴!血!”里川夺过白曲水身边的刀具盒子,“爹,我来!”白曲水几乎要一口吞掉里川,他两只小眼睛喷着火,“混蛋,给我拿来!拿来!”羊圈里的山羊被惊得来回蹿动,扣动着蹄子将土刨起一方一方深坑,奋力地齐首向院子里张望,望着这三个陌生的主人。  棺材终于在两天后做成,平躺在院子里,像刚刚建起的一座活人的房子。老人们纷纷又到院子里,白立成恢复在每天清早爬上房顶,眯着那双针锋眼瞧着棺材头上的雕花。白曲水叫里川将雕花刷了金漆,棺材刷了通身的黑漆,现在他说了几句话已经站不多久就要坐到圈椅上靠一靠,在腹部顶上一个木头棒止痛,疼痛把他的脸折磨成一把锈色的铁锁,只有看到这口被里川逐渐刷得黑亮的棺材,满身心才像蛇蜕掉的一层皮而舒展开了。人们都看着这一切不动声,嗅着满院子刺鼻的油漆味儿,这味道沾着祖辈熟悉的亲切味儿,被温热的春风带到白家村的各个角落,仿佛又回到数年前白家村兴盛的日子。  白曲水歪在圈椅上,周身裹了破旧的衬衣单褂,衣服大得像一挂僧袍,白曲水的身子罩在里面像菜园里扎就的稻草人,日子真是狠心,把人从无变有,又要把人从大变小,直到变无。白曲水即将被日子缩成一颗麦子粒,这颗麦粒即将被一茬新成熟的麦粒取代,他对着越来越热的天发愣,五月像人脸上熟透的疖子一般拱出头来,白曲水很快活出了医生预言的三个月的时间,想到这,他突然唬得浑身一个激灵,对着院子里的菜花说:“我得快去黑龙江迁爹的坟!”  这句话一落地,白曲水家掀起了这辈子最后一次最响亮的争吵,像一场飓风一样把白曲水和菜花旋得支离破碎。那是棺材彻底涂刷好的当天晚上,饭桌子上摆着白面馍、炒白菜和咸萝卜条,三碗金黄的玉米面粥,一家三口一人守着一个桌角默默地吃东西,整个屋子只剩了牙齿斩断萝卜条的嘎吱声,掺杂着间歇喝粥的哧溜哧溜的声音,白曲水费力地咕嘟咽下嚼得磕磕绊绊的萝卜条,盯着大半碗玉米面粥说:“明儿就回黑龙江。”哐当一声巨响,一碗玉米面粥顺着桌脚冲到地上,碗裂开两半儿,菜花张大的嘴像裂开的碗口,她像发疯的狮子般在咆哮:“回!回!回!还要你这条老命?还要这一家子的命?!”没人想到菜花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自从三撇儿死后,白曲水和菜花都像被上了膛的子弹,随时会被引爆发射出去。白曲水火了,“回!就他妈回!”话音刚落,菜花就变成一股风,将饭桌上的所有物件一扫而空,全部摔落在地上,白菜、萝卜条、稀粥、馍、盘子、碗,扑棱了一地,像经历了一场大屠杀,随后是菜花一声声嘶力竭的吼:“滚!”  屋子在狂风骤雨般戏谑后突然如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消失了一样沉寂,只听到三个人咚咚咚心脏急速鼓动的声音,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玉米面粥嘀嗒嘀嗒从桌子上跌落在地上粉身碎骨。里川被惊在桌角像一具木偶,听到菜花嘶哑的哭声才缓过神儿来,他将菜花扶到自己住的西屋火炕上,气愤地涨红着脸说:“妈,我去迁爷的坟。”菜花耸动着肩膀抹了一阵子眼泪,胸口渐渐平息了,才有气无力地对着里川说:“你爸是一辈子的倔驴,没人能挡得住。”  是的,没人能挡得住白曲水的脚步,也没人能挡得住他濒临死亡前决心要做的天大的事。菜花和里川在西屋里说话的大半个晚上,白曲水蹲在北屋里就独自下了决心,他抻直了身子蝉儿蜕壳一样小心翼翼地爬到床头的橱子边,大半截身子裸露在暗淡的光线里。橱子中间有一档抽屉,是菜花放家当的地方。白曲水从炕席底下摸了钥匙,打开抽屉,取出一沓钱,又上了锁,一切动作像一个娴熟老到的盗贼。黑夜成了最合身的护身符,他就躲在黑里溜出屋门。  夜黑得把整个村子都变没了,白曲水靠着一双脚掌嗅着村路的方向,他的脚步兴奋地像只青蛙在跳动,连同心脏要蹦跳到土路上,此时腹部抽筋儿般的疼痛一下子消失殆尽,他轻松极了,似乎只有小孩子的年龄时会有这样幼稚的聪明透顶的活跃举动,比如初次拜年从邻居手里得到一块水果糖,又或者赶集时吃了一根硬邦邦的冰棍儿。现在的白曲水正沉浸在返老还童的欣喜里,不过,他的这分要命的欣喜来自于一件天大的事,他对自己说:“爹,我这就去接你。”  话一说到心里,白曲水的脚就变成一对鸡翅膀,在村外的公路上飞。他照直了朝向公路奔,他要到县里坐客车到市里,再叫市里的火车把他一气儿送到黑龙江。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人办不到的事儿,只要有口气。路边刷着白肚脐的杨树被轻而易举甩在身后,他冲着树说了句:“爹,儿来了。”  夜黑得像黑土地上的土一样,白曲水一想到黑土,一想到爹,一想到黄土地上娘孤零零的坟头,一想到三撇儿,一想到人一把轻飘的骨灰,他巴不得一脚就飞奔到爹的坟头上,叫爹的游魂早早回到白家村。这股子冲劲儿把他积压在心里的血疙瘩冲破了,嘭!水从他的眼睛里喷出来,像一眼泉眼。他挥手一抹,湿糊了满脸,在黑里泛着白莹莹的光,他就成了一条披着鳞的银鱼。要是白天,他会仔细停在太阳底下,瞧瞧他的老眼里剜出的水。  风呼呼地掠着他的耳朵,像挂在耳朵上冰冷的排风扇,他觉得排出的气是热乎乎的,在冷里翻着跟头,身后发生的一切都随着杨树的白肚脐连成的一条白线而趋于模糊,甚至虚无。  两个人影追赶着来了,伴着高挑的哭腔。菜花在黑暗里对着土路喊:“白曲水你个不要命的祖宗,老祖宗!”喊声一停,鼻子被捏住,心里的痛恨全部加在手指上,一拧,一抹鼻涕甩到半空,清脆地跌在地上。里川像野狗猎食一样飞跑,几乎双脚飞离了地面,他已经可以听到白曲水粗重的喘息,他冲着白曲水喊:“爸,爸,你这是去哪?”  白曲水要去哪?一家子都知道。白曲水引领这一家人长成一路的杨树林,屁股后头的声音他丝毫听不到,即将颤出窍的魂儿告诉他:白老爷子要回家!  白曲水终于被追回了家,他躺在炕上累得吐舌头,他说:“菜花,我缺水。”菜花拧了几遍清鼻涕,混杂着眼泪,屋子的地面上左一撮右一撮汪着湿润。白曲水闭着眼睛,眉头结起肉疙瘩,“水,水。”菜花终于抬起屁股朝着地上的鼻涕骂:“你个劳命的祖宗。”  里川像结的一挂秋霜后的豌豆菜吊着蔫湿的脑袋坐在炕沿边,“爸,我去接爷!”他眼瞅着白曲水掀开眼缝用余光瞥一眼屋子,一哼唧,两只眼角又有气无力地耷下来,似乎白曲水打满褶子的脸上拼凑了醒目的四个大字:入土为安!像吱吱啦啦烙在脸上的四朵梅花烙。白曲水喝了一碗鸡蛋水,白惨的脸色终于泛了润,他的性子软下来,“接自己的亲爹哪有叫孩子去的,倒不如不去。”说完,他朝向墙壁将身子勾成一颗豆芽,静闭起眼睛,屋子又寂静了一片。  九  第二天,白曲水如愿坐上了北去的火车,两条锃亮的铁轨甩着悠扬的身子,像两条迅速长大的白蛇。一路上,白曲水一刻不离地盯着对面另一路空空雀跃的铁轨,铁轨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油亮的光,像白曲水弹跳的老脸,谁会想到,这个岁数的老面孔还会发出这样鲜亮水滑的光?像春风的舌头把小草的嫩芽从地里痒痒地舔出来,欢天喜地地探着头四处里望。到了夜里,铁轨就成了黑暗里的萤火虫,一只一只翘着屁股朝向白曲水,白曲水就瞪足了眼神盯着这两条若隐若现的亮光,哐当,哐当,把他引到了白老爷子的坟头。  里川瞧着爸的脸从心底里翻出舒服的笑褶子,他还年轻,笑就把他打扮成一副老相,笑可不分年老年少,总要揪几个褶子挂在人的眼角。揪得起劲儿,挂得褶子多了,里川的脸就被拉扯地变形,掺杂着丝丝缕缕的哭相。他觉得这火车像个送葬车,他似乎在亲手把爸送进土坟里去。  三天后,白曲水和里川将白老爷子的骨灰接回家,白曲水倒在炕上再没有起来,他仅仅剩了一副干枯的骨架,腹部的疼痛将他整个人掏空了,他无法仰卧,只能靠紧紧地佝偻蜷缩成一个团,仿佛疼痛才能减轻。他一刻也不能停歇,他竭尽全力和他剩余的生命赛跑,他定下在次日下午为白老爷子入殓下葬。  次日午饭后,白家村老少都像办自家事一样早早来到白曲水家轮番着祭拜,白立成挪着他的碎步子赶来,对着北屋正厅八仙桌上白老爷子的遗像叩首,他实在是老了,身子叩下去要一只手支撑着站起来,他对着白老爷子的遗像搓着眼睛,“老弟,哥来送你!”躺在炕上的白曲水挤着凹陷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经缩成了一个点,像两眼泉眼,从深深的黑洞里流出两股泪水,他随后满足地笑了。白曲水已经无法起身操持这一切,他一项一项告诉里川,里川就成了白家的顶梁柱。  北屋门口停放着漆黑的木棺,门口搭起了灵棚,菜花和白家院里的人跪在灵棚里向着白老爷子的棺材磕头。随后,白老爷子的骨灰被里川撒进棺材里铺放的寿衣里,在枕下和寿衣旁放下一匝匝的纸钱。直到七根大铁钉结实地被钉进棺材时,炕上的白曲水才舒缓地闭上眼睛,他像卸下了大半的千斤重担,终于舒坦地将自己的身子伸直,仰躺在炕上,他在心里得意洋洋地对剩下为数不多的时间说:“我赢了!”说完,腹部剧烈的疼痛像一把铜锤将他骇得头破血流,昏厥过去。  等白曲水稍稍苏醒的时候,他听到院门口传来白立成的声音,“三个土炮排开,放这。”白曲水陡然精神了,他起了两起没有挪动半点身子,他只得用力地将脖子向敞开的北屋门口扭过去,那口漆黑的木棺映入他米粒般细小的眼睛里,现在,他的视线已经浑浊,满院子晃动的人影像无数个跛动的三撇儿,他们仿佛都在认真地为死去的人雕棺花、做纸扎、造土炮,真诚地送着死去的人。  三个铁罐做成的土炮,由铺撒在地上的一线黑色的土火药引燃,嘭!嘭!嘭!三声炮响在白家村日渐空虚而薄气的天空炸开,紧接着白立成高喊着号子:“起!”八个汉子将白老爷子的黑漆棺材抬起,走出院门。白家村留守的老人、女人、孩子仿佛聚成一股粗壮的绳索,跟在白老爷子亲人送葬的队伍后,从西向东,沿着白家村宽阔的大道向着村东头麦地的白家祖坟院走去,白家村在人影攒动中变成一条舞动的龙,在白家村的黄土地上激情地翻滚着,白家村活了。这个队伍里没有哭声,只有人踏在白家村大道上沉重的脚步声。  躺在炕上的白曲水泪流满面,他终于被这三声炮响将堵在心口若干年的疙瘩炸开,他把先前精心地雕棺花、做木棺、入殓叫做三声炮响不可或缺的步子,就像人活着,要善、要忠、要孝,人才能无论在城市还是乡村活得像个人。白曲水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听到白立成粗壮的吼声:“起!”想是人们按照祖辈的习俗在进入大道的过程中又进行了一次祭拜,然后就直走向白家坟院。他激动地恍惚在心里叫了一声:“爹!”又唤了一声:“三撇儿!”  责任编辑 赵月斌  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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