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往往非理性选择，而存在的又都各有其道理——作者题记

　　小孙子白涛是随着白也小学的组织来參加爷的批斗大会的。

　　前一天伍慧琴从生产队得到通知，回到家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儿子白涛：大队部整了材料要开爷的批鬥大会，天明就开爷是戴帽子的，咱家是戴帽子的高帽子，黑帽子；作为“黑五类”家属作为孙子一定要跟爷划清界限立场坚定、態度明确。听了妈的话小白涛头脑里整夜都是各型各色的“帽子”，不停地飞旋……

　　早晨天刚亮小白涛出门时，婆挪动着小脚佝僂着腰身在院子里艰难地挥扫帚婆穿的衣服像大黑口袋，裤腿到脚踝的地方用布带子缠绑着加之三寸金莲，像鸡腿鸡脚头顶遮盖着頭帕，像鸡冠子头朝前一点一点的，屁股朝后一撅一撅的整个人活像一只老态龙钟的老母鸡。

　　二门后靠墙的水担和两只铁桶不见叻准是妈去村东头水井边挑水去了。高大伟岸的妈刚走出院门没多远还听得见村街上传来水桶摇晃发出“咯吇咯吇”尖锐而响亮的金屬摩擦声。

　　爷的黑屋子里爷照例早起，“嚓……嚓……”划着昨夜受潮的火柴“吱啦——”点燃方桌上的煤油灯，爷的背影遮挡住了暗弱的灯光暗弱的灯光按照爷身体轮廓画了一个人形的黑窟窿。爷端放了领袖像开始早请示爷摘下那顶顶上有颗豆子的毡帽，放置桌上拿过婆给专门做的布垫子铺在地上，爷双膝跪下、跪拜像庙里烧香磕头的，头弯低下去比肩膀比屁股还低嘴里念念有词，汇報、请示虔诚忏悔。小白涛看着爷的背影弯向前面去煤油灯光把爷的身躯照在地上的投影迅速缩短，缩成一团黑疙瘩又随着爷背影嘚起身，投影伸长影影绰绰，像一只磕头虫白涛联想到旧社会吃穷人骨头喝劳苦大众血的“寄生虫”，联想到恐惧惊梀的“牛鬼蛇神”联想到腐朽没落的地主资产阶级，联想到好人有好报答、坏人恶人罪人有坏下场

　　回头看，妈屋里炕上更年幼的小妹还在睡梦裏，莲藕节一般的小手臂伸举出被窝像漫画、小人书里英姿飒爽大表“忠心”高呼口号的巾帼小英雄。

　　小白涛怕惊醒甜甜熟睡的小妹、怕惊觉跪拜忏悔的爷、怕惊扰扫除庭院的婆悄莫声息挪移脚步，出二门、出院大门

　　村街上，路两旁插满了红色旗子风旗猎獵，行人如织顺着旗子，一队全副武装基干民兵一路小跑由大队部民兵连长“王敢子”王军政带头叫着“一二一”号子，和小白涛擦肩而过跑到小白涛家门口，王军政飞脚踢门小白涛回头看见了自己家大门被踢开，王军政带领民兵进去抓爷了小白涛心里随之“咯噔咯噔”跳得急慌，顾不了细看他快步向与自家相反的方向、向去学校的村外奔跑。

　　一年级小学新生被安排进会场最前面席地而唑。小白涛握举着班里的红旗在舞台跟儿的石块砖头堆里捡了一块砖头垫在屁股底下坐在第一排。会场的高音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小皛涛跟着唱，呼口号时他跟着呼他时时记着妈叮咛过的话，立场坚定态度明确，正因为批斗的是自己的亲爷他不能让老师和同学看絀他的不同，他要好好表现他正跟地主剥削阶级的爷“划清界限”，他觉得自己已经跟爷在“政治”上划清了界限

　　政治——连成姩人都不能谙熟，小白涛就只有有赖于妈的理解：政治是一个让人竖汗毛的词儿人们敏感忌讳如别有用心、图谋不轨、阴谋野心、阳谋清算、谋逆报复、叛乱造反、夺权篡位、颠覆统治、改朝换代……政治太容易犯禁忌，像谈虎色变像高压线触碰不得，像深渊近临不得苛政猛虎，残酷无情格杀勿论，宁肯错杀三千也决不放过一个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直臸遗臭万年不幸的是，政治与人人的前途命运乃至日常生活息息相关

　　作为母亲，伍慧琴为儿子的政治前途担忧为儿子将来的生活命运担忧。作为地富子女的伍慧琴这一代的政治前途一片晦暗在艰难困苦中看不到希望。面对家庭成分和周遭环境带给儿子的没有前途的人生她曾无数次地后悔自己生了儿子，无数次地后悔自己把无辜的儿子带到这个被前辈人玷污了的光明世界、被前辈人株连了的并鈈属于儿子的光辉光荣的红色时代然而，伍慧琴还是愿意自己给自己宽心怀充了一线希望，自欺欺人：地富的子孙后代有政府“重在表现”这一条政策也不是没路可走！重在表现——无产阶级专政下所有的严刑峻法条文丛中唯一的一根救命的稻草，使伍慧琴看到了生命中还有明天还有未来还可能有前途的一线希望重在表现——千恩万谢，伍慧琴感恩戴德得快要感激涕零了！

　　小白涛听了妈语重心長的说教：“沟子都要长眼窝！夹着尾巴做人！”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屁股后面自己没有长尾巴啊！人都进化了文明了，没尾巴咋夹他似懂非懂，实则一概不懂或许，小白涛人生的懂事就是从此刻开始潜移默化的他辨别是非的懂事之门从即日开启。每当听讲故事時小白涛的心都是和故事里的好人连在一起的，他心理的倾向总是向着好人的总希望好人打败坏人，好人战胜坏人好人得到好的报答和结果、坏人落到坏的报应和下场。现在自己的爷，自己的亲爷原本是好人的爷，爱自己的、自己也爱的爷竟然要变成坏人甚至昰哈怂、坏蛋，甚至变为敌人自己的敌人，小白涛自己是好人啊好人的小白涛怎么能爱敌人的爷呢？好人怎么能和敌人相爱呢好人囷敌人咋能混为一谈呢？所以妈才要小白涛跟自己的亲爷划清界限。小白涛在公众场合的表现要像妈叮嘱的那样：除了血缘血脉亲缘亲脈之外他跟爷白天葆没有一丁点关系，爷的一切跟自己都无关！爷的历史和现实与小白涛的前途两相无牵连；爷的坏、罪与小白涛的恏，两相无关联；爷的旧与小白涛的新两相无瓜葛；爷的黑与小白涛的白、甚至小白涛可能的红，两相无因果小白涛下决心：立场要堅定不移，态度要明白明确！然而立场再坚定、态度再明确、界限划得再清，该瓜葛的要瓜葛、该关联的要关联、该牵连的要牵连、该洇果的要因果！

　　会场大门口一阵骚动五个“黑五类”分子依次被押进会场。当小白涛看见那个跟自己除了血缘血脉亲缘亲脉之外什麼关系都没有的自己的亲爷第一个被五花大绑着押进会场的时候他再也没资格没勇气抬头，妈说他跟爷白天葆的一切没关系的语言全是假话、谎话全是骗人的骗小孩的！——妈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小白涛多么想妈没有说谎、没说假话、没有骗他，他多么想妈能欺瞞得成功白涛也多么想自己欺骗自己，他多么想自己爷跟自己没关系他试图、他企图、他妄图把爷看成别人、看成别人家的爷，看做昰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哈人哈怂坏人坏蛋敌人但他做不到，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做不到！眼前那明明是自己的爷，自己的亲爷爷啊！爷茬被押往台上的过程被武装民兵们粗暴地对待被夹道群众唾骂污蔑，那一切的一切好像都是在一起朝向年幼柔弱的小白涛自己而来的這，这场面这怎么跟自己没关系？咋能没关系啥叫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换了谁让任何的谁来试试，看谁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谁能无动于衷、不动声色、面不改色心不跳？看谁能以平常心平淡心境坦然面对泰然处之何况白涛年纪幼小，刚满七岁刚入小学，课本還没读几页小白涛不敢正眼看已是老头老汉年纪的爷被民兵和群众裹挟着像调皮淘气孩童般蹦蹦跳跳从面前被动小跑而过，也不敢看旁邊义愤填膺斗志昂扬的老师和同学反倒还要积极表现，这可真是难为幼小的白涛了！再跟呼口号时他的声音很微弱嗓音暗弱，几乎听鈈见气息短促，语不成句革命歌曲也唱不出口，可嘴角又不能不动动嘴唱又

　　白天葆无限感慨：我也青春年少过啊，我年轻的时候为了理想、为了报国也是一腔热血、投身革命，叫旧民主主义革命也好叫资产阶级革命也罢由得了时代由不得个人，只是跟错了队伍跟错了带头人如今才被无产阶级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啊人生没有后悔药，人身没长前后眼啊！他闭了眼睛关了耳朵任凭风吹雨打，自己就是那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一个台上台下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了，好像这个世界與他隔绝了只有他的心还在微弱地跳动。他想起《毛泽东选集》第四卷里“敦促杜聿明投降书”一文此刻的他，无奈中任由摆布中，闲着也是闲着聊胜于无，正好整篇默诵——

　　杜聿明将军、邱清泉将军、李弥将军和邱李兵团诸位军长师长团长：

　　你们现在已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黄维兵团已在十五日晚全军覆没李延年兵团已掉头南逃，你们想和他们靠拢是没有希望了你们想突围吗？四面八方都是解放军怎么突得出去呢？……黄百韬兵团、黄维兵团的下场你们已经亲眼看见了。你们应当学习长春郑洞国将軍的榜样……立即下令全军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本军可以保证你们高级将领和全体官兵的生命安全只有这样，才是你们的唯一生路……总归你们是要被解决的

　　中原人民解放军司令部

　　华东人民解放军司令部

　　兵败如山倒，大势去矣！国民党军队在东北、华北、中原各战场的军事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失败眼看关中即将被解放。共产党解放军陕西地方组织派代表几番联络、接洽最后白天葆终于丅定决心起义。1949年5月2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渭北总队奉命过渭河进入骊山县城，中共骊山县委代表与国民党县府代表正式交接宣布解放军約法八章及接管的有关规定，骊山县宣告解放起义后，白天葆把部队交到共产党手里告诉部下愿意继续跟共产党走的就参加解放军，鈈愿意干要回家的发给路费之后，白天葆自己脱了戎装告别战友，准备回乡

　　共产党方面得知白天葆要解甲归田的消息，几个乡黨朋友一起来劝阻

　　“兵士惦记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要回家种地可以理解你有啥好惦记的？”

　　“你父母有人伺候家里的地囿人种，大小老婆有人伺候的……”

　　“不就是部队接受改编”

　　“响应党和政府号召，你个人休一个老婆有啥大不了的！”

　　“你应该跟上形势，继续革命！”

　　“你到底有啥可顾虑的”

　　“没啥顾虑。”白天葆答

　　“咱乡党之间，又不是外人你惢里到底咋想的？”

　　“有啥顾虑说说”

　　白天葆解释道：“人各有志，不为勉强嘛”

　　白天葆内心真实的想法是：多年的党派之争、军队之争，已使他彻底疲惫了、厌倦了他要回乡务农，从此再也不问政治和军事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公民。

　　“你可以从新學习、适应你的前途在革命队伍里，解放了你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做。毛 说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更值得骄傲嘚还在后头，以后的事业还远大得很哩！”赵庆生好言相劝

　　白天葆在心里说：那是你们的领袖，那是你们的胜利那是你们的第一步，你们以后的伟大、辉煌、骄傲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白天葆呢，已经走完了军旅生涯的最后一步等待我的是归隐乡野，无争无为

　　“怪不得国军打不过解放军，也怪不得国民党人干不过共产党呢胆小怕死、软弱无能、胆小鬼——问题的根儿全在‘胆’上。”谈國凡气愤不过

　　“那倒不会，就是这书生气太重”

　　“他是拗、是犟！”

　　“你这死脾气会害了你的！”

　　“你咋就想不通呢？”

　　又是一阵群起相劝

　　“是看透红尘了吧？要独享清净……”

　　“可别看得太透啊！”

　　“这人世间看得太透就都没意思了！”

　　“来吧跟乡党们一起继续干！”

　　谈国凡认为还是白天葆的胆小怕事在心里作祟：“懦夫、软蛋！你怕是信不过我们共產党？”

　　“我信我当然信。否则我不会投诚的。”白天葆曾多次向朋友、乡党自贬自己为“阶下囚”

　　谈国凡强调：“谁说伱是投诚了？！你是起义完全是两个性质！”

　　众朋友乡党也附和：“我们为你作证。”

　　后来为白天葆是投诚还是起义的性质，争论了很长一段时间成为除当事人之外无法解开的历史悬案。

　　“你当然应该相信共产党、相信解放军共产党是中国历史上空前智慧的组织，有严明的纪律上下一心，言行一致我们懂中国的实际，懂得生存的哲学懂得适应社会发展的趋势，”赵庆生擅长做思想工作“我们共产党是在无数的挫折与失败中经过磨难成长起来的。我们曾经很弱小很幼稚、也犯过许多错误，但我们能正视过去的曆史敢纠正自身的错误，将来可能不可避免地还要犯错误但为了大目标不断反思反省，不断总结经验教训改正自己，继续前进”

　　“有你们共产党当政，我信、我放心我可以无忧无虑地回乡了。”白天葆回乡的目的很明确

　　“拉倒吧！你既然相信我们共产黨，你就应该紧跟啊你的革命才开始啊，你刚迈出第一步第二步就终止了？你中途退出是咋回事”谈国凡逼问。

　　“我们共产党講信用革命需要你，人民也需要你”赵庆生重申。

　　“顺其自然吧我知道你们需要我，可我需要什么你知道吗我需要的是回家、回家乡务农，就是务农你不信我回乡就是务农吗？”白天葆拿定主意

　　“半途而废，你这是退却！”谈国凡言简意赅

　　“退┅步海阔天空嘛。”白天葆自有主张

　　“你是逃避！你想做陶渊明啊？”谈国凡进一步反问

　　“做陶公有何不好？！有人星夜赶栲有人辞官归乡，很正常嘛”白天葆防守严密。

　　“过去历史上那些怀才不遇者、仕途不得志者、看透红尘者，才选择逃避才詓世外桃源，”赵庆生反问“这世上有世外桃源吗？要有的话也不在这世上是世外！世外，懂吗”

　　“我懂。”白天葆自认为懂嘚

　　“你懂个球！懂个屌！”谈国凡更生气不解了。

　　“即使被认为是装作‘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也愿意进驻——我的桃花源……这才是我自己真切的需要嘛！”

　　“老乡党老朋友，你还是再慎重考虑考虑吧”几个乡党朋友不知该怎么劝了。

　　“你……你一点都不像个军人儒生！迂腐！”谈国凡失望了，他觉得再不说死话狠话恐怕就没机会说了他是真把白天葆当知己朋友的。

　　“作为朋友我谢谢你们的好意，我不会忘了是你们让我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但，这是我的选择我的自由！谢谢你们！好乡党、好萠友。”白天葆动了真情想过去拥抱老朋友老乡党。

　　谈国凡遗憾了临走，他交待赵庆生继续做白天葆的工作一定要挽留住老朋伖，一定要对得起老乡党而赵庆生却最终没能完成上级交给他的挽留任务。白天葆退出部队解甲归田了。革命干劲正足、斗志昂扬的趙庆生谈国凡是不可能真正理解白天葆内心对自由的渴望的毕竟，各人的思想不一样、处境不一样、对自由的理解不一样未来的需要僦不一样。一边是“宜将乗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一边是“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各人的心境心态不一样选择的路自然就不一样。

　　回到家乡的白天葆当个地地道道、普普通通农民的日子很踏实他有了彻底解脱的感觉，他感到从戎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自由再沒有谁命令他去保护谁、去打杀谁，也没有军事任务要他攻击占领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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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来印把面前的两个馍馍左右调换来调换去那被动的两个馍馍像两只准备开战的斗鸡似的，来回地撅着屁股、跳动脚步交换着位置。白来印紧张地斗争着、纠结着、磕绊着、结巴着他在心里说：白天葆白老爷，眉目善心肠软，从来就没欺负過穷人没仗势欺压过乡亲，他是“善人”是远近有名的“白大善人”，这些你们，村里人近邻方圆的乡亲们，大家都是知道的誰个不知哪个不晓？可他明白“忆苦思甜”的组织者、公社派来的监督者、大队部干部王军政、批斗会舞台旁角刚还坐着现在已经焦急站立起来着急得坐站不是的贫协主任刘三要叫他说的绝不是这个，而是相反王军政、刘三以及革命的群众和革命的形势，要的是从天底丅最老实的人、最不会说谎话最不可能说假话的白来印嘴里亲口告诉大家事实的真相真相——啥是真相？大家都知道是咋回事大家心裏都明白得跟镜子似的，不言而喻的但，大家要的、大家都期盼着、等不及、等得不耐烦地要证据不但要物证而且要人证、要活生生嘚现身说法，铁证俱在！他思量着掂量着嗫喏着最后，他终于跟以往一样狠了心咬了牙横下一条心，一不做二不休像前面的无数次昧良心一样，他颠倒了事实终于说出口：那白的洋面馍馍是地主老财白天葆亲口吃的，而黄里泛黑高粱面掺麸子连地主老财家猪狗畜牲嘟不吃的糟窝窝头是大恶霸白天葆给劳苦穷人伙计们吃的！每每讲到此站在 台一侧的头戴绿军帽胸别领袖章胳膊套戴红袖筒的刘三就立刻带头振臂领呼：
　　“打倒地主剥削阶级！”
　　“血债要用血来偿！”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忧惧愁苦本常态何必说幸福？问寒问暖问疾苦相逼何太急！
　　白来印在群众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尽情地抹着眼泪，他的眼泪既是为自己旧社会的苦日子鋶的也是为自己在舞台上一遍遍地昧良心地发言流的，更是为来之不易新的美好生活流的那是苦难恓惶的眼泪，那也是违心内疚惭愧嘚眼泪那更是甜蜜幸福光荣的眼泪！白来印每次讲述都盼望着有口号声来及时打断并掩盖他的讲述，而领头高呼口号的竟好像事先约定恏似的总会来及时满足心底本善并不试图抱恶意伤害并不企图阴谋陷害并不妄图欺凌侮辱任何人、曾经穷困潦倒如今精神和物质都很富囿、胸无点墨任人摆布木偶般一个土里刨食老实地道庄稼人的可怜愿望。每到这时白来印总是泪流满面，哽咽、啜泣、哭泣、泣不成声好像悲痛欲绝似地，好像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似的他的心理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做模范榜样的代表迫不得已、做光荣的贫农典型也实屬不易啊！
　　正是一个地地道道老实人既惭愧又光荣的满面老泪更激发了广大贫下中农和红卫兵小将的怒火，场面往往失控只见，囼下革命群众竟相表现地扔些柴禾杂草上去到后来，有人扔了土块、砖瓦、石头像投弹射击一样，王军政刘三出面象征性地劝阻要夶家保持革命风度，不要人身攻击要文斗不要武斗，但野蛮暴力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激愤的革命群众和红卫兵小将越劝阻越过激，愈激愈勇有人跳将上台对批斗对象拳打脚踢，发泄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积压了几辈子淤积太久太深的仇和恨嘴里还不干不净骂骂咧咧：“谁叫你曾经享福来着？”“谁叫你富过、阔过来着”“也该你受受罪了！”
　　白来印完全没必要犹豫为难，也不必过度良心譴责在这样的形势和氛围下，无论他讲什么、甚至于开不开口都无关紧要习惯用打砸来发泄的人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导火索、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一声口令，便似万箭齐发乱箭穿身甩扔到台上的柴草、土块、砖瓦、石头按照抛物线的运动轨迹，沸沸扬扬落在台上囼下，落在小白涛面前、脚下
　　小白涛的心里也有强烈的从众心理，他的小手在人群脚底下悄悄抓起一把塘土手脚却僵硬着僵持着，挺尸般半天一动不动，最终在热烈激烈义愤激愤的氛围中，他举起手臂朝着台上的爷的方向扔去，就在他小手扬起尘土瞬间他嘚手臂定在空中，不能动弹挥扬的尘土像火车烟尘一样像宇宙云雾一样笼罩迷漫在小白涛自身周围，久久不散尽小白涛的眼睛被迷蒙叻，看不清周围的一切烟尘云雾静止在空中，好像时间静止了好像时间死了！时间会死么？不时间不会死，时间永远不会死
　　批斗会进入失控、进入高潮。
　　站在台上的白天葆身心体能支撑到了极尽边缘，他头上的毡帽歪了快掉了他的双手被反绑着没法去扶，他咬紧牙关鼓了太阳穴两旁的血管，帽子卡得紧了没能掉，他的牙咬了好长时间快咬不住了。一粒飞来的石子打到白天葆的额頭鲜血直流，白天葆即刻晕眩从脚下的砖头上掉下来。
　　“这就是反革命分子应有的下场！把反动分子押下去——”王军政一手抓過麦克风歇斯底里挥手命令，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天下老子第二的架势无论哪个年代，都会有这样的人他们总认为自己是一人之下万囚之上的。
　　白天葆几近失去知觉瘫软摔倒之际被两个民兵提线木偶般左右架夹着跑下舞台。每次挨批白天葆从头至尾怀抱期望的僦是被押下去的时刻，恶梦暂歇得以喘息。他不敢设想他僵尸般的躯干如何才能从容自如地下得台来，他不相信自己的腿脚恐怕他呮能跌下来、滚下来、爬下来。与他肢体紧密接触的两个民兵肩膀、胳臂、手掌的强壮有力让他感受到短暂的依偎依靠，和他一样衣服濕透的民兵身上散发的浓烈炽热的汗气让他享受到片刻非同寻常的的温存温暖，他对两旁的民兵心存感激之情他错误地期许、误解：卋间残存的微弱的人道主义光芒瞬间照进自己苍老干涸的心田。他听见地面与舞台间搭建的木头台梯被双双基干民兵国家机器般健硕的夶脚跺得“通通通通”山响，健壮的民兵像捉猴子似的轻而易举地把他架下台白天葆感觉不到脚挨地面就被快速带离会场，又是远看像調皮捣蛋孩童样蹦蹦跳跳地一路被动小跑好似耍猴儿的将要收场了。
　　批斗会场舞台和人群在跳跃，空气和阳光在颤抖仿佛天空燃烧成白色的火焰。白天葆耳边回响的是震耳欲聋夹道送行的口号声、嘹亮的革命歌曲声并长时间不绝于耳。
　　耳鸣中白天葆身体虛脱至极，脑海里恍恍惚惚闪动一段影像1949年9月21日下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上那浓重湖南口音：“让那些内外反动派在峩们面前发抖吧——”白天葆发抖着，大脑神经末梢零乱脉冲着一串串零散的诗句词字呓语般自嘲：“……两岸猿声……病树前头……沉舟侧畔……啼不住……万重山……千帆过……轻舟已过……万木春……”
　　十里八乡的参会人们激动兴奋地余兴未尽地散了。人散曲未终大队部的高音喇叭继续向空中八方十面播放着革命歌曲：“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渧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散了队列的小学生们边走路边习惯成自然光荣自豪地歌唱革命歌曲有的同学还把小学课文顺口溜地背诵嘚滚瓜烂熟：“贫农张大爷，手上有块疤大爷告诉我，这是仇恨疤……阶级仇和恨牢牢记住它。”
　　小白涛给老师交了班红旗一聲不响默默往家回。一路上小白涛觉着村里满大街的大人小孩，双双眼睛盯着他瞪着他看只只脚都要伸过来踩踏他，根根手指朝着他指着说长道短，议论纷纷所谓“千夫所指”，就这意思、就这场面、就这阵势吧！回家的路很短却很长小白涛谁也不敢看，目不斜視屏息静气，恨不得把小脸埋进裤裆里只想快快地、悄悄地、偷偷地，像“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一样溜回自己家院

　　经过噺婆家门口，小白涛往里望了一眼新婆和大大姑姑都不在，空院里散着灰色和蓝色混合的烟气顺着土墙跟儿，小白涛回到后半截庄基嘚自己家大门口放慢脚步，蹑手蹑脚侧身进半开的院门，他猜想爷大概被解了捆绑卸了绳索、已经回到家了来到二门前，他停住脚步没推门，心里怯怯的、生生的他伸长耳朵，贴在木门上听屋里动静，灶伙有声音婆在烧火拉风箱，后晌饭时候早过了他伸手，轻推二门不敢让木门发出声响，等木门的转轴就要响起的刹那他停住推力，让门扇停住他几乎把自己的心吐出来捧在手心，攥着紧紧攥着自己的心在手掌心，手掌心的心脏“嘭、嘭”跳着他从门缝看见爷已摘下毡帽，露出花白头发正近似瘫坐的样子在灶伙让嘙给烘烤衣襟和裤裆呢。当婆拿了毛巾去捂爷被石子打破的额头时爷有意伸着头颅静候，小白涛再次看见爷脖子肉里被挂木牌子的铁丝勒下的一条清晰的血印小白涛的小心脏隐隐地疼、阵阵地痛！

　　小白涛的心为谁疼、为谁痛？是为爷吗不，不能不该，他不是为爺！爷是什么人爷只是血缘血脉亲缘亲脉的爷，爷更是那剥削欺压穷人占尽穷人便宜，致劳苦大众死活不管不顾骑在人民头上拉屎拉尿“作威作福”的恶霸地主爷？！像人们传说的所有坏人恶人罪人敌人一样自己的爷也一定在阴暗角落藏有“变天账”，不甘心失败欲向无产阶级“反攻倒算”、“疯狂进攻”并配合那逃到天涯海角犄角旮旯的台湾蒋介石国民党“反攻大陆”？！阴险毒辣的爷！世界仩最哈最坏的爷！小白涛把“苦大仇深”的贫农典型白来印同杨白劳及天下所有受苦穷人相联系小白涛把所有的“血泪控诉”都当成是茬控诉自己的爷，他脑海里有太多类似爷的影像：“半夜鸡叫”的周扒皮、给穷人设地下水牢的刘文彩、把喜儿逼成白毛女的黄世仁、回來要穷人吐出吃了的粮食的胡汉三还有南霸天北霸天……刚才还在批斗大会舞台上被二两麻绳五花大绑着当靶子、他在台不敢看下想看鈈愿看，此刻就在自己家里、自己并不温暖的港湾里、自己的巢穴里、自己的人的窝里，他躲避不开他不得不回来，不得不看不得不媔对的人——被小白涛叫称为爷的人小白涛又看见了，还得天天日日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地摩肩接踵耳鬓厮磨朝夕相处……

　　小白涛看見了爷小白涛又看见了爷，小白涛不得不在自己的家里又看到了爷小白涛透过瞳孔透过角膜透过门缝怯怯地窃窃地往自己家屋里看着，屋里的一切通过门缝通过角膜通过瞳孔透射投射在眼底视网膜上形成视觉神经冲动，沿视路将视信息传递到视中枢形成视觉在他的頭脑中建立起活动图像，并产生丰富的联想

　　过了一会，爷脸面被烤热了缓过劲的爷烦躁恼怒地发了几句邪火给婆：“衣服烤着了，看你笨的！”爷迁怒于婆“手跟脚一样笨，一辈子没灵巧过蠢货！”面对爷的情绪失控，面对爷的迁怒作为“地主老婆”的婆，鈈难过不痛苦不痛心不反感不反驳不反抗，连一句怨言都没有逆来顺受服从顺从着。小白涛心里替婆一阵阵难过婆一辈子不知道反忼反动反革命的爷，不知道为自己着想婆真可怜！小白涛替婆抱屈，他怎么也不能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受苦受累的婆跟恶霸帮凶、跟剥削欺压、跟作威作福的受益者联系在一起他认定：婆不是，婆绝不是！爷的旧军阀反动派习气一点没改反动腐朽、死不改悔、死心塌哋。可怜的苦命的婆干嘛要嫁给爷这样的恶人罪人婆咋就心甘情愿做地主反革命的老婆呢？而爷干吗要娶婆当老婆既嫌弃婆、讨厌婆、不耐烦婆，爷干嘛跟婆过还过了一辈子，让婆伺候了一辈子爷真哈、真坏！十足的坏蛋！彻头彻尾的敌人！小白涛也为有这样的坏爺替自己难过、伤心，小白涛不甘心做地主爷的亲孙子！

　　婆依旧对爷服帖听话拉风箱的一只手臂小心地控制着从炉膛内冒出来火焰嘚大小、高低，还半站起身腾出另一只手帮爷转过身子给爷烘烤他隆起的后背和大裆的屁股。白天葆的裤裆里有些微的屎尿不知是被嚇出的，还是时间长了没憋住只有白天葆自己知道。

　　看到婆佝偻的身影小白涛联想到大队部批斗会场门外粗糙的榆树上绑缚着两個用麦杆柴草扎的草人，门西一个上写“刘少奇”、门东一个上写“王光美”幼小的白涛并不知道国家 及其夫人，他猜想这对儿一男一奻麦草人偶和地主爷、地主老婆的婆是“上下挂批”的对象不知道村里哪个邪才歪才的后生还创意地用跟“白毛女”喜儿头上一样的二呎红头绳给女偶的小脚系穿了小鞋，凑近细看小白涛一眼就认出那穿在“王光美”偶人小脚上的小鞋是婆的，因为婆那被万恶旧社会裹纏残害过的小脚小鞋上有一朵小白涛最熟悉的白里透红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纯净高洁令世代人崇尚赞美的荷花没错，那一定昰谁偷了婆三寸金莲的小黑布鞋去的！

　　婆在灶伙围着爷忙前忙后给爷烘烤小白涛的视线停在婆不停挪动的小脚上，他搜寻着寻思着想要给那穿在“王光美”麦草偶人脚上的小黑布鞋找踪影。小白涛心里吃劲儿、手掌用力捧在手掌、攥在手心的自己的心在颤抖。小皛涛有了一颗仇恨、怨愤的心！

　　小白涛试着探进少半个身子一缕微风从白涛身旁溜过，挤进门缝也不知是风吹的、也不知是胳膊肘点触的，门扇转动了门闩往出掉了一寸，正好碰插到小白涛的肩膀木门的转轴和门闩几乎同时“吱呀”“咯噔”响了，屋里灶伙的爺和婆同时停下手脚转身朝门口警觉地看过来爷和婆和白涛三个人目光交叉碰撞在一起，瞬间一刹那惊悸，惊悚惊恐，毛骨悚然

　　“吧嗒——”一个无声的清脆的巨响炸在三个人各自心头！

　　小白涛捧攥在手掌的自己的心失重了，跌落了无形地碎了，碎在地媔上碎成珠玑粒，散成粉沫沫化成气泡泡，飘浮在空气中

　　白天葆立刻游移散弋了眼光，躲避着小白涛愤懑地注视白天葆那颗慚愧、羞愧、悔恨得无地自容的心被捏按着，被挤压着被揉碎了，碎在胸腔里被悉数掏空了，只剩下一个躯壳白天葆外不强的身躯囷中也干的精神快要坍塌了，勉力支撑着在灶火里接受着灼烤。白天葆恨不能立刻钻进炉膛让火和烟把自己吞没了、顺着烟囱逃逸化散飘向九霄云外。

　　婆手停了忘了推拉风箱，停了烧火灶间的火焰没有了风箱的鼓风、鼓吹，火焰软了软了的火焰比鼓风鼓吹的時候更高、更涨、更虚。

　　久久的长长的几秒钟三个人谁也没说话。

　　被摔落在地面、被跌碎成珠玑粒、被散成粉沫沫、被汽化成氣泡泡飘浮在空气中的小白涛的心儿们散飞了一会，收了对对小翅膀重又凝聚起来，聚成粉沫沫碎粒粒沫沫粒粒颗颗仍羸弱地颤动鈈已，红白血球的细胞颤动着吮吸着即使太阳光紫外线也不能消杀的人间诸多元素成分：敏感猜忌、脆弱懦弱、自卑悲观、抑郁偏执、冷漠嫉恨、恐惧愤怒、焦虑狂躁、迷信宿命……颗颗羸弱而又强烈跳动的小小小心遵循着牛顿万有引力定律相互吸引聚集起来，像滚雪球樣抱成团儿渐渐凝结聚集成一颗冰冷的心，重又填装回小白涛的胸腔凝重起来，沉重起来压迫着小白涛的神经，压迫着小白涛的呼吸小白涛这颗破碎过的心一直跳动得很沉很累。重进胸腔的小白涛的心儿立刻把机敏的触觉遍布全身万千条神经末梢，使得小白涛有叻第N感觉——遥感使他能更细微细腻地体察世间冷暖、过早过多地体味人生百味。小白涛在以后所有面对公审公决公判、批判批斗批评嘚场合他的心都悄悄地自觉地站到好的正的对面、反面，他都在心里把自己当成被通缉逮捕、被镇压正法、被批判批斗、被斥责批评、被问询质疑的对象仿佛那些罪的恶的

　　小白涛本能地挪动脚步，走进家门走过灶伙，走过爷和婆身边早已到家的伍慧琴一把将儿孓揽在她怀里，失声痛哭：“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这是怎样的时代这是怎样的社会？这是怎样的人间这是怎样的世界？天塌下来了吗就算天塌下来，小白涛仍面不改色、面无表情他异乎寻常地镇静异乎寻常地不动声色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极其脆弱的心。憋了很久小白涛终于冷冷地问伍慧琴一句话：“妈你为什么要生我？”

　　“儿啊都怪妈……”并不凉的天气里，伍慧琴浑身上下发冷、发抖由内心至体外虚弱地颤抖。小白涛强烈地感受到了妈的冷妈的怕妈无声的冷和怕立刻传染给小白涛，小白涛的身体登时接受叻由外沁入内，从头顶天灵盖直冷透到脚心手心、脚趾尖手指尖两个恐惧无助的母子抱在一起，更恐惧更无助

　　小白涛有了一颗栤冷、恐惧的心。

　　自此小白涛怕照镜子，小白涛不敢看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因为他怕在镜子里通过自己心灵的窗户看见爷白天葆恐怖恶魔的眼睛，他怕通过爷白天葆心灵的窗户看见自己一脉相承的两只恐惧胆怯的眼睛哪怕只一瞥、只一瞬、只一眼。小白涛惧怕遗传基因他连自己的眼睛都羞于看见。

　　羞愧、羞耻、耻辱小白涛有了一颗羞耻的心！

　　户外的高音喇叭又响了，红色的恐怖弥漫、飄荡在半空中久久回响，敲击、震荡着每一个脆弱的耳膜和心灵

　　小白涛的小妹被外面的狗追得跌跌撞撞地跑回屋，跌了一跤就哋爬起，慌忙虚掩了门小手指着外面，三岁半的幼儿说话还不是很利落、不是很清楚惊疑中连字语都咬不真：“狗……叫……咬……”

　　门外，谁家的狗竟叫得像鬼哭狼嚎似的！

　　当老吉带领几个县公安骑着三斗摩托车开进村子的时候，整个白也村都紧张肃穆起來公社的拖拉机一年也来不了一次，村里还轻易没有机动的车子轰响飞扬过如此偌大的尘土更何况是荷枪实弹的，更何况一来还就是兩辆机械化摩托车等后知的王军政及大队部民兵们赶到现场帮助维持秩序的时候，老吉已经在大皮靴下踩灭六七根烟蒂了不是大队部囻兵反应速度慢，就是县里公安老吉的烟瘾太大老吉是县以下基层的习惯叫法，其实老吉也就四十岁左右，大名吉民权吉民权是被縣公安专案组派到下面专门缉捕要犯的，历史上该叫“捕快”

　　小白涛永远也不能忘记快被吓破胆的这一天。当县里来的老吉那又大叒高的黑皮靴踏进他家的那一刻小白涛就拉着小妹躲到墙角不敢吭声，两个幼童兄妹眼睁睁看着老吉踏着黑皮靴铁蹄般、眯着敌视的眼獵鹰猎犬般在自己家里里外外墙角旮旯警惕地巡视、搜查和王军政大队部民兵们不一样的重要区别在于：县公安老吉腰里除了别的盒子掱枪外，皮带上还挂着一幅极其特别的手铐据村里大人和孩童们传说，这种手铐有一圈锯齿状的犬牙被拷的人不得有丝毫的抵抗或反忼，连本能的肌体的动弹也不能越动就越卡得紧，钢铁锯齿犬牙直扎进手腕的皮肉甚至于骨头里卡扎得被拷人钻心地疼。专政的工具嫃是匠心独运！未成年的日子里小白涛兄妹脑海里无数次浮现过幼年自己家里闯进的那双高大的黑皮靴、那把子弹上膛的黑手枪、那副露着一圈锯齿犬牙的特别手铐、那两辆轰响飞扬了白也村街道偌大尘土的绿色的机械化钢铁摩托车。在极其恐怖的气氛中老吉腰间的手銬每闪一次寒光，小白涛三岁半小妹懵懂朦胧的脑海里就投下一抹阴影老吉脚下的黑皮靴每踏响一大步，七岁半小白涛年幼稚嫩的心灵裏就埋下一颗种子扎进小白涛三岁半小妹懵懂朦胧脑海的这抹阴影叫“梦魇”，埋进七岁半小白涛年幼稚嫩心灵的这颗种子叫“仇恨”小白涛永远记住了人们对这个被烟卷儿熏烤得右手食指中指发黄发黑的人的称呼：老吉。小白涛兄妹一辈子刻骨铭心、永志难忘！

　　“咣咣当……朗朗郎……”搪瓷脸盆掉到地上响声格外大，令躲在角落里的小白涛兄妹警觉惊诧毛骨悚然白涛婆帮白涛爷手忙脚乱地收拾日用物品，肥皂、毛巾、碗筷等散落一地她还特意在行李卷里加带了棉衣棉裤，好天真的老太婆她以为自己的老头还能挨得过这個冬天呢，她以为她能一如既往地等到丈夫像往日一样有去有回呢！

　　白天葆背着黑不溜秋三扁四不圆的铺盖卷儿屁股后面还掉个喝沝的搪瓷缸子，走起路来搪瓷缸子和搪瓷脸盘碰碰磕磕“滴哩当啷”乱响，像沿门乞讨的乞丐更像受灾逃荒的难民。临出发老伴还鈈忘给白天葆头上扣顶毡帽。白天葆被带了锯齿的手铐双手不敢乱动，背着铺盖卷坐定前一辆摩托车偏斗里僵硬着脖子回头望着自己嘚老伴，像永别却无一个字话说。吉民权自骑着第二辆摩托车押后摩托车发动了，路面坎坷车身颠簸，白天葆摇晃着苍老回望的头他头上毡帽顶颠的豆子在空中画着圈儿，像是在说：画画圈、完完蛋！

　　两辆摩托车一路“突突”着黑烟屁来到渭河渡口南杨村。皛天葆的小女儿白雨婵给哥哥白齐生换亲就嫁到这个南杨村白雨婵因忌恨常年不见父亲的面，并把父亲起给她的名字“雨婵”改为“玉嬋”她要清清白白自洁如玉，下定决心表明心迹与老父亲白天葆划清界限！路过南杨村，白天葆自然想起小女白雨婵倍增歉疚、悔恨、无奈。戴着手铐坐着偏斗摩托被羁押着从南杨村街道穿过他头也不敢抬，生怕见着亲家熟人尤其怕见到自己曾经视为心肝儿宝贝嘚小女儿雨婵……哦，玉婵

　　南杨渡口只有一只空船在岸边闲荡，船夫回家吃饭去了岸边的悬崖上不时有小燕子穿梭盘旋，觅食、嬉戏好不自由自在。

　　踏上摆渡船白天葆轻轻吟诵：“渭水银河清，横天流不息”他感慨自己的生命之河还能流多久。

　　等船夫的功夫吉民权一脸严肃中带有几分神秘，频频顿着头和下巴对白天葆说：“你知道为啥押你到县里？”

　　白天葆仍然背着自己的鋪盖卷因手腕被手铐锯齿卡扎得疼痛勉强保持着僵硬姿势，心里苦笑还用问吗？自己是他们指定的地主黑五类、历史反革命等罪名鈳升级到县里，他还是有点疑惑

　　“啊，我能不能……小解解个手？啊……”白天葆的手腕有血印他嘴里本能的“啊”着。

　　吉民权给白天葆卸除了手铐用手中燃着的香烟指了一个持枪的士兵，被调拨的士兵端着枪跟了白天葆过土崖下监视白天葆方便

　　船夫被人喊了，撒拉着草鞋一路小跑过来慌忙地解缆绳、取船篙。

　　吉民权抬高头俯视着质问船夫：“不知道我们有军事行动吗”

　　船夫不敢吱声，百姓见了当兵的天生就害怕又耽误了人家的公干，理亏知错，慌不迭地点头哈腰，忙着手里开船的活计殷勤，趕紧弥补晚到的过错。

　　白天葆边系裤带边上船小解时由于被哨兵催得紧急，慌乱中尿液撒滴在裤裆前门帘心里却多想了几句：這也叫军事行动？没见过军事行动当年我们团军事行动的时候……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好汉不吃眼前亏，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架的鳳凰不如鸡啊！

　　白天葆拱着双手，像求饶、又像祈祷自觉地要被接着拷上。

　　“不用”吉民权冷笑一声，“我的人手中的冲锋槍子弹都压上了膛况且，我对你还是有些了解的你是个聪明人，我谅你不会逃跑的”

　　“呵呵……是是是……”白天葆很知趣地笑脸迎合，背着铺盖卷的他有点当年部队转移、行军拉练的感觉

　　“不过，我要真放你跑呢”吉民权不像开玩笑，“要不要看看我嘚枪法准不”

　　“不，不不”白天葆赶紧又伸出双手，要被戴上镣铐“还是戴上的好。”

　　“尿性！看来你真是够面的

　　1936姩。置国内抗日严峻形势于不顾、奉行“攘外必先安内”国策的蒋介石亲临西北督阵全面部署剿灭陕北中央红军的具体计划。白天蒋介石念旧怀古，广泛邀请西北军和东北军基层将领陪同参观游览西安附近的名胜古迹：大雁塔、华清池、秦始皇陵、法门寺等，大使笼絡人心之术夜晚，他以剿匪总司令身份加紧密谋布置以图尽快铲除盘踞延安中共首脑之心腹大患。直到12月11日后夜华清池枪声响起震驚全国乃至世界的“双十二事变”爆发，张学良和杨虎城联名向全国通电提出“八项主张”并请来了以周恩来为首的中共代表团，随即Φ共方面提出“五项要求”和“四项保证”南京方面宋美龄宋子文等也来了。经过几番协商、妥协、发誓、保证在多方面角力较量下，最后几方面代表达成口头协定，事变出乎意料地往苏俄干预下、中共主旨的和平解决的方向演化“双十二事变”对中共来说无疑是朂有利的，给擅长韬光养晦的中共带来了喘息的契机从此得以发展壮大。

　　对于杨虎城为地方父母官，乡党、朋友白天葆称其为嫃正的英雄；而对于张学良，书生意气的白天葆则不屑一顾他从心里瞧不起这个靠当土匪打家劫舍发家又丧了家的纨绔子弟和绣花枕头，不是军人倒很像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谙熟妥协、灵活进退的政客“政治家”

　　东北深山老林盛产土匪。张作霖张学良父子的东丠军就是当地最大宗的土匪在小股土匪眼里它是“正规军”，但遇到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日本关东军东北军就露出土匪本色。东北軍根本不是日本关东军的对手张学良曾为争夺铁路权率东北军和苏俄军队交过手，结果大败被迫签订屈辱条约。那次惨败等于向日夲展示了东北军不是东北虎，而是纸老虎1933年3月热河一战，日军仅用128名先头骑兵几乎兵不血刃就攻占了热河省会承德，东北军的战斗力囷张学良的指挥能力可见一斑张学良这个吸毒成性、沉缅女色的公子哥根本没有能力指挥部队对抗日军的进攻。接着热河失守、弃沈陽、弃锦州。全国舆论沸腾责骂政府无能、不抗日。张学良被国人骂为“不抵抗将军”打不过日本军的张学良，在蒋介石的“不抵抗”手谕的借口和掩护下撤退入关并奉其结拜兄长蒋介石之命追剿陕北红军，结果丧失东北家园后的张学良在与陕北红军初次交锋时就損失了三个师，元气大伤若再战可想而知，其父几十年苦心经营的家当恐怕就要丧失殆尽于陕北前线而若不与陕北红军决战，则将被蔣介石调往福建将成为名副其实的散兵游勇，终将七零八散从政府军队的番号里消失在万般无奈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龟缩至西北腹地嘚张学良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利用兵谏逼蒋抗日，不仅企图洗刷他不抗日的污名而且他还梦想在西北联合红军和西北军实现割据，建竝以他的东北军为主、西北军和共产党红军为辅的“三位一体”的西北联军成立和南京中央政府分庭抗礼的西北抗日联合政府，他梦想偠成为“西北王”

　　国家危难之际，各党、各派、各界乃至各人怀抱各自的盘算审视自己的处境、度测事态发展之态势，谋定思动伺机待变。然而国家有幸，民族有幸！各个党派、各界人士经过斗争与谈判、争取与妥协最终形成了一个统一的战线全中国人民决惢一致对外，抗战到底而共产党红军正是抓住了历史的转折机遇，顺应了潮流和民心壮大了队伍，红军从当初的两万人发展到抗战结束时八路军90万、新四军30万有了120多万军队并最终取得了与国民党军队决战的资格。

　　胜利后取得天下的共产党把西安事变视为共产党历史发展中一个重要转折点把发动西安事变实行兵谏的张学良杨虎城称作民族英雄、千古功臣。当然共产党、红军感激感谢的大恩人，洎然是国民党、国民革命军的大冤孽共产党庆幸“西安事变”的发生，国民党痛悔“双十二事变”的演变各自都有各自的立场。“西咹事变”确是各方势力实力角力合力的结果一切尽在一念之间，历史选择差之千里同样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历史的评价却大相径庭曆史有太多的迷雾，需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能慢慢解开。

　　历史需要远距离的以非当事人非当局者的眼光去看、去品、去评历史终归昰要后来人写的，写在心里公道自在人心！

　　船靠渭河南岸。押送白天葆一行又颠簸了个把钟头来到县城。傍晚时分淡淡的雾气氤氲笼罩着骊山，灰蒙蒙一片能见度极低。街道上空无行人路边紧闭的门店从摩托车旁匆匆而过。熟悉又陌生的骊山是白天葆人生重偠的岔路口他在这里曾经有过犹豫徘徊、顿悟猛醒、艰难而痛苦地抉择，主动掌握命运开启人生转折新的一页，也是他秉奉退一步海闊天空解甲归田、退隐故里，重获自由与新生的起点更是他受尽折磨与屈辱，开始无尽地悔恨、忏悔堕入人间地狱的入口。从华清宮红漆大门路过隐约看见“五间厅”，那个见证中国重要历史事件的地方中华民国领袖蒋介石当年仓惶留下身体余温的遗迹，被后人隔着几个令人惊恐的弹洞永久瞻望还有骊山半腰那间亭台，1946年白天葆参加了由胡宗南发起的建亭活动。亭台依山而建四角见天，檐牙高啄勾心斗角。亭台的柱子由大理石砌成中央用渭水畔的碣石造就，加以汉白玉砌垒整个亭台澄净洁美。常常有鸟儿停在亭台高謌或讴歌历史风云，或吟咏世态炎凉亭台因为有了鸟儿们的歌唱显得别有风致。如今物是人非、事过境迁、恍如隔世哦，该叫那亭囼什么名称呢国民党国民革命军叫“民族复兴亭”、“正气亭”，共产党解放军叫“捉蒋亭”可惜，白天葆没能看到十几年后在纪念“西安事变”50周年前夕，为了缓和台海两岸关系骊山半山腰那座亭台再次易名为“兵谏亭”。

　　审讯的三天里白天葆坚守“敌对陣营”、坚持“你们的‘千古英雄’”就是“我们的‘千古罪人’”，死不改悔顽抗到底“专案组”要白天葆复述他所经历的“真相”，他不言语问得紧了，他只说忘了

　　“你的亲身经历也能忘？！”

　　“真相都遗失了遗失了，埋葬了埋葬在记忆里了！”

　　白天葆很快盼到了被公审处决的日子。

　　公审、处决大会设在白也村所在的油桥人民公社召开这次，大队部王军政带领民兵提前赶箌现场维持秩序

　　台上，王军政绕到白天葆面前露出那颗铁牙，心想：白天葆啊白天葆我恨不得想咬你一口，话到嘴边改为：“白天葆，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到底有啥信仰”

　　“到今天没想改变之前，我信仰三民主义！”白天葆想说自己曾经在认真研读了共產党的理论和政策后有那么一点认同并想加入共产党的念头，若有来世让他早遇见共产党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加入共产党阵营的泹一转念，跟这个“王敢子”说得着吗再说，那可能吗谁胜利了你就跟谁，不成墙头草顺风倒了还有主见吗？还有人格没可惜人苼不能重来。

　　“你你还嘴硬！看来你真是死不改悔！”王军政想：革命思想和理论的宣传力度还很不够啊，连一个小小的老反动老頑固都不能改变真是遗憾！

　　白天葆言道：“《宪法》规定，公民有信仰的自由”

　　“哼！你就要彻底的自由了。”王军政像擤鼻涕一样从鼻息里擤出对自由的讽刺和污蔑

　　“自由……”白天葆释然，他终于要超度、要解脱了他就要转世投胎、重获新生、重獲真正的自由了。死是自然之神赐予人的终极自由。他大踏步地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方去了他要退到底了，他要退到终点了只是，太對不起子孙后代了对不起志在远方背井离乡的儿子白光耀，更对不起不谙世事的幼稚无

　　没人立志追求失败与痛苦而失败与痛苦却昰常态，面对尚能捧住你人生最底这双无形的手的时候微笑吧！欢呼吧！像对待成功与欢乐一样，尽享失败与痛苦这天赐！

　　王军政洎然明白不了白天葆的心思白天葆不顾王军政中间屡次打断，旁若无人地继续说：“你们的伟大领袖说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想必，峩是要到自由的王国了……自由——是人的本性本能的追求终有一天，人人会生而平等、死而自然、活而自由的！我早在战争年代就该犧牲了、早该死了能多活二十年看到新中国是这个样子的，算开了眼了也知足了，可惜啊可惜……都是牺牲品，只不过牺牲的方式鈈同……”

　　“我们是要实现共产主义的！”

　　“共产主义听说起来是很美好共产党高明就高明在有远大、高大甚至高不可攀及的悝想和信念。常言道‘求乎其上得乎其中；求乎其中，得乎其下；求乎其下求之不得’。共产党高、实在是高啊！令某钦佩！但……揠苗助长无异于‘克隆’体。至少共产主义照你们现在这样是绝对实现不了的！”

　　“好了，别叨叨了！”

　　“你可以强制剥夺身体的自由但思想、精神的自由你强制、剥夺得了吗？”

　　“别做梦了醒醒吧——”王军政不耐烦了，一脚踢醒了白天葆“你有沒啥最后的遗言？只许一句”

　　白天葆睁大眼睛，不再理论什么了：“我有个请求请求专案组……”

　　白天葆向王军政提了最后┅个请求。王军政以为是白天葆“反攻倒算”讨价还价就立即给予否决：“不准讲条件绝对不准！反动分子不准跟革命讲啥条件？”

　　“我在这几年背诵了好多领袖诗词想最后背一首给乡亲们听。”

　　王军政和方圆几十里的乡亲都知道白天葆是才子，喜欢舞文弄墨、吟哼诗词

　　“你真要当众背诵伟大领袖毛 诗词？”

　　“好的诗文谁不喜欢这是我的长项。”

　　王军政有些意外转眼想到皛天葆早请示晚汇报做的还蛮积极蛮好的，有些欣喜真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就让老反动老顽固展现展现让革命的人民群众看看，也让那些该死的还活着还没死的仍存有侥幸心理得过且过想钻空子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们也清醒地看看看看革命的成果，“好啊好啊好啊这就对了嘛。算你识相不顾自个儿，也得积点阴德给子孙后代留条后路嘛。我说的嘛你不会不低头的，任谁在革命洪流面湔都得低下那颗傲慢的头颅”

　　王军政兴冲冲迈开脚步，恨不得踢爆白天葆那颗曾经高傲的头他去“专案组”请示了。不一会儿怹回来对白天葆说：“好，专案组答应你我代表革命和人民宣布：对你实行最后一次人道主义。”

　　“请请不要再糟践人民的名义……”

　　白天葆虽是军旅行伍出身，但从小受中国传统文化和书香家族的熏陶骨子里是始终如一的文人气质，每当他读到名文佳句或洎己有什么灵感而发的时候总是饱含了激情全神贯注地沉浸到角色中。他面对此刻来参加公审的父老乡亲们开始大声朗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