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累累——历史的吊诡与见鬼：以当事人关于《伤痕》发表前后的回忆为例（一）
卢新华的“泥牛”及其“变形”
149，但结果却是一发而不可收，
“事实常没有字面这么好看。”诚哉斯言……
洪泽“临门一脚”的种小说化叙述
（以下简称“《因缘》”）（以下简称“《到来》”）
——《因缘》一文形象地称之为“临门一脚”（应为“赵劲”）
有一天，赵进忽然有些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知道是谁决定发表《伤痕》的吗？”我有些懵懂，他于是说：“我和洪泽的女儿是同学，有一天她亲口对我说，‘知道吗？《伤痕》是我发表的。’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就说她有一天回家，她父亲坐在外面阳台的藤椅上读报，见她回来，‘快过来，《文汇报》送来篇小说要我批示，你帮我看看，要是好的话，我就签了。’她忙接过来，一口气读完，结果大哭，就抱住她爸爸的脖子，说，‘爸，发表，要发表！这样好的小说一定要发表！’‘可这是要冒很大的政治风险的呦，你不怕再受连累？’她爸爸就和她开玩笑。‘不怕，你不发表我就和你断绝父女关系!’她也撒起娇。‘那——我就签了？’她爸于是说。‘签，快签，现在就签！’她说，一把抓住她爸拿笔的手。就这样，《伤痕》很快见报了。”
以上内容取自《因缘》。看笔法，似比三十年前的《伤痕》成熟了不少。但吊诡的是，在《到来》中，卢新华依据同样的消息来源，却“还原”出了“临门一脚”的另一个版本：
……有一次，赵进忽然问我：“你知道《伤痕》究竟是怎么发出来的吗？它可是我的一个同学‘发’的呢！”
我问：“此话怎讲？”
他于是告诉我，他那位同学其实就是洪泽的女儿。要不是她“一语定乾坤”，也许《伤痕》还不会这么快面世。
读罢马达送去的《伤痕》大样后，洪泽也觉得好，内心支持发表，但他还希望听一听来自其他“普通读者”的意见。那日傍晚，见女儿回家，洪先生便递去《伤痕》，要求她阅读后立即提出意见，并半开玩笑地说，要是她认可，自己马上签发；反之，就“立即枪毙”。据赵进转述，洪泽的女儿读完小说后，热泪盈眶，抱住父亲的头说：“发，一定要发！”洪泽故意说：“那可能要再被打倒，进牛棚的。”但女儿执拗地坚持：“不管不管，也要发！”说罢，抓起洪泽的手，“现场监督”父亲签字。
同一个人，在不到一年间，依据同一个消息来源，却“还原”出了两个细节不同的历史场景，这是很令人吃惊的。卢新华是受过专业学术训练的，他当然知道
很清楚自己是在讲述历史。《到来》是卢新华面对复旦大学口述历史研究中心所作的回忆；而写作《因缘》，卢新华也说是“给有兴趣的读者和研究者提供一点很可能是属于‘野史’的资料”。
（《因缘》）
（《到来》）
据作者自己说，《伤痕》……送到上海市委宣传部，主管副部长带到家里，他的女儿看了后十分感动，在饭桌上一直辩护，副部长最终同意了。可想而知，如果没有这位副部长女儿的力争，《伤痕》能否出版就是个未知数了。
“泥牛入海无消息”与“一池浑水”
“神乎其神”
……要去我手稿后的两个多月时间里，报社从没有给过我任何的允诺。
有感于《伤痕》手稿自从进了《文汇报》便“泥牛入海无消息”，我的一些要好的同学就建议我向《人民文学》投稿，还帮我整理了一份介绍《伤痕》在复旦校园引起轰动的信函，并一个个认真地署了名。依稀记得的有李辉、颜海平、李谌、周章明以及同寝室的唐代凌、吴秀坤等。遗憾的是一个多月后收到的却是《人民文学》一纸铅印的退稿信。然而此时，《文汇报》方面也终于有消息了。是七月底或者八月初的一天吧，忽然有人带信要我去《文汇报》一趟。那时，《文汇报》的社址还在外滩的圆明园路……我是在六楼文艺部的一间面南的办公室里第一次见到钟锡知先生的。他人不高，有些瘦，但很白，很精干，稀疏的头发傲然后扬，两眼明亮而有神。他告诉我：“你的小说可能要用，有些修改意见要和你谈谈。”依稀记得，意见大约有十六条。
《到来》，我更纳闷了
《伤痕》上了校园墙报后不久，《文汇报》资深记者钟锡知先生托人找我要稿子。
但要去手稿后的一个多月里，《文汇报》并没有任何信息反馈给我，真好似“泥牛入海无消息”。到了一九七八年的五月十一日，《光明日报》发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这对我是很大的鼓舞，几位要好的同学也怂恿我说：“别等《文汇报》了，还是投给《人民文学》吧。”
经不住鼓动，我把稿子重誊了一份，同学们则帮我写了推荐信——《〈伤痕〉在复旦校园引起轰动》，然后一一签了名，附在稿子后，由我投寄给《人民文学》。
我们满心以为在当时新的舆论背景下，《伤痕》的发表应该很有希望。但一个多月后，《人民文学》就寄来了退稿信。
正当我心寒至极时，《文汇报》忽然捎信要我去一趟。在外滩圆明园路149号六楼文汇报文艺部，我第一次见到了钟锡知先生，他人不高，有些瘦，很白，很精干，头发有点后扬，眼睛明亮有神。
钟先生告诉我……希望能对作品做一些修改。这些修改意见大致有十六条……
钟锡知取稿时间
卢新华向《人民文学》投稿时间
钟锡知与卢新华初次会面时间
五月中（下）旬
六月中（下）旬
七月底或者八月初
四月中（下）旬
五月中（下）旬
六月底或者七月初
（《伤痕》）（钟锡知）
钟锡知的“春雷”与卢新华的“变形”
（以下简称“《前后》”）（以下简称“《春雷》”）
过了三天，孙小琪亲自跑到文汇报大楼来了，手里拿着一叠小说稿递给我说：“我碰到卢新华了，他干脆要我把原稿带给你”……
关于俞自由传递信息、孙小琪送稿的经过，卢新华与钟锡知所述基本相同。
送走孙小琪后，我在文艺部自己写字桌前，差不多只花了半个小时，就把这篇题为《伤痕》的八千字短篇小说翻阅了一遍……
说真的，我自己的思想“禁区”，也被它触着了。当我决定要为公开发表这篇小说而开路的时候，我的心怦怦地加快了跳动。每当我获得一条珍贵的新闻线索时，我常常会这样亢奋地心跳起来。何况，这时我已感觉到了这件事的分量。
我把小说稿郑重地交给一位极富经验的文艺副刊编辑，想听听他的看法。遗憾的是，很快他把稿件交还给我。只有老记者路远同志支持我要公开发表这篇小说的想法。
两天以后，我和卢新华在文艺部办公室见了面。
至此已不难看出钟锡知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接着——
据查，钟锡知所采访的这次会议，全称是“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三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扩大会议”，召开的时间是五月二十七日至六月五日。此次会议“进一步批判了‘文艺黑线专政’论，恢复了全国文联和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国音乐协会、中国电影工作者协会和中国舞蹈协会等五个文艺协会”。钟锡知后来在《春雷》中回忆说这次会议“大约是五月下旬”召开的，可见其记忆是准确的。
由此次会议的开幕时间倒推可知，钟锡知与卢新华的初次见面是在五月二十日前后，而不是卢新华所说的“泥牛入海”一或两个月无消息之后，或者说“七月底或者八月初”；并可进而推知，钟锡知得到《伤痕》原稿是在五月中旬，与卢新华《到来》中所说的时间基本相符，但不是卢新华《因缘》中所说的“《伤痕》上了校园墙报后不久”的四月上旬或中旬。
关于与卢新华的第一次会面，钟锡知在《春雷》中有较为详细的记述：
卢新华同学告诉我，在复旦大学墙报上贴出作品的同时，他向北京《人民文学》投了稿。可正好是前天，他收到了退稿信。我看了他递过来的退稿信，上面有“不拟发表”的字样。卢新华说，对此，他丝毫没有感到遗憾，因为他相信小说会有问世的一天。
卢新华向《人民文学》投稿及被退稿一事，显然不止向钟锡知一人说起过。有旁证说：
我听卢新华说，当时墙报上发表的同时，他也复印了一个，他寄给了《人民文学》，《人民文学》退回来了，不拟发表，就是作为一个文学作品，还不敢发表，不拟发表，很明确的四个字……
在卢新华告知钟锡知《人民文学》退稿一事后，钟锡知即“对他说，他的想法会得到支持，《文汇报》会冲破阻力发表你的小说”（《春雷》）。
在得知《人民文学》退稿之后，钟锡知仍当即给予卢新华的这一“允诺”，无疑需要巨大的勇气，这从“冲破阻力”四个字也可见出。更何况，当时“编辑部内部已有不同看法”，通过《春雷》，我们不难看到，虽然“有些同志表示支持，资深的文艺记者路远同志大声疾呼希望公开发表这篇小说，还有同志表示万一出了问题，愿意和我一起承担责任”，但除了《前后》中提到的那位“极富经验的文艺副刊编辑”“明确指出不宜发表”外，显然还有其他的反对声音，因此在“大约一周以后”赴京采访时，钟锡知特意带上了“小说《伤痕》铅印的清样”，接着便是这样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我想在前辈作家中间寻求对作品的支持。”值得注意的是，钟锡知在《前后》中对此的表述更为“直接”——“我想寻求支持”。
钟锡知接下来在《春雷》中讲述的故事，便是后来经卢新华四处传播而广为人知的那段“佳话”的“出典”了——
晚上在（列车）餐车里，我恰好同代表团团长钟望阳、刘金同座，隔座还有丁善德、沈柔坚、吴强、孙瑜等前辈。我跟钟、刘说起了《伤痕》，讲了卢新华同学的情况，并把稿件递给他们。
第二天清晨，我们又在餐车上见面了。
“啊，我和老钟昨晚谈了这件事。”老刘总是那样面带笑容，眼睛眯成两道缝，讲话毫不含糊：“我看这是一篇非常好的小说，完全应该发表。”
“我看也是。”德高望重的钟望阳同志，身体由于长期遭受摧残，双颊病态微红，讲话慢吞吞，一字一顿。“这样吧，如果你们《文汇报》不发，你可以给我们的《上海文学》。”老钟是上海市文联负责人，也是《上海文学》负责人。他听说《人民文学》退了稿时，最后又肯定地补了一句：“就给我也可以。”
卢新华的《因缘》，在“泥牛入海无消息”之后紧接着叙述的便是这段佳话：
我只是后来才从钟锡知先生那儿知道，他们当时打出了小样，在上海文艺界反复、广泛地征求意见，此后又藉开会之机去北京征求意见。火车的软卧包厢里，上海文联主席钟望阳先生和他同行，再番谈到《伤痕》，钟望阳先生说：“如果你们文汇报不方便发表，就给我们用在复刊后的《上海文学》第一期吧。”
这段文字虽没有明确说典出《春雷》，但可以看出是脱胎于《春雷》的。卢新华的《到来》即印证了这一点：
据钟锡知先生以后在《平地一声春雷》一文中追忆，为求慎重，报社打出小样，在上海文艺界反复、广泛地征求意见，随后又借开会之机去北京征求意见。就在去京的列车上，上海文联主席钟望阳先生向钟锡知先生提出：“如果《文汇报》不方便发表，就给我们用在复刊后的《上海文学》第一期吧。”
这两处“引文”虽均不过百多字，但其“变形”之多且手法之“完备”，着实令人吃惊：
一、移花接木。钟锡知的“餐车”变成了卢新华的“软卧包厢”，令人想起洪泽“坐在外面阳台的藤椅上”、洪泽的女儿“在饭桌上一直辩护”；钟锡知见到的“上海市文联负责人”钟望阳，在卢新华笔下则“降格”成了“上海文联主席”——卢新华一定是洋面包吃多了，忘了中国公务机构的“负责人”即“一把手”是党的书记。据查考，钟望阳时任上海市文联党组书记。
二、无中生有。卢新华所谓钟锡知在去北京开会之前，“报社打出小样，在上海文艺界反复、广泛地征求意见”，原本是《春雷》中没有的，却被卢新华越说越有，仿佛“”似的——
二〇〇八年，在接受记者访谈时，已由“上海”而“乃至全国文艺界”了：
当然，我也要感谢当时上海乃至全国文艺界的许多前辈们，当时《文汇报》曾打出大样向他们广泛征求意见，如果没有他们义无反顾的支持和理解，《伤痕》恐怕也很难顺利地发表……
《伤痕》的发表当然是比较曲折的。我是在进大学以后四月初写的，一直到八月中旬才发表，中间有很曲折的过程。文汇报拿到这个小说后，也征求了各界（主要是新闻、思想、文学、教育界）的意见。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说卢新华在圆明园路号的那些年实在是太“心不在焉”了。试想，既然发表《伤痕》是“冲出禁区”的风险之事，《文汇报》怎么可能向全国“各界”的“许多前辈们”“广泛征求意见”呢？在那“抓纲治国”的年代，很多人脑中那根阶级斗争的“弦”还是绷得很紧的，难道《文汇报》就不怕有人“奏上一本”或者“告上一密”么？况且，如此重要的选题，即便仅仅从“保密”角度考虑，也只能在小范围内“征求意见”，不可能“广泛”的。用通俗的话来说，那就是“悄悄地进城，打枪的，不要”，这样说，卢新华应该能懂了。
三、画蛇添足。原本是简简单单“依样画葫芦”的事，卢新华却非要将“《上海文学》”改成“复刊后的《上海文学》第一期”。莫非卢新华认为这一改，这故事便会更“好看”些么？《伤痕》倘若发在《上海文学》第一期，难道就比发在非第一期上更重要些么？卢新华或不这么认为，那就更令人费解了。&
卢新华的确未做任何说明便将钟锡知的原文给改了，但他有所不知的是，这一改，却是“画蛇添足”，将《上海文学》复刊的时间推迟了半年多。
据考，粉碎“四人帮”后，《朝霞》停刊，一九七七年十月《上海文学》复刊，巴金复出后的第一篇小说《杨林同志》即发表在这期创刊号上。而那时，卢新华恐怕连复旦的门朝哪儿开都还不知道。
卢新华是美国硕士，“引文”的规范应该是知道的；卢新华曾在《文汇报》工作过，
“据……”该怎么“据”应该也是知道的。因此，卢新华“据钟锡知先生……”所作的各种“变形”，便不单单是什么“学术规范”与“为文”的问题了。
谈及《伤痕》，现在多习惯说刊载于“笔会”，这其实是不准确的。《文汇报》综合性文艺副刊“笔会”创办于后随《文汇报》停刊、复刊几经波折。期间，月，以“磁力”名；年月《文汇报》第三次复刊时恢复“笔会”名，“笔会”停办；次年元月《文汇报》推出“风雷激”。“新长征”系自“风雷激”更名而来，至始恢复“笔会”名。由是可见，“磁力”、“风雷激”和“新长征”这三个刊名是极具时代性的。
见《考据之学未可废》，引自吴江《冷石斋沉思录》，兰州大学出版社月第一版。
见葛剑雄等著《我的七七、七八》，。
见曹景行主编、复旦大学口述历史研究中心编辑《亲历——上海改革开放三十年》，。
据《到来》前的“口述者档案”，卢新华“年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东亚语言文化系硕士毕业”。
圆明园路系南北走向，面向圆明园路、坐西向东的文汇报老大楼，两侧紧挨别的大楼，因此并无所谓“面南的办公室”。
见中央电视台《见证》栏目摄制的“现象”之《划过岁月的伤痕》。
卢新华在回忆中一再强调，“泥牛入海无消息”期间，《文汇报》将《伤痕》打出小样，在京沪两地广泛征求意见。关于这一情况，下文详叙。
初刊《新闻记者》年第八期，后编入《钟锡知新闻作品集》，百家出版社月第一版。
见《新路——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到十二大》，程中原等著，河北人民出版社、当代中国出版社月第一版）
见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往事”节目于日播出的电视专题片《笔会：冲破禁区》。
时名《上海文艺》，至年第一期恢复使用“上海文学”刊名。为行文方便，本文沿用“上海文学”。
据参与《上海文艺》办刊筹备工作的黄屏回忆，“，（上海市委）宣传部……任命钟望阳同志为文联党组书记。”见黄屏《“文革”结束后上海文艺界的第一次盛会》，引自彭新琪编《七人集——“三〇前”上海女作家絮语》，上海文艺出版社第一版。
见《它是众缘成就的，我只是记录者》，刊《南方都市报》日。
见《卢新华：〈伤痕〉作者谈上海老报人马达》，引自《人民网·人民在线·舆情会商室》，访谈时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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