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抢救过一个病人。吃了几个蚂蚱，就过敏了。我本以为只是普通过敏，用点激素，肯定能好。但这个病人，不过 20 分钟，就开始翻白眼了。这么年轻的小伙子，难道就这样死在我手上了吗？不对！这并不是典型的过敏性休克！接着，我做了一个永生难忘的决定......这事发生在几年前，我刚开始在急诊独立值班。夜晚 11 点，急诊来了个年轻男性病人，30 岁。病人全身皮肤发红，瘙痒，毛孔突起有粗糙感，摸起来像砂纸一样。尤其是他头面部，红通通的，感觉喝醉酒一样。但病人告诉我，这次只喝了 2 瓶啤酒，还远远没到要喝醉的地步。平时连着喝 5-6 瓶，都不在话下。他脸红不是喝酒闹的，我当然知道。这是典型的过敏反应了。病人告诉我，一开始他们在吃烧烤，途中出现不舒服，他也考虑是过敏了。刚好，烧烤店旁边就有药店。他女朋友，赶紧去买了抗过敏药物。刚吃了药，就觉得肚子不舒服，恶心，难受。没过多久，就哇一声吐了。刚吃的食物，连同药片，全吐出来了。俩人害怕了，赶紧来了急诊。不用多想，这肯定是个过敏反应。除了过敏，绝少有疾病会突发皮肤瘙痒、皮疹、皮肤发红的。问题是，到底什么东西引起了过敏？病人说，以前也有过偶尔过敏的现象，但没有这次严重。这次全身皮肤都遭殃了，说不出的难受，否则也不会来医院了。我问他既往还有什么疾病吗，他说没有了。我问他知不知道什么东西过敏，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说不出来对什么过敏。反正有时候，吃了不对劲的食物，就会拉肚子，或者起皮疹。他女朋友也一脸茫然，说刚刚烧烤店吃的东西，都不是第一次吃的啊。烤串、金针菇、韭菜、啤酒等都吃过无数遍了。就连烤蚂蚱，也不是头一次吃了。烤蚂蚱？？什么是蚂蚱，我第一次听说。就是蝗虫，烤蝗虫。我无比惊愕，天，这东西你们都敢吃。病人苦笑，说烤熟了都一样。以前吃过一次，觉得不错。这次是带女朋友出来尝鲜的，女朋友不敢吃，他自己吃了几个。别搞不好是烤蝗虫过敏，我跟他们讲。他们不相信，不是说只有第一次接触的食物，或者药物，才可能导致过敏吗？他又不是第一次吃考蚂蚱了，这次算是第二次了。我暂时不跟他们解释那么多，让规培医生赶紧领病人进抢救室。病人一听到是抢救室，慌了。说不就一个过敏而已，怎么还要进抢救室了。规培医生也有疑惑，说抢救室已经满了，没床位了。我说那就拉个轮椅过来，让他坐轮椅上，然后把他推到抢救室里面。不管怎么样，病人要待在抢救室里面，哪里都不许去！规培医生知道我是小心谨慎的人，我话落音，他就飞跑去找轮椅了。我放下手头工作，一起跟进了抢救室。让护士优先处理这个病人，先开通静脉通道，把生理盐水滴进去再说。由于没有床位，轮椅又还没回来，我直接拉了张凳子给他，让他坐下来。然后给他量了个血压。血压 95/60mmHg。我复量了一次，差不多就是这个血压。他这个年纪的成年人血压应该在 100-120/60-80mmHg 左右。由于他刚步入急诊，而且皮肤瘙痒后很难受，整个人有些许躁动，血压应该更高才对。但实际上血压只有 95/60mmHg。很明显，血压偏低了。「这个血压，就是为什么要你待在抢救室的原因。」我跟病人说。普通过敏反应，是没什么好怕的。顶多就是皮肤瘙痒发红，用点抗过敏药物就好了。实在不行那就打个抗过敏针、或者用点激素，肯定能好。但极少数情况下，病人发了强烈的全身性过敏反应，会有呼吸困难，会有低血压休克，这就是过敏性休克。如果抢救不及时，几分钟内病人就会死掉。过敏性休克，是许多病人和医生的噩梦。我无意恐吓病人，但如果我不把病情往重里讲，他肯定不答应乖乖待在抢救室。抢救室很多病人，都是生死一瞬间的。有几个病人已经插管上呼吸机，正准备转 ICU 进一步治疗的。监护仪此起彼伏在报警，病人看了当然会心里发怵。护士手脚麻利，很快给病人吸上氧气。同时给病人打了针，开通了静脉通道，滴上生理盐水。我迅速开了医嘱，先给病人肌注一针苯海拉明。苯海拉明是一种抗过敏药物，普通过敏病人打了这一针后基本能缓解下来。我也希望这一针下去能解决问题。同时让护士准备好肾上腺素注射液，放在病人旁边小推车上。要触手可及。因为病人很可能要用到。我跟病人讲，他的血压已经开始偏低了，搞不好已经是过敏性休克了。只不过由于他年轻，或者疾病还没进展到那个地步，所以他还不会有呼吸困难、心悸、胸闷、晕厥等表现。但现在没有，不代表等下没有。没想到一语成谶。看我这乌鸦嘴。我话刚落音，病人就说胸口不舒服了，心跳很快，想吐。我让护士赶紧给他重新量了个血压。血压还高了一些，100/60mmHg。但是心率差不多达 130 次/分了。规培医生推着轮椅跑回来了，满头大汗。我说轮椅用不着了，赶紧清出一张床，让病人躺床上才行。几个护士也知道病人情况不妙，想办法移了一张空床进来。但心电监护不够用，那就直接用除颤仪吧。除颤仪也可以充当临时心电监护。得加快速度补液。如果患者真的是过敏性休克，那此时全身容量血管一定是扩张的，会显得血液不够用。所以我们得想办法尽快把液体输进去。同时，再打一个静脉通道，两个通道一起补液才行。病人有些挣扎，呼吸急促，说打针痛，还说尿急，要起来去厕所拉尿。我按住他，这时候不能上厕所。要拉就在这里拉。我们拿个尿盆给你，拉在尿盆里。实在不行那就尿裤子上，这不丢人。病人执意不肯，嚷着要起来，就差拔针了。我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了，病人很可能已经有大脑缺氧了。所以整个人比较烦躁，根本不听劝。得想办法尽快纠正休克才行。否则大脑会一直缺血缺氧。规培医生也用力按住病人肩膀。但病人个头跟我们差不多，力气不小。规培医生一头汗，问我，要不要用点镇静药，否则快按不住了。我说病人血压已经低了，已经休克了。如果再搞一针镇静药下去，血压会立即垮掉。就像洪水决堤一样，那就更加棘手了。得用肾上腺素。我得立即把肾上腺素注射液，给病人用上。我喊护士，直接给病人肌注半支肾上腺素注射液。肾上腺素是最强大的收缩血管、激动心脏的抢救药。平时，都是用来抢救心跳骤停的病人。眼下这个病人，没有心跳停搏。但是我认为他是过敏性休克了，抢救过敏性休克的首选药，就是肾上腺素。因为它能迅速收缩病人全身血管，把血压提上来。同时能扩张呼吸道平滑肌、减轻呼吸道黏膜充血水肿，缓解呼吸困难。我开始有些懊恼。我应该一开始就给病人用上肾上腺素的，不应该拖到现在。病情瞬息万变，延误了几分钟，可能结局就大不相同了。但一想到病人来的时候还能走能动，血压也不算太低。直接给用肾上腺素，又觉得有点大炮打蚊子。再说肾上腺素副作用也蛮大的，如果不是病情凶险，轻易不敢使用。就那么一下子功夫，病人不再挣扎了，取而代之的是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呼吸急促、四肢厥冷。一测血压，只有 60/40mmHg 了。老天，真的是休克了。病人一早就休克了，现在属于休克失代偿了。快点，肾上腺素呢。我催促护士。其实护士一点也不慢，肾上腺素就在旁边，拿来即用，不用一分钟。但坏就坏在病人病情进展太快了。上一秒还在挣扎，下一秒直接就软瘫了。脸苍白得吓人，气若游丝。不用我过多解释，病人女朋友也知道目前病情危重了。她直接吓哭了，一个劲问我们怎么办。我示意护士先把她带到抢救室外面，晚点再跟她解释。现在的重点，是想尽一切办法把病人血压搞回来。肌注肾上腺素半支，0.5mg，护士重复了一遍我的口头医嘱。我点头确认。眼前这个护士是新来没多久的，多少有些紧张，我能感觉得到她双手有轻微颤抖。我安慰她，没事的，尽管推针就行，病人还好。但其实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病人进展太快，而我的每一个应对步骤都明显落后了一拍。如果病人真的出事了，我会异常懊恼。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家属交代。而且上面一查，肯定也唯我是问。我大脑迅速飞转，寻思着病人病情为何进展如此迅速。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过敏性休克。首先病人有全身发红、瘙痒的症状，而且明确是吃了烧烤后发生的。时间对得上，就是一个过敏。只不过还不知道是对哪种食物过敏。皮肤过敏之后，病人随即有呕吐、心悸、四肢厥冷、大汗淋漓、脸色苍白。血压直接跌至 60/40mmHg，前后也不过 20 分钟时间。这算进展很迅速了。唯一让我感到疑惑的是，典型的过敏性休克，是发生在接触过敏原 5 分钟内。快的可能几十秒就休克了。而眼前这个病人扛了 20 分钟，似乎并不典型。肾上腺素推完了，我赶紧给病人重新量个血压。按以往的经验，一针肾上腺素下去，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但这次，效果并不好。我一边让护士加快速度补液，一边重新测量血压。但病人血压依旧在 60mmHg 左右徘徊，硬是上不来。真见鬼了。病人意识开始模糊，用规培医生的话说是，病人开始翻白眼了。脸色惨白得吓人，手脚冰冷。不用测量，血压肯定是低得一塌糊涂。这么低的血压，病人能维持清醒才是怪事呢。此时我能做的就是补液、补液、补液，然后打肾上腺素，再有就是用些激素了。但眼下这两条静脉通道补液还不够快，把我急得抓狂。我恨不得把生理盐水直接灌入病人血管。怎么办？我寻思着，得给病人做个深静脉穿刺。在一根大而粗的静脉上，打针放导管。这样补液速度才能指数上升。然后示意护士再打一针肾上腺素，反复打，打到血压上来为止。我抽的一会间隙，赶紧跟病人女朋友大致介绍了病情。考虑过敏性休克，很严重。随时有心跳呼吸停止可能，要有心理准备。赶紧把直系家属叫过来，告病重，签字。要不要积极抢救？要不要气管插管？要不要去 ICU？病人女朋友早就吓蒙了，被我这么一说，更是掩面抽泣。说已经通知病人父母了，正在赶过来路上。她浑身发抖，说要抢救，当然要抢救，尽力抢救。我赶紧回到抢救室，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给病人打了深静脉通道，然后开始快速补液。看着生理盐水哗啦啦地进入病人血管，我的安全感多了一分。病人意识很差，呼唤没有反应了。我赶紧打电话跟主任汇报，尤其提到病人吃了烤蝗虫这个东西。主任同意我的分析，过敏性休克诊断完全成立，烤蝗虫可能是过敏原。他说以前见过一例，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但现在也不是寻找过敏原的时机，管他什么过敏，治疗都是一样的。先把病人稳住再说。刚放下电话，规培医生跑过来喊我。说：病人心跳停了！啊？！我大脑嗡一声响——来不及多想，拼了命往回跑。赶紧心肺复苏，准备气管插管。先插管，上呼吸机再说。我见过不少过敏性休克，有对药物过敏的，也有对食物过敏的，还有被黄蜂蛰伤的。但从来没有遇到过肾上腺素下去，效果不好，并且还发生心跳骤停的。可能是当时年轻，见得少。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我知道，我不能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否则这个抢救没办法进行下去。护士先我一步，已经给病人做胸外按压了。赶紧给他打肾上腺素，直接静脉注射 1 支，我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病人一开始还是有意识的，血压不算太低。我不敢直接给他静脉注射，药物经静脉注射后，马上就会进入心脏的，怕引起强烈的不良反应。但现在病人都已经心跳停搏了，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我没有任何顾及了，直接静脉注射。我需要最快的起效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病人女朋友推门进来了，嚎啕大哭。我让规培医生赶紧把她弄出去，这样太影响我们抢救了。病人心跳停了，呼吸也停了，我用最快的速度给他气管插管，接上了呼吸机。两个护士轮流给病人胸外按压，也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停止按压时病人的心电监护依旧是一条直线。不能停，得继续。我们四个人，轮流上去按压，一共按了快 20 分钟，一点起色也没有，病人脸色依旧惨白。我的心情也冰到了极点，想不通为什么会进展到如此地步。又按了 10 分钟，依旧没有变化。我不敢相信，这么年轻的一个病人，难道就这样死在我手上了吗？一般来说，胸外按压超过 30 分钟，依旧没有恢复的话，那就可以宣布临床死亡了。因为继续按压，也不能起死回生。只会加剧病人身体的损伤而已。但我不死心。病人这么年轻，既往没有基础病，而且只是个过敏而已。即便有过敏性休克，那也是到了急诊室才发生的。怎么能够就这样没了呢？继续按，不能停。30 分钟不行，那就 40 分钟，50 分钟，60 分钟......只要我们持续高效的胸外按压，病人大脑血供不至于完全中断。只要有机会恢复心跳，他大脑就有机会恢复。病人父母到了，他们是本地人，听说孩子出事了就匆忙赶来。他们也吓坏了，要冲入抢救室，被我拦住了。我把发病过程大概跟他们讲了。说是过敏性休克。可能是烤蝗虫过敏。很严重，抢救已经很及时了。但架不住病情进展非常迅速，现在心跳停了，还在抢救，我们还没放弃。病人父母情绪几乎失控，越是这样，我越不能让他们进入抢救室。此时，病人爸爸红着眼睛的一句话。突然惊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