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离开事务所半个小时后，我和海世出现在了一家高档连锁咖啡的店面中。

眼如蜜糖的女子点了一杯加冰的原味咖啡，却没有急着喝。她一只手捏着黑色的塑料勺，另一只手不停地翻弄吸管插入口的活扣，将它打开又合上。

“你是在给咖啡加盐吗？”

什么都没点的我抱起双臂，委婉地提醒她忘记了洗手的事情。

“难道说制作人先生想做我的砂糖？”

海世晃着手中的勺子，稍显慵懒的双眼倾斜着，在室内恰到好处的光线下流溢出暖洋洋的韵味，可瞳孔的焦点却始终锁定在我脸上。

也许是受到了店内气氛的影响，她将白色针织衫的袖子褪到了肘部，露出沾满汗水的柔滑小臂，吹弹可破的肌肤已经因为闷热变得白里透红。

“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比起享受当下的氛围，我更在乎这场闹剧最后将如何收场。

“当然是约会，两人一起好好地大玩一通。”海世用勺子轻轻敲着杯盖，微微上翘的嘴角写满期待。

“原来如此，你和那个人约好在这里见面了？”

“那么我就回去处理工作了，你一个人在这里等没关系吧？”

“喂，干嘛这么看着我？”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她的情绪如同秋冬交替时的气温一般急转直下。脸颊气鼓鼓的粉发女子嘟着嘴唇，丢掉勺子后拧开杯盖，一口气灌下大半杯咖啡，把冰块含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

这种生气的方式，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万幸的是，身为学院出身的魅魔，要我理解异性的想法并不是什么难事。

一个多小时后，天使之城海滨浴场的沙滩上，出现了两个穿着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身影。

黏糊糊的白色针织衫女子，与皱巴巴的黑色工作装男子，脚踩高跟鞋和皮鞋，相互搀扶，步履蹒跚地挪向翻滚的白浪。

“……真是个好提议啊。”

从遮住额头的手掌边缘看出去，太阳强烈的炙烤之下，所有平滑的表面都反射着超新星般的光亮。魅魔虽然不像吸血鬼那样畏惧阳光，归根结底也还是夜之种族的一员，暴露在这样的日照之下，简直是酷刑一般的折磨。

至于旁边这个不挽着我的手臂就根本站不稳的家伙，则干脆紧闭双眼，任凭汗水从脸上滑落。

“快醒醒，已经到了。”

清凉的海水沾湿脚面的瞬间，海世猛地睁开眼睛，跳起来甩开我的手向前跑去，没两步就啪唰一声面朝下地摔在水中。随着海浪缓缓退去，深棕色的沙滩上仿佛出现了一只粉色的水母。

眼看着下一波浪涛已经涌来，海世却依然一动不动，感到有些担心的我急忙上前，俯下身查看——

当我意识到这是某人的小把戏时，早已避之不及。两只沾满了湿润沙土的手在我的脸上来回搓揉，甚至伸进了衣领中。一番动作激烈的“化妆”过后，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同样脏兮兮的脸。

“哈哈哈哈哈~~快看快看~~泥巴怪人~~”把我变成泥巴怪人的罪魁祸首，坐在沙滩上开怀大笑。

“你这家伙，不是也一样全身都是吗？”

“什么~我已经被泥巴怪人玷污了~~”

“到处乱抹的捣蛋鬼明明是你啊！”

附着在皮肤上的湿润细沙沁出丝丝的凉意，环绕身旁的潮鸣与海风诉说着洋流带来的消息，满身脏污与不顾形象的大笑也完全无法掩盖海之女神的魅力。

我伸出手，托住海世的脸庞，用拇指温柔地为她擦去颊上的泥沙。海世半睁着眼睛，静静地凝望着我，眼神中满是沉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正在缩短，彼此的呼吸渐渐清晰，几乎要盖过海潮接近的声音——

——最终当然还是大海更胜一筹，不仅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和劈头盖脸的浪涛证明了自己的强大，也冲去了我和海世身上的泥沙。彻底变成落汤鸡的两人，坐在漫过大腿的水中，发自内心地笑着。

“你那件厚的要命的上衣，为什么不脱掉？”

稍稍冷静下来后，我指着海世已经滑到了肩膀以下的针织衫问道。

她果断地抓住衣服下摆，一口气将因为吸饱了水而变得沉重的上衣提起，从羊毛中挤出的水瀑布般滴下，流过海世柔嫩的侧腹。清澈的水珠在拥有绝伦曲线的胴体上跳跃，途经迷你又可爱的肚脐，在平坦的小腹处短暂汇集后回归大海的怀抱。

不过，当我将视线稍稍上移之后，平静的心情很快就转变成了疑惑。

可以微微看见肋骨线条的位置上方，是一对宛如维纳斯的完美曲线，涵盖了黄金比例与人类所追求的原初的美感，并且没有遮蔽其上的碍事布片，神圣的峰顶即将与大海初次见面——

“——你给我穿上这个。”

这次我的反应终于跟上了事情发展的速度，眼疾手快地脱下上衣后，我一把扯掉了还套在海世头上的针织衫，接着为她披上西装外套并迅速搭好扣子，整套动作在没有被周围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完成。

“我还以为制作人先生会帮我把那件套回去呢。”

“被水泡成那样只会感冒吧？虽然我的这件也好不到哪去就是了。”

“真是体贴又周到的好男人，满分哦满分~”

海世倚靠着我，慢慢从水中站了起来。

“看呐，海的对面，是什么？”

向着她手指的方向，我抬头望去，可就算是在恶魔的视野中，海平面上还是什么都——

“——其实有什么都无所谓了。”

耳畔响起了令人意乱情迷的轻语。

而在脸颊被吻上的前一刻，我用手指按住了那对晶莹的唇。

“该回去了，时间是有限的。”

我深知自己的这句话有多么不合时宜，但只有这样才能把我和她从这场海的幻梦中拉回现实。

转过头时，面前是决堤的泪水。

海世不顾形象地大声哭泣着，完全不见了先前欢愉的模样。

在她的哭声中，我全然不知所措，从耳膜到发梢，从指尖到双脚，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不知何时，曾不可一世的太阳已经被浓厚的乌云遮挡，沙滩上的人群不再熙熙攘攘，温和的海浪开始面露凶相。

随后，海之女神的号哭化作暴雨，冲垮了梦与现实的分界线。

顶着撕裂心神的狂风与破碎的豪雨，我将海世带回了车内，艰难地行驶了近三个小时，终于在其他人早已离去的傍晚回到了事务所。

而站在办公室门口等着我们的，是面无表情的大和田。

“那个、前辈，我——”

翘了几乎一整天的班，还把公司的商品带到海边，搞得两人都湿漉漉的，我已经做好了被大和田好好训上一顿的准备。

“——毋需多言，后辈。十分感谢你替我把这件商品抓回来，这本该是由我亲自做的事情，浪费你的时间在她身上真是抱歉。”

出乎意料的是，大和田一上来就对我表达了感谢。

“至于你，天宫，你需要为你在罢工期间，让事务所和合约方蒙受的损失负起责任。”

脏污的眼镜片后方，红发的资深制作人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尖锐眼神。

“等一下、海世你不是什么新人，而是前辈手下的？”

我看向身侧紧紧搂着我手臂的女子，她现在的表情就像是吃下了一整只苦虫。

“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就是大和田最喜欢的那个后辈啊。”

调整了两次呼吸后，海世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话语。

“本来不打算介绍你们给彼此认识的。”

大和田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就好像她的认知中从来没有意外二字。

“不过既然有这么个机会，了解一下对方也好。天宫，这个是我的后辈，非常值得期待的新人，有两个手下；后辈，她的全名是天宫海世，我目前唯一的商品，天使之城最畅销的偶像，事务所百分之七十资金收入的来源，偶像界的常青树，占据人气榜前排十年不倒，所谓‘流水的红人，铁打的天宫’，正是你身旁的这位。”

大和田如数家珍地逐一列举着海世的头衔，而我听到一半时，忽然想起了在第一次带莓花试镜时，那个中学生提到的“海世小姐”。

也就是说，我带着一位超级有名的偶像、公司的大半资产，在烈日与暴雨之中趟了个来回，还差点和她发生了不可描述的事情，光是想想就令人寒毛倒竖。

“那么，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处理。天宫，你摄影用的衣服去哪了？”

“啊，那件的话，在我的车里。不过它现在可能有点——”

“——没关系，有人能复原它。时间也不早了，我现在去跟你把它拿回来，栗原还在训练室等你，照这个天气恐怕你还得去接一之濑。说起来，你有替换的衣服吗？”

“好的，先来我的办公室，我找一套给你换上，可千万不要感冒了。”

听久了大和田的唠叨，我已经能从那几乎没什么变化的平淡语调中，分辨出相对温和的部分了。

我和海世跟在跟在大和田的身后，一言不发地走向她的办公室。雨水咚咚地击打着窗户，回响在走廊内的却只有三个人的脚步声。

突然，某个柔软而冰凉的物体勾住了我的手，我下意识地看向海世，只见她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头发濡湿、眼眶红肿、脸上挂着水珠，但那份笑容却仿佛暴风雨过后的晴空。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手攥在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