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天没排便,胸口堵挺,四五个月内瘦了十多斤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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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小学微信群的公告说罗望弟、罗闻弟同学的母亲刘雨竹去世了。2021年1月24日的“大夜”,全班计划24日上午去祭拜,“有时间参加的同学,请于上午10点在桐梓坡车站集合后一起去周家咀”。

我出身农村,在外读书工作40多年,加上父母早逝、祖屋典卖,回家乡的次数屈指可数。加入小学微信群后,同学们常有红白筵席相邀。回家乡坐到同学家的院坝里,眼见廊廓依稀、山水似旧,人生好像转过一个大圆圈又回到原点,往往悲欣交集。

而关于罗望弟、罗闻弟这两位女同学,我记忆最深的,还是她们有一个闻名乡里的疯子母亲。

原来,那个疯子的名字叫刘雨竹呀。

我的小学是一座寺庙改造成的。

寺庙大门的三门殿,改成了三间教室。教室里的课桌和长凳,都是寺庙拆下的大廊柱做的,刻着歪歪扭扭的字和分割线。黑板上有许多斑点,露出了白石灰的底子。

进殿后的院坝里,排着两组花坛,花坛里植着三株山茶花、两株石榴和一棵芙蓉树,左右两间厢房也改成了教室。从居中的宽石阶上去,原是寺庙的天王殿,现在是教师办公室和教师宿舍。办公室是敞开的,没有分隔,时常有犯错误的同学站在天王殿里罚站。

天王殿后面有更宽阔的石阶上到大雄宝殿,左右有许多间厢房。左厢房住着高瘦的游大木匠,右厢房住着矮胖的陈大木匠。

“大木匠”是专做粗活的木匠。陈大木匠是游大木匠的师父,二人业余时间帮人做棺材,我外婆的棺材就是他们做的。平常,他们还在我爹的煤厂里砍厢木——就是支撑煤矿巷道用的木头,不是什么技术活儿。

一个学校都见不着菩萨的影子。一次,篮球滚到了操场坝外面的水田里,我下田去捡拾,抱球往回走时,踩上水里的一截青石滑了一跤。刚站起来,一个菩萨的面相暴露在我眼前,原来菩萨被掀到水田里了。那尊菩萨的发髻缺了一块,是农民的犁铧刮掉的?还是有人故意敲坏的?这让我思考了许多年。

冬天,空阔的寺庙里十分清冷,学生们在课间最爱玩的活动是“挤爆幺乖”。一排人背靠教室后墙,往一个方向挤。赤脚的、耳朵和指头长了冻疮的、挂鼻涕烂了鼻尖的,都挤得满头大汗。谁被挤出了队列,那人就是“爆幺乖”。“幺乖”在我们这里是“乖宝宝”的意思。

这么玩儿,难免发生事故。因为教室后排还放着快二十个竹背筐,是拿来装猪草、牛草的。一次,一位梁姓同学被挤到竹背筐上,手指插进竹筐眼里,就折断了。

有时,竹筐里还放着同学背来的弟弟妹妹,大多因为家里无闲人照顾婴幼儿。在我们班,罗望弟和罗闻弟经常背弟弟来学校。她们的邻居古木贵说,姐俩的妈妈是疯子,发病的时候不管孩子。

罗家小弟眼睛圆圆的,小脸胖嘟嘟的,只有一两岁的样子。他坐在背小娃娃的细竹筐里,只有胸口以上露出来。大人怕他受伤,在竹筐边沿镶了蓝色棉布,他的两只手在背筐边,一刻不停地做“虫虫飞”。有一阵,同学们学唱《火车向着韶山跑》,弟弟学会了里面的“呜”和“嗨”的发音。从此,他便不分时刻地在教室里发出有趣的“呜呜”或“嗨嗨”声,还一个人嘎嘎大笑。

罗望弟、罗闻弟是全学校最漂亮的女孩子。她们的爸爸是国家工人,常在城里买回各色花布。她们的妈妈是地主子女,针线活不错,能给她们做小裙子、小衬衣、列宁服。那些裙子上绣着花边,衬衣镶着蓝色布条子,和画报上的海魂衫一个样。

从一年级开始,老师就安排罗望弟、罗闻弟坐一张课桌,其余的课桌却是男女混坐。二年级秋季分配座位时,我突然站起来对班主任潘吉昌说:“大叔,我要和穿花裙子的罗闻弟坐一排。”

潘老师愣了一下,然后将手里的粉笔头向我扔来,呲着牙大声骂:“你给老子想啥呢!”

1977年初冬,一个穿长皮衣的推销员来到我家,用一台编制草绳的机器换走了我家的全部积蓄,顺便送了一袋大白兔奶糖。吃奶糖时,我悄悄留下一颗,预备到学校给罗家小弟吃。

星期一,弟弟没有来。星期二,弟弟还是没有来。我在操场边摸出藏在夹袄里的大白兔奶糖,发现糖已经润湿了。我很想去问问罗望弟姐妹俩,为什么没背弟弟来学校。

到了星期三,连罗望弟和罗闻弟都没有出现在教室里。课间操的时候,古木贵凑到我的耳边说:“弟弟被他妈妈鲊来吃了,生日待客吃的呢。”

“鲊”是蜀南地界的一种烹饪工艺,和贵州等地的酸鲊工艺截然不同,更类似于时下的粉蒸菜品。

我不是很相信,可是再过一星期,罗家姐弟依然没有出现在学校里。一天放学时,我滚着铁环追上古木贵,说要去看看那个女疯子。

我们站在远离周家咀院子的堵水田(有储水功能的大田)的田埂子上,古木贵指着院坝里的一个妇女说:“就是那个疯子婆娘。”

那时,疯子正从院坝里端什么东西进屋,我只看见一个长发披肩的瘦削背影。

微信蜂鸣又响起,一个昵称为“云淡风轻”的人说自己是罗望弟,请求加我好友。我点了接受,一段文字便急不可待地跳出来:

“铁环王你好,还记得那个穿花裙子的女孩子吗?44年没有见面了。母亲临终说一些旧事,又听古木贵说你在搞写作,因此请你一定在23号前到周家咀,我把我家里的故事给你做写作素材。”

其实,在接到公告时我就开始焦虑了,犹豫着要不要去祭拜。虽说传统教育告诉我们“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可对一个杀孩子的母亲,我心里没有勇气,也不能释怀。

夜里11点,我躺上床才给罗望弟回信,说自己第二天上午回去。原以为决定了就可以安心睡觉,没想到辗转反侧数小时,天亮了才迷迷糊糊入眠。

上午10点,我赶到周家咀。

村道离院子还是隔着那一段堵水田的田埂子,仔细看,过去铺满田坎的铁笕草已经不见了,田坎用水泥硬化了。堵水田里芜杂地立着再生稻的茬子,一只青庄独自在浅水里搜寻食物,它并不怕人,我经过也不飞。

下车时我就注意到,周家咀院子没有高挂飘扬的“望山钱”。不挂望山钱,说明逝者家里没有请“装牛匠(做丧事礼仪用品的匠人)”,预计也不会做什么道场。这样简约的丧事,我倒是第一次见。

走入院坝,只见古木贵提着一只热水壶从院子的另一头走来,我们互相打过招呼,他开始大喊:“铁环王老表来了!”

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从大门里出来,古木贵介绍说:“这就是罗闻弟呀!”接着,又有一个女人出来,古木贵还来不及介绍,我抢着说:“这个是罗望弟。”

堂屋里,果然没有设置灵堂,一具单薄的躯体躺在堂屋左侧的门板上,脸上盖着一叶黄纸。我接过古木贵递过来的三柱香,对亡者鞠了一躬就插在香座上,然后回身接过罗望弟递来的茶盅,到一旁的四仙桌旁坐下。

俩姊妹坐过来,与我客套寒暄了几句,之后罗望弟把手里的一本杂志递给我。这本杂志封面有某历史文化研究会2019年出版的创刊号,我拿眼神问她什么意思,她说:“你看看目录第71页《他曾服务于驼峰航线》,那里面介绍的就是我外公。”

我忙埋头仔细阅读。这篇文章不长,说的是一个名叫肖涤新的人,1931年参加川军航空学校第二期培训,毕业后任命为上尉飞行员。1937年抗战爆发,他编入中央空军第33侦察机队,参加长沙保卫战,击落日本敌机一架。1939编入轰炸机大队,1940年因眼疾,改任成都空军军士学校教官兼任飞行大队大队长。1940年至1942年,肖涤新回到老家,动员上万民老乡到成都,负责太平寺机场和新津机场的基建工作。还先后担任云南陆良、昭通航空站站长,一直为陈纳德的“飞虎队”做地勤服务。

我一口气读完才抬起头,罗望弟说:“是我亲外公呢!外公被镇压后,外婆把我妈抱养给了她后家兄弟。我妈随了舅舅的姓,把肖雨竹改为刘雨竹。”

“你再来看看这是什么?”罗闻弟拉着我的手到挺尸板前,揭开被盖的一侧,只见亡者右手腋下放着一个泛黄的白布包裹。

“里面是我弟弟,就是我背到学校里去的弟弟。”

罗望弟说,1977年农历冬月廿五,是她父亲的生日。

那时,她父亲平常每月会给家里20元生活费,足够一家人花。但进了10月之后弟弟生了病,整夜地咳。院子里的老人说是百日咳,村里赤脚医生也说是百日咳,可吃了药也不见好。到了冬月,弟弟生病把家里的钱都花完了,父亲生日的前两天,母亲就开始为没钱割肉打酒发疯着急。

“她让我同她一起去跟邻居借钱,走完一个生产队也没有借到。回到家里坐一阵,想起爸爸喜欢吃豆花,于是独自抱着一只升子(木头量具)出门去借黄豆子,隔半天,远远地见她恹兮兮地走在田埂子上。近了,见她的怀里抱着的是一只空升子。”

冬月末的一个星期六,姐妹俩夜里就没有听见母亲屋里有弟弟咳嗽的声音。星期天一早,她们和往常一样,欢欢喜喜去5里外的桐梓坡车站迎接父亲回家。临出门时,母亲递还给了她们一人一只烤红薯。

临近中午,她们才接着父亲。同父亲一起下车的还有他的一个战友,他叫任世平,山东人,在新疆工作。他们一行人匆匆往家赶,回到家,母亲站在皂荚树下欣喜地等待,四仙桌上已经摆好一木盆葱香鲊肉,一盆白水寿面,一碗鱼香激胡豆,一盘油炒干胡豆,一碟臭豆腐,一碟摊豆豉。

闻着香喷喷的饭菜,父亲和战友没有洗手就上了桌。他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从城里买来的“戎春牌”瓶装酒,一边回忆着以前参加抗美援朝战斗时的旧事。

一桌子菜吃得干干净净,父亲醉了,任世平却一点也没有醉。父亲上床休息后,姐妹俩缠着任叔叔讲故事,直到天黑了下来,屋里点上了煤油灯,父亲才拍着脑袋起了床。

母亲又往四仙桌上摆菜,父亲手持筷子突然问:儿子在哪里?这一天,大家都把他给忘记了。当几双眼睛望向母亲时,她站在闪烁的灯影里默不作声,之后大家立即在屋子里四处搜寻,不见人影,父亲连续问了数遍后,她还是一言不发,像傻子一样站在屋里。最后,父亲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如此,她才轻轻地说出一句话来:“我忘了,忘记弟弟到哪里去了。”

无奈,一家人把自家的旯旮角角搜了个遍,又去院子里的阳沟、茅厕及附近的水田沟渠寻找,终是一无所获。天亮后,搜查范围进一步扩大,遍布每一户乡邻。

到了下午,一个村子被搞得鸡飞狗跳。他们还砸烂了“仙婆”家的神坛,因为罗望弟告诉父亲,弟弟生病时,母亲带他去马脸仙婆家观过“花”(传说可治病的迷信活动)。父亲认为儿子失踪与搞迷信活动有关,差点搞到要火烧仙婆神坛的地步。村干部赶来劝阻,他们才停止了放火,却把村干部揍了一顿。

连续两天,罗家姐妹的母亲刘雨竹就坐在屋檐坎上的竹凳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丈夫几次要打她,却被战友紧紧抱住。姐妹俩跟着大人四处奔波,没有吃任何东西,看到父亲和任叔叔在幽暗的堂屋喝酒,她们哆嗦着走过去,向任叔叔要酒喝。

火辣辣的液体流进了喉管,罗望弟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之后,她突发奇想,央告父亲去找仙婆“观花”:“也许她知道弟弟在哪里呢?!”

屋里的空气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才吐口,一行人又往仙婆家去了。好在脸色苍白的马脸仙婆“不计前嫌”,她在砸烂了的神坛前作法,过了许久,闭着眼长叹一口气:“你们把弟弟度化了。”

罗望弟心里不明白,追问:“我们怎么把弟弟度化了?”

仙婆微微开眼,冷冷地说:“你们把他吃了!”

过完生日的第三天,罗父和任世平一人牵一只小手,把两个女儿领到了新疆。任世平是建设兵团的后勤干部,他到四川来并不是为了给老战友过生日,而是奉命到川南的三线兵工厂验收装备。

“任叔叔最初参军也是在解放军枪械修理所,还做过我父亲的一年徒弟。后来任叔叔去抗美援朝前线立过许多战功,回国后就去了新疆建设兵团,父亲则回到家乡的农机厂。”罗望弟说。

她们父亲到新疆建设兵团后,做回本行,成了枪械所的一名技师。离开妻子刘雨竹后,他终生未娶,只每个月按时往四川老家寄钱。他独自抚养两个女儿念完大学,她们一个成了人民教师,一个做了石油工程师。

2008年,罗父去世,享年78岁。

在去世的前两年,他开始怀疑当年马脸仙婆的判断,然后自责,再后来就责怪两个女儿。他经常自言自语,说就算刘雨竹有神经病,也不能对自己的孩子下手,“正宗屠夫也做不出来呀,杀过7个人的任世平也没这胆呀!刘雨竹绝对是被冤枉的。走,我们回去审问马脸仙婆”。

那时候,已经卧病在床的他一把扯开鼻氧管,一只脚刚落地就接不上气,忙缩回病床上,让人赶紧接上氧气。

其实,罗望弟何尝没有过“母亲是被冤枉”的念头?只是这念头触发的胃痉挛疼痛,阻断了她的思考。罗家姐妹俩,大半生都在刻意遗忘这件事,这两个人。

在那些被罗家姐妹刻意遗忘的日子里,她们的母亲刘雨竹固执地用一年四季的包裹剥开她们结痂的记忆。她后半辈子对酱菜无比执着,丈夫带着女儿去新疆后的最初30年,她不胜其烦地邮寄酱菜,有土陶罐盛的,有玻璃瓶盛的,有塑料袋塑料瓶盛的。

可她并不知道,无论是丈夫还是女儿,任谁接着邮递员递来的包裹,转身就会投到远离住所的垃圾站里。

罗望弟讲述的时候,古木贵一直在关照着刘雨竹面前的香火和油灯,他往灯碗里注满油,转身坐到四仙桌旁,叹息一声道:“因为弟弟这件事,你们一家人都苦!”

“自从你们三爷子走后,罗叔叔每月把钱寄给我爹,刘嬢嬢就在我家生活。她有半年多没有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回屋后,也没有见她亮过灯。她说话后,就去旱地里种了胡豆、黄豆、七星椒,开了一片小麦地(这些都是做各种酱菜的原料)。开春后,她做胡豆瓣酱;立夏了,她做盐麦酱;立秋后,她又做水豆豉;刚立冬,她就做摊豆豉、臭豆腐。一年四季,人们隔着一块堵水田都闻得到院子里的酱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是酱坊。”

小时候,古木贵禁不住盐麦酱的诱惑,就用手指去蘸酱缸里的麦酱吃。有一次被刘雨竹发现了,拿一根竹竿追了他几山几坳,吓得古木贵以后回自己家吃饭都得等她吃完走了,才能悄悄潜回去。隔了好一阵,刘雨竹才忘记了这事。

“她在我家搭伙吃了30年饭,我就见过她做了30年酱,可我们家就没有吃过她的酱菜。你们倒好,把她种的、做的、千里邮寄的酱菜,竟然都扔了。”

这话说得直白,我看见罗望弟尴尬地卷着书页,罗闻弟也红了脸。可古木贵并不在意,他瞥见指路灯的灯芯头结了花,就蹲到停尸板下拨弄灯芯,继续说:“罗叔叔邮寄的生活费,哪里是做了生活费呢?大都是刘嬢嬢拿去作邮费了。”

邮寄包裹时,刘雨竹会对邮递员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包裹在半途中坏了。她甚至担心乡里的邮递员会偷食酱菜,因此常躲在邮政局外面偷窥,直到邮政局关了大门才离开。

冬日的天色黑得早,屋子多年不住人也没有通电,室内幽暗如夜。停尸板下的烛火明灯把我们几人的身影投射到半空,高高地贴到墙壁上、瓦顶上,像一只只蛰伏的蝙蝠。

“你们先去吃饭吧,我在这里照看着。”最后,古木贵打破了一屋的沉默。

这次回来,罗家姊妹俩的确没有计划大操大办母亲的丧事。她们给了古木贵一些钱,说好将简单的丧事生活安排在古木贵家里,等待明日就送去火化。

古木贵家的两对儿子儿媳都在温州务工,老夫妻在家带着3个孙子,还要照顾罗家丧事饭食,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我原本预备当晚回家住的,看见如此冷清的丧事场面,当即决定留下来,一起为刘雨竹守夜。

饭后,我回到罗家院子,遇到两个电工来牵线搭电。古木贵瞅着这空档去吃饭,我和罗望弟端了两只竹凳坐在屋门口,一边顾着丧事香火,一边看戴着头灯的电工布线。

我给电工散了香烟,问:“你们白天怎么不来呢?”

一个电工说:“吃饭时才接到古木贵喊接电呀。”

另一个电工透着一嘴的不满:“我们也是头一次遇见这样子办丧事的呢!寻常人家,死人还没落气时,搭电的、搭棚子的、摆坝坝宴的早一并联系了,人刚落气,装牛匠、阴阳、道士、茶水师都到了场,哪像这个场合,烟不烟茶不茶的。”

我“噗”的一声笑起来:“两位师傅的烟我负责给你们不歇烧的粉起,我抽一支你们就抽一支,保证你抽得嘴麻。茶嘛,古木贵吃过饭拿来茶盅就给你们泡起,喝了浓茶,回家睡不着觉,到床上翻来扳去的,被兄弟嫂骂了可不要怪我。”

两个电工嘿嘿笑一声,我转身给朋友打电话。他家开了个商店,叫他马上开车送香烟和茶叶来。两个电工一旁听着,方不闲话。

电工在堂屋里布了1盏灯,在院坝里和进院子的路道各布了2盏灯,整个院子一下子明亮起来。电工师傅忙完坐下来喝茶,刚喝两开,朋友提着一只大塑料袋子进了院子。

我上去接过袋子,开了一条香烟,送电工师傅一人一盒。朋友去祭台前烧过香行完礼,便问罗望弟她们一些“几时回来的”“伯母几时过世”的客套话。

罗望弟一一作答。原来,两姊妹已经回乡半月了,一直在医院里陪护。我很好奇,近半个世纪不见面的母女,见面时该是什么情形,就问:“与刘嬢嬢四十多年不见,你们见面时互相认识么?”

罗望弟没有理我,却问一旁的朋友烟、茶多少钱。

院子里涌进了白雾,古木贵去家里提了一个柴炉子生上火,4个儿时的同学就在堂屋里烤火,听罗望弟继续讲述她家的事情。

她说自己是1月9日接到母亲住院的通知的,那天她正在给党校的递进班干部上课,一整天都五心不做主,犹豫着是否回来。她还想过委托养老院处理后事,但是当天夜里,她第一次梦见了母亲,“我梦见她坐在屋门口的竹椅上,对着阳光,往一条花格的确良裙子上绣蝴蝶”。

第二天,罗望弟把养老院的通知和自己的梦都告诉了妹妹。电话里,罗闻弟迟疑着说自己上一夜也梦见母亲了,梦见她飞针走线绣一只白蝴蝶。蝴蝶展着翅膀在她手里正要飞,可屋檐瓦上顷下一注雨水,蝴蝶的翅膀就浇烂了。

“我们在电话里说着自己的梦,哭了起来,这是我们第一次为母亲哭,也是我们第一次打开心扉想起她,然后我们一致决定:回家照顾她。”

到医院见着母亲时,她正在睡觉。医生说她得的是骶骨肉瘤,刚打过吗啡。到了半夜她才醒来,在白炽灯下,她睁开眼睛缓了一阵,就准确地叫出了姐妹俩的名字。然后她问:“罗兰呢?”

见姐妹俩低头不语,母亲闭上眼睛,轻叹一声:“多么强壮的小伙子呀,怎么比我还先死呢?”

然后,她就开启了对琐碎往事的回忆。

刘雨竹18岁那年的4月,地主婆娘笑眯眯地带着一个退役军人到她家的茅草屋里来。

这个地主婆娘就是刘雨竹的亲生母亲。她的丈夫肖涤新在运动中被杀,她只好带着刚满10岁的女儿来到山坳上的这个茅草屋投奔兄长,恳请他收养。

这次,一身补丁的地主婆娘再次到来,是为了给亲生女儿说亲。她嘴里不停地嘀咕着这个名叫罗兰的军人的好:孤儿、三代赤贫、退役志愿军,现在是工人。最后,她恭敬地请兄长拿主意。

养父拿眼看刘雨竹,嘴里还没说出话来,刘雨竹自己就大声抢着说:“我愿意嫁。”

养父低下头,口齿不清地嘀咕,意思是地主婆娘当年嫁人时也是嫁军人,还是一个啥抗日军人,最后还不是让人敲了砂罐(枪毙)。若这次再让刘雨竹嫁退役军人,他担心她会有一样的命运。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地主子女是否可以高攀志愿军,他得去请示大队干部,请示公社干部。

日落时分,养父领着干部们进了茅草屋。干部们一边查看证件,一边盘问罗兰为啥要娶刘雨竹,“为啥看上了一个被镇压的反革命分子的子女?”

罗兰并不慌乱,说肖雨竹——现在的刘雨竹——是反革命分子肖涤新的子女不假,可党的政策他是分明的,讲不唯成分待人。刘雨竹穿一身破烂衣服,灶台上的食物是菜叶拌糠,床上是破被子、烂草席,“这像一个地主子女过的生活吗?”

罗兰一边说,一边给屋里的人敬纸烟。干部们吸完半支烟,完全认可这种说法,又讲阶级斗争讲得口干舌燥。后来,罗兰从黄布挎包里掏出3盒纸烟分给干部们,一个干部立刻从裤腰里掏出一枚公章,在申请书上按了红印。

刘雨竹说:“那晚上,我和地主婆娘睡一张床。天亮醒来,我发现自己卧在地主婆娘怀里,一双手缠在她的脖子上。”

即使被病痛折磨得呲牙咧嘴,刘雨竹也不要医生再给她注射吗啡了。问她为什么,她说怕自己睡着了,女儿们又跑了。像是怕话说不完一样,刘雨竹一刻不停地讲述着过去的事,有时逻辑清晰,有时混乱。女儿们困一觉醒来,她脸上泛着红光,还在讲:

“我是1940年12月22日出生的。”

“小时候听地主婆娘讲,她男人肖涤新原是个飞行员,回家养病时正逢收租季节。那时还不是地主婆娘的我妈,和她哥、她爹担着稻谷去他家交租子。长得漂亮的她,一眼就被肖家少爷相中了。”

两人结婚后,美国飞机要来四川,肖涤新就被招去筹建飞机场。他在县里召了上万人去成都修飞机场,每人给一块大洋、一斗糙米。

罗兰父子就是那时被招去的。当时罗兰刚满12岁,他爹眼馋大洋和糙米,就把他也捎带上了,可到成都不出两月,罗兰爹就被飞机碾压死了。罗兰告诉过刘雨竹,他爹像一只饼摊在碎石路上,也不见血,血都碾进了地缝里。

其实,罗望弟也曾听父亲讲过当年他们到成都修飞机场的事。罗兰父亲死后,肖涤新厚葬了他,还把罗兰调到军械队学技术。后来,罗兰在解放战争中被共产党的部队俘虏、留用、入党,也是他学的军械技术做了良好背书。

回望过去,罗兰想要报恩,所以退役回乡后,他四处找寻肖涤新,却发现他早已不在人世,家人也都陷入困境。于是,他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毅然决然地娶了恩人的女儿刘雨竹。

刘雨竹彻夜不眠的兴奋保持不过一周,剧烈的疼痛就让她的筋脉暴突在长满斑点的皮肤上。一天,刘雨竹喊自己要死了,说她想死在罗家的老房子里。

女儿们商量后,尊重她的意愿,就把她从医院送回了家。到家后,她又说不想死在床上,怕死了灵魂背不动大木床,因此一回家就睡在了门板上。

刘雨竹躺上门板,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清醒时,她就说自己与丈夫罗兰在一起的年月。一年一年、一件事一件事地说起。接着又讲姐妹俩的成长,也是一岁一岁、一件事一件事地讲起。糊涂时,她指挥两个女儿给自己擦洗指头、擦洗耳朵、擦洗鼻尖和嘴角,说上面沾了肖涤新的血,腥臭得狠,来回擦了四五遍,还是喊腥臭。

如此想来,她的精神应是在那时受到了极大的创伤。

一天下午,昏睡的刘雨竹突然睁开眼睛,指着悬在屋梁上的大竹筐喊:“弟弟睡在竹筐里好吵呀。”

罗望弟和罗闻弟望向屋顶,果然看见横梁上挂着一只细篾竹筐——那是避免鼠害存放种子的家什。再转回头,刘雨竹已经断气。

就在姐妹不知所措的时候,古木贵回来了,他急忙找了一根竹竿捅开屋顶的几匹盖瓦,放魂升天,又去烧落气钱、放落气炮。等他忙完这一切,罗望弟才把母亲临死前说的话告诉他。

古木贵很吃惊,他从屋里搜出了一只长木槎去槎竹篮,木槎竟然“嚓”的一声断成了两截。后来,他把四仙桌搬到篮子下方,又加了一只木凳站了上去。

姐妹俩仰着头,望着古木贵取下篮子后,表情变了。等罗望弟抢到竹篮子一看,弟弟果然在竹篮里。

1月24日一早,殡葬车来到周家咀。工人师傅把刘雨竹和弟弟放进了同一只袋子,罗望弟、罗闻弟也跟着上车。

我和古木贵表示愿意陪她们去火葬场,但姊妹俩异口同声地拒绝了,说让我们好好休息。结果遗体火化后,二人携带骨灰盒直接乘飞机回了新疆。

刘雨竹的“大夜”仪式免了,20位预备参加的同学就把份子钱凑在一起,在桐梓坡的“鸿运大酒店”会了一顿餐。本地的特色鲊菜当然是一盘接一盘地上,只是这次吃,大家的心里不再有一些隐忧。

同学们谈论起1977年的那个冬天,刘雨竹在丈夫罗兰的生日宴上究竟鲊了什么肉。相对靠谱的分析是,她鲊了一只兔子,或许是野兔,或许是别人家的家兔。

2021年入冬后的一个傍晚,我正走在下班的路上,“云淡风轻”又在微信上问我:“还没有写好我家的故事呀?”

我答:“没有,不知道咋个写起走呢。”

“云淡风轻”说:“现在不是讲庚继红色血脉吗?一个抗日英雄,一个志愿军英雄,人物和主题都很好呀。”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题图:电影《幸运是我》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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