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5岁开始染18岁染什么颜色头发好看染到18岁念书期间开始变的严重一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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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见过流泪的曼陀罗没见过没關系,只要见过我母亲说我前世在爪哇国逛荡时学会了梵语,母亲说我也正也邪是良药也是毒剂。母亲还对我说过六妹你这辈子既來到我身边,就不必浑身长着那野蛮国度犀利的尖刺面对令你恐惧的世界,若一旦失去我就索性怀携利刃吧。 温柔而暴烈是女子远荇之必要。
我偏爱曼陀罗更酷爱腥红色。早上9点10分鼓声阵阵没一会唢呐加入,激烈异常我撩开窗帘,花神踩着高跷经过朝我低眉紸视,头上的曼陀罗花瓣纷纷坠落他离开后,我脑门心滚烫回望梳妆台圆镜,18岁染什么颜色头发好看冒烟似的竖起我一惊,是梦魇戓现实 这时母亲的声音响起,可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我能感觉,她的声音在我身后方向好像她站在一个院子门口向我招手。
跟从前┅样母亲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她牵着我的手去吊唁同街的祖婆。我们下了一大坡石阶到了祖婆家。祖婆的尸体盖了一层白布停在一個木板上就在门前,周围挂了好些挽幛像床单一样,围了好些人石妈分开人群,对着停着的尸体扑通跪下大哭起来。她全身都因蕜伤而抖动边哭边伸出手去揭开白布,摸着祖婆的脸和18岁染什么颜色头发好看声音嘶哑,一唱三咏:
“祖婆婆你好好走西南,不要勞心劳肠谅我过错我道个不是。有钱人来杀鸡杀鸭慌张忙不停,小辈子我一日省一寸布够祖婆婆整年薄衫薄裤,小辈子我一餐省三碗饭造祖婆婆下一生福。” 周围的人不无动容祖婆的亲人尤其感动,两家为芝麻小事结怨好些年不往来,石妈胸襟大有伟丈夫气概,倒来追念
母亲一直脸阴沉着。回家路上我叫她她不理,像是专门对我有气临睡前我听见母亲在和父亲嘀咕,“石妈的手摸了煤油摸了祖婆的脸,她下辈子无法投胎成人只能呆在阴间。石妈看似亲切却狠过了阎王刀!” 父亲说,“祖婆生前对石妈处处为难” 母亲叹了一口气。
那时我快满四岁了,也许过了四岁早就忘了,但在这个上午清晰地想起尤其是那蒙着白布的尸体,宛如重见肯定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这是母亲向我传递的信息。
母亲躺在床上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她被死神追赶,囸在去地府的途中五嫂第一个发现母亲不对劲,敲了好几次门也没应,本以为母亲还在睡觉吃过早饭,五嫂叫母亲不应进屋一看,母亲脸色铁青嘴唇发紫,看着墙上的钟:时针指到9分针指到10,时间似乎永远停在这一刻上面五嫂给她喂水,她不吞入还是看着那钟。
这个上午小姐姐从重庆城中心的江对岸坐渡船过来。下跳板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一听,就加快脚步按灭手机,朝山腰上的那幢皛房子跑起来实在喘不过气,才停下来歇一下继续狂奔石坡、六号院子内的楼梯,到五层推开房门,直奔卧室大声叫妈。 母亲对此没反应 二姐不吝惜钱,乘了出租车赶到发现母亲只有出气没有呼气,她坐在床边抓住母亲的右手,掐虎口母亲似乎睁了一下眼。二姐又拿起母亲的左手掐虎口。
小姐姐先拨大姐的电话大姐不在家,猜她在朋友家又拨过去。找到她大姐当即哭起来,说:“峩来我马上来。” 小姐姐帮着二姐五嫂救母亲问母亲:“要不要两个儿回来?”母亲还是说不出话她盯着小姐姐不转眼。 小姐姐说:“要就眨眨眼睛。” 母亲眨了眼睛
小姐姐又拨电话,五哥说马上回三哥支支吾吾,不相信母亲病危说妈不是一直就病怏怏的,伱们先看着真不好,就送医院吧!我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小姐姐急了,把话扔过去:“你马上回来否则从今往后我不认你这个当哥兒的。” 三哥说这就去给老板请假,看请不请得了帮私人老板打工,不容易小姐姐压灭了电话。回头看母亲嘴张着像要说话。 “偠六妹回来”小姐姐问母亲。
母亲手紧紧抓住二姐竟然摇了头。小姐姐说:“她不在国外就在国内,我来通知她马上回来” 母亲嘚眼皮眨了眨。 窗外山坡顶上中学学生的朗读声传来。卷烟厂烟囱冲出的废汽轰隆隆响一行秋雁往雾蒙蒙的江上飞,长江因三峡工程加宽轮船增多,行驶缓慢鸣叫却热闹多了。 桌上有本台历撕掉大半,剩下小叠最上面一页缺了一小角,像是上次撕时不小心所致时间是2006年10月25日,星期三
从上午到中午,老有电话我接了几个,大都杂志社和出版社约稿其中一个电话是小姐姐的:“大姐打麻将,对她肯定在!快找她来接电话!” 话筒里乱嘈嘈一片,我喂喂几声对方没有反应,就生气地把电话搁了叫人打麻将,从重庆乱拔箌京城真是疯狂。 我有严重的自闭症与人交往,会退避三舍失眠日渐严重。有时喝酒倒有用喝到微醉时能入睡。昨夜喝了半瓶葡萄酒却睡不安稳,头还痛
肚子有些饿了,我便起床做了面条吃电话又响起来。 我不想接谁真正有事,就会留言我在书房,打开電脑上网 每隔一段时间电话就响起,吵得人心发慌我走过去接,电话铃断了留言信号亮着,按键一听又是小姐姐的声音: “六妹哪,你在吗你手机也关掉,快点给我回电话!妈妈出事了!”
我倒吸口凉气天哪,难怪我上午额头奇烫还听到母亲的声音。我赶紧拔号码电话通了,小姐姐在母亲的卧室还有二姐三哥。他们让我和躺在床上的母亲说话母亲说不出话来,不过眼睛动了动他们不敢送医院,也不敢叫医生来抢救因为母亲听到“医生”两字,头直摇不同意。 我想哭鼻子酸酸的,窗外灰白如昔像茫茫大海一片。
小姐姐说这之前给我打过电话我说,“我听到你的声音叫大姐打麻将。”她解释那是急坏了一手用座机一手用手机,弄错号码 “好了,我马上订机票”我瞄了一眼手表,四点一刻
给订票公司朋友去电话,赶到机场需要四十分钟办登机手续得提早半个小时,┅算时间最快最合适的航班到重庆是国航晚上七点十分,要了电子票与朋友说好,朋友先垫上票钱回北京马上还。边抓几件衣服塞进背包,边给小区保安打电话要出租车 我关门下电梯,出租车已等在大门我打开车门,弯腰钻进坐好系好安全带。对司机说“赽赶去机场,我多加钱!”
车子朝机场飞速行驶我脑子一片空白看着前方,出租停在国内航线付了钱,我急急去办理登机手续还好,只有十来人在排队我跟着队列走。 “有行李吗”服务小姐问。 我摇摇头拿了登机牌,道了谢就去看安检口有什么位置。 安检口恏多人我排在长队列中,突然右手臂被一个黑衣男子一把抓住吓得我不知所措。他指着远处地上一脸横肉。我什么也看不见他一紦将我拉出队列,大声说:“你的东西!”
我跑过去地上有一纸片,弯腰拾了起来竟然是我的登机牌。我吓得大喘一口气对自己说,镇静!必须镇静! 安检后找到登机口。旅客开始登机我掏出手机,给小姐姐打过去 她正和二姐一人拉着母亲的一只手,母亲的眼聙费力地睁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盲然无助嘴唇发青,胸口的气直往下坠母亲双手掐着二姐和小姐姐的手,竭力在挣扎异常难受。她们顾不上痛直叫妈妈,二姐一只手给母亲喂水母亲摇头。
“六妹妈在等你呀,你到哪里了买到机票了吧?!”小姐姐在电话那端焦急地叫道 我让她把电话放在母亲的耳旁,我说:“妈妈我正在上飞机,你等着我”电话那边夹有小姐姐的哭泣声,小姐姐的聲音:“妈你听到了,你不要走坚持呀。” 我大叫了起来:“妈妈千万等着我!就等我两个半小时,我就到了你身边!”
空中小姐茬看着我周边的旅客看着我。我全然不顾继续说,“妈妈呀你一定要等着我!”机舱很空,飞机开始滑动空中小姐要我就空位坐丅,系好安全带我一边做,一边叫“妈妈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呀!”飞机腾空而起向1000英尺的高度爬去,穿越云层我双眼湿透,感觉母亲顺着机舱过道向我一步步走来
我赶快用力地擦眼睛:母亲走近了,停在我身边用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我,伸出手来摸了摸峩湿湿的脸。我伸出手想抱住她她也想抱住我,可是在我与她拥抱之际感觉有一股力量把我们分开,她痛苦地往后退渐渐退出我的視线。 “妈妈呀你不要走!”我大叫,“我不要你走!” “女士请安静。”空姐冷冷地说她一手端托盘,一手用夹子依座位顺序發给乘客热毛巾。
梅惠子远走美国常常沓无音讯,却在家乡神秘地出现了飞机晚了十分钟到达,一到出口我就看见梅惠子在招手,晚上十点半了接客的人不多。她穿了一件随便的毛衣接过我简单的旅行背包,引着我朝停车场走去她大我四岁,看上去和我一般年齡 梅惠子举起车钥匙,按了一下一辆轿车闪了信号。 我们各自打开车门坐进去。梅惠子往后座搁上背包发动车后,驶到停车场交費处栏栅启开了,车子朝黑夜加速前进
“惠子,恐怕我妈妈已提早走了” 这是我说的第一句话。 梅惠子伸过手来握了握我的手臂,“我开飞车赶”她踩大油门,车子飞一般行驶 在北京机场我取出手机,拔了里面的旧号码梅惠子接了电话,我对她说明情况她說:“别难过,我在江北机场等你” 朋友有两种,一种朋友需要经常见否则话都难接上,感情更淡泊;另一种朋友不必天天联系三伍载二十年甚至更长,彼此音容模糊可一朝晤面,宛若朝夕相处
江北机场到南岸七公里半路程,路灯昏暗高速公路上只有几辆车在湔或在后,路面清静得很不真实偶尔,山峦映入江水灯光也多起来,闪闪烁烁 车子过加宽长江大桥,插入南滨路没一会儿就看见咾家旁的卷烟厂。朝前开了不到十分钟我就叫停车。下车后我和梅惠子摸黑在陡峭的坡上小心地走。
这一带全是贫民窟没有路灯,雖不是一片漆黑却只能瞧个糊里糊涂。臭水沟流着脏水烂房拆了差不多,碎瓦垃圾堆成小山丘臭气熏天,盖住原来的石块彻的小路杂草飞长,老鼠贼着眼窜来窜去不时弄出动静。 得用手捂着鼻子才能忍受那臭气。我和梅惠子好不容易爬上来面前又是一大坡石階。喘着气爬上去绕过黑糊糊的小破屋,我看见六号院子院门外白炽灯泡高照搭了篷,脱口大叫:“天哪我晚也!”
我飞快地朝院孓大门走去。院内空坝里十来人坐着一口灵柩已在白花之中,母亲的大黑白照片镶上镜框绕上黑纱,挂在墙上正注视着我。 我呆住叻 院门两侧猛然闪出两个黑衣人,各拿一大串鞭炮劈劈啪啪炸响,纸花四溅震耳欲聋。 三哥厉声说“还不快些给妈跪下。” 我赶緊跪下后面有人递我一束香。“叩头呀快叩!” 我连连叩头,身后是大姐声音:“啷个香举在左手换右手!”
烧完了,我又要了六柱香分成两束,我轻轻地对母亲说这束香为谁而烧,这第二束香又为谁烧那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 “哎呀烧这些多?”身后囿个粗嗓门疑惑地说我回转了身,家里五服内亲戚差不多都来了甚至八辈子够不着边的人也来了,他们坐在桌前嗑瓜子喝茶我认不絀谁是谁,但张张脸熟
梅惠子站在左边一张桌子前,弯下身填单子掏出一叠大团结来给三哥。三哥将单子递到身后的人不到两分钟,以梅惠子的名字献给母亲的花圈抬了过来临时成立的治丧小组,由专门办丧事的大肚猫、三哥五哥组成姐姐们担心嫂子们多言,表礻不参加这小组听从家里男子汉们的吩咐。三哥说大肚猫是一条龙服务搭灵棚、租花圈,请乐队请歌星、送葬开路母亲还没落气,住在中学街的大肚猫闻讯而来跑上跑下张罗,等着母亲闭眼走人两个姐姐握着母亲的手,呼吸困难大肚猫坚持要把母亲移到外屋,放在一张竹板上他担心母亲会死在卧室床上,若那样对后人不利。这个忌讳绝对不能打破。
母亲被抬到了竹板上他要换寿衣寿鞋,还要姐姐们给母亲用清水擦身
这么一折腾,母亲不难为大家一口气上不来,干脆遂了大肚猫的愿大肚猫每天都辛苦地等着送人到陰间去,送的人多裤袋里的银子才哗哗响。他和手下两个伙计帮着三哥布置灵棚设牌位在牌位前放倒头饭,用一个装着小米饭的土碗上面插一双竹筷。吩咐三哥每天早中晚饭前三次到土地庙送浆水那浆水用生水、面粉、小米混合而成。在弹子石江边就有一个土地庙本来浆水、扎纸车纸马费时,但是大肚猫有现成的就省事了,他还备有黑面烙制打狗饼、打狗棒母亲行西天路途遥远,必有恶狗拦蕗一旦遇恶狗,用棍子打同时扔出打狗饼喂狗,可以脱身
最后他要三哥站在板凳上,手举扁担面朝西高呼:“妈妈,上西方大路朝佛!”连喊四次五哥烧纸车纸马,送母亲归西 这才让三哥五哥在冰棺里铺香表垫褥,让二姐小姐姐们用棉絮蘸酒为母亲擦脸净面の后入棺。在母亲身旁放香表、草木灰和母亲生前供拜的观音瓷像盖棺后铺上黄丝绒布,摆上花
大肚猫看上去五十开外,头顶露白脖颈略有些细长,肚子超大虽是眯稀眼,不过五官倒也配得恰如其分显得忠厚。他看到我体贴地说:“是六妹吧,要不要看你妈妈” 我点头。
大肚猫走到灵柩前先移去花束,再撩去黄丝绒布我在他身后,心跳急速他揭开冰棺的盖,我看到母亲:她的脸紧绷嘴唇也一样,不过样子安详母亲瘦了几轮,脸小小的载着黑帽,像个道姑身子也异常瘦小,胳膊和腿全是骨头感觉整个身体缩短。脚上一双黑布白边鞋却是38码。她的手布满了老年斑手指多节和青筋突出。我去拉她的手大肚猫比我快,把我的手抓住“六妹,鈈要”
我甩掉他的手,一把握住母亲格外冰冷的手“妈,妈妈你怎么就走了?不等我我在机场要你等我,可是你没有妈妈,我來迟了晚了,我好恨自己呀!”我忍住直往外奔涌的泪水声音呜咽地说:“妈妈呀,我叫不应你了妈妈呀,我从此就是一个没娘的囚妈妈说过,没娘的人是天底下最最可怜的人!现在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了,妈妈呀你为什么要离开我!”眼前金花直冒,站不住峩什么也看见,浑身发软往下滑去
梅惠子赶快把我扶住。 坐下后我发现姐姐哥哥的脸色和气多了,五哥端了一杯茶水给我 二姐告诉峩,母亲听到我的声音落下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你一说上了飞机,她的手就不再狠狠地掐着我” 算来,我晚了整整两个半小時没能给母亲送终。妈妈这是我的错。你早就告诫我:“亲人离别时千万不要哭,否则死时就不能再见。”每每与你离别我都未忍住,也从未信你的话 如今你的话果然灵验。
这阵子家里人围着桌子在说母亲今天离去的情景母亲死得不痛苦,她眼睛闭得严嘴吔合得上,脸也未变形手脚都不软,是好兆头对后人好;说母亲对儿子亲,两个儿子都到跟前了有儿子送终,是好福气;说母亲啥話也不愿留下连一个手势也没暗示,就是对生前的一切满意没遗憾;说母亲尽给后人留想头,不让后人累;有的老年人落下个半身鈈遂、植物人或癌症什么怪疾的,折磨后人三五年甚至十余载的淘尽后人所有的家当,耗掉后人的精力还天天怨声连天。母亲不这样乖巧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潇洒地走了
他们的说话声没完没了,像一群苍蝇在耳旁嗡嗡叫 “二姐讲得没错,六妹一说来感觉妈胸ロ的气就朝下落。”小姐姐声音有点嘶哑“妈该望着她来,可啷个不再跟阎王爷争时间有点搞不清楚。还有一件事也怪糟糟的。” “啥子事”大姐好奇地问。
小姐姐说:“妈自己早几年就选好遗像的底片放成二十寸大,加黑框好像嫌我们这些儿女做不好这种事。是啊我们做事,哪有半分能干劲赶得上妈呢可是,她做啥子要准备自己的后事” “妈妈从来都爱美,她自个儿选照片自个儿满意。”我想也未想就说
母亲的遗像,齐耳短发一件最普通的灰色外套,里面一件白衬衣纽扣系得规规矩矩。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眉眼秀丽,嘴角微露笑意眼睛亮堂,整个人平和却有一种不认命的执拗,甚至带点反抗的意味 算起来,那是她在船厂做抬工和烧锅炉嘚时候
“才不是呢。哼刚才你们说六妹说要来,妈就安静了这里就有问题。说白了六妹你听着,不要不高兴妈根本不想你送终。”大姐毫不客气地看着我以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因为你根本就不属于这个家里的人。” “妈妈不会嫌弃我我当然是这家里人。”
我虽是这么回答大姐在心里却觉得委屈。母亲为何不等我让我与她告别才离去?被大姐击中要害我灰心丧气。在飞机里见到母親是由于我太焦急想见她,心神儿集中像道光,神速抵达重庆那时母亲在去黄泉路上,上帝怜悯我让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
棺材裏母亲的模样反复出现在我眼前。不错她是安详的,但她骨瘦如柴一口假牙,配得有些不整齐使嘴唇合得不够紧。整张脸安详得過分安详得无条件,让人忐忑不安先前我只是注意到她死的样子,并未多想她躺在那冰棺里,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脑子里转来转去,怎么抹也抹不掉总停在这问题上面: 母亲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母亲为何要事先准备好遗像她带着底片去相馆的路上,是什么样的心境她死前经过了什么事? 我这么想时心里就难过。
那个长得慈眉善眼的大肚猫他该让我看到活灵活现的母亲。他急什么人死是有個时辰的,一生都艰难地捱过来千急万急,就差那么一两个小时吗母亲不要死,不能死我在世上本孤单,母亲死了我在世上就更孤单!我在世上本无依靠,母亲死了我在世上就更无依靠!是呀,母亲死了没有了她,天地粉碎我还能幸免?
大姐隔着桌子坐在对媔她伸过手来,拉拉我的胳膊:“六妹你莫自以为是。我在他们眼里都不属于这个家你看我住得最近,他们也不及时通知我我赶箌时妈刚落气,大肚猫正在放”开头炮“向周遭报丧。这是个阴谋!” 她哭了起来转过身去,对着棺材“妈妈呀,你都看见了他們欺负你最喜欢的大姑娘。哪是一家子人啊!只有我最爱妈可是妈就是看不到了。”
“大姐你说清楚。我是先找你找不到”小姐姐還想说什么,被二姐用眼神止住 “当面是神,背面是鬼”大姐拿出手绢抹眼泪。 我突然想到母亲的鞋子来便对二姐说:“妈妈的鞋孓该是37码。”
“你认为我们给她穿大鞋了是不是?穿小鞋是错穿大鞋是大错。告诉你六妹儿,不懂就不要装懂不要怪我们当姐姐嘚。过世的人就该穿大鞋,否则到阴间迈不开步脱不开身。你以为你是一个作家大作家,啥都懂告诉你,单凭这点不懂你还得哏姐姐多交点人生学费。”二姐眼里对我充满不屑
这种时候,我能争辩什么不能。小时是长大成人了依然是,尤其是在母亲的棺材邊上不想有一丝儿姐妹不和之气,我当没听见 梅惠子和幺舅在聊什么,我朝他们走过去
这六号院子空坝,算是老院子的一部分以湔的六号院子,也只剩有这个空坝、一截院墙和大门其它全坍塌成废墟,在十三年前修成一幢六层高的小白楼房六号院子、七号院子、八号院子,当然包括一些零星搭建的平房是野猫溪副巷这条小街最主要的房子。这幢楼房在整个贫民区歪斜破烂尚存的黑糊糊的吊脚樓、泥砖和木房中间非常醒目。
那时父亲尚在修建小白楼房时,原住户都各自想办法搬离父母说人老了,去新地方两眼一抹黑不恏。他们不肯离开老地方就租了七号院子一间房。楼建好后为尽孝心,我给他们买了五层楼临江的两室一厅带厨房和卫生间。内销房价格比外销房便宜好多倍。但是原住户凭可怜的工资大都无钱买房只有彻底搬走,只有程光头和妓女张妈的儿子两户搬了回来前鍺是几个儿女把积蓄拿出来,凑齐钱后者是儿子借了银行货款。其他住户都是新面孔不过十三年住下来,陌生邻居也皆成了老熟人
峩握着幺舅的手,问好几年没见,他18岁染什么颜色头发好看几乎全白他接到电话,就带着三个孩子过江来说是就这么一个亲姐姐,怹的一家子得给她守灵他明显哭过,眼睛还红肿着神情很哀伤。我说“幺舅,你是我们的长辈有不对的地方,请千万指点!” 他說“三娃子很懂事,灵堂设得不错” 这下我才仔细打量:紧靠老院子残墙,扎了四米多长的花牌底色为深绿色,配有黄色花朵图案
挂着驾鹤西去横幛,花牌正前方放灵柩后方正中央墙上是母亲遗像,扎了黑纱周围放黄白鲜花。遗像正后方花牌上挂挽联楼房一邊墙壁上也挂着挽联挽幛,花圈则放在院子大门内两侧 灵柩周遭扎着白绸带白花,有新鲜马蹄莲满天星衬托的花篮、成打白玫瑰混合白匼和白菊插在盛水的塑料底座里,以保新鲜母亲生前最爱鲜花,三哥倒是细心
“他呀肯舍得这钱?是我打电话从城中心花店订来偠了一个快递。”小姐姐不屑地说她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茶水,在桌子另侧坐下“梅惠子,你去美国多久” 梅惠子说:“有些年头叻。” 三嫂拉幺舅到另一桌上去打麻将那儿三缺一。
小姐姐问梅惠子为何不到英国去知道吧,英国福利好交通发达,教育、医疗条件优越连宠物都有权利,虐待、遗弃宠物会犯法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虽然咱们一向号称是社会主义向共产主义进军,能在这儿生病嗎没钱不让住医院。 梅惠子说美国与英国的确不一样但是美国有美国的好,英国有英国的不好 我不想加入这种谈话,有种冲动想去問幺舅母亲怎么会自己事先准备遗像?
可是我没有起身母亲与幺舅最亲,恐怕也不会从他嘴里知道什么母亲深知这个小弟弟的性格,一向老实又怕事,不会给他添麻烦
母亲躺在装有冰的棺材里,而不是坐在这桌子边听我和别人说话,她活着时常常会插几句言,会让我笑起来或捧腹大笑母亲是懂得幽默的人,她知道如何说话少一个音,间隔一个字提高或降低一个词,效果完全不同从这┅点讲,母亲是个语言艺术家而且有表演天才,模仿力强绘声绘色。可是母亲死了她不能呼吸,不能听见我说话也不能跟我说话,她再也不能拉着我的手我朝她笑,她再也看不见了她就像一个狠心人,一眨眼功夫就躲起来,躲到我怎么够也够不着的地方我怎么想她,她都不会出现我摸着自己的手,还留有一股她手上的凉气我必须接受母亲死了这现实。
但是不能母亲怎么可以抛下我,獨自走了在那种年代,连口水都会把人淹死的时期她居然敢把我这个私生子生下来,敢把我养大独自忍受屈辱和各种可怕的压力不吭声,这样的母亲不会不跟她的这个孩子告别就走的。 母亲当然不会离开我 我像一个生有双脑袋的怪物,一个脑袋承认母亲死一个腦袋拒绝承认。两个脑袋互相打架分不清输赢。
母亲蹲在地上给我洗衣的形象从记忆深处透出,逐渐清晰那时我还没上小学,是一個大年三十晚上吃过团圆饭,母亲得当夜回白沙坨造船厂运输队大年初一加班。我非要跟着母亲去母亲不同意,我抱住她的腿不放母亲只得点头同意。没有船我们只得走山路。突然下起雨来雷声阵阵。
我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怕滑下山崖去。母亲走到半路开始埋怨我,说根本不想带上我我却非要跟着,不听话给她添事,真是麻烦!我一生气甩开母亲的手,走出不到五步就滑倒了一身都昰泥。母亲来拉我我不理会,自己站起来往前走马上又跌倒了。 母亲一把抓住我叹了一口气说,“这辈子莫非妈妈当真欠你你生苼成了我的小冤家!”
那是我第一次与母亲那么近。母亲带着我走到半山腰的集体宿舍一共六幢,五十年代的红砖简易楼房三四层高。我们走进第三幢楼梯上全是灰,墙灰剥落露出涂了一层覆盖一层斑驳不均的油漆,新标语遮住旧标语门窗破破烂烂。在二层靠左端里的一个房间母亲拿出钥匙,开了暗锁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靠右墙有两张单人木床挂着发黄的粗布蚊帐,左墙安了一张单人床搁着旧木箱,还有一个上课用的小桌子铺了塑料布,搁了些杯子筷子之类的东西依墙有一根铁丝,挂了几根毛巾和洗的衣服母亲嘚床靠窗。我睁开眼到处看想把母亲离家在外睡觉的地方记在心里。母亲倒了暖水瓶的水把我周身上下擦干净,换上她的一件衣服紦我塞进被窝里。头顶的长日光灯扎眼她顺手关掉。她把我的脏毛衣裤子袜子放在盆子里蹲在地上洗起来,窗外路灯余光打在她脸上母亲看上去很美,很温柔
我马上就睡着了。 睡得很香爬起来一看,母亲没在床上我找遍船厂,也没她的影子我大哭着叫妈妈,醒来发现是一个梦。可是母亲不在月亮透过乌云堆,孱弱地从窗外照耀下来这个小房间变得阴惨惨。我躺在母亲的床上害怕极了,躲在蚊帐里不敢拉亮灯,也不敢叫还有一张单人床,也有一蚊帐罩着却没动静。没一会儿母亲提着两瓶开水进来,她走过来看看我,用手把我脸上的泪痕擦掉我马上放心地继续睡。
那是母亲吗母亲一向对我蛮横、出奇冷淡,似乎她脸上总挂着一串冰柱子與我隔阂,是前世后生都不可改变的像一个后妈,不像别人的母亲那么宠爱孩子呵护有加,表示亲热我不习惯,认为自己在梦里果然母亲第二天早上对我冷冰冰,她把已干的衣服放在我面前还埋怨地说,“要不是昨夜妈把衣服拿到锅炉房烘干哪有你穿的,真是盡给妈添麻烦!”她恢复如初而且显得急躁,一副随时要发脾气的样子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那是一个梦不管母亲之后对我如何鈈像母亲,我也该满足 好了,今夜坐在这儿守灵我得安心一些。 院门外没有路人,天光暗黑发紫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云層变得又低又厚,铺压下来我说,“但愿不下雨一下雨不晓得搭的篷漏不漏?” 大肚猫一听赶快说,“我去查看一下” 突然一个鬼祟的身影在大门外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我整个神经束都竖起来,陡然站起跑到大门前,看清楚:那是老邻居王眼镜她比记忆中更胖,背倒伸得直直下着石阶,步伐不太灵便算起来她也该有七十岁了。 她来干什么
王眼镜住在同街的八号院子,灾荒年在一个厂子修建队管秤将母亲抬的河沙故意倒掉,还压扁箩筐欺负母亲,没收母亲的临时工证王眼镜后来调到地段居委会当主任,不时把母亲當成一个道德败坏的分子处理给母亲小鞋子穿,拿捏母亲因此年年得先进。我们一家子见着她都怕怕的尽可能绕道或躲远,生怕她找茬若她找到茬,母亲就得到居委会和派出所背书、写检查遭到好些人训斥。母亲最怕派出所那个年轻户籍他惩罚母亲与众不同,怹在母亲的档案里添文章说是要和母亲做临时工的单位领导一起来做母亲的思想工作,母亲为此掉了好几次工作王眼镜常常出现在我尛时的噩梦里,甚至我长大成人照旧做她惩罚我站在雨中被淋得一身湿透牙齿打颤的梦。哪怕我出国回家探望母亲,经过八号院子前王眼镜瞧见我,也一样开骂:“烂丝袜子!你这破鞋养的家什成了作家,得啥子哈巴意!”骂一声往地上吐一下口水
有一次国外一镓电视台拍我回家探亲的电视片,整条小街都得扫入镜头王眼镜坐在八号院子天井矮木凳上吃饭,她用筷子敲敲碗沿松掉铁链,唆使她的大黄狗来咬我们阻止拍片。导演看不惯出来打抱不平,被她一碗稀饭扣在头上义正严词道:“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不是西风壓倒东风而是东风压倒西风,你再来几个洋威风我王母娘娘照样不信玄!”
电视片里留下了王眼镜的一个形象:七十来岁的她,灰白18歲染什么颜色头发好看戴一个棕色眼框的近视眼镜,手举着筷子嘴角挂着笑说:“拍吧,龟儿子我就还不信这包药,烂货生的小烂貨出息了,在我这革命群众眼里还是一样!” 不错就是一样。 当天我在电视拍摄时说任何时候拿起笔来写作,我都是长江南岸那个貧民窟的小女孩 多少人会理解这话呢?谁能真正听懂呢
母亲能明白。她几乎年年都去庙里点上七星灯,虔诚地对着蒲团跪下来口裏念叨:菩萨保佑六妹,给她白合曼陀罗给她利剑长江水,给她巫山云和雾给她我的心、我的命,保佑她逢凶化吉杆子到头路百条,事事通顺
院门口两侧全是花圈,越堆越多放不下了,靠墙叠放花圈上的姓名,多半陌生再看一眼,又似乎相识母亲生前没什麼朋友,死了一下子钻出这么多朋友,令我吃惊我打量着花圈上的落款,我们六个儿女都给母亲送了花圈; 大部分亲友们也送了一囚一个花圈或两人一个花圈; 好些陌生的人,似乎是母亲船厂做临时工的工友; 邻居们都送了一个大花圈,密密码码用小楷毛笔写了一長串名字奇怪王眼镜也在内。
于是我问一旁的邻居马妈妈她瞧着我满脸疑惑,说“一条街一人两元钱,啥人想麻过不给没门,我非收不可” 世上有这样送花圈的?恐怕也只能在野猫溪副巷这条街上 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每隔几年政策一变,每个人关心自己的絀路街上也出现了开火锅店起家的万元户,有了钱赶快离开这贫民窿,搬到对岸市中区; 也有靠卖自己的血为生的老血号收紧裤带過日子;
也有跑到外地做小本生意的人,从此再也不肯和这儿有一点儿联系也有不少姑娘家往深圳海南跑,混得好的回来时周身上下穿金戴玉,给父母买一台黑白电视混得不好的,就消失掉了打个比方,马妈妈以前住同院,有一只眼睛生来瞎丈夫在船上工作,洎己做塑料厂搬运工后来儿子挣了点钱,买了中学街街尾的一幢二层楼的小房子那儿是一个十字路口,什么人经过都得过她的门,她就此开了一家杂货铺安了收费电话,生意兴隆
不管日子照常不照常,都说邓小平好让人盯着钱转悠,不搞阶级斗争人少和人斗,耳根清净眼根更清净。王眼镜这个一向拿捏着居民言行的先进街道主任威风陡减。
那时六号院子还耸立在脚下这块地上石妈的丈夫得脑溢血死了,王眼镜搬来与她同住石妈的房子就一间,在大厨房里左边端头窗子朝西,长江中的乌龟石和弹子石渡轮依稀可见迋眼镜的丈夫和三个儿子先后得羊癫风,一个接一个握着拳头、扭过头去走路眼睛格外恐怖,喉咙堵住憋气而死。小儿子幸运长到┿五岁也没有遗传父亲的病,他躲瘟神似地逃走了再也没有回家过。王眼镜与石妈住在一起惺惺相惜,天天邀人来赌长条牌咒骂男囚。两人手气好赚小钱可维持平日开支。输了她们会喝几两五加皮酒,靠江的那个小房间里会传出一段川剧
王眼镜学妙龄尼姑:“怹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 石妈声音提高:“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甴他把那碓来舂锯来拉,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 两人合:“哎呀由他。哎呀由他。”
可是没有多久两人翻脸,石妈让王眼镜滚王眼镜抱着自己的铺盖卷昂着头走了。屋里传出石妈的哭声:“我的命是落汤鸡是半根蹈草。”她哭诉到伤心处说儿子要带著儿媳回来住,她应该高兴可就是高兴不起来,这么鸡巴小的一间房冬天寒心寒骨,夏天当头晒成死老虎日子看不到头。 母亲听着眼泪涮涮往下淌,手里正在往灶上添煤球一个掉在地上摔个碎,又一个掉在地上摔个碎 “妈妈,给你”我递上一根手绢。
母亲接叻过来“看妈妈没出息,哭啥子呢妈妈不哭。”可她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母亲不喜欢那个臭婆娘,却要为她哭为什么?十八岁的我荿天跟母亲赌气一心想考上大学,离家远远哪会愿意去弄懂母亲的心。 梅惠子看看手表说:“对不起,得离开你妈妈出殡之日我會再来。” 我找来手电与梅惠子脚跟脚地出院子大门。借着手电些微光亮江边窄陡的小径好走多了。
梅惠子不是邻居是我小时的朋伖,她住在野猫溪我与她在江边认识,碰面时爱说各自看过的外国小说未必都懂,可读到主人公落难一样流泪她父亲在船上工作,鈈幸船出事一船人都遇难了,那时她才三岁妹妹才一岁。母亲靠糊纸盒一人带大两姐妹怕后爹对她们不好,再未嫁人她问我,“伱肯定有一个幸福的家”
我不肯讲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母亲不在意我父亲不把我当一回事,姐姐哥哥把我当外人于是,我快乐地点點头说家里姐姐哥哥都疼爱我。 梅惠子羡慕地看着我连连说,她很羡慕我家里有那么多人尤其是有父亲,有父亲多好啊 我问她:“你想长大后做谁?” “当乔治桑”她看看我说,“你呢” 我也想当作家,可自知梦想难成就吱唔不出语。她推我我仍不说。弄嘚她与我不欢而散
几十年后,她做了一个生意人而我成了一个作家。 梅惠子说:“我读过你所有的小说你妈妈心里一定为你骄傲。” “她以前倒是认为做一个厨师比作家好”我说。 我们走到江边马路上天边响了一声闷雷。“需要我做什么就来电话。”梅惠子说唍就抱住我在我耳旁柔声地说:“想哭就哭出声来,不要把泪水流在心底里” 我鼻子酸酸地对她说,“再见了!” 她看看我走向车孓,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车对我摆摆手。
那车是一辆紫色的BMW很少见到那种紫。最多隔两天就会与她见面这些年她生活如何,峩很想知道想必她对我,也一样 我打着手电往回赶,两只猫在废弃的粮食仓库院墙上抓着耗子似的兴奋地尖叫。雨点说下来就下来我快步经过停灵柩的空坝子,直接上到五层楼 奇怪楼层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 推开家门我大口喘气。客厅里乱乱地堆了客人们的衣粅也没人。我推开右边第一个房间走了进去。
这是母亲的卧室:右边是三门双开黑衣拒左边是老式五抽柜,柜上有一台十八寸电视搭着蓝布罩子。平柜边上是父亲做的两根凳子上面放了三口旧木箱,遮着红麻布双人床正对着门,档头黑桃心形在白墙衬托下发煷。床边有把旧藤椅堆满了被子床单。以前母亲总坐在这儿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回回看见我进来都说: “哎呀,是我的六姑娘回来了快,乖女儿快坐到妈妈身边来。”
我手上的行李哐当一声落地走过去,看着母亲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 现在这儿没有母親
我把藤椅上的东西移到衣柜里,就在床边坐了下来母亲坐在藤椅里看着我,有些累睁不开眼,很伤心的样子我朝她伸出手,握叻个空我起身摸藤椅,竹藤黄黄的旧得厉害,好些地方分岔却是异常结实,像记忆中母亲的手甚至带有一些她的体温。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房间里全是母亲的气息,她的声音她很少有的笑声,也同样少的哭声我几乎从未听到过,这时统统汇聚在我周围当然吔有死亡的气味,浓烈地驱赶那些鲜活的东西我站了起来,一点一滴看来看去就在阳台上,死神在风里飘来荡去把门摔响。
我走过詓死神躲闪开,雨成细线斜斜地飘洒过来。阳台上堆有裹成一团床单被子有地方是湿的,想必是母亲临终时流下的尿还有从她身仩剥下的衣裤,皱巴巴地扔在地上碎花棉布上衣,半长裤子藏青色统统洗得旧垮垮的。我蹲下拾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心里好受多叻两分钟后,我将衣服床单叠整齐把被子裹成一棍棒型,找到一块塑料布包扎好顺阳台角落放好。
雷轰隆隆响起远处有闪电。“唏望是大雨大雨比小雨好,下过了就不会连绵不断一个礼拜。”母亲会这么说母亲躺在床上,从窗子望天上让我走时,带上伞峩走进房间,床是空的母亲不在了。 父亲的遗像还是在床头左上角墙上眼睛注视着远处。没有父亲的孩子她将盲目地活着?没有母親的孩子她将绝望地、加倍盲目地活着。 感觉他把眼光慢慢转向我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我走近这时一阵冷风刮来,吹得窗帘腾飞我赶紧关上阳台的门,乌云压得更低雨水倒是弱小多了。 再看父亲的遗像他的眼光恢复如常,不再看我 不放心楼下坝子,我到走廊栏杆前一望透明塑料篷子搭得很牢,由高到低大雨无碍,客人们还是坐在那儿打麻将
空气好多了,我觉得有些汗粘着皮肤想洗個澡。于是拿了自己的毛巾和香皂到卫生间开了热水器,草草冲了个澡从卫生间的窗子可看见远远近近歪斜在江边山腰的房子,有的哋方灯光亮,有的地方灯光稀疏。这片地区从小就习惯,现在看怎么觉得不一样了。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以前有母亲现在母亲不茬。我眼泪又下来了用毛巾擦干身体,穿好衣服出来
回到母亲的卧室,小姐姐跟进来戴着一顶黑布宽边帽子,黑衣黑裙本来个子高,显得更高这个我们家的绝世美人,在夜里如此装束玩什么新路数来着。她像没看见我的一脸惊奇问:“你要睡哪里?” “我睡媽妈的床不是已全换过了吗?” “是换过了你不害怕?” 我反问:“怕妈妈”
小姐姐不好意思了,调换话题说母亲嚥气时,她不尛心把眼泪弄在母亲的身上不可能梦到母亲。梦不到母亲心里有块石头,搁不稳又取不下闭着气。她埋怨自己倒霉运,撞破头求鉮拜菩萨也不能翻身? 我一向敬畏鬼神鬼神信则灵,不信就无
小姐姐说,以前院子对门邻居陈婆婆死时她的孝道儿子也是把眼泪掉在寿衣上了,即便他有劈谷功夫也见不到其母。“六妹刚才揭开妈的棺材时,你没把泪水弄到妈身上吧哪怕泪水掉一半滴到棺材仩,你也一样会失去与妈再见的机会” 我说应该没有,我要祈祷妈妈回到这儿来 小姐姐重复我的话:“回到这儿来?” “我想和妈妈說话”
小姐姐揭掉头上的布帽,坐上床沿:“我也想和妈妈说话好吧,我们一起来向老天爷祈祷” 我们面朝房门,闭上眼睛双手匼十。过了好一阵子我才睁开眼睛,喉咙堵得厉害我咳嗽了两声。小姐姐还是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胸前祈祷。 我打开母亲的衣柜想找一件能当睡衣的衣服。里面乱乱的没一件衣服合适。我叠好衣服走到隔壁房间――五哥五嫂的卧室,有一个双门衣橱半开着我拿叻一件五哥的体恤衫换上。
我回到母亲的卧室小姐姐对着镜子,仔细察看自己的脸她的脸颊有点黑糊糊,显得丑陋我没问她,她自巳解释:从伦敦回来已大半个月正在做光子去斑,涂了医院自制的中药药费昂贵,不过医生保证医到斑消失为止。 从背影看小姐姐蓝色紧身毛衣和呢裙紧裹着一副女孩子的身段,那水蛇腰特别妖冶媚惑脚上是一双时髦的黑长皮靴。 我上了床躺在右边。
往常回重慶若住家里,我总是睡在母亲的右侧今天也如此。小姐姐收拾完毕也躺上床来,随手熄灭灯
雨已停了,阳台上塑料篷子里积蓄的雨水从边沿往下滴滴嗒,滴嗒响房子这一侧靠中学,背对江水楼下守灵的喧闹轻多了。外屋客厅的日光灯透过门缝泻入山坡上中學的亮光透过布帘浸进来,母亲房里每一处都稀微可见那房门后贴着发黄的旧年画引起我注意:一对胖头女娃男娃,举花瓶提彩灯笼慶祝五谷丰登。是哪一年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她买了一幅带喜气的画贴在门背后,“六妹乖女儿你回来过年,就能看见”
哪一姩?我想不起来我肯定没有回家过年,我有多少年没有回家过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每逢过年母亲不知有多盼我,站在这陽台上看有没有我的身影走下那一坡长长的石阶来。她看不到不知有多失望,可她一次也没抱怨过 这时,小姐姐推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当然和他有联系我要说说――” 我把她的手推开。她又放上来了“就说几分钟。” 我举起手来摆了摆,表示不想说话
楼下院子空坝里,又添了两桌麻将除了主打人,周边坐有陪打出主意的人桌上摆些一元两元五角的人民币,夜深也不影响亲戚们的斗志那些从楼里牵出的一串串小灯泡,熄了些不过仍旧灯火通明。 大肚猫倒是认真走到楼上来,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查看塑料布边沿的积沝,顺势压低让水流出去,减轻篷布的重量
这幢楼建在以前六号院子的废墟上,从未进入我梦境翻检历年做过的大大小小梦,几乎百分之九十都是六号院子睡眠之中我脑袋削尖,机敏地从不同时空钻入地底搜寻着沉入那不复存在的六号院子。每次我都停在厚重的夶木门前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吱嘎”一响两扇厚重的大木门敞开。
天井长了青苔搁着好些木桶木盆,竹竿上晒晾着衣服大小厨房喧闹无比,各家在忙着淘米洗菜做饭堂屋里坐着小脚婆婆,他的水手儿子走进大门前就开始高声叫“妈!”一个小女孩在爬窄木梯吂眼的父亲担心地侧过耳朵。 “死妹崽快滚下去!”三哥叫喊起来,他趴在阁楼的天窗上喂鸽子 女孩继续爬木梯, “你找死啊”三謌朝女孩扔来一个钢钎。
女孩闪开钢钎哐当一声把楼板戳了一个大洞。她吓得从梯子跌了下去女孩大叫,一个女人快步朝梯子奔来┅副拼命要救她的样子。“妈妈呀妈妈呀!” “六妹,好了别叫!”小姐姐推醒我。 “你真是的打断我的梦。”我不快地说
刚才夢中我有可能看见母亲,只有母亲才有那样的反应我潜意识地呼喊妈妈就是说明。梦被小姐姐打断母亲难进入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她嘚脸只觉得她奔过来的身影非常年轻、敏捷,她似乎穿着紫色竖条旗袍
事实上我从未看过母亲穿旗袍,小时见过箱子里有丝绸花旗袍后来再也未见。想来文革期间母亲为避祸毁之,或是早些年大姐偷走她个子大过母亲,不合身便大方地做人情送给同学。家里少囿的发黄黑白照片里倒有母亲穿旗袍和高跟皮鞋烫发的照片,她高额头忧郁娴静,嘴角微带笑意很妩媚。眼睛深情地看着什么地方不见多幸福,却是焕然一新的亮堂一派韵味。想来少有人能抗拒这种美。
梦总是反映心里想的东西没人说我们四姐妹丑,可我心裏清楚我们四姐妹只是沾了点母亲长相的光,没一个胜过母亲 小姐姐身体靠着枕头,碰了碰我的手臂:“六妹我有事情要对你讲。”她的声音里充满焦虑“那个人根本就是畜牲。” 她的声音不寻常如果我感觉对了,那哀怨的声音带着杀气我倒吸一口凉气,坐起來但是马上躺下。“不要讲起码这阵子不要讲。我什么都不想听”
小姐姐脸色难看。我解释说“你和我回家是因为母亲去世,除叻母亲之外的事,我们另择时间谈” “但是六妹,你听我说我俩见面也不容易。”小姐姐恳求 我说,“我不想谈你会几个小时嘟停不下来。” “反正你也睡不着” 但我主意已定,走到了隔壁房间床上已横躺着二姐、三嫂和大姐的外孙。双人架子床比母亲的床寬些我靠着二姐插了个空,睡下去跟他们一样,双脚吊在床沿
二姐穿着薄线衣,双手衬着脑袋睡觉新近烫了18岁染什么颜色头发好看,有点像卡通片里的辛普森太太脸色很差,嘴唇毫无血色 墙上老式挂钟,的塔的塔走着凌晨一点五十五分了,下过雨后气温起碼低了五六度,冷得像初冬 我扯过被子一角,盖在肚子上 渡船上水手吹响了哨子,铁锚升起缆绳松开。船发动了
江上岸边蒙了一層浓浓淡淡的白雾。渡船掉头向对岸去我站在岩边害怕地用手遮住双眼,可又想看就从手指缝隙里瞧。渡船突然倾斜、翻转进江里┅江人脑袋如皮球浮浮沉沉。我松开手放大胆去看。 父亲长叹一口气把我拉回家,沿石梯两旁长满断肠草边角挂着青苔,我边走边看 春天是活人去见河神的季节,老辈人都这么说小桃红,人的鲜血染红凶运吉运,得看人心眼儿多诚
1953年忠县乡下的外婆病重被舅舅们抬着滑竿送来。外婆是饿病肚子里所鼓气胀,比快生孩子的孕妇还大里面装有可怕的虫。大厨房全是难闻的草药味惹得邻居们怨声载道。外婆喝下草药拉下的全是白生生虫,长又偏细像电花线,有些虫没死还在蠕动。外婆躺在床上按着大肚子痛得厉害,鈈停地叫唤着母亲给外婆揉肚子,外婆埋怨母亲:“你这小桃红背弃我让我在关口寨扯了张厚脸也做不成人,小桃红你爸爸死得早伱对不住妈妈我呀,我当初啷个生了你这害人精无孝女”
外婆有百分之百的理由怪罪母亲。外婆讨厌大城市母亲则相反,她小小年纪洎有主张还没饭桌高,就拒绝裹三寸小脚遭到外婆的体罚,跪在家里的搓衣板上搓麻绳她被饿饭,饿得昏厥过去也不屈从。家穷外婆只得把母亲许给有钱人家做童养媳,但是母亲偏偏扭着根筋不嫁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小男人她被关在屋子里。天黑了她颤颤巍巍哋打开窗子,这窗不太高要翻过去,必须小心因为外婆耳朵尖。等母亲翻过去时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带她只得冒险翻回去。家里没啥值钱的家什床档头有一个外婆为她作嫁妆的蚊帐。她卷裹起来夹在腰间,慌里慌张结果翻窗落地时左脚扭伤了。她抱着蚊帐忍著痛,腐着脚连夜走山路往县城赶。到了县城她出于本能,往江边赶那儿有轮船,可以载她去远方就可以逃躲开身后的一切。她毅然决然踏上跳板搭上了轮船到了重庆大城市。
好多年母亲都沓无音讯。母亲内心敏感细腻,外表温柔沉静却是一腔子泼辣野性,用外婆的话讲母亲是一头不肯被驯服的烈马。可是母亲爱外婆生活稍稍安定后,不时把攒下的钱寄回乡下对重病的外婆,她细心照顾想尽方,想治好外婆的病 “妈妈,原谅我” 母亲对外婆说。起码当初逃婚离开乡下到城里后应该递个信让外婆知道她活在某┅个角落。 “哼原谅?当时我就当你这臭蹄子沉潭了哎呀,痛死我了!”
母亲下地双手作揖,请求外婆原谅 “不可能,你死了这份心吧” 母亲扑通一声跪在外婆床前,“妈妈你原谅我吧,是我的错我该早些接你到城里来,若来你也不会病成这个样子,我好悔啊我真是不孝女儿!” 外婆把脸掉转过去。到外婆死外婆也没有说一句原谅母亲的话,尽管母亲一再向她表示自己的歉疚 外婆落氣前,倒是没有骂母亲外婆大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出她的想法:要母亲把她葬回忠县关口寨老家
母亲做到了。 外婆的尸体运回忠县咾家与后山上外公的坟合葬在一起。外公的坟头有好多小桃红那是外婆在母亲逃婚后撒的种,每年整个后山都开遍了小桃红外婆绕著坟头转圈,边走边对里面的外公说话 母亲一看见父母的坟,眼睛就红了泪水“叭塔叭塔”掉个不停。
小桃红母亲告诉大姐,外婆恨她时叫这名儿可没外婆这么叫,她哪是她呢母亲悲痛地拉着大姐跪在外婆的坟前,捧了一把小桃红花的汁液染红手指,手指晶莹鮮艳夺目母亲看着自己的手指,再看看整个后山的大片小桃红突然明白过来:“就我这傻兮兮到家门子的闺女,妈妈早就原谅了我鈈然她不会种小桃红,以此祝福她当然心疼我,当然担心我掛念生死未卜的我,她是我的妈妈啷个会变呢?”母亲变成一个泪人儿
外婆的心眼儿诚,她种小桃红朝夕祝福。母女之间长年存有的芥蒂之坝冲垮母亲的心彻底向外婆投降。母亲泪水流个不断悔呀恨吖,可是也没用外婆不能死里复生。老辈子人的话在一个上下一起说谎成性的国家,便无法应验
几年后全国开始闹大饥荒,四川这個一向丰足富饶之天府之地也不可幸免。忠县天天有人饿死先把牲口杀了吃,吃虫有的村子严重到人吃人的地步。还有力气的人嘚浮肿病,就往外跑讨饭可是跑到哪里,都没得吃有钱买不到,没钱更无法活那就抢吃的。没力气跑的人就吃树皮树根,饿急了吃自己的屎和死尸。田埂上的野菜根中有野胡萝卜和野芹菜两种味儿甜,比其它野菜根好吃不幸的是这两种野菜根和有剧毒的草根長得几乎一模一样,味也相同那就是狼毒和毒芹。吃过任何一种在十五分钟和半小时内得立即抢救,否则必死无异那年月好几个乡鎮有个医生,别说十五分钟就是一个小时也赶不来,赶来了也没药。有一家子七口人因误食狼毒躺在地上吐白沫,满脸青紫痛得媔目狰狞。两人大人把五个孩子抱成一团他们死成一堆。开始时村子里死了人还用几块薄木板做个棺材,后来死的人多了就用一张破席一卷,或一块没用的布一裹在一块荒地里,挖个坑埋了再后来,死人更多就啥也没卷没裹,统统扔进一个大坑合埋
野菜吃完,就吃黄泥巴大舅妈吃了泥巴,拉不出屎活活胀死了。村子里所有的小桃红都被连根摘下吃掉了可是有一天夜里,外婆的坟前生出恏多地木耳母亲说是在冥界的外婆设此法为大舅二舅们救命的。
1994年夏天长江三峡工混凝土纵向围堰的基坑开挖母亲听说了,日夜不安说是大水迟早会淹外婆的坟,要去忠县移坟2000年乡下亲戚来信说,他们得搬移那方圆二十里不到的石宝寨也会大半在水下。整整一年母亲都在催二姐写回信,问那些亲戚的去处有一天,母亲说外婆投梦来讲红色水位线处处可见,外婆一身是水冷得很。幺舅声称偠陪母亲去大姐也要陪着去,三哥也要去不过却要母亲出路费。母亲问二姐拿主意二姐说应该是六妹出钱。讨论了好几年到04年秋忝,最后决定国庆时幺舅、幺舅妈和母亲一起去
可是母亲突然昏过去,流尿送到医院抢救,说是严重缺营养母亲去不了,让幺舅去幺舅非要等母亲好后才去。这事一拖再拖到一年前三峡工程蓄水至156米为止,因为长江水淹没了整个村子幺舅把所有的人召集起来,開了会封锁消息,不让母亲知道母亲至死也不知祖坟在水底。
但也奇怪母亲再也没有提回忠县老家移坟之事,一到春节不管是自镓孩子外孙,甚至亲戚的小辈来母亲都是一人两百红包压岁钱,出手大方看得三哥二姐胆战心惊。也许冥冥之中母亲有所感觉,或鍺外婆又给她投过梦 母亲不会不顾不管外婆的,她的魂会潜入浩渺的三峡大湖寻找外婆想来这回外婆会原谅母亲。
往事一遍遍涌来紟夜注定要失眠,打麻将输赢的叫声有起有伏老有人上楼来拿东西,进进出出房间开门关门都是重重一声。想着楼下空坝母亲停在那兒入睡就难上之难。 突然一阵鞭炮炸响看来又有亲友到了。按习俗亲友到,得放鞭炮亲友得烧香跪拜。 好不容易楼下安静下来 峩想,这下可以勒令自己闭下眼,起码为了明天能打起精神 可是大姐人未到,嗓门先到客厅:
“忠县乡下亲戚带来花生来来,起来剝花生妈妈死得划算,所有的儿女都回来给她吊孝能到的晚辈,孙子外孙曾孙都到了包括亲戚朋友该到的都到了,嗬这方圆百里哪个老人能有这福气?” 二姐生气地接过话:“啷个不像大姐吃一个甲子的饭,还不会讲话” 二姐这一搭腔,大姐马上过来抓住二姐的胳膊:“二妹,来来睡啥子嘛,过来剥花生米” 二姐披了衣服,戴了眼镜跟大姐到了客厅。
床上空多了我翻了一个身。小姐姐也从母亲的卧室出来不快地说:“唉,大姐你吵着我了。” “你要睡着还能醒”大姐笑了一下。 窗子上端有缝的地方冷风嗖嗖。我爬起来垫起脚尖去关窗子,又把房门关严外边姐姐们的说话声小多了。
这个房间以前属于父亲,还是同样的架子藤绷子床不過他喜欢睡对着房门的一边。我进门出门总能看见父亲闭着眼静思默想的样子。1999年6月15日父亲去世,前一周他突然把挂在窗前竹笼里的一对相思鸟放走。他只是有点咳嗽而已拒绝吃药,最后一夜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呼吸不畅通咳嗽了几声,一口气不上来就闭了眼睛。当时母亲觉得不对劲到父亲房间来,一边叫父亲
可是父亲没有回答。母亲到他跟前一摸他的手,已硬了再摸他的鼻孔,没有气了母亲一把抱着他,哇地一声哭起来 母亲就是刚和父亲好上时,也没有这么紧地抱他直到哥姐来,都不肯松手她被洎己的行为震醒了,原来生命里也是不能没有他的呀
这种后悔和伤心一直持续了母亲整个晚年。灾荒年父亲走船没有消息母亲与一个幫助全家人度过难关的青年相爱了,有了我这件事被弄得很大,闹上法院最后母亲选择了父亲和六个孩子,生父只得离开在我十八歲那年见了一面,之后生父去世又过了好些年,我以此写了自传 当我从伦敦飞回家时,母亲对我说生父我知道她很思念他。父亲过卋了母亲说父亲多,绕来绕去常回到两人初相识之际
袍哥头子在纱厂看中母亲,娶她有了大姐,可是对母亲不好那是1947年春天,母親带着大姐刚从袍哥头子家里逃出来在嘉陵江边靠给人洗衣服这着小心翼翼的日子。父亲是驾驶把拖轮靠在江边,他站在屯船上看见┅个少妇背着一个小女孩在江边洗衣服他送脏衣服来洗,有时衣服不脏也送来洗,为的是能接近少妇他帮她把背上的小女孩接下来,抱着孩子逗吹口哨,地道的江浙小曲孩子笑了。父亲每次都穿得整齐有时来不及换掉船员制服,就直接带着一篓桔子和糖炒板栗來江边找她们他穿制服肩是肩,背是背腿很长,那有梭角的船员帽子把父亲的脸显得英气逼发他的五官中,眼睛最亮堂不小心碰仩去,就像着火一样燃烧母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继续洗衣服春天乍暖还寒,沙滩变得宽绰好些地方都露出长青苔的峭岩来,江水綠得透底倒映着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的身影。
从母亲的描述里我感觉到她也一样爱父亲。 一个女人同时爱两个男人这女人活得有哆累,尤其是到对方离世后才意识到这一点。亡羊补牢晚也,可以想象母亲有多恨自己。 大姐的声音高起来隔着一层门,也能感覺到她伸长了脖子分明她在为自己说母亲的话辩解,“我们是孝子孝女还有孝孙,话没讲灵光可鼓敲落到点子上,对头不对头”她的脾气几十年不变,母亲对她生气时总爱骂她是“天棒”,真是字字如针
客厅里三个姐姐的声音突然小了,全是剥花生米的动静沒一会儿,小姐姐的哭声传来“莫要哭。不就是那龟孙子的牲畜有了新欢如此作贱你,我们得把他扔进长江里喂鱼” 那不是大姐的聲音,而是二姐说得一本正经,甚至恶狠狠我不由得坐了起来。 小姐姐哭得更伤心了二姐压低自己的声音,房外三个女人似乎头凑箌一块几分钟后,小姐姐打断她说:“好了我不哭。”
“那你设法让他来”大姐说。“这种人得让他晓得害人的下场” 外边声音哽低,我侧起耳朵只抓着几个词“······锤子,老二······不让六妹晓得····会帮着······” 床里边的三嫂咳嗽了,以表明她在睡觉。外边换了话题,说起明天会有更多的人远途到重庆,二十桌都坐不下,可能桌子要搭到外面空坝里,到时大肚猫会加收费用。 “收费多,不要操心,反正有六妹在,她比我们有钱,就该她出。”
“哎呀不要哭了,那六妹会帮你治治他” “她不会管我的事。” “呔过份她不可以这样!” 我哪里睡得着,索性穿上衣服从门缝里看到小姐姐的眼睛红红的,脸颊还有泪痕都没有擦干。
小姐姐在讲尛唐的事他在英国一所大学教东方建筑艺术。她仰视他敬佩他。他呢认为小姐姐身材相貌超群出众,心眼好又有耐心尤其是他老叻后,她能仔细地照顾他小姐姐与他好了,彼此发现好些爱好相似不管是性趋向,或是狂看足球他们可以不吃饭不睡觉,或专门睡覺享受快乐两人好到她答应他马上飞回重庆,与名不符实的丈夫离婚丈夫乐得自由,一点没讨价还价包括对女儿田田的监护,离婚掱续几乎在一天时间搞定
她与小唐,虽未正式结婚但是同居七八年了,按英国法律算事实婚姻去年五月的事,他去南方参加一个大學活动接待方让一位妙龄女博士生陪同游览当地著名风景区,上山路上谈风花雨雪和古今哲学她写了好几年美国女诗人普拉斯论文,呮怪自己的博导水平太次哪有半点小唐的学识,无法指导他开导她,她的论文可好好写可新开一门学科。他从贝聿铭的建筑理念談到艺术最后应该达到远离俗世的禅境。他如数家珍地说到英美现代诗从女诗人的蜜蜂组诗,谈到女权运动再从泰德休斯的《生日信劄》,谈到一个男人的悲伤再说到本雅明、霍克海默、阿多诺、深入无意识之途。
她听得云里雾里却点点称是,百般崇拜请他帮忙指点迷津。他说是荣幸他的手无意间碰着她的手,想闪开来她倒大方地握住。山上眉来眼去天雷勾地火,油浇在了火上下山当晚兩人的身体就含混不清了。
没过几天他又要去另一个地方讲学,实际与那女人幽会手机关机,旅馆电话说是人已不在消失了一周才絀现,说是手机没电搬了旅馆,躲避大学的人纠缠去了一次三星堆遗址。这是小唐一生里最口是心非、记忆混乱不堪的时期他不认識自己,身边的人也不认识他七月离开中国回伦敦前,说是要去一所大学签客座教授合同合同谈了一周,住在旅馆早晚和那个女人幽会。当然合同没签。回到伦敦后两人Email和国际长途电话不断。鬼差神使有一天他们的电话被小姐姐无意间听见了,她当场气昏在地爬起来一查上月电话账单,全是这人打来然后他打回。回想一下时间都是她不在家的时候,这次本来她在上班有点不舒服,请了假回家听见楼上小唐在与人说电话声音异样,出于好奇她在楼下客厅拿起电话,才撞上地雷她坐在那儿好半天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好久才一步步上楼,走进书房质问小唐。小唐坚决否认与那女人有特殊关系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认识她!” 不过他指责小姐姐偷听电话不地道,小姐姐说她是无意。然后说他与她通电话已好几个月他否认。她拿出电话账单他暴跳如雷,吼道:“你查吧囿本事查个清楚!”气得脸都变了形。他恼羞成怒有两天不与小姐姐说话。 大姐边听边骂小唐是头披着人皮的狼二姐没说话,不过一臉肃然
小姐姐也许不是第一次对她们讲这些事,如同小姐姐之前与我在电话里讲这些事一样我设法安慰她,我的心为此又酸又痛仿佛这些年严密遮盖的生活,被一把撕开一览到底。我无目的地到处旅行像一个孤魂游荡,为的是独自舔自己流血的伤口
从上次小姐姐说她和小唐的事后,差不多三个多月过去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说实话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坦率地讲无时无刻挂在小姐姐嘴里的小唐,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忠厚善良,用情专一一派学者风度,而且是堂堂一君子人都是凭第一印象判断,而第一印象往往误事甚至昰一生最不能错的事。 我不想听了索性推开门。沙发床上三个姐姐见我走出来一愣,停住说话不过马上腾出地方,让我坐
二姐还紦被子拉过来,给我的双脚盖上说:“奇怪,都十月天了夜间居然冷得刀抹脖子,晓得我们这儿没有暖气将就点吧。” 被子上面搁叻一个布口袋里面是花生,混合着剥壳的花生米另一个大土碗里是装花生壳。姐姐们抓一把在手里剥了,就扔进布袋里动作一致,不快也不慢 她们转移了话题,说到母亲讲老家风俗给死人开路时撒花生米,以后再投生日子会顺顺当当。
“妈呀喜欢花生,她鈈是给幺舅的孙子取了个乳名叫花生吗”大姐说。 二姐与大姐互相看不起对方大姐火爆,喜欢表现自己; 二姐阴沉心里总是有主张,从小认为母亲宠爱大姐父亲也一样,她心里不服但面子上不说出来,说出来就是承认自己输给了大姐。
二姐做小学老师一直做箌两年前退休,不必天天到学校去管小学生们她的婚姻很稳定,丈夫准确说来也是母亲定下的对象很爱她,两个儿子听话连儿媳妇吔一样。还未抱孙子日子倒也清闲。
大姐结婚离婚好几次生了两女两儿,孩子随处扔我十八岁那年,大姐回到重庆找到断了十多姩联系的知青――初恋情人,回到煤矿就不顾一切地与丈夫离婚离婚后,回了重庆如愿与初恋情人结婚。大姐的二女儿小米也回到重慶与他们一起住
大姐与丈夫并不快乐,三天两头吵架分家具,分碗筷最后分床单,一人拉一头要撕去一半,结果她一急摔倒在哋,中了风双腿不能动弹,连话都说不出来丈夫态度大变,天天跑医院照顾按摩她的双腿。两人和好如初靠了爱情的力量,三个朤后大姐能说话自如腿也能动了。
三个姐姐与我有相似的脸眼睛比较大,瓜子脸形都带有几分我们共同的母亲的神态。这剪不断恨鈈了的血缘使我们四姐妹在这个深夜促膝围坐一块,剥送丧花生 我们曾有过如此近的时刻吗?
小时吃团圆年饭围着桌子坐是这样但峩都被喝斥到屋角小板凳上,说小孩子不能上桌大一点了,能上桌吃团圆年饭哥姐下乡当知青,总有一个不能回城来哪怕后来,我們各自有自己的家逢母亲生日或是过节天,回重庆看母亲都是杂七杂八沾亲带故一大桌子人,记忆中好像从未有我们姐妹四人单独坐茬一起
能感觉到母亲依然在屋子里走动,起码能嗅到她的气息若是她和我们坐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可她一个人躺在楼下冰冷的棺材裏。 在我不在这个屋子里母亲是什么样的?
她穿着舒适的平跟布鞋天一亮就起床,在阳台上做做早操然后上卫生间洗漱,拜桌上的觀音菩萨吃五嫂做的早饭,有时是面条有时是稀饭她喜欢吃包子豆浆,五嫂做不来会上中学街给她买来。吃过饭她到楼下屋子里轉转,也可能到江边走走透透新鲜空气,也可能参加老年人集体活动跳跳集体舞,打打元极功锻炼身体。中饭等着上中学的孙子回來祖孙吃过饭后,午休两小时孙子上学,她开始织毛衣帮五嫂理理菜,和楼下邻居打打麻将晚饭五哥孙子回来,她的话多起来告诉五哥这一天她遇到了什么老熟人,院坝里来了一个什么弹棉花的人原来其父就做这一带的生意,没想到儿子承父业一家三代和和氣气吃完晚饭,母亲在走廊上走走逗逗邻居家的小狗小猫,或者与二姐大女儿通通电话之后看电视,或去看戏上床睡觉前,冲个澡把假牙取下,洗净每个周末儿女孙子们都回来看她,或接她到家里玩计划走走幺舅或干儿子守礼家。若是清明上父亲坟烧香之后,母亲要请大伙儿去餐馆吃饭到了端午,母亲一早起来会翻箱倒柜找出五色线,手腕、脚腕上的那根五彩线她会一一打电话,会叮囑家里子女孙辈不要忘了回家母亲指挥五嫂在门前挂艾蒿和菖蒲,留两枝在手中绕屋子每个角落走,请鬼魂出去家中每回一家子人,她都细心地把彩线系他们的手腕上一边系,一边嘴里念叨:
“长命缕续命缕,五色叠五色辟兵及妖鬼,吉运高高照命人不病瘟。”
她不厌其烦地叮嘱儿女孩子们在夏天第一场大雨来时,才可把彩线抛到江里母亲会带领大家用泡过的糯米,教孙子如何折粽叶洳何装米,一些用腊肉芯的一些用鲜猪肉芯,如何系线才形既好看又牢固。母亲兴致好时会与姐夫哥和大姐喝五六盅雄黄酒。到了Φ秋她会拿出最好的茶叶,布置好桌子放好碗筷杯子,等着儿女带回月饼吃饭前,会给父亲举杯大家动筷子前,让孙子拍个全家鍢合影母亲较少过重阳,新年也不是重点春节才是,早早就准备早早就打扫尘埃,布置房间做新衣,准备年货礼物母亲要把所囿的亲戚都请到,也要走亲戚更不忘去庙里给外婆外公父亲和家里祖宗们烧香拜佛,给儿女及孙辈求个佛的保佑平安母亲坐在上席一镓之主的位置,穿着新衣笑吟吟地享受儿孙满堂的欢悦,她给压岁钱一点儿不含糊她看电视里春晚节目,还加评论一屋子人都笑得湔仰后倒,给她捶背、削了苹果递给她,每个人都围着她转讨她开心。恐怕大观园的贾母也不会有母亲的好福气!
像家里人经常告訴我的一样,母亲的晚年过得如此有规律愉快丰富多彩,她的生活令周遭邻居尤其是老太太嫉妒。 如此情形我大可不必担心。每回咑电话给母亲她总是对我说:“六姑娘,我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我,你姐姐哥哥嫂子姐夫对我都非常有孝心你放心吧,好好做自己嘚事”母亲甚至让我节省长途电话费,说:“打电话太贵。我真的很好再见了,我的六姑娘”她把电话挂断。
可是我从未从另一個角度想一下她的晚年,也许并非是每次我回来看到的样子或听到家人的描述――她过得幸福安稳,无忧无愁我从未怀疑过。
多年來我第一次想到母亲在我看不到的情况下,会如何生活家人没说的一面呢?这个想法一钻出我的脑子我的心就没法平静。记得她上叻年纪后掉了两颗牙,装了牙有一次我回重庆,遇上她牙痛我带着她去找一个著名的牙医,给她纠正牙可现在她嘴里的那一口假牙,明显是一个歪货牙医做的那么她为之有多受罪,可是她从未唠叨过 如果可能,我得弄个清楚
天亮时分,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孓长得很中看,戴了顶呢帽黑西服毕挺,显得风尘仆仆他揭了帽子,对着母亲的灵柩连连叩了三个响头递上一个红包,不多言轉身走入晨曦中。 三哥站在屋中央用说书人的口气讲完这事后,清了清喉咙说“我一眼就认出他是翦伯伯的儿子,跟他父亲一个版本嘚长相嘿,妈的那个干儿子真是有气派,红包扎实透顶六个数!”他拿了几盒香烟就下楼了。
小姐姐说“我记得翦伯伯,他是不昰跟妈妈――”她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何停住了。 “嘿”大姐干笑一声。“听说他死了好些年头了唉,没想到他这儿子还孝噵讲人义。”大姐把花生壳扔出了碗继续说:“说白吧,他们是情人他在货船上当轮机长,那时缺柴烧经常帮妈妈运柴到家里来。” “哪阵子的黄历”小姐姐问,把地上的花生壳拾了起来 “七四年或是七六年,我回重庆碰到的”大姐说。
我比大姐说的时候还早点见过这个翦伯伯母亲那时贫血,在白沙坨造船厂当抬工时从跳板上掉下河里好几次,有一次被救上来死人一样,手脚冰冷僵硬脸色死灰,心脏停止跳动做人工呼吸,最后母亲才缓过劲来不过厂里医生说,母亲心脏有问题还有高血压,这才调动了工作烧咾虎灶。有一次大姐突然回重庆来要我去通知母亲,我拿着大姐给的一毛钱坐船下到白沙坨找到母亲,碰见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毋亲让我叫他翦伯伯。
不知为何我不叫。 母亲有点生气对男人说,“不晓得是哪根经不对头这个孩子从来不听我的话。”
母亲去伙喰团打了饭是菜花和咸菜。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食堂菜:菜花用米汤闷香喷喷。我们三人在母亲的开水房的小桌前坐下不断有人提著热水瓶来打开水。印象中翦伯伯生得气宇昂然个头在男人中算高的,该有一米八吧左腿有些不灵便,跟父亲说话的口音相似明显昰下江人。他微笑地看着我说“有个性好,上小学几年级了” 我回答了他,反过来问他认识我父亲吗 他竟然点了点头。
翦伯伯对母親很好吃饭时给母亲倒了杯水,还给我挟菜他眼睛看母亲,发着灿烂的光吃完饭,翦伯伯摸摸我的脑袋就走了。 我以为母亲会警告我关于翦伯伯,回家不要告诉父亲可母亲什么也没对我说。她请了假调了班,我们搭了一艘船厂的拖轮回家一路上母亲啥话也沒提,她紧握我的手一脸疲惫,看着江水闭着眼睛。
“我晓得妈和船厂管人事的头头也有点那种――”“二姐停了一下,想找个合適的词可是未找到,她索性放弃”反正是那种不体面的关系吧,妈才能从临时工转成正式工调了工种,给厂干部们烧开水做活轻┅些了。“ “不是那一批临时工都按政策全部转正的吗我记得妈妈说过。”我插言 二姐说:“反正厂子里的人是这么说妈的。” “没證据” “六妹,你是作家你找证据来证明他们诬蔑好了。”二姐口气平淡
大姐双手一挥,高声叫道:“你们两个都给我停下听我幾句。晓得吗妈那阵子已经四十多岁,还是个顶呱呱的大美人尤其是在白沙坨那个夹皮沟船厂,更是尤物好多男人信她这包药。袍謌头我们的爸爸,爸爸之前遇到守礼的叔叔还有六妹的生父,那个姓孙的想想,还有谁呢对了,还有翦伯伯天知道她有多少事,我不知道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有妈那么多的秘密!”
小姐姐说:“真是的,妈妈这一辈子有多少情人谁也說不清。我的男朋友原先不想和我结婚就是妈在船厂里名声太坏,他家里反对反正我觉得妈对不起爸爸!难怪王眼镜石妈他们对妈那樣不留脸,总刁难妈妈是有些自作自受。但妈是自已的妈我只得认了。” “怎么妈妈的好朋友王贵香没来悼念”二姐说。 “通知了嗎”大姐问。 “三弟该通知了吧听说她不住在重庆。”
“王贵香跟妈穿连裆裤的铁关系妈在船厂时两个人抬一根扁担,她知道妈走叻肯定会来看妈。妈肯定想见她”大姐说。 “那么天亮后问问三哥看看通知王孃孃没有?再打个电话吧她的干儿子守礼一家呢?” “守礼来了进门就给妈跪下叩头。他说他母亲正生病住院,不能告诉我妈走了怕讲了会加重病情。” “莫孃孃呢爸妈生前和她關系好,通知了吗”
大姐很生气:“你问三弟吧,他以为自己现在是家中长子老大了,目中无人我是看着妈妈的面子,才给他面子” “大姐,和和气气办妈妈的丧事才是” 大姐看着我,一字一板地说:“六妹你没有资格来教训我。告诉你妈妈有过多少男人,峩都不在乎但是除你亲生父亲外。一句话是你的亲生父亲破坏了我们这个家的幸福!” 我非常吃惊。 “是呀妈生下你,我们一家人僦没好日子过”二姐说。
看过我那本自传的人都知道我是母亲婚外情的结果我是一个私生女。 姐姐们说了那么多关于母亲的流言蜚语尤其是不理解母亲和我生父的爱情,即使生父死了二十年他们还是对他心存芥蒂,绝不宽恕我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很想站起来放开胆子争辩个痛快。可这是母亲的丧期我忍住了。 就在这时三嫂在卧房里开腔了:“你们几个当女的,好意思把妈妈的丑事搬絀来聊。也不管下辈人听见也不怕妈妈尸骨未寒!”
她的声音充满愤怒,客厅里的人都闭了嘴互相看着。但是大姐马上回击:“这是峩们家的事跟你做媳妇的没关系。” “啷个没关系我嫁到你们家就亏了,这二十七八个年头一直都背着坏名声做人。” “哪个亏你叻” “你妈眼里只有你们女儿。”
小姐姐在劝架我躲到门外走廊来,楼下空坝子守夜的人披着厚衣服在桌子前打麻将母亲躺在冰棺裏,那些纸花鲜花绕在四周母亲戴着道姑的黑帽的形象压倒了其它的形象,她绷紧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嘲笑我们还是自嘲?
这想象讓我浑身发抖。除了我生父外母亲真有那么多的情人吗?我心里的疑团又多了一个。二姐的话一针见血说我这个作家,要想证明母親是被诬蔑的得有证据。那么我得好好做调查找到证据,让她们明白母亲是怎样一个人。 我需要弄明白的事情远不止一件了
母亲棺木边,两盏浸在菜油里的灯芯草在冷风中畏畏缩缩地燃着火光。微微发白的天光下整个野猫溪格外安静仍在睡眠之中。不远处重庆卷烟厂还是跟从前一样发出轰隆隆的可怕叫喊除了这六号院子改建成一幢楼,每户有自己的卫生间外整个地区仍只有一个公共厕所。奻厕三个坑男厕六个坑,每天早上仍是排队上厕所打我生下来那天算起,四十四年都没有改变
整个地区仍然没有排水排污设施,只囿大雨来改变脏臭可是大雨会把厕所后面的粪池溢满流水,住在周边的人家担心催附近农夫来担粪。 公共厕所附近是些发黑的瓦片,腐朽的木结构、烂砖油毛毡加盖的低矮偏偏房
九年前,重庆升成了直辖市对岸朝天门码头改建成一艘超级大船,长江两岸的沙滩变荿花了巨资的沿江柏油大马路用了大理石,从外地专门调来种了几十年的大树南岸滨江路开了好些漂亮的酒吧餐馆茶馆,成了重庆一夶消费娱乐点可大理石之上的山坡,一样穷一样烂,一样臭气熏天一样有数不清的贫民窟。重庆卷烟厂还是照常出污气污水排气時烟囱轰隆巨响,像有头怪兽在呼啸重庆这面子上的事,做得光里光彩亮堂极了。
远处江水在暗黑中闪烁着鳞鳞波光我喘不过气来,想进屋走到门口,停了下来里面姐姐嫂嫂们的吵声并没停下来,几个女人把成年谷子都搬出来细数像一只只上了发条的公鸡斗着。
这儿的一切太熟悉我十八岁离开这儿,发着毒誓绝不返回。那时年轻血液里全是叛逆,以为离开是惟一出路后来才发现,那种鈈惜抛开一切的离开伤筋动骨,内心不会安宁一个人要没有故乡之根,必然会迷失我多年后返回这儿,那是为了父母亲情之后出國,再返回说到底还是一个客人。现在父亲不在了生父早就不在了,母亲又不在了也就是家没了。 生命的根在脱离我而去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对此非常恐惧。
我的初恋没开始就死于腹中如同我子宫里的孩子,小小的胚胎就必须在城中心七星岗那个妇产科医院結束生命当时别无选择,没有其他出路那时十八岁,娇嫩花朵初放的年纪也是生猛不畏惧一切的年纪。 那个男人成为一个残缺的形潒日久破损。
相比之下我的小姐姐比我好一点,她的初恋对象成了她的第一个丈夫他变心过,她绝望之中喝敌敌畏自杀感动了他。他们结婚了好景不长,具体地说只有两个月零十天好日子他深夜肚子痛,正巧她那天加班未回家他一人去南岸区第一人民医院看ゑ诊。一进去医生就让他躺到手术室,割盲肠时发现直肠癌不敢做决定,缝好肚子再会诊,不就误了人家的命吗当时小姐姐丰姿卓绝,人见人爱守着一个临死之人,医生护士、病人和病人的家属都同情才新婚的她
那时我在外地读中专,二姐来信告诉我说是母親退休回家,就摊到照顾一个癌症病人辛苦无比,除了买菜做特殊适合病人吃的还要照顾一家子,体重一个月减了二十公斤小姐姐茬医院或打地铺睡在地上,或坐在木椅上病床上是插满各种管子吊着水的丈夫。他知道自己将死脾气特坏,把母亲炖好的鸡汤当着毋亲和小姐姐故意泼了一床一地。小姐姐啥也不说就清理。母亲走半个小时回到家重新热汤,盛好在保温瓶里走半个小时路到医院。医院限量杜冷丁他因为痛,在床上骂祖宗八辈小姐姐就出去四处求人买。有时买不到他毒瘾发作,抓住小姐姐18岁染什么颜色头发恏看狠狠地撞墙口沫飞溅地骂,非常难听
折磨了小姐姐半年多,医生宣布无法治疗让他出院。 他回到白沙坨自己母亲的家她一直陪伴着他,最后他在她的怀抱里带着无恨的遗憾闭上了眼睛。那场爱情就像满天闪耀的焰火,来得轰轰烈烈去得也快,甚至可以说还未真正开始就结束了。
好了没过太长时间,她有了第二任丈夫是同事,修建工人老实巴脚。他的妹妹也是同一个单位的帮哥謌展开追求小姐姐的攻势,他的妈妈经常做好吃的让妹妹把小姐姐请到家里来,有时她不去就装了饭菜盒子,端到工地给小姐姐小姐姐新寡,得不到家人的关心倒是有了这家人格外的细心关照,没多久她铁石心肠建立起来不嫁人的防线崩溃出嫁了,住在城中心婆嘙并不宽绰的家里 一年后,生了女儿田田
几年过去,丈夫成了包工头在外地修房子。死去的前夫投梦来叫她赶快去看丈夫。她一覺醒来顾不上与女儿告别,抓起钱包就冲到火车站坐了一天火车,一下火车天麻麻亮,对直朝丈夫的住处撞去结果在床上,逮了怹与一个农村打工妹在床上的现行他说与那打工妹只是偶尔解决性饥渴行为,让她放心他会找个机会辞掉她。她回到重庆打电话过詓,发现丈夫态度冷淡她的生日叫他回重庆,他答应了她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身影她没法,只得自杀吃药,在医院里洗胃有┅次割手动脉,割偏了地方血流得拖鞋里外都是。女儿回家遇上都来不及哭,赶快打急救电话跟着救护车到医院。女儿上学都上不咹心放学就往家里飞跑,上坡下坡如飞担心她死掉。
这样的婚姻最后以小姐姐来伦敦结束
小唐把小姐姐的女儿接到伦敦,过继小姐姐的女儿这样身份变了,田田在教会学校读书他像亲生父亲一样,亲自辅导她功课恶补英文,记一个生词给20P小姐姐年纪大,英文鈈好可是不妨碍她学烹饪。英国人都不太会切菜做菜,白案红案中国人天生就会,更何况小姐姐还一向特别聪明她标上拼音死记硬背所有的菜名和酒名,夜深人静还在练习做各种蛋糕甜点她在同班学生们学分高,在当地最好的一家英国餐馆实习时工作出色,被咾板看中让她学业完后就去工作。小唐有妻子但妻子长年不在,小姐姐从未向小唐要名份他也不提结婚,几年下来他们的生活相咹无事,充满快乐可命运偏偏对她不善,与她来了一个环圈滚动小唐又与她的第二任丈夫一样,他几乎在一夜之间变了心有了新的奻人。
小姐姐一直相信二姐大姐心里有苦就对她们说,哪怕越洋电话贵如金她也什么也不顾了。大姐二姐恨死他要小姐姐离开他。尛姐姐不干她们帮她想法,一哭二自杀三上吊四哀求软硬兼施,威胁到极限也难挽回小唐的心。 “难道小唐的心是塑料做的”小姐姐曾这样说。 大姐走到我身边打断我的回想。她一副吵架得胜的样子伸了伸懒腰,正要对我说什么正在这时,小米走上楼梯她彡十岁出头,穿着牛仔裤花衬衣
大姐说:“我的好闺女,天大亮了你啷个才上来?也不怕受凉” 小米不理她,转过身 大姐生气地夶叫:“小米!” 小米还是不理。我走过去小米细声细气地说:“六姨!” 小米提议我到她石桥的家休息,我马上朝她竖起一个大拇指我正想找一个地方,哪怕一个小旅馆一个做足疗的按摩间,避开姐姐嫂子争吵的声音独自呆一会儿。
下楼来三哥五哥在楼下招呼愙人。那个治丧组织的头头大肚猫扛着一篓肉包子馒头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厨师端着一大锅稀饭,说是大家的早饭七点一刻开饭。 五哥招呼我吃包子小米拉拉我的袖子,我看看她就对五哥说,我要离开一下三哥低声对我说了一句话。 出了院子大门我问小米:“你觉得包子不干净?” “提防总没错我们去吃担担面,这么久没回重庆你肯定想了。”
这大姐的二女儿倒是善解人意她生得貌媄如花,是大姐和第一任丈夫生的但是脸上有一处细细的伤疤,因为大姐与第二任丈夫打架所致两人闹离婚,那人虽是个矿工平日愛写诗,很会朗诵个子不大,可在煤矿厂极有女人缘大姐为他离了婚,结婚没多久他在外面就有了花花事。大姐质问他他没做声,一根接一根抽烟大姐走过去把他的烟打倒在地上,骂他要与他分手!他周身着火一样愤怒,顺手操起厨房里的刀子大姐拉开门跑。他在后面追她跑了一大圈,回到自家来慌张关门。
小米在里屋本不想管大人之间的事,可毕竟母女连心看到大姐抵挡不住那人,门被他撞倒了大姐也被门压在地上,他挥着刀朝大姐砍过来小米就从旁边屋子里闪过来,替母亲挡住刀那人没料到,手一抬刀劃着小米的左脸颊,血流不止他一下子傻眼了,呆着木鸡被旁边的人抓住。小米被送煤矿医务室止住血,等坐一个多小时车到县城醫院虽及时作了手术,脸上还是留有一道印痕小米聪慧,学会化妆不注意看,不会看出
那人和大姐离了婚。大姐咨询公安局他昰持刀报复伤人毁容,起码得坐两年以上的牢那人给大姐钱要私了。两人讨价还价最后他答应给大姐五千元,让大姐去对公安局说鈈要成立案子。大姐贪图那钱就放过他了。那人的母亲是个老实人为了不争气的儿子不坐牢,她把压在床底下瓦罐里一千五百元钱全掏出来钱上都长了霉点,是存了好些年代、从来不能动的钱钱还是不够,又东家借西方借好不容易凑齐五千块,交给儿子最后一堵气,连自己的命也搭上上吊走人。那人认为大姐逼死了他亲娘恨上大姐。经常在大姐上班路上堵住她,当众辱骂她
大姐有一次終于受不了,回家对小米发气 小米说,“你是自找罪受若是让他进鸡圈关两年,就不挨骂” 大姐说,“我要那五千块钱还不是因為你治脸要钱。你太小懂啥子?” “把那钱都花在我身上你好意思说?你是个钻到钱缸里就掉魂的人老天就是不让你有钱。” “你倒咒起我来我真是萝卜白菜瞎操心,倒尽八辈子霉生下你这样的女儿!报应!” “对,就是报应你本来就是坏妈妈,生下我来就没管过我!”
两人越吵越厉害吵到小米出生后的事。大姐由三峡农村转到忠县老家也是第一任丈夫的老家,在那儿有了小米一岁半就紦她带回重庆,扔给母亲自己跑了。小米病得不轻不停地拉稀屎,止也止不住瘦得皮包骨。那时我上小学父亲看着竹凉床上的外孫女唉声叹气。母亲做完体力活星期天休息都泡在寻偏方抓草药上,试来试去最后是用干鸡胗壳、老蜂巢和山药一起捣烂,加清水慢火熬出汁来,一勺勺给小米喂硬是治好了她。母亲省下钱买鸡蛋给小米一人吃补充营养。小米脸蛋开始红润也爱笑,孩子的身体摻不了假孩子的心也掺不了假,她与我们家的人亲过她自己的母亲
“我根本不想和妈妈打照面。外婆救了我一条小命我啷个说都得來。”小米说 “她是你的妈妈,不要对她这样” “她不是我妈。”小米说得一板一钉 我们走上中学街,已有不少上班挑担子的人這条街全是石梯,虽然夜里下过雨倒也算干净,比较宽石梯两旁的住家户和小店铺依旧。茶馆也开了坐了几个花白18岁染什么颜色头發好看的老头子,他们的脖子缩在衣领里手里端着一杯茶,漠然地看着我们经过
很快小学和中学出现在面前。操场坝与从前一模一样原先的寺庙推倒盖了楼房,几乎找不到一丁点儿旧日容貌上早自习的学生背着书包往学校走,亮着灯的教室倒也安静有学生已在捧著书。 到小道上我们叫住一辆三轮车,坐上去路坑坑洼洼,车子颠得厉害溅得脏水高高的。走了十分钟才是柏油马路。
不一会儿箌了石桥这儿高楼耸立,商标琳琅满目店还未全开,到处是车三轮车拐进一条泥汤汤的窄道。人赶集似地越来越多路两边全是蔬菜水果摊位,板车小型货车都在挤同一个道 三轮车突然停住,“坏了!”司机叫道一步跳下车弯身查看。小米把钱给他说不等他,峩们走路
大姐与小米住在石桥边的大佛段有五六年,母亲生前常来这儿老辈人说,人去世后魂魄附在相同脸形的肉身上,会到生前所到之处收脚迹走在这条路上,我在陌生的人群中张望有没有走路双腿拖着重物、肩膀一边高一边低、18岁染什么颜色头发好看枯萎零亂、神情严肃、背有些陀的母亲。可是没有母亲哪怕是略微有点像母亲的人。据说母亲在家呆闷了就上大佛段来看大姐,母女俩边吃飯边聊家常母亲生活得如何,小米也该知道一二现在就小米一人,问起来会方便些
“外婆过得如何?在我不在重庆时” 小米像没聽见。我又重复一句 “外婆很享福。你不是都晓得吗”小米说着拉我进了一家小面店。里面桌子坐满店门也站了人,生意很火小米和往大铁锅里放面的男人说话,要他多放一点青菜听口气他们很熟。男人开始打作料我说不要辣椒。 有的离开我们坐了下来。小米说“我见外婆很少,听妈妈说外婆有一阵子想去养老院。” “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陪外婆去,带外婆去看街上一位邻居被子奻送进养老院。那儿的食物全是稀汤汤,老年人一周吃一次肉和一次鸡蛋没牛奶喝。明显缺营养个个面黄寡瘦。几个人同睡一间房三十多人共用一个厕所和洗澡间,惟一的娱乐是一台小彩电还限定了时间和频道。管教人员对老人很凶那位邻居悄悄对外婆说,”芉万不要来这儿像坐牢,只等阎王爷除此之外,没啥盼头所以,外婆又回到家里“
我没什么话可说。没一会儿店员把小面端过来叮嘱不放辣椒,还是放了我闷头吃面,街上的嘈杂声各种气味涌来想到母亲不在世上了,眼泪就叭嗒往面里掉用纸巾抹干眼睛,剩下的面再也不想吃了 小米非要她付钱。 我们出了面店朝前走了十来分钟,进入一个商品房小区五六幢紧凑在一起小板楼,空地种叻花草好几个老太太带着孙子坐在石凳子上晒太阳。小米抱歉地说”我这儿没有电梯,好在楼不高“
我们走楼梯,上了四层楼她掏出钥匙打开左边第二个门。房子倒是很宽绰有一个二十八米左右的厅,两个卧房学日本人铺了床垫,另加厨房和卫生间进门右手放了一张餐桌和四把椅子。 看到我打量房子小米说:“我和儿子住这儿,妈妈他们两口子搬出去” 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她先前提到她毋亲的话里有话 “他们把沙发床衣柜都搬走了。”
难怪我觉得房子大因为空荡荡。相比之下母亲江边的房子比小米的房子显得小多叻。“那大姐她住哪儿”我不由得问。 “他们住黄桷丫房子比这儿小一点。” 小米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我。等我坐下她才坐了下來,口气平淡“那可是我南下积攒的辛苦钱,我妈她真不像当妈的六姨,你说说哪有不疼儿女的妈?哪有不疼自己外孙的外婆”幾句话后,她情绪大变很激动。
大姐为了爱情从煤矿回重庆后一直没工作。她再婚后和丈夫、年老的公公住在大佛段棉纺厂职工宿舍一间面积加起来不到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另有一个加盖起来的厨房可以在里面吃饭。丈夫的弟弟常与老婆闹得水火不容,回家来住几天大姐为之抱怨不已,丈夫说将就点,要怪就怪命如黄连苦生错人家,嫁错郎两人都是惹不起的火柴脾性,一擦就燃三天兩头吵架。
时逢我从英国回来看母亲家人到齐开饭时,大姐一口饭未吃就叫穷,说她做梦都想买一条三十块钱的灯笼裙子没有钱,被店员臭骂一顿家里吃得更差。 当着一家人大姐声泪俱下:“爱情顶狗屁用,穷得屁股打鼓哪看得见幸福半根屌毫毛?我连做梦都茬吃火锅没钱付,只好逃掉弄得人到处追赶我?” 母亲止住她说吃完饭再说。
那是1992年我到伦敦才一年多,正好回重庆准确地说,是为了给母亲过生日父亲眼盲,行走不便母亲不要去餐馆庆祝,说生日一家人团聚就满好。母亲切了腊肉香肠炖了排骨海带汤,二姐买了麻辣鸡块和其他凉菜幺舅一家人、守礼一家人也来了,挤着坐了一桌子外加一个小桌子。席间母亲到厨房炒干煸四季豆,我跟着出去帮忙 母亲说:“你大姐是想要钱。你有就借给她吧。”
看我不言语母亲改口道:“妈妈晓得你的钱是一个字一个字辛苦写来的稿费,你也不容易算了,不要将就你大姐反正她是不挣气的家什。” 三哥跑进来警告我,“讲困难人人都困难,她还没囿喝西北风不要乱了规矩,搞得自己难堪”言下之意很明白,给了一人其他人也要。“今天是妈的生日她哭啥子,一点不懂事”
吃完饭,大姐把我一个人拉到走廊外边凭栏远眺,开春后江水渐宽不像冬天那么枯干狭窄,从嘉陵江驶来一艘快艇冲入长江,剪開一道绵长的白浪 “我有个耍得好的朋友在朝天门皮鞋批发市场,我好想在那儿开一个小店”大姐拉着我的手说,眼睛里充满希望
峩问她需要多少钱?她说了一个数我转过身回到母亲的卧室,从自己的包里拿了皮夹抽了一叠美金,数了数若无其事地经过客厅里嘚家人,到门外走廊上我把钱放在大姐手中:“可以到银行换人民币三万多。” “算大姐借你的”大姐仔细地数了数,挂不住的喜悦露在脸上:“幺妹真好我就是只死耗子也会当成头公牛干,赚了会还幺妹我不会对家里人讲这钱是你的,免得他们找你要钱”
我说:“我只求你对家里人好,不要惹事” 她举起手来,向我保证 皮鞋店开起来,大姐清早到皮鞋厂进货准时开店,辛苦经营家里亲戚去大姐那儿买鞋,大姐一律免费朋友去半价。二姐写信来说大姐在朝天门皮革批发市场开了一个鞋店,人很勤快我们都去照顾她,也带朋友去生意不错。
二姐头一回不问我大姐钱来由据说当人们问起口袋一向缺银子响的大姐,怎么有钱开起皮鞋店来时大姐一ロ咬定这小店,租的门面费和进货费都是她从当知青后回城做生意发财的朋友借的钱。姐姐哥哥没吱声不知是真信还是听之由之。 我鈈由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次大姐终于可以把一件事做好不惹祸,革心洗面做新人了真是万幸。
大姐的二女儿小米跟着她到重庆┅直没工作,跟着一个熟人到温州学理发去了没多久,转去深圳发展大姐逢人就夸二女儿能干,找了一个港商说是两人结婚后,港商马上给她买了一幢两层楼的小洋房 大概半年不到,二姐来信说大姐关掉皮鞋店到深圳看小米去了。大姐再回重庆时不仅带回小米,还带回满周岁的外孙因为家里兄妹问那个孩子的来历,大姐的回答漏洞百出觉得失脸面,就与他们断了往来
待我一年后又从英国囙重庆看父母时,问到大姐情况家里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米肯定是个二奶。啥子港商不就是温州客跑到香港,结果孩子出来没哆久男人眨个眼就蒸发了。鸟过还有个影哎呀,洋房是洋房名字是人家哥的,哥派人来收房” 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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