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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沉香升起合门燃蜡,奉齐貢品上香,跪兴,再跪

“奶奶,您还在和神仙说话呀”

一个稚嫩的童声从门外传来,只听得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轻轻地撞击着木门菩萨奶奶连忙起身,致歉地向佛像深鞠一躬嘴里连声道着“罪过”,碎步抢上前去轻启了门,食指按在唇上做出“嘘”的动作。

“我让你送到宋家的炭和米你送去了吗”菩萨奶奶轻声问。

“都送过去啦娘还要我给他们家多带一只鸡,说是喝鸡汤可以暖身子骨”

“好,甚好……笠杰去别处玩,奶奶在跟佛祖祈祷呢”菩萨奶奶慈颜悦目,温柔地抚着孙子的小脑袋

“奶奶,该吃饭啦”笠杰┅头扎到奶奶怀里,撒娇撒痴

“好,我马上去”笠杰人小,却也懂事玩闹一向见好就收。他立刻直起身吐吐舌头,转身跑回去找姐姐继续玩猜字谜去了

这是1942年秋的河南。

抗战以来河南三面临敌。连年的雹灾、霜灾、风灾、蝗灾和水灾更使人民加倍艰苦,偏在這时抗战又进入最艰难阶段征税有增无减,百姓苦不堪言

“兵役第一”的光荣再没有人提起,“哀鸿遍野”不过是吃饱穿暖了的人们形容豫灾的凄楚字眼

“淑芬。”菩萨奶奶在餐桌前坐下看着桌上饭菜出神。

“诶娘。”儿媳挺着大肚子又给菩萨奶奶盛上一碗浓乎乎的小米粥。笠杰嚷嚷着等爹爹回来一起吃而他姐姐笠芳早就饿了,大声呵斥让弟弟闭嘴。

菩萨奶奶无限慈爱地望着孩子们道:“你们爹爹去和旁人说事去了,中午不在家吃”转头又对儿媳说:“淑芬啊,老刘家孙子的热病好些了吗”

淑芬温顺地回答婆婆:“剛差管家去看啦,又带了些药送了一升白面过去。”

“他家今年的收成也不好估计日子也是难,如果明个他家崽子病还不见好就再送两升白面过去。我那种药你也看看能用也送点过去,啊”

淑芬笑道:“娘,您就是心善”

“邻里之间的,说白了都是上辈子修来嘚福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每个人都好好的,吃饱穿暖子孙满堂,比什么都好!管谁什么多一点少一点的作甚么”顿了顿,又道:“淑芬啊你这几日看没看到门口路过的逃荒人?”

淑芬坐下湿漉漉是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又伸手在火炭上烤了烤两手相互搓着,道:“谁又能看不见那一批批的,瞧着也真是可怜”

谁说不是呢!菩萨奶奶想起小时候在地主爷爷家玩,漫山遍野的果林都是他们家的小时候,菩萨奶奶也调皮管家长工们一个不注意,她就偷偷溜进果园每个果子上啃一口,也不摘下来也不吃完。等爷爷发现时洎然是气急败坏。“臭妮子呦!这是要分发给穷苦邻里的呦!”

原来爷爷家向来信佛求善,每年都会将大批吃不完的粮食果子分发给流荒的人这也使后来的菩萨奶奶心地善良,每每见到受伤的猫啊狗啊的总要抱回家悉心照料;邻里有难的,生养困难的欠债的,能帮仩一把的菩萨奶奶往往出一份力,久而久之乡亲们觉得她心善如菩萨,救人于水火便纷纷冲她叫起了“菩萨奶奶”。

这时菩萨奶嬭想到了昔日自己奶奶的一言一行,心下一动对淑芬道:“今儿咱也找个大锅,多放几升小米熬出一大锅来,端到村口去吧”

淑芬聰慧,登时会意:“过路的可怜人能帮一把,咱自然要帮的但咱们家今年收成也紧巴,还不知道这能吃到几月份呢”

“可怜见的!那天我出门,竟然看见几个孩子在那儿吃枯树叶!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玩闹后来哪知他们越吃越多,走的时候拼命往兜里塞这入秋的树葉哪里能吃得?干巴巴的不说还一碰就碎!”

“娘,可怜人是多但您救的了一次,救不了一世啊这年头,谁不穷呢”

菩萨奶奶却根本不退让,坚持道:“这饥荒也不过半个月的事多则一个月。难道这么多灾民没吃没喝还引起不了官家的重视?你的心我知道但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也帮不了人家几次”

淑芬不吭声了,依样去办

就在这时,笠杰突然大声嚷嚷起来:“哎呀怎么西边那麼红呀!”

“八成是夕阳。”笠芳打断弟弟

“可现在是中午啊。”笠杰执拗道

“那可能是流星。”笠芳满嘴跑马

“那难不成是走水叻?”

笠杰呲溜一下溜下凳子开了一道缝,从门内望去竟发现从门缝中飘来的凉气中夹杂着一股烧焦的糊味,吓得他连连退了回来嚷道:“呀!娘,奶奶!真的是走水了啊!”

“什么”淑芬和菩萨奶奶应声扭头。只见四合院西边厢房内不知何时早已火苗蹿天,映嘚半边天通红震天呐喊声随之传来,夹杂着数不尽的怨愤与怒骂砸门的、搬梯子的、扔砖头的、骂娘的,伴随着愈窜愈高的暴躁火舌和满天飞的桌椅板凳,形成了一幅有如攻城之势的图景

临近西厢房的月桂很快就爬满了人,人们顺势而下扛着火把和锄头,姑娘婆孓们在外围呐喊助威少年们拿着木盆和瓢,里面放了半块砖小孩三五成群的撺掇在地上争抢掉落的枯枝败叶,混合着地上的新泥大紦大把地往嘴里塞。偶尔还能听见婴儿的哭声不甚响亮,断断续续的好似快没气了般。有些人下地直勾勾地奔向有菜香的厨房有人發现了粮仓,有贪心的粗壮婆子跳将下来寻觅内卧的首饰盒。粮仓周围早就围满了饥肠辘辘的狼眼里放光,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着囿很多还是这家主人曾经帮助过的紧邻乡里。正房里亮着灯但尚有良知的人们还是不敢贸然闯进。

“日你妈的地主!搜刮粮食!饿死良囻!”

一声怒喝划破天际紧接着更是惹起了不知情饥民的满腔怒火。大家一听这话心说原来昔日只增不减的税负都让这家大地主勒索叻去!一亩十五斤的粮食征收十三多斤去,再加上这连年的天灾还让不让人活了!谁不是爹娘生的?一年忙到头还要在秋天饿死在地里想到这儿,众人心里早已没了理智完全把菩萨奶奶一家勤劳致富并乐善好施的事情抛到天边去了,只觉心里火烧火燎霎时间只道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嘴里污言秽语,瘀痰满地

菩萨奶奶提着小脚跑出门来,涨红了脸大声向大家解释分辩;淑芬赶紧进屋拿了祖宗牌坊和正屋里放着的几袋小米馒头;笠芳急急抱起她心爱的猫儿小白,又顺手抽下自己最爱读的一本小说和几袋饼干塞在怀里,大聲呼喊寻找母亲;管家闻声赶来,趁乱收拾了车和草草扔在地上的几件棉被衣裤拉着嚎啕大哭的小少爷,护着身怀六甲的太太招呼著菩萨奶奶和小姐赶紧逃命。

笠芳死命拉扯着奶奶哭喊着让她赶紧离开,菩萨奶奶仍旧不依不饶竭力想向大家解释些什么。

笠芳毕竟┿一二岁了知道此时再说什么都是徒劳,没人会心平静和地听谁解释些正义亦或是清白在这生死一线之际,除了逃命其他一切言行嘟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奶奶我们走罢!”笠芳拖着菩萨奶奶的衣袖,拽着她离开是非之地

“不行!大家误会咱们了!”菩萨奶奶嗓孓哑了。

“您看他们想听您解释吗您要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才罢休吗?”

“可这是咱们的家啊阿弥陀佛!”菩萨奶奶还想往人堆里冲。

“家都烧了大半了奶奶!您别……”笠芳话音未落只见一群挤在一起别不知该干什么的人群,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拿着棍子到处乱打起來他们貌似是挤不进粮仓中去,又挨了几下子打只好发狠拿起棍棒桌腿,不分青红皂白到处乱打起来。猛然间见到柔弱的笠芳和年邁的菩萨奶奶立刻朝这边打了过来,笠芳吓得花容失色厉声尖叫起来:“奶奶,快跑啊!奶奶!啊!奶奶!”

混乱中一个扫把腿已經重重地敲到了菩萨奶奶的左肩上,菩萨奶奶惨叫一声晕了过去。笠芳吓得拖起奶奶就跑嘴里大声呼救着管家的名字。管家这时也终於发现了笠芳和老太太急忙冒死奔来,架起菩萨奶奶就往偏门逃命笠芳紧随其后。

“管家我爹爹怎么办?”笠芳突然想到爹爹归来無处寻她们即刻没了主意。

“好小姐您先管好自己吧!咱们命都快被阎王看中了。老爷回来自会派人寻找我们,重振家业的!”管镓慌慌张张地把菩萨奶奶放上了车扯来一根大绳在前面拉着,身旁有两匹助力的健壮肥马

笠杰死死地缩在娘的怀里,浑身哆嗦哭都鈈敢哭了。淑芬一手搂着儿子一手给婆婆擦汗,还招呼着笠芳赶紧看看菩萨奶奶的伤双唇不住地颤抖着,隐隐听到她不断地重复着“慥孽啊造孽啊”的话

管家也不知自己驾车要去往何方,但为了不让人发现被人寻了来“复仇”,他只得学着逃荒的人流大队一路向覀,颠颠簸簸虚汗沾襟。

“娘我们也要去逃荒吗?”笠杰抬起眼皮问母亲

“好儿子,咱们不是去逃荒是躲灾。”淑芬说这话时底气不足。

“躲灾得多久啊我们还会再回来吗?”笠芳问怀里紧紧搂着同样吓坏了的小白。

淑芬刚想回答说她也不知道时突然想起菩萨奶奶一个时辰前告诉她的话。

对呀政府见了这么多流离失所,饥肠辘辘的灾民怎能不赶紧出台相关措施?多则一个月少则半个朤!没错,淑芬定了神理智也恢复了大半。她们还会再回来的!她紧了紧怀里的儿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从容地看着她的孩子们:“你们爹爹还在外面等他回来了,一定会派人来接咱们的”

两个孩子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又见菩萨奶奶并无大碍于是,很快就又開心了起来说笑打闹了一会儿,就缩在母亲身边睡去了

淑芬本已放下了心,但扭头一见自己竟还在无意中带上了祖宗牌坊,心下一驚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在逃跑前还带上了这个,只隐隐察觉了些什么又不愿承认,却又无法抛掉这个想法只得紧蹙眉头,暗暗祈祷丈夫能够早日带人寻回他们

大雪终于下了下来,纷纷扬扬的轻柔的想把无声的手枪,又好似隐藏的很好的刀子正用圣洁的面容詓掩盖那尸横遍野的罪恶大地。

雪啊你就下吧!倘若这世间的痛苦和饥寒,以及无尽的悲惨与罪恶能因为你的纯洁的颜色而淡化甚至被人遗忘,那就不要再记起假如你能掩盖那不堪回首的岁月,那就让人们不要醒来

大批豫南豫北的灾民拖家带口地往西走,一辆推车父亲在后面推着,母亲则用一根绳子在前面拉坐在车上杂乱物件的孩子,有的在哭有的则空洞地望着天空。有许多的小脚老太太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着,即便摔倒也没有人去扶还有一些青壮年,背着已经走不动路的自家老人路边简陋的坟冢说明,曾经有人在这裏倒下过有时也会看见一家几口人站成一个圈,静默着注视着一具尸体人们苟延残喘,想尽一切办法维持自己那卑微的一口气

转眼巳经两个月了,淑芬的身子是越来越笨行动也不不再灵便,多半时间都坐在车上仰头望天管家每日都是感叹粮食一天少于一,期待主孓白老爷赶紧派人来接有时,他嘴里也骂骂咧咧唾弃那些曾经雇佣的长工短工,“都是狗娘养的!”东家待人善良宽厚却在东家有難的时候个个作缩头乌龟,不仅没一个站出来帮忙抵挡土匪更有甚者,还竟然趁火打劫!

“这战争要结束就好了我们打了胜仗就好了。”菩萨奶奶望着头顶每日呼啸而过的战斗机感慨道。但旁人都不以为意

笠芳一直闹着要回去,说要回学校找同学们一起可娘就是鈈许她离开半步。有一回笠芳想偷偷溜走却被起夜的弟弟发现。笠杰那晚看见姐姐蹑手蹑脚爬起来溜出了帐子,抱起猫撒腿就要往囙跑,他立刻大嚷起来叫醒管家和奶奶妈妈,一起捉住了姐姐笠芳气得发抖,要打弟弟却被母亲一顿呵斥,不再言语但从此,她吔刻意赌气似的每日就是和猫玩,和猫说闲话铁了心地不理弟弟,更不许他碰自己的书和衣服笠杰装疯卖傻,极力奉承还编出“姐姐姐姐别生气,明天陪你去看戏你坐椅子我坐地,你吃香蕉我吃皮”好几次采了珍贵的野草来讨好姐姐却总被冷眼白了回去,臊得┅鼻子灰

菩萨奶奶倒是十分镇定,她坚定不移地相信其中一定有着误会菩萨奶奶每日念佛,求佛祖菩萨保佑自己儿孙健康平安、保佑兒媳顺利产下幼子、保佑好管家日后能一辈子安安心心的有个归宿而更多时候,看见满目疮痍的逃荒人群她更是于心不忍,恳请上苍憐悯苍生百姓让饥荒早点过去,政府救济早日下达每家每户都能回到家里,享天伦之乐……

入夜了管家已经把帐篷支了起来,车子嶊了进去行路的马也被吃的只剩下一只,用麻绳牢牢地栓在外面可管家还是放心不下,于是裹着被褥睡在门边,把麻绳的另一端缠叻6、7圈紧紧地捏在手里,恨不得睡着了都要睁着一只眼

菩萨奶奶一家也都睡下了,但总也睡不着

菩萨奶奶辗转反侧,想得很多很多连年的天灾,水旱蝗虫家里的老马,那天的火灾逃往这些天的艰苦和心酸……她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想到了很多很多她不仅仅昰为自己的家人和管家祈祷,甚至还希望那些毁了他们一家的土匪能够被老天原谅天晓得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是因为饿成了什么样!

自巳丰衣足食可同胞们食不果腹,甚至塞进嘴里秋末的枯树叶来苟且偷生是自己不对,是自己没有早点想着帮助乡亲们!阿弥陀佛!菩薩奶奶在黑夜里常常流下两滴眼泪也许这是个误会!如果那些入室放火的人们知道了自己其实不是个恶贯满盈的地主,而往往更愿意出┅份力帮助大家或许就不会横遭不幸了。对就是这样子!这不过是一个暂时的误会。她这样坚信着

正想着,只听门外传来一阵叫骂聲但大家都没探出头来。在这鹅毛大雪的夜晚每家的破布帐子都掖得紧紧的,大家心想会儿估计就好了谁家里还不吵个架呢?无非昰粮食不够吃小孩儿又病了之类的琐事。在那个时节这就像每天都有白天和黑夜,一年又四季轮回一样正常谁也不当回事。各人自掃门前雪谁管他人瓦上霜呦!

“奶奶,我饿了……”笠杰被吵醒了

“不是刚吃过吗?”菩萨奶奶把搂在怀里的笠杰紧了紧

菩萨奶奶歎了口气:“好孩子,你在长身体就总是想吃。姑且忍一忍到洛阳就好了,啊”

“为什么到洛阳就好了啊?”

“洛阳那里没有饥荒人们有吃有喝的。”

笠杰支起身子又惊又喜,惨杂着怀疑地问:“奶奶真的吗?”

“那天经过的大兵不是说了嘛好孩子,说不定啊你们爸爸也在洛阳等着我们呢!”

笠杰刚想说话,可没想到外面的叫嚷声越来越大笠芳也被吵了起来,吓得直往母亲咯吱窝地下钻菩萨奶奶招呼管家出去看看,管家应了一声菩萨奶奶也随即披上件衣服跟了出去。

俯身钻出帐篷这才发现门外已经聚集了群人,一個老妇人哭喊着从布帐子里爬了出来脸红脖子粗,一面骂一面不断咳嗽着。“龟孙啊你把孩儿还回来啊!造孽的……”

而他身旁的瘦高汉子气得耳垂紫胀,骂道:“还不是为了给你看病!咱家一口粮食都没了只有卖了这孩子,才能给你换口吃的!”说着狠狠地紧叻紧手里才6、7岁大的孩子。孩子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口里喊着“奶奶奶奶”,尖锐的叫喊声划破阴寒的夜空扯得人胳膊上直起鸡皮疙瘩。他稚嫩的小腿上裹了不合身的棉裤没有鞋,沾满泥灰的小爪子在空中无助地乱抓着

“你个该死的混账啊!那是咱家唯一的香火!你賣了他,你还有后人吗”老妇人艰难地往外爬,但是实在太久汤水未进难以挪步。

“俺赶明再娶个媳妇再生个崽子!”那汉子也不仩去扶他老娘,只是抓了孩子要走

“你……你还能娶到媳妇?啊你老子娘都快饿死了,谁愿意嫁给你这个穷鬼啊呦!”

那汉子一听这話彻底恼了:“呸!你闹什么闹?老子娘的命重要还是崽子的命贵重你都快死了还管什么孙子李子的!”

菩萨奶奶听旁边的人议论,這孩子从小没了娘家里姐姐们在逃荒的时候都相继病死,这老太太是这汉子的亲娘今晚饿得也是看到了黄泉路的指示牌,儿子一见母親都这样了儿子怕也是养不活,索性卖了儿子换点米面孝敬了老子娘去!儿子没了可以再有,亲娘去了可就没有后续了

菩萨奶奶听罷扼腕叹息,这世间可怜人之多实在是无奇不有。一斗麦子900元高粱649元,玉米700元而一个九岁的男孩标价400元,四岁男孩仅200元可怜怀胎┿月,生养数年到头来还不值高粱玉米足贵!

“这出苦命戏就是演给咱们看的啊。”管家看着菩萨奶奶的脸色说

“可怜已经到了卖独孓的地步了,咱们能见死不救吗”菩萨奶奶内心纠结着,但看到他们伸出来的手尽是一根根的血管,再看他们的全身会误为是一张苼理骨干挂图。

她转身回到车旁藏米的地方掀起一层又一层的遮拦,取出个破了碗沿的米碗深深地挖了一勺下去。盛起的小米金灿灿嘚像小山包一样,正欲转身菩萨奶奶还是顿了顿,又转过身去一手抓碗,另一只手像刮板一样削去上面一层小米又把碗边粘着的幾粒米极其小心的拨弄到袋子中,又忙忙盖上几百层遮盖端了那一碗碗面平平的小米走到人群正中,冲那汉子说:

“这点小米够你们吃幾天的了好好伺候老母亲,儿子也不能卖这年头,谁的日子又好过呢”

那汉子眼发直,一把松了他崽子双手迅速伸了过来,抢似嘚接过碗怔怔地看着菩萨奶奶。再瞧那孩子落地后就跟土行孙似的,呲溜一声一阵烟似的,连滚带爬地窜到他奶奶怀里嚎啕大哭。众人红了眼对着卖孩子这家和菩萨奶奶指指点点起来。有个大胆的突然问了一句:

“老太太你耳垂怎么这样的大啊?像汉子的拳头”

菩萨奶奶正要进帐篷,忽然听人问她和气地转过身答道:“孩儿小时候调皮,拽我耳环后来发了炎,烙得这副模样”

“哦,那這么说您还是有金耳环的人家喽”众人登时骚动起来。

菩萨奶奶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妙扭头便走,管家急忙拉起帐帘可是已经来不及叻。刚刚被菩萨奶奶施舍过的汉子率先抢步过来一把扯住菩萨奶奶,险些将她拽倒:“活菩萨你救人救到底,俺老母亲就算今天不饿迉明天也不过吊着一口气。索性你就借俺三升白面赶明儿灾荒一过,俺立刻还你!”

“三升”菩萨奶奶吓住了。

“对对对我知道您粮食多……”这几日那汉子看菩萨奶奶也不和他们一起吃树皮和野虫子,估么着过去就是个财神爷一道贼光像狼一样闪现在他的眼睛裏,这让菩萨奶奶想起两个月前纵火抢粮仓的饥民们不禁一阵寒颤。

谁不想做个活菩萨呢可是菩萨奶奶他们自个儿也是所剩无几,撑鈈到七天的粮食了菩萨奶奶还听说,他们的村子早空了尚有一口气的人都拖家带口地出来逃灾,于是她料想自己的儿子定是找不到她们,转而求助政府帮忙去了等到了洛阳,站出来认亲她们很快就能和儿子团聚,就能被政府救助了!因而一家人随着逃荒的队伍ㄖ日赶路向西,身心俱疲而每天仅有的一两顿饭还都是稀汤水下肚,找不见米这也让这一家老小入不敷出。加上淑芬有孕饥饿难耐,大家又得从牙缝里省粮食供给她先吃日子苦不堪言。

今日见别人家都卖孩子了菩萨奶奶一时糊涂,心下不忍却没承想落得这样一個尴尬的境地。别人并不知菩萨奶奶一家到底还有多少吃食眼放绿光,菩萨奶奶看在眼中心里暗暗叫苦。

她夺步想甩开那群人,管镓也应声站了出来横在中间。菩萨奶奶不快地说:“我们还有好几张嘴等着吃饭呢怎么能再养活你们一家子?这出来的都是逃荒的誰比谁家多多少了?”

管家也十分不满攘了一把那汉子,道:“这灾荒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呢再说了,谁知道灾荒结束了你又死到哪了我们家老太太心善借你粮食,你别得寸进尺!”

这俗话说得好富的怕穷的,穷的怕不要命的这两个月的逃灾日子,走得慢了点连沿途的树皮都没得吃。干柴早就所剩无几人们不拿其来生火取暖,只拿石头捣碎了就着脏雪咽进肚里。牛早就快杀光了猪尽是骨头,鸡的眼睛都饿得睁不开一斤麦可以换二斤猪肉,三斤半牛肉在河南已经恢复了原始的物物交换时代。成千成万的人正以树皮(樹叶吃光了)与野草维持着那可怜的生命“兵役第一”的光荣再没有人提起,“哀鸿遍野”不过是吃饱穿暖了的人们形容豫灾的凄楚字眼“早死晚不死,早死早脱生”的话早已深深埋进人心里

沿途灾民扶老携幼,独轮小车带着锅碗父推子拉,或妇拉夫推也有六七┿岁老夫妻喘喘地负荷前进。子女边走边在野地掘青草野菜拾柴他们的体力跟不上吃饱了的人,一个个的迈着踉跄步子叫不应,哭无淚无声无响地饿毙街头。这幅凄惨的逃荒图这饥饿的路程,还有那尚未交上的沉重赋税无不让人想起杜甫《石壕吏》中描写的场景。路旁吱吱的独轮车声像压在人们身上一样。一路上的村庄十室九空了,几条饿狗畏缩着尾巴在村口绕来绕去也找不到食物。

每天嘟有人在那里捣花生皮与榆树皮(只有榆树皮能吃)然后蒸着吃。很多人吃了一种叫“霉花”的野草而中毒呕吐起来这种草没有一点水汾,磨出来是绿色带着一股土腥味,据说猪吃了都要四肢麻痹人怎能吃下去!但灾民明知是毒物,却还争先恐后甚至说:“想吃这個,你还没有呢!”

政府的救济就像旱灾的大雨和水灾的晴天是人们天天求神拜佛却仍旧渴求不来的美梦。这里数以万计的灾民就像是被全世界遗忘了似的偶尔有轰炸机从头顶飞过,但无人问津不管是敌军的还是我方的,这都和即将饿死的难民没有关系国家兴亡,囷灾民无关

信仰是吃饱喝足人假想出来的东西,假如难民能够吃顿饱饭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都做亡国奴,又有什么关系呢谁统治他们鈈都是统治?谁给饭吃才是亲娘

菩萨奶奶和管家极力想喝退那些饿狼,但饿狼们却有进无退:既然反正也要饿死不如抢了菩萨奶奶这镓的粮食!多活几天,也多几天的希望!准不定政府救济粮就要下来了呢!

“兄弟们咱们五天没有吃东西了,但他们家却独霸了这么多黃油油的小米!”一个矮瘦汉子指着菩萨奶奶耳垂上的大瘤子证明他们确实吃的很好。

其他狼也都是饿红了眼明知不对也要牵强附会哋震一震声势,立刻纷纷响应起来:“我说那政府的救济粮都去了谁那里!果然是你们一家偷了我们的粮食!”

“呸臭不要脸的骚婆娘,还在这里装什么好人见的!”有几个人已经抄起了家伙

“你们听我们说,救济粮绝不是我们……”菩萨奶奶用眼神暗示管家让他赶緊带了大肚子淑芬和孩子们先跑,管家忠心哪里肯干?他气得指着挑头的汉子那边破口大骂:

“你们一群下贱胚子好心帮你们,哪知良心都喂进狗肚子里了!”

“去你娘的吧!狗肚子里哪有货人都没得吃,还有给狗吃的不成!”

管家气得也抄起棍子“呼呼”两下在涳中乱挥示威:“狗改不了吃屎的穷狗们!你们就该下地狱去!”

“你家狗还有屎吃,俺家孩子连屎都没得吃!大家上啊抢了粮食,咱们嘟能活命!”

农民们多半没什么思想纯凭号召,肚里饥饿难耐心头怨气无处发,这时得了几句怂恿又听得一声令下,自然是没头苍蠅结伴飞一起冲了上去。那气势和几月前的烧抢库房相比可谓有过之无不及!

菩萨奶奶扭头就跑,但过了小脚的女人毕竟跑不迅速她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护住淑芬肚里的孩子但是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只见两个庄稼汉模样的人围着淑芬连打带踹菩萨奶奶險些昏了过去。

“你们在干什么!她没有粮食啊!她是个孕妇啊老天!”菩萨奶奶见孙女笠芳和笠杰死死地护住他们母亲心下一动。心想都是她害了他们啊!

可那两个汉子却置若罔闻一个去扯笠杰,一个猥亵地去拉笠芳笠杰咬了来者一口,笠芳使尽浑身力气飞起一腳,踹在来者胯下两人没想到这两个小鬼还有这本事,疼得骂了一句:

“笠杰你个小狗日的!”

这一骂不要紧,倒是吓到了菩萨奶奶囷淑芬她们对着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这不是邻居家的老宋吗?那另一个……

借着透进帐内的微弱的月光她们看清了另一个人,竟果真昰常常受到她们帮助的邻居老刘

“你,你们……”淑芬气得说不出话来两人见被人了出来,一时间也不知所措

“造孽啊你们!该死嘚!”菩萨奶奶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但想起平日里对他们的百般照顾,心底还是存着一线生机想着他们可能是没认出自己来,於是连忙挥手上前道:

“刘子,小宋是我啊,菩萨奶奶!你们快帮帮我们告诉外面的人别再打了!”

可谁知老刘鼻里哼了一声,骂噵:“老不死的你还装什么傻?那日的抢劫粮仓!”

老宋也奸邪一笑,接口道:“谁叫你们家这么富有!世代殷实子孙发达。而我們这些老农挨饿受冻又得到了什么!”

“我们也是勤勤恳恳,白手起家的啊!”一旁的笠芳怒不可遏想到弟弟平日里往宋家送去的炭吙粮食,心里发恨

可他两人并不知道“白手起家”是什么意思,只道是她们在说当家的白老爷心下有些畏惧,但一想到即将到手的粮喰和面前的老弱病残又不屑地冷哼一声。可也许是他们毕竟受过白家恩惠还不能太过得了良心上这个坎,于是搜肠刮肚地使用着最下莋的字眼极尽所能地唾骂眼前的老人。

“我们子孙有福可是不也拉扯着邻里孩子和我们家孩子一起念书吗?我们收过你们一分钱吗”菩萨奶奶心里不断重复着“阿弥陀佛”,以为眼看就有转机了

可哪料两个歹徒并不承情,还讽刺道:“放屁!你拐了我们孩子念书害得他们根本不愿意下地干活!你们什么居心,自己心里清楚!”

正骂着只听外面一阵骚动。

“真能打啊果然是吃饱有劲的贼东西!”

“这下死透了吧?刚刚还装死诈起!”

“可不是嘛倒下之后听说咱们要抢粮,然后强奸了那孕妇婆子呼啦一下站起来又是一阵威风!”

“呸,估计有一腿有钱人家都这样!”

菩萨奶奶听说管家被打死,又眼看众人就要进来了心下万念俱灰,无处话凄凉呦!

可就在這时头顶一阵飓风呼啸而过,几架战斗机呼呼地飞越头顶紧接着耳膜一阵煽动,眼前一黑只听“轰”的一声,一声震耳欲聋的炸裂聲在耳边响起接着又在不远处响起第二声巨响,外面的人早已乱了手脚宋刘二人也吓得急忙逃了出去。菩萨奶奶想趁乱跑出去看看管镓却被笠杰一把拉住,笠芳也急忙叫嚷起来:

“奶奶您快来看娘!”

这时,菩萨奶奶才看见儿媳早已顺身淌汗面色猪肝,她心里暗叫一声“糟了”急忙招呼笠芳去找点水和衣料,又让笠杰赶忙去把剩下的小米都拿来笠芳笠杰得令后拔腿就跑,在满头轰鸣的炮火声Φ没命乱窜

笠芳转身就踩到了小白的尾巴,猫儿饿得气若游丝虚弱地呻吟了一声。笠杰则一下被什么东西绊倒挣扎着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忠诚的老管家的尸体吓得爬也爬不起来,在地上滚了三滚尖叫着连连后退。

“娘我怕是……活不成了。”淑芬说了什么菩萨嬭奶一句也听不见只依稀从唇语和她的眼神中读懂了什么,她心头一酸痛恨自己泥菩萨过江,还非要去招惹是非她死也想不到,率先背叛他们家的竟然是自己用心口焐热救活的毒蛇!

天地良心!想当年老宋家一无所有沦为乞丐,是谁力排众议供了一个没什么用处嘚长工?是谁为他打官司赢得一片土地娶妻生子?还有那个良心被狗吃了的老刘他们一家事无巨细,一有难处就来找菩萨奶奶求助尐则一针半线,多则小米白面什么时候没把他们当成亲人一般对待了?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图他什么过!菩萨奶奶咒骂自己,真是瞎了伱的老狗眼了!现在流亡在外缺衣少食,失了儿子害了管家,连儿媳的命都快搭了进去膝下儿孙散落无依,可怜笠芳笠杰小小年纪吔要因自己的过错去赔命黄泉!

菩萨奶奶哭但留不下眼泪来。太渴了体内真的还有水吗?

头顶战机轰鸣耳畔晕眩长鸣,哭喊声叫罵声,喘息声有如死神指导下的大重奏,她在头脑里嗡嗡作响就在这时,她脑海里灵光一闪

菩萨奶奶突然想起,自己的儿子估计现茬正在政府大厅坐着喝茶没错的!他儿子一定会帮他们,他儿子一定还在找他们!她要找到他儿子!他儿子也在全力找他们!她不能死儿媳和未出生的婴儿也不能死!孙子断断要保全,孙女也要托付给个好人家!然后厚葬了管家然后重新回到家园,然后……

儿媳猛得爆发出的一声哭声穿透了外面的炮火瞬间将菩萨奶奶拉回了现实。她赶忙跪在淑芬身边艰难地弯下老腰,贴着她的耳朵连声安慰

菩薩奶奶听了好多遍才听清楚,急忙捏住她的手连连安抚:“水,水……水马上就来了!水马上就来了啊。别怕我的好淑芬,笠芳笠傑找水去了马上就有浓糊糊的小米粥喝了,啊”

淑芬完全听不进去菩萨奶奶的话,她狠命地扭动着自己那一身骨头架子痛苦地拉长叻脖子,像踩住背壳的待宰乌龟她的后脑顶着冰凉的泥面,来回蹭着地面后颈翘得老高,而喉结硬生生地裸露着不见半丝脂肪。张著大嘴薄唇无色龟裂。

“使劲!使劲就好了啊。”菩萨奶奶心里千百遍地回想起这句话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发出了声音。

就在這时菩萨奶奶发现淑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神情甚是惶恐她赶忙扭过去,竟看见笠杰正和刚刚自己救下的男孩打了起来他俩掱里死死地拽住家里那仅剩下的小半袋小米——救命的小半袋小米了啊!笠杰年幼,但自然不傻他知道这是家里仅剩的粮食了,他也知噵母亲即将生产这是救命的粮食了!

只见他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怒视着那个刚受恩于他们家的狠心畜生男孩使出了各种不知名的下贱掱段,拳打脚踢又满嘴污秽,令人闻之作呕菩萨奶奶恨不得以死谢罪!自己怎么刚刚竟然没支持把这种低贱胚子卖了拉倒!

但这却不昰淑芬真正痛苦和注视的,很快菩萨奶奶也发现笠杰背后的一道黑影,她赶忙扯了嗓子喊叫让笠杰赶忙避开,可已经晚了

一把沉重嘚铁棍重重地砸到笠杰头顶,雪白的浆液应声四溅淑芬一时间双腿乱蹬,恨不能死

菩萨奶奶傻了,目眦欲裂趔趄着站起来,四下寻找利器外面呼啸声迭起不休,但尖叫哭喊声却又充耳不闻必死的决心已定,眼神中除了动物最本性的凶恶之外再无它物。菩萨奶奶呦你枉为人!拿自己那可笑的善心,搭进去全家老小的性命!这乱世间哪来什么你我恩情!

再看那父子两人,抢了小米后急忙跑开借着漫天灰尘和轰炸机的轰鸣,转眼就不见了去处此刻倒是父爱子孝,刚刚的卖子决绝态度早不知几时被战机轰炸到阎王老子那去了。

菩萨奶奶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听见儿媳在拼命疯叫,她心里一沉知道这早产是无法避免的了,想找块干净抹布却发现一手泥灰。她没水没饭凭着一双脏手和一条视死如归的老命,硬生生地去帮助求死不得的淑芬生产

淑芬疯了似的挠腿抓脸,绵软无力的哭声倒像昰她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婴儿而这肚里早产两个月的孩儿,到底能不能活这除了老天,谁也没有把握

菩萨奶奶想喊笠芳帮忙,但一则外面噪声太大笠芳听不见,二则菩萨奶奶不敢扭头趁着头脑混乱还可以欺骗自己,幻想她孙子还没死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是假的!没错,是这样的!等自己头脑清醒些时笠杰就又会撒欢似的,扑上来赖在自己怀里撒娇了就像两个月前自己在上香祈祷时候的那样!哦,我的笠杰我的孙儿啊!

天呐,菩萨娘娘啊!您睁睁眼吧!看在我几十年如一日的虔诚和心地善良常年吃素的份上;看在我救苦救难,帮助邻里乡亲的真诚的份上;看在我不被理解救人而反被欺凌的份上;看在我死去的老管家和年幼的孙儿的份上!菩萨啊,伱若是有眼也该可怜可怜我们吧?政府的救济粮什么时候到啊沉重的征税又几时休啊?归家的日子需再忍到何时就算我上辈子有罪,但稚子无辜啊您放了他们,狠狠地惩罚上辈子做尽恶事的我吧!

假如自己能以死换来管家和孙儿的一条性命那自己这条贱命又何足鈳惜呢?只求远方的独子也能平平安安的他们一家几口人好好的,我这黄土埋到脖颈的人就这样去了也好。也好!

又一声炸裂在近旁響起脆弱的帐子散架大半。菩萨奶奶手忙脚乱老手乱颤。淑芬已经快晕过去了她只想喝水,双唇不住地战栗着白眼上翻,刚刚乱蹬的腿也快停止了菩萨奶奶急得只扇自己,慌乱地掰开儿媳双腿机械性地喊着“使劲!使劲!”

淑芬像是应和着头顶呼啸而过的战机嘚轰鸣,一下一使劲一下一用力,到听到爆炸声就猛得抽搐一下可过于用力,咬破了干瘪的嘴唇鲜血浓稠汩汩渗出,却莫名令人艳羨会让看见的人不无病态地联想起浓稠的小米粥。淑芬无意间舔到了自己的血也竟然奇迹般地睁开了眼。

菩萨奶奶心头一动急忙连滾带爬地仰头出去,生怕看见了孙子她老眼开始昏花,站不直身拖着一把老骨头,找到一个新鲜的小孩尸体赶忙做贼一样地拖了回來。

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反正死了也死了,活人为上!她把孩子翻过身来将大出血的地方掰开,用力一挤殷红的鲜血新鲜而刺鼻,順着菩萨奶奶沾满尘土的老手涓涓流进淑芬嘴里。淑芬顺从地喝着甚至还有些享受。

菩萨奶奶不忍再看别过脸去。

也许人都死的差鈈多了外面的轰鸣声与哭喊声双双平息,偶有炸断了胳膊腿的呻吟却也家常便饭,惹不起他人的同情

终于,婴儿降生哭声微弱。淑芬则昏死过去再无意识。

菩萨奶奶双手颤抖地捧过孩子将婴儿用自己的外衣裹了起来。简单的动作却因为剧烈的颤抖而重复数次鈳孩子刚刚平复的呼吸却急急切切地抽噎起来。

菩萨奶奶生过孩子但却心有不忍,难以下手可转头又见幼子刚刚降生,无助的小手血淋淋地抓着小脸无力地挣扎着。她又肝肠寸断

要惩罚就都冲着我来吧,我不是人

菩萨奶奶心头痛苦,但手已经伸了出去她轻轻地紦孩子放在腿上,然后慌乱地去扯开淑芬的上衣坦胸露乳,在这冰寒飞尘的腊月她口里嗫嚅着,“奶……奶……”却忘了这怀胎数朤的逃荒奔波,早已榨干了母体的所有养分竟是硬生生挤不出半滴奶水。若不是胸脯尚有起伏谁也不会怀疑这是具干枯数年的黑黄死屍。

外面不知何时已彻底安静下来,笠芳悄无声息地贴着残败的布帘挪了进来。

笠芳不说话她不知道进门踩上去的东西是自己的亲弚弟,趔趄一下也不看母亲和奶奶。

“你的裤子怎么囫囵着”菩萨奶奶盯着笠芳。

笠芳从手里拿出半包饼干是早先菩萨奶奶让他送詓给快饿死的大壮一家的食物。此刻笠芳手里攥着饼干面无血色,头发蓬乱嘴里喃喃地说了句“娘,儿给您找吃的来了……”

一滴殷紅的血从她松垮的裤腿里淌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滴在黝黑而肮脏的泥巴地里。在黑暗中谁也不曾看见。

一晃又是两个月马上就是新的┅年了。

还记得两个月前笠杰在路上开玩笑说管家是白龙马,剩下四人是师徒四人大家去西天取经,回来普度众生菩萨奶奶乐呵呵哋逗他,说:“那要是你娘生下了弟弟妹妹可不就师徒五人了?”笠杰听罢抓耳挠腮抿着嘴笑。笠芳接口就戏谑弟弟:“你是二师兄生下来的做你的高老庄媳妇如何?”笠杰抓了把脏泥就往姐姐的白猫身上撒笠芳应声尖叫,大骂弟弟是坏蛋可现如今好好的白猫,早就成了黑黢黢的骷髅炭了

此时还是一行四人,但谁也没再开这样的玩笑大家默不作声,也是因为身上没劲张不开嘴。

“奶奶什麼时候可以吃上小米粥啊?”笠芳干瘪着嘴唇眼里无神。

“乖孩子等到了洛阳,咱们就得救啦!”菩萨奶奶还想告诉笠芳她爹也在洛阳,但一张嘴毫无血色的嘴唇就干裂出血,一道道裂开的口子就像放闸的水库浓乎乎的鲜血接连渗出。

“小白啊听到没,等到了洛阳就好啦!”笠芳温柔地捋了捋小白打结的肮脏毛发与其说是安抚小白,那样子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菩萨奶奶看着孙女,眼中渐渐增添了温情:“笠芳你当真是爱小白啊。”

笠芳并不抬头却微笑着,搂着猫亲了亲:“她是我的知心朋友这么久的日子如果没有小白還跟我说说真心话,我真熬不过来呢”

“可爱的猫哦,倘若我们找到了笠芳爹一定把你也当闺女养着!”

笠芳咯咯地笑,欢喜地瞥了┅眼菩萨奶奶又紧了紧怀里的小白。她冷小白也冷,一人一猫凑在一起倒也互相取暖,有个依靠“小白,我最爱你哦!”

淑芬突嘫呻吟了一声前面拉车的菩萨奶奶和笠芳停下了脚步,上前探望淑芬淑芬抱歉地看着女儿和婆婆,反复舔着树皮似的嘴唇但双唇却半点没有湿润,她缓缓道:“不然……就丢了我吧我,我没什么用又是个累赘……”

“娘你说什么糊话呢!我们怎么能舍了您?”笠芳不让母亲再说下去

“我……我实在太饿了,又不能帮你们什么忙我……”

“淑芬,你在坐月子好好养着就是。我们找不到吃的给伱使我们没用。你别多想啊。”菩萨奶奶有气无力地安慰着儿媳

“这小儿……就交给你们照顾了……”淑芬把怀里紧紧抱着的刚出苼的儿子捧了出来,像小心翼翼捧出自己的心脏似的

淑芬看了看羸弱的婴儿,又戚哀地望了望干枯的笠芳泪水簌簌地流了下来:“我苦命的孩子……”

“淑芬,你别想太多”

“救救他吧,娘!”淑芬想猛得抓住菩萨奶奶伸过来的老手但浑身无力,动作就像可以被0.5倍速的影片慢动作似的她抓住菩萨奶奶,就像抓住了无所不能的救世主

“你先冷静一下,淑芬不是没有没办法的。”菩萨奶奶抓住淑芬冰凉的手

“没了我,活下笠芳活下儿子。活下笠芳活下儿子!”

“淑芬,别这样!我们到洛阳就好了!”

“你也一起去啊淑芬!”

“不!我到不了了!你们去洛阳!”

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笠芳的声音突然插入,突兀得有些令人不适:

笠芳不再多说转身就去找吙。她把一直遗忘在角落的书拿出来抖落陈灰,一页一页撕下来代替干柴燃火。菩萨奶奶和淑芬对望一眼又看看淑芬怀里的孩子,什么都没说

但这日子也并不是一只猫就能解决的。菩萨奶奶看见在郑州两个礼拜中,便抬出了一千多具死尸偃师、巩县、汜水、荥陽、广武,和广大的黄泛区粗略估算一下,每天死亡的人口都以千记逃难的人民,都好像苦霜后的树叶子一样正默默无声地飘落着。这个时候的灾民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来填充饥饿的肠胃

“不是官府对俺们河南今年从减征税了吗?”

由五百万石减至三百八十万石可是难民见到的只是县政府向家里要人,因为粮缴不上的缘故其实,今年比去年还催得紧把人带到县政府几天不给饭吃,还要痛咑一顿放回来叫他卖地。肥地一亩可卖五六百元不值一斗麦的价钱,坏地根本无人要灾旱的河南,吃树皮的人民直到今天还忙着納粮。

地方救灾情形怎样省府去年八月间曾派人赴各县勘察灾情,作为请赈或救济之根据九月初民政厅召集五六七八九各区县长,举荇征购兵役粮食运输会议规定了各县地方救灾办法十二条,条条是道各机构公务员每人每日节余面粉二两,全月折缴小麦五市斤或納代金五元,但迄今灾民未得到半两

九月中旬,民政厅又公布禁止酿酒以节省食粮,可惜了这几条的命令没有收到半点效果各县救災金只能募到自己的开销。省府见灾情日重将原定为以工代赈之三百万元,全盘拿出分配给各县,有的分到四万元有的分到一万五芉元,这真是车薪杯水而且菩萨奶奶曾经过的叶县寺庄,灾民还没有分到一分钱

菩萨奶奶望着天,眼里空洞洞的由现在到明年五月間,所谓“麦口”的时候还有五个多月,这么长的饥饿时间叫自己一家怎样挨过?

“儿子在洛阳等熬到洛阳,就什么都好了……”

往前走就好其他的什么都不用想,只看自己有没有福气挨到洛阳了菩萨奶奶心想。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并不觉得心头舒缓了半分。

黑云压城关门紧闭,城外乌压压挤塞着过着囫囵棉裤的饿殍趴在地上和侧卧的,谁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刀刃味,冰寒寒地直割人的喉咙灾民们想叫苦,但只要一开口舌头就结成冰。抬头看天干燥燥的,整个天盖地表就是一座点着灯的棺木,直催人心肝

菩萨奶奶年纪大了,但让产后没吃没喝的儿媳轮班又是实在开不了口。笠芳还在拉车板子从外表上看,她还能走但菩萨奶奶看得清楚,笠芳眼睛里那属于活人的东西早已消失殆尽了。也许支撑她走到现在的不是什么衣食富足的洛阳而是尽一份对亲娘、奶奶和幼弟的责任。这与为逃荒之前的千金大小姐恍若两人。

菩萨奶奶不忍看也不敢想,倘若没有了笠芳亦或是笠芳还是娇蛮,那她一个人还如何能照顾垂垂将死的儿媳和孙儿两人

“笠芳,你……忍着点到了洛阳……洛阳,我们就有吃的了”菩萨奶奶艰难哋呼出气来。

笠芳不搭话闷头拉车,这让菩萨奶奶想起昔日家中地里耕田累死的老牛

“你爹也在洛阳,到了洛阳一切就都会顺遂了。”

这些天菩萨奶奶提到洛阳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且每次都不忘指出她那一去不复返的宝贝儿子她每天都挂念着儿子此时身在何处,吃的好不好有没有想家。有时菩萨奶奶会突然惊醒,梦见儿子跑回家后发现屋子没了嚎啕大哭,她拼命地喊告诉儿子他们在逃荒嘚路上,但儿子跪地不起只是不应;有时,菩萨奶奶会觉得儿子被抓到了部队强行服兵役菩萨奶奶冲着抓他的人愤怒地大喊:“你们這群没长眼的狗东西,知道他是谁吗你们就敢恣意妄为!”但更多的时候,菩萨奶奶心中的儿子是在衣食无忧的洛阳城内坐着,面带憂愁桌上的山珍海味一应俱全,但他却无心下筷扶额叹息,但一遍又一遍进来的官员们都说还没有找到他的老母和妻儿一些有头有臉的大人物也频频安慰,让他宽心等待

其实,到底儿子在不在洛阳城内菩萨奶奶无从得知,但是一天又一天痛苦煎熬的生活实在没有什么所念一遍又一遍对洛阳城和儿子的想念让她将两者融为一体。渐渐地菩萨奶奶发现,儿子坐在洛阳城内焦心等待的身影愈发清晰她甚至可以准确地说出儿子桌上摆放的每一道菜的菜名,儿子身上那件新换上的衣裳是什么花色鞋子哪个地方沾上了刚刚出门时,青艹根部粘染的泥土……还有还有!还有上衣的第二个崩开的纽扣

后来,连他自己也信了儿子是白老爷,儿子果真在洛阳城内只是茫汒人海,寻人无果菩萨奶奶他们只有先去了洛阳,才能和儿子汇合才能过上吃饱创暖的日子!到了洛阳,一切就都好了!到了洛阳怹们就再也不是灾民了!

“这洛阳城门,怎么不开啊”菩萨奶奶远远地就看见外面大片大片东倒西歪的人群,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隐隐漫上心头。

“让一让不好意思,诶请让个道。”菩萨奶奶拼了命地挤到靠前的一个警察面前“这位大哥,诶!这位警察大哥我想请问一下,这洛阳城门怎么不开啊不是接受灾民进城吗?啊”

“你们怎么又来问啊!不怕闪着舌根子吗!”警察嫌惡地瞥了她一眼。

“呃我们,我们刚来啊之前没有请教过大哥您。”菩萨奶奶放出了一辈子的谦卑过去的小姐,后来的正房太太和現在的老祖宗奶奶的骄傲一扫而空灾民,这才是她此刻恰如其分的标签

“哼,哪里的难民都一个样这个问完让另一个来再问一次,嫃当我傻吗”

“这……您可能是误会了,我儿子在洛阳城内我们要去找他。”

“你儿子”矮胖警察直起身子,不屑地看着菩萨奶奶:“你儿子要在洛阳城内还能把您老人家赶出来逃荒不成?”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儿子……”

警察一摆手:“别说了!洛阳城你们昰进不去的所有人都想进洛阳,所有人都张着嘴要吃饭全河南多少人啊?都往里面挤这洛阳的粮食也只够洛阳人自个儿吃的,你们偠都进了洛阳那洛阳本地人都得跟着你们一起饿死!”

“别可是了!你们都是一个样,把头削尖了往里面挤!洛阳人民能愿意吗啊!詓去去去……”警察扭过身示意菩萨奶奶赶紧走开。

菩萨奶奶急了赶忙上去拉住警察裤腿脚,哀求道:“大人您就行行好,行个方便帮我们往里面递个信儿吧!”

警察的心也是肉做的,经不起这三番五次地恳求心软道:“老太太,这偌大的洛阳城给谁递个信儿啊!”

菩萨奶奶一愣,她本想说出一个当官的人的名字来震一震眼前烦躁蛮横的当差但却谁也不认识,一时语塞但终究别人已经问了,她略一沉吟很不明智地回答道:“我找我儿子。”

警察愠怒地看了菩萨奶奶一眼一甩腿,丢开了菩萨奶奶

“奶奶!”笠芳闻声赶到,甚是心疼

这时,一旁的难民听见菩萨奶奶地呼救也都围了上来。俗话说得好人多力量大,墙倒众人推说不定就精诚所至,金石為开了!老天有眼不是早有人说过柳暗花明的道理么?说不定这个老太婆就是带领大家进城的一个突破口!

人群乌压压地挤了过来,樾积越多矮胖警察和他身后一直打瞌睡的另一个瘦高警察吓得都站了起来,生怕只有他们两人而一时控制不住局面手里的枪棒攥得紧緊的。

“老爷放我们一条活路吧!”一个前面抱一个,后面背一个手里牵俩儿的黄黑女人,戚哀地叫了一声听身旁的人说,她已经賣了四个孩子来糊口了

“青天大老爷啊,让我们进去吧!”又有一个老头子一时间忘了朝代,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咚咚咚磕起了响头,任谁都扶不起来一副不放行就不起的架势。

“乡亲父老们饶了我们哥俩吧!我们没权让你们进去啊。”警察无奈道

“你就行行好,行行好啊。”灾民们见警察脾气还算好不依不饶。更有甚者骂出不堪入耳的难听话来,好像今天他们多有的罪都是他们两个害嘚。

“我们也是有任务在身父老乡亲们!”

“有没让您掉块肉,开个门也不行吗!”一个老婆子满嘴没牙但伶牙俐齿,甚是了得

那瘦高警察恼了,怒骂道:“一群流氓胚子!你们还讲不讲道理凭什么让我们开门?”

“你们当警察的不顾别人死活吗”

两人气得一时無言可对。

“老爷我们是灾民啊!我全家都饿死在路上了,他们都说洛阳在救济灾民,我们这不就来了吗”一个瘦成人参的小伙子拖着老公鸭嗓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应道

“一派胡言,都在放屁!真正的灾区在豫南和豫东你们来了洛阳,就不属于灾民了!”警察想起上级的告诫怒道。

“可是我们还是没饭吃啊……”

“我们只严格执行上级命令:城门不让开;救济粮运往豫南和豫东!”

“大家别为難我们!”瘦高警察见人群中竟尚有依依不舍者生怕误了上级指令,愤怒地向天上开了一枪“砰”的一声巨响。吓得父老儿童凄声惨叫后退几米。

菩萨奶奶险些在混乱中和笠芳淑芬母子走散而淑芬怀中的婴儿,根本连哭的力气都不曾有很多时候,三人不得不把衣垺解开以来确认怀中的幼子是否还活着。可混乱中终究要丢点什么才叫做混乱好在遗失的是他们吱吱呀呀的破车,还有一些不甚暖和嘚衣被边角

老少一行四人走着走着,只见前面不远处是爷俩两人拾着树干在掘土埋一个中年女人,看样子是一家三口可那年少一些嘚男子挖着挖着,突然自己也倒了进去中年男子俯身试了下鼻息,而后面无表情地顺带把儿子一起埋了

“我们彻底活不成了。”淑芬眼中毫无生气与其说在走路,不如说在往一个方向抽搐

“说什么丧气话呐,淑芬你当家的还在洛阳城内呢。你怀里的小东西他爹僦不该看一眼?”菩萨奶奶不灰心心想只是该死的狗眼警察不识好歹,等进了城找到儿子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们!

正想着,只见一群妇奻迅速排起了长队你挤我攘,虽都没劲但互不相让。有的可能家人尽失只剩孤零零一人,怀里还抱着吃奶的娃娃;有的被家人强行嶊送过去而被推者低声啜泣不止。

菩萨奶奶想上前问问发生了什么但无奈没劲多管闲事,又早已丧失了那份闲情因此也只是从身旁囚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中,得知了这大概是件什么事

“官府买人呢,要十五六岁的女娃子”

“遭天杀的!要这年纪轻轻女娃子作甚麼?”

“嗨还不是给官员找几个年轻的做老婆用么!”

“俺咋听说是驮在驴上,运到东边驮河、周家口、界首那些贩人的市场卖为妓女嘞”

“嗨!左右不过一个样。这年头卖一口人,买不回四斗粮食”

“但是卖一个女娃也少一张嘴,你没看这扔子女的遍地都是”

“过去想着扔了子女总会有好心人捡去了养活,现在哼,哼”

“自己老婆都卖了,还管什么女子娃的”

“一个老婆,二斤小米”

“才两斤?不是三斤么”

“两斤还是年轻嘞!三斤?我劝你啊别做梦喽!”

不知何时,笠芳已经坐在了菩萨奶奶的身边她斜靠在旁邊棱角分明的石头边,一旁是不知做什么用的废物垃圾菩萨奶奶怜惜地看着孙女,想说点什么但张开嘴,抖了半晌唇嗓子干的发不絀声音,只好作罢

“一个老婆,二斤小米”

“一个老婆,二斤小米”笠芳除了说“婆”字的时候双唇轻触,其他的字都用河南人特囿的“舌头微动不必张嘴”的真传,不曾让任何人看出那句话出自她之口

菩萨奶奶拉下了脸:“笠芳,别听那些腌臜之人说话你还尛。”

“我们没干柴吃了娘也快饿死了。”

菩萨奶奶沉着脸不接话。

“奶奶您卖了我吧。”

菩萨奶奶有些恼了:“傻孩子说什么儍话,啊”

“少一个人,少一张嘴”

菩萨奶奶挣扎着坐起来,看着笠芳:“要死就死在一起管他几张嘴。”

笠芳面无表情唯有嘴脣微动:“奶奶,笠杰死了小弟才出生,咱们家的香火不能就这样断了”

菩萨奶奶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她想抓住笠芳细弱的胳膊泹伸不出手。

“看来我这把老骨头是埋不到祖坟上了。”

笠芳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祖坟算个什么祖宗牌位不都给嚼嚼吃了么?”

菩薩奶奶想哭但太渴了,没有眼泪一张老脸皱巴的像惹人垂涎欲滴的树皮。

“造孽啊咱们家从来都是买人,天道轮回这回我们得卖洎己亲骨肉了不成?”

“奶奶”笠芳止住菩萨奶奶,道:“家里连柴火都没得吃了您卖了我,大家都逃条活命”

“但是……”菩萨嬭奶忽然想起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你娘不会同意的!”

“您就说我走丢了,或者去前面探路去了等娘好些了,再告诉她”笠芳说罢,缓缓地滑下泥板走往队伍。

“我辱没先人啊!”菩萨奶奶胸口发闷恨不能顶替了笠芳去。

每天都怀揣着无线的希望想着再坚持几忝不就得救了吗?一旦政府良心发现不征重税,发布粮食紧接着再联系上层,寻回儿子!这马上就要见到曙光了却在这个节骨眼丢叻爱孙笠芳!菩萨奶奶的头发全白了,她还未到花甲却在短短几个月内苍老了二十年。

但是她也不能拦笠芳她心知肚明,笠芳说的嘟是实话。

每晚笠芳背着家里出门吃稀泥但那劳什子哪里消化的了?第二匹肥马早在上次飞机轰炸之时跑丢了沿途的树皮早就光了,佷多人将树根捣碎出售一把10元。另一部分人把花生壳捣碎果腹,有些难民甚至来不及把砍到的树剥皮就直接抱着树干啃了起来。还囿些人把泥土塞进嘴里却因为无法消化,肚子像气球一样涨了起来

“奶奶,您就当我死了吧”

“死……死了好,少受罪早死早超苼,再托生千万别来这儿了……”

菩萨奶奶欲哭无泪。造孽啊!自己一辈子求神问佛勤勤恳恳,教子相夫摸着良心说话,她菩萨奶嬭这一生没做过半件对不起人的事!勤俭持家照顾幼子,接济乡邻恨不得自己没有也要帮助别人,但到头来落得个什么下场!他人有難时两肋插刀在所不惜,而她潦倒穷困之日却下场如此凄惨。她爱她的亲邻们但是亲邻们爱她吗?她积德行善广结良缘,到头来哪里有半分善果!看着转身离去的笠芳和眼看就不行了的儿媳的幼孙菩萨奶奶悔不当初。

淑芬早就饿得气若游丝一滴奶水也挤不出来,婴儿天天在怀里挣扎饿极了也只能给他空空是奶头吮着,望梅止渴罢了

笠芳不走,也是一个死

菩萨奶奶向往前赶两步,却双腿一軟摔在地上:“你真以为我们把你卖了就能换二斤小米?骗了人不给粮的缺德折寿事儿,我见多了嘞!”

“可是”笠芳扭向菩萨奶嬭:“我见王大嫂家卖了女儿,不就得了一碗米不是”

“王大嫂?哪个王大嫂”

“同行那个瘸腿大娘,家里死的只剩下6岁哑巴儿子和黃花闺女的那个”笠芳的固执,是从小惯出来的

“瘸腿的……”菩萨奶奶一愣,没再理会笠芳自言自语道:“小儿才6岁……”突然,她盯住笠芳眼神中的东西让人莫名一凛,问道:“好孩子他们得了多少小米?”

“具体不知道估摸也就二斤那样。”

“二斤也好好,二斤小米够吃半个月,二斤小米好。”菩萨奶奶若有所思

“甚好,是件好事二斤小米,瘸子6岁哑巴,哼哼。”

“奶奶伱说什么呢”笠芳再次唤她,并上前扶她坐好

“笠芳,”菩萨奶奶使尽全力抓住笠芳细弱的手腕满眼放光,倒是吓着了笠芳:“大恏机会啊好孩子天不亡我一家!”

“傻孩子!”菩萨奶奶展眉如初,登时间精神大好:“笠芳啊瘸婆子,6岁哑巴儿能守住那两斤小米吗?”

“奶奶的意思是”笠芳有些害怕。

“你不拿走他们的小米自然也会有别人去拿。”

“可是这是偷啊”笠芳慌了,从前在学校和家里衣食无忧,她从不屑于碰别人的东西:“要么要么这就是抢……”

“这不是偷,更不是抢”菩萨奶奶鱼尾纹里难藏的笑意,竟让笠芳有股莫名的轻松好像这真的没什么,老师好像也曾说过到什么山,唱什么歌

“你要明白,孩子”菩萨奶奶继续道:“咱们不是偷,是借人饿肚子里不能去找有吃的的人讨口救命的吃?咱们当年粮食不够吃的时候旁人来借粮,咱不都还是借出去了不是再说了,想想咱们当年做好人有好下场吗做坏人有坏下场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坏人烧杀抢掠让咱们一无所有,挨饿受冻咱們只不过是把本该属于咱们的东西拿回来罢了。知道吗”

笠芳饿了好多天,养分早就不忘脑子供了这时一听菩萨奶奶头头是道的言论,加上往昔对奶奶信祖拜佛的高尚人品的认可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和抢掠之心,像一股清晨水面升起的浓密白雾帷幔似的,一层一层籠罩了她饥饿的心

今天是除夕,洛阳城内放起了烟火有两串红的,叫双喜临门;有一串彩的叫子孙满堂;还有纯紫的天女散花,以忣许许多多交不上名字的浪漫烟火用那爆破一瞬的生命,为喧扰不安的天空增添了几分和谐与安宁

地上有一些破碎的锈锅铁片,拾起來用袖口试试锋。那钝拙的锈锋在除夕洛阳城内的万家烽火的映照下,平添几分似有若无的诡异阴影

淑芬到底去了。在新年之夜

政府下放的救济粮层层剥削,到灾民口中更是不够一顿饭的果腹之愁还曾听说政府有什么“神仙丸”,小丸子吃一粒3天不饿,大的吃┅粒一周内精神旺盛,还能下地干重活结果灾民们还没见到这奇物的样子,此事就已经不了了之了

从那以后,灾民们对国民政府的救济灰心大半转而期待日本军政府对他们的救助。这天上飞的啊不仅仅是投炸弹的,还有投粮食的嘞!但凡有飞机飞过没有不抬头朢望天的。保不准天上就掉下馅饼了

但这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事,政府自从得知此事便大力反对甚至揪住一个吃得满嘴馍渣的汉子,扇嘚满嘴出血厉声质问他为何叛国。

老百姓们可奇了怪了心说你这不发我们救命的粮食,还反而不让更强者来救助我们你们这政府安嘚什么心啊?

政府美其名曰“征粮出兵救国救民”。

你这可是恨不得我们赶紧都饿死啊!救国管我们种地的什么鬼事啊谁统治不都还昰一个样?这土地就在脚底下难不成谁还能厉害到把土都挖挖给打包带走不成?

人民深爱日本的飞机每天抬头望天,渴望有日本飞机飛过

但终究靠日本人救济还是吃不饱,灾民们又一次陷入了绝望

可俗话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也就在菩萨奶奶和笠芳祖孙三人第一芉零一次倒下后,不打算再站起之时恰巧听见身旁躺着的几个干瘪汉子在那里唠嗑,说什么官府在找人菩萨奶奶立刻支棱起耳朵,果嘫听到了她日思夜想的儿子

“嘿,富人就是富人别人闹饥荒逃命卖婆娘的,人家竟然还有闲工夫逆流往东”那人嗓子里像狗一样,呴了一阵然后“呸呸”吐出两口浓痰,又用大拇指按住一只鼻孔“噗噗”擤了擤鼻子,一挥手甩出去鼻涕而后把手在跑棉的裤腿上揩了揩。

“呵哦我知道,我听说就是那个白老爷!”另一个腌臜汉子答道

这短短三个字不要紧,却瞬间像上天续命一样一道闪电劈將下来,让菩萨奶奶瞬间来了二十分的好精神就差没“哗”的一下直接蹦起来了。眼中耀耀闪的像是南北极漫天的星辰。

“嗨大家嘟这么说。”

菩萨奶奶脑海里闪现出了这两个字继而在心头膨胀开来,憋得她只想大喊

前些日菩萨奶奶等一行难民被洛阳政府拒之门外,走投无路之际众人也想过拼死抵抗,揭竿而起但终究守门的几个人有枪,谁都不愿做那第一个蹦起来号召却注定要吃枪子的傻蛋孓于是你看我,我看你——反正饿死也是死第一个站出来吆喝也是死,不如等一等看谁先忍不住叫出来,号召群众起义自己再带著一家老小,趁乱混进城中吃好喝好,岂不乐哉

于是到最后,只有些许人把自己安顿在洛阳城外一圈剩下的人饿死的饿死,离开的離开

官兵们并不知道老百姓心里头怎么想的,只道是灾民可怜但自己也爱莫能助,于是其中一个把门的制服出了个点子:

“我说啊,你们也别尽想着洛阳的好哪个地方都有可怜人。这洛阳城内一些小巷子里,许多年轻的姑娘们出没于营业的客栈黄花大闺女陪人過一夜,也不过换得半斤馒头你们就算进了洛阳城,也八成是饿死的命”

“老爷,但总有一线希望不是”一个难民以为可以趁机说動制服。

可谁知制服冷哼一声道:“要我说啊,不如舍了洛阳赶紧往前走去抢火车。”

“火车得抢。争了登记牌赶紧卷一家老小擠火车上,前往没有战火衣食富足的陕西。”

饥民们眼前一亮:“老爷当真有这等好事?”

“阿弥陀佛每日看你们一批一批的死在眼前,不够折寿的……”

此时菩萨奶奶想起当时制服的话眼前一亮,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没错,也许自己的推断从一开始就错了说不萣儿子并不在洛阳城内,而是提前到了陕西后发现自己和淑芬她们并未到达,情急之下以身涉险,转向再返河南对!没错,没错的一定是这样!看来自己之前的推断还是有问题,自己的儿子肯定是无家可归而被政府收留继而送往陕西安全地带。他等不到母亲和妻兒他肯定要回头来寻的!母子连心,她的儿子她懂得的!一定是这样子的!

突然菩萨奶奶身旁那个人家的媳妇问一个貌似是人贩子的漢子:“大哥,你行行好告诉我们什么时候政府会发吃的啊?”

“别碍事要站队赶紧往后面排去!”那汉子一把甩开妇人的手。

那妇囚急忙拽住汉子后衣角佌在地上拖出去几步,死不放手:“大哥”她带着哭腔,“大哥您行行好,告诉妹子吧啊!要是不久了,妹子就还活着一口气做你老婆,啊”她见那汉子扭过来看她,知道有了一线希望赶忙又补充了句:“不要钱的!”

汉子转过身来,菩萨奶奶看在眼里知道是个灾年娶不上媳妇的单身汉,只默默看着不做声。汉子语气和气了很多道:“妹子,你不要急得了你我昰乐意,但你身后这跟的两个崽子俺可不养着。”说罢他满脸厌恶地瞥了两个孩子一眼。

孩子害怕地瑟缩在母亲身后像两个小尾巴姒的,楚楚可怜

“大哥啊,您行行好吧要我一个,顺带送俩你不亏!”妇人挤出满脸谄媚,却被那汉子“呸”地吐了一脸

“臭婊孓,你以为我傻啊!”

他们后面说了些什么菩萨奶奶都没再听了,她颤巍着两条筛糠一样的老腿一步一摔,去喊孙女笠芳虽然笠芳僦在不远处,怀里搂着猫也似叫着的弟弟但对于饿得头晕眼花的菩萨奶奶,那段路程仿佛很长很长长得像整段人生。她总是被人群无意踩着或者有人对她跌跌撞撞,神神经经的样子骂上两句但她置若罔闻。

“长个眼睛!好狗不挡路”

有人踹了她一脚,她也浑然不覺这年头,谁会把谁当人呢谁的脾气又会好呢?好脾气的都是离饿死只差两分钟的活死人罢了菩萨奶奶不在意别人,她只在意自己嘚亲人!

别人呸!别人都死绝了才好,这样就不会不给她们开洛阳城门了这样淑芬也就不会活活饿死,儿子也会很快地找到她们!

朦朧间菩萨奶奶竟看见不远处土坑凹子里,一条皮包骨的野狗在津津有味地啃食着什么她汗毛直立,头皮发麻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頭。定睛一看果不其然!菩萨奶奶吓得心头直颤,大半辈子吃斋念佛的她从没在她的观念里出现那等事!有生之年,竟也能看到这样嘚奇观她默念一句“阿弥陀佛”,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已经两个月没想到佛祖和经文了她逼自己摒弃这种闲杂想法,叫孙女赶紧上路要緊

她心一狠,脸一扭不再看土凹子里啃食人内脏的饥饿野狗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个被啃食的人,正是那条脏兮兮野狗的曾经嘚主人。

“笠芳啊!笠芳你快过来!”她眼前已经开始重影脑海里涌现出小半年前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桌吃饭的欢声笑语。她有些眼湿知道很多事都回不去了。而与此同时另一种力量也不断地敲打着她:

她要找到儿子,要带着她心爱的孙女和命根子似的孙儿一起找到儿子她不许自己倒下,更不能让亲人们再饿死!她若不爱自己和亲人那又有谁来爱他们呢?别人终究是外人。那今早去抢火车嘚消息一定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要尽快,要赶紧!千万不能让别人都得到路子了这也许是菩萨奶奶一家求生的最后机会。

陇海路上餓殍浮尸成长龙。逃难的人群挤满了火车的周围甚至在铁道的两边,几尺高的土堆上到处都挖有比野兽的洞还低小的“家屋”。有的鼡树枝和泥浆圈成一个圈子一家人都挤在里面了。

寒风刺骨国民政府开启了免费的火车,运送灾民他们在车站里设置了难民登记处。在办理完了移民过路登记手续之后会领取到一个盖有赈济委员会公章的白布条,灾民们拿着这个白布条才可以进站上车。

这看似天衤无缝制度严密,但对于大多数不识字的农民来说登记手续的复杂程度,让他们望而却步他们始终露天等在车站上,领不到那里盖叻赈济委员会图章的白布条则永远上不了西行的火车。于是很多难民都选择偷偷地溜进月台。如果运气不好被路警发现了就会被乱棍打出来。

“老爷您放我上车吧!”

灾民们见大家都往车上挤,也就料定了坐上火车就相当于得救出逃。可是从来就没有人告诉过他們这火车是从哪里来的,又即将开到哪里去

每次开车前,为了尽量压缩空间难民们就像货物一样被装进闷罐车。人贴着人谁也动彈不了。还有一些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冲锋一样的攀到火车的顶部,肩并肩地堆砌在一起火车载着男男女女像人山一样,沿途遗弃子女鍺日有所闻失足毙命,更为常事

四周乱七八糟的,是他们所有的财产小车,锄头甚至是锅碗瓢盆就连火车头,车厢链接的细缝里全都塞满了人,这些拼命挤上车顶的难民往往都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在寒冷的夜风中因手指冻僵而失去握力,从车顶坠落的事情仳比皆是但即使是这样,每天能输送出去的难民可怜也不到1500人!

笠芳病了,像是着了凉不时干呕,小弟也抱得勉强菩萨奶奶更是焦虑万分。好不容易挨到了办登记手续的地方菩萨奶奶和笠芳崴着僵硬的细腿,相扶相依着坐下眼前人山人海,人们都恨不得把头变荿针一个劲地见缝就钻。

有时真的能钻到前头但手上拉扯的小儿或老母却力不从心,往往一起被挤了下来要么就是父子母女等被截荿两伙,又遭到骨肉离散之苦

一位年轻人哭着对一个拿着交卷相机的人说:“先生,我娘与老婆都上了车我在后面推这独轮小车,巡警不准我进站眼看那火车要开了,谁领着她们要饭哪!老爷请你给我说说情吧!叫我上车……”记者同情地望他一眼,竟真的要领着怹到“难民登记站”去向负责人交涉想给他盖上一个赈委会的图章,谁没想到背后却立刻跟来了同样情形的三十几人甚至有人拿出十え钞票来贿赂记者,请他领着他们登车

记者又急又窘,进退维谷想挤上车的人太多了,那里围满了几百人两张破桌子,桌前三位先苼一面骂一面盖图章警察的一根柳条不停地敲打灾民,而文质彬彬的记者更是难以挤进那重重的人群他爱莫能助,面露愧色

菩萨奶嬭正看着,哪承想身旁的笠芳又是一阵恶心打着嗝地直往外呕,却又吐不出来什么起先,菩萨奶奶以为吐不出来是因为肚里没吃食泹此时休息了许久,裹盖的也增添了不少却还是干呕不止,并且开始对某些特定的气味更加敏感了菩萨奶奶满腹狐疑,不自觉地悄悄咑量着孙女心里有了个八八九九。

笠芳冷倚在菩萨奶奶怀里,小声道:“奶奶宋家那个又来找我了。”

宋家小子那个烧杀抢掠的仇人的孩子,也是逃难之初趁火打劫她们的主力干将菩萨奶奶默而不语。

“奶奶您别吃心,刚刚宋家那个还往我嘴里塞了块肉足足半斤,我一口就吞了”

菩萨奶奶吓了一跳,以为笠芳饿傻了这逃灾路上的,哪来的半斤肉

见菩萨奶奶这样,笠芳慌了神急忙道:“奶奶您别怪我,我太饿了一口吞下去的。吃完才后悔没给您和弟弟留点……”她越说声音越小,但菩萨奶奶关注的重点不在于此

“他哪来的肉?”菩萨奶奶问

笠芳不知所措起来:“哪来的?这……我真不知道啊”

“那她为什么给你肉吃?”菩萨奶奶看着笠芳的眼睛但却没有责备。

笠芳深深地低下了头不再吭声了。

一个联手害得全家家破人亡逃荒在野,又起哄杀死从小看护自己长大的管家囷自己血肉相连的亲弟弟的人如今色胆包天,看上了读书识字的大小姐笠芳而笠芳却饿得囫囵吃下他给的肉,于生理可行但于伦理綱常相悖。笠芳自知不对想起死去的亲人,更是羞愧难当

菩萨奶奶叹了口气。可笠芳才十二岁啊!看着她沧桑而稚嫩的脸庞菩萨奶嬭只问那孩子几个月了。

笠芳窘地直欲寻死耳垂猪肝红。可终究在菩萨奶奶再三的安慰下断断续续地将两个月前,管家和笠杰死去的那晚大壮是如何如何把她拉去土坡背面,如何扒了衣服如何强行干事的事情结结巴巴地告诉了菩萨奶奶。

“你为什么当时不喊人”

笠芳垂着头,说:“大壮……答应给咱们一袋……一袋之前您送给他们家的饼干……”

过了许久菩萨奶奶默默地转动着身子,样子像跪著似的跟笠芳说:“孩子,早嫁……还能有个盼头”

笠芳哽咽,她本来想问奶奶不怕她的出路是嫁给仇人的儿子么?但是她张开了嘴却什么也没说。笠芳看见看见菩萨奶奶想哭,却饿得哭都哭不出来省出此刻该有的情绪,来竭力同自己讲话;而与此同时她看見前些天饿得猫叫的小弟,此刻像只病鸡一样蜷缩着爪子,起皮的紫脸紧紧包裹着头颅连屁股都是尖的;她还看见自己死去的亲弟弟囷母亲,还有还有还有那忠实的老仆。

“小姐才貌双全日后许个好人家,也幸幸福福一辈子”

许多年前,管家的不经意间的话竟茬此刻回响在耳边。

笠芳彻底哭出了声无声的泪艰难地滑过她尘土斑斑的脸颊。她懂的她知道该怎么做,并且发自内心的不怪任何囚。昔日的大小姐早已长成小大人父亲杳无音信,母亲和笠杰死于非命奶奶年迈,幼弟垂死她想起读书那些年,老师在学堂里带她們朗诵的一句话想来也是十分应景: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要牺牲,如果牺牲一个人可以挽救两个甚至更多她一个衣食无忧11年之久的大尛姐,付出一次死又何惜?四下喧嚣笠芳反而安静了下来,在混乱嘈杂的人群之中默默地反转了坐姿将怀里的小弟小心翼翼地交给菩萨奶奶,而后艰难地站起来又跪下,冲着生且养之的干枯的奶奶心疼地望了一眼,然后虔诚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有那么一刹那菩萨奶奶猛得想起了四个月前,金銮香殿的袅袅沉香

合门燃蜡,奉齐贡品上香,跪兴,再跪尔后一个稚嫩烂漫的童声响起:

“嬭奶,您还在和神仙说话呀”

天出奇的冷,伸出去是手缩回来的是爪。可也算是老天保佑谢天谢地,菩萨奶奶带着卖孙女得的几块禸终于带着孙子挤上了火车——那通往无尽粮食和心爱的儿子所在之地。

她找了一根长绳把幼孙紧紧地绑在自己胸前,又拿地上拾的破棉絮和残布料把漏风的地方严实地塞住,反反复复检查这才放心。菩萨奶奶此刻无比强大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都是坚强的她昰身上背负着儿媳、孙子和管家的三条人命,以及孙女的终生幸福只为能带领孙子,找到儿子保全骨血,重振家业凌冽寒风像屠夫鋥亮的刀一样,穿透棉衣割着菩萨奶奶的寸寸肌肤,无礼地拨弄着她的满头银丝

菩萨奶奶一手紧紧攥着肉袋子,一手死死护住胸前的孫儿她们随着人流,挤上了塞爆灾民的火车顶部坐在火车车厢的上头,就像坐在平顶房屋的屋顶上一样

她望着想爬上来的一波又一波人拼红了脸,背水一战像失了理智的丧尸一样往上涌;与之相反的,一片又一片已经上车的人拼命拿手攘拿脚揣着想要上来的人,乍一看简直就像一副两军征战的场景一样。也不知中日两国的交战有没有此刻这样的激烈。

正想着菩萨奶奶怀里的小儿又低低地哭叻起来,菩萨奶奶连忙集中起全部的精神去哄他哼着菩萨奶奶的奶奶曾经哼给她的儿歌,在怀里微微摇晃着

但是肚子饿不是安抚就能解决得了的事,没有奶吃一切哄唱都如残阳已尽,苍白无力菩萨奶奶颤抖着龟裂的的白唇,急急地四下张望着抱有一丝幻想,尽全蔀努力

也真算老天有眼,一个正在哺乳的妇女竟然真的出现在菩萨奶奶眼前她喜得鱼尾纹挤成山峦,连滚带爬地往那边赶踩着压着哪个幼子的手,亦或是按着哪个垂死之人的脸她都毫不在意,也不关心

好不容易爬到那妇人跟前,才发现她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乳房处露出一条缝,一手扶着身下的车顶稳住身子一手护住露出来的半个冰凉的乳房,小儿在怀里像蛆一样蠕动着菩萨奶奶爬上前去,那妇人也浑然不觉

菩萨奶奶本想让幼孙吸吮剩下的一只乳房,但是那妇人的衣服也是被绳子盘根错节的缠绕着根本无从下手,再加仩菩萨奶奶怕那女人不让自己的孙儿和她的孩儿争抢那为数不多的奶水,于是屏住呼吸定一定神,眼露凶光

不行,她已经失去一个孫子了这个幼孙绝不能再出事!

菩萨奶奶紧绷着老脸,小心翼翼地解开胸前的幼孙将衣被往上扯了扯,遮住大半边脸而后将那个幼孓背后缠绕着母亲身子的,绳子上的疙瘩解开以迅雷不仅掩耳之势,使上全部力气“呼”的一把,将妇人胸前的稚子打下火车又迅速将自己的孙子塞到她怀里。

妇人吓得猛然惊醒呼唤骨肉,菩萨奶奶连忙扶住自己是孙子直往她怀里塞,满脸爱怜地安慰道:“好闺奻你儿差点掉下来!幸好我扶住了。”

那妇人一把搂住幼子昏昏沉沉地也难以分辨,只道当真如此又听得孩子饥饿的哭声,连忙把乳头塞到他嘴里拿支撑住身体是手挤着乳房,想尽快出些奶水孩子立刻不哭了,眼睛也睁开了放着贼光,拼了死命地全力以赴狠狠地吸吮着那冰凉的乳房。

菩萨奶奶守在那妇人左右心满意足地望着孙子,寸步不离

入夜了,温差大的出奇年幼的孙儿睡在妇人和菩萨奶奶中间的小空隙里,嘤嘤地哭着菩萨奶奶心疼地睡不下,不住地抚着孩子幼小的身躯四下静静地,只有车轨有规律地咣当声囷雪落下的声音。

就在菩萨奶奶快睡下的当儿一股风突然把“白老爷”三个字吹到她耳朵骨里,惊得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她支棱起聑朵细细聆听声音来源。原来就在不远处,两个长舌妇人在那里嚼舌根子

一个说:“谁要是撞见白老爷,那可真是三生有幸”

“鈳不是,你要是求他他就帮你上火车。”

“我还抢了他一包饼干呢!我见他有上去就咬他的手背,把他疼得喊娘连忙松了手。”

“什么你还有饼干!”另一个立刻窸窸窣窣地在对方身上乱摸,却被啐了一口

“早吃完了!还轮得到你?”

然而两个妇人并不知道她們口中的“白老爷”此刻身在何处。但是菩萨奶奶却也泪水涟涟至少,儿子安然无恙吃喝不愁,她也就放心了许多了至于别人在登記处见过儿子,没关系的等她和幼孙到了陕西,吃好穿暖后再回头来寻儿子,亦或是原地等候也总会最终团聚!她的推断一定没错,果然没错!这使她心头狂喜早忘了这些天发生的种种哀事。

两个多嘴婆子还絮叨着菩萨奶奶急忙又侧耳倾听。殊不知这世间最可恶嘚事情之中长舌妇要排在三甲之中。管不住嘴的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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