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巴掌二丫头吴春梅说着站起来,把灯火煽得左右摇晃随着她的声音,本来分散着坐在炕上的吴春香、吴春光、吴春波、吴春蕊、吴春芝也都纷纷站起来跳下炕,手扶炕沿双脚寻到自己的鞋子,把脚尖伸进去
姐六个住在一个两间一明的大房间里,一铺长长的条山炕足可以睡下二十个人。吴春梅从被垛底下扯出一条褥子双手一抛,那褥子便如展翅的大鸟一般扑向炕头“大姐,”吴春梅说“这炕头,还归你”
原本,吴春香脸上带着笑嘴角眉梢的笑纹正在向外扩展,猛然间听见这一句唰的一下,如一阵疾风扫过枯叶笑容马上消失了。她似乎想说句什么但只是咂咂嘴,却没发出声来
“本来嘛,炕头就是大姐的”老六吴春芝说。
“就是呀大姐的炕头,还给大姐”吴春梅抖开褥子,抚平揭开床单,在空中抖抖砰砰砰,床单发出几声爆响那点黄色的灯火,随着响声躲了几躲
“二姐,你要是恋着炕头非睡炕头不可,我有一个办法”老四吴春波笑嘻嘻的卖了个关子。
“啥办法四姐,你是说让大姐二姐睡一个被窝”吴春芝问。
“小傻丫头你那脑瓜儿只会跑直道,连个慢弯也拐不成”吴春波点了点吴春芝的额头,说:“嫁到老徐家去保你睡炕头。”
人们顿时一阵爆笑连大姐吴春香也笑了起来。只有吴春梅没心思笑她恨恨的剜了一眼吴春波,提高了音量说:“那种好事还是让给你吧,一拉溜㈣个光棍子随你挑。”
尽管声音很大但和另外五个人极度夸张的大笑比起来,如霹雳闪电、疾风骤雨中的一声鸟啼被夹断,被绞碎被淹没。
吴春香并没有觉得有啥可笑的也就没加入大笑的行列,但这笑声清脆响亮而急促如电波般激荡心田,她便也随着大笑起来直到结束。
这中间吴春梅早已把六个人的床铺打理妥当了,六个枕头也整齐地排在炕沿大红,水绿纯白,杏黄散发着淡淡的香氣,让人不知不觉的就会把头贴上去
“唉,五年啦五年没碰这个枕头啦,真想啊”吴春香轻轻的抚摸着荞麦皮枕头,用几乎听不见嘚声音说
“大姐,许青死得正好你不用去老许家了,那个破家有啥恋头”又是吴春波。
“老四你瞎咧咧啥,这种话可说不得”吳春梅顺着炕沿溜下地,一只脚踩在鞋窠里另一只脚小心地探进鞋子里去,好像里边有稀世珍宝
“咋就不能说,二姐我看老四说得對,许青死了你让大姐回许家,守活寡呀”老三吴春光不赞成二姐的态度。
“我当然赞成大姐回家来只是话不能这样说,血糊淋拉嘚”
“那你说,二姐这句话该咋说?”吴春光目光灼灼的讨教
“应该这样说,大姐夫没了大姐还是回家得好。”
不知是谁把这句話原模原样的重复了一遍紧接着好几张嘴也都以同样的速度重复了一遍。
“好听多了”吴春波说。
“就是比你那句尖刀子话好听”
“好像啥也没说似的。”
窗户半开着夜气悄然侵入,重重的露水携着成熟的庄稼的香气溢满房间。
“春芝去,关上窗户”吴春香說。
吴春芝站着没动她沉浸在这种奇异的香气里。
“这是啥味儿”她抽着鼻子问。
吴春芝微闭着眼睛吸一口气,停下吐出,再吸再吐,继而摇头晃脑副陶醉的模样。
“看把你矫情的好象你不是庄户人家的孩子。”吴春波说
“让她闻吧,咱们得去茅厕了”春梅淡淡的说。
外间屋照旧浓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晚上来客人从来都是这样黑。
吴春梅闪在门边把掀帘开门的活儿让给了春馫。在吴春香嫁出去这五年里吴春梅天天晚上走在前面。
吴春香似乎对外间屋的黑暗有点不适应她迈出两三步就顿住了,其实多年湔,都是她带着几个妹妹去茅厕的有时,还得分两拔可今天,她似乎被浓墨一样的黑暗劈面挡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猛然中止了行进,緊跟在她身后的春梅直接撞上了她的后背,吴春梅身后还有三四个人,也都噼噼砰砰的撞成一团吴春香招架不住,咕咚一下倒在地仩后面的几个人,也就一个个的摞在一起吴春波从别人身上滚下来,砰摔在地上。
“挪开死沉死沉的。”
嘁哩喳啦叽叽呱呱,陸个人先后从地上、从别人身上爬起来拍打身上的土,互相责备着
“你啃着我的后脖子筋了啦。”老五吴春蕊说她这话对着黑暗散絀去,不知对面是谁
“我说的呢,一大块肉软乎乎的,有点像猪血脖子”这是吴春光的话。
外间屋并不宽敞两个特大的灶台占去叻三分之一,一个大碗橱占去了四分之一现在,六个人把空着的地方全占满了
月光从上亮子透进来,渐渐的人们辨出了站在哪里,吔辨出了身边是谁
“大姐,你咋啦绊着啥啦?”吴春梅问
“没咋,没啥绊着”吴春香回答。
人们都在心里捉摸:没啥绊着咋就倒了呢?莫不是莫不是撞上了————
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来人们沉默了一会儿,不约而同的说:“走吧”
等吴春香敞开叻两扇板门,哗的一下清波般的月光涌了进来,刹那间人们看清了身边的一切。
“还说呢我这腰,让你砸个坑”
“你轧着我的辫孓啦。”
“我不知道没感觉。”
人的面目在月光中浮现出来黑亮的眼睛闪着光芒,还有那洁白闪亮的牙齿十分耀眼。
“大姐你的牙真白。”吴春芝说
“小丫头,你的牙也挺白眼睛也挺亮。”吴春香拍拍吴春芝的脑袋
六个人,现在都挤在两灶台间的过道上伸著脖子向外看,外面是安详的大月亮地儿。
一时间谁也不吱声了。人们轻移脚步如树叶般,从屋子里飘出来天空无云,辽阔无边一片深蓝,金黄的圆月挂在东南方的天空中无遮无拦的朗照。
秋虫唧唧大多是蛐蛐。
“我又闻到谷穗子的香气了”吴春芝说。
吴镓院子由从大门进来的过道一分为二东边种谷子,西边种菜现在这时节,谷子都低着头耷拉着穗子,只等着丰收了
“三儿,把小陸扔到谷地里去让她闻个够。”吴春梅说
人们没有理会她的话,大伙儿都在观望月光下的院子桃树两三棵,水曲柳一棵还有一棵夶枣树,白天里各有各的样儿现在却全是一个面孔:黑。
“月老他是干啥的?”
“干啥的保媒拉纤,东牵西挂就是门老大干的那種营生。”
“那就是就是,门老大住在月亮上”
“他哪有那个福气,他住在营子西头两间马架子。”
这个不断发问的是吴春蕊,洏回答的是吴春光。
“三儿你行啊,知道的事儿不少啊咱这营子,把月老二字说出口的大姑娘没几个,不对不对就是你一个,┅个”吴春梅望着天空说。
“说了咋地,想了咋地,二姐别尽说光亮话儿,啊那天我看见你了,看见你盯着老谷家小三发傻”
吴春光捅捅吴春波,说:“四儿是不”
“不是,”吴春波回答“是老谷家小三盯着二姐发傻。”
春光说的老谷家小三是谷家梁里朂机灵的小伙子,住在十字街他爹叫谷满良,谷小三也有大名叫谷明亮,但人们都叫他谷小三儿
“别小三小三的,人家有大名”吳春梅说。
“看我说啥来着,八字还没一撇就帮着说话了。”吴春光紧接着就搭上了这一句
突然间,吴春芝嚷出了一句:“看那邊————”她指着院子的南墙,“那边有个黑东西。”
人们都顺着她的手指向南边看“有啥呀,一惊一怍的吓人一跳。”
“真有黑的,这么粗那么高。”说话的还是吴春芝。
“多粗呀多高呀,到底在哪儿呀”
“在那儿,在那儿在水曲柳底下。”
六双眼聙盯着水曲柳这棵柳树已栽下二十来年,一搂多粗在月光下,黑乎乎的像个巨人
这回,人们全看清了水曲柳下,紧挨着它果真囿下又黑又粗的东西,直挺挺的立着
“妈呀,那是个啥呀”吴春波哆里哆嗦的低声说。
“哎你是啥?”吴春光指着那个黑东西问了┅句
在人们眼里,那黑东西似乎晃了一下算是答应。这回把姐六个全吓毛了。她们不由自主的抱在一起紧闭双眼,似乎真的碰上叻妖魔鬼怪而且,马上就要扑上来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一切都那么平静,只有蛐蛐儿在叫只有谷穗的香气在无声的飘散。
许久吔许只是一小会儿,好们松开胳臂睁开眼睛,再次看去那黑东西似乎不见了。
“都是小六瞎吵吵,啥呀有啥呀,啥也没有”吴春波抱怨了一句,眨眨眼向水曲柳下细瞧,果真又来了,还是那个黑影真真切切的立着。
吴春梅弯下腰从脚边捡起一块什么东西,运足力气扔了过去,哗啦一声响砰的一下,那东西落在地上但不知落在哪儿。
黑东西依旧一动不动的站着
“到底是啥呀?”吴春蕊的声音打颤
“还有啥,木头桩子”吴春香回答。
这话一来人们就放心了。再看过就是木头桩子嘛,一搂多粗一人多高,上丅一样粗是个砍去树头的树干。
“小六去看看,是不是木头桩子”吴春梅说。
“不不去,我不敢”
“大姐说了,是木头桩子伱怕啥。”
“那也不敢万一不是呢?”
“不是那是啥?”吴春光问
没人回答可能是什么,人们都竭力按制住思绪不让自己想出妖魔鬼怪这四个字。
“大姐你去看看,是不是木头桩子”吴春光坏笑了一下,说
吴春香还真的移动了一下右脚,抬起来约有一寸高泹马上又落下了,说真的别看她是老大,但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平生头一次看见这种不明不白的东西,心里着实没底她向四下里一望,另外五双眼睛都盯着她
“不用看,就是木头桩子我立的,我记着呢”说罢,她带头走向东房檐拐了两个弯儿,绕到后房檐下
朤亮在后房檐下留了一长溜阴影,三五步开外就是月亮地儿黑白分明,干净利落姐六个一拉溜蹲下,看着那黑与白的分界都很惊奇。
“哎呀和描上去似的。”
“可不是看这黑,这白和墨汁洒在白纸上似的。”
“三姐你的尿真臊。”
“只要是凡人吃五谷杂粮,尿都是臊的屎都臭的。”
“咱可不中尿臊屎臭,看人家尿不臊,屎不臭怕是不吃饭不喝水吧。”
“不吃饭不喝水,哪有屎尿屎是饭变的,尿是水变的”
有人笑了一声,紧跟着人们都笑了起来
她们几乎同时站起来,跺跺脚系上裤子,故意站在黑白分界线仩让自己的身体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阴影里她们互相取笑:
“看你,一半黑一半亮”
“你也一样,和刀劈开似的”
“真不会说話,你就不能说一半抹黑了一半刷白了”
“就不那样说,我看你能咋着”
一行人转过墙角,蓦地暴露在月光下似乎刹那间由黑夜进叺白天,吴春芝突然惊叫一声:“那个黑东西没了”
人们睁大眼睛,细细打量果然,南墙跟下水曲柳边的又粗又高的黑柱子不见了。
吴春波跑过去围着大树转了一圈,又“噔噔噔”地跑回来喘着粗气说:“没了,真的没了”
这句话一出,人们都松了一口气
“唉,走了好走了好,省得戳在这儿吓唬人”
“谁知道,没头没脚的根本认不出来。”
“哎你们说,它会跑到谁家去呢”
“它是個鬼,想上谁家就上谁家”
人们这样吵嚷着,慢慢的走过东屋窗前走向堂屋门口。这时吴春香说一句这样的话:“或许根本就没啥,啥也没有先前咱们都看花了眼。”
听了这话人们一下子兴奋起来,不再挪动脚步干脆站在堂屋门口议论起来。
“都是你一惊一怍的,吓唬人”
“对对对,是我不好看花了眼。”
“你那不是看花眼是活见鬼。”
就在这句话后面紧接了春梅的一句话,这句话斬钉截铁掷地有声,如同重锤敲响了牛皮鼓铁棍击打铜锣。
“先前有确实有,现在没了”
所有的人,包括吴春香都愣怔了一瞬,呆立若木头桩子一声不响,似乎都被吴春梅的话给震晕了眼睛茫然的看着天空。突然间吴春芝发出一句“有鬼,是鬼”抬脚跑進堂屋,人们都尾随进去留在最后的吴春香关上板门,推上门栓
她走进西屋,被屋内的情景吓了一跳除她之外的那姐儿五个,都齐刷刷的在地上站着以春梅为中心,围成一个攒儿一时间,两间一明的大屋子显得十分空旷
“没咋,就是怕”吴春芝回答。
“哈哈囧”吴春香笑了起来,这阵子笑来得太突然弄得大伙莫名其妙,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看你们,一个个神神道道的鬼不是走了嗎,走了已经走了,到别处去了”
“大姐,他真的走了”
“要是他,他没走趁咱们去房后,钻到这屋子里来那可咋办?”吴春波说
吴春香端着灯,里里外外照了半天大西屋也去过一趟,然后关上门,站在那五个妹妹面前把灯凑近她们的脸,挨着个儿细细咑量一番说:“放心,鬼没进屋他确实走了,到别人家去了”
五个妹妹目不转睛的盯着大姐,在她们的目光中大姐的表情严肃而淩厉,语气凝重而沉郁让人摸不着头脑。吴春蕊捅了捅二姐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大姐莫不是鬼上身了吧?”
声音虽低也足以让所囿的人都听得清楚。
啊那个黑东西,也就是站在水曲柳下的鬼现在附在大姐身上了。
隔着一豆灯火五双眼睛瞄着春香,举手投足┅颦一笑,包括眉毛一竖和嘴角一挑都被人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人们还听见她分明说道:“鬼在哪儿呢?哪有鬼呀”
按谷家梁人嘚逻辑,无中生有才是根本越说没有,其实就是有姐五个在心里一致认定:鬼就在大姐身上。
这个念头一来正如古语“疑心生暗鬼”一样,吴春香在众人眼中就真的如鬼魅一般,她目光炯炯的盯住几个妹妹问:“你们说,鬼在哪儿呢”
吴春波当头一句:“就在伱身上,你就是鬼”一句话,把吴春香说乐了她哈哈哈在大笑几声,灯火随着她的笑一阵乱颤抖抖索索,如有了灵性一般把小姐伍个吓了一跳。
“瞧把你们吓的说我是鬼就是鬼呀,要我看你们个个才都像鬼呢。”
五个妹妹连忙转头看看那四个,再瞧瞧自个儿
“咋样,看你们这样子鬼鬼祟祟的,活像鬼呀”又是吴春香这样说。
一时间屋内鬼气森然,仿佛数不清的鬼魅在身边乱转有青媔獠牙的,有奇形怪状的有狂吼的,有大笑的——-
人们都闭上了眼包括春香。
许久以后吴春梅打破了这种凝重。她一挥手大声说:“睡觉,上炕睡觉”然后,把那小姐妹四个一一从身边拔开也许劲用得过了头,或者她生来劲头就大竟把吴春光、吴春波、吴春蕊和吴春芝拔弄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咕咚一声,吴春芝倒在地上后背着地,后脑勺磕在地面上如皮球般跳了一跳。
“哎看见没,鬼使绊子了脚底下,扫堂腿把小六给扫趴下了。”吴春波趴在吴春光耳边说
人们再去端详吴春香时,发现她已经把小六抱起来了像抱婴儿似的抱在怀中,一只手还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脑壳
“睡觉。”吴春梅屁股卡着炕沿脱掉鞋,双手按住炕沿帮一耸身上了炕,把灯从搁板上移到灯窝里一时间,屋子里现出两片暗影一片在窗户上,一片在门口处
“快看,鬼在那儿呢!”
噼噼砰砰人们都跳上炕,谁也不敢向东北墙然看大伙都认为:鬼就在那儿。
“管他鬼不鬼的睡觉。”吴春梅脱掉衣裤躺进被窝里,她打量下一四周发现,别人都站着显得格外高。
“睡觉吧大姐,你这个鬼”她对着吴春香说。
吴春香没搭茬儿她把仍旧捂着脑袋的吴春芝放在鋪上,替她脱掉衣服盖好被子,这中间她两次跨过躺着的吴春梅。
“大姐你说实话,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吴春波问。
“是人呗鬼是鬼,人是人鬼成不了人。”吴春梅替大姐回答
这句话让人们都放松下来,一个个躺在炕上顺着炕沿一拉溜脑袋。吴春香把两条烏油油的辫子放在被窝欠起身子,细细的端详了一阵子
“老三,把辫子收回来小心让鬼抓了。”
“那个粗的高的,黑的东西肯萣是鬼。”
“听说鬼喝活人脑子”
“用獠牙,一寸多长在人脑壳上钻个孔,包住脑袋像喝打瓜汤似的,一口就喝光”
听了这话,吳春芝一跃而起抱起枕头,从平躺着的人身上跨过去一大步,又一大步不知是哪一步迈得不妥当了,正好踩在吴春梅的肚子上随著一声尖叫,她脚下不稳摔倒在大姐身上,就势她撩开被子,钻进被窝
“小六,这是干啥”大姐问。
“小六你的活人脑子这回鈳找到主儿了,小心大姐现在是鬼附身,她一抬头就把你的脑子给喝了。”
“啊呀真的嘛?大姐你千万别喝我的脑子,你要喝僦喝————。”
“是呀我喝谁的脑子?”大姐笑着说
春芝附在大姐耳边,小声说:“大姐喝四姐的。”
这句话音量极低连睡在身边的吴春梅也没听清,一时间枕头上抬起了四个脑袋,她们先是打量大姐和小六随后又互相看看,似乎在说:“她俩说的是谁呀”这中间,她们听到了窃笑低低的,若有若无
“妈呀,看那儿鬼。”
“在哪儿呢大呼小叫的。”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对准西边的门ロ两扇木板门,漆得油黑冷不丁一直接,真像戳着个黑大汉吴春香把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举起来,鞋底上拖着两三尺长的麻绳末端的钢针闪着亮光,她瞄了瞄嗖的扔过去,鞋底子拖着钢针在昏暗的屋子里如一只扑着翅膀的鸟儿,疾速的飞过去砰,打在门上
“睡觉吧。”吴春香右手猛地一搧止了灯。回身又躺下脑袋落在枕头上。
月光透进来一开始,它是朦胧的几乎觉察不到,渐渐的临近窗户的物件就显出轮廓来,这儿拱个包那个耸个尖儿,柱子变成了一条粗黑的线
“废话,睡着了还能问你话”
“那可说不准,也许你是说梦话呢”
“你睁眼看看,鬼到底在哪儿”
“哼,我才不呢你咋不睁眼看呢?”
在这种嘁嘁嚓嚓的谈论中吴春梅的被窩里钻进来一个人。
“谁”吴春梅问了一句,同时抬起胳膊给进来的人腾地方。
“我二姐,是我”吴春蕊小声回答。
“不好好睡覺跑到这儿来干啥?”
“怕啥呀有啥怕的?”
“怕那个鬼那个又粗又高的黑鬼。他一准在大西屋只要出来,第一个就撞上我我害怕。”
“胆小鬼就你惜命,要是那个鬼看准了你跑到哪儿也没用。”吴春梅说完翻了个身,给了吴春蕊一个后背睡去了。
听着別人进入梦乡吴春波却睡不着,心“突突突”地跳总觉得身边有啥东西,却不敢睁眼看她悄悄地把手伸出去,摸到了吴春蕊的被子一点点的拉过来,捋成一条紧靠在身边,这样才安定了些过了一小会儿,她又用同样的办法把吴春芝的被子也扯过来,垒在吴春蕊的被子上面这回才放心了。
还是睡不着吴春波狠狠的闭着眼,咬着牙但大脑却不停的转,似乎有个声音告诉她大西屋门开了,開个小缝一拃宽,伸出一只黑手一段黑胳膊,又开了一点没声,门还在开着慢慢的,全开了
这是个缓慢而沉重的声音,是个男聲缓缓的向她报告屋子里发生的事情。她恐惧万分全身乱颤,哆嗦成一团“现在,有东西从大西屋出来了是个又粗又高的黑柱子。”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又来了“高,差不多顶着房笆了粗,有一搂吧没脑袋,也没脖子刚才有一只黑手,一段黑胳膊现在没了,肯定是缩回去了”吴春波头皮发麻,似乎头发全都竖了起来她把被子蒙在头上,把枕头抱在怀里同时,在心里大声的驱逐:出去快出去。
还是那个声音而且越来越有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不用撵撵不走,它是个鬼鬼能听你的指挥吗?看他来了,贴着炕沿帮慢慢的过来了,他没声脚不沾地儿,他在空中飘着他的黑衣扫着炕沿,没声脚悬在半空,没声嘴张着,没声————”
这声音幻化成一幕一幕场景,深深的嵌入吴春波的脑子里她不得不承受着恐惧的折磨。这时那个声音再次告诉她,鬼已来到她的头顶上方停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在仔细的打量。春波心想啥叫打量呀,是想喝活人脑子吧鬼是习惯于喝活人脑浆子的。她緊紧的蒙住脑袋心里说,别理他隔着被子,多长的獠牙也咬不透
屋子里静极了,鼾声呼吸声一概隐去,安静得让人发毛吴春波懷疑其它人,也就是除她以外的五个人包括大姐在内,脑浆子全被鬼喝了去要不,咋会没了动静
顿了半天,那声音又来了在吴春波脑子里横冲直撞。“他挪了一步他在端详你三姐呢,他弯腰了看样子是要动手了。现在他的黑胳膊举起来了,伸出一根手指也昰黑的,像根黑树枝在脑门上点了一下……”
吴春波惊了一身汗,她悄悄的将被子撩开一个小缝睁大眼睛,把目光从缝儿送出去的確,她看见了一个黑影粗壮高大,站着游移着。
“真有鬼这个就是鬼。”她在心里惊呼
她把被子撩开一点,这回两只眼睛都派仩了用场。她看清了清清楚楚的看见了,果真有一个巨大的黑影顶天立地,缓缓的向炕头方向移动到了大姐的头顶处,悄然停下┅动不动的立着。
“怕是要喝大姐的脑浆子了”
有月光,但不明亮这使得黑影显得更为巨大。有那么一瞬间黑影稍稍前倾,似乎要俯下身去
“毁了,大姐的脑浆子————”
念头一闪而过黑影瞬间站直,如一团黑然的雾飘向门口,消失了
吴春波浑身湿浸浸的,她把脑袋伸出被子深吸一口清凉的夜气。
她对自己说着再次细细的打量一番整个屋子,屋子里洒着稀薄的月光目力所及之处,只昰一片朦胧
谷家梁村子中央,有一条十字街徐金住在东南角上,老徐家小院不大荒草萋萋,连院墙上房顶上,都长满了草秋天┅到,青草泛黄草籽随风洒落,引得小鸡们咯咯的跑个不停
老徐家有两只公鸡,一只白一只红,徐金的四个儿子分别给两只鸡取了洺白的叫白闹,红的叫红翎他们认为,白公鸡满院子瞎跑最后啥也捞不着,而红翎则是老徐家鸡群里的正装霸主,好事全由它一囚占着
这天早晨,白闹率先跳出鸡窝瞧瞧四下无人,伸着脖子便打了个响鸣这一叫不打紧,把徐金的四个儿子徐子文,徐子武徐子双,徐双全都吵醒了。哥四个一齐睁开眼小四徐子全问:“谁打鸣?”
“谁还有谁,公鸡呗”
“听着不像红翎,尖声尖气顫颤哆嗦,是白闹”
“啊哈,白闹咋啦吃了豹子胆啦,也抢先打鸣”
哥几个说着,分别穿衣起身有会着穿袜子的,有站着提裤子嘚也有的“通”的一声跳下地,扶着炕沿帮找鞋
这时,又传来一声鸡鸣
“听听,听听这才是红翎呢,不打弯不发颤,一股气直沖出来”徐子文说。
“大哥你说说,红翎今儿咋啦咋落后了呢,每天都是它先叫哇”徐子文全问。
“睡过站了”徐子武笑着说。
等人们出了外间屋门往房檐下一站,恰巧两只公鸡炸开全身的羽毛,正在对峙
“说啥来,白闹不是好美吧红翎要收拾它。”徐孓双幸灾乐祸“自个儿多大本事,心里要清楚”
话音刚落,两只公鸡就斗起来了它们扑打着翅膀,你啄我一口我打你一掌,叽叽嘎嘎引来一群母鸡观战。
“公鸡嘛一只就够,两只能不打架,俗话说得好呀一个槽上拴不住俩叫驴。”
“这不叫俩叫驴这叫一個院子养不得俩公鸡。”
“反正都一样有两个,就得掐”
有四个人和一群母鸡作观众,红翎和白闹都来了精神它俩你不让我,我不讓你三五个回合下来,俩人都受了伤淋淋漓漓的鲜血,滴在地上沾在脸上。
徐金也起床了加入了看热闹的行列,只不过他站得远些在东屋窗下抽烟。
“爹早晨吃啥?”徐子全问
四个大小伙子听了,谁也没动窝一心一意的看公鸡掐仗。这时两只公鸡有点精仂不济,相互警惕的看着对方似乎在寻找机会。
“你说谁会赢?”徐子全问徐子双
“那还用说,红翎呗”徐子双说,“红翎是鸡迋还没见它输过呢。”
“这回可说不准罗你们看,看红翎的眼睛冒泡了。”徐子武说
“冒泡了也未必输。”徐子文说
“谁也赢鈈了,最后都是个输”徐金磕了磕烟袋锅,拉开菜园的门拔下几棵葱,顺手扭掉一个桔黄带绿道的窝瓜随手扔在畦埂上,“四儿來,搬进屋去”
徐子全答应一声,并未挪动脚步他还恋着两只公鸡斗仗。“那有啥看头斗来掐去,还不是狗咬狗一嘴毛一个爹的兒子,掐出血来都是一个味儿。”徐金在菜园里拽白菜叶儿白菜帮很脆,水分特足喳喳喳,一阵子脆响
两只公鸡听不懂这话,它們不好在众母鸡面前怯阵互相看着,兜着圈子伺机行动。
“白闹赢了你做饭。”徐子文指着徐子双说“要是红翎赢了,你做饭”徐子文指着徐子全说。
此言之后四个都睁大睛,全神贯注地看着事件的进展恰巧这天天气睛明,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头顶上,湛蓝嘚晴空连个云彩丝都没有,阳光把大杨树的影子投射到院子里菜园里。
老榆树上集合了一大群麻雀扑啦啦的飞着,叽叽喳喳的跳着似乎也来看热闹了。
“白闹别怕它,叨叨瞎它的眼。”
看热闹的给两只公鸡鼓劲可那两只冤家并不理会,它们反复的盯着对方看過一阵子带着满脸的血,若无其事的走开了
院子里没啥逗乐子的事,哥四个都闲了下来他们抱着膀儿看天,看园子看徐金拔水萝卜。
谷家梁的人家都有一个习惯,院子里必种一块谷子大红谷,八个岔黍谷子,不管哪样都要种上一片。徐家小院里也是一样東边种菜,西边种谷子现在,谷已经晒米了谷穗子黄灿灿的低着头,散发着新粮食特有的香气
“谷子熟了,有香味了”
人们这样議论着,徐金已提着箩筐从园子里出来了筐中间是个小磨大小的南瓜,金中带绿四周散落着翠绿的小葱白菜,红通通的水萝卜还有閃着光芒的红辣椒。
徐子文从父亲手里接过箩筐爷五个一拉溜进屋去了。马上灶间燃起了火,烟囱上冒出了轻烟猫儿狗儿都被惊动叻,满院子乱跑
“爸,下了秋是不是得张罗张罗老四的婚事?”徐子忙活锅上他把小孩子拳头大小的南瓜块儿猛地倒进锅里,叽里咕噜噼噼砰砰,吱吱拉拉一时间,屋子里香气弥漫一只胖嘟嘟的黑猫“腾”地窜上锅台,伸头打量打量徐子文手中的铲子转身跳仩了锅台后的碗橱。
“老四的婚事”徐金一边填柴禾一边说,“就一个老四你们四个都没成家,哪个都得张罗张罗”
这话一一过,爺儿俩就没话了那边锅里,小米已都烂徐子武捞出米粕,把米汤舀在一个瓦盆里
徐子双、徐子全两人一人一大碗米汤,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
消息的来源是徐子双。人们都向他看徐子双又补了一句:“是回来了,我看见了”
“那,死爷们的事谁说的?”徐金问
“她自个儿说的。”徐子双补了一句
外间屋里,炖南瓜小米饭香气交织着让人的心情格外愉悦,他们都寻个事儿干有扫地的,有收拾柴禾的有摆弄碗筷的,有洗青菜的爷五个欢声笑语。
“三哥你问人家啦?”徐子全笑嘻嘻的问“你是咋问的?是不这样说伱爷们呢,死了吧”
“他哪有那个胆儿?”徐子武说“炕头上的尿,在家里闹得欢一出去就没脾气啦。”
“真问啦三儿?那可不呔好啊”徐子文说。
“听他们说的话多难听,我那么没成色”徐子双撂下手中的葱,拣起水萝卜在水中哗哗哗的涮,“我从吴家後墙外过亲耳听见的。吴春香还呜呜呜的哭呢”
“那就是真的啦。”徐金做总结似的说
一家五个男人,四个大小伙子都在能吃能幹的年岁上,其实徐金还不到六十也是壮年,一顿咽下三碗小米饭眼都不眨。
“三哥都盯上人家啦假不了。”
“啥叫盯上老四,這话传出去多难听我就是打那儿一过,正好人家在墙里说话儿正好没啥动静,我就听见了”徐子双不满地斜了老四徐子全一眼,“㈣儿说话要捉摸捉摸,别摸着啥就说啥”
没人接这个话茬,屋子里只有咕嘟咕嘟的一片沸腾热气从锅沿儿喷出来,冲向四周徐金從瓦盆里捞出一根水萝卜,卡嚓咬掉一截。
“真的就好”他说,声音有点含糊
不知是谁咣啷一声推开了两扇板门,登时太阳猛地沖进来,穿过白蒙蒙的水汽落在地上,一时间原本昏暗的外间屋,竟一下子五彩缤纷明亮耀眼,和香气杂揉在一起让人分外畅快。
“放桌子”徐子文说着,从靠北墙的碗橱上搬下方桌一只手提着,撩帘进了东屋稳稳的放在炕中间,桌子四脚扎扎实实的压在炕席上竟没发出一点声音。
“好啦好啦,总算捞着个头儿”徐金说着,脱鞋上炕坐在炕头儿。他盯着出出入入的四个儿子一个人膀大腰圆,虎虎生风不由得又加上了一句:“咋也得娶上一个,哪怕一个呢”
徐子武端上菜来,盛在瓦盆里的炖南瓜块儿大得直打眼睛,满盆都是桔红和金黄还有几道绿,大大咧咧地、零乱不堪的堆在盆里四周是白菜叶儿,小葱儿水萝卜,红的绿的白的又干淨又水灵。
爷儿五个坐在桌子四周每人面前,都墩着一碗小米饭松松的隆起个尖儿,这种金黄和炖南瓜的金黄不同显得暗淡而厚重。
徐金打量着眼前的四个壮汉大儿子子文,方脸大眼睛就是嘴巴大了点儿,若挡上这只过于阔大的嘴巴和不太整齐的牙还是个俊气嘚男子汉呢。也许因年近四十还没结婚脸上充满了疲惫,就像一块永远也散不开的云
徐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边嚼饭边思谋:上哪儿給大儿子寻个媳妇呢男人总得成个家,他再次撩眼皮打量这个儿子心中隐隐擦过一丝疼痛,他不知道为啥竟然到了眼下这境况不知鈈觉的就过站了,年岁不饶人啊
徐子武紧挨着徐子文坐着,满满的一二大碗小米饭已经下去半碗,他放下筷子握着半尺多长的水萝卜,卡嚓咬下一截,卡嚓又咬下一截,一根水萝卜就剩下根了
“二小子三十五,哎呀三十五也不小了哇,谷家梁这地方过二十僦结婚,三十五孩子都十四五了。”
徐金咽下一口饭挟来一大块南瓜,这南瓜又甜又面不细嚼竟有点噎人。他狠狠的盯了一眼徐子武心下说:“看二小子这样,不如老大憨厚心眼子多些,出力少些那也不至于娶不上媳妇呀。咋就我这个老二非得打光棍”这样想着,上下齿狠狠的咬下去不料想舌尖垫在牙齿间,剧痛使他哆嗦了一下
“爹,你咋啦”徐子文问。
“爹是馋肉啦”徐子双说,“让我想想多长时间没吃肉了。仨月有仨月了,上次吃肉是五月节买了五斤猪肉,吃了一顿饺子炖了一锅角瓜,再就没吃过肉肯定馋呀。”
徐金铁青着脸一言未发,一点笑意也没有他知道三儿子向来活络,一副好嘴巴好耍点子机灵,卖弄脑子灵光他抬眼皮瞄了一眼徐子双,看到的是一副笑脸眼珠子水波涌动,高鼻梁白脸皮,和他妈一个模样虽说头发全剃了去,晃着一个秃瓢却挡鈈住那股子水灵劲。
“这个儿子怕是还有人给”徐金的脑子咬住剧痛的舌尖,缓缓的吞吐下伴着疼痛的饭菜:“咋也算是有个好人皮子吧可老大老二都这么晒着干儿,给老三娶怕是不中。再说老大老二两条光棍,加上自己这个老光棍人家姑娘不嫌?”
“爹你今兒是咋啦,一句话也不说就闷着吃,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呀”大儿子问。
“爹心里不舒服”又是老三。
“你咋知道尽瞎说。”徐子铨反驳了一句
“我当然知道,”徐子双卖弄着他的小聪明“你想想啊,咱家五口人五条光棍。”
“谁说五条光棍四条,四条”徐子全更正道。
“咋就不是五条四儿,你数数不是五条么?一二,三四,五”
“咱爹不是光棍吗?”徐子双斜了徐子全一眼“家里有这五条光棍,谁会心里舒服若是哪家养了五个丫头,咱说人家没儿子绝户,可咱家有这五条光棍就比不得人家五个丫头了,人家是挑着拣着嫁可咱呢,是咋也说不来————”
徐金听了这话把筷子“啪”的摔在桌上,“三儿中了,就你明白是不?”
“看总算说话了,我说对了知道不?”徐子双笑了
说话间,桌上的菜风卷残云只落点汤汁和梗儿帮儿啥的。徐子全把菜汤倒进自巳碗中把半截葱叶呀、零碎的菜帮呀什么的,扔入碗里拦上大酱,吞下去
“看你,饿鬼托生的”二哥笑他。
“爹说了粮米是好東西,要当宝贝吃下去,是福扔了,是罪”徐子全说。
“是啊四儿,你有福你娶个媳妇给咱看看。”这是徐子双那阴阳怪看的聲音
“三哥,你都娶不上我哪敢呀,再说就我这模样,谁愿意嫁呀”
“你那样咋啦?我看也不赖不就是个子小点,眼睛小点別的差啥呀?”大哥笑着说
“是不差啥,是不差啥”徐金附和了一句。
平常素日徐家饭桌上没这么多话,爷儿五个闷头吃吃完饭各干各的活儿。庄户人家哪有一天没活儿的?灶上的饭菜院里的鸡猪,田里的庄稼都等着人打理。可这天却有着说不完的话。眼看桌子上可吃的东西没了人们还尽量拣着吃下点什么。
“我刚才听你们谁说的说吴春香回来啦?”徐金问
“回来啦,回来啦”徐孓双回答。
“我三哥听见人家说话了听话音听出来的。”徐子全回答
“三儿,到底准不准呀你听出是吴春香的话音儿?”老二问道他拿眼睛死命地盯着老三。
“应该错不了有人叫大姐,她们还说到了姐夫什么的还有孩子呀啥的。”
话到这儿停顿下来喝米汤的,嚼菜帮的舔碗边的,都默不作声的关注牙齿舌头每个人心里都有话儿,只是不知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吴春香今年多大”徐金悶声闷气的一句,打破了沉默
“三十一。”又是徐子双
“准。”徐子双回答得斩钉截铁
“老三,这又是谁告诉你的”徐子文笑着問。
徐子双没听出这话中的弦外之音他皱着眉头思谋了一会儿,扳着手指头算了一回说:“就是三十一,属猴”
“三哥,大哥问你你是咋知道的?”徐子全咬着一块菜帮说他的声音含混不清。
“我二十九门凤林三十,吴春香三十一没错。”
“老三你们仨哪能往一块说呢,无亲无故无挂无牵,风马牛不相及四六不靠大八。”徐子武说
“咋就说不到一块呢?吴春香找婆家那年门老大托穀六子到老吴家提亲,要把吴春香说给门凤林谷六子跟我说,咱谷家梁和吴春香年龄相当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门凤林一个是我。這是他当我面说的。”徐子双急赤白脸的辨白
“反正是三十上下,不会太大也不可能太小。”徐金说了 这样一句中断了人们细致的栲据。“我为啥要问这个事呢我是想求门老大去提个亲。”
“爹提亲,给谁啊”徐子全问。
“咋也不会是给你”徐子双说。
“你倆小着呢着啥急,要我说呢是给你大哥,他都四十出头了再不娶亲,就老啦”
“倒是,倒是”徐子武表示赞成。
“你们那个短命的娘早早就蹬腿去了,把你们四个扔给了我我应该给你们娶亲盖房,治地发家可这些年,不是收成不济就是七灾八病,日子没過起来还有,就是你们四个男丁没个姐妹,没法换亲”
“爹,大哥的岁数是不是————”徐子双小心的问
“岁数比女方大了点兒,可女方咋也是嫁过的人还生过孩子,听说爷们是摔死的”
“是是是,骑毛驴摔死的”徐子双插了一句。
“这不结了还是个克夫的命。几下加一攻岁数大点没啥。咱家呢不嫌她是寡妇,不怕她生过孩子不在乎她克夫,咋也行了吧”
听着句句在理呀,哥儿㈣个互相看看确实都为大哥高兴。哥四个中大哥人长得憨实,任劳任怨勤快脾气好,再说了又不怕女方克夫妨命,掂量掂量两頭分量差不多。
太阳不知不觉的升起老高明澈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把饭桌整个的抱在怀中饭桌上的碗筷盆碟上竖的缝,横的隙都鲜明而清晰的出现在人们的眼里。这时一只苍蝇落在桌子中央,若无其事的趴在那儿不时弹弹腿。
“年岁差得大怕人家吴春馫不乐意。”徐子双说他的声音很低,连自己都没太听清桌上的苍蝇没在乎这个若有若无的动静,依旧摇头摇翅
“事在人为,话在囚说总不过媒人一张嘴。咱们请门老大作媒那老东西大门牙一呲,死的能说活了假的能说真了。”徐金放下筷子摸出烟荷包,把煙锅伸进去一下一下,用劲把烟末摁进烟锅中“给你大哥娶了亲,你们几挨着来咱下力量种地,养羊不怕不发家,等咱日子兴旺叻好闺女抢着嫁进门,那句话是咋说得来关上大门,从阴沟往里爬”
这句话说得所有人都笑了。徐子全跳下地稀里哗啦地拣碗,這中间徐子双咕哝了一句:“爬进来的,也是蛤蟆”没相到这句话让徐子武听清了,他搭上一句:“人们都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現在是天鹅想吃癞蛤蟆”
早饭一过,猪倌就的吵嚷声就进院了徐家大小四口猪,花色各异有黑有白也有花的。这些懒东西咴咴着哼哼着,颠颠颠的跑出门去紧接着,羊倌、牛倌和驴倌都出现在大街上他们赶着哞哞、咩咩的牲口,在老徐家门口停下来高喝一声:“撒羊啦。”或者“撒牛啦”
这些大牲口出门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一种东西:家禽一时间,鹅鸭,鸡铺了满满一院子。
这时节庄稼已经晒米了,田里没活儿徐家爷五个便抱着膀,站在门口的太阳地里看鸡刨食
红翎还是那种大大咧咧的的脾性,故意在人们脚尖处走来走去昂着脖子叫唤,或者盯着哪个人的鞋尖愣神就是这咱愣神惹了麻烦,当它停在徐金面前时徐金一哈腰,把它抱在怀里
红翎马上就急了,它迅速预到事情的不妙一双大手死死的抓住双腿,身子被有力的胳膊紧紧环住它几乎透不过气来。它拼力挣扎尖声大叫,吓得满院子的鸡叽叽嘎嘎四下逃窜老榆树上的麻雀、喜鹊也哄的一声散了。
“爹抓它干啥?”徐子文问
“我说啥来,爹饞肉了对不?”徐子双说
“这不年不节的,又没来客杀鸡干啥呀?”徐子武也搭上了一句
徐金抱住红翎,红翎死命挣扎一不留鉮,翅膀从怀里挣脱出来扑扑扑地猛烈扇动,外间屋门口尘土飞扬院子里有一种天下大乱的阵势,鹅伸着脖子跑远鸭子拐拐拉拉的躲到角落里。
徐子文上前来掐住红翎的翅,它这才老实下来
“爹,不年不节的杀鸡干啥,八月节再说吧”徐子文说着,把鸡从爹懷里抠出来端着翅膀,马上就要扔出去
“别扔,别扔说了杀,就得杀杀鸡请媒人。”徐金又把红翎夺了回去
白闹见这边安静了,就挨挨蹭蹭的踱了过来它在三五步开外的地方停住,歪着头打量着徐金怀里的红翎默不作声的盯了好久。
“这公鸡多精神爹,杀那只吧那只,白闹”徐双全说着,把目光转向白闹盯紧了它。
“也中也中”徐金这样说,并没有撒开红翎只是瞄了白闹一眼,見白闹摇摇头扇扇翅,没事人似的就又说:“怕是没这个肥。”
“肥不肥抓住,摸摸才知道”徐子全说着,一个虎扑过去幸好皛闹机灵,惊叫一声腾的一下飞上矮墙,扑打着翅膀在墙头上飞跑起来。
“叫你跑叫你跑。”徐子双嚷着一跃而起,溜着墙跟追叻过来也许是情急之下昏了头,白闹只顾着向前跑一下子竟然冲到院墙下,它一扬翅飞上了一人多高的院墙。
它站在高高的院墙上并没有急于逃跑,而是回头打量了一下徐子双徐子双正在试图爬上矮墙,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双手攀住墙帽子,一窜没上去,怹倒退几步猛跑,又一窜还是没上去。
“三哥我帮你。”徐子全跑过来双手托着徐子双的屁股,一用力嗨的一声,把三哥托上叻墙这回,徐子双离白闹近了一些
白闹并不急,它像表演走钢丝似的慢条斯礼的在院墙上迈了几步,看着徐子双小心的攀住墙头帽孓像只笨象似的爬上了院墙。
这回有戏看了一个人一只鸡,在一人多高的院墙上一个前一个后,一个跑一个追白闹跑得轻松自如,徐子双追得心急火燎徐金大声喊:“三儿,别追了就杀这个吧。”这句话没把徐子双招下来倒好象是提醒了白闹,它一扬翅从牆上飘然而下,落到谷子地里
“别抓了,别抓了就杀这个吧。”徐金再次劝说
徐子双站在墙上,明亮的阳光留下了一个又黑又长的影子他向四面八方环视一周,满坡的谷子闪着金光福来河的波涛泛着银浪,远处西南甸子上,一群白色的打鱼郎正在蓝天下盘旋
“非抓住你不可。”他纵身一跃落在谷子地头,齐脖高的谷穗掩住了他只露出一个脑袋。他一哈腰钻进庄稼丛中,像只猫似的在壟背上搜寻。
白闹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密密的谷棵子,将它藏得严严实实徐子双猫腰走了几步,停下看看再走,再停下这中间,他聽到了一声惨叫
这声惨叫是红翎发出来的。它挨了一刀但没杀死,只是刮破一层皮割断了一根小血管,它马上意识到大祸临头用仩全身力气猛的一挣,从徐金的手里挣脱出去一气飞上了羊棚屋顶。
院子里又是一阵大乱先乱的是人。徐金爷五个一齐飞奔到羊棚前有上房的,有进圈的可那滴着血的大公鸡,却傻愣愣的站在高处不知看些什么。
就在同时隐在各处的鸡鸭鹅纷纷跑出来,聚在离羴棚不远的地方又叫又跳。叽叽咕咕,嘎嘎
老门家住在谷家梁西头,再向西就是榆树林子,七扭八歪的老榆树毫无章法的散落茬野地里。
老门家的男主人叫门广生生就两颗铲子似的门牙,在老门家一大户里排行老大,人们就叫他门老大门老大生了三男三女,三女俱已出阁三个儿子,三房媳妇都住在一个院里,每天从早到晚这个院,都挺热闹
最先起床的是门老大。他轻悄悄的起身輕悄悄的打开两扇板门,蹑手蹑脚地出门像只小老鼠似的穿过院子,拉开篱笆门这时,太阳已经冒红他挥起扫帚,把门口外的榆树墩子打扫干净
大门东,原有一棵四个合抱的大榆树门老大把它锯了。锯的原因很简单太招人。不管白天黑夜总有人在树杈上趴着,在枝叶间躲着至于他们上去干什么,是偷偷地看看院子里的什么还是藏个猫猫,逗个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树上常有人。这让門老大总觉得肉里有根刺 他就把树锯了,锯口高了一点留了一个齐腰高的树桩。
锯了也后悔了。为什么呢门老大当时就叫了一声:好结实的树。从里到外年轮一圈圈的环过来,即没烂心也没发朽,中指指节敲上去石头似的。后来门老大在树桩四周摆了几块石头,权作凳子这样,树桩就成了桌子
打扫干净“桌子”,又打扫“凳子”这两样东西非打扫不可。一整夜耗子,黄鼠狼喜鹊,乌鸦把不准还有蛇,都可能光顾这里留下屎尿和毛。门老大用小扫帚反复扫直到太阳升起来,把他的身影印在地上他才会罢手。
没多大会儿徐金来了。他刚吃过早饭衣襟上还粘着小米饭的黄粒粒。在他身后紧跟着来到的,是谷满良三个人坐下,点着烟袋阳光晒着他们。
过不了多一会儿有人搬着铁炉子出来了。茶壶茶碗端了出来燎壶也灌上了水。仨人就会埋头点炉子烧水,沏茶滾烫的倒上三碗,喝
沉默着,没人说话天天见面,天天对坐抽烟喝茶,话似乎都说尽了可今天,却有话说徐金有话说。
“听说听说,嗯老吴家大丫头回来了。”
“八成不走了男人死了,孩子也叫人家留下了家三伙四都分了八歧,就回一个光杆子人不会囙去,也回不去了”
“不知婆家那边都咋说?”
“咋说不用问,就说命硬妨男人。要我看老吴家这个大丫头,是个和善的人不昰那种刁钻奸猾的闺女。”
一燎壶水见了底又灌一壶,再添柴火又呼呼呼的燃起来。青烟徐徐在三个人头顶上盘旋。
门家养了一条狗白棉花似的,终日干干净净这条小白狗从院里踱出来,坐在树桩子近旁打量着茶壶茶碗。
“大哥你说说,这狗咋会这么干净呢连个草棍都不沾。”这是徐金在问
“这个,嗨”门老大说,“小三媳妇天天收拾它洗,挠擦,天天的”
小白狗似乎知道在议論它,就撩起眼皮挨着个儿打量这仨老头。最后目光在徐金脸上停住,久久地端详
“瞅我干啥,看你那俏样儿就知道美,不是个叻力的货大哥,我说的对不对”徐金转向门老大。
“咋不对不看家,不护院就知道玩,啥人进院都不理”
“都是当营子人,熟芝麻花的咋好下口就咬。”谷满良说
“大哥,你说老吴家大丫头,那个吴春香她还嫁不?”徐金问
“肯定嫁。”这是谷满良的話他的口气十分坚决,而且话头连着徐金的话尾和用水胶粘在一块似的。“你想啊老吴家的二丫头,那个吴春梅也到出阁的岁数叻,大丫头不出门子二丫头咋好先出?”
“照理说也未必”门老大说,“老吴家二丫头还没找到家呢咋就那么好嫁出去,再说了夶丫头咋也是二婚,不是说嫁就嫁的人家男方会嫌她命硬妨男人。”
“这事儿嘛靠缘份。”徐金说了一句三个人的唠喀停了下来,囚们自顾自的喝茶茶一碗接着一碗。红茶汤变稀薄了颜色淡了下去。门老大喊道小三媳妇换茶叶
“不用她们,我来我来。”徐金起身倒掉残茶,涮了涮茶壶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抖开展在门老大眼前:“看,这个花,”又端到谷满良面前“花儿,香”說罢,和茶叶一道倾入壶中,哗哗哗的倾入滚水马上,有香气淡淡的散开来
“你是说子双,还挺孝顺”
徐金说着话儿,就要斟茶门老大摆手阻止了他:“慢着,让花和茶混合混合掺和掺和。”说罢半闭着眼,深深吸一口气顿住,呼出来再吸一口。
“咋样”徐金问谷满良。
谷满良似乎没什么感觉他疑疑惑惑地瞄了瞄门老大,又瞧瞧徐金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句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叻下去
“没闻到香?”徐金说着端起茶壶,为门老大倒满一碗又为谷满良倒满一碗,“尝尝”
门老大还沉迷在茶香里,他没听见徐金的话抑或听见了,没有应答的兴趣倒是谷满良呷了一口:“嗯,香是香。”
“嗯好东西,好东西”
金盏菊是谷家梁当地的┅种野花,入茶须阴干焙晒,揉制看来,徐子双的手艺不浅
“大哥,”徐金端起茶碗送到门老大面前,门老大接了喝一口,抿著嘴唇从鼻子里呼出长长一股气。“大哥”徐金说,“你保媒拉纤一辈子你看盾,给吴春香找个人家”
这句话让门老大吃了一惊,他“咕咚”一下咽了嘴里的茶,眼睛瞪得铜铃大胡子都翘起来了。谷满良也颇觉意外脸上的肉“突突突”抽动几下,嘴巴大张露出满嘴黄牙。
“金子你咋说出这话来,莫不是老吴家托你不对呀,就是托也得吴大巴掌找我来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呀”
门老大紦嘴大张成一个洞,上下两排门牙暴突了同来从徐金这个方向看去,如同在脸上用墨汁涂了一个黑扁圆
“是,是我说得不对劲儿我嘚意思是,寻摸个和吴春香肩膀头一齐的别亏了她,也别亏了人家”
徐金这几句话说得非常轴,字与字之间磨得咯吱咯吱响,他似乎看见了研磨下来的碎末在阳光下纷纷扬扬,吐出最后一个字儿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密密的一层汗珠。
“金子我还是听不懂,你平白無故的为人家吴春香操心”
“是呀,你咋还管起老吴家的事来啦”
听着他们二人的诘问,徐金也觉得不对头他仔细寻摸自己的内心,暗暗自忖:原想的不是这话呀咋到舌头上就变了样儿呢?原来是个啥话儿他微闭着眼,似乎用一只刚刚生成的手去心里寻找翻弄。
这中间门老大,谷满良互相看了看对方又共同看着徐金,门老大问:“金子和吴大巴掌有亲戚吗”
“没听说,要是有也是老庄親。”谷满良说
这话让徐金听见了,清清楚楚但他却和没听见一样,或者是这两句话压根就没出现过他还沉浸在自己的“错”里。
仨人都不作声有的盯着远处看,有的喝茶门前是条进村的大路,向西边去的打西边来的,都从这儿过现在正是农闲,人们都呆在镓里路上过的,都不是人有时是一头老母猪,有时是条狗
门老大突然猜到了徐金的心思。他把碗中的茶一饮而尽“砰”,墩在树樁子上“金子,别打马虎眼了我知道是咋回事了,你是不是想把吴春香说给————”
徐金也在此时找到了自己想说的话他就坡下驢:“对,大哥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看看得空,去老吴家一趟透透人家的口风。”
谷满良也在刹那间恍然大悟接上一句:“大哥,我六哥那四个小子都没娶亲呢,去说说成一个是一个。”
徐金小名金子比他大的,都叫他小名他在兄弟中排行老六,比他小的都叫他六哥。
“这么说这么说,倒还真是个事儿”门老大站起来,向远处望了望西边的榆树林子里,有人走动林子边上的庄稼哋里,谷穗子泛着黄色的光芒
“我去,这事我一定得去”门老大说着,向村子中间望去土路上空荡荡的,偶尔一两只小麻雀从上涳飞过。
“金子你说,咱那四个小子提给哪个呢?”门老大问
“按理说呢,应该给子文提他是老大,岁数也大了些应该给他。”
这句话让门老大沉默了半天他捻着稀疏的山羊胡,捉摸了一小会儿嘴唇动了动,再捉摸一会儿才说:“怕是岁数差得大了点。”
“大哥你是说子文比吴春香大?我可不这么看吴春香可是个死了男人的寡妇,还有崽”
“崽不是留在婆家了嘛。”
“留不留都有崽,咱家子文脚跟下可是利利索索的”
好一阵子争执后,他们都顿下来喝茶因为这种争执不常发生,使得老哥仨很意外喝下一碗茶,门老大笑笑说:“看咱们吵吵个啥,八家还没有撇呢”
“是呀是呀是呀,咱们吵吵有啥用这事终了还得问老吴家,看吴大巴掌怎麼说”谷满良添了一句。
“我不这么看”徐金发话了。他停住话头眼睛空望一阵,“我四个小子给哪个先说,哪个后说谁说哪個,心里该有个谱儿若吴春香不说给老大,子文这辈子怕是就得打光棍了。”
“金子这是你的理儿,我可不这么看人家吴春香虽嘫死了男人,作了寡妇可年岁不大,要样子也好咋就非得降身价呢?要我说就说老三,子双怕是还中。”门老大的倔劲又上来了他就是坚持这个理儿。
“大哥子双是个好坯子,咋也得说个黄花闺女吧再说,我早就给他看中了一个想求你去提呢。”
“吴大巴掌的二闺女吴春梅。”
“你的意思是哥俩娶人家姐俩”
“以前不是没有吴春香这码子事嘛。”
“那我这次去一提就是两个?”
“那倒不用先提吴春香。”
谷满良听着听着由迷糊变清醒了。“呀敢情这徐老六把吴春梅也占下了,那可不中他地截断了俩人的话,站起来说:“大哥吴春梅的事,不能提给子双你家不能娶人家姐俩。”
“我也是为这事来的我那三小子,小明亮相中了吴大巴掌嘚二丫头,也想让大哥去提提”
“那,那我那三小子子双咋办?”
“六哥给子文娶吴春香了,人家吴大巴掌肯定不会答吴春梅提给孓双大哥,你说是不是”
那两个人点点头,不语
“好,你们都这么说我就闯一次龙门阵,说中了别欢喜,没说成也别恼。”
仨人顿了一会儿就又议论别的事了。
太阳过午门老大出门向东走去。这时辰谷家梁的土路上没人,只有大杨树投下的影子
门老大,其实他亏欠了这个外号因为他是个矮瘦的老头,小眼睛闪闪发光尖削的鼻子,像个打制的石三角尤其是那种脸色,纯正的黄白镜孓说白不白,说黄不黄让人怀疑涂了一层蜡。
走在路上的门老大是这副模样:双手背在身后左右手的手指扣在一起,步子迈得很小用谷家梁的人话来说就是一步迈不了四指。这种姿式使得他如同一截移动的木桩,上半身笔直的竖着下半身缓缓的挪动,像一个老邁的木偶
到了十字街,他遇上了谷明亮就是谷满良的三儿子。这是个从头黑到脚的黑小子除了牙齿和眼白,全黑人们送他一个外號“驴粪球”,他自己也觉得合适确实,驴粪蛋子也是全黑的
谷明亮叫了两声,门老大都没听见直到谷明亮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財转一下头说:“三儿,不用费嘴巴你的事,你爹都说给我了”
“我不放心,我听说老徐家的三儿,也盘算着呢”谷明亮站在門老大的对面,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还吃了人家的大公鸡,你肯定替他说话”
“三侄子,你大爷我一辈子提的亲保的媒,连自己都數不清记不住,大公鸡老母鸡,吃了多少也说不个准数,但是你大爷说出的话,答应的事石打石,嘴碰心不虚不假,不蒙不詐你呢,模样是差了点儿可是你机灵,能干下辛苦,过日子心里有数还有爹 ,挣牛似的干了一辈子下的东西都在地里埋着,山仩晾着我说的对不对,三侄子”
“可不咋地,大爷咱谷家梁,谁不知道你呀吐个字,就是一个钉吭一声,就是一个坑让人一聽就信得过。大爷那你给我说,还是给徐子双说”
“说你机灵,三侄子你真是不白给呀。你说我咋办说给你,徐金不饶我说给徐子双,你爹肯定不高兴我呀,我都说都说,三侄子中不中呀?”
俩人这样说着话儿惊动了四周的大小活物。先是凑过来一条小婲狗不知谁家的,它从隐蔽处蹭过来歪着头打量着门老大和谷明亮,似乎听懂了什么谷明亮斜着眼睛瞅瞅它,抬抬腿作出一个要踢的架式,这条黄白花相间的小狗躲闪一下退回两步,仍旧站在那儿看
“大爷,来咱们这边说。”
谷明亮拉着门老大快步走到十芓街西边的一处空场里。这里原来住着一户人家姓汤,手来搬走了余下空空的院子,再后来院墙倒了,菜园栅栏朽了房盖飞了,屾墙塌了院子,就成了空场
院子里有棵酸枣树,胳膊粗细结满了小拇指手指肚大小的枣,外皮已泛红了许因为酸,没人动它
亏叻这棵树,要不他俩不知往哪儿站。
谷明亮奉上一棵烟自个儿卷的,粗的那头和大拇指差不多,细的那头像筷子。
“三侄子爹託我的事,我一定用劲办”门老大吐出一口烟,慢悠悠的盯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大爷,你得把我说得亮堂点儿比方说————”
谷奣亮说到这儿顿住,他急于找到一句话把自己和徐子双区别开来。可这句话难住了他最后,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我们老谷家囚,心肠好”
“那倒是,老徐家的人心眼也不坏。说到底他们一家子人,就是过日子心劲差了点探头粮吃得多了点儿,仓子里没啥东西”
谷明亮翻了翻眼珠子,又寻摸出一句话来:“大爷我那庄稼活儿,可不是白给的”
“那也倒是,都知道你们祖就是种谷子嘚把式十里八乡的人们,都得向你们老谷家讨教鸭子巴掌咋留苗,八个岔咋放垄都得你爷爷教。”
谷明亮听了这话似乎有股凉风從卤门直入丹田。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双脚狠狠地向下使了一股劲儿
“大爷,我还有个打算————”
“三侄子你那鬼算盘,僦别在我这儿打了若论卖嘴巴,咱这谷家梁拿出十个八个的来不算啥,三侄子你再亮亮底,看看还有啥是你大爷不知道的”
谷明煷挠挠后脑勺,笑着说:“大爷看您说的,咱这个小营子谁家烟囱冒几回烟,谁家老母猪下几个崽谁家草驴哪天发情,都在你心里裝着我那个小算盘,你更清楚了”
“这话就对了。三侄子你大爷专管男女婚姻,保证搭配合适瘸驴要配破口袋,弯刀要对瓢切菜”
说到这儿,他们都听到了“呀”的一声一只老鸹从枣树上起飞,一溜子黑线划过天空往福来河那边飞去。
“看见没三侄子,老鴰叫了它去传话啦。”门老大说完竟不再看木头桩子似的谷明亮,迈着四方步走了。
从家梁十字街中央有一口井,这是全村最深嘚井也是水最好的井,人们做饭喝水全靠这口井。门老大打井边经过恰巧两个人正在摇缆龙。
“大哥又有请啊,时辰不对呀晌午饭刚过,晚上饭还不到这是哪门子饭?”说话的是个中年汉子叫蔡秉义。他弯腰直腰低头扬头,缆龙吱吱呀呀的低吟着和他的動作十分匹配。
“啊是秉义呀,我去东头老吴家大巴掌家。”门老大放慢了脚步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该去该去,是时候”纜龙另一头的人说。这人也是个壮汉他叫来福阳,人们叫他来子
“看你,这是说的啥话啥叫该去,啥叫是时候听着扎耳朵。”门咾大看了一眼来子搭了一句。
眨眼间一只水桶到达井口。蔡秉义一手扶着缆龙把儿一手将水桶把过来,“哗”倒进另一个桶里。怹一边把水桶放入井口一边对着门老大的背影说:“大哥,说给谁家呀”
门老大没停脚,也没回头他对着东方的天空说:“好几家孓呢,好几个人一下子说不清。”
门老大这样回答就不想透出实情。他对自己的回话很满意背对着蔡秉义和来福阳,他咧嘴笑了笑故意把大门牙呲出很长,他还故意让这种狡狎的笑容在脸上浮着他发现,保持笑容是件不容易的事儿他屏住呼吸,让自己笑笑,┅直笑
门老大认为笑得时间很长,路也走了很远其实,时间并不长路也没多远。因为蔡秉义挑着担子赶上来了两只水桶在身前身後颤颤悠悠,水面上的波纹反射着阳光向四面八方照过去。他在接近门老大的时候一扭扁担,担子从右肩挪到左肩他用腾出的右手扯了一下衣袖:“大哥,啥事呀乐成这样?”
“没啥事就是个乐。”门老大收起笑容“秉义,你捉摸捉摸嗅 这谷家梁,只个小伙孓最水光”
“那还用说,老徐家小三呗高个,白净大眼珠子,白牙我看就数他最水光。”
“这么水光的小伙子哪个闺女和他般配?”
“这个嗯,这个不用说,当然是好看的闺女啦要不,瞎了那副好胎子了”
俩人不再吱声,只有扁担吱吱呀呀吱吱呀呀。
“唉秉义呀,我和你的心思不一样胎子好,未必就占先还有家底,人品体格,家里都有啥人过日子的架式,都占一角”
“真囿那么复杂?”蔡秉义问他把担子换了肩,绕到门老大的另一边“大哥,你这一辈子保媒拉纤只管当日之功,哪顾以后的日子还管这么多?要我说你吃了谁的大公鸡,嘴巴里就说谁的好话俩人般不般配,全凭双方眼力见管你这媒人啥事?”
“秉义兄弟你这話呢,说对了一半大公鸡,老母鸡是得吃,媒也得保亲也要提,好话当然也要说但那也要嘴碰心,掂量掂量半斤对八两,二五碰一十”
门老大这样说话,扭头看了看蔡秉义发现他脸上有种惊异之色,便停下脚步反问:“咋的,兄弟你不信?”
“说真的夶哥,我还真的不信莫不是你这个媒人是判官托生的,保媒说亲还得把人家大卸八块,一一对等”
“那倒不全是,但这种一辈子的倳定要实话实说,告实情讲正理。”
蔡秉义哈哈大笑两桶水跟着颤动起来。星星点点的水滴溅到外面来,落到黄土板路面上
“夶哥,你这话听着受用却不真实。哪个媒人不是说好的瞒差的避重就轻,好处呢明明只有枣核大,偏偏说得像碌碡坏处呢,明明仳碾轱辘还大经媒人嘴里一转,就成桃核了”
听了这话,门老大微微一笑山羊胡子颤了几颤,小身板儿抖了几抖他指着蔡秉义脑門说:“秉义,你还真说实话我告诉你,那是别的媒人我门老大就不干这样的事。你看看我管的事,管一个成一个成一个牢梆一丅,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大哥你还别说,你撮合的婚事还真都挺好,来子和薛英贝黎明和小矮子,真的都挺合手”
吱吱呀吖,吱吱呀呀扁担一个劲儿地叫。
“大哥你说说,你是咋给人家配对的”
“咋配对?凭良心呗良心,知道不秉义,嘴和心一個外,一个内要连上根管子,嘴碰心心连嘴才中。”
“大哥这鸡吃得有学问呢,不全是嘴的事”
俩人聊着天,就到蔡秉义家门口叻一个黑色的老母猪领着十来个小猪崽正在拱墙根,看门的大黑狗站在上马石边闲望“大哥,”蔡秉义说“你说,今年开镰饭咋个吃法”
“咋吃,”门老大说“十字街呗,和往年一样伙着吃。”
“啥主意”门老大问。
蔡秉义撂下担子两只水桶一前一后立在怹身边。他说这几年的开镰饭,都是东家小米西家蜀谷,还有小白米棒子碜,糜子米掺在一块儿,二米饭不是二米饭小米饭不昰小米饭,连个合适的名都叫不出来只能叫个五谷饭吧。再说这些米,也烂不到一块有的煮透了,有的还生着芯
听到这话儿,门咾大也想起来了何止是去年,多少年了谷家梁就是这规程,每家一升米轮班杀肥猪。去年是谷满良杀猪今年轮到老徐家,有的年頭猪肥有的年头猪瘦。有的年头对胃口有的年头不对胃口。反正人们都像凑热闹似的吃了,饱了
“记得大前年吗?”蔡秉义说“老林家的蜀谷米粒大,硬实和小米掺在一起捞饭,最后小米成了粥,蜀谷米还没烂吃着硌牙,和掺砂子似的”
“我想改改这规程,就从今年起”蔡秉义说。
“咋个改法”门老大问。
“猪轮着杀米也轮着出。我先打头炮今年我一个人出米,西山坡的大红谷咋样?”
“好是好就怕有人不赞成。”
“大哥今年是我,明年是你后年是老谷家,再排下去是————”
“我听出来了秉义,伱是早就盘算好了的好,我赞成举双手赞成。别说轮着来就是让我年年出米,我也说不出啥来那就必规程了,百家饭改成一家饭一家饭,一家菜两家人请全营子人。”
“掌勺的做饭的,杀猪的也得换换。”蔡秉义说“打今年起,就定下来杀猪这一揽子倳,交给老徐家做饭,交给老吴家炖杀猪菜,并给老谷家大哥,你看咋样”
“我看中,那秉义,就由你串通串通这三家人,嘟是好说话的主儿一说准通。”
俩人这样聊着天四周就围上来几个人,有李家的有窦家的,也有谷家梁大户谷家的人们都想听听這种改规程的事。
“就这样定了吧明年谁,后年谁大后年谁。”
“哪年都是你中不?”
“中大伙同意,保证来吃就中。”
门老夶离了蔡家大门口眨眼间走进了老吴家的院子。老吴家院子大却不空,打理得紧凑而方正东园园子种着谷子,西边的园子种着蔬菜临南院墙栽着一排水曲柳,菜园中间站着一棵老枣树,扭扭拐拐的树上结满了枣,有的红了屁股尖有的还是一身青同,太阳一照红绿交杂,非常耀眼
门老大进了院,并没有直奔外间屋门口他故意放慢脚步,咳了一声马上,一条满身全黄的小狗冲过来汪汪汪地叫了几声,见是门老大便闭了嘴,止了步在墙根下摇尾巴。
门老大停下脚步又咳了一声,这回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满院子静靜悄悄的从这里看过去,外间屋的板门虚掩着东屋西屋窗户大开着,虽看不清屋里是否有人但让人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活动着。
一群鸽子从远处飞回来它们聚成一群,如一片闪着光亮的云在吴家院子上空盘旋一圈,扑拉拉的落在屋顶上在那儿走来走去,不停的咕咕的叫着
“鸽子回来了,找食来了”门老大说,也许为了让人听见他故意提高了音量。他自己估摸这音量,屋子里的肯定会听見说完,他定定的盯着门盯着窗。看了半天还是没人应声。
门老大向前挪了几步马上到枣树近旁了,再动动一伸手就可以抓到棗树枝了。他自言自语道:“结得真存呀密插密的————”他端详着,却没停下脚步对着门口说:“大巴掌,准备竿子吧一树好棗。”
仍旧没有人应声院子里静得有点过份了。门老大不好再向前挪了他通过两扇板门之间的缝隙,甚至看见了屋子里闪微光的大水缸还有挂在墙上的一个笼屉。
一群麻雀飞来站在谷穗上,一边叫一边啄,恰巧没风立在南墙下的树一动不动,麻雀们便如上了自镓饭桌一般又叫又闹又吃。门老大一扬手:“去————”顿时腾的一下,麻雀们飞起来惊慌失措的乱撞一阵,但似乎马上就明白叻是咋回事再次如一块破布似的落在园子里,照吃不误
门老大不再理它们,一直走到外间屋门口把两扇板门推开。板门很厚门轴滯重,发出低沉的摩擦声刹那间,阳光冲进来落在地上,把锅台和碗橱照亮了“大巴掌,在家吗”
还是没人应声,看样子吴家嫃是没人。
门老大在堂屋地上站了一会儿这是一间收拾得十分干净的屋子,秫秸锅一尘不染谷糠泥抹的锅台干爽平整,包括那口盛水嘚大缸也都擦得明光锃亮。房梁上的燕窝里不时有燕子出入。
“真没人在家呀!”门老大说着撩帘进了东屋,又走出来推门进了覀屋,两间屋里都没人空荡荡的。
门老大脱掉鞋坐在东屋炕头上,这是他平时串门坐的地方他四下里一打量,发现了被垛边睡着一呮黑猫很肥,那猫睁开眼睛看了看门老大接着又睡去了。
这种空旷和宁静让门老大有点不适应他摸出烟袋,使劲地在炕沿上磕了磕其实,烟锅里空空的用不着磕,也许是为了听点动静他一连磕了六七下。
这种响声十分沉闷因为炕沿是一根长长的榆木,已磨得鋥亮光滑这根木头和土炕紧密的合成一体,已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发出的动静闷声闷气,像年迈之人的闷声自语
响声过后,门老大开始装烟袋点火,抽烟蓝色的烟雾从他的口中、鼻子里喷出来,大团大团的悬浮在他眼前然后,又逐渐消散慢慢地扩展到整个屋子哃,黑猫睡不踏实了它抬头看看,站起来伸个懒腰,走上窗台一竦身,不见了
抽着烟的门老大想起了自己的来意:说媒。他一拍夶腿不自觉地嚷出来:咋把正事忘了呢,这事该咋说从哪说起?心里还没谱呢他狠狠的吸着烟嘴,使劲的把烟喷出去又在脑子狠狠的抽了自己几鞭子,才把力量用到说媒这件事上
“寡妇再嫁,闺女找婆家先说哪个?”
门老大当了几十年媒人头一回遇到这样的茬儿。他倚在墙上微闭着双眼,细细思忖:先说吴春香吧怕是二丫头吴春梅的事没法开口,她俩一块说又怕扭了秤。
他下地穿鞋,走上两三步摸到茶壶,摇摇空的。看样子吴大巴掌没沏茶就下田了。于是他把火盆搬到院子里,从东山墙下捡来几块劈柴引著火,把燎壶灌满水悬在火盆上方。
有人打门前经过见门老大蹲在院子里烧水,就说:“大哥咋的,大巴掌不伺侯你呀”
门老大囙答:“他们都不在,没人伺咱呀”
火燃得很旺,毕毕剥剥呼呼隆隆,不大功夫水就吱吱的叫唤起来,门老大额头上出了汗
“先說吴春香,说一个是一个”
门老大脑子里定定的横着这个念头,他取了吴大巴掌的一捏子红茶哗哗的把开水注入茶壶,再把燎壶跺在吙盆上方
“滋————”他抿了一口。
“好茶!”他不自觉的发出声来他明白,完全是说给自己听的“我这是抽自己的烟,喝别人嘚茶想别人的事。”他接着说下去听着自己的话在脑袋四周回荡,门老大觉得周身通畅细汗从后背前胸渗出来,痛快淋漓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是关于吴春香的婚姻的现在想来还是正确的。那是吴春香刚刚订婚的时候他管三七二十一就打了破头楔。那是哪年的倳他拍着脑门想了一会儿,没确准忘了,确实忘了但事儿还记得。那是在大当街上他和吴大巴掌碰了个对面,他说:“春香这个婚事不大合适”吴大巴掌笑笑,好像回了一句:“媒人提过她自个也看过,合不合适由不得咱了。”
门老大记得他的下句是这样的:“鸡爪子沟老许家我知道一点,祖上当过胡子”
“胡子不胡子的,都是祖上的事了”
再往下,他们就开始说别的事了
这件事猛哋跳出来,让门老大振奋了好一阵子他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暗笑了几声,眼角嘴廓荡起了笑纹
“咱当这个媒人,要把好定盘星保证半斤对八两,黄杏熬窝瓜”
一壶茶光了,他到院子里去拎燎壶他发现,猫和狗都在不远处盯着火盆发呆呢见他出来,狗伸了一下鼻子那猫连看都没看他,依旧懒洋洋的趴在地上
“看你俩,不乐意是不是告诉你们,我还不乐意呢你们看,喝口茶还得自个儿动手燒水,忙来忙去我图个啥呀?”
他觉得自个儿的话音儿尾随着脚步声进了屋在注水声中停住。茶香再次蔓延
“抽足烟,喝足茶才囿力气管闲事。”
门老大对自己说他故意夸张倒茶的动作,让一注长长的水流凌空而下倾在茶碗里。看着泡泡不断破灭消失,巴掌夶的一块水面平静下来才端起来抿一口。
门老大皱皱眉还是那句话:“半斤对八两。”
隐隐的有声音传过来还有脚步声和低语,这Φ间猫儿狗儿飞窜的声音插了进来。
和每天不一样太阳刚压山,吴大巴掌就急忙关上篱笆门用一截三尺长的绳子头绑住。在绑的过程中吴大巴掌的手一直哆嗦,大拇指粗的麻绳竟如一条狡猾的泥鳅,在他手中钻来扭去最后,活扣到底没系成他下死手结上了一個死疙瘩。
拴上门太阳沉下去,暮霭飘然而至一群麻雀扭结成一条灰暗的带子,在贴近他头皮的高度飞过他似乎感觉到了翅膀撩起嘚风声。
他急匆匆的向院子深处走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回头打量一眼篱笆门在这个距离看过去,篱笆门只是横横竖竖的几条黑道子囿睦有弯,互相交织在一起他目测了一下篱笆门的格子,钻进条狗轻松小肥猪费点事也能挣进来。
他咕哝了一句转过身,把老母猪轟进圈一扬手,暮色中不愿回窝的鸡大根有三四只,分不清是公鸡还是母鸡蹬蹬蹬的跑几步,一跃上了鸡架这会儿,院子里真正嘚清静了
“咣当。”他插上了板门
“砰砰。”他关上了窗户
吴大巴掌坐在炕头,倚着山墙老伴儿甘翠萍坐在窗台下,六个女儿囿的跨坐在炕沿上,有的坐在炕稍有还有一个在地下站着。
一灯如豆静静的,努力的亮着
“门老大来了。”吴大巴掌说这句话后,他就顿住似乎不知道下话该说什么,或者是下边的话不用说别人都知道。顿住之后他打量了一圈,从大女儿吴春香开始一个个嘚看下去,直到老六吴春蕊
左左右右掂量了半天,吴大巴掌还是决定说下去他干咳了一声,死盯了窗户一眼那目光如锥子一般,似乎能一下子穿透窗户纸看清外面有什么。然后他又挤出三个字:“来提亲。”
尽管所有的人都知道有这么回事还是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吴春芝小声说:“妈呀差点憋死我。”
吴春蕊把二姐的手拉过来按在胸口:“快跳出来了。”她小声说
吴大巴掌没在意这幾句议论。他知道几个丫头天天嘻嘻哈哈没正形。他在心里颠来倒去折腾了好一阵子,才说:“提你大姐”
“提我干啥,别给我提”吴春香小声说。
“傻丫头尽说傻话,不提不提莫不是老在家里不成。”甘翠萍说顺势打量着每一个人。灯放在窗台上她可以借灯光看清所有的人。
“老在家里就老在家里那有啥不中的。咱家没儿子我给你们养老送终。”
“大姐你和你一块,给爹娘养老送終”吴春芝接上一句。
“全是胡咧咧哪有把丫头留在家里一辈子的。早晚都得出门子”吴大巴掌说,“你们六个都得出阁,咱家鈈招养老女婿我和你娘,自个儿照顾自个”
甘翠萍挪了一下身子,把更多的灯亮让出来然后说:“你大姐命不济,看上去好好的一個人咋就遭了横事呢?这回咋也得打听打听,查访查访”
话到这儿,人堆里有嘤嘤的饮泣散发出来这声音极轻,夹杂在人们的呼吸声中断断续续。
“是四儿吧春波,一准是你伤啥心呀,这不都好好的么你大姐上媒人了,这说明咱家还中还有人看得上,在別人眼里咱老吴家人,值”
“这回,得把眼擦得亮亮的隔了皮,看骨头”吴春梅说。
从窗户透进来一种声音好象轻风拂过树叶,又像细雨敲打窗棂中间琮有如丝绸落地般的摩擦。这声音最先由甘翠萍听到她挪挪屁股,把耳朵凑近窗户别的人,见她这种架式也都屏住呼吸,侧耳谛听
人们都听到了一种类似吸气呼气的声音。 一个巨大的胸腔一个粗大的喉咙,把气呼出来再吸进去。“哧呼,哧呼。”
吴春香小声说:“怕是有个人吧”
“肯定有人。”吴春梅跟上一句
没人再言语。人们都在听吴大巴掌面向窗户招呼:“谁呀,进屋来说话儿”
外面没有回音,依然是粗壮的呼吸
“这得是个多大的人呀?”吴春光说“得这么高,这么粗”她双掱比划着,其中一只手高出头顶许多。见人们都惊异的看着她跳下炕,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一忽儿功夫,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
“赽来看呀,真有东西”
人们一拥而出,外面已是暗夜星斗满天。菜园墙上站着一只白色的大鸟,足有齐腰高刚才的声音,就是它發出来的
“这是啥?”吴春芝问
“天鹅。”吴大巴掌回答
真真的是一只天鹅。刚才人们听见的奇异声响肯定来自这个不速之客。咜站在齐胸高的矮墙上优雅地扬着美妙的脖子,仪态万方昏黄的灯光隔了窗纸映在它身上,为白色的羽毛涂上了一层黄晕把它从沉沉暗夜里突显出来。
“爹真是天鹅。”吴春蕊问谷家梁这地方的人,从未见过落在地上的天鹅他们只见过天鹅在天上排成一个弯钩,南来北往
天鹅也肯定发现了一大堆黑压压的人,站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并且缓缓的靠近,它调转了身子把胸脯对着这群人,那意思好象是说来吧,让你们看个够
“爹,它咋来咱家啦”吴春芝问。
“找伴来啦”吴春梅打着哈哈。
“找啥伴呀咱家哪有天鹅呀。”
“准是找大白鹅呗它俩有点像。”
“尽胡说大白鹅是老抱子抱出来的,是下蛋的大鹅和天鹅盘不上。”
“听你们这一顿咧咧咱家大鹅哪配和它作伴,咱家呀还有一只天鹅,是只真天鹅”吴春梅阴阳怪气的说。
“二姐哪儿呢?”吴春芝等不及了
“你们不昰癞蛤蟆,是看不见天鹅的”
“我们当然不是癞蛤蟆,为啥只有癞蛤蟆才能看见天鹅呢”
“没听过这句话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句话,把人们全说笑了
吴大巴掌上前一步,向天鹅靠近了一点天鹅似乎有所觉察,稍稍转了一下身子
“别吓着它,”甘翠萍说着拉住了吴大巴掌。“它一准是伤了翅膀要不,是不会落地的天鹅这种东西,从来不沾地儿”
“那它一直在天上飞?”吴春香问
“也不是,听说天鹅离不了水,要么在天上要么在水上。”
吴春香慢慢的走上前去一点点的靠近了天鹅。一开始那天鹅似乎有点恐惧,意欲转身还有拍打翅膀的意思。但很明显只是翅顺动了动,根本就没抬起来吴春香走到它身边,轻轻的抚摸了一下它的脖子又抚了一下翅膀。
“娘它真的伤了,有血”
“谁这么缺德,冲天鹅下手”
“还有谁,老胡家那一伙子呗”
“怪不得他家连猪都殺不起,活该受穷尽作伤天害理的事。”
说着话儿人们 就都围拢过来了。一个黑人疙瘩和一只白天鹅还有一片闪亮的目光。
“好可憐它一定疼。”
天鹅似乎听懂了这句话低沉的鸣叫了一声,嘶哑而沉闷如同喉咙出了窟隆。
吴春芝上凑上前去伸出手,犹犹豫豫嘚也想摸摸手还未到天鹅身上,就被觉察了天鹅再次拍打翅膀,但只是扬起了一点点又无力的落下去。
“你算哪根葱啊也动手动腳的。你没听二姐说嘛天鹅是来找伴的,你是谁配当它的伴么?”吴春光说
“那你配?”吴春芝反问
人们惊异地发现,这只高大嘚天鹅在吴春香的手掌下,如一只温顺的小猫它甚至歪过头,细细地打量一会儿吴春香
“人家才是天鹅的伴呢。”
吴春香把天鹅抱茬怀里天鹅没挣扎,也没惊慌它顺地依附在吴春香怀里,像个见了母亲的婴儿
“大姐,你要干啥炖了吃?”吴春芝问
“小馋猫兒,就知道吃治伤,知道不治伤。”
吴春香抱着白天鹅进了屋别人也都尾随着进来了。院子里空余一片黑沉沉的夜。
白天鹅的确受了伤在翅膀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把羽毛都染红了 吴春香用清水把伤口洗干净,又用盐水再冲一遍把它放在地中央,天鹅顺勢颤颤地走了几步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白天鹅在地中央静静的站着它似乎在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好奇的目光昏黄的灯光,各式各样的人影还有四堵墙壁,都让它新奇后来,它在屋内走了一圈步态优雅,神情坦然好像这是它的舞台。当它站定的时候竟高鸣了一声,把人们吓了一跳
“头一回听天鹅叫。”吴春波说
“呱呱。”吴春芝学了声蛤蟆叫把人们都逗笑了。
“还是说正事吧”吴大巴掌发话了,“门老大来了来提亲,他把你大姐介绍给————”
“爹我知道,介绍给徐子双老徐家的老三。”吴春芝忙迭的插嘴她一直未上炕,站在天鹅身边一会儿摸摸它的嘴,一会儿摸摸它的脖子
“不是————”吴大巴掌说,“是老徐家没错不是老三,是老大徐子文。”
“妈呀咋是他呀,大姐千万别答应,黑猪头似的脑袋车轴似的脖子,再说呀他都多大呀,四十掛零了吧一走,就这样————”
吴春波跳下炕猫腰甩屁股,使劲地甩出左右手在地上走了两圈,把白天鹅吓得跳了两跳躲到旯旮里去了。
“得了得了”甘翠萍说,“别冤吧人家徐子文了长得是丑点,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