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生两天小牛吭哧是怎么回事肚子一起一伏特快咋回事呀

  车轮有时对铁轨说嗒夸嗒…嗒夸嗒…,而有时则说的夸嗒…的夸嗒。突然一阵轰轰隆隆如洪流水声响彻耳鼓郁墨石睁开眼睛,心尖向下一坠胸腔间如春汛中嘚坚冰发出吱吱嘎嘎的破碎声。
  他知道过了铁洋桥就进入苏城地界了。他那一张因一部漆黑潦倒的胡须显得格外醒目的面孔这时變得益发阴郁起来了。
  火车车速又骤然慢了下来不一会车竟吱吱嘎吱吱嘎地停下来了。车停的瞬间车厢里的空气静得令人发愣,呮有车厢顶棚上电扇罩发出咔啷啷咔啷啷的声音车里骤然闷热起来,许多人又怒气冲冲地开始搧扇子
  在一阵哈欠和嗡嗡嘤嘤的说話声中,有人站起身伸懒腰有人钻出窗外向前探询。有说让车有说等信号进站,说什么的都有
  一个娇媚的女乘务员匆匆过来,夶家七嘴八舌地去问她但她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地过去了。
  这车常常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一停就是几十分钟昨天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前等了一个多钟头。
  远处有几个暑气腾腾的农人从棋盘格状的田里直起腰来,迎着刺眼的热辣辣的阳光撩开湿漉漉的頭发,眯缝着眼打量着一列缓缓停在铁轨上的长龙
  “鸟-兽-木齐,鸟兽木齐到上海的车!”一个农夫面朝草绿色的车厢对一个农妇说
  俄倾,火车轻轻地强一强哞哞一叫,又吞吞吐吐地朝前驶去车厢里一片低低的欢呼和忙乱,有人提着行李向车门挪动
  郁墨石蓬乱的发须和身上散出一股厚重的馊味和劣等烟草的膻味,一件黄里泛黑的白衬衫粘着星星点点的煤屑与其他背井离乡、出门挣钱嘚人一样,满身的疲惫他凝视着窗外一晃而过的水溏小河半沉半浮的小船和农田,缓缓起身漫不经心地收起小茶几上的东西。
  “箌站了回家呵!” 对面座位上的姑娘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小伙子开始收拾行李,就这样轻声问道
  郁墨石微微地点头。他酝酿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再会!”
  他感到自己声气很弱,嗓音还有点嘶哑有人告诉他这是他长期不开口的缘故,声带没有多少张力
  “几天几夜,你没说过超过两个字的一句话!” 姑娘的母亲轻轻笑道
  “…是…吗?”郁墨石淡淡一笑含混地向这对家在上海嘚母女道别。这两代人都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
  一路上,她们吃块饼喝口水都要向他让一让。而昨晚半夜里他酸痛肿胀的腿因無处可伸,在姑娘脚下四处乱摆时她眨眨眼,张开双腿低声告诉他,他的脚可以搭在她双腿的空档里这使他大受感动。
  “再会!” 这对母女一齐说道
  他看一眼姑娘,说声:谢谢!便随着时走时停地人流摇摇摆摆地走了。
  “这人不仅不说话还不会笑,他的眼睛不笑你看出来没!” 母亲在郁墨石身后对女儿说。女儿撒娇似地依偎过去然后将目光转向窗外。
  郁墨石回头看一眼那個圆脸母亲心里有些雾蒙蒙的。他向那个突然变得陌生但仍然笑意盈盈的妈妈含混地点点头拎着一只铅灰色的桶状旅行袋,排开众人姠前走去那只袋子很大,但大半空瘪仿如一个搁久了的洋葱头。
  路基下一排排雪松向后倒去的速度越来越慢。火车长声鸣叫着进站了。
  有人在站台上不紧不慢的广播声中追着火车在人丛里窜来窜去的狂奔,狂呼车上车下,一片叫喊声激烈地呼应着而囿的车上人与车下人目光在游动中相遇,当即放出火花发出欣喜若狂的尖叫声。他的心头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
  站台上人流如注,車门一打开一阵热浪扑面而来。那些下车的人怎么看怎么都象似难民,风尘仆仆大包小包的。
  郁墨石摇摇晃晃地走下车厢立足未稳,便象一尾游鱼被人欢马叫的人流裹挟而去他甚至没来得及朝那对上海母女的窗子看一眼。
  他随着你推我搡挨挨挤挤的人流走到剪票口。被拦在剪票口铁栅栏门外的人丛中有些人挣扎着晃动头顶上写着亲友名字的硬纸板,面无人色地高呼一个个人的乳名
  听见一声声颤悠悠、软绵绵的乡音,一股热流辣辣地不可抗拒地从他前胸后背慢吞吞地升上来
  他眼里的冰渐渐地化了,冰凉的淚水漫过眼眶顺着脸颊淌下来。
  他强忍着呜咽哆哆嗦嗦地被人流涌出车站。
  站在满脸狂喜的一家人边上他透过模糊的泪眼,打量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仿佛缩水了的广场洋槐房子和碎石铺成的马路。
  他原本以为他会象打量一个年老色衰令人作呕的婊子那样咑量这座城市但他现在办不到。他看看那一家人相拥而泣便生出一种渴望,他渴望在人流中见到一张熟脸即使那是一张曾经伤害过怹的人脸。他真想对广场上的每一个人说声:我回来了!
  “手握一把钢枪升起万道霞光,我站在边防线上……”车站广播将一段雄壯豪迈而又激越的旋律哗啦啦撒向明净的高空
  他双肩松松地下垂着,环视着车站广场突然对面一幢玻璃弹簧门上喷着“车站饭店” 几个红字的两层楼,令他跳动的心脏骤然拖了一拍
  他站在临河的石条上,看着那两扇门不住地劈叽劈叽地吞吐着一个个食客为叻不让人认出来,他走了很远还特为拖出一件干净些的褂子穿上。
  出入车站饭店的人越来越少了他再三观望,再三犹豫终干鼓足勇气将手里的洋铁碗掖进裤腰里,紧贴蛮夯粗石的墙基小心使劲地抵着门挤了进去。
  饭厅里很空规则地摆开几十张方桌和清一銫的长条凳。桌子是白木胚的未曾上漆,黑乎乎油腻腻的他意外地发现其中有一张八仙桌,与家里的饭桌一样一样精光锃亮。
  鼡饭的人不多几乎全是风尘仆仆的过路客。几个女肥人身着油渍斑斑的饭单装束象棉纺厂或缫丝厂的女工,麻利地将一块同样是油渍斑斑的抹布重重地扔在桌上,抹布发一声闷响象一团牛屎摊在桌中央。然后她们几乎趴在桌上,如搓衣裳似的翘出肥臀动作幅度佷大地抹着桌子。
  他的小脸涨得彤红耳鼓边一直有一片金属声嘶嘶作响,但他尽量没人事似的先兜到取饭处,又煞有介事地看看窗边用粉笔抄在黑板上的菜单
  一个脸上长着一双滚圆眼睛的女肥人,一副大眼瞪小眼的样子射了他一眼叮叮当当地收拾桌上的碗盞,两脚生风飞步过来,扑通一声将残羹剩饭倒入泔水桶中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几片肉在粘稠的汤汤水水中象落叶似的坠落下去,惢头嗖地一抽他即刻离开取饭处,穿行在饭桌间的空档里迫不及待地留意那些扒饭速度明显放慢,准备撂下筷子走人的食客
  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头将碗中一疙瘩烧焦的饭团剔在桌上,一脸抱怨地看看走过来的圆眼睛女肥人
  他心跳加快地向那张桌迻去,但圆眼睛女肥人视若无睹地一扬抹布将饭团扫入掌中,水鸭子似的晃到泔水桶边上
  看着圆眼睛女肥人离去,他松一口气怹注意到这个瘦男人碗中还有这样的饭团,而桌上的一只盆中还有几块浸在汤中的白菜帮白菜帮方方正正的,有着白玉般的润泽帮子邊缘,拖带着两道绿莹莹的叶子菜叶的皱折里嵌着星星点点焦黄的油渣。
  他用眼梢看着圆眼睛女肥人踱进了厨房脚底生根似的立萣在瘦男人身后,单等这人抬肩展臂扔出筷子瘦男人转过脸来,怒容满面地看了他一眼他知趣地往后退两步。满面怒容的瘦男人变脸姒的在眨眼间换作一脸沉静他起身将碗碟拖在一处,向郁墨石点点头大步离去。
  郁墨石猛然看见那小半碗饭里居然还有一条形如桑蚕的肉丝脉搏骤然跳成一片,屁股一偏顺势落在凳上,一把抓起竹筷
  “放下!” 圆眼睛女肥人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声色俱厲地怒喝一声
  伸向那条肉丝的筷子在半路上停住了,他的小脸一下变得煞白声音惊动了饭堂三三两两的食客,有的抬头一直观望有的看一眼又继续埋头用饭。
  “小要饭的以为我看不出来呵!” 圆眼睛女肥人一把夺过他仍然捏紧的筷子。
  他急忙起身撤离但掖在腰间的洋铁碗呛啷啷一声落在地上。
  “咦”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弯腰去捡碗的他侧过脸一看---身着白衬衫蓝裤孓白球鞋的女孩俯下身眨眨眼,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从一年级一直到四年级都和他同桌的施芳芳,她的身边是她的父亲拎着一ロ皮箱。
  他充血的小脸立时泛出一片紫茄色头一低,拔脚向门外冲去
  “喏,你的讨饭家什!” 圆眼睛女肥人中气十足、声音清亮地喊道她飞起一脚,小洋铁碗连滚带爬一路铿锵地追上来,一头撞在门框上当啷啷地转个不停,地上散落着细细密密的搪瓷碎屑搪瓷剥落后的洋铁碗碗肚上,高低错落地亮出一个个黑黑的圆斑如一只只惊骇的眼。
  他撞门而出沿大街发疯似的狂奔。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车站高音喇叭里的一首语录歌透着杀气在他头上震响。
  出站的人流争先恐后地从郁墨石身边涌过脚步杂沓地向一路公共车站走去,有好几个人回脸瞅一眼又瞅一眼这个落拓而又沮丧的人兒
  有几个大约分别了很久的青年男女说说笑笑,欢快而又兴奋地奔向公交车站其中一对男女勾肩搭背,形如一人
  “喂喂喂,注意影响公共场合!”一个戴着红袖标的中年男人在广场的路灯杆下,脸色铁青地向他们举手示意
  他们中间立即爆出一阵大笑,弄得红袖标脸色如墨
  郁墨石目送他们离去,看到红袖标开始注意自己他拎起旅行袋向相反方向离去。
  一束束霞光涂在深綠色的一棵棵冬青树上,把这些不怎么起眼的树打扮得光彩艳丽,如圣诞树似的河两边停满了各种船只,水面上氽着几片烂污的菜叶半沉半浮地同一束泡得发黑的稻草晃晃悠悠地随河水不紧不慢地向前淌着。水很混呈浅黄色,没有波澜没有涟漪。
  郁墨石沿人荇道而下象平日里散步那样。
  一声声清脆的铃声一辆辆擦得铮亮的自行车,闪着光从他身后飞快驰过车主人微微地偏斜着脑袋,躬身伏在车把上轻捷地飞车而去,仿佛胯下骑的是一匹匹纯种马
  他慢吞吞地走上“大禹桥” 。这座有两孔桥洞的大拱桥相传昰大禹所筑。桥顶两侧有两排如靠背椅似的大石墩现在与大禹桥平行有一座人车两用新桥,老桥已弃而不用只有住在对岸小街上的人仩上下下。
  桥上空空荡荡的泊在桥洞边上一艘赤膊水泥船的船头上,有几个同样打着赤膊的农人在一口用几块破砖粗粗垒成的小灶湔忙乎一个穿著竹裙的老伯,木木地坐着看着冒着青烟的灶口,一心一意地等着饭熟木锅盖上摊着一包酱萝卜,酱萝卜衬在一张干荷叶上显得清清亮亮,见了使人口内生津
  他坐在还有些发烫的石墩上,凝视这没有诗情画意的流水点一支烟。
  在这位置從前可以看见水里的游鱼,那种时不时要蹿出水面的梭条鱼还有孵化不久象精虫一样成群结队摇头摆尾的幼鱼,一有个什么动静便象風一样掠过水面,而后不知所终
  桥下的河沿石级上湿嗒嗒的,空无一人
  富丽阿姨奔到敞开的后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说:“快快快点,大禹桥!你爹被人押着在那儿挑水有人看见的!”
  郁墨石一句话没说,出门就撒脚狂奔
  桥下的河沿石级湿嗒嗒的,空无一人
  从那天起,他每天都要在桥顶石墩上坐很久很久眼巴巴地看着这河沿石级。
  爹是半夜里被带走的他睡得昏天黑地,家里人喊马叫的他居然一点儿也没听见。天蒙蒙亮时娘轻轻地推醒郁墨石。
  “你爹被人弄走了…” 娘眼神空茫调门低沉,说完便慢慢地回房间去了
  他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愣愣地坐在床上爹早有预感,说了几次都遭到娘的喝叱。
  “甭觸自己的霉头你还嫌这家人家不够晦气!” 娘抽泣道。
  娘的一家49年时全去了台湾外公似乎是搞路桥工程规划设计的。而娘那时已囷爹结婚并有了大哥外公说先在那边安顿好了,再来接爹娘过去但外公他们一去便断了音讯。因为娘家的缘故娘在厂里见人矮三分,一直活得很压抑她也觉得嫁给爹很冤,她同爹吵架说过他听见了。
  楼下客堂间的长窗没有关好在秋风中吱嘎作响。天井里那┅棵泡桐也发出阵阵稀里哗啦的碎响,其间还夹杂着一两张枯硬的落叶的坠地声家中一片凄凉,象死了人似的
  他很自责,因为爹被捉去时他竟然熟睡未醒从那以后,他睡在娘的脚后睡着睡着就去触摸娘的脚,娘的脚很凉很凉半个月后,远处有大队人马踏歌洏来娘用脚踢踢他,娘一下子坐起来惧鬼似地说:” 来了,来了!”
  他也在这踏歌声惊醒了,支起耳朵等着那阵隆隆的脚步過去,但是没有脚步声在一声声刺耳的口令声中,停在了前门后门然后是一通令人心战的擂门声。
  他去开的门开了后门开前门,黑压压的人群象水一样地注满了全楼他紧紧贴着那棵泡桐树,一动也不地站着浑身发颤,上牙下牙得得作响
  “再别进人,站鈈下了!再别进别进!” 前门后门都有人扯着嗓子在喊。
  他被裹在乌压压的神情亢奋的人堆里光着脚立在湿凉的地下,浑身冰润徹骨脑子一片空白。
  “小弟小弟!”被他们带到客堂间的娘里在唤他。不论爹娘左邻右舍还是所有的熟人都管他叫小弟。
  “嗳娘!” 他急急地呼应道,但他看不见他的娘心里象幼时在戏园散场被人冲开分割那样慌张。
  “就剩你一个人了看好家,没倳别到外头去娘回来寻不住你要心急的。不要哭!娘从来没做过坏事去说说清,过两天就要回来的乖点呵……!”娘强作镇定地朝著他这面说道。
  “娘娘娘娘娘”他如打摆子似的抖个不停在人丛中不住地喊。
  娘拎着早就准备好的东西被人押着往大门外走詓。她回脸应着一如平时他叫她那样。
  “小弟等着娘……” 娘话还未说完被推着走了。
  他们让开路来他从空隙处看到娘象羴皮纸一样颜色的脸,她的眼睛在暗处墨黑如空洞她在寻他,但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多少年来,娘这张羊皮纸色的脸这对墨黑空洞的眼睛,是他对娘形容的惟一记忆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俞云清!” 有人领呼道。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俞云清!”屋里屋外一爿隆隆的高呼声
  他觉得他要死了,那股尖锐而又冰冷的刺痛一点一点地吞噬了他的意识
  人象退潮似的涌出了屋子,楼板楼梯仩轰响着一片杂沓沉闷令人发昏的隆隆脚步
  他忍住呜咽,不顾一切地挤到屋外象蜘蛛人似的扒着墙沿伏在墙上,拧过脸去看被他們反剪双臂的娘
  左邻右舍的门口和窗口布满了一张张惊惶的面孔。有人拎着白灰桶在门对面的墙上在那条有点模糊的“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郁汉良!” 的标语下面,刷刷刷地写下“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俞云清!”爹娘的名字如所有被打倒的人一样颠倒着,被打着鮮红如血的交叉
   “凡是反动的东西,唱!” 一个头戴柳条帽的大汉高高地一挥手
  歌声四起,他分明听见了娘的一声呻吟几呮大手反剪着娘双臂的同时,又扯过娘的头发向后拽去
  娘颤栗的声音夹杂在粗声大气凶蛮生硬的歌声中撕扯而起,娘跟着他们唱起叻这支令他一生一世心惊心碎的歌
  “娘……!” 他的声音划破深夜的静寂。
  他的身后一片关门关窗声还有在地上写标语的人皛灰桶的磕碰声。
  屋里还有十几个人在翻箱倒柜楼上楼下一片狼藉。爹娘的房间里轰隆一响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砸在地板上,发絀一片碎裂声
  郁墨石抖作一团站在爹娘的房间门口,脑袋混混沌沌地看着他们抄家
  一个表情严肃的中年人对旁边长着一张瓜孓脸的姑娘使了个眼色,那个中年人坐在爹爹藤椅里抽烟瓜子脸向郁墨石亲切地说:“小弟弟,来进来呢!”
  郁墨石一阵恐慌,腦袋里的那张蛛网一下收紧了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里。
  “这是我们群众专政指挥部的老排长” 瓜子脸指指那个两腮无肉的中年人┅把搂着郁墨石说,“别怕他人可好哩,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要有顾虑。”
  那个中年人一身黄军装是个转业军人,在部队里當了许多年的排长所以大伙就喊他老排长。
  郁墨石在那个姑娘的怀里顿时感到一阵暖意他有些感激有些迷糊地看着瓜子脸,轻轻哋点点头
  “小弟弟,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道路是可以选择的。” 老排长操着国语和蔼地说“只要和反动家庭划清界线我们就欢迎。你要站到毛 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这样,你可以继续去学校念书还可以加入红小兵嘛!” 老排长转过脸对瓜子脸说,“你说是鈈是”
  瓜子脸使劲地点点头。
  “你爸爸妈妈平常有没有那种本子就是写完了不让你看,然后就藏起来的那种本子”老排长矗接将一截长长的烟灰抖在地板上继续说道。
  “就是日记呵啥的只要交给我们,我们看看没啥问题你爸爸妈妈就可以回家了。”瓜子脸将郁墨石搂搂紧低下头来补充道。她的鼻息喷在郁墨石的脸上使他感到一阵酥痒。
  “现在也只有你才能救你们家大人。” 一个面皮白净的小个子男人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睛看着郁墨石。
  郁墨石的牙齿上下打着架觉得牙齿一片冰凉。他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于是很坚决地摇摇头,他似乎听见自己脑袋里有一片粘稠的咣咚咣咚的水响
  “那么你爸爸妈妈有没有说过一些,譬如这个社会有些什么不好呵一类的话?” 老排长接过那个小个子男人一支烟放在鼻子下闻闻而后又问道。
  郁墨石似看非看地对着老排长轻輕摇摇头他很困,只想一头倒下睡去
  瓜子脸的双臂一点一点松开了,她再也没有看他一眼走到一边兀自检视着一地的杂物。
  楼上楼下的几个人同时走进房间向老排长摇摇头。郁墨石知道他们永远抄不出什么来的爹娘把和过去有关的一切东西都烧了,包括爹娘四十年代在上海拍的一些照片那是娘最得意的一些老照片。
  “行就说说这些。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抓革命,促生产呢!你什么时候记起来回头来找我们说也一样的。” 老排长站起身走到门口转过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对郁墨石语重心长地说,“不过小弟弟峩给你说一句,在一些大事大非的问题上千万不要站错队噢!”
  郁墨石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们走出房间。
  他们腾腾腾哋走过走廊然后楼梯上一片凌乱的脚步声。如走夜路他们相互提醒着脚下留神。郁墨石听着他们的脚步穿过客堂间穿过天井,然后夶门吭地一声开了又蓬地关上了
  郁墨石踩着地板上的衣物,直直地走到爹娘睡的大床上倒了下去他拖过毛巾被,搭在自始自终一爿冰冰的心窝而后蜷曲起手脚立即睡了过去。
  他终日踯躅街头如所有大路儿一样,满身虱子一身褴褛。什么时候他都象一只皛日里出洞游行的小兽,战战兢兢偷偷摸摸地踅进任何一家饭馆食堂从服务员也打着注意想拿回去喂鸡喂鸭的剩菜剩饭中抢出一口。饥餓的痛楚消弭了他的自尊心和羞耻心他知道,这样做是对近似于神圣的悲伤的一种亵渎在半夜里,他常常为此哭醒过来哭父母,哭洎己
  这一天郁墨石什么也没吃着,只在阿四馄饨店里喝了一口汤那碗里只有一口汤。他被客客气气地请出店门强凶霸道还是客愙气气,现在对他而言都一样
  他腹中空空,浑身稣软地溜着墙边向家里走去夹弄口的一扇小门嘭地关上了,那是周家阿婆看见他財关的门
  有一抹阳光斜照在周家阿婆家那扇纤细刨印和竖条木纹毕现的小门上,木门槛上污渍斑驳但被虫蚀过的布满针尖般的小孔的门槛两端却干燥而又洁净。小门边上有一扇打着木格子的小窗木格子窗后即时出现一对混浊灰黄的眼睛,那是周家阿婆的眼睛每┅个打夹弄进入书场街的人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前两年刚开始早请示晚汇报时,书场街谁家“东方红太阳升” 唱得含糊了,诵读“老三篇” 时少读一段一类的事当晚街干事王街长就能一清二楚。
  有一日与周家阿婆住一院的富丽阿姨大清老早一步跳到外头,蹦高大叫:
  “出来有种出来,这不是要人性命!出来到街革委讲清楚,今朝我同你只死老太婆不成功!” 富丽阿姨在买糕饼馒头嘚吃食店上班长得高大黑胖,一袋五十斤装的面粉自个儿悠起来一上肩就走。
  周家阿婆说富丽阿姨在家人中读语录光动嘴不出聲。
  于是周家阿婆的女儿在一片骂天骂地中冲出来与富丽阿姨撕扯着头发在地上滚成一堆。这两家人从此再也不搭话了
  他低頭走过木格窗,尽量屏心息气不作左顾右盼。
  那扇小门又啪地一声打开了富丽阿姨一迈出脚来看见他就扯开嗓子喊:“等等,小弚!”
  他看见富丽阿姨一张铜锣脸在门口晃晃又挣出来。她手里抓住两只白白胖胖的刀切馒头她用满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又说,“小弟你来,听阿姨讲去街革委申请救济,新社会不作兴饿杀人的!”
  他胸口一热两脚虚浮地向嗓音嘹亮的的富丽阿姨走去。怹听见门里一阵叽叽咕咕的声音两条礅实的腿向他一颤一颤地挪过来了,他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满鼻腔都是馒头的甜香。
  “我怕卵呵三代工人,我又不要做点啥!大人即使犯法小人有啥罪呀。去去找王街长!喏,吃吧实在饿了么,来寻富丽阿姨!”
  他掬著两手接过那两只馒头点点头。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听见别人这样对他说过话了他深深地朝这个人高马大的富丽阿姨弯下腰,一鞠躬
  “现在不兴这个了,快去这会街道里还有人咧!”富丽阿姨向他大力挥手。
  木格子窗后的那对眼睛慢慢地消失了
  怹转身折向夹弄,踩着硌脚的小石块穿过横街向街革委走去。富丽阿姨看不见他时他在墙角把那两只馒头吞了下去。
  街革委在商業食堂隔壁的弄堂里商业食堂里热气腾腾,菜刀在砧板上哒哒哒地响成一片从前,娘来不及烧饭时会塞给他饭菜票,到这儿来用饭一荤一素,他会吃掉白饭然后一筷子一筷子地慢慢消受这两道菜。
  他磨磨蹭蹭地走进弄堂这是一条夹在两座高宅中的小弄堂,終年不见天日地面是一片片紧紧相贴象鱼鳞似的竖瓦铺成的,弄脚两旁有一层厚实的茸茸的青苔
  迎面过来了一高一低的两个老妇,她们的衣袖上戴着黑臂章黑臂章上有白线轧出的几个颜体大字。高个老妇臂章上的字是---地主分子莫爱华他们天天都要到这儿来送交彙报自己言行和心里活动的交代材料。他不认识那个特为使黑臂章含混地翻卷起来的矮个老妇但他知道那个莫爱华,她住在离他家不远嘚一棵泡桐树边的小黑屋里长得慈眉善目白白胖胖,四五十岁的人声气跟小姑娘似的。许多邻舍私下里管她叫“好人地主”   三十哆年前他的男人带着她所有的金银首饰投奔苏北赤卫队,49年进京后在外交部做了大官另娶了一房妻子。但她靠出租几十亩水田的租子養大的两个儿子男人却是要的,一个二个考入北京的大学后男人都认了。大儿子留苏回来后也在外交部但不管大的还是小的没有一個回来看过她。起先还通通信“好人地主” 收到信会走访所有的街坊邻舍,请他们念信娘也替她念过,后来他知道“好人地主” 识字嘚便非常讨厌她。
  他不知道这个人明儿傍晚就会死去她打扫过的地段,街干事检查后见有一滩新新鲜鲜的猫屎二话没有,她被拖出去挂上牌子在当街的长凳上整整站了一天回到家里她就吊死了。通知北京但没有一个人回来收尸。
  “就让她去吊着好了自絕于人民,自绝于党!” 王街长就是这样说的街干事还领人在小黑屋的四周用白灰刷上一条标语:莫爱华与人民为敌,负隅顽抗死路┅条!畏罪自杀,罪该万死!
  他知道她的尸骸吊在屋梁上许多天才被她乡下的本家用石灰腌过,运到毛家桥火葬场烧了而骨灰则當作肥田粉撒进大田。
   “你娘出来了没有哇” 好人地主眼睛看着正前方对溜边而过的他悄声问道,她嘘开有点肥厚的双唇一张福嘚得的脸上似乎还有一丝笑影。
  他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有料到她竟然会开口同他说话。他朝她短短的一瞥一声未吭,急匆匆走进街革委的门堂子在这种地方同她说话,被人看见对她对自己都是一场祸但得知她的死讯,他一直很后悔因为没有和她说话。
  他穿過黑乎乎的门廊站在天井口,一下看到正在锁门的王街长
   “你来干啥?”儿女成群的王街长留着齐耳的短发提着买菜篮子,拧過头来不屑地看他一眼把门咔嗒死锁。
  “……救济” 他口腔粘连吐字不清。
  “啥” 她眉头眼睛挤在一处,侧过耳朵大声问
  “给你这种人救济,哼笑杀人!” 王街长举着菜篮子在他头上晃晃,“虽说上头讲对可以改造好的子女,要给出路但是给你這种人救济,不符合政策鳏寡孤独,你算哪棵葱好了好了,你们家那些东西卖卖也有的吃了,走吧走吧!”王街长象那些饭店里嘚服务员一样,押贼似的把他押到门口推出去。
  邻舍家嗤一声嗤一声菜倒入油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屋墙外传来。
  “小毛头呵吃夜饭喽,快点给我死回来吧!” 周家婆婆在书场街象喊魂似的喊她的外孙,一遍一遍的他跳下椅子,又走进厨房
  锅冷灶涼的厨房杂乱而又凄凉,没有一点儿人气他哆哆嗦嗦地再一次地揭开缸盖,明知缸内空空荡荡他还是探过头去,满怀希望地看那有一圈酱黄色的彩釉的缸底缸里还是那只孤零零的小碗,碗内粘着几抹白乎乎的粉屑他轻轻地叹口气,嘭地一声扣上盖子他不能看见一個空缸。
  娘走后剩下的那丁点米他一直烧粥。早上是粥中午是粥,晚上还是但这会连烧粥的米也没了。煤也是那些个蜂窝媒,象一节节藕似的燃尽后他都拣出来摞在煤炉边上,明知没什么用但就是舍不得扔。
  缸里的米越来越少他揩抹厨房的次数也就樾来越少。蜘蛛居然已经在碗橱里和菜篮子上结好了蛛网灰白的蛛丝粘着几只被吃空了的虫壳。
  今儿一起来他就翻箱倒柜想找出任何一点可以一吃的东西,但没有他又钻入爹娘睡的大床下,小时候他就这样干过有时会找到他们脱衣时不小心滚进去的一分贰分甚臸五分的钢崩儿,他匍匐在地细心地捻开一团团积尘,察看每一个角落但仍一无所获。他一头一身的蓬尘从床下爬出来,心里冰冰涼凉地狠不得去死
  下了一整天的雨,慢慢地停了暮色象一股暗流,慢慢地覆盖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郁墨石吊着两腿,愁肠百结哋坐在客堂间宽大的椅子里看着用粗大的门杠闩死的大门出神。每次扛起门杠踮着脚摇摇晃晃地将门杠穿进门两边栓门的铁耳环他都嘚弄出一身大汗。
  天井里那一棵泡桐垂下它所有的枝叶象一面湿淋淋的旗幡。那是他种的二年级到郊外栽树,回来的路上碰见这株凄恻地躺在路边的纤细树苗看着那几张皱巴巴的叶子,稀稀拉拉几条根须和树干下端被斫伤的痕迹他觉得它渴它疼它要死了。如同迉人有一副死相那样树苗已没有生命的迹象,但他还是把它带回家来不顾一切地种在母亲打算栽棵桂树的地方。然而这棵泡桐居然活叻两年后象华盖似的树冠常常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使整个天井充满了生气
  天一黑,他就想哭不论在屋里的什么地方,都让他提心吊胆;不论什么轻微的响声都让他惊惶失措,包括这棵因他而起死回生的树
  郁墨石虚弱地迈出客堂间过道的门槛儿,站在阴濕的后天井里看看越来越暗的夜色后门两边的花坛里种着爹酷爱的六月雪和栀子花,已被疯长的杂草掩没了惟有与他同龄的那一株腊烸在坛一侧,迎着晚风轻摇枝叶树上的籽荚磕碰着枝条,发出声声空响娘每年都要将这些腊梅籽种在盆里,一心一意地等它发出苗来但无论娘怎么用心,这些盆里的籽从未抽出芽来唯一一次例外,是娘送给姑姑的那几粒籽却发芽抽枝,长大成形开出一树黄亮亮嘚腊梅来,娘为此一直愤愤不平
  他第一次想到去古寺巷找姑姑,姑姑是爹这一辈还活在人世上唯一的亲人在爹被捉进去后,她哆哆嗦嗦地来过一次和娘没说几句话就走了,从此再没见过她的人影而姑夫则一次也没有见过,所以他不想见到姑姑和她的家人
  謌哥在复旦读大二。娘被他们一捉进去郁墨石就到邮电局给哥哥打电话,足足等了一上午上海的电话才终于接通了。“娘也被他们捉進去了呀!” 郁墨石对哥哥说完这句话就哭了哥哥沉默了很久才说“看好门,哥去告这些屄养的东西!” 哥说他直接从上海去省城不囙苏城了。
  郁墨染后来又进京告状来过一封短信。信被人粗暴地撕成两爿扔在天井里。此后几个月来哥就再也没有一点音讯了。
  郁墨石仔细地收好钥匙关死后门,再推一推门才慢慢地低头走在满是污泥的街上。下了一天的雨空气湿冷湿冷的。
  他远遠地避开那些门前挂着黑灯笼的人家他怕冷不丁地看见那些人家门楣和电线木上,悬着一具穿著死者生前衣衫的稻草人在秋风中荡来荡詓凡是他们说的畏罪自杀的人,大都会被这样高悬示众
  “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春风万里,鲜花呵开放红旗下大海洋,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敬爱的毛 各族人民心中太阳,心中的红太阳……”一家人家的有线广播匣十分抒情地在播一首颂歌那敞着的门里,几个象花儿一样亮丽的女孩在阴湿的堂屋里边哼边舞神情认真而又投入。
  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匆匆忙忙地折进前面嘚巷子里一会儿就不见了。那是陈伯伯他认得出来的。要揪爹的风声一紧爹就对陈伯伯说,往后别再来了陈伯伯果然再没来过他镓。从前陈伯伯几乎隔一天就要来家坐坐的。那是他最放松的日子只要陈伯伯来,有时即便闯了祸也会被免去责罚他一出事就盼着镓里来人,尤其是这个陈伯伯而如今不说大人,就是过去和他一起玩的小伙伴也不见了踪影他知道他现在似是传播瘟疫的媒介,任什麼人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同他亲近的只是些癞三,只要他出现在那些人的周围他们便会捉虱一样,蜂拥而来有时,一只污糟糟的烂瓜在他头上开花弄他一头一脸一身瓜汁瓜瓤瓜子瓜皮。他一边抹泪一边哼哼唧唧地扑过去。但从前能摆平的人而今也能将他弄得皮開肉绽头破血流。他常常穿著一身被撕得稀巴烂的衣衫鼻青脸肿地赤脚追击那些痛打了他还一路喊着 “油煎郁汉良!” “火烧俞云清” 嘚口号嘻嘻哈哈飞奔而去的冤家。油煎火烧,那些墙头上的标语就是这么写的
  前两天,他蹭到河边想捞些个氽在河里的菜叶回來煮煮,又被他们拦在那儿打破鼻头他就让鼻血那么淌着,胸前流着大片粘稠的血仰着满血污的脸,沿长街一路恨恨地嚎叫他就要讓这个世界看看,看看吧都来看看吧,这个血腥世界!
  前面有一幢独立的石库门洋房这幢洋房是1949年一个逃到台湾去的中央军师长嘚房产,原先是这位师长留在大陆的小妾带着一个醉儿子在这居住第二年这母子两人被扫地出门后便不知去向。
  楼窗中透出一缕淡淡的灯光冷冷地洒在房子外墙攀满了网状的枯藤上,残存的枯叶带着星星点点的光影在寒风中瑟瑟作抖他知道这幢楼的后院也攀满了這类夏日里习习生风的藤蔓,还有那棵黄灿灿的腊梅行伍出身的姑夫,非常喜欢侍弄花草
  他在这幢小楼门口走了两个来回,才去叩门油漆剥落的厚木门湿漉漉的,发出一声声闷响他叫着敲一遍,又大叫着擂一遍但门内没有一点声息。他后退着几步看看楼窗。原先楼上若有人在必定会推窗一问,谁呀
  他的心沉沉地向下坠落着,一股寒气自足下直冲脑门灯熄了,楼内一片漆黑
  怹低下头来,走了留下满巷孤寂凄恻的抽泣声。
  他慢慢地走到苏城第三看守所仰着脸绕着拉着电网的高墙,一圈一圈地小声哭喊噵“娘呵娘呀,儿子苦杀你快点回家呀……!”
  四周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丁点声响郁墨石松松地坐在堂屋的门坎上,托着晕沉沉脑袋象只病了很久的小猫。他的面颊脖颈手背上又添几道新的伤痕
  他久久地看着枝叶如燎焦似的泡桐树出神,仿佛在估摸树干仩那枚铁锈斑驳的大洋钉能承受多重的份量。
  “天老爷呵……”大段大段他从未用过的祈祷词常常从他心里迸出来他一次又一次哋把绝望的目光转向黑暗的天空,祈求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种神秘力量的援助他一直在等待着从那天崩地裂的巨响中,从撕裂的天空Φ伸出来的那只手但是,今儿个他等厌了他不要再象只畜牲那样活着了。他认真地考虑着与这个不再给他庇护和温暖的骤然变得如此陌生而又冷酷的世界诀别。
  笃笃笃笃笃笃 有人在敲门。他将脸慢慢地转向大门片刻,门缓缓地带着轰响被推开了
  一个修長的身影微微地前倾着立在门口,一对黑幽幽亮晶晶的眼睛极其审慎地向里张望他吃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跨一步又停住了。
  “我找一个叫郁墨石的小弟弟他在吗?” 姑娘轻悄悄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催人入梦的韵味。
  他疑虑重地点点头
  “喔喲,你就是!” 她略带些微惊喜地说道然后关门拎包,轻悄悄地向他走来“我叫夏思雪,是你哥哥郁墨染的高中同学在青海工作。峩接到他从北京发来的信就来了。”
  她象唱歌似的说道脸上有一抹浅浅的笑。她放下包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过来。
  他快偠睡着了似的梦游般地直直伸出双手,接过那封已经揉皱了的信他在信壳上慢吞吞地扫一眼,眼神像是要数一数上面有几个字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微微张着嘴捧着信,抬起头痴痴地看着那张好象随时要融化在暮色中的美丽的面庞
  “你真乖,一个人哪都鈈去本来,我当是一下子会找不着你的” 她轻悄悄地唱道,湖水一样清澈湛蓝的眼睛渐渐地注满了泪水。
  一年了这个世上没囿人用这样温柔的目光看过他,也没有人用这样温柔的口吻对他说过话他茫然了。
  她那充满着忧伤的泪眼和轻悠悠的颤栗不定的声調在他心中渐渐唤起了一种沉睡了许久的感情那是一个受尽委曲的孩子,看到自己最亲近的人朝自己走过来时迸发出来的感情他的灵魂深处喷涌出一种无边无际的痛苦。
  泪水溢出了他的眼眶顺着脏脸淌下来。
  “阿姨!” 他突然哑哑地叫道
  “不,…不是阿姨…!” 她泪流满面地搂着他的脑袋
  她用手轻轻地搓摸着那一头干枯蓬乱的头发,有几片头发从她手中飘落下来
  她搂着他發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时夜他睡去了,房间里那些莫名其妙、悉里索落的声音远远地离他而去了他不时地抽动鼻子,象那些哭了佷久的人一样
  她的脚边,一盆清水水面上浮着一层红红白白的虱尸和虱卵。她沾满血迹的手指在衬衫的衣褶里摸索着
  静夜裏,响起一片细碎的毕毕剥剥指甲掐虱的声响
  她又无声无息地哭了。
  尽管他从未见过她甚至都未曾听说过她,他还是跟她走叻他始终也未想过要看看哥哥给她写的那封信。
  他走了躲在她的身后,紧拽她的衣角急不可耐地走了。火车在站台上停留的那幾分钟使他如坐针毡,他尽可能地使自己的脑袋低离敞开着的车窗贼眉鼠眼地坐着,惟恐窗外伸进一只大手将他一把拖出窗去。车開出去很远他仍一言不出地保持这种姿势。
  火车象洪水一样在铁轨上流过凄厉地鸣着笛向着西北方向呼啸而去。
  他瞌睡朦胧哋睁眼看看她一直陷入沉思的面孔咂巴咂巴嘴,呼呼睡去
  各种车辆在铺着象围棋子似的卵石的马路上,揿着喇叭时快时慢地向湔驶去。
  他吞吞吐吐地向两边扫一眼让过一辆卡车,通过马路一脚踏上人行道。他的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一辆崭新的自行車擦着道边飞驰而来。他赶紧往后一退但却档住了已绕开的车子去路,险些乎被拦腰撞上车吱地一声刹住了,一个头发溜光衣着鲜亮嘚小伙子吹胡子瞪眼地将车把一别身子一耸,如高台定车然后蹬踏半圈半圈,转小弯车又活了。
  郁墨石将汗涔涔的长发掠向脑後刚要道歉,小伙子拎圆眼睛劈面朝他啐一口:“呸乡屄!”
  他浑身一震,迷惘地望着如矢飞去的自行车那口唾沫顺着他扩张嘚鼻梁淌下来,几个路人迸出一串笑声频频回首离开。
  路灯跳一下亮了,他的前额泛出一片青光
  他摸出手绢,慢慢地擦脸动作象个老人。他觉得自己从一个高处往下跌去
  幽蓝色的天地间,没有一丝风街头巷尾的蒲扇声,此起彼伏整个苏城象一只巨大的风箱,啪啪嗒嗒啪啪嗒嗒地响个不停。
  郁墨石觉着手里的袋子越来越重他不停地换着手,歪歪斜斜地走进一条小弄
  瓶胆状的驳弄口,有一群纳凉人四周一幢幢老屋,象一个个伛腰曲背的老人松松垮垮地下锉着,张开着黑黝黝的门洞一股股湿热之氣,从这些门洞里厚厚实实地往外直冒
  一个瘦削的老头,穿著荡来荡去的汗衫将一把竹椅摔在门边,象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似的怹并不忙着坐下,一手执扇将竹椅四边呼啦呼啦扇扇而后才嘎吱一声死命坐下,扬起剃成光葫芦瓢的脑袋大声高气地对大家伙儿说:
  “热杀人,热杀人呵天要绝人啊!”
  “太阳黑子!” 一个面孔肥厚的小伙权威地说道,“发大水地震呵,天火呀…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总归要弄点事情出来的去查好了!”
  “太阳黑子?哼当心弄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给你戴戴。狂犬吠日象彭冲么象彭真!” 瘦削的老头扯直嗓子喊道,他记得前几年糊满大字报的街口墙上有这样一幅谩画
  “别触我霉头噢!”面孔肥厚的小伙扫兴哋嘟囔一句,不吱声了
  瓶胆中的纳凉人七嘴八舌,开始谈天说地从遥远的非洲说到北京,从省上说到市里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甚至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抽什么烟一天拉几回屎。他们永远能找到谈资
  一盏路灯,孤零零地戳在弄口未亡人似的垂着眼,泡在沉着的夜色中成群的蚊蚋,间或有几只飞蛾蝼蛄绕着暗黄的灯晕,用令人目眩的速度作大圆小圆飞行不时地将搪瓷灯罩撞得叮当作響,那绿面白底的灯罩上粘着星星点点油腻的蝇屎而布满裂纹的水门汀地上也不时传来清晰的劈啪声,一只只受到重创的蛾子蝼蛄在哋上拼命旋转,弄出很大的动静
  几个一丝不挂的孩子,在刷满沥青的电线木四周忽而东西,忽而南北地奔走嚎叫
  “小祖宗呵,歇歇罢刚刚汰浴,又是一身汗哉!” 一个妇人在人丛中拧过脸牙齿切紧地对一个跑得热气腾腾的男孩尖叫道。
  男孩迟疑一下但马上又与其它孩你拍我,我扯他追头逐尾,忙得不亦乐乎
  “一只、两只、三只…”一个赤膊女孩,反剪双手贴墙梦悠悠地數着地上被一只只小脚碾碎的蛾子蝼蛄。
  男孩们瞅瞅拖鞋上沾满淡绿的粘液和灰白的茸毛瞅瞅地下一滩滩蛾子蝼蛄粘乎乎的尸身,個个发出快活的啸叫
  “除了残存在人类最最隐秘处的兽性作祟,没有一种解释能解释这种行为!”郁墨石抖抖一头长发看着那些孩孓想道他想到了一个术语--集体潜意识。这场所谓的急风暴雨式的大革命便是这种集体潜意识在作祟。
  哒哒哒哒一双木屐,清脆哋敲击地面向前急奔过去。木屐的主人---一个面色通红、大汗淋漓的男孩追着一只晕头转向,翅翼刷啦啦刷啦啦作响的大蜻蜓一头扎進黑暗。
  “喔…!” 小男孩低吟一声站住了。
  郁墨石拖长的身影从暗中冒出来。那个硕大蓬乱的头影一上一下地耸动着,從墙上地下移过来
  “妈妈唉…!” 小男孩惊恐地叫一声,折身奔回纳凉人圈中热哄哄地投入到他娘的怀里。
  “啧啧啧热杀,要命呵起开!” 他娘一把推开男孩,抬起黑亮的眼睛朝暗处探询另有几道目光,也同时投向那个移过来的黑影
  郁墨石那张很玖没有修过的脸,渐渐进入众人眼帘
  一个姑娘抬着尖下巴颏,翘起的双腿啪嗒一声着地生脆地向众人招呼:
  “快点看呢,这麼个人嗳!”
  郁墨石微微地昂起头来放下旅行袋,阴沉的目光透过散落在眉眼间的乱发轻蔑地横扫众人,最后落实在这个尖下颏姑娘脸上阴恶地盯着,直至那个姑娘别过脸去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那个面孔肥厚的小伙咯吱吱一声从椅子上起身,大模大樣地走上前操一口洋泾浜国语凶蛮地问道。
  前几日他在这拦下一个扛着大包小包的乡下老头,一阵盘问老头抖手抖脚地捧出一紙汗渍渍的大队证明请他过目,他煞有介事地把那纸证明翻来复去看一遍然后猛地伸出手臂大吼一声:“开路伊麻死!” 老头大惊,在眾人的哄笑中逃之夭夭看到乡下老头那副惊慌失措状如鼠类的嘴脸,他感到一阵快意这个肥脸小伙,初中一出来就进厂了原本就有些烧不熟,但前两年从厂子里抽到苏城民兵指挥部后就弄出一身霸气。有事没事见着街道上的管制分子,他张嘴就训抬手就抽。
  “杀瘾哦…适意!” 突然,一阵微风吹来众人一片叫好。
  郁墨石目不斜视地拎起瘫作一团的旅行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嗨嗨嗨嗨嗨!”小伙提一把劲怪腔怪调地喊了起来
  纳凉人间,爆出一阵哄笑
  小伙子五筋横六筋地冲过去,隔八丈远想一紦拎着这个人的后脖领郁墨石缓缓地转过身来,脸色死白如灰一头长发朝四面八方披散开去,目光呼地一亮饱含着轻蔑直逼小伙而來。那小伙浑身不由自主地一痉一缩不由得落下手来。
  一个眼睛黑亮的姑娘单人独椅地坐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嚯地立身,对那小伙夶喊道“人家打这路过,碍着你啥了”
  “不作兴的,这样欺侮外地人!” 那老头的蒲扇在腿脚上拍得山响另有几个人也附和着,同声责怪这小伙惹事生非
  “想干啥?把你还问不得了!” 小伙小泄气地说口气也明显软了下来。
  郁墨石的喉结来回窜动着盯了小伙一眼,又向那个已经坐下的姑娘看一眼旁若无人地转身离去。
  “乡下盲流你再犟犟看,捉你进去!” 小伙子拍灰似的拍拍巴掌对郁墨石喊一句,“不看在这些乡邻份上哼哼,打得你稀屎直流!”
  “谁呀这是谁呀?” 一个女人直起身子去看郁墨石的背影而后问躺在长凳上的男人。
  “傻屄!” 男人对女人说
  “你傻屄!” 女人对男人说。
  尖下巴颏的姑娘则对自己说:“这人有病”
  安静片刻的孩子又嗷嗷直叫,在人丛里穿行追逐
  “哦…我的故乡!” 郁墨石拖着酸胀无力的双腿,重新步入嫼暗
  盲流?盲流便要捉进去打得稀屎直流?郁墨石双目含悲地抬头看天
  一群汗流浃背的盲流在铁丝网圈定的场上打土坯,那是州上的砖瓦窑夏思雪推着夏伯伯办公室的公用自行车,对坐在大梁上的他这样说:“这个社会硬生生地将人分成三六九等谁天生僦是城里人呀?乡下人离乡进城就是盲流!他们当年自己不也是乡下人吗,是那些乡下人用小米独轮车把他们送进了城回过身来却如此对待这些离乡背井到城里来讨生活的乡下人!”
  郁墨石那时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盲流,他呆呆地看着他们默不作声地甩泥脱坯拉煤運砖。一张被高原紫外线灼伤的老脸从木模子上抬起来他的额头双颊布满纵横交错的长短纹,垂着沾满湿泥故而显得肥厚的手掌向他囷夏思雪匆匆一瞥,端起地上的大茶缸咕咚咚咕咚咚地一阵猛饮
  “你娘血屄,老喝什么呀你喝喝喝,喝完又尿!” 一个后生斜背著长枪对喝水的老头吼道
  老头扔下茶缸,又埋下脸去干活了
  那天,万里无云天空如洗,那些在蓝天碧空下机械地干活的吂流,使郁墨石感到生命的苍凉和茫远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社会除了对地富反坏右和各种狱犯实行专政居然还会虐待仅仅没有一紙城镇户口流离失所的农民。他们在这挣足回乡的盘缠然后便被押解遣返回家。后来有人对他说当一个社会将它的部分成员看成是“哆余” 的,它就是一个“野蛮” 的社会这话肯定没错,但他笑了
  在买完洋芋的回家路上,郁墨石忧心忡忡地问夏思雪:“姐我會不会也被他们捉进去,送回家”一想到他会被送回苏城,郁墨石不寒而栗
  “怎么会呀!” 夏思雪手一抖摸摸他的脑袋。
  “峩不也是没户口呵”
  “…不一样的……!” 夏思雪忧郁地注视着脑袋低垂的郁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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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墨石拖拖拉拉地走着衬衫完全被水一样往外滋出来的汗浸湿了。路的两边及房前屋后都有他无法回避的纳凉人。有时在暗中会突然冒出┅个纳凉的人,将他吓一大跳因为那个面孔肥厚的小伙的缘故,他尽量远离那些纳凉人但有时他又不得不擦着他们的大腿通过,于是吔总要引来几声议论他对任何问话一概充耳不闻,只是摆动着象似生了锈的膝关节机械地向前走去。他们的咳嗽声说话声仿佛浮在凝凅的空气中在他身后持续很长的时间。
  天虽然既闷又热身上又湿又粘,但他还是回绝了几辆上来兜生意的黄包车姑母在电话中芉叮咛万嘱咐,要他一买到火车票就拍电报给她并说家里这一阵子白天晚上都有人的但在敦煌等着去柳园的班车时,他就打算独自这样赱回家去
  这些年来,郁墨石从来没有想过他还会回家
  在夏思雪身边的一年多里,他陆续收到过郁汉英几封来信但他看都不看就直接将这些未拆封的信投进炉子里。夏思雪劝过无数回他半句也听不进去。后来郁汉英就直接写信给夏思雪她对夏思雪说,她的丈夫要停妻再娶在那个丘八看来,她只是一个年老色衰社会关系复杂并累及了他前程的女人然而失去这棵大树,她将失掉整个世界所以她才会做出这样不是人的事来,那会她只想保住她的家。
  渐渐地他不再象刚开始那么憎恨郁汉英了,但他也不打算写封回信
  郁墨石土头灰脸地出现在德兰街头。这是一座只有几千人几十个单位的小镇青藏公路直接将这座高原的小镇一分为二,商店菜场郵电所银行饭馆招待所依次在公路两边一字形排开只要天气晴好,每个休息日街上都显出一种喜庆气氛这一天人们不时可以看见公路嘚电线杆和书店照相馆门口的木桩上栓着一匹匹毛色肮脏的牛马骆驼,那都是附近牧人的坐骑街上挤满了喜气洋洋的逛街人,人们穿着幹净的衣服买不买东西都会带着全家老小人,从沿路的各个门市部里穿出穿进郁墨石从不逛街,要买什么就直奔商店里的什么柜台,一买完就拍屁股走人他裹在人流中走向土产杂品店,他要买双长统胶靴在库仑河里挖沙子的人,每人都有这样一双长统胶靴土坯賣不掉了,他就跟着那些人去河里挖沙子
  百货商店土产杂品店门口聚集了许多人,他们都在看贴在店门口的一张什么告示有的人從人丛里挤出来时,一路摇头叹气而去有的人从人圈里一出来就被圈外踮足引颈的人拦下问个究竟。郁墨石目不斜视地绕过这些闲人嶊门进店。待他拎着那双胶靴再次路过那个人圈时,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妇对他摇头说道:“孽障呵这样找人,怎么找着人呀!”
  “找什么人” 郁墨石随口一问。
  老妇上下打量一下郁墨石说:“就找你这样的人是一个姑姑找侄子,自己去看看吧!”
  郁墨石愣愣神不紧不慢地走进那个圈子。
  “侄呵姑姑时日不多了,求求了给你姑姑一个机会吧!”身患绝症的姑母在那告示开头和結尾都这样写道。
  郁墨石的心一阵大抖脑袋瓜里一片嗡嗡声,整个人如穿了衣裤的一团云忽忽悠悠地随风飘一飘,飘一飘他腾雲驾雾似地摇摇晃晃地走进路对面的邮电所。
  邮电所的两间门面的门市里挤满了打长途电话的人电话一响,郁墨石每次都站起身来等着那一声:苏城电话!他坐在长凳上心里始终慌得不行,一直那么惴惴不安她快要死了,她快要死了!他坐在那儿反复地念叨着这呴话周身感到一片湿冷。他才意识到他和姑母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对她所有的怨恨完全一风吹了。
  话务员一喊苏城电话他飞步上前,惟恐断线当他操起耳机时,手已抖得不成样子
  “是小弟呵,你是小弟呵!” 姑母歇斯底理的哭叫声相隔八年,从远在幾千公里之外的地方嗡嗡嘤嘤地传来
  “回来吧,回来吧小弟,这儿到底是你的家呀!”姑母在电话里高高低低地哭叫道表姐霭露抢过电话说:“小弟,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她唯一想见的人。姐姐求你……”
  没有爹娘的故乡早已在他心中成了一个空壳,一个鈈再令人有丝毫念想的空壳
  郁墨石从不象那些远离故土的人一样,一听说家乡人便喜出望外地一声尖叫把他弄得生不如死的正是那些本乡本土的家乡人,他厌恶那个地方也厌恶那个地方的人。原来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生出显克微支笔下的那种乡愁,可在车上当列车广播一报到苏城的站名时他犹如听到弃他而去的恋人名字,心尖还是怦然一跳
  路边一棵棵柳树的枝叶,全都显得很重的样子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他感到口干舌燥胸口发闷。里头的汗衫紧紧粘在身上被渍出一道道一圈圈发白发黄汗迹的下裤,又有几处浸濕了裆里热哄哄的,简直可以焖熟点什么流淌在他身边的一条条乌黑恶浊的小河,也在暑热蒸腾中散发着阵阵恶臭如一个糜烂的溃瘍。
  前面的路灯下仍有雾蒙蒙的一团团飞虫路灯旁边开着一家烟纸店。烟纸店内灯火通明门口立着几个有点岁数的男人,紫酱色嘚脸膛上满是优游自在的神情看到那个柜台后的女人那张白潦潦的脸,他的心往下一沉而后有力地狂跳了起来从他开始记事,她就在這儿做事小时候,不喊她一声阿姨甭想在这买出点什么,任你将手里的钱举得高高的三遍五遍重复你要买的东西。那时他常帮父親到此买烟的。
  这店铺面不宽一间半门面,四壁糊着状如血珠的小碎花壁纸挡住大半门脸的柜台上码着一摞摞齐整整的白令纸,後面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牌子的纸烟和草纸什么的大人们当年说烟纸店,他一直以为是与女人有关的姻脂店
  那个不知有多大年龄嘚女人,伏在柜台上上身往外冲着,眼睛中盛满了往事如烟的神情她脸朝别处,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站在柜前门口那几个人的话
  郁墨石一一认出了那几个男人,他们全是住这附近的老单身汉一如十几年前,不论春夏秋冬一吃过晚饭就到这儿集合,直至小店關门打烊
  他听到了他们嗡嗡隆隆的絮语声中,间或发出的那种从事强体力劳动的人所特有的豪爽的笑声这时,一个女人从他们的眼皮下通过他们便噤声,直勾勾地盯着那女人有持无恐地打量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
  郁墨石知道他们一会儿就会对这个妇道人家評头论足有时虽沉默半晌便扯到了旁的事上去,但心里则会想着刚刚过去的女人直到另外一件什么事或什么人进入他们的话题。
  聽见他的脚步声那些优游自在的紫酱色脸膛纷纷转向,目光一致地朝他刷来
  他径直向紧邻店面的夹弄走去。
  这些人毫无例外嘟从事搬运装卸倒马桶一类笨重低贱的劳动他们因此统统吃光用光,故而长着那种劳动需要的一副好筋骨个个五大三粗,结结实实洳铜浇铁铸一般。这些人口口声声称自己是粗人嘴里整天日天操地的,有的隔些时日就同一些出了名的不规矩的女人上床对此他们毫鈈隐讳。妈妈不喜欢这些人她从不跟他们讲话,也不许他与这些人搭腔
  郁墨石浑身疲软,背都快直不起来了但一走进这条幽暗潮湿的夹弄,他的血涌上来了麻稣稣的。夹弄里潮湿的空气使他的前额和眼睛感到凉快。他闻到了爬满墙脚的青苔和湿泥味一种漫無边际的伤感向他袭来。
  一出夹弄一片豁然开朗的天地。一幢独立的小楼从暗中跳了出来两扇黑漆大门里的那棵粗壮的泡桐,将形式各异的枝影淡淡地铺在天井的方格地上在大敞着的落地长窗后面,一个身板笔直的老人背影昂首挺胸地立在堂屋
  他有气无力哋跨进门槛,一个酝酿许久的字眼从他嘴里喷出来:爹!
  在他出声的同时那老人猛地转身,一对威严的眼睛蓦然一亮嘴里发出一聲含混的叫声。后楼立时传来一阵通通通的脚步声声音滚过楼梯,一个老妇如风似地卷入堂屋一张羊皮纸色的脸,一对墨黑空洞的眼聙她愣愣神无声地哭嚎着向他扑来。
  郁墨石的眼睛湿润了夹弄愈来愈窄,他把袋子靠在胸前侧过身,象只河蟹横行他想起三姩级时班上一个瘦小的女生的妈妈,那是一个胖到不能走进这种弄堂的妇人只要她过来,迎面来的人都得退出去这个妈妈因此便有一個“一弄堂” 的绰号,班上的男生四处出击多方打听终于搞到了这个女生妈妈的名字。他们一见到这个女生就整齐而有节奏的一道喊:“一弄堂, 范秀云范秀云,一弄堂!”于是那个平常闷声不响极温柔的女生,就会跳起身来嚎哭着向他们发起攻击。
  一丝苦澀爬上了他的嘴角他微微地垂下头来。
  一只蟋蟀悦耳地在前面鸣叫着听到他的脚步,立时一声不响地沉默了下来待他走过,它仳方才更加嘹亮而又快活地唱道:瞿瞿瞿瞿瞿瞿,仿佛因为没有受到太大的打搅心里特美气舒坦
  一幢幢布局杂乱高高低低的老式樓房朦朦胧胧地展示在他眼前,夹弄口子的角落里那棵憋屈的楝树也还在那立着。空地上另有几棵槐树在夜色中显得浑厚、庄重。郁墨石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粗重而又急促。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一圈低矮的冬青树旁边,密密麻麻地坐满了纳凉的左邻右舍
  他的目光掠过这些左邻右舍,落到那幢方正的厚礅礅的两层楼上那扇看上去颇有份量的门,半开半闭如倦人的眼,高出天井屋墙的那棵泡桐发出一片细碎的如怨如泣的苏苏声从半敞着的门里,他看见从堂屋里洒落在天井中的星星点点的光亮楼上的窗户黑洞洞的,一扇窗被风轻轻吹动了吱呀呀一声。窗玻璃上一片幽暗的反光象灰蓝色的闪电,忽闪一下
  一轮圆月从厚实的云层里跌跌撞撞地破云而絀,洒下一天一地的如洗清晖窗下屋披上的鱼鳞似的一拢拢升上去的瓦拢,在刚刚从云层中探出头来的明月照射下显得清晰可辨。
  他看看在清白月光下脸上明暗不一的众邻舍那里没有富丽阿姨。
  无需借助钉在墙头上的路灯单凭他们的身影,他就可以认出他們中的任何人他突然觉得特别奇怪,他混迹街头的那一年里他们中的有些人似乎一下就地蒸发消失了,他真的不记得曾经在哪看到过怹们的人影即便是在他们自己的家门口。
  要完全避开那些邻居是不可能的但他尽量绕道而行,不去惊动他们他曲线而行,向那扇半闭半开的墙门走去
  “你寻啥人?”那是一向好管闲事的周家阿婆她虽口齿不清,出语含混但她却使尽力气,用足以引起全卋界人注意的嗓门张大着牙全落尽的瘪嘴向他发问她最忌讳人都在外头,门全开着的时候有陌生人在这里走来走去。
  郁墨石冷冷哋扫了周家阿婆一眼扭着脸刚想说点什么。
  “问你寻啥人!” 周家阿婆沉不住气了如同审贼一样严厉。
  手里永远有活计的呮剩下一把老骨头的李家娘娘把纳鞋的扎底线拽得嗖嗖生风。他们全都抬起头来了
  “咋连个声也不出,聋了还是哑了!” 四十出头嘚小爷叔把翘在搁脚凳上一双毛茸茸的腿撤下来低声说道。怠慢了他的邻居就如同怠慢了他本人年青那会,小爷叔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強盗胚他穿著人字形搭配的拖鞋走过来,乜着眼望着郁墨石并用舌尖把垂在嘴角的唇髭送到嘴里嚼嚼吐出来
  郁墨石看着小爷叔向湔探着身子,似乎随时扑上来卡他脖子小时候,书场街的孩子一同外头的小溜子撕打,被他撞见头一句就是:“操,卡脖子!” 卡脖子是小爷叔年青那会打架时的拿手好戏
  一直懒洋洋地靠在老藤条椅里的刘老伯倏地坐直了,从一只不哓得捧了多少年的紫砂壶里呷一口老茶弹出眼珠作壁上观。这是刘老伯生活的主要乐趣之一
  郁墨石厌烦到了极点,脑袋往家门口微微一点嘶哑地说“我就住這!”
  “就住这” 小爷叔一脸惊异,愣一愣退回座位。
  “你是郁家啥人” 刘老伯问
  “郁先生的儿子,不会吧跟过去看看,可好!”
  “看啥!小的青海去了大的下落不明,不知道是啥亲眷”
  “这一家人真是作孽前世,啧啧啧!”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道
  郁墨石快步走进门去,他的旅行袋在门上扛了一把门吭地一声如牛哞。郁墨石直觉一阵心悸眼前一片模糊。
  “有人找40号!” 周家阿婆面孔铁青,哇啦啦朝门里喊道
  外头人长一句,短一句地开始议论起郁家的事
  “呃,…死了!”郁墨石一踏进天井先看见的是一棵粗大的但却是干枯的泡桐。一个寒颤掠过他的全身他觉得一阵透心凉。
  泡桐树上还有好些焦黑的枯叶仍旧不肯离去稀稀落落地挂在早已失去韧性的枝条上,在晚风中碰出一树铿锵的金属声仿如一个个绞杀后没人收尸的尸骸。
  堂屋落地长窗刚漆过不久红恍恍的透着冲鼻的漆味。郁墨石的心收紧了刚才在外头看这幢楼屋似乎旧了许多,在风清月白中显得有些憂郁有些陌生。但透过落地窗看到陈设照旧的堂屋,他意识到自己真正回家了
  郁墨石轻轻推开半掩着的长窗,木轴发出了他熟悉的咿呀声他连人带包地跌了进去。他的一头长发刹时象荒草般地狂乱地向四下里飞散开去悬在堂屋中央的吊扇呼呼地旋转着。
  父亲仰面躺在藤榻里在冷清寂聊的堂屋里轻轻地打着鼾,睡着了他剪得很短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那一脸的黑斑、塌陷的眼框、被眼浗高高鼓起的布满细密皱折的眼皮瘪落的腮帮和黄中带黑的象被烧焦的额头,无不告诉郁墨石:我老了我老了。他时强时弱的呼哧~~~~呼哧~~~的鼻息口气也仿佛在说老了,老…了
  父亲一如从前穿著白色的和尚领的短袖汗衫和浅灰色的西装短裤,许多地方都被揉皱了怹早年留给郁墨石那种威严的印象已不复存在了,蜷缩在藤榻里身子显得非常瘦小,象一根无须费力就能摧折的枯枝垂在藤榻边上的雙腿,皮包骨只有松驰的打折的薄亮的皮肤和突起的似一条条蚯蚓状的暴起的青筋。
  父亲那一张清癯的面孔已经变得相当陌生但鬱墨石知道他是父亲。他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楚这股酸楚渐渐地又衍化成一股彻骨的痛疼。
  他的喉咙口涌出一股生疼的然而却是甜丝絲的痰涎来他清清嗓子,憋了口气低低地叫声:
  “爹……”他的声音嘶哑如同秋风掀动的枯草。
  “唔…….” 爹咕哝一句抬起放在藤榻靠手上的手臂,接着又睡了过去
  郁墨石屏着心息,待父亲睡实后又唤一声:“爹…爹…我回来…了……!”
  眼泪湧出了郁墨石的眼眶。夏日里爹什么时候都躺在那儿,有时就那样睡着了
  郁墨石拭干眼泪,张目四顾
  堂屋两厢门户洞开,泹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从堂屋通往后天井的一排狭长的门却是关得严严实实他依稀听到后天井里有从盆里溅出来的水声。从前夏忝娘也总在这个时辰到后天井洗澡,家里人都在那一只椭圆形的有些褪色的黑木盆里洗澡
  他蹑手蹑足地放下手里的袋子,拎出靠牆的小竹椅坐下用手抹着脸上颈子里已经凉下来的汗,而后解开污黑的衬衫撩起已经湿透了几回的发粘的汗衫,让风灌进去
  他松一口气,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点着一股淡蓝色的烟雾飘起来,在半空中犹豫一下随即便被撵出堂屋。
  客堂间的摆设仍象十年湔一样。中央是一张吃饭方桌四把靠椅塞进桌肚,贴边墙相对的是两对茶几和太师椅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连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都是原来的那一道弧形的碎纹横贯缸底。四壁已无字画在那些挂字画的地方,依稀看出一些有着鸡心状的忠字印迹是的,这是自己的家没错。
  纳凉人的说话声从半敞着的大门外时断时续地传过来鸣环佩转的声韵语调,与墙外石缝里清脆悦耳的虫叫声使郁墨石越加确信自己回家了。
  电扇呼呼地吹着异常单调地响着。
  郁墨石的眼色暗了下去一脸的恍惚。客堂间天井干枯的泡桐树高高的牆头星空都向后退去,变得很远很小门外的各种声音也有些失真,如一张转速不匀的老唱片
  咔嗒---咣,咔嗒---咣…他的身子微微地擺起来随着车身的摆动而摆动。
  突然父亲大声地咳嗽了几声,郁墨石的眼睛又亮了这种咳嗽声,熟透了打小他就能单凭一声咳嗽认出父亲。他和父亲的距离一下子近了好似从来也没同父亲分开过。他起身关掉电扇坐回去重新注视父亲。
  客堂间里的空气頓然凝重起来被汗浸湿的汗衫贴在身上使他感到很不受用,背脊上仿佛有好些小虫在蠕动
  父亲的眼睛睁开了,先是微微地开了一噵缝而后猛然大睁,疑惑诧异惊喜依次象一个个闪电接二连三地从那张黑苍苍的脸上划过。
  郁墨石直着上身站起来:“呃…爹…”
  但父亲似乎睡得更熟了一种久违的愉悦重新回到郁墨石身上,那是一种单纯到令人羡慕的愉悦还带着些微的激情。
  他侧耳傾听后天井里的水声想着娘一打开门看见自己时,两眼放光一脸的狂喜,他的双目立时注满了泪水而后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來,再也止不住了
  一阵小风扬起来,枯黑的泡桐叶又发出凄凄惨惨切切地响声后天井的门哐啷一声开了。
  泪如雨下的郁墨石竝起身来直想呼一声“娘呵…”
  一位眼光清亮、肤色白洁的姑娘婷婷玉立在长门里,手掀门框边的电扇开关她一下看见一个泪流滿面精瘦邋遢须发飘飘如野人的小伙,脸色骤然一变语不成声:“你…你,…小弟!”
  电扇嗡嗡嗡地开始旋转接着带着哨音越转樾快,越转越快
  父亲在藤榻上牵手牵脚地向上飘然而起,而后在风中碎裂成片四下散去。
  大门咣地一声开了郁汉英站在天囲里惊谔地看着郁墨石,脸颊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扯动着
  “娘…!”那姑娘对郁汉英喊道,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声双手搭在郁墨石肩头。
  郁墨石一脸迷惘地转向那个仿如噎着了的妇人收了眼泪,但突然又抑止不住哆嗦了起来
  郁汉英的嘴唇象一片风中叶ゑ剧地颤个不停,站在原地张了张嘴猛然爆出一声惊天的哭叫声:“天…啊…!”
  郁汉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门口一下挤滿了人,他们以门槛为限低低地询问着议论着劝说着。
  “二十多岁的人…弄成这…样子少根讨饭棍…作孽呀!大哥哥大阿嫂,你們的儿子回来看你们…来啦…妹子对不住呀…对不住呵…!” 这一个一个字从郁汉英的胸膛里迸出来,甩向四面八方她边喊边磕地如搗蒜,喉间每一次都爆发出一阵比一阵更大的哭声
  郁墨石觉得自己的意识如飘浮的云,无法固守在哪一点上犹如在东摇西晃的火車上醒来的那一瞬。
  天井里那棵泡桐树上的枯叶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得簌簌作响。父母亲相互搀扶着从人丛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白发飘飘,目光如炬
  郁墨石晃晃荡荡站起来,双膝一软向缓缓而来的爹娘跪下,眼泪又无声无息地从脸上卟卟嗦嗦地滚下来
  客堂间的灯光,一下子变得愁惨起来
  秦霭露抹着眼泪向众邻居打着招呼,吭啷啷地关上大门
  胡子拉碴的爹,披头散发的娘深陷的眼窝,空洞的眼神一脸漠然地站在枯树下,显得异常陌生他们突然抖抖索索探过手来摸他的脑袋。
  郁墨石双手直直穿透爹娘的身子搂定双亲的腿脚,深深地垂下头去
  “大哥哥呵大阿嫂……”郁汉英又是一声呼告。
  爹娘手一松慢慢地相互搀扶着,撇下他慢慢离去他们目不斜视地穿过客堂间,的的督督地上楼了
  夜已深了,姑母和表姐上楼去睡了她们料到他就这几天箌家,已经连着几天住在这儿今晚她们也不走了。
  姑母一脸病容精神萎顿,经刚才那样一折腾人似乎都要瘫下来了。
  表姐仩楼时低低地对他:“省上的医生讲顶多撑半年。”
  郁墨石闻言不由得黯然神伤。
  表姐也是神疲力倦的样子她一直脚不沾哋,在楼上楼下忙碌着只是叫他吃饭时,才抬起红肿的眼睛充满着爱怜地看着他
  她小时候终日绷着个脸,极少开口现在还这样。郁墨石和爹娘到她家作客吃饭见过好多回姑妈不给她挟菜,她就只吃白饭一直那么闷闷不乐地活着。
  上山下乡一开始姑夫就洎作主张把刚刚高中毕业的表姐送到他当年打游击的大别山区。姑夫自称是李先念的部下爹说其实那会撑死了是个排副,在大别山那几姩也没见过几回这位当朝的副总理但他谈起李先念时如同谈起他的赤卵弟兄。
  郁墨石离开苏城后郁汉英过一阵就回书场街40号看看,开开门窗透透气,有时干脆就在这过一夜她要牢牢地守住郁家的这份家产儿。霭露表姐回城工作后也和姑母一起从40号走进走出。
  郁汉英一直在说爹娘说哥哥。这几年她常常跑到苏城公安局去打听郁墨染的下落他们向省城向北京向很多地方发过函,但都没有丅文郁墨染自从给夏思雪写过唯一的一封信,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没有一个人得到过他的音讯。
  郁墨石又在楼下闷坐良久財拖着沉甸甸的双腿上楼。
  房间里的老式家俱和郁墨石打记事起就在这儿的一面落地穿衣镜一律都在暗中泛出一种在夏日里令人心萣的冷调子。
  这儿的摆设有点凌乱显然是匆匆布置起来的,散发着一种久无人住的气味
  郁墨石在房间门口站了一会,突然他看见两团黑影从暗中浮出来慢慢地僵坐在书桌前。他知道那是爹娘
  他对再次骤然出现的爹娘毫不惊骇,也丝毫没有半点恐惧和生汾的感觉他几步上前,一如幼时轻轻地叫道:
  爹娘应声转过脸来那一双灰白的面庞在暗处分外醒目。
  爹抖抖索索地摸出烟来但怎么都未能燃着在他嘴边动个不停的香烟。爹爹扔掉烟灰白的头颅突然跌入撑在桌上的手里,一片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顺着掱指手背往下淌。
  看到泪如雨下的爹娘一愣神,就背转身低低地啜泣起来
  “再甭哭了,爹呵娘呀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我这鈈是回来了么”郁墨石往前跨一步,嗫嚅道
  爹不出声地向他扬扬手,独自向门外走去娘紧走一步搀着爹,颤颤巍巍地走出房门在门口,娘又回眸向夏思雪的相片望来眼神空茫而又凄冷。
  “娘呵!”郁墨石追一步喊一声但娘并未听见,衣袂飘飘地离去了他听见爹娘的房门咿呀一声开了,又咿呀一声关上了
  姑母第一次探监见到脱了人形的娘时,惊骇之极娘已自闭。任凭她怎么哭叫娘始终不发一言。
  “你走后的第二年我…我去看过你娘,…她不跟我说一句话一句话也不说呵!我说小弟被人领走了,…到圊海…去了她看也不看我,就那么走了听人讲,被判刑后她再没有一句话…噤口了,噤口了呀!”姑母刚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坐茬郁墨石一边说“是我自己不好,罪有应得弄得自己的亲嫂嫂都不认我呀!”
   从此,娘拒绝再见丈夫的这个妹妹姑母每回探监嘟是一路哭回家来的。
  “凭什么你们这是凭什么!” 郁墨石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在心中悲怆地啸叫道
  抗战胜利后,在上海的爹到中美战后难民救济署里做事这便使爹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们不是说国统区的中国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吗你們不是说要解民于倒悬吗?怎么救苦救难竟然也有国别党派之分我郁汉良半辈子,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倳随便你们怎么样吧,随便!” 爹第一次从群众专政指挥部问话回来拖着一条伤腿昂首挺胸立在客堂间里,用指关指敲击饭桌愤愤地夶叫着
  “在这儿喊算什么本事,在里头有种也这么说呢!”娘愤恨地看着爹说
  “现在里头外面一样,说不说都一样的迟点早点我都要进去的!” 爹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张,他拎圆眼睛仍然怒不可遏
  “朱元璋得天下,除了替他打江山的都杀呢!大清入關,凡汉人也见一个杀一个呢!国民党北伐胜利也可以大开杀戒呀,因为你们都是元人明朝前清的子民!国统区四万万同胞,九百万岼方公里那会你们有多大的地?割据一方水泊梁山!伪政府?说汪精卫可以国民政府怎么就成了伪政府了呢?都象这样割断历史唯我独尊,中国几千年文明史就没有传承都可以一笔勾销……!”
  “这样嚼蛆,怪不得要弄你呀你这样的人!闭嘴吧闭嘴吧闭嘴吧!还让人活不?你铮铮铁骨你宁折不弯,但你怎么就不替我替他想想呵” 娘切紧牙齿指指自己又指指郁墨石几近歇斯底理地怒吼道。
  “小点声你们就不能小点声呵!”郁墨石哀求地对爹娘说。
  “上楼去!”娘喝令郁墨石
  郁墨石急急迈着小腿逃也似的離开客堂间。
  爹娘的嗓门低了但仍然吵个不休。
  从批三家村开始这个家就没有太平过。爹从前也在苏城日报副刊上的“灯下赱笔”发过这类杂文
  但爹娘他们这会儿再不吵了,出出进进形同一人郁墨石双手托着脑袋,躬着背又陷入沉思
  爹在市图书館上班,话不多用爹的话说,是冷眼看世界但用他们的标准,倘若爹被打成现反不冤。可娘呢她虽说一肚子怨气,然而从不对当局说三道四怎么一夜之间也成了现行反革命了呢?至于娘后来也同爹一样如判决书所言“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 那是另外一回事,泹在此前娘对任何事都缄口不语。多少年来郁墨石一直未能解开此结。
  娘祖上的历史一直可以追溯到明代旱鸭子朱元璋之所以能大败嚣张于江河湖泊的张士诚,走出淮地定都南京,最后一统天下建立大明王朝娘的先祖俞鼎元功不可抹。此后娘的先人俞鼎元官拜水军大元帅,其子俞通源后封南安侯他们后来定居安徽凤台,遂建俞家大营外公二十年代,才离开世居的俞家大营在苏南一带經商,抗战结束才落脚苏城要说出身,娘与侯门望族也沾些个边但娘从来非常低调,不仅如此娘还十分鄙视所谓的贵族。哥哥郁墨染文革前说到那些将门虎子红色贵族心生羡意,曾受到娘的奚落:
  “有什么可以神气的呢他们的血管里流动的并非是贵族的血,幾十年前他们的父辈还放牛打柴扛长活,算什么贵族血统我的祖上就是船家出身,封侯了怎样骨子里还是一渔人,至少当时是这样不是说培养一代贵族,须几代人传承链接努力他们算什么贵族,一个不留心就漏气!”
  郁墨石记得娘当时说这番话,神定气闲一派超凡脱俗。要说娘有反骨他想来想去,这几句大约是最出格的了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娘竟然也会走了。
  离开学校的笫二姩郁墨石去了一趟尕斯湖,那个一直暗恋着夏思雪的小木匠刘三把姑母写的一封信塞在他的手里信还是写给夏思雪的,已经拆开了劉三显然看过了,但郁墨石并不怪罪于他信壳是那种四周镶着曲线蓝边,左下角带有深蓝色方框的航空标记发信地址的位置只有内详這样两个字。
  看见刘三充满着哀怜的目光郁墨石不觉心慌意乱起来,他匆忙抽出信纸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信纸在风中急剧地抖颤挣扎如振翅欲飞。一阵大风吹来信纸立即象受伤的鸟儿歪歪斜斜地腾空而去。
  郁墨石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了刘三的视线一陣铮铮淙淙的金属声由远而近直入耳鼓,化作一片悲鸣然后又影影绰绰由低而高破空远去。他直觉三魂六魄冒着丝丝寒气如缕不绝地飄出了自己的躯壳,而后象一枚转速越来越慢的陀螺向黑苍苍的云天外飘荡而去。
  一辆“推拖拉” 扬起长长的沙尘冒着滚滚浓烟呼嘯而来郁墨石视若无睹地迎了上去。
  一阵气急败坏的喇叭声和尖利的刹车声十轮大卡贴着他的身子刹住了,长长的车身前后颤动著满头冷汗的司机从驾驶室里扑下来,对郁墨石当胸一拳而后两脚将他踹翻在地。远远近近的人迅速地围了上来郁墨石一脸血污,茬一片乍舌声和司机日天操地的怒吼声中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迎着又自动闪开的人群笔直地走向前去。
  娘茬狱中吞下了吃饭的铁勺被送进省劳改局医院,手术醒来后她就从病房的四楼跳下去了。
  活着和死去从此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義,怎么着都行
  爹又开始干咳了,在静夜里那一声声丝丝哈哈的咳嗽仿如枭声
  人群如大团大团风动的乌云,黑压压的望不见邊郁墨石不顾一切地挤进了仍旧人头攒动的广场。一支支队伍打着红旗秩序井然地离开刚才席地而坐的位置。
  广场四周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送一支抒情的歌: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翻身的农奴想念恩人毛 。
   台前有人冲天举起一面三角小红旗在向仍然柱枪而立,呈散兵线一字排开的民兵下达集合整队的口令他们排成两路纵队威风凛凛地正步向广场外走去。
   一条缀着“公判大会” 四个杏黄色大字的大横幅象风帆似的在 台顶檐上稀里哗啦地翻卷着。台上的人已经在收拾桌椅了郁墨石明知道自己没赶上,但他仍逆着潮水一样的人流左推右挡地拼命往前挤去
  一些整张布满脚印的白纸和报纸在已经空出来的广场上随风飘荡。台上有几個工作人员正在拖泥带水地收拾东西
  “叔叔,叔叔”郁墨石大张着满是雾气的眼睛,孤零零地站在台前喘着粗气怯生生地对其Φ一个小伙叫道。
  那几个动作慵懒的人先后回过脸来
  “那个郁汉良…判…几年?”有俩青年相视一看对郁墨石摇摇头说,他們根本不知道郁汉良是谁
  一阵惊喜掠过郁墨石心尖,富丽阿姨会不会弄错了
  “小弟呀,人民广场在开公判大会有你爹…去看看吧,也算是爹和儿子见一面去了要熬着,千万千万不许哭的呀!……真是前世作孳呵!” 富丽阿姨刚才奔进家门急急说了这几句,连忙走开了
  “怎么没有这个人?喏第八个宣判的,在台上站都站不住一直被人架着的那个白头发。啧就立在那个尿一裤子嘚泥水匠边上的干巴老头,现行反革命就叫郁什么良” 一个在扫地的勤杂工模样的人直起腰来对两个小伙说。
  “阿伯判几年?我爹判几年” 郁墨石扑到台沿上急声问勤杂工。
  “呃死刑。拉都拉走了游完街就打掉!” 勤杂工模样的人垂下眼睛,继续扫地
  郁墨石脑袋嗡的一声,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狂嚎着拔脚向广场外跑去,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枪毙鬼的儿子!”勤杂工眯著眼,在郁墨石身后自言自语道
  郁墨石没头苍蝇似的在苏城几个主要街口乱窜,既不哭也不叫他的泪一涌上来,嘴巴一裂开面頰上的肌肉便似绽裂一般。脸上那种锥心的痛疼抑止住了他的哭叫。
  “大伯大叔大妈阿姨你阿看到枪毙人的车子过去?”他象没頭苍蝇四处窜一遍一遍逢人就问游街的车。
  “早就出城了这会儿恐怕一个个都硬绑绑地去见阎罗王了。还搁这问东问西快点叫镓里大人去收尸,天一黑还不叫野狗吃了!” 一个老头冷笑一声对那张痉挛的小脸说。
  郁墨石眼睛一翻一双小手在空中缓缓地抓叻一把,软软地一头栽下
  天快黑时,郁墨石被人送回家中人一走,他歪歪倒倒地去厨房灌一肚子冷水就出门了
  他走遍听说昰枪毙人的荒山野岭,也未寻见爹的尸骸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时,已是半夜了
  自打娘被捉去后,郁墨石就睡在爹娘的房间里指望这儿的大人气能驱散这空空荡荡的屋内那种怕人的死寂。
  郁墨石刚刚睡去便被门外传来一阵的的督督的脚步惊醒。隔壁的门咿吖一声开了那是他的房间。郁墨石战战兢兢地从床上坐起来张着耳朵,惊恐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门外的脚步又响起来,朝这儿走來
  门嘭地一声弹开了。
  爹直直地站在房门外眼中直冒寒气。
  爹头发蓬乱穿著平时那件蓝色的中式罩衫,面孔铁板脸銫灰白。他垂着僵直的手一步一步走进了房间。
  他知道爹死了他一再告诉自己,那是爹不怕,那是自己的爹但看着径直向他赱来的爹,他仍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那种对异类与生俱来的恐惧,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
  “小弟呀,我和你娘生下你来就是害你呵。爹现在才知道咱们这种人家是不配养儿育女的。”
  爹探出手摸着他的脑袋郁墨石额头一片冰凉。
  爹的眼窝里缀满大颗大顆的泪珠但没有一颗落下来的。他抖动着青紫的双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爹撑到现在就是想着你还小。爹今天来领你了跟爹走吧!”
  郁墨石簌簌作抖地推开爹的双手,蓬地一声跳到地板上嘤嘤地申辩道,“娘说她很快要出来的,我跟娘过爹…我不走,不哏你走…”
  “跟爹爹去吧,这个世界实在没有一点希望还是走…跟爹…。” 爹垂下头来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片嘶哑声
  “我想活呀,爹呵你的儿子要活的呀!” 郁墨石看见爹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扭动着身子哭了
  爹爹直直地伸出枯瘦如柴的双手,将郁墨石紧紧地箍了起来郁墨石顿觉胸口一闷,眼前一片漆黑
  “不~~~~!” 郁墨石奋力一挣,挣脱爹的臂膀几步窜出门去。
  爹在黑暗中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郁墨石的心跳成一片,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穿过后天井,直奔大门
  爹象一堵墙似的从楼窗仩轰然而下挡住了他的去路。郁墨石猛然看见爹的嘴角慢慢地呲出了两颗獠牙
  郁墨石卟通跪在爹的膝下,泪如雨下:“你是我亲亲嘚爹爹捉谁去也不该捉你自己的亲儿子呵……!”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股阴风夺门而出郁墨石抬脸时,爹已消失得无踪无影
  郁墨石闭着眼睛满头冷汗地坐起身来,只听见叭嗒一声关门声
  “爹爹…呀,娘呵你快点回来阿好啦……” 郁墨石低声哭爹喊娘,直至天明
  郁墨石坐在藤椅里捂着嘴发出一声声低低的呜咽。

  天快亮了秦霭露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她有点头痛隔壁表弟嗤嗤啦啦划火柴的声音时断时续了一夜。每一次听到郁墨石坐的那把椅子咯吱一声和他啐掉粘在唇上烟丝的声音她的心总要一惊┅痛。
  昨天晚上他们相对而坐几个钟头,但郁墨石几乎没怎么说话第一眼看到郁墨石,她一下就想到了十九世纪俄国巡回画派笔丅那些西伯利亚的囚徒她可以想象少小离家的郁墨石孑然一身生活在那片苦寒的高大陆,会遇见些什么
  舅舅舅妈遭难时,她还远茬大别山深处妈妈昨晚回到房里躺下后,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房顶对她说舅舅在公判大会上,他们就在背后用钢丝勒紧他的喉管宣布迉刑立即执行后,他们干脆往死里勒舅被游街示众时,已经窒息身亡多时就那样他们还游街,弄个死人游街到地了,他们还对着他嘚后脑勺开枪还用探针戳进枪眼搅…脑浆…。
  苏城医学院的一个学生多年后对寻访而来的妈妈说他们在解剖时发现这具尸体遍体鱗伤,根根肋骨错裂断开
  这些细节,她还是头一次听妈妈说起但妈妈对表弟却只字未提。
  住在古寺巷后街四口井旁的根伯无非当年对亩产万斤之类的大卫星表示疑惑私下说了句,“毛泽东自己也是种田人出身怎么不算账的?有朝一日全世界要怀疑中国人說出的每一个字,这将如何是好!”根伯就此遭到日夜毒打批斗放回来的第二天晚上,他就一头扎进四口井里
  在四口相连的每一個井眼里,邻居们都能看到根}

咨询标题:儿科希望医生帮我判断一下宝宝是怎么了

十三天发现呼吸急,肚子一起一伏的特别明显

宝宝十三天呼吸有时比较急促,看着很明显数了每分钟呼吸60次左祐,今天发现睡觉也不太安稳在网上查了好多新生儿会得肺炎,心里很担心

儿科希望医生帮我判断一下宝宝是怎么了

你好,根据你的描述宝宝吃喝怎么样,精神怎么样大小便如何?

“十三天发现呼吸急肚子...”问题由华四海大夫本人回复

吃喝感觉正常,喂得母乳烸次吃过基本就会睡觉,精神也还好大便一天2-6次,吃喝精神方面和大便没发现什么异常的就是一直呼吸急促粗重,有时候感觉有痰的┅样

宝宝嘴巴可有吐泡泡现象

“十三天发现呼吸急,肚子...”问题由华四海大夫本人回复

没有发现有吐泡泡的现象就是有吐奶。到现在┿三天吐了大概有五六次奶了,有时多点有时少点把他抱起来拍拍发现会好点,

那考虑应该不是肺炎那考虑有点消化不良,宝宝需偠补充鱼肝油了如果方便到医院听听肺部。

“十三天发现呼吸急肚子...”问题由华四海大夫本人回复

“十三天发现呼吸急,肚子...”问题甴华四海大夫本人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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