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对方说话,只能通过嘴唇怎样才能让嘴唇变小听进去他在说什么,这是为什么呢?

田田田 by 世界人民的114君
[ooo 老衲喜欢这个]
田田田这是一篇前面看起来像科幻小说,中间变成幸福甜蜜的鬼故事,但到后面,很有可能又走上冷笑话这条不归路上的文。引子猜想和推断建立在认知上。对于不了解的东西,凭借当下的认知去猜测,是无法不这样为之的做法。这么一来,猜测也仅仅是已知的衍生。世界的的本貌到底是什么?——在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公共认知已经抹杀了可能更加接近事实的猜测。看不到的东西并不代表不存在。以科学为支撑的暗物质理论存在着——建立在这一系列的宇宙认知上。暗物质的框架是宇宙、是地球,并不是街道的树木,公园的长凳。谁敢断言这里不存在暗物质呢。——所谓的气。所谓的思维。所谓的灵魂。看见的并不代表存在。比如蓝天。看不见的不代表不存在。比如时间。人死之后思维会去向何方。灵魂是否是携带记忆的存在形式。据说大部分的灵魂都是用余光看到的。科学家称之为幻视、错觉。但似乎相机可以记录下他们。——我们来做一个简单的试验。看着你面前的电脑,接着试图做一件事,把视线慢慢往后移。你可以把视线停留在你和电脑屏幕之间的空气中吗?答案是不能。但相机却可以。我们只是看不见而已。那些与我们共同生活着的可爱朋友们。第一章 公务员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有一份很好的职业——公务员。于是在这个故事中他不愁吃不愁喝不需要为生计考虑也不需要担忧社保医保养老保险。所以当你在这个故事里读到他不上班不赚钱不为生计奔波,也请不要质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你要清楚地记住所有故事的前提,他是个公务员。他的工作是处理灵魂和灵魂之间、灵魂和人之间的关系。在人类看来,他是个术士。很冷静。很美。很酷。很神秘。很帅。他的名字叫陈久。陈是陈佩斯的陈,久是长长久久的久。术士这个职业,一般来说都是自由职业者,但我们主人公不是。刚刚已经强调过了,他是个公务员。属于灵系统编制内。他不驱鬼不降魔,因为这些都是不必要的。灵会伤害人或者吓人那都是自我感觉太好的人想出来的。灵们有自己的生活,有喜欢的明星,有爱吃的水果,有一见到就会脸红的暗恋对象。陈久的工作是负责帮没有结婚就死掉的灵找对象,帮找不到家的小朋友灵登记姓名,在每年情人节的时候把计划生育宣传单发给每个同居的灵情侣……在短暂的第一章的结尾,我想我应该说得更清楚一点。我们的主人公陈久。一个人。不愁吃穿的公务员。属编制内。工作地点为灵界二大街居委会。第二章 图书馆里的影子红色。绿色。蓝色。黄色。不是色盲的话,大部分人都可以轻松辨认出这些颜色。世界的本质并不因为人的感觉而改变,那么,这些颜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人知道对方眼中有着怎样的世界。没有人知道对方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审美的差异的确受制于认知,但是不是更大一部分来源于你本身见到的这个世界。情人眼中出西施。或许仅是因为对方看到的你,就是一个完美的样子。她眼中的红色就是你眼中的绿色。你眼中的绿色就是他眼中的黄色。而在公共认知的作用下,你们都称它为蓝。有这么一部分人,他们的眼睛调节功能比较接近事实,或者更加于事实相悖。他们被称为接近“神”或者“魔鬼”的人。超越时间概念调节眼睛的被称为预言家。而能看见鬼魂的,则被称为术士和通灵者。通灵者不具备控制灵的任何能力——就像你无法控制身边的人一样——他们仅是可以看得到而已。相机的焦点可以落在任何地方,或许正因为如此,它才可以捕捉到灵。而对通灵者来说,他们把这种焦点游离的情况,称为散瞳。陈久的周日,一般在小区图书馆度过,这个周日也不例外。他看久了书,从书页里抬起眼睛——眼前的图书馆里挤满了人和灵。在同样的世界中,他们并存并互不影响。带着记忆的灵陪在亲人的身边,但一旦他们放下了作为人时的记忆,就会变得无法看见人。接着他们会和自己喜欢的灵结婚,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陈久的眼中的世界比普通人嘈杂一倍,就像两个平行宇宙的相加——同一个位置上坐着重叠的灵和人,同一个地方站着重叠的灵和人。还有一大部分尚未放下作为人时记忆的灵,陪在亲人和朋友的身边,时不时自顾自地朝陈久这边看一眼,做出“嘘”的手势。非眼光的对视,灵是无法知道人类能不能看见他们的。但之所谓他们都会对陈久做这个手势,是因为他们所有灵都知道陈久能够看见他们。这并不是因为陈久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标示,只是因为陈久是这个小区灵界的居委会主席。人界的居委会主席,则是在隔壁棋牌室视察工作的张大妈。陈主席知道张主席是居委会主席,因为张主席曾经来陈主席的家宣传过计划生育。张主席不知道陈主席是居委会主席,她和所有人一样,只知道陈久是个可以通灵的术士。坐在那里又读了一会儿书,不知怎的,陈久觉得这个图书馆有点不对劲。他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来,注视着整个图书馆。陈久不断地调节着视线焦点,但无法看出哪里有什么不对劲。左边第二排的座位上,一个人和一个灵在看书。突然,他们的旁边出现了一个浅色的影子。陈久感到一阵寒意。——他无法看清那个东西。背后溢出冷汗的陈久极力地调整着眼睛的焦距,汗水从头上低落下来。渐渐的,那个东西变得清晰,但在变成半透明之后,就一直保持着半透明了。那是一个成年男人。注意到陈久的目光,男人抬起头来,愣在那里。第三章 田对上目光之后,陈久发现事情有些不妙。在遇到怨气很大的人或灵的时候,眼睛一旦对视上,就完蛋了。早些年陈久参观精神病院的时候深刻体会过这一点。半透明的男人看着陈久,一动不动。陈久在脑海中搜寻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跃过椅子,朝男人那边飞奔过去。男人一下子慌了神,往后退了几步,抵住书架站住了。陈久很快跑到男人的面前,停止脚步,看了男人一眼,低声说,借一步说话。男人答了一声好,跟在陈久身后往图书馆外边走。走到草坪上,阳光从头上照下来,男人的身体被光线穿透了。你能看见我?男人问。陈久说,如果你是刚刚问我这个问题,我可以理解;但你现在问我这个问题,只能说明你不具备思考能力。陈久在草坪上坐下,也示意男人坐。男人看了一眼陈久,盘腿坐在地上。陈久问,你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男人反问,什么情况?陈久说,你不属于人界和灵界两边的情况。男人想了想回答,我死了快两年了。陈久看了一眼男人,像选购一只动物般抬起男人的脸,看看他的眼睛,又用手碰了碰男人修剪得非常糟糕的头发。陈久想,这么过了两年,精神还正常,不容易。陈久问,你看得见两界的人吗?男人回答,可以。陈久说,他们都看不见你,是吗?男人回答,是。陈久说,你这种现象,被称为田。男人说,我知道,我书上读过。陈久问,你死了之后读的书?男人说,是的。陈久又问,你用的是人界的书还是灵界的书,你应该两边的东西都碰不了吧。男人说,我站在图书馆里,等别人从架子上拿下和田有关的书,跟他们走到位子上,等他们翻开,他们看哪里,我看哪里。我只零星看了一点,对自己为什么这样不了解。陈久说,简单说,就是你没死透。死的时候对人界有留恋,灵界也有想见的人。机缘巧合,你就进入了边缘,变成了田。这种情况几百年才出一个,比六合彩的概率还少几千倍。之所以叫田,是源于“灵”这个字的上半部。将它旋转90°的倍数——除去360°的倍数——无论旋转多少次,无论旋转多少倍,最后只会组成一个字——田。男人听了半懂,抬头问陈久。陈久问,你还有问题要问吗?男人说,你叫什么?陈久说,我叫陈久。男人说,你好,我的名字……陈久说,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就能马上杀死你。名字不重要,我以后叫你田。男人说,我姓祝,叫……陈久说,我叫你田。男人没再说下去,他看了一眼陈久,回答,好。陈久说,手给我。田把手伸过去,陈久翻看了一下田的手掌手背。仔细观察之后,陈久用指甲在田的手背上划了一道痕迹。那道浅浅的痕迹的消失速度比人类稍快一点,比灵稍慢一点。陈久抬起头来,正好看见田正盯着他看。陈久问,怎么了。田说,我两年没有碰到别人的手了。陈久看了一眼田,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田的手,说,你就这么搁着吧。田说,谢谢你。下午的阳光让人的疲倦很快袭来,没过一会儿,田就歪在草地上睡着了。躺在地上的半透明男人个子不矮,但很瘦。陈久看了一眼田皮包骨头的胳膊,心想,能活下来也不容易。他伸出手摸了一下田脑袋,肯定是自己剪得的头发有点扎手。至今没有任何一本书上具体介绍过田,实际上,大部分田在刚成为田之后,不出一个月就被一个人的世界弄得崩溃了。没有书,一切都要靠陈久自己判断。陈久想不通的地方在于,灵和人都是只要靠焦距的原理便全部能看见,但田为什么是半透明,他们如果想变成灵或者回到人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在陈久思考的过程中,田醒了,他看了一眼陈久,和陈久说了几句,又继续睡了。再过了一会儿,田又醒了。陈久问,你睡眠不好吗?田说,我不是想睡,我是太饿了。陈久站起来,对坐在地上的田说,跟我回家。田仰头看陈久,他的黑色眼睛看起来是完全的灰色。陈久说,走吧。田站起来,把自己的手交给陈久。陈久看了一眼田的手,面无表情地握住,说,回家,你不挑食,我应该能找到可以让你吃的东西。第四章 观察能力回到家中,陈久让田在客厅里坐下。田看着椅子好久,用手碰了一下,证明是可以碰到的,才坐下。陈久说,木质的,你可以坐。田抬起头,说,为什么?陈久没回答,他从冰箱里掏出一只苹果,递给田。田伸手抓苹果,却抓了空。陈久咬了一大口手上的苹果,又从冰箱里拿出另一只苹果给田。田又伸手去拿,这次竟然抓到了苹果,他赶紧咬了一口苹果。陈久说,你能走路,能在草坪上坐下,就说明你可以接触自然以及自然内的东西。田说,但是苹果一只拿得到一只拿不到。陈久说,这取决于苹果的新鲜程度,离自然越近,你就越接触得到。田说,真的吗?这么简单。陈久说,我猜的。田笑了,继续吃苹果。陈久说,你可以在我这里住。田说,好啊,谢谢你。陈久看了他一眼,说,你倒不客气。田说,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看得见我的人,不能随便客气。听到这样的回答,陈久看了田一眼,觉得自己隐约知道了田为什么能在那种状态下生活两年了。吃完了苹果,陈久问,你看自己是半透明吗?镜子里呢?田说,都是半透明。陈久把手伸过去,握住田的手,说,感觉上,你是个实体。田说,我自己也这么觉得,我是真实存在的。吃完苹果,陈久让田去洗澡,田把衣服脱了放在地上。陈久在外面说,我帮你找件衣服,不过我没有半透明的。田说,你给我正常的就行,它们会变成变半透明。陈久在橱柜了找了件T恤衫,走到卫生间门口,递进去。田说了一声谢谢,在里面说道,你是实体,衣服穿在你身上,就是完全的实体;灵对人来说是透明体,衣服穿到他们身上,就是透明体;而我是中间情况。陈久说,你脑子还算清楚。田说,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他穿完衣服走了出来,水淋淋的半透明。陈久走进浴室,边脱衣服边问外面的田,说,你这两年怎么过来的?田说,前一年难熬,后一年过得挺得意,就是吃得不多,人瘦了。陈久问,第一年怎么了。陈久问这么问题的时候,没期待田会回答,毕竟这涉及到那段艰难的记忆,但田却很爽快地回答了。大家看不见我,我看得见大家,看着大家慢慢地改变,慢慢地忘记我,这个有点难过。不过第二年就好了。田回答。陈久问,所有人和灵都看不见你,你怎么想。田说,你看得见他们就好,总比谁都看不见任何人好。陈久说,你的心态很好。是我我做不到。田说,你也行的。陈久说,我一定不行。田说,心底善良的人都能做到。陈久看了田一眼,皱了一下眉头,说,你怎么知道我心底善良。田笑了一下,不说话了。陈久觉得有点烦躁。两人吃完陈久做的无添加的新鲜晚餐,一人一个被褥,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田盖好被子,说,两年间关于我自己的问题、边界的问题,我很多都没想明白。陈久说,怎么个不明白?田说,大家共用一个世界,这边在建造,那么在建造,建造着建造着,世界就不一样了,那怎么还能生活在一个世界里?陈久说,灵一般不会建造。田说,不说建造,每个行为都在改变事物,你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去花店买一支花,这些都是。而且,到底灵转换成人的过程是怎样的,这个我也不清楚。陈久说,我也不清楚,何况你。田说,想不清楚的东西太多了,一开始觉得很烦。后来想通了,解释不了就算了,只要爱自己就好。因为自己还存在着,就不要质疑世界。陈久问,你在给我上课吗?田说,我没那个意思,我突然遇到一个能和我说话的,我想和他聊聊。陈久打了哈欠,转向那一边,觉得身边这个男人非常麻烦。田说,谢谢你给我张床。陈久说,半张。田说,你这个人,嘴真不饶人。陈久说,我手下也不留情。田说,不过你是个好人。陈久说,你才认识我你就知道了吗?田说,我观察能力很好。陈久说,收起你不必要的观察能力。田说,好,不说话了,我睡觉了。说完,田就不再说话了。黑暗中,世界很安静,陈久突然觉得没人说话了有点寂寞。第五章 单方面的契约陈久想,会感到寂寞,会体会到很多更加微妙的感情,是非常正常的现象。灵、人、田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细碎情感,这些情感组合起来,成为了很多故事的开端。从这一角度上来讲,灵、人、田没有什么区别。陈久打了个哈欠,心想,是时候睡觉了。他闭上眼睛,像平常一样,很快坠入了梦乡。第二天一大早,天蒙蒙亮,陈久从梦中醒来。他坐起来,靠在床头,等待混沌的脑袋缓过神。一两分钟之后,陈久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的田,开始穿衣服。等到陈久把常穿的那件米色T恤套上身,再穿上深色的裤子和浅色的外套,田揉了一下眼睛,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看着已经穿戴完毕的陈久,问,你去哪里?陈久整理了一下外套的领口,扣上最后一粒扣子,未看田一眼,回答,我去工作。田连忙掀开被子坐起来,问,我能和你一起去吗?陈久问,为什么?田说,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陈久说,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田说,你可以当我不存在,我也不能干什么。陈久看着田,想了一会儿,说,好吧。田立马穿衣服起床。因为衣服从上到下都是陈久的,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想象自己是另一个陈久,他觉得很有趣。早饭没有遇到任何问题,田吃了陈久为他提供的任何东西。吃完早饭之后,陈久拿出一个记事本,确认了一下地点,说,我们走。田问,去哪里?陈久抬起眼看了田一眼。田连忙说,不问了。我跟着你就是。陈久点了一下头,出了门。大街上,陈久走在前面,田跟在他的身后。在街上所有的灵和所有的人看来,只有陈久一个人在走,他身后的田是不存在的。陈久一个人穿过人潮涌动的大街,过马路,到对面;陈久一个人路过店铺,身影映在橱窗上,随着里面的物品变换着各种各样的颜色。老街、新街,田都跟在陈久身后。在经过不知道第几个转角的时候,陈久回头看了一眼田,说,跟牢。田立马回答,好。他继续跟在陈久身后,看陈久的背影。陈久穿着简单的衣服和鞋,混在人群中应该不显眼,但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就是有一种震慑人的力量。田问,你去工作都是走路吗?陈久不想回答地“嗯”了一声。昨晚睡前,田想了很久,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就算陈久不想和他说话,田还是继续问,为什么不坐车呢,这样不是快一点?陈久看了一眼田,回答说,走路的过程,是在观察。只有找到附近不对劲的地方,了解情况,才可以着手工作。田说,我见过很多术士,你和他们都不一样。陈久说,大概吧。田说,大部分术士都是开车去,或者坐委托人的车去。陈久继续往前走,说,他们一般念几句咒,摆点鬼画符的东西,就算完了。说白了就是为了委托人的钱。田说,觉得人界的钱很重要的术士,一般都是看不到灵界的吧。如果他们看得见,应该是会平等地对待两边,而不会觉得委托者钱有多重要,不是吗?陈久笑了一下,说,收起你那敏感过头的观察能力。田说,我还知道了一件事情,我昨天想明白的,但我说了你一定会生气。陈久说,那你就闭嘴吧。田问,你家的书我能看吗?陈久说,摸得到你就看。田问,你的家门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进吗?陈久说,在我想把你赶出去之前都可以。田问,冰箱里的东西,我饿了都可以吃吗?陈久皱了一下眉,说,你问完了吗?田说,问完了,我们订个契约吧。如果你遇到无法摆脱的事情,我可以代你去死。陈久说,我没兴趣。田说,我单方面这么决定了。陈久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田一眼,说,随你。第六章 成为灵继续往前走,转了个弯,路便隐在快枯死树木之中了。接下来,地面变得越来越肮脏。周围老旧的房子里传来老人的咳嗽声。不远处的空地上,孩子们用砖头搭起了球门,踢着缠满透明胶带的纸团。不到十岁的男孩和女孩混在一起,头发剪得差不多,分不清男女。球场边,有个七八岁的女孩似乎是记分员,很认真地站在那里。除了这些孩子们,路上没有别的人,陈久找不到人问路,便走上去叫住小女孩,说,你好,请问7弄16号怎么走。女孩抬起头看了陈久一眼,回答,往前,右转,再左转。陈久回答,谢谢。女孩看了陈久一眼,说,你去我妈妈家干什么?陈久站在原地没有回答。女孩又说,你去了和妈妈说,对弟弟好一点,他还小,会害怕。陈久回答,好。女孩不再说话,转过身去继续看空地上的球赛。陈久和女孩说了声再见,往前走去。田向前跨了两步,走到陈久身边,说,她是灵。陈久扭过头看田,问,哪里看出来的?田回答,灵和人身体周围的颜色不一样。陈久说,我看不见。田问陈久,你平时是怎么辨认的?陈久说,推断。说完,陈久打开记事本,最后一页写着——“7弄16号 半夜总传出婴孩的哭声”。田也凑过去看了本子一眼,想了想,问,会不会是这对父母杀死了小女孩和她的弟弟,所以总是传出哭声?陈久收起本子,看了一眼田,移开视线,说,在看到委托者之前,任何武断的结论都会影响判断。田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表示赞成,跟在陈久身后往7弄16号走去。走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开口问,你具体怎么判断人和灵?陈久反问,你引以为豪的观察能力去哪里了?田识趣地不再说话,紧跟在陈久身边。陈久的浅色衣服让他看起来不像灵也不像人,田想,当然,他也不像田。走过弯弯绕绕的道路,终于来到了目的地。陈久站在门口,敲响了16号屋子的门。他的委托者,一个女人,打开了门。我是陈久。陈久说。女人连忙让陈久进来,忙说,您好您好。陈久和田走进屋子,昏暗的房间摆着满满一盆塑料花,旁边的桶里则装着别针和钢丝,看来女人是以这些小手工活为生。女人用袖子擦了一下凳子,说,您坐这儿吧。谢谢,陈久说,在凳子上坐下。田摸不到那凳子,便站在陈久的身后,观察着这个屋子。女人倒了一杯水过来,放在陈久面前的桌子上,小声说了句,喝水。陈久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打量了女人一下,没有浪费时间,直接问道,你有女儿吗?女人回答,没有。陈久又问,儿子呢?女人还是回答,没有。陈久顿了一会儿,把水杯握在手中,又问,听见婴儿的哭声是什么时间,晚上吗?女人大约有些紧张,她拿起一朵塑料花攥在手里,用大拇指拨弄,回答,是的,是晚上……听见哭声是半年前开始……好像是在梦里,但也像是现实,我从梦中醒来之后耳边还是有婴儿哭的声音……一开始是上半夜听见,下半夜就没有了,现在下半夜也有……我丈夫听不见,我没说,怕是自己精神有问题,所以找到了您……田见陈久在问,自己便往屋子里走,他看了看房间的四角,回过头对陈久说,屋子有点像橘子的颜色,味道也是,这种屋子比较容易感到两界的事情,她听到的应该是灵的声音。陈久看了田一眼,又将视线移到女人的脸上,问,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女人抬起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了卧室。听了女人的话,田走向卧室,往里面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陈久。陈久没有理睬田,他看着女人的眼睛问,关于你听到的声音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现在我们来聊点别的。你以前怀过孩子吗?女人愣了一下,回答,八年前的事了……那时才二十岁……我当时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没注意,纺织厂的工作强度很大,后来我流产了……我当时总以为孩子没有死,精神上有点问题……过了很久才恢复过来……女人说到这里,突然直视起陈久,但马上又像做错了事一样垂下眼睛,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和我丈夫说……三年前,有个四岁的小女孩跑过来,叫我妈妈。我丈夫和别人都看不见那个小女孩,我会趁别人不注意给她点东西吃……我觉得她是我死去的女儿……说完这句话,女人怕陈久觉得自己精神有问题,连忙补充道,我知道她已经死了……陈久说,我大致知道了。我想先出去看一下,请你在屋子里把卧室的门关上。女人紧张地问,卧室里有……什么吗?陈久说,没什么。女人放下手中的塑料花,走过去关了卧室的门。陈久走出大门,田跟在他的身后。陈久绕到房子后面,敲了敲卧室的窗子,一个穿着朴素裙子的女人打开窗。房间里摇篮上睡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女人看见陈久,问,有事吗?我儿子刚睡着,麻烦轻一点。田在陈久身边说,是灵。陈久点了一下头,说,不好意思,我在这边迷了路,请问8弄16号怎么走。女人小声说,往前走,左转就到了。陈久看了一眼把白天当晚上,睡得沉沉的孩子,说,婴儿日夜颠倒的话,调整洗澡时间便好了。是吗?女人反问,这样就可以了?我是第一次当妈妈。他老是夜里哭,我真不知道怎么办。陈久说,晚上九十点钟给他洗把澡,喂他吃点东西,抱一会儿就会睡着了。女人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和陈久道了谢,走回摇篮边看孩子去了。陈久离开窗子,往屋子前门走,田跟在他的后面。走到大门口,扎塑料花的女人正站在那里等待陈久。女人见陈久回来了,立刻迎上去,问,有问题吗?陈久走过去,对女人说,家里没有问题,往后晚上应该不会有哭声了。你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吧,注意休息。如果小女孩来看你,就抱一抱她。女人看着陈久,想说些什么,但陈久简单只说了句再见,便出了门。田在陈久的身后想说些什么,但想想还是先闭了嘴。他们在回去的路上又遇到了那个女孩子,女孩抬起头,冲陈久挥挥手,问,你去过我妈妈家了吗?去过了。陈久也冲她招手。女孩子又问,你看见我弟弟了吗?陈久回答,看见了。我告诉你妈妈要注意身体。女孩子笑了起来,挥挥手和陈久道别。陈久和田继续往前走,等到看不见女孩的身影了,田说,我搞不懂的事情有三件。陈久说,你搞懂了多少?田想了想,回答,女人听到的哭声,是灵界那个孩子的声音,因为他昼夜颠倒,在安静的晚上哭,声音很容易声音传到人界。这不是事情的重点,事情的重点是我们遇到的小女孩。她是女人以前流产失去的那个孩子,所以一直来找女人。现在女人又怀孕了,自己不知道,女孩才会说,弟弟还小,要妈妈对弟弟好一点。在她看来,妈妈不注意身体,就是对弟弟不好。陈久没回头,问,你没理解的地方呢?田说,我想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如果我不在,你要怎么判断女孩是灵呢?陈久回答,她说的不是“我家”,而是“妈妈家”。后面委托人也说了,只有她才能看见女孩,那么对女孩来说,那栋屋子便是“妈妈家”,不是“我家”,也不是“爸爸家”。田问,你都用这种推理吗?陈久说,你认为呢。田又问,你出过错吗?陈久回答,出过错。像今天,如果我没有问小女孩路,我就不会去问委托人那样的问题,那么我只能从表面上看,这个问题便简化为一个昼夜颠倒的孩子总是在夜里哭。术士不靠团队协作,每份工作都是自己独立完成,很容易出错。我走去工作地点,或者坐车到工作地点附近再下车走过去,是为了减少误差。田问,你的工作就是这样吗?帮人解决问题,然后不收钱?陈久说,这样的工作都不收报酬。我也许会弄错,没资格收钱。我的工作还包括帮富豪大官们看看风水,他们中有的以前害死过人,要驱邪,这个我也去,去了就收很多钱回来,然后装作看不见被他害死的人变成的灵,就是江湖骗子那样。田看了一眼陈久的侧脸,觉得陈久从整体上说是个怪人。我的第二个问题,田说,女孩还没出生就去世了,她是怎么作为灵长大的呢?陈久回答,灵界也有孤儿院。田说,那灵界和人界不就完全对称了吗?我们可以把人界的孤儿当做灵界很小就去世的孩子,也可以反过来看。你管他们叫灵,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人,但是他们也可以管你叫灵。陈久回过头来,看了田一眼,回答,我没说不可以。田看着陈久,陈久也站在那里看着他,看了好半天,田说,你真不像人。陈久轻轻挑了一下眉,在街边的石凳上坐下来,看着远处另一拨踢球的孩子,说,你可以这么认为。田走到陈久身边,在地上坐下,仰头看陈久,问,为什么女孩不直接告诉她妈妈,她怀孕了呢?陈久直视着前方,说,弟弟妹妹出生之前,做老大的势必会觉得又嫉妒又紧张吧。田说,我不知道,我没有弟弟妹妹。陈久说,我也没有。田皱起眉头,抬头看了陈久一眼,说,说得正儿八经,我还以为你有弟弟妹妹。陈久稍微低下头,看了田一眼,笑了一下。七个月后,女人生了个男孩。某次,陈久和田经过那片空地,正看见女人抱着孩子在那里晒太阳,陈久走过去,和女人聊了天,得知那个小女孩在男孩出生的那天就再也没有来过。如果自己死之前就认识了陈久,大概也能够好好变成灵吧,田想。第七章 带他出门田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自己的死亡了,然而现在因为陈久的工作,他慢慢回想起来。一回想,田竟突然发现那个过程有点陌生。就像一个人很久没照镜子,觉得镜子中不是自己的脸一样;不管怎么想,田都觉得那不是自己死亡的场景。田个人认为这是个好现象。和陈久在一块的三个月内,田已经勾勒出陈久的生活了:每周都会处理小的事件三到四次,一个月会有一到两次的大事件。所谓的大事件,就是帮有钱人驱邪。陈久靠这个赚取一个月的收入,但他比较随性,睡过头或者天气不好,他都会放弃这个委托。在陈久身边,田常常看到各种无法丢弃人间记忆的灵,什么原因都有,因为爱因为恨因为欠钱不还。与其说帮助他们的陈久是术士,不如说他更像是片警或者居委会伯伯。陈久的记事本里写着各种他处理过的事件,田曾经试图偷看,但因为无法摸到那个本子,只好作罢。在陈久身边久了,田发现自己对灵界、对人界的了解不够深入,想不明白的东西越来越多。但当田发现把注意力集中在陈久经手的事件和陈久这个人身上,比放在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上更加有趣的时候,他的观察力终于有了去处。陈久穿衣的风格,陈久洗衣服的习惯,陈久做菜的手法,陈久睡觉时的鼻息……这些观察占了生活的上风,田开始不太在意半透明的突兀感了。并且更重要的是,他结束了两年的游荡之后,开始了定居的生活。拥有床而不需要睡在公园或者没人的宾馆,每天正常地吃三餐而不是饿得饿肠辘辘,无聊的时候和陈久聊天(就算陈久不搭理,他至少也在听)而不是两年几乎没有开口,空闲时读陈久书架上的书而不是站在图书馆等待读书的人们……田认为自己的生活和正常人无异。即使在他的生活中,唯一的,能够承认他的人只有陈久而已。感激陈久可以收养自己,但田找不到任何实质的方式对陈久进行表示,而且即使有所表示,陈久估计也不太稀罕。田的表示便是每天跟在陈久身边,帮助他辨认灵和人。但对于推理能力很好的陈久来说,这似乎是不必要的。所以在第三个月的某一天,陈久开口了:你不用每天跟着我。田问,为什么?陈久说,你跟着我也没有用处,你自己随处看看,过点自己的生活。田说,我可以帮你判断人和灵。陈久说,我相信我自己的推断。田问,那你以前总带着我出去工作干什么?陈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你带着你的宠物出门,实际上不需要他为你提供任何帮助。田看着陈久,说,你不需要你的宠物为你提供帮助,你照样可以带着他出门。愣了一会儿之后,陈久回答,好吧。第八章 死之前在回答“好吧”之前,陈久至少愣了五秒。而这个五秒,田说话之前已经计算出来了。判断力、观察力、感知力……这些看不见的能力,田完整而完美地拥有着。所以,对这样的田来说,判断陈久的反应,几乎不需要思考。举个简单例子,田养过两条狗,他很难判断那条活泼的狗下一秒会舔他的左脚还是右脚,但那条不喜欢陪主人玩的狗,无需想象,就知道它对讨好主人不感兴趣,它只想趴在拖把头上睡觉。因为性格不同,前面那条狗的喜好常常改变,但后面那条狗只喜欢一种狗粮和一个牌子的项圈。而后者就好比那个男人。衣服颜色永远都是米和白,习惯两天洗一次衣服,做菜放盐随心所欲,睡着了鼻息温柔而平静。所以就算吃饭慢了会被要求洗碗,起得晚了会被命令打扫卫生,做错了事情会受到严厉的批评。但观察力让田觉得陈久很温柔,这种温柔,是收养一个陌生人,提供他吃和住,偶尔给他削个苹果,常常陪他一起聊天,每天给他喝新鲜的水和刚煮好的牛奶,每个月把他的被褥拿出去晒一次太阳的那种。于是田想得是,以后不一定还能遇到可以看见自己的人,就算遇到了,对方也不一定会遇到能给自己提供食物和家,那么就跟着陈久吧。只要他这个职业一天不变,就跟在他身后。虽然田觉得一个人的世界也可以活得不错,不过有个人聊聊天,会变得更加快乐。陈久也许不会回答,但他一直在听。事件之前对的或者错的猜测,事件中期多余的或者不多余的观察,事件结束之后大的或者小的疑问;这些话,陈久都会认真地听,接着给与自己讽刺、批评、纠正,或者赞同。当这种情况持续了三个月,田开始思考,如果死之前认识了陈久,就算死之后过了很多年,他也会记得有自己这么一个人吧。第九章 确立真实性“新委托。”当田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陈久的声音。田回过头,见陈久拿着几张钉在一起的纸,向这边走过来。田接过陈久递来的新委托,还没有仔细看,便直接注意到委托地点那一栏的四个字——“精神病院”。陈久问,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田说,地点稍微有点奇怪。而委托书的信息非常详细,格式和内容看上去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弄好的,说明委托人对这事非常重视。陈久说,三张纸上没有一个格式错误和字句错误,他的性格很严谨。田把委托书翻到第三页,说,委托事项是想确认精神病院中的X并没有疯。陈久说,我之前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试图证明有灵的存在,来解释自己的精神是没有问题的。田又将委托书看了几遍,发现X入院的原因、目前表现出的病症,这些最重要的内容在委托书都没有做任何解释,以这个委托人严谨的性格来说,是不应该出现的情况。田说,他大概不想让我们知道事情原委。陈久说,换作是我,我也只会告诉你基本情况。我对你这个人不了解,不知道你会不会把重要的信息泄露说出去。现在我们出门先去看看,稍后再和委托人取得联系。陈久将委托书放好,换好鞋,和田一起出了门。往精神病院没有太方便的车,陈久和田坐了出租,在接近医院两公里的地方下了车,往医院方向走。医院在偏郊外,四周既有小块菜地,也有店铺,不像城镇也不像农村。田问,我们如果发现X的病房中有灵,而且和X看到的一致,就可以说明他没病吗。陈久说,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在那个地方呆久了,正常人也会变得精神不健康。吃饭坐成一排,和监狱一样;洗澡时十几二十个人一起脱光衣服跳进大池子,精神稍微正常一点的病人还好,不正常的病人会在水里排泄;下午在院子里活动,遇上狂躁型病人发病,还会袭击人。不过这是很久之前的精神病院了,后来我去参观过,好多了。田问,你为什么对以前知道得这么清楚。陈久说,我在里面呆过。田看着陈久。陈久说,我爸是精神病医师。我大学读的也是这个学科。田问,你现在为什么不做医生?陈久说,如果我当医生,我再说我看得见灵,他们一定把我关进去。大部分人不会相信自己看不见的东西。田问,那你为什么大学要选这个学科。陈久说,我想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人。田看着陈久的侧脸,陈久放慢脚步,说,我一直能看到灵,但我分不清那是人还是灵。大学前我很少说话,怕和别人看不见的灵说了话,被人当成精神病关起来。前二十年,我都是在观察这两个世界是怎样的,我那时候不能确定到底是我看见了,还是我想象出了。大学二年级之后,我开始着手解决一些灵和人之间的问题,问题被解决,有了实际的影响,我才确信这两个世界都是真实的。田问,你以前遇到过很多麻烦吧。陈久说,没有,我比较注意。开始这行之后,就不存在问题了。身边人虽然很多不相信这个,情愿相信是心理暗示,但结果是我解决了这些问题,而不是别人。换任何一个人都不行。田说,你能告诉我这些,谢谢你。陈久笑了一下,移开视线,说,因为你没办法告诉别人。田停下脚步,看陈久,陈久也停下脚步,不过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陈久开口说,走吧。田说,好。田心想,我也不怕你把我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但是我还是没有把我以前的事情告诉你。田说,其实你对我比较信任。陈久说,别做梦了。第十章 狂躁症走进精神病院,陈久以探病为由要求见X。大约是陈久的爸爸也曾是这里医师的缘故,陈久要求见X的要求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一个封闭的房间里,陈久和田见到了X。因为X有狂躁症,陈久和X面前的桌子非常之长。他们分别坐在两侧。陈久被医生要求坐靠近门的位置,以便X发病时能够迅速逃出。在医院中,X的编号是:九七四。大部分医生,都用这个号码称呼他。九七四穿着洗得发旧的病服、蓝白色条纹,他是个身形消瘦的男人,大约三十多岁。见到不认识的人来探访自己,九七四没有任何反应。他坐在桌子的那边低着头,似乎在看自己的手。陈久环视了一遍房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接下来,他把目光放在九七四的身边。面前这个男人没有喃喃自语,也没有玩弄自己的手指或者衣服,仅仅是低着头沉默地坐在对面。田说,我不觉得他有狂躁症。陈久想,我也不觉得。坐了大约十几分钟,陈久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九七四抬起头来,看了陈久一眼,又立马把头低了下去,继续安静地等待这个见面快点结束。九七四抬起头来的一两秒间,陈久看清了他的脸——黑眼圈严重,面颊消瘦,眼睛没有神采。陈久记得委托书上写着,九七四是因为混淆以前和现在才被关进来的。委托书上自始至终确切的措辞,到了描述九七四病情的时候,变得含糊不清,甚至可以说毫无内容。据病院的医生刚刚介绍,九七四最近一次爆发出狂躁症的病症是在两个月前,他咬伤并抓伤了护士及医生三名。九七四是在接受例行检查时发病的,但具体发病情况接待陈久的医生也并不清楚。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陈久依旧一言不发,九七四也坐在那里一直低着头。一个小时之后,九七四慢慢抬起头,问,我可以回去了吗?陈久看着九七四,回答,可以,我去叫医生。听完陈久的这句话,九七四便又一次低下了头。等到医生来的时候,他也就这样低着头被带出了房间。田问陈久,你觉得他有精神病吗?陈久回答,一个小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我不觉得他的精神有太大的问题。就算有,也只是自闭。田说,也许是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观中呢。陈久说,在有陌生人的情况下,不自言自语,不翻看自己的手掌,这种情况很少见吧。精神病人大多会认为自己想法会自动流失出去,在没有表达的情况下就被人知道,所以会觉得周围的人都很可怕。刚刚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只觉得这是一个沉默的人。田说,我不知道精神病学怎么判断,我觉得这个人很冷静,你在他面前一个多小时,他只是坐在那里,或者说这个人很冷漠也可以。陈久说,你还记得委托书上怎么说的吗?田说,委托人说,X是被强行关进精神病院的。第十一章 老旧的咖啡馆和委托人约定见面的地方是个咖啡馆,老旧的横梁撑起了整个屋子,墙上挂着很多年前拍摄的照片,它们应该在那里挂了很多年,周围满是灰尘。陈久不觉得这是个有情调的咖啡馆,桌面上还留有没有擦干净的油迹。咖啡馆像是承载了太多的时间一样,变得有些潮湿和阴冷。田说,大概是因为委托人不想被打扰。陈久回答,大概吧。和委托人约定的见面时间是当天晚上8点,但快到9点之时,委托人还是没有出现。咖啡馆里人只有2个人,吧台那边有几个灵,而唯一的一个田坐在陈久身边。他们在狭窄的沙发上挤到了一起,用来温暖已经冻僵了的身体。过了9点,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下子打破了咖啡馆安静的空气。陈久朝那边看,见到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朝他走来。男人急急忙忙地问,请问您是陈先生吗?陈久说,叫我陈久吧。男人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今天我有工作走不开……陈久说,没关系。开始正题吧。男人在陈久的对面坐了下来,一杯喝的也没有点,便急忙对陈久说,我要和你说的事情,也许你会觉得很无聊……我知道我的委托也很站不住脚……男人看了一眼陈久,继续说,他是我以前的同事,后来成了我的好朋友。他的恋人是个比他小的男人,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那个男人失忆了。X没准备再和他交往下去,他大概觉得应该给借失忆让他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男人的家人怕男人会恢复记忆,不让X和他见面。两家很早之前就认识,也一直有联系。所有人都不告诉男人有X这个人,连X的爸爸也说X是他的远房亲戚的儿子。X就像被删除了一样,大家心照不宣地装作没有这个人,就连最基本的节日X也没法回家……X从很久之前就一个人住,后来变成了完全的一个人,没有人在他身边……他生病也只有我会去看他……他也许有一点轻微的精神不正常,但没达到进精神病院的地步……陈久问,你想让我怎么帮你?男人说,我想让他从精神病院里出来。陈久说,我认为他没有精神病,并不代表别人也觉得。男人说,我知道,我试了很多方法,我希望能尽量帮到他。但我找了很多心理医生,都没有办法……陈久说,我知道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去看看他。男人说,工作顺利的话,周日会有空。陈久说,我把电话留给你,周末两天我都不会安排工作,你随时联系我。男人连忙低下身,不断地道着谢。陈久站起身,和男人道了别。田追上陈久的脚步,在后面问,你不需要再了解什么吗?陈久推门出去,出门之后,对身后的田说,一般了解到这种情况就够了,我们平时都是这样。你是不是想到自己了?田说,同样是被删除,但我已经死了,他没有死。往前走了很久,田还是回过头去看那个咖啡馆。田问,我们帮得了他吗?陈久说,很难。我们只能通过接触和判断,告诉委托人X没有疯。安慰委托人,这大概是我们唯一能做的。田说,我想帮那个人。陈久回过头,看着田说,我尽量。回家的路上,路灯把陈久的影子拖了很长。田看着陈久长了又短,短了又长的影子,想,大多不一样了,虽然听起来一样。还好自己是死之后才被删除了,如果活着的时候就被删除了,一定觉得还要痛苦吧。田想到那个瘦削的男人沉默地低着头的样子,又说了一句,我想帮那个人。第十二章 重症病房沿着布满梧桐树的道路步行回了家,一路上田和陈久都没有说话。回到家里,陈久甩下一句“我去洗澡”,便步入浴室,等他顶着毛巾走出来,又轮到田进去洗。两人洗完澡,换好睡衣躺在床上。陈久不再说话,田翻了几个身,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睡不着。他试探性地碰了一下陈久的背,陈久很快从床那边翻过身,问,什么事?田问,你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吗?陈久说,遇到过被关进精神病院的事件,但没有遇到过像九七四这种情况。田又问,你觉得他精神有问题吗?陈久回答,如果你有一天醒来,发现身边所有的人都装作不认识你,父母称你为他们的侄子,你喜欢的人完全不记得你,你的精神会出现问题吗?田沉默了一下子,回答,我不知道。陈久说,所以我也不知道。说完这句话之后,陈久停顿了一下子,继续说,我经手的事件有很多,也有一些非常痛苦和困难的情况,委托人和当事人都承受了下来。前提条件是他们大部分都有家人或者恋人在身边。能发挥自己的潜能,或者能保持坚强的意识力,大部分都是因为心中存在一种信念:要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为了自己爱的人活下去。非群居的话,人是一种很脆弱的动物。没有周边的支持,任何困难都会扩大化。田思考着陈久的话,没有说话。陈久继续说,所以你在一个人的状况下过了两年,是非常了不起的事。田想起了成为灵的第一年。那时候的痛苦不是因为成为了田,而是因为自己死了。等到接受了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成为灵和田已经不重要了。陈久说,我的工作是去解决这些事,但是我没办法直接帮助这些人。陌生人拥有再怎么厉害的力量,也只能给与物质上以及表层的帮助,能够给与巨大帮助的是当事人的亲人、爱人和朋友。田说,你刚认识我的时候就是陌生人,但你给我的帮助比所有人都大。陈久说,是因为你先信任我,我才会信任你,帮助你。田往床那边转过身去。陈久的话就是这样,听起来的确让人不舒服,但仔细想想,就会发现除去那层“你先信任我,我才会信任你”的意思,这句话可以简单得理解成“我信任你”。田把被褥往上拉了拉,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死之前就认识了陈久会怎么样。床那边的陈久睡着了,鼻息很安静。田转过身,借着月光看着陈久的脸。月光照在陈久的脸上,仿佛穿透了他表层的皮肤,如同田一般透明。这个星期也接了其他的工作,但田的心思却一直在九七四身上。焦急的等待中,好不容易到了周日,陈久和那个西装男人约好,一起来到了精神病院。西装男人快步走到值勤医生面前,说,我们来探望九七四。值勤医生抬起头,说,今天你们不能见他。西装男人吃了一惊,焦急地问,为什么?医生说,他前天去资料室偷东西,还打伤了来拉他的医生,所以现在在重症病房。他最近狂躁症发病期,比较危险,医院要对你们负责,怎么能让你们见他?西装男人央求说,让我看他一眼,就一眼,医生对他摆摆手说,下周再来。西装男人没有再说话,却站在那里不走。陈久说,我们下周再来吧。西装男人点了一下头,一言不发地走出病院的大门。在大门口站了一下,他转过身来,对陈久鞠了躬,说,麻烦你们白跑一趟了,现在我送你们回去。陈久回答,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西装男人又道了别,缓缓走向自己的车。田站在医院门口,看着男人的车慢慢开远,回过头来看陈久。陈久说,以前的重症病房不让病人穿衣服,是个像监狱一样的小隔间。现在我不知道还是不是这样。田问,我能去看看吗?准备等待陈久“不行”的回答,结果陈久却说,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田走进精神病院,穿过长而阴暗的走廊,在尽头发现了重症病房,他走进去。狭窄的房间中弥漫着排泄物和腐烂饭菜的味道,即使现在打扫得干净,但墙上还是有着久远之前的肮脏痕迹。肮脏的房间角落里蜷缩着一个没有穿衣服的赤 裸男人,通过身形,能看出是九七四。田走过去,朝九七四伸出手,却没办法碰到他。九七四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如果不是因为他呼吸的起伏,田甚至以为这个人已经死了。他用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抱住自己的膝盖,脊背上肋骨清晰可见。大约是长期没有接触阳光,他的皮肤白皙得像死人。第十三章 照片田看着九七四布满伤痕的手背,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就算握不住九七四的手,他也把手放在那里,用透明的手掌覆盖住九七四细瘦的手指。九七四似乎感到了些什么,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很快把脑袋继续埋了下去。田又在病房中呆了十几分钟,走的时候,九七四还是抱着膝盖蹲在墙角。田穿过病院长长的走廊,走到门口时感到阳光很刺眼,他看见陈久站在阳光里,走到了陈久身边。陈久看了田一眼,转过身,领着他朝前走,问,你没什么要说的吗?田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停顿了一下,田问,我们能告诉他的恋人事情真相吗?陈久转过身来,说,任何事情都有它发展的方向,我们只是给与适当的帮助,而不是打破事物的发展。阻碍任何发展,都容易造成可怕的影响。陈久的表情很严肃,田还没见过这样的陈久,便答了一句“明白了”,便不再说话。他跟在陈久身后,猜想也许九七四的精神根本没有问题,只是自己帮不了他而已。直到晚上上床之前,田都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吃饭沉默地洗澡再沉默地爬上床。关了灯之后,陈久叫了田一声,田也没有回答。陈久从那边转过身,拍了一下田的肩膀。田这才转过身来,借着月光,看着陈久,说,以前碰不到人也碰不到灵,看到他们遇到任何问题,都没有去帮忙。结果现在还是一样。陈久平躺着,看天花板。田侧身睡,看陈久的侧脸。陈久的脸沐浴在月光里面,阴影勾勒出了他的轮廓,田突然觉得像是不认识陈久一样。陈久把手枕在脑袋下面,说,做这行,要注意的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对委托人和当事人产生过多的感情,同情、爱,什么都不行。这只会影响你的判断,把事情搞砸。用客观的态度去对待每件事情,才可能找出最好的解决方法。即使陈久这么说,田也依旧觉得不能理解。田从床上坐起来,问,不加入感情,是非靠什么判断?陈久说,靠你的良心。田靠在床头,问,光靠这个,知道该帮到什么地步吗?陈久说,当然不知道,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我做这项工作七年,到第四年才我清楚到底该帮到什么地步。说完,陈久便转过身去,道了句“晚安”。田则依旧靠在床头,看着窗外。不管怎么样,他都觉得靠陈久有很多事都是没有帮忙帮到底。但再想一想,又觉得陈久说得对。成长和修复并不是指把所有事情都还原了,这个世界在慢慢地变化,陈久做的是让人们学会适应。田帮陈久盖好被子,陈久已经熟得很睡了。田凝视着陈久的脸,把陈久头上的碎发拨开,接着钻进被子,朝向和陈久一样的方向,入睡了。周六,西装男人和陈久约了时间,一起来到了病院。同样的房间,同样长桌子,九七四坐在那头,陈久、田、西装男人在这头。九七四穿着洗旧的病服,低着头坐在那里。即使有朋友坐在对面,九七四还是没有抬头。西装男人等待了一下子,见九七四没有主动开口,便问,你去资料室偷东西了吗?九七四缓缓地点了一下头。西装男人问,是那张照片吗?九七四又点了一次头。西装男人说,我给你他现在的照片,别管那张照片了。因为那张照片,你被打了多少次?九七四抬起头,看了一眼西装男人身后的陈久,又把视线转到西装男人身上,说,他小时候的照片,我就剩那一张,其他都被拿走了。西装男人走过去,站在九七四身边,像安慰一个孩子一般,摸着九七四的头。照片就算了吧。西装男人说。九七四没回答。你原来只被说妄想症,为了照片被说成狂躁症。很难出去。西装男人说。九七四依旧没有说话。你要是想出去,只有通过医生的测试。那张照片,就算了吧。西装男人说,他轻轻抚摸着九七四的脑袋,但那个瘦削的男人始终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才吐出一句话,说,其他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我只有那张照片。第十四章 存在的记忆西装男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说话,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九七四继续沉默起来,低着头坐在那里看自己的手。沉默将房间变得阴沉。田看看陈久,问,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陈久站起来,看了一眼西装男人,又看了一眼田,说了句,我去厕所。离开了房间。田看着陈久的背影,心想或许对陈久来说,这个事件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将目光转向座位上沉默的九七四,再也移不开视线。西装男人低下头,对座位上的九七四说,如果你只是不想见到他们,你可以去更远的城市。你有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帮忙。九七四说,谢谢。目前还不用。西装男人和九七四都不再说话。大约五分钟后,陈久去完厕所回来,他推开门,走进房间。陈久看看沉默的两人,再看看田,问,说完了吗?说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西装男人只好点了点头,对九七四说了句再见。两人一田走出房间,只剩低着头坐在椅子上的九七四。医院的走廊上。陈久问,据说X有妄想症,这是怎么回事?西装男人说,他想象自己有个哥哥,他也没法分清现在和过去。陈久问,被他称为哥哥的那个人实际存在吗?西装男人说,是有这么一个人,那人从他恋人失忆以来就住在他家。问他这个人从哪里来,他说从路上遇到的。那个男人不记得任何事情,什么都不会,像小孩子一样。他说那个男人是他的哥哥,一直坚持这么说。陈久说,你认为他是精神有问题吗?西装男人说,我觉得他只是故意这么说。陈久说,如果他想出去,他应当可以通过测试。他这么说,或许因为他想呆在这里,还有可能是他有一个哥哥这件事本身就是真的。说到这里,陈久转过身,面向西装男人。田被陈久的眼神吓了一跳,他站在陈久的身边,陈久则用不慌不忙但极具压迫力的声音质问西装男人。我刚刚出去,陈久看着西装男人说道,顺便看了他的探病记录。这几个月里,只有你来看他。他现在和外界唯一的交流通道就是你。我可以理解为,现在承认他存在的人只有你吗?西装男人回答,是的。陈久说,你当真觉得他精神没有问题?男人看着陈久,不知道如何回答,愣了几秒,说,我请您来确认……陈久打断男人的话,说,如果你坚信他精神没有问题,你应该想办法帮助他通过医生的测试,而不是来找我。你来找我,只能说明你潜意识中或许就认为他也许是有问题的。西装男人站在那里,没有反驳。田突然发现似乎事实就是这样的,但简单的证据都在眼前,却没有往那方面想。陈久继续说,他想通过测试,应该很简单,他呆在这里不出去,是因为他身边的所有人不是觉得他疯了,就是不承认他的存在。陈久转过身,朝外面走,田赶紧跟在他的身后。陈久没有回头,他边往外走,边对身后的西装男人说,你现在是他唯一能信赖的人,你一个人的做法,就是整个世界对他的态度。陈久说话的语调一直没有变化,如同简单地叙述一件事实,但听上去却极有压迫感。田看着陈久的侧脸,又回过头去看身后的男人。男人站在那儿,嘴唇颤抖着握紧了拳头。离开病院,陈久和田在并不宽敞的道路上往前走。田问,委托人不想帮九七四吗?陈久回答,不,他是最想帮九七四的一个人。只是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否认了九七四的存在,他作为唯一一个想把真相说出来的人,承受的压力不比九七四小。他面对的现实是,九七四这个人不存在,但呆在精神病院中的男人又是谁?就算他再怎么信任九七四,他也没办法排除身边的这些压力。说完这句,陈久回过头,对田说,今天我们迟点吃饭。田问,我们还要去哪里吗?陈久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对田说,去翻印个照片。田这才想起谈话中陈久说要去厕所的那会儿,田连忙问,你怎么弄到的。陈久说,我上了个厕所,顺便经过了资料室,那儿碰巧没人。田说,万一有人怎么办?陈久回过头来,看着田,笑着说,那我就再去一次厕所。田是在陈久手中看到那张照片的。原以为那会是情人之间的合照,看到之后才知道仅是家庭的合影。照片上那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应该是九七四,因为照片上人很多,很难辨别到底哪个是九七四后来的恋人。当时的九七四和一个瘦小的十岁男孩站在一起,对着镜头的脸虽然没有笑容,但依旧能感到家庭的温暖。加急翻印了照片,田又随着陈久赶了回去。将照片交到九七四手上,陈久解释了一句“为了减少你的麻烦,这是翻印的”,便带着原来的照片去了资料室。田留下来,坐在九七四的身边,向上次一样陪伴着他。九七四小心地把照片放在手中,他对着从窗户外头射进来的夕阳凝视着那张十几年前的老照片。浑浊的眼泪就这么从他的眼睛里流下来,滴在他蓝白条纹相间的裤子上。他如同孩子一般,抖动着肩膀啜泣。田一直陪在九七四身边,直到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昏暗。等太阳完全下了山,田才走出病房,那之前还看了九七四好几眼。病院的走廊很长,长到田就快要想起自己的过去。他感到寒冷,抬起头朝前看,陈久正靠在门口等他。田跑过去,陈久说,不早了,我们回家吧。田回答,好。他跟上陈久的脚步。刚走出两步,田又回过头看着这个病院,暗色的天空下,他仿佛能够感到九七四那如同海洋一般缠绕在外面的记忆。田站在原地,说,那张照片就是九七四的幸福吧。陈久也停下脚步,说,因为它代表不存在的记忆。第十五章 忽略最基本的问题沿着原来的道路坐车回去,下车后田已经饿得不行,陈久买了个三明治给他拿在手上啃。田问陈久,你不饿?陈久说,不饿,我回去吃。田回答,好,自顾自咬起了三明治。过了大约一分钟不到,陈久说,你等一会儿。说完,转身便走。田站在原地,看着陈久前往三明治铺子的米色背影,心想这还真是陈久的办事风格。两人一前一后吃完三明治,便不是那么饿了。陈久说,你陪我走走吧。田说,好。便和往常一样,跟上陈久的脚步。晚上的湖像一团墨汁,各色的灯光点缀着湖面,情人们在湖上划船,脚踩的小船速度很慢。田在湖边坐下,看着那些卡通造型的小船。因为生前还没玩过,他稍微有点好奇。陈久也看着那些船,对田说,你跟着我有三个月了。田转过头来看陈久,陈久也看向田。遇到陈久的目光,田移开了视线,他总觉得陈久下一句就会说出让自己离开的话。陈久张了嘴,未发出声音,最终正过脸去不再看田。田趁机看了看陈久的侧脸,陈久转过头,田又立马把脸转过去。陈久说,你干什么?田说,你想说什么。陈久舔了一下嘴唇,说,你过了试用期。陈久说完这句之后,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因为九七四的事情,让陈久觉得需要强调自己的存在;还是自己不必要的观察能力,对陈久还有些作用。虽然田想问问陈久这是怎么回事,但他没开口。陈久看了田一眼,说,很多术士都养了灵作助手。但因为足以应付,我七年来都是一个人。我留你下来,是因为觉得你也许以后能帮上我的忙。停顿了一下,陈久说,我会给你工资,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向我提出。说完这句,陈久似乎觉得尴尬地移开目光,他自顾自地说,我……买了礼物给你。田立马回答,谢谢。陈久说,你没看见什么东西,谢什么?田说,不用谢。陈久说,这话该我说……田打断陈久的话,说,我想知道是什么东西。陈久说,现在不行。田说,你都告诉我有东西送给我了。陈久说,明天吧。田说,我今天晚上会偷偷爬起来自己起来找的。陈久看着田,半天说了四个字:我藏起来。在路边又晃荡了一下,两人回到家吃了晚饭。晚饭之后,陈久说,原来送你这份礼物,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现在发现不必要了,但是还是送给你。他说着,便往书房走。田跟在陈久的身后也往那里走。陈久在书房的柜子前停下来,他打开柜子,回过头看了田一眼。那里是整整一柜子的彩色铅笔。各色的彩色铅笔整齐地排成了排,仿佛多米诺骨牌一样整齐。每种颜色的差距都很小,放在一起像是彩虹。铅笔组成了颜色的流,仿佛可以随时都可以流淌起来。田蹲下来,伸手去碰其中的一支笔,碰完了那支,又去碰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半天,他才站起来,忙对陈久说谢谢。陈久说,一共500支,本来要花了20月才拿到全部。这里是我从收集完的人的手上买来的。田不解地问,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陈久说,原本我认为必要,但现在发现不必要了,我漏掉了一个细节。田看着陈久,陈久说,田要以死之时的样子永远持续下去,无法死亡,永远用这样的状态痛苦地活下去,这是我在遇到你之前在书上读到的。从遇到你开始,我便着手准备这500支笔。这500支笔中,每一支都有一个名字,代表一个场景、一种情感或者一种事物。当时我想告诉你,不理解完这500种颜色,不看完这个世界之前,不能去死,必须活着。田问,你什么时候发现不必要了?陈久说,我应该一开始就发现了,你当时头发很糟糕,必定是自己剪的,但我没有深入地想。那天看见你剪指甲,我便确认了:你存在新陈代谢,会死亡,会成长,便绝不是永远存在的个体。田说,我要吃饭,要睡觉,要上厕所,这三点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陈久说,我一时没有想到。田拿起其中的一支铅笔,站起来,看着陈久,说,你想不到基本的部分。陈久说,是的。我以前就因为这点犯过不少错误。田停顿了一下,问,所以你需要我?陈久说,是的。我需要你。田凝视着陈久的眼睛,就像陈久凝视他的那样。他慢慢地、带着细微到全身震颤的情感把那句话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是的。我需要你。”第十六章 之前田还是第一次认真注意陈久的脸:黑色的头发稍微有点长,盖住了耳朵;瞳孔是深黑色,外圈的纹理清晰可见。大约是瞳色很深和眼睛略细长的缘故,单从相貌上来说,陈久看上去难以接近。陈久把落在田身上的视线移开,也在台阶上坐下,问,你的头发是棕色?田说,以前有点泛黄,现在半透明了,看上去颜色就更浅了。陈久看了一眼田,说,颜色浅,会给人感觉重量很轻。他顿了一下,又问,你称过体重吗?成为田之后,田还尚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想了一下,回答,没有。陈久说,以后试试。在陈久说话的时候,田一直注视着陈久。陈久的脸部线条清晰,看上去异常冷静。他低下眼睛看着湖面,未发一语。田问,有人说过你好看吗?陈久反问,你认为有人会这么说吗?田说,我觉得你很好看。陈久说,不要认为你的想法就是别人的。说完这句话,他从台阶上站起来,又看了一眼湖面,回过头,说,回家吧。回了家,吃完饭,陈久先进去洗澡。洗完澡,他披着白色浴巾走出来,对坐在沙发上等待的田说,到你了。田拿着毛巾和睡衣钻进浴室,他洗完澡出来之后,发现陈久正带着眼镜坐在桌子前,穿一件简单的衬衫,未扣第一颗纽扣,面前铺开了几本本子和一些纸。田走过来,问,你戴眼镜?陈久抬起头,黑色细边框的老式眼睛让他看起来更加沉闷。陈久说,我轻度近视,平时不戴。田说,怕太沉闷吗。陈久回答,怕太难以接近。田说,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没有觉得你难以接近,戴上眼镜也不会。陈久说,你是现在说这个话,当时不一定会这么想。田说,我会的。是你忽略了最基本的东西。陈久问,那是什么?田说,我总之会告诉你的。陈久看了田一眼,没有问下去。田走过去,看摊在桌子上的本子和纸,发现那些都是陈久以前处理的案件。陈久推推眼镜,将本子上的活页纸拆下来,贴上便签,把案件分类整理。他低垂着头,潮湿的黑发从他的耳朵旁垂下来。灯光照在他的鼻梁上,皮肤上晕出一圈亮色,能通过那些浅红的色彩想象皮肤下柔软的血管。陈久拿起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田问,需要帮忙吗?陈久说,你先去睡吧。田说,你要把所有东西都理好才能睡吗?陈久说,我不会全部理好,这些也理不好。我稍微看一看,随便摞起来,我不是那么认真的人,田在陈久身边坐下,回答,我也不是。田试着去碰陈久的那些文件,竟然真的碰到了,这一点让田很意外。因为陈久没有阻止,田便坐在陈久的身边,开始读这些事件。田问,今天的事件你也写了?陈久指了一下面前委托书下面的淡红色纸张,田将那张纸拿起来,浏览了一遍,发现事件结果那一栏是空着的。田问,你没有填结果?陈久说,现在并没有结果。有机会看见这件事件的结果,我会补上去。田说,你有多少事情能看到结果?陈久回答,四成。他未看田一眼,仅是读着手中的文件,读完一张,换一张。田问,你是最好的术士吗?陈久抬起头,反问田,怎么可能?田说,算是最好之一吧。陈久回答,当然不是。田说,别谦虚了。陈久推了推眼镜,靠着椅背,看向田,说,我只会遵照事物发展的规律走,以免引起大的问题。好的术士则可以引导事物往更好的地方发展,我做不到这一点,才不会妄自着手。田把手上的文件放下,看着陈久,说,我觉得你是个优秀的术士。陈久说,这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不代表其他人也这么想。说完这句,陈久像是很累一样,靠着椅背,闭上了藏在眼镜下的眼睛。田看着陈久的侧脸,未将视线移开一刻。过了一会儿,陈久缓缓睁开眼睛说,从今天开始,我会把我知道的东西慢慢地全部交给你。田点了一下头,回答,好。大约是因为黑发颜色太深的缘故,陈久看上去异常白皙。他把面前的文件随意叠在一起,慢慢放好,抬起头看向田,说,我去年被检查出了肺癌。不过我会在死之前,告诉你我知道的所有东西。第十七章 困难的开始陈久和往常一样看着田,那边的田不知所措起来。陈久将视线移开,他看着桌上的文件,一张一张叠好,叠好了,放下来,再重新整理一次。顿了一下,陈久说,就概率而言,我变成田的可能性为零。而且至今还没有出现灵能看见田的情况。我死了之后,就看不见你了。在我死之前,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所有,虽然这些东西或许对你一点用处都没有,但我希望在死之前能交给你,在这七年之间我所掌握的所有知识。陈久还未说完,田便伸过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陈久转过头来,说,不用紧张。田一字一句地说,你不会死。田棕色的头发在灯光下变得更浅,陈久想起了冬天毛衣的颜色。见陈久没有回答,田又重复了一遍,说,你不会死。陈久笑了一下,说,那不一定。说完,他继续整理起桌子来。田不说话了,他开始整理文件,按照标签颜色把同类型的文件放在一起,摞好。陈久看着田,没有阻止,只说了句,不用理,随便放放,以后还是要乱。田继续理着东西,未抬头看陈久。过了很长时间,他开口,问,你怎么会选择做这行?陈久没直接回答,他问田,你觉得我看起来正常吗?田大约没懂陈久的意思,他看着陈久。陈久也看着田,说,我在户外时也会和你说话,和灵说话,别人看见一定会觉得我精神有问题。撇去这点不谈,我每天都穿一个颜色的衣服,这点在我看来很正常,但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在同事眼中呢?陈久把笔插进笔筒,继续说,我不会按照一般人的思路走,也不会去适应对方的处事方式,我不会参与别人的娱乐,也不会说出对方期待的答案。我眼中有两个世界,在一个世界用尽心思,我做不到。虽然我知道应该怎么和别人打交道才是正确的,但我不会那么做。陈久见田依旧在听,便继续说,人们用于判断另一个人的原则,基本也就是那几条。这个人本质如何,虽然也会考虑,但是在很多场合都被忽略了。我看事情的角度奇怪,行事准则在别人看来就不会正常。几乎所有职业,都不可避免地要和固定人群打交道,我这样的,肯定没法胜任。而干这行,没有一个固定人群,解决完一件事件,便和这个人没有联系了。田抬起头来,凝视陈久,说,那就是说,你不是不喜欢和别人交流,而是没有办法。听完这句话,陈久稍微有点恼火,田似乎指出了事情的真相,但这又完全不像是真相。陈久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大概吧。反正我这辈子也没多少机会知道了。虽然这样说,但陈久心中依旧在思考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陈久说,你可以说我不想融入,也可以说我没能力融入。我没办法找借口。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陈久说,算了。这个问题我们不再讨论。田回答,好。说完,他帮陈久把外套拿过来。陈久看了田一眼,回答,不用了,我快睡了。躺到床上去,陈久觉得有点冷,他把被褥盖得严实,才好不容易暖和起来。就在模模糊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听到田的声音,第一遍没听清,第二遍总算听清了。田说的是,你不会死。陈久从浅眠中缓过神来,说,是吗。田说,去医院看看吧,不能任它发展。陈久回答,我不想变秃头。田沉默了一下子,把手伸过来,陈久能感到那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脑袋,用平缓的速度理着自己的头发,手的重量和成年男人的手没有区别。看来变成田不会改变重量,陈久想。你不能总吃止痛药。田说。你看过我吃吗?陈久反问。你更不能忍。田说。陈久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了。田说,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如果我消失能换你活下去,我就和你换。陈久说,你以为交换生命这么容易吗?田说,如果可以就试试。陈久有些烦躁,说,快点睡觉。本来准备明天早上交给田的第一件事,陈久现在就想说出来。原以为自己现在能够心平气和,但奇怪的是慌张情绪都涌出来了。陈久感到烦躁。陈久又重复了一遍,说。快点睡觉。田握住陈久的手,陈久想抽出来,却被田制止了,陈久只好不再挣扎。田把头抵在陈久的手背上,慢慢说,你绝对不会死。陈久不再说话。也不想把手抽回去,只是任凭田握住了自己的手。陈久说,明天我会正式开始教你。田回答,是的。老师。因为田的手掌太温暖,陈久发现这个开始很难。这样关心自己的这个男人,才认识了三个月而已。第十八章 第四点半夜里,田醒来一次,而陈久依旧沉睡着。大约是被褥太热了,陈久的额头上沁出了汗水。田把粘在陈久额头上的头发拨开,帮陈久整理好被褥,再用袖子轻轻擦去陈久头上的汗水。干完这些事情,田躺下来,他把脸朝向陈久那边睡。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气息:细微的汗味、被褥与身体接触之后的浅香,以及约莫是属于陈久的气味。田闭上眼睛,心想,如果陈久死了,这个地方就不是这样了。这么想着,他的心情变得异常复杂起来,仿佛被什么揪住了心脏一般。田咬了咬自己的指甲,想了一会儿,靠近陈久那边。他用鼻尖对上陈久的鼻尖,轻轻蹭去了陈久细细的汗水。第二天早晨,田醒来的时候,陈久依旧熟睡着。田从床上支撑起身体,凝视陈久。黑发后面的脸很白皙,仔细看,能看出消瘦的痕迹。他的睫毛铺在皮肤上,仿佛被粘上去了一般。田小心地用手碰着陈久的脸颊,想起第一次见到陈久的情景,想起男人冲自己伸出手的样子,想起男人实验性地在自己手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痕迹,再静静地等待它的消失,想起男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自己并触碰自己的手。被不久之前的回忆堆满胸膛的田从床上起来,来到客厅,拉开窗帘。阳光洒在田的身上,玻璃中倒映出半透明的影像。如果陈久也站在这里,也一定是半透明,田想,玻璃能将彼此的影像变得相似。田就这么站在那里不知道又想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了陈久的声音。田回过头,陈久用拳头抵住嘴打了个哈欠,说,我去刷牙,你煮一下早餐。说完,陈久便钻进了洗手间,田则去厨房做早饭。早饭做好了,田和陈久坐在桌上吃饭。陈久和平常一样,边吃早饭边看电视。突然,他漫不经心地说,我的胃癌是去年中旬发现的。田听着陈久的话,心里不好受,但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问,你不是说肺癌吗?陈久把视线移到田身上,将筷子上的东西送进嘴里,慢慢吃饭,再喝了一口水,说,我要教你的第二件事情是:任何谎言都有被揭穿的可能。田有些惊讶,问,第一件事是什么?陈久不慌不忙地说,第一件是:任何人都有可能骗你,任何话都有可能是谎话。田愣了一下,很快笑起来,他把面前的早餐吃完,抬起头,对陈久说,你如果不说,我真的相信你了。陈久答,几乎所有的谎言都必须有真实的事实支撑。完全虚假的谎言不存在。用谎言解释谎言,只会被识破,这是第三点。田问,你昨天说的话,又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陈久说,除了我得癌症是谎言,其他都是事实。田说,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知识,所以才那么说的吗?陈久笑了一下,看着田,推推眼镜,回答,当然不是,谎言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才存在,但更多时候,可以通过谎言判断对方的态度。他看着田的眼睛,笑了一下,说,这就是我要教你的第四点。第十九章 邀请信陈久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委托人所说的不一定是事实,仅仅根据他给出的条件进行判断远远不够。接手任何事件,都必须具备独立思考及分析的能力。田问,你经手过的事件中,有因为没有遵守这个原则而失败的吗?陈久回答,当然有。一开始是因为过于相信委托人的话而失去判断能力,后来则因为过度怀疑委托人的话而影响判断。我曾经和你说过,我是近些年才开始慢慢走上正规的。陈久抬起头看电视屏幕,七年前电视里在播新闻,现在依旧在播新闻。从打定主意做这一行之后,便几乎没有停止过工作。只是三年前外公去世前后,一直陪在他身边,那时候断了大半年的工作。虽然能看见两个世界,但死亡依旧是无法逾越的。老死的老人们变成灵的时间很短,很快便会进入下一轮的轮回。陈久在外公去世之前和去世之后的大半年里,一直陪在他身边。去世之后,老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陈久也和以往一样帮他擦拭身体,为他梳头,和他说话。已经无法记住上一分钟发生的事情的老人,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他每天和陈久说几乎一样的话题,说小时候没饭吃去山上扒树皮,说他的父亲很早就死了,说他手上的伤痕是工厂里机器碾出来的。他在散步的时候用最大的力量捏陈久的手,仿佛害怕陈久会将自己丢掉。陈久不明白怎么又想起了这些,他站起来,把餐具拿到厨房去洗。洗完了,去开信箱,把信件拿回来,一封一封放在桌上拆开。田把凳子挪过来,坐在陈久身边,看陈久的动作。陈久抬起眼来看了田一眼,田说,你继续。陈久便低下头,继续查看信件。一堆信件当中,一个暗色的信封非常显眼。信封下没有写地址,仅留了个姓名:段念。陈久觉得有些意外,他拆开信件,拿出里面的纸。“陈久先生:您好。本周四邀您至湖心小筑一聚,请协同您身边的朋友一同光临。段念敬上”田看了看信上的字,问,周四?那就是明天,你去吗?陈久说,去。田问,身边的朋友是谁?陈久说,应该说的是你。田有些惊讶,问,怎么会有人知道我的存在?陈久说,段念是个我比厉害很多倍的术士。他们家祖上就开始做这行,我是自学成才的个体户。段念懂得心理暗示、催眠等各种手法,并能将之灵活运用在人和灵的身上。田说,我不想去。陈久说,他比我了解田,见他会对你有所帮助。田说,我以前也遇到过能看见我的人,但我没办法和他们相处。陈久说,等你见到他再做评价吧。田问,你认识他很久了吗?陈久说,知道有这个人是很久之前的事,但认识源于四年前的工作。我遇到了麻烦,事件无法收场,最后是他成功解决了。田问,你寻求了他的帮助?陈久回答,没有。如果当时再多一点时间,也许自己能把问题解决,但委托人却等不及,找到了段念。与自己相比,段念的处理手段更加温和,也更加容易被接受。陈久看了一眼田,又把目光移开,他看着落款上端正“段念”两个字,想,搞不好到了要和田说再见的时候了。陈久对自己说,好聚好散吧。第二十章 湖中岛这么想着,他往房间里走,田则跟了上去。陈久从架子上拿下文件,摆在桌上。田说,我都按颜色理好了。陈久说,我是按标签长短进行分类。田说,你现在要理,我就和你一起。陈久立刻答道,不用。说完这话,陈久坐在桌前翻看起文件来。沉默了很久,他说,我听说段念对田比较了解,你明天和他多聊一会。田回答,要那么多的了解也没什么意义。陈久说,等你见到段念再说。他停顿了一下子,又说,你若是去他那地方常住,记得回来一次把你的东西收拾走,放我这里浪费空间。田想问陈久为何如此肯定自己会留在段念那里,但见陈久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便没有开口。陈久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镜。田问,你眼睛不舒服?陈久回答,最近用眼过度。田说,你休息一下吧。陈久回答,不用操心。整整一天,陈久都没有和田说多少句话。田不想打扰陈久,便自觉闭了嘴。半夜里,他爬起来上厕所,回到床上时坐在床边看陈久。陈久那时正裹着被子睡得熟,田也没想什么,就坐在那里凝视了陈久好一阵子,直到被风吹得觉得凉,才重新钻进被褥。,第二天陈久起了个大早,田见陈久起床,也爬了起来。陈久从衣橱中拿出T恤准备穿,刚套进去一个头,田连忙说,那件是我的。陈久脱了T恤,看了一眼,还给田,光着上身去衣橱中找自己的那件。上个月陈久和田一起去商场,买了一样的T恤,绿色的是田的,浅灰的是陈久的。田没想到陈久这样也能弄错。陈久穿好他的那件浅灰色,再套上外套,对田说,吃完早饭我们就走。田问,要去这么早?陈久回答,那里是段念的家,他邀了我们,今天一定都在。我们晚去不如早去。田说,都听你安排。陈久把手上的水杯放下,朝杯子里看了好一会儿,慢慢转过身,看了田一眼,说,快去吃早餐吧。活着的时候,田并不是这座城市的人,死之后的第二年,才顺着公路走了过来。在这里的一年中,田都没有见到被称为段念的那个人。田心想段念必定是个非常严厉的术士,不然陈久也不会这么紧张。即使男人没表现在脸上,但田仍旧看得出来。他观察陈久观察了三个月,了解他的一举一动。湖心小筑是湖中心岛上的建筑,只能坐船前往。刚到渡口,便看见了段家的船夫。陈久和田上了船,看着岸离自己越来越远,岛则越来越清晰。船夫摇着桨看前方,陈久把目光投向船桨激起的波浪,田看看陈久,再转过头去注视那个小岛。上了岸,陈久和田被人引到主道上:路旁树木高大茂密,仿佛巨大的雨伞一般;脚下大片的初雪葛铺展开来,朝阳光的那面,雪一般的白色及花瓣一般的粉红融在一起。往前看,一栋古老的宅邸出现在树木上头。绕了几个圈,陈久和田才走到了宅子跟前。田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走廊上的装饰和窗上的镂花,便已经被段家的人引到了大厅中。大厅并没有田想象的那么繁杂,房间里除了椅子和古琴,便是一张长桌。长桌中间留有一条狭长的水槽,水槽两边,摆着青瓷茶具和花梨木杯垫。长桌前面,坐着一个穿麻质衣服的男人,头发短而干净,鼻梁挺拔,眉目清秀。他原先正在用竹镊洗杯,见陈久和田进来,立刻站起身来,冲田和陈久分别点了一下头,笑着说道,欢迎二位光临。第二十一章 满溢陈久在桌边坐下,田也坐下来。男人将第一道茶倒入水槽,又冲了第二道,装入青瓷小杯,递过来,说,请用茶。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男人也为自己倒上一杯,对田说,我是段念。说完这句,他又看向陈久,说,我前不久才知道你身边有个田。我可能对田了解多一些,或许能提供些帮助。陈久将茶饮尽,说,他只是借住在我这里,我本来就对田不了解,有什么问题你问他就好。段念冲陈久点头微笑了一下,说,谢谢。田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观察着段念。原本他觉得陈久身上有难以抗拒的震撼力,但现在却发觉段念的气场比陈久强上许多倍。穿着T恤的陈久,仿佛一个普通的委托人,而段念则满载术士的气场,仿佛简单的举手投足都能造成巨大的影响。段念为陈久和自己倒上第二杯茶,不紧不慢地小嗫了一口,抬起眼睛,看着田,问,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田看了陈久一眼,想了几秒,回答,陈久叫我田。段念笑着说,田只是一个代词,我可以问你的名字吗?田又看了一眼陈久,此时陈久的视线正落在杯子上,未看田一眼。段念继续说,我绝对不会伤害你,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不称呼对方的名字,对我来说,算是不尊重。田原本觉得将名字告诉别人没有多少问题,但因为还没有告诉过陈久,总觉得有些不妥。田又说了一次,陈久叫我田。陈久插话进来,说,你不用管我叫你什么。他的眼睛依旧未从青瓷小杯移开。田愣了一下,说,我叫祝祺。段念问,“顺祝商祺”的“祝”“祺”?田回答,是的。段念说,是个不错的名字。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田说,我是丹阳人,才在这里呆了一年多。段念说,有想忘记的东西才会来这里吗?不过这里也挺好,有山有水。我小时候就是玄武湖边长大,到这么大也离不开这里。说起来,我还在丹阳住过一阵子,就在丹凤南路上。即使在家乡那里有不愿记起的回忆,但被段念提起家乡,田只是觉得怀念,没有别的多余感情。田看着段念浅色的亚麻衣服,说,我以前住在云阳路那边,靠近河边。段念笑了起来,说,那我们离得不是很远。田说,算很近了。丹阳不大,哪里我都很熟。段念说,出了门能认得所有的路,只有住在这种城市里,才觉得这个城市是完全属于自己的。田说,在这里你还会这么觉得吗?段念说,我清楚地认识这整个湖。在田与段念说话之时,陈久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他把目光落在喝了一半的茶上,茶水里映出头顶上的横梁。段念看了一眼窗外的阳光,说,钱缙快回来了,待会你们可以聊一聊,他成为灵有六年了。田是头一次听说还有和自己一样的灵,他还没有惊讶完,段念又说,我现在可以在很小的时间段内控制田到人或者田到灵的转换。你如果有兴趣,可以留下来和我、和钱缙一起努力。虽然我不敢保证什么时候能掌握让田变成人或者灵的手法,但我一直在努力。田问,这里除了你还有人可以看见田吗?段念说,这里的侍者中,至少有十多人可以看见。田从来没有想过,会存在这么多看得见自己的人,也没想过,会有另外一个田的存在。这些事实有着田自己也没有想到的近乎恐怖的吸引力。这些事实意味着结束孤独的世界,并有可能成为人或灵,结束现在这种状态。突然,田的心中溜进来一个念头,他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一动不动的陈久。有没有可能陈久一开始就知道段念很理解田的情况,但却一直没有告诉自己。田觉得有些心凉。身边的陈久一直未说话,他穿着灰色的T恤,外面是和平常一样的浅色外套,看起来瘦削,皮肤也白得不健康。这时,陈久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说了一句抱歉,接起电话。听完那边的话,他答了句,“我马上就去”,便放下电话。陈久没有道别,而是直接站了起来,他对段念和田说,我有个委托,现在要过去。说完这句,他转向田,说,我大约晚上才能回家,你收拾东西要等到晚上才行。东西你全部拿走吧,放我那儿也是占地方。说完这句,陈久没有等待田和段念的回答,便自顾自地离开了房间。田注视着陈久的背影,直到陈久消失在门口,田才把头转过去。对不起,陈久不太会说话。田说。说完这句话,复杂的、几乎想要流泪的感情在他的胸膛中满溢出来。第二十二章 没有用的彩色铅笔接到电话之后,陈久赶紧往回赶。他来到灵界居委会门口,习霖嘉正坐在那里等他。见陈久来了,习霖嘉站起来冲陈久招手。陈久跑过去,问,怎么回事?习霖嘉说,我简单和你说。门口捡垃圾的老人前天过世了,他还带着原本的记忆,虽然不是完全灵,但这事依旧归我们管。老人原先养了一条狗,你之前肯定见过,就是那条灰黑色的杂毛狗,后腿有点跛的那条。老人死了之后,那条狗就坐在门口一口东西也不吃,老人今早找到了我,希望我能够帮忙。他捡垃圾捡了大半辈子,没亲人,只有那条狗陪在他身边,他说不想自己的狗就这么就死了。这事件属于人界,我没法插手,委托给你。陈久问,那条狗现在在那里?习霖嘉说,我去老人家那边找了几遍,没有找到它。陈久又问,老人常去的地方是哪些?习霖嘉把手上的纸递给陈久,说,我已经问过老人了,纸上是他常去的地方。你先按这个来,找不到,再回来问问其他遗漏的地方。陈久接过纸,看了一眼,说,我明白了。他回到家里,想找出详细的城市地图。印象中,地图就放在书架上,但却怎么也没法找到。陈久把书全部堆到了地上,还是没有找到地图。他又来到橱子前,翻了几个抽屉,把东西都拿出来,总算在其中一个抽屉里面找到了地图。找到地图之后,陈久戴上眼镜,拿起笔,将纸上的地址一个一个标到地图上,再标出自己现在的位置。接着,他按照地方的远近,将点连成线。连完最后一个点,陈久摘下眼镜,看了看手表,拿上地图出了门。从北方吹来的风让他打了几个喷嚏,接着喉咙痛了起来。陈久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一夜都没睡好。他想,说到底自己是不适合和别人一起住的。地图上的地点遍布城市北部,陈久从一个地点跑向另一个。他热得脱了外套,把它挂在手臂上。不断地跑动最终让他的T恤都沾满汗水。风一吹,陈久不由得打起冷战,咳嗽起来。在街道中穿梭,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路程还未过半,便已经累得走不动了。陈久弯着腰,支着腿,只休息了半分钟,又支起身子,往前走。老人去的地方不是几个点,而是无数条线,从一个垃圾箱到另一个。这样一小段、一小段的短线加起来,就变成了铺满城市北部的线条。走到最后一个地方,陈久停下脚步,累得在路边坐下来。他想起一路上遇到的各种品种、各种大小的狗:被主人染成各种颜色的小狗、被价格不菲的狗链牵住的大型犬、被流浪猫抓伤了眼睛的流浪狗……但就是没有老人的狗。休息了一会儿,陈久站起来,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开始重走地图上的线路。又看到了更多不一样的狗,更多不一样的牵着狗的人。傍晚,陈久回到了原点,他在老人的家门口站住,朝远处的街道看过去,期待能在那里看见那只跛了脚的狗。这时,陈久听到身后有人叫他,他转过头,习霖嘉正朝他走过来。没找到吗?习霖嘉问,没有。陈久回答。明天再找吧,天已经黑了。习霖嘉说。只能这样了。陈久回答。陈久朝泛着红色的西方天空看过去,打了个寒战,赶紧穿起外套回了家。中午只是随便买了点东西边走边吃,现在已经饿得不行。陈久懒得出门,便开始叫外卖。第一次打电话时,他习惯性地叫了两份,挂了电话之后突然意识到不对,又打电话过去取消。吃完晚饭,陈久脱下满是臭汗的T恤扔进洗衣机,接着赤脚走进浴室去洗澡。被温暖的水流冲刷着全身,他差点在舒服的触觉中睡着。洗完澡,陈久身上也没擦干,就穿上衣服跑出来。看到沙发上没人,陈久有些纳闷,想了想,才突然明白过来。早知道就不省水,多洗一下了。陈久想。即使这么想,陈久也没再脱下衣服跑进去。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进卧室,钻进床褥中。耳边充满了耳鸣,头昏昏沉沉,可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久,也没有睡着。喉咙痛得厉害,陈久下床喝水,喝完水,他又爬回去,窝进被褥中。过了一会儿,陈久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门,他抓抓脑袋,爬起来去开门。和陈久预料的一样,门口站着那个男人。你已经睡了吗?真对不起。田说。陈久看了田一眼,转身往回走,说,刚睡。田脱鞋进门,说,你睡吧。我收拾东西。陈久站在东西乱成一团的房间中回过头去看田,这下完全醒了。你收拾吧。陈久说。说完这一句,他回到卧室,爬上床。外面收拾东西的声音持续了大约十几分钟,停止了。接着传来的是浴室里的水声。陈久迷迷糊糊地想,早知道应该刚才就把水全部用完。水声停止之后,田来到了卧室。陈久想说,你今天就走吧,留下来也没意思。但想想算了,最后一天而已。便背过身去,朝窗那边躺。我的被子呢?田问。收起来了。陈久回答。田躺了上来,拉了一点陈久的被子过来。明天要降温了,田说。彩色铅笔你也带走,陈久说。这么说着,陈久想起了幼儿园的绘画课。那时候只能涂出奇怪颜色的天、奇怪颜色的草,被老师批评过很多次。到了小学,识了字,总算能按照水彩笔上的字,画出正常的画了。陈久说,那玩意儿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说完这句,他沉默地窝进被褥,不再说话。第二十三章 清晨的街道 田没有睡的意思,见陈久不说话,他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段念好像掌握一些驱除灵魂的方法。我原以为灵和人一样,无法对他们做什么,但段念好像可以对他们造成影响。 陈久说,我分不清人和灵,所以不可能对灵造成影响。 陈久停顿了一下,说,我是色盲。 未等到田的反应,陈久便说,我要睡了,明天还有工作。 之后田又说了几句话,陈久没有再回答。 因为田在身边,陈久没办法将全身盖上被子,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后,到了晚上他被嗓子痛醒,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都在外面。陈久下床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喉咙的疼痛依旧剧烈,他在柜子里又找了条被子出来,这才回到床上继续睡。 两个人和两床被子睡在床上,即使是双人床还是觉得拥挤不堪,可越觉得挤就越是睡不着,陈久打了几个喷嚏,嗓子痛得他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气。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几个小时,第二天天还未亮,陈久就起床出了门。 路灯还没灭,天上也还有星星,街道上的雾气还未散去,呼吸起还带着露水的空气,情绪这才慢慢地平复下来。陈久顺着没几辆车也没几个人的街道往前走,他老远听见扫帚摩擦地面的声音,陈久停下脚步,看见远处有个清洁工正在扫地。 路边偶尔有几只流浪狗,陈久仔细去看,并没有发现老人的狗,他便继续往前走。 雾气里,他觉得清晨的道路和平时有些不同,便从口袋中掏出地图,还未看一眼,又将地图塞了回去。不知道在别人看来,这个街道是怎样的模样。陈久想。他记起高中时曾经在每一样东西上都写上颜色的汉字,试图将世界变得不太一样,但结果只是给自己平添烦恼罢了。 虽然无法分辨颜色便分不出人和灵,但在生活中,无法分辨颜色可以观察加以弥补:分辨红绿灯可以观察灯的闪烁变化,分辨衣服和商品的颜色可以看吊牌。 看不出颜色这一点除了让自己变得稍微无聊一点,基本也没有多少损失。 陈久咳嗽了几下,觉得嗓子痛,他钻进便利店,买了包喉糖。便利店的店员是个眉目普通的男人,陈久以为是以前的恋人,多看了他几眼,发现不是,便把目光转向喉糖。 男人把零钱找回来,陈久接过,道了声谢,往外走。走出了店门,陈久往嘴里塞了颗喉糖,想起这些年来自己也有过三四个恋人。以成年人的恋爱开始,又以成年人的分手方式结束。遇到生病之类的事情,对方虽会来照顾,但却是把这当做一件麻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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