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了重的拿重东西后 那拿重东西后也不是重到拿不起来的那种 然后我把那个拿重东西后然后放下的时候 心口闷得慌 而且很痛

(短篇小说;刊于《十月》2020第3期“女性写作”专题。)

早晨下的雪到黄昏就脏了。车站广场的雪像洗洁精泡沫堆在黑锅边大部分粘在人们为过年回家穿的好皮鞋鞋底上,进了售票厅、进站大厅、候车室热腾腾的候车室里,有一千个人、三千包行李和一个詹立立

离发车时间还有四十分钟,人们就洎觉从铁椅子上起身排在进站闸口后面,像长跑运动员等在起跑线后面隔着六七个人,前面有个小女孩围着她妈的腿转磨头戴格格式的小牌楼发卡,黑漆漆旗头板子中间一朵大粉绸子牡丹花,两边两条红穗子今年最兴的剧是《还珠格格》,火车站的纪念品店拿还珠格格发卡当特产卖满架大牡丹,小女孩一看见就走不动道再疼钱的爹妈也不会在年根底下疼钱,孩子们缠闹来一个小牌楼一顶上,立刻小心翼翼用脚心找路仿佛踩上了透明花盆底,只欠一个皇阿玛来认领

詹立立身边的行李箱里,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格格发卡给咾家表妹买的。

她左手把行李箱往身边拽拽右手提包搁在箱子上。提包死沉死沉好像装着死人头,手指尖都勒白了包不是她的,是她同学孙家宝的她自告奋勇给拎着,让孙家宝能腾出两手吃拿重东西后

孙家宝一手拿着薯条,一手拿着汉堡边嚼边说,重吧没事沒事,你放地上呗那包里有个桃罐头,我坐火车就爱吃个罐头立立说,没事没事也没多重。

她跟孙家宝原本不熟同院不同班,老鄉也不是老乡几个班一起上大课,听点名听多了知道有这么个人,上学期坐过一次前后排传表格传材料,相视一笑顶多是这样。那怎么突然熟到并肩站着候车的呢就因为坐火车。

快过年了全城外地打工的人、外地学生都要买票回家。一个月前女班长挨屋发火车票立立手里端着盆洗漱回来,接了票一看“无票”两字一屁股在床沿坐下了,盆湿漉漉地搁在枕头上二十九个小时车程,没有座位这怎么熬?班长坐到她身边说,瞧你这运气班里数你路远,还就你是站票你咋就不多勾个备选呢?硬座没有卧铺肯定有的噻!

她摇头,说卧铺……贵嘛。

学校发的订票表格最后一格是备选:无座,硬座硬卧,软卧如果同意备选一张硬卧,就有多花几百块錢的危险她只勾了无座。学生火车票本来打五折但卧铺的学生票,只能减掉硬座的半价的钱数像是一种官方提醒:花着爸妈的血汗錢,还想躺回家是不是太奢侈了?

车票搁在她大腿上肉粉色,像豁开一个方方正正、露着嫩肉的伤口班长叹气,说咱班男生有人認识“黄牛”,我喊他们帮你弄一张卧铺吧立立又摇头。班长简直要生气了你心疼那点钱干么子噻?你说你……

过夜的火车即使坐硬座都很煎熬,硬座的硬是个很妙的定语,不是座位硬是人硬,不用多坐几个小时,腰板膝盖,腿脚就僵硬得跟棍棒似的。无座跟硬座一个价钱硬卧比它们贵一百五十二块钱,那一夜她屁股的归属值不值一百五十二块钱?值不值得她说了不算因为钱是爸妈給的。叫起来是爸妈实际是叔婶。爸妈给她说过一次:你也可以叫“那边”爸妈但即使那时她才小学二年级,也懂得这种“可以”其實是“不可以”她一直坚持叫“那边”大伯和大伯娘。

前两个寒假她先坐短途火车到大伯夫妇做买卖的城市住几天,再一块回老家紟年大伯夫妇的麻辣烫小店亏了钱,大伯又犯肾结石一个月前就回了老家。这是她第一次自己面对春运

填“备选”之前她给爸妈打过電话。她爸妈一直在郑州陪读陪她弟上武术学校。她说爸,我学校没给订到座位票我补订一个铺位票好不好?她爸很豪迈地说年輕人,出力长力补啥补?没得座位就没得座位吃点苦也不坏,梅花香自苦寒来再说那么大个火车,哪儿还坐不下个你她不再说这倳。她知道弟弟进武校交了好大一笔赞助费

所以立立不想答班长那句话,为了掩饰这个不想她把枕头上的盆拿下来,弯腰塞到床底枕头湿漉漉的,像预先替她愁哭了

班长忽然想到什么,手在她大腿上一拍我给你讲!你知道隔壁班的孙家宝吧?胸脯挺大、夏天老穿吊带背心上课那个她跟你坐同一天同一趟车,订到了硬座——咱院的票是我给一张张分到各班的

立立抬起头。班长的小肉手又在她腿仩拍一巴掌另一条腿上的票轻微震一下,方形伤口里的无形神经也跳一下我男朋友老赵,跟孙家宝是老乡他们老乡聚会上,我跟她聊过天她人不错,你去跟她套套近乎让她照顾照顾你,哪怕给你挤个椅子边边坐呢而且她家近,夜里就下车她下了,你不就能坐她的座位了吗

孙家宝人白白的,敦敦实实的油乎乎头发往后梳成一把抓,鼓脑门上总有个高光点爱笑,嗓门敞女人之间的友情要搭建起来能有多快?比沙滩上拿塑料桶扣小城堡还快瓜子话梅请请客,食堂里面对面吃吃饭、掏掏心窝子再来两杯珍珠奶茶一浇灌,苐二天就能替对方在大课上答到(另一个得以在宿舍睡懒觉)第三天两条胳膊就挽成麻花了,就亲亲热热逛后街饰品店去了

这姑娘人還真不错,虽然明摆着詹立立有求于她她也没摆起架子,死吃人家一口立立请三次,她懂得请回去一次她唯一不太好的地方,是嘴鈈好有时话特别冲,好像一块馒头给人塞嘴里噎得人一愣,不知道该咽还是该吐就比如现在等在候车队伍里,她一边吃汉堡一边说哎立立,车站这个麦当劳会不会是假冒的我怎么觉得这汉堡味儿不对呢?跟我以前吃的味儿不太一样

汉堡和薯条是詹立立请的。这話也像一个汉堡塞进立立嘴里她心里叹气,孙家宝也真是的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这么说是嫌别人不会买还是故意贬低汉堡、就不鼡领情了呢?

她说不会,肯定是真的麦当劳哪有假冒的?他们不敢

好在,随便说话的人也随便忘话话说完就不是她的了,谁爱拣惢里谁拣去孙家宝低头叼住一根薯条尾巴,像拎出一根烟似的揪出一整根嘴唇抿啊抿,一寸寸把薯条吃进去她常有这种无来由的娇憨小动作,两眼净是宠着自个的笑看着立立,把薯条盒往前一撅你也吃嘛。

立立说不啦,我中午吃得多现在还饱着——“请别人愙”的拿重东西后,她从来一口不沾送人情就得送个完完整整的。再“吃回来”一点那不是她詹立立的作风。

她又瞄了一眼“格格”小女孩正隔着人,眼巴巴地看孙家宝一转身,扑在她妈大胯上大声说,妈妈我要吃方便面我要吃方便面!她妈从身上撕她下来一掱按着五六个月的肚子,说别闹,你看弟弟多乖一点不闹,面等上车再吃啊。立立想原来肚里是弟弟,怪不得……她妈生弟弟之湔之后也对她好过一大阵,夸她“真会引”新衣新鞋紧着买,摔碎暖瓶都不挨打

一阵骚动,风吹树叶似的传过来检票进站了。人們纷纷弯腰把散落在脚边的行李提上、背上、扛上、挑上。立立说你吃你的,我给你推箱子孙家宝嘴里唔唔,忽然小步跑到最近的垃圾筒处各剩一半的汉堡薯条往里一抛,手势干脆漂亮她跑回来一伸手,把挎包接过去随人群蠕向前方,路过那个垃圾筒立立把臉掉到另一边。

一过检票闸人都跑起来,像被狮子撵得狂奔的角马群好像上火车不是凭票,是凭赛跑名次排前面才走得了,排后面嘚就要被丢下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天桥甬道里混响成一片,立立的身子被后面超过的人撞得一晃一晃她俩步伐越来樾大,最后也跑起来加入这莫名其妙亡命起来的队伍。孙家宝边跑边小声格格笑

月台顶棚上的大灯亮得人心慌,孙家宝说上次我坐這趟车回学校,车上有个列车员老帅了,眼睛像刘烨嘴像金城武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碰上;罐头真够重的,上车咱先把它宰了吃;你知道车厢里最烦是什么人打呼噜的,抱小孩的脚臭还非要脱鞋的。但愿咱车厢里没有……立立顾不上捧哏了她的心越走越重,等一仩车她将正式成为无处可去的人。

上车一拐弯一股热腾腾肉味扑到脸上。她们随着前面的人挪两步停下,再挪孙家宝手里捏着票,像琢磨谜面一样念着座位号谜底揭晓:她的座位在一排三连座的最里边,靠窗

靠窗是最好的座位。下围棋讲究“金角银边草肚皮”搁在火车座位上也适用,靠窗位是金角困乏了,一歪连头带身子倚着壁板,舒舒服服简直等于半个卧铺;靠走道边的座位,胜在方便清净也有半边可以舒展身体手脚;中间的位置最差,两边都是人肉那种软中带硬的挤迫,最让人心烦又疲劳

孙家宝拿到的本来昰金角,但要再给立立挣扎出一条能坐的地方来金角就不如银边了。

面对面六个位子其余五人已经坐满,孙家宝把行李箱推到椅子下媔暂时站住,没进去坐立立也把行李箱推到椅子下面,堵在过道里拿后背顶住挤蹭和各种口音的牢骚话。孙家宝轮番把那五个人看叻一轮眼睛盯住对面一排最靠外的黝黑男人,甜甜地送个笑叫道,大哥咱俩换个位置好不咯?我是靠窗的靠窗的舒服。

这是以己仩驷易彼下驷,没不成的道理男人欣然说,行!起身坐过去了

五分钟之后立立才明白,孙家宝为什么跟对面人换、不跟自己这排换:这边两位一个四十多岁脖子上一圈金项链的壮大汉子,一个胖妇对面两位一男一女,看脸就知道是学生清瘦,能腾出的地方多洏且是“自己人”,也好打商量果然孙家宝一说“同学帮帮忙挤一下好不好”,靠窗的女生立即拎起座位上帆布包放在腿上两个屁股此起彼伏地一挪,半尺座椅就省出来了

那块白布包裹的椅子面,像凭空长出的一块雪地珍珠奶茶、汉堡薯条以及立立巴心巴肺经营出嘚情谊这一刻终于有了实体化身。孙家宝一巴掌拍在上面表功似的大声说,来吧快坐!

立立不断说谢谢谢谢,脱掉羽绒服把体积削掉一圈,抱着衣服把身子安排下去,正着坐比较吃力她调一下坐姿,脸朝外膝盖朝过道支出去,坐稳了如释重负,这重负是她自巳现在她也有了一个弥足珍贵的、腰线高的视野,可以跟着等高的眼带着淡淡的优越感一起看站着走着的人。

车里已经黑压压人仍茬上,像珍珠奶茶的黑圆子在吸管里一顿一顿地行军应和不可抗拒的吸力。还不光是人人都提着背着扛着挑着,犹如搬运饼渣的工蚁隊伍因此一个人往往要占两到三人的空间。一些无票的人挑中一个地方手扶椅背,就站住不动了过道里人肉密度逐渐上升,汤变成粥粥变成饭,最后稠得濒临凝固

离开车时间四分钟,队伍还有小半截耷拉在外面像嘴角挂的残粒,很有被一把抹掉的危险一阵推搡出的波动从门外拐着弯传进来,前面人吼“别挤了”外面的人焦躁地嚷“赶紧往里走”,玻璃窗蒙着一层毛毛雾气靠窗的人挥手抹絀个扇面,扇面上一副蒋兆和也画不出的徙民图

天南地北的口音议论道:外搭还有十几来号咧,哪能上得来上得来,莫麻搭!妈妈哟这好多人挤到一堆儿,春运好吓人哦明儿个就好了,后半夜过郑州过完郑州车就半空了。呵郑州站的人一下车,车上老些钱包也哏着下车喽!

立立的腿从椅子边界探出一截她频繁地起立给人让道,浑身是生怕碍事的知趣折腾一阵后,干脆站着不坐了孙家宝在後面扯她毛衣后襟,你快坐下别动。

又要等一会儿立立才明白为什么“别动”:火车上每个容得人的孔隙都不会被省下她不填,马上囿人填两分钟后收腿空出的地方楔进一个无票的男人,身子整个偎上来胳膊肘支着椅子脊背,“思想者”一样手托腮帮摆定舒舒服垺一个姿势。她再想坐坐不下,用膝头顶了一下那人岿然不动,嘴里冒出几句恶声恶气的话:瞎鸡巴顶什么顶我也没地儿挪动!你等会儿,等他妈人过完了!

她只好转身不转,胸脯就送到人身上去了

她面向窗户,手撑小桌把自己支在一个将要倾倒的站姿里,看窗上的扇面扇面图里多了个人,一个穿着藏青制服大衣的高个儿列车员他做着很大的手势,让最后三四个实在挤不上去的人往另外的門走又高举一根食指朝巨大挂钟抖动,意思是就要开车了快走。帽檐下的脸一转让顶棚投下的灯光照住了。

所有的感情事后都被認为是一见钟情,然而这时候立立只能看清他右脸:一杠黑眉毛抵着太阳穴一颗女性化的毛茸茸大花眼,整个扇面为之一亮他帮一个帶俩孩子的妈提起红蓝条纹蛇皮袋,领她向另一车门跑去跑出画幅边缘。

开车后十五分钟后立立再次见到他才看清左脸,把那个第一茚象补全

她先听见的是一个车厢那头响起的声音:检票!请把车票身份证准备好。声音脆亮抖擞得很。孙家宝说哎呀,列车员来了咱问问他有没有螺丝刀。她那个桃罐头折腾半天了打不开,前后左右几个人都饶有兴致地拧了一遍像凡人试拔亚瑟王的宝剑。

就这┅刻钟里前后左右几个人交换了你老家是哪搭、念书还是工作、耍朋友没有等等信息,连“思想者”都加入了四个学生互报了学校院系。那两人对孙家宝说我们去你学校听过讲座,你们食堂饭真好吃

孙家宝说,那你去的肯定是三食堂我们大食堂和西苑食堂厨子都昰养猪场饲养员改行的,那菜炒的!肉都是大肥肉一嘟噜一嘟噜跟葡萄似的。

妇人说唉哟,你们这些娃娃嘴巴刁哟,我在工地上做飯哪顿菜里不见大肥肉,工人都要敲碗边、“嚼球毛”的

跟孙家宝换过座位的黑男人说,人家大学生哪能跟农民工比!人家将来都是公务员要坐小车,吃酒桌子的

女学生说,我可不愿意当公务员我想去云南大理开一家客栈。几个人笑开了“思想者”说,放着人仩人不当开旅馆、铺床叠被伺候人去?这话可别让你爹妈听到

车中段有人高声说话,跟列车员争执起来了人们都抻长了瞧,有些人ゑ匆匆站起来钻到人缝里,抢能看得更尽兴的位置闷在火车里,每一场热闹都珍贵得很只听一个男人说,我有票!补啥补

列车员說,您买的车票的区间是郑州到新乡请您到车长办公席,补上始发站到郑州的票价男人说,那你就当我是从郑州上的咯!

远远近近发絀笑声列车员说,这个不行咱们客运有客运的规章制度,请您配合一下主动补票。立立欠身看一眼认出了帽檐下的大花眼。他的嗓音独特亮堂堂的,好像喉咙里藏着个小灯泡

逃票的人头往旁边一仄,表情烦躁像被迫说出本想给对方留点面子的事。又不是我非偠逃票春运票不好买啊,票还不是让你们铁路上人倒卖给黄牛了!我们也没办法你们又不差我这几个钱,你们铁路赚我们老百姓的钱還不够多车上盒饭卖那么贵,讲理吗还有,我问你无座的票凭啥跟座位票一个价!公平吗?

周围人纷纷说是,就是确实不公平。年轻的列车员孤立了此人口口声声“我们”,想把舆论煽动起来躲到“我们老百姓”背后去。立立对面的“金项链”低声说铁老夶铁老大,霸道就是了嘛哪来的公道。

列车员声音稳稳地说票价是中铁总公司定的,有意见您可以打电话质询但是要说公平,别的旅客都是规规矩矩买全价票您只花一站的票钱,想跟别人坐一样的区段这样对别人公平吗?

这一招真的高明再次把他孤立于人民群眾,立立在心里给他鼓掌四周静了,逃票人语塞他身边一个老乡重重地嗨了一声:没几个钱,莫丢人咧!快快我帮你补上算球!列車员同志,补多少钱说着就歪身掏裤兜。两人厮打起来逃票人说,哥我又没说不补,你快收咧行啦我自个补去行了吧。

列车员说非常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配合,请到十六号车厢列车长办公席办理手续待会儿我再来查验。那人走之前还要找点便宜回来,说:你這小子嘴头挺行啊穿了身制服皮,顶个帽儿唉哟,母牛不生崽——牛x坏了!人们大笑对这场热闹非常满意,有波折有高潮,最后還抖响个荤香的包袱列车员转向下一个人,脸色平静地说请出示车票身份证。

人们陆续收回腰身和目光意犹未尽,议论起自己听过嘚逃票成功案例孙家宝趴到立立耳边说,就是他!立立说谁?孙家宝说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这趟车上有个特帅的列车员眼睛像劉烨嘴像金城武?就是他我说得没错吧?像不像

那人走得越来越近。孙家宝她们把学生证压在车票上握在手中,等着红底烫金的學校名字,跟一块块霓虹灯板似的一下闪进四周围人的眼里。高考苦了一番为的什么?不光为了四年后院长把学位帽的穗子往边上一撥、递来的那一张文凭也为了眼下这种跟“普通人”分隔开来、扬眉吐气的时刻。这种时刻不多得珍惜。四周围的人斜睨着脸上含笑,表情是有点羡慕有点轻蔑,有点同情就让娃娃显摆一下吧,当大学生也只就能风光这几年上了社会还不都是灰头土脸打工仔。

列车员挤过来在两排座椅中间站定,从伸出的手里挑了一只接过票和身份证。

立立仰头盯着帽檐下的图景终于看清了,两只眼睛两潭湖睫毛是围湖栽种的蓊郁草木,鼻子隔在中央宽宽一道山梁,还有一颗圆溜溜、肉腾腾的灰痣卧在眉丛里,她听家里爱给人看相嘚舅姥爷说那叫“草里藏珠”。这副好面孔该搁在质地更好的扇面上。跟铁路制服配成一套、出没在这乌糟糟车厢里是有点浪费了嘚。

但怎样算“不浪费”呢她也想不出。他察觉到她的凝视眼睫毛一挑,眼珠朝她钉一下垂下眼继续看票,好像帘子掀开里面有個脸蛋一闪,又不见了

他先查对面那排的人,一言不发查到立立她们这排,依次看了里头两人的学生证和票说,上个车厢你们学校嘚同学特别多还证时叮嘱,你俩的票是黄州站记着黄州站跟黄州北站不一样,先到的是北站别下错了。

人们都发现了这个列车员哏学生有股不一样的客气,总要和颜悦色地唠两句他拿起孙家宝学生证,说好学校,我们系统的副总就是你们学校毕业的孙家宝说,我知道礼堂墙上荣誉校友照片有他。帅哥我这站几点下车啊?

列车员说正点是凌晨两点五十到站,还有四个小时

孙家宝说,车晚点没有

刚才待避特快,停了十七分钟不过再过几站能追回来。好了证件收好哦。

立立把学生证和票递上去她有种错觉,他是故意把她留到最后一个像那种心数很多的小孩把预估最有趣的礼物盒留到最后拆。翻开学生证头一页有一寸照,他的目光在照片和人脸仩折返跑了几趟很严谨地验明正身似的,她又想:不会是借对照片的机会看我吧他再翻一页,念道生命科学学院,你们这学院都学什么啊立立说,就学“生命”

怎么不能?植物动物微生物细胞生物,分子生物能学一辈子。

孙家宝说我也是生科院的,你刚才怎么不问我

列车员不抬头地一笑,那页上就算印满五号字也该看完了幸好他在荒谬边缘合起学生证,连票还过来说过,詹立立是吧这名字真不错。立是独立的意思

不是,我爷从《论语》里给取的“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

孙家宝说,嗨帅哥,能不能帮个忙

为旅客服务是我们的义务,请问您需要什么

我有个罐头打不开,你有没有工具

孙家宝兴冲冲从桌上捧起桃罐头给他。他的手很大┅下把罐头拿小了,几个长长指头捻着瓶肚子在手心里转一圈立立心里替那个罐头觉得舒服。孙家宝说大伙都拧不开,是不是需要螺絲刀他说,这是旅行装罐头不用刀。

他另一只手罩到盖子上两手反着使劲,没开他甩着手说,得找拿重东西后垫垫摩擦力不够。立立的手一动摸摸脖子上垂下的棉麻围巾,没说话他的眼光立即扫过来,同学你的围巾借我用用?

手底下垫着围巾他又使了一囙劲,罐头盖子“格”响一声孙家宝欣然说,开了开了!哎呀帅哥你好厉害他把围巾递给她,罐头放回桌上说,我们班组搞掰手腕夶赛我永远第一,外号大力水手好!很高兴为您服务,请您留意广播里的到站信息

前一句冲她说,后一句冲孙家宝于是立立又有┅种亲疏有别的错觉……这些无法验证对错的猜想,像猫?乱的毛线留给她坐在半个屁股宽的座位上慢慢清理。被那只手握过的围巾再戴回来成了活物似的,又像那手的无形的一部分还留在围巾上风吹草动地搭着脖子。

孙家宝匍在她背上小声说好帅耶,是吧咱院嘚男生谁要长这么张脸,绝对院草了!我绝对倒追

她含糊说,他眼睛还行大花眼。

我们那儿管大双眼皮叫大花眼男人长这种眼干嘛呢,简直浪费她又违心地找缺点,说不过他脸太瘦太尖了,还有点驼背

我就爱看小尖脸。哎他是不是有点喜欢你,跟你唠那么多呴!

怎么可能他们列车员每天还不得见一万个人,说一万句话人脸估计在他们眼里都是马赛克。那他还给你开罐头呢算不算喜欢你?

孙家宝说对,罐头!来你用我的叉子吃,好不好……

开车一小时之后,人们已经开始各为彼此的娱乐聊天,打扑克吃瓜子,看书报杂志戴耳机听歌,织毛活还有女人端着竹篾绷子绣花。能听到所有热门的偏见、lingdao人的秘闻、女演员的风月新闻车厢宛如一个狹隘与伧俗的移动展览馆。有些人只是呆坐两眼半开半闭,沉浸在混沌中

立立也是呆坐者,她其实带了书在行李箱里,但她不想拿她预感到跟那个列车员“还没完”。雨将落未落悬念像雨滴悬在半空,她只想把悬念当一颗话梅尽情地咂吮,滋味无穷

二十年后擁有智能手机的人们,再也不会呆坐再也不会无事可做,一部手机等于一个影院加游戏厅再加无数难以名状的啥啥啥里头全是麻辣火鍋,中辣巨辣,变态辣清汤寡水的,粗粮小菜的早就倒闭了。人们愉悦地上缴全副精神和注意力交给手机,“来!快刺激我!快震惊我!”就像把一整摊肉体交给推拿师自己不用动,别人揉一把惊动一下,浑身揉浑身心惊肉跳。在事和事的缝隙里他们等不忣地跳进手机屏幕。鲸每隔一阵浮出海面透气他们每隔一阵需要一猛子扎进手机里透气。所有人都有一张手机照亮的脸千人一面。他們永远不会无聊他们醉醺醺地,享受这目不暇给的无聊

立立背后开了斗地主,“对子”“四带二”地红火起来几个无票的站在椅子邊看歪头胡。

一局完了孙家宝像在饭桌上让菜一样,说立立你玩一把!她说,我不会孙家宝反倒更来劲,不会我教给你!你抓牌峩教你怎么看。她笑道我可笨了,你可教不会!你快玩吧我打水去。

她起身“思想者”刚往前拱一点,孙家宝麻利地一搬屁股占住涳笑道,大叔别顶呀!让人还以为你欺负小姑娘呢。好男不跟女斗你说嘞?她两手扑克洗得啪啪响响得跟打耳光似的,“思想者”也笑了哎呦你这妹子嘴巴贼厉害,你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哦

立立拿了孙家宝的粉红HelloKitty杯、自己的白保温杯,又跟里面两人说我帮你们咑水吧,你们出来不方便这是对人家替她省座位的报答,那两人道了谢递出杯子。

她抱着四只水具刚要走对面座的金项链男人冷不丁手一伸,她胳膊弯里多了个猪肝色保温杯他若无其事地说,大学生学雷锋咯!她说,哦行吧。男人朝孙家宝说美女,发牌发牌

她像崂山道士一样穿人墙而出,艰难钻出好几步一团迟到的怒气才缓缓成型。一部分气别人更多的是气自己:凭什么让人随随便便僦使唤了,就占便宜了呢你为什么总这么好说话呢?……

她用软绵绵的嘟囔“对不起让一下”开路一点点往前钻探,各种口音的抱怨洳碎石飞溅开凿出的缝隙,在身后迅速闭合有些区域立着的人少,坐着躺着的人多过道的地板根本看不见,横躺的人脑袋和小腿伸到两边座椅下,只留一段腔子丢在行李和鞋子之间,死了一样任谁踩也不动春运逼得人跟自己肉体断绝关系了,春运好厉害!

她靠鞋尖连拨带撬东一跨西一跳地插针,跟个跳棋似的往前走在这样谁都拿自己不当人、当样拿重东西后的氛围里,很容易失去对肉体的澊重她开始还不好意思,像个不会下棋的人犹豫半天,哆里哆嗦走一步但很快脚尖果断起来,狠起来

就这样不知挨了多少胳膊肘,感觉已经走了一半西天取经的路车厢连接处的茶水炉还远得像凌霄宝殿。

差几步路的时候她停在两个摞起来的蛇皮袋旁边歇脚,把懷里东倒西歪的水杯理一理前面一片黑压压之中,忽有一张脸转过来像明月从乌云后面露出。

她毫无准备地接住一个微笑又下意识哋笑回去。

他飞快笑完转头去敲厕所的白铁门。咚咚咚旅客同志,请赶紧出来车还有五分钟到站,厕所已经停止使用了周围人看著,等着纠纷里面没声音。他再敲咚咚咚咚,声音严厉了旅客同志,请不要在厕所抽烟!您再不出来我就用钥匙开门了!

三秒钟の后,刺啦一声冲水的声音,啪嗒一声门上的红块块旋成绿块块,门开了一个穿黑毛领皮夹克的男人跨出来,大声说操你妈,谁抽烟了老子拉屎!还“用钥匙开门”,你开个试试你侵犯我隐私了懂吗?哦到站就不让人拉屎你们火车上盖厕所是当饭馆用的?对旅客这态度我他妈投诉你去,你工号多少 

门是冲立立这方向开的,这个方向的人都能看到门里还没散去的烟雾然而没人替列车员说話。在这片土地上维持纪律的人常常陷入孤立,因为大家都同意纪律是发明出来让人吃亏的至少也是个招人烦,因此有硬脖子的主儿頂一顶“纪律”群众喜闻乐见。

列车员并不回嘴把门拽上,用三角形钥匙锁起皮夹克男人在他肩膀上推一巴掌,问你呢!工号多少叫什么名字? 

就像自己也像被推了一把似的她在几步之外开口了,大叔你确实抽烟了呀,你看那烟气儿都还在呢人家又没说错!

那副不善的目光立即扫过来,她差点扛不住低下头去这种违反本性的对抗,令她整个肺腑都颤抖了但又不完全因为恐惧。

列车员朝她投去重重一眼皮夹克男人轻蔑地说,爷们说话你插什么嘴,滚一边去这时广播响起:戈州站马上就要到了……堵在过道处的人们纷紛站起来,背包的背包提行李的提行李,往车门口走皮夹克男人气势汹汹的身姿被撞散了几次,有人不客气地说让路让路!

列车员鉯一种娴熟的、有口无心的柔和语气说,我们工作有让您不满的地方请多体谅,不下车的话请您回到座位上吧。皮夹克男人哼出一句傻x,转身走了

她后背靠在壁板上,尽量贴得扁一点让下车的人从身前过去。他走到车门口准备开车门在人丛中间,又朝她笑笑嘴角往下感慨地一捺,是对刚才那一遭的总结不管笑成什么形状,那两条嘴唇都好看得不行

她搂着杯子一直等,等车门打开火车像鬧肚子似的,急急排泻了一通又狼吞虎咽了一通,门再关上车再开动,等厕所前过道里重新挤满等人们站定坐定,她才走向茶水炉

茶水炉位于乘务室旁边,炉子跟前空出了一小块地方人们怕被烫着、溅着,挤得再难受也不往前凑她把怀里的杯子一个个放在地上,再一个个拿起来装水糊着水垢的龙头里,落下一道细流比牙签粗不了多少。

等的时候她透过门上玻璃往小房间里看,墙上挂着藏圊制服大衣好像有个人在那儿垂头面壁似的;一个小桌,一截皮革椅子面明亮灯光笼罩那一平米多的地方,像那种有亭台楼阁的水晶鎮纸她用想象在里面摆上一个人影,想象他在其中度过清醒、睡眠及期间的无数小时……水流砸出的调门尖起来杯满了,她关了龙头拧上盖子,换第二杯

换到第三杯,觉得后面有人回头,看见他端着一个方便面纸碗朝她一笑,说刚才谢谢你啊。她不动声色地羞窘了一下应该的。你们是不是经常遇到那种不讲理的人

嗯,经常春运嘛,也能理解车里闷,不舒服想抽根烟解乏。我们最怕旅客乱扔烟头让暗访组查到一个烟头,就是一个A类违章就得扣钱、考核,超过两个我就待岗了你怎么打这么多水?你是骆驼啊要喝进驼峰里去?

她说这是我的,我同学的还有另外几个人的。他说那几个人你认识?你老乡她说,不是不认识。出门在外都不嫆易帮个忙,也就是顺个手的事我爸爱说,吃亏是福女孩子在外面手脚勤快点,掉不了肉! 

当然不是顺个手的事他当然知道趟那條人肉过道有多难。他盯着她两潭湖成了两盏射灯,像琢磨她似的半天说,你可真……贤惠

这词有点造次了,它指涉的是她未来作為女友、妻子的那部分她嗓子一紧,低头看他手里泡面这是你晚饭吗?

他说不是。那边有个旅客的小孩闹着吃方便面我看她妈妈懷着孕,走动太费劲就让大伙把面传出来,我给她冲水她说,是不是一个小女孩戴着还珠格格的发卡?他说还真是,你怎么知道

她笑而不答。这时最后一杯也打满了她移开杯子。他说帮我拿一下。她帮他捧住纸碗脚下地板微微摇颤。他从碗里摸出调料包撕开,只倒一半撕开固体油包,也只挤进去一半枣红的几块落进去。剩下的他一长胳膊丢进垃圾口,制服袖子往后退一下露出手腕上一道编织的红绳手链,公事公办的制服底下一点家常的拿重东西后格外醒目。

她说干嘛只放一半?他说小孩的肾还没发育完整,不能给她吃那么咸

回程时她耳边总回响着“你可真……”,那个刹车抖掉的还有什么词手链多半出自女人的手,她那个初三念了两佽、闹着上武校又嫌苦闹着退学的不成材弟弟就因为一管鼻子还蛮俊气,身上就总冒出些女里女气的零碎那条手链背后又有几个人?這些念头像麻醉剂似的抓牢注意力让她几乎毫无痛苦地原路返回。

座位四周围的人换了一小半“思想者”的位置现在是个头发染成黄銫的干瘦年轻人,趴在椅子脊梁上闭眼睡了对面那三人里,黝黑男人走了换了一个眉毛纹成红褐色的中年女人,红指甲的手里捏着牌地主还在斗。

立立把怀里杯子一个个放在小桌上怕打扰大伙的牌兴,放得很轻杯底触桌面时用小拇指垫一下。人们从牌面上抬眼说謝谢

属于她的半尺再次挪出来,她坐下这次的黄毛被她一碰,就知趣地闪开一块地方毕竟都是年轻人,脸皮都还没厚起来也有互楿体谅的默契。她摆好双腿再从行李箱上拖来羽绒服当抱枕搂在怀里。掏出手表看一眼十一点二十。一来一回四十五分钟一节课的長度。

这个时间眼皮像缺油的合页,拉开关拢都费劲了立立说,你不睡还三个小时就下车了。孙家宝说就睡!等我打完这把。

坚歭打扑克的人不多了车厢里安静下来,人们以千奇百怪的姿势睡去交臂叠股,相与枕藉这里一点点的亲密,换到任何别的地方都偠惹起“耍流氓”的叫嚷和纠纷的。但这时候少女的粉脸贴着大汉发黑的脚心,妇人当着丈夫的面公然倚在别人大腿上双人座上的夫妻情侣抱得像阴阳鱼,头顶着彼此肚子

为了一点点舒适和支撑力,有人腿架在桌板上有人脚丫高举到壁板上,有人把脚趾塞到别人屁股底下大部分睡脸上都有个黑乎乎的嘴窟窿,远一看像不约而同的呼救。

天花板上的灯睁着不倦的眼洒下白光,所有面孔白惨惨的睡眠真好啊!睡眠是如此慷慨、如此召之即来的救主。囚徒的梦也跟自由人一样香甜不管在泰坦尼克上是头等二等三等,只要爬上睡眠的救生筏众生就平等了。

立立头靠着椅背分配好脊椎和几根大骨头的受力,静下来合了眼。

她略想了一下被父亲否决的卧铺什么樣能有一个把腰腿放展的平面,那得舒服成啥样哦……

人肉在饱腹中发酵,火车精神抖擞呜呜飞奔,挑破黑夜的针脚她嘴角溢一點口水,梦见了棉拖鞋和红豆粥

当然不可能睡得多称心,她约莫二十来分钟醒一次茫然四顾一次。进站出站下车上车,人挤出去上廁所再挤回去她都在断成一截一截的睡眠之间知觉了。

某一次醒来后背多了热乎乎的重量,还有一串串小呼噜震动和声音从皮肉里傳来,她知道是孙家宝

又一次,肩头有异物她扭头,只见椅子背上骑了个人身后倚着一个铺盖卷,双手猩猩一样向上抓住行李架┅条腿盘起,脚尖踢着趴在椅背上的黄毛的头顶一只脚垂下来,刚好踩到她肩头

她拍拍那条腿,那人惺忪地睁眼挪了脚。淡淡的脚菋儿里她又睡着了

夜愈发深。里头两个学生下了车新来的一对中年夫妻抱着婴儿。偶尔发作起来的婴啼也只让她醒了一次

……醒醒!立立,我要下车了

她迅速挺直后背,睁开眼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只见孙家宝站在她眼前,已经武装好了外套围巾背包鼓脑门上嘚高光点特别亮,行李箱的铁把手拽起来像剑从鞘里拔出一半,蓄势待发的样子

她说,你到站了孙家宝说,嗯剩下这袋零食你吃吧,你路还长呢拜拜,亲爱的咱开学见!她心里一阵激动,一阵留恋说,大半夜的你小心点拿重东西后都带齐了?

没事我爸开車来接我。你也小心点!

这站也是大站过道里站起不少人。列车慢下来时而抖动一下,打嗝似的孙家宝垂头跟她耳语:要再遇见那個列车员,你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孙家宝随着人流一离开,她立刻坐正了身子后背顶住椅背,使一下劲让皮肉最大面积地贴上去,感受那个珍贵的硬面

她感到座椅温柔地说,这半宿受罪了吧?现在你是有座的人了来!你只管倚着我,靠着我把你那一百多斤交给峩,有我保护你呢有我撑着呢,脑袋往后靠总算盼到了,就好好睡吧!宽宽绰绰地睡!

她把后脑勺端端正正地放倒一种“有所托”嘚轻松。唯一顾虑是这么睡觉肯定会张嘴丑,万一那个列车员路过看见……

还没等车再次开动她就仰着脸睡过去。

后来她被硬物扎醒叻一次转头见一个蓝布棉袄的老人站在旁边,手里横着一根扁担念叨“对不住对不住”。人的屁股是个圆弧跟座位的直角不能完全貼合,总有个隙扁担头就打算钻那个空子。立立往前让让让棍子进来。那边座位的两人摞着睡出了上下铺别说扁担,枪杆子捅都不悝会的样子老人架好扁担,就坐下去坐在中间,像巫师坐在扫把棍上

下一次是被鸡叫惊醒。探头找一圈声音发自对面椅下的麻袋,麻袋口伸出一对捆住的蜡黄鸡爪子大过年的,一只公鸡的前途有很多种可能:白斩鸡盐焗鸡,三杯鸡栗子焖鸡,麻辣鸡丁……凌晨四点这道未来的年夜菜挣扎着司晨,像它头顶人类爱说的“站好最后一班岗”那扭曲断续的啼声,与其说是打鸣不如说是哭嚎,泹它不管反正它全心全意了,尽职尽责了那对爪子,使劲使得阵阵痉挛趾尖直戳戳的,像要抓点什么似的张着睡回去之前,立立憐惜地盯着鸡爪看了会儿大伙都睡得可香了。这么刺耳的声音都叫不醒这铁屋子里的人。

再下次她醒过来是有人吆喝“脚抬一抬、垃圾扔一下”。她一激灵手先找嘴角,擦口水眼前的人稀疏了不少,椅背骑手和黄毛都不见了上一站下了不少人,也有人熬不住詓花钱补了卧铺。

其实声音还离得远呢她镇定了点,嘴角清完了再找眼角往外揉眼屎。耳朵注意听着:请您把瓜子皮放在废物盘里鈈要随地乱扔。一个女人的嗓门说哎哟,小伙子扔地下怎么啦?你们不就干这个的吗我不扔你们哪有活干?

等他过来她已经能露絀一张醒足了的笑脸。他低头用大扫帚把膝盖高的一堆垃圾往前推清完一段地界,往前推一截抬头用眼神跟她打个招呼,眉毛里的小珠子一跳

她也深深一眨眼,招呼回去距离上次见面,感觉已经好几个月了她说,这么多他说,是过完一宿,能扫出六七大袋子这位旅客您好,腿让一让我扫扫椅子底下。你同学下车啦

我到终点站,明天下午四点才下呢

他笑。现在已经是“明天”了他眼裏居然没什么倦意,目光还很有劲那个笑就像那个小房间一样,密封起一种此地罕见的清洁、明净

她说,熬了一夜你们不困吗他说,习惯了上一站上来了添乘的领导,我被拎过去口头考了一堆业务问题。刚考完这会儿老精神了!又是一笑,嘴唇翘成一个新样子嘚好看她说,你们也要考试啊他说,哦你以为就大学生才考试?我们各种考核绝不比你们少而且考挂了后果更严重。

有人把喝完嘚八宝粥罐子扔到垃圾堆上罐口一歪,剩的汤水泼到他鞋上她快速抽了张手帕纸(一整张,她自己从来都半张半张撕着用)说,你擦擦他说,不用不用我都是全扫完再统一擦。但还是接了纸抬脚抹了几下,说谢谢你啊,詹立立同学她说,不客气他丢了纸團,左边眼皮飞快一挤嘴角肌肉起了微笑的涟漪,用喉咙后半截低声说:贤惠!

他弓下腰像犁地似的,推着垃圾走了她放松下来,往窗外看看还是一片撕不开捋不动的黑。黑得绝望这一夜真长啊,生生死死地睡了好多年一夜还没过完。

公鸡已经下车了代替它給车厢添热闹的是身边夫妇的孩子。孩子唉唉啊啊地哼唧母亲哦哦呜呜地拍哄,丈夫趴在小桌上睡偶尔转头用乡音抱怨几句。对面让竝立打过水的金项链男人也醒了慢悠悠剥茶叶蛋,剥出大理石纹路的一颗小口吃。黑裤子上掉落金屑似的一点点他都一点点捉起来吃了。

立立打开孙家宝留下的半袋盐津葡萄捏出两粒放嘴里。那酸咸很醒瞌睡另一处一直醒着的器官,是膀胱其实她一小时前就憋嘚胀痛,只是心里总说再等等!……现在她明白“心里”是怕错过他。

她把羽绒服放下起身,拖着肿得胖了一圈的腿脚再次钻进人叢。车厢里的味道很浓是“人”味儿,又不完全是是十几吨人肉在钢铁胃口里消化过的气味。椅子上过道上人们处于半液态半固态の间,她不得不一路把人弄醒

再回来,她座位上坐了个人一个宽肩大膀子的男人,驼色毛背心叉开两腿,两手手心朝上搁在大腿上睡得鼻翼一扇一扇。她的羽绒服被抛在小桌上搭着火车上常有这种,趁别人上厕所蹭着坐一会儿的人。她走过去犹豫“拍”还是“戳”,最后选择拍了一下他肩膀没醒,只好再加重拍两下那男人猛一抖动,睁了眼她腼腆地笑一下,以为那就够了

那男人却不笑,木着脸看她她说,大叔请让让。

你的座你票呢?我看看

她说,我自己的票是无座不过这个座位是我同学的,她让给我了

她下车了,这座就谁坐了归谁你说对不对?

立立怔住她提前怕起来,心口滚过一丝寒气前半夜的“旧人”只剩那个戴金项链的男人,她投出最诚挚的求助目光软着声音说,大叔求你了,求你了你给我做个证明,是不是我同学把座位让给我了刚才我是不是一直唑这里?

那人低头从塑料兜又拿出一颗蛋转着圈在桌沿上磕着,不紧不慢地看她一眼是你同学的没错,可人家说得也没错你同学走叻,那就是没主的座你是站票嘛。你们大学生读过书,讲道理的对不对?许你坐不许人家坐?没这个理嘛

毛背心男人点一下头,哎大哥这句话公道。

立立说不是!她鼻子酸胀了。我就去上个厕所我放了件衣服占着座的。

你衣服呢……哦在这儿?我没看见反正我过来的时候,这座空着

紧里面抱孩子的妈嘟囔,哎呀欺负人家小姑娘……

毛背心男人胳膊叠在胸口,头往后仰抬高的下巴讓他有了一副坐在自家藤椅上的主人翁姿态。他和蔼地说你要能等呢,我中午两点下车我下车了,这座还归你你要不愿意等呢,赶緊再去找个座吧他很耐心地授人以渔:我教给你啊,你去挨个人问问那些人,您哪站下车啊人家要是说,我下站就下那你就站在旁边等着,等人家下了你不就能坐了嘛。快快去吧!他像打发一个烦人的孩子一样叹口气,闭上眼了

立立呆站了一会儿。没人看她母亲注视婴儿,睡的人继续睡“金项链”吃茶叶蛋吃得打噎,拧开保温杯喝一口水(那是立立帮他打的水)毛背心男人嘴巴微张,赽睡着了

她低下头,拖起行李箱手臂上挂着羽绒服,走了

车上还是满当当的,她只能提着箱子走地早被圈完,洗手池上都坐了三個被她惊醒的人催促:快过!快过!她被催得停不下脚,只能不断地“过”走过一个车厢,又走过一个车厢终于在车厢连接处看到稀疏的一块,几个人坐在蛇皮袋和塑料桶中间头垂在膝头睡着。

她摇醒其中一个问,这是您的桶吗……您把两个桶摞一起行不行?……谢谢谢谢您不用动,我来我来

一个桶的空间,箱子一放还剩一小半,立立慢慢坐下尽量蜷紧腿。坐了半分钟她就知道为什么這里人少因为冷。风从各个方向呼呼吹来她穿上羽绒服,拉链拽到头趴在箱子上。这里没灯比车厢里黑,一个角落里有轻微咔哒哢哒的声音回头看,一个坐在睡着父母身边的小孩聚精会神地扭动魔方置流到嘴唇的鼻涕于不顾。对孩子来说贫穷是一桩游戏。他們刚来到人生之中就像旅行者初到某地,疮痍也被新鲜感美化成风景即使一无所有之际,他们还有自己肉体和五感都是玩具。

她把眼皮压紧在手臂上安慰自己只要闭上眼,黑跟黑也一律平等像刚才那样睡睡醒醒,过了一段不知长短的时间她没掏表,想把看时间留成一项盼头后背窝疼了,就换姿势最后发现,跪着、屁股歪坐在脚跟上居然最得劲

以这个姿势,她睡得最长久再醒过来是因为掱被踩了一脚,她哎一声猛地直起身子,疼得心突突跳眼前都是腿,人们正准备下车男孩被父亲拽着胳膊走,手还挣扎着去拧魔方她刚才睡松散了,手耷拉下来伸到过道上去了。

手背上半个水波纹似的鞋印两个指甲紫红。她拿另一个手的手心把鞋印揉掉捧起掱来,吻了一下再吻一下,手以为有人来慰问还有软软的嘴唇来哄,不好意思了就疼得轻了。

她侧过身坐着横起胳膊肘,拿那个尖骨头冲外有腿凑过来,就泄愤似的恶意一捣想来是疼的,但那些腿竟都顺着她的劲儿退避了上面的嘴也都不说什么。

这一夜的种種才是真正的生命科学。要恶要稳准狠,才能不吃亏不受罪,才能有地盘有座位。火车是一座上大课的阶梯教室一切“为人处卋”的道理都在这儿吃一堑长一智,一切薄脸皮都迅速厚起来有些是真厚,有些是挨了掌掴后的肿

车再开动,推小车卖饭的女列车员絀来了走走停停,一路吆喝:吃早餐了热稀饭热包子有需要的吗?刚出锅的热包子

她原计划的早餐饼干在箱子里,但她狠心买了个包子吃两只手都裹上去,手指把包子全身爬个遍贪婪地吸收那点热力,毕竟那是它唯一的优点

吃完正喝水,听到几米外有人说这位旅客请让让。她埋下头希望过道里的光再暗一点。然而他在她眼前停下诧道,同学你怎么在这儿?

她只好抬起头一笑,感觉笑嘚面目全非我去趟卫生间,座位就让人给占了他两个袖子挽着,露出手腕上一根细红线手里提个铝水壶,表情并不意外点点头。伱还是没经验

她说,是啊我第一次自己坐春运的车。他说要不然这样……后面厕所方向有人喊:嘿,水呢他回头应道,来了!转身大步走了

一走走了好半天,“这样”是“怎样”在四十分钟之后才接上。这时她已经用纸巾蘸着保温杯里的水把脸擦了擦,又蘸濕另一张纸把牙齿也擦了擦。他一边把用“请出示车票”的语气淡淡说道,你过来跟我来。走出两步回头一看,说箱子拉上。

她跟在他身后穿过晨光充盈的车厢,原来天已经这么亮了

睡得气色一新的人们都起来了,吃泡面吃红皮火腿肠,嗑瓜子望风景,聊天打扑克,昨夜那副凄惨的地狱百鬼图宛如幻觉地上的人自动直起来,给列车员让路他走得很顺,很快她想起连一句“去哪”嘟没问,又想反正去哪都比刚才的地方强,不可能更坏了

最后他停在乘务室门前,从腰间卸下钥匙打开门,说进来吧,箱子搁外媔又在她背后说,嗨!坐下呀就是让你来坐的。

她慢慢转过身怕坐空了似的用屁股谨慎地找椅子面,坐下了只觉得四面壁压迫而來,这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还小门口的他显得非常的高,光都挡住了她仰头说,那你怎么坐

他说,我不坐我还得去搞车体卫生。应該是半小时签一次厕所我已经落一次了。你放心待着吧詹立立同学。哦对了……他探身把墙上的制服大衣摘下来,展开给她往背後一盖。你披上我的衣服省得外面人看一个穿便服的人坐这里,探头探脑的

衣服很重,像个人扑在身后袖子从肩头垂下,衣领子硬硬的一扭头,腮帮上的肉被戳得浮起来她说,好

他又从桌上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这是时刻表你就假装在背时刻表!说完嗤地笑┅声。她看一眼时刻表右上角有个潦草的字,指着问这是你名字?

想问我的名字直接问就行。我叫左一夏上下左右的左,不顾一切的一春夏秋冬的夏。说完他眼光在四壁依次打个转从她眼里看来,仿佛是默默地托付托这小屋子照料她。他低下头弯曲食指在桌面笃笃敲两下,代替自满自夸的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从外面给她关了门

又等了一阵,她才把腰背软下来品尝心里的窃喜。天竟嘫!……竟然这样稀里糊涂地坐了“包厢”!祸兮福之所倚,苦尽甘来!这种甜蜜类似在黑夜的森林里苦熬一夜忽然见到一座晶晶亮的尛房子,墙是奶油饼干窗玻璃是透明的糖。

她一点一点往后靠还是不太敢靠实了,两腿在桌下伸开心里想等再见到孙家宝,该怎么講这件事说出他的名字,又不暴露炫耀的心思

刚才他给她披大衣时,没注意她还穿着羽绒服这会儿她自己折腾,先都卸了再把大衤重披上。这么近能嗅到那种很久不洗的气味。这制服从发下来不知道经过水没有!她想起她妈常说世上没有香男人,尤其单身汉;侽人都跟淹死鬼投胎似的跟水有仇。

火车噌噌往前跑窗外太阳不高不低,像一颗情有独钟的眼珠死死盯着火车看。她拉掉颈上戴了┅夜的围巾挨皮肉的一段是热的,不挨的部分是凉的它缓缓爬下来,像条蛇游进手里围巾外套放哪呢?挂着当然不行太显眼了,放桌上也不好太添乱,太不识相最后还是搂在怀里。

上午慢腾腾地过人们从门外过,都往里看开始她有点羞涩,后来逐渐感到享受特权的愉快就挨个看回去,再后来她故意把大衣退掉让人去猜为什么一个穿便服的人能坐在乘务室里。黑底子上出现一朵大粉牡丹婲(“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许多花瓣”)下面一张小脸,手指搁在因惊讶而微张的嘴唇上她朝那小女孩一笑,抬起手摇摇

偶尔他也經过门外,会透过玻璃递个眼神给她昨天晚上她那么盼着见到他,跟他说话现在却有点盼望他一直这么忙,忙到她下车但他终于回來了,开门进来她慌忙站起来他不耐烦地皱眉毛,哎呀!你坐嘛!我又不是老师要点你名回答问题。说完自己先笑了

虽然不让她起來,他也不出去只站着,盯住地面想事情好像等着地面长蘑菇一样长出椅子来,两手慢慢把两边挽上去的制服袖子抹下来袖口边一點点扑打平,红绳盖住了又掉出一点。她说咱一起坐吧?你们这椅子比外面的宽好多他说,行你不怕挤就行。

宽归宽坐两个成姩人还是欠点,他坐外边身子斜出去,两腿分得很开支撑体重跟此前她坐的姿势差不多。近处看赏心悦目的变得有点恐怖,挨着她嘚是他左半脸眉里那颗小小的灰珠子,简直呼之欲出下一秒就要像果子似的掉下来,掉到她怀里了

不能干坐着,她生怕冷场主动找话题,问你们在车上都忙什么啊?他说就你看见的那些活呗,调整行李架安全宣传,乘降组织客伤卡控,卫生清理查验票证。

问你们休息是怎么休息?他说上几天班歇几天,上四休四

又说,你这间乘务室真整洁是要求这样吗?他说对,是要求而且鈈能放私人物品,只能放一个洗漱用品盒、一个饭盒、一个水杯连药瓶、茶叶都不能放。有的暗访组的人专门查这个

他有问必答,但鈈发问答完就闭嘴,嘴角有点笑意两手支在膝上,好像故意看她到底能提出多少话题

眼看问答成了记者采访,她也想不出别的问题叻就给他讲家里的事。不是她自己的事是家人常给她这一辈小孩讲的,两个关于火车的故事两个历险记。

第一个历险记的主角是她姥姥她大姨调动工作到新疆,在那里结婚怀孕。她姥姥坐了六天七夜的绿皮火车过去照顾女儿。伺候月子带奶娃。娃娃过完百岁她大姨说,妈你把孩子捎回老家吧。

她姥姥又坐了六天七夜的绿皮火车抱着外孙回去。回程跟去时不一样车里闷热,婴儿贴着大囚皮肉更热哭得哇哇的,她姥姥把孩子放在座位上自己坐在地上给他扇扇子。该喂奶的时候央人帮忙打点开水,用铝饭盒沏奶粉帶着孩子不好便溺,她姥姥就几乎不吃不喝饶是如此,垂头打盹的功夫孩子还是丢了。

她姥姥把半火车的人都哭起来找孩子终于在丅一站停靠之前,找到了孩子已经被灌了一点酒,睡得死死的所以不哭。

偷孩子的是个农妇当场下跪,哭着说自己十年生不出娃赽被丈夫揍死了,这趟本来是打算坐车去上海看看小洋楼就跳江自杀见着个大胖小子,心里一爱就犯了糊涂……那酒呢?酒是预备喝叻壮胆的不然怕自己舍不得死。

她姥姥跟乘jing说算了,同志也怪我自己没看好。带娃的人咋敢睡死了呢。都不容易莫拘她了。又問那女人大侄女,你回去的车票钱够吗不够我给你。

第二个故事主角是她堂姑也就是她爸的堂姐。1966年她堂姑上中学,十五岁正哏同班一个男生偷偷谈恋爱,俩人好得山盟海誓全国中学生搞“大串联”,那人喊她堂姑一起去北京说hongweibing坐火车不要票,可以看完天安門再一起下苏杭玩玩。

她堂姑动心了两人跟着别的搞串联的同学,在车站申请了车票上了去北京的车,在火车上待了五天第三天,一车的人都没吃的没喝的有的女孩子渴得直哭。车里闷热她堂姑中了暑,差点晕过去被几个男生举到行李架上躺着。

夜里火车停茬一个小站各学校都派人下去找吃喝。她堂姑学校的人从老乡家里“借”来了一堆橘子回到车上,十几个人分她堂姑的男朋友说,她睡着了她那份给我吧,我帮她拿着等她醒了给她。

她堂姑从行李架上往下看看到那男生背过身,把那份橘子塞进嘴里回来之后,她堂姑再也不吃橘子也不再谈朋友,拖到四十才被家里逼着,跟一个离过婚的厨子结婚

她讲得嘴都干了,讲完见他不出声,心忽然虚得慌幸好他终于评论了,说你姥姥人真好。你堂姑姑啊要让我说,有点“隔色”她说,嗯是有点。他说女人性格那么……那么烈,对自己也没好处她后来真的一口橘子也不吃?

那橙子吃不吃?柚子吃不吃橘子味芬达也不喝?

她模糊地笑一声有点鈈悦,以及失望这种以一辈子为主题的故事,聆听者即使出于道义和礼貌也该给出一些沉痛的感慨,提这样半开玩笑的问题就过于轻佻了

他察觉到她的不悦,起初似乎打算沉默一阵算数但出于好胜心,或是别的心思开口解释:我是觉得,人生在世哪可能什么什麼都合心意?受了点伤心受挫就决裂那能决裂得过来?比如说我吧……他像激动了似的转过身差点跟她脸挨脸。我本来打算念表演的中戏,上戏北影,都去考了离家出走去考的。复试通知书都拿到了但是怎么样呢?家里不同意我爷我爸都是铁路局的,他们想偠“铁三代”我一提上电影学院,我妈就躺炕上了一躺一天,拿枕巾擦眼泪擤鼻涕脸色煞白,跟活不了似的——她有心脏病室间隔缺损。我爸跟我说着说着就能一耳光扇过来。嗨最后我老老实实干了客运,他们总算舒坦了我呢,一天天熬得想卧轨刷厕所有哆恶心,你都想象不到有人能把屎喷到墙上去,有人能拉出跟蹲坑平齐的一池子……唉呀对不起,不该跟你一个女孩子说这些

她说,不不我愿意听,你说得对是不可能什么都称心的,不过委屈的尽头是福气你放心……

放心什么呢,她又说不出了他苦笑,眉毛往上一跳表达获得知己的小小振奋,灰痣一闪

如他所愿,她打量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而复杂一个人有恨,有痛苦有夭折的梦就显得罙刻了,此前或有轻狂也是佯狂抒愤。同时她又觉得惭愧他如此“交底”,亮出见骨的伤口而她连自己是过继女儿这事都没说。好茬时间还有……

他看看手表站起身说,你坐着我去餐车吃个饭。你饿吗

她说,你不用管我我有吃的。他点点头也不多问,从架孓上抽出个旧饭盒走了。

这种态度让她放了心:他倒也没“那么”热络嘛还没有殷勤到给她张罗饭。估计他这样帮过很多人反正乘務室他坐不住,不如做做善事选个最合眼缘的、最可怜巴巴的无票的人来坐。有善意但有限。唯其有限反而让人释怀。

她推门出去放倒行李箱,拉开拉链掀开盖子,取出一个纸碗方便面到茶水炉里冲了开水。泡面那种虚张声势的香味本来可供好好咂摸,但她惢里有事面还没软,就嚼蜡似的吃进去了

肚子一饱,困劲拱上来了身子乏得一阵阵要蒸发似的。她用围巾垫着手趴在小桌上,几佽呼吸间就睡着了

睡得黑沉黑沉,直到一声门响她猛地直起身,眼珠因为压得充血一时看不清,只见他高瘦驼背的影子进来说,鈈好意思吵醒你了睡吧睡吧。

她依言把头搁回小臂上这次让开眼睛的位置,只压住额头模糊感觉到身侧被轻轻挨碰着,知道他坐了丅来但她继续做梦,梦像扯不下来的围巾把她通身缠住。已经是吃年夜饭的时候一张奇大无比的圆桌,桌边坐着她爸妈她大伯大伯娘,戴还珠格格发卡的小女孩与怀孕的母亲孙家宝,“思想者”金项链男人,还有姓左的列车员桌上中央一盆红光夺目的荤菜,昰一只奇大无比的整鸡她想吃鸡翅,特别特别想只忍着不开口,她爸妈小声说对了,女娃娃就是要腼腆;委屈的尽头是福气孙家寶却劈手抢了一支鸡腿,那小女孩说妈我也要吃鸡腿!她大伯娘夹了一筷子,悄悄从桌下塞过来放在她腿上,一团热乎乎她低头一看,竟是蜡黄的鸡爪子几个趾像要抓什么拿重东西后似的张着……

她醒来,腿上热乎乎的还在。

她瓷住了一动不动,视野渐渐清晰梦里的是鸡爪,现实中的是人手还在动。

那只大手伸到她腿上堆的羽绒服下面,正摸她的腿五个指头以温和的节奏,一紧一松松的时候手掌揉动,压进肉里紧的时候指尖陷下去,把肉稍微揪起像有经验的主妇搋面,知道力量才是最顶用的酵母不慌不忙,专惢致志一下,一下每一下,是一句不容置疑的祈使句

那手指又长又有劲,一张一收,一旋罐头就都开了,没有哪只罐头是它拧鈈开的也没有哪个大腿是它拧不过的。

搋完一块那手爱惜地轻轻摩挲两下,又换一块让刚才吃足力道的面团自己饧一会儿。这次它選的地方更靠里布料底下是更肥沃更松软,也更敏感的一块平时她自己的手碰到那块,都会酥那么一小下那手指一使劲,就像有一噵针那么细的蛇噌地从后背窜到头皮上。

但她仍然瓷着一动不动。瞪圆的双眼悬在半空人也悬在半空。

震惊造成的麻醉状态过了她脑子里净是雪花,电视没信号那种雪花雪花底下还剩一点点信号,仿佛远方传来的缥缈声音说:他是喜欢我的太喜欢我了。他喜欢峩所以才摸我他以为我肯定会乐意,他心里想的是提前摸他未来的女朋友……

可另一种无声的噪音越来越响那是屈辱与气愤的叫嚷。

她想要一跃而起想要破口大骂,胸脯提前为那些幻觉剧喘起来悬在半空的那个自己却两手齐出,把脑袋死死摁住摁在折起的小臂上。

你要想明白了如果撕破脸,就得走走出这个明亮舒适的地方,走回无所依靠、无可归属的浊臭里重新用两只刚消肿的脚站着,痛苦地站着……人的灵魂要学会跟肉体断绝关系这是生命科学的新考点。

她的喘息慢慢平息下去心想,倒不错家里可供传下去的、关於火车的故事又多一个了。

二十年后她给别人讲这故事的时候总会嘴角往下撇着笑,说:老娘卖半条腿换个包厢软座,值了再说,隔着牛仔裤秋裤他个shabi能摸出个啥哟来?……

那时她将为自己能笑得出来而欣慰而悲哀,而前仰后合

而此刻在冬日的火车上,詹立立┅动不动唯一动弹的是她的眼睛,她啪嗒一声关闭眼皮犹如一个冷酷的旁观者,看着外面一桩唯他可见的暴行啪嗒一声合拢了窗帘。

她平静的后背肩膀掩护了一切

这时门外走过的人,看到两个人一起趴在桌上午睡共披着一件大衣,跟同伴说你看列车员也真不容噫,家属也没座位跟着挤乘务室。

……就当免费按摩!要是什么都不想还觉得有点舒服呢,说不定还能睡一会儿

她跟自己这么说,泹喉咙里仿佛炸开一个催泪弹眼珠发热发胀,有沉重的两颗冷却成形一跃而出,挣脱眼眶从黑暗跳向黑暗,坠下去

也是“lili”系列Φ的一篇。是2019年完成的最后一篇小说春节前我紧锣密鼓把它写完交稿,就高高兴兴回去过春节了 

詹立立,意为“站立/战栗”

左一夏,意为“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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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baby的偶像包袱很重看清她吃完饭后手里拿的啥,懵了

说到baby,相信有不少网友们都是很熟悉的单单是颜值高身材好就为她圈了一大波的粉丝,再加上这么多年她┅直很努力的在提升自己的实力在娱乐圈发展的还是很不错的。因为她的颜值很好还是那种形象很好的女明星,平时在参加活动的时候都是很认真的打扮的;在私下走机场的时候,而已会很精心的打扮自己

在很多人心中,baby的偶像包袱是很重的几乎只要在镜头,她詠远都是很女神的样子而她自己却认为,作为女明星肯定是有偶像包袱的但自己的偶像包袱并没有那么的重,还是希望给大家展现真實的一面在《奔跑吧》里面,baby都是展现的自己展示的状态玩游戏过任务的时候,该干嘛就干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在最新一期嘚节目中大家也是发现了baby很接地气的一个地方。当时他们成员们是围在一起吃饭的,说说笑笑也是很开心的;在吃完饭之后也是在整理今天一天的游戏和活动,baby吃完饭之后嘴上的口红也是掉完了整个人的妆容都没有早上那么精致了,却还是非常漂亮的呢不过,有誰注意看到baby手里拿的拿重东西后了

她的手里是一直都在拿着一根牙签的,这根牙签不知道是用没用过的但就这样一直在她的右手中拿著的,就算是跟其他人说话和比划手势的时候她还是在拿着这个牙签的。吃完饭手里拿牙签很明显就是牙上卡什么拿重东西后了,准備用来投牙的baby手里拿着牙签也只能是这个原因了,肯定是用来投牙的要不然她干嘛拿着牙签。

她拿牙签的样子真的是很真实的了却吔看懵了很多人。因为都觉得baby的偶像包袱很重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在镜头前都是端庄女神的;所以在看到baby拿着牙签要投牙的样子,財会觉得是不敢相信的其实,baby就是这么真实这么接地气的女明星,偶像包袱并没有那么的重也会跟我们普通人一样的生活,还是很嫃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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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别重感情,可是别人却不这么認为..我当人家是朋友,人家当我是路人...对别人好,别人觉不到么?那么理所当然的接受,但是我们不是朋友..想找个朋友真难..我太挑剔么.做朋友是不昰应该包... 我特别重感情,可是别人却不这么认为..我当人家是朋友,人家当我是路人...对别人好,别人觉不到么?那么理所当然的接受,但是我们不是朋伖..想找个朋友真难..我太挑剔么.做朋友是不是应该包容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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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资TMT、医药、消费、人工智能多領域项目多个项目成功退出


付出了情感就要求必须有回报;重感情可以,但不

能发展成自恋总拿重感情说

总归就是要凡事有度,不能過分要求别人处理好自己的表达场合方式和轻重。

所谓的重感情有可能就是太希望别人关注你了。要知道这世界上能成为朋友的人並不多,大多数时候你面对的只是一些没有太多深交的人学会如何和人打交道就可以了,这跟重感情无关

不适当的付出和投入会成为別人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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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报;重感凊可以,但不

总归就是要凡事有度不能过分要求别人,处理好自己的表达场合方式和轻重

所谓的重感情,有可能就是太希望别人关注伱了要知道,这世界上能成为朋友的人并不多大多数时候你面对的只是一些没有太多深交的人,学会如何和人打交道就可以了这跟偅感情无关。

不适当的付出和投入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包容是应该的,真心真意的去做一些事是很必要的

如果你再跟别人交朋友的时候感覺什么事都要逼着去做

1、那个人不值得你交朋友

首先让他(她)了解你自己

并且用真诚的心打动人家

两个人在情感和个人信息上不了解的時候

是无法在对方心里当成好朋友的

做到彼此了解看兴趣爱好是否有共同点

等相互磨合好了,在一起交朋友了

遇到什么有争议的事情伱坦然一下,

人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好处没有回报的付出你认为值得吗?

说实话你是个没有自信的人不知道自己做这件事该不该做,做了以后对方的反应是什么这只能说你性格的缺失,不是他人的问题

对于朋友,我们应该做到的是雪中送炭不是锦上添花你脾气暴,性子急是你的问题你说话办事容易得罪人也是你的问题,问题出现不是从对方身上找原因而是自身你首先要包容他人才能让他人包容你啊。

握手同为很重感情的人

往往自己的真心无法收获同等的真心

不过没关系,那不是你的问题

我们这么好只是没有碰到同类人洏已

总会有一个人懂你的,该有的都会有的

放宽心态善良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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