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骑摩托车磕着嘴上唇里边了,封了六针能长平路小学吗?

《刀祭》第二章
内容提要:曾经被“窝”了多年,如今想有个出头之日的王马虎所长亲临河西村查看杀人现场。刘八亩死在村口的土地庙里,喉咙管被割断,死相惨不忍睹。庙里塑着酷似刘八亩情人、身上有很多故事的“大辫子”的泥胎像。刘铁砣电话“奔丧”,让三个都在外地的哥哥赶回来料理爹的后事,一个个推说忙,眼下离不开,“悉听尊便”地让刘铁砣“看事办”。
顾名思义,河西村在河东镇的西边,与镇政府所在的河东村一河之隔,即在河之西。河叫红河,红河是它的历史名字,又是现实的名字。豫北有一条河,叫丹河,由来已久,源于一场打了三年的战争,长平之战。战国时,秦为了统一中国,攻打赵国。秦国的将领是赫赫有名的白起,而赵国派的将领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不是一个级别一个档次,无招架之势无还手之力,只会夸夸其谈,其结果可想而知,秦军坑杀王家军四十万,血流成河,故名曰丹河,就在河南省的博爱县境内。历史这样记载。浪花淘尽英雄。虽还叫丹河,水不再是红色的了,很清,清澈无比,这里有青天河,有丹河峡谷,被称为太行山下的小江南,是游玩的好去处。查一下地图与县志,叫红河的不只河东这一个地方。云南的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是不是因红河而得名?赤水是不是红河的另一种叫法,如同屁股不叫屁股,叫臀部,裤衩不叫裤衩,叫内裤?妻子不叫妻子,叫老婆?情人不叫情人,叫小三?
河东镇这条河为啥叫红河?不知道是被遗忘了,还是无法“引经据典”,反正河东县的县志上没有任何记载,一字没提,只说河东有条河,叫红河,和黄河一样,也是九曲十八弯,俗称小黄河。如果说长江和黄河是中国家里盘着的两条龙,那么,红河就是盘在河东县的一条龙。郦道元四十卷白纸黑字的《水经注》里也没它的名没它的字,“红河”只是“据说”,句说,据祖祖辈辈你一句我一句的口口相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河东镇过去也是古战场,兵家必争之地,这里有一条河,叫大通河,不是《西游记》里的通天河,它不通天,通河,上通黄河,下通淮河,可以撒网捕鱼、下钗捉鳖、放舟行船。逐鹿中原时,起了战事,两队人马厮杀了起来,天昏地暗。有战争就会有牺牲,有牺牲就会有流血,结果,原本清灵灵的河水被染红了,河就改名叫红河。这样传,也许对吧,中国的历史不就是一部战争史吗?世界史不也是一部部战争闹剧吗?有硝烟的,没硝烟的,打打打,杀杀杀,改朝换代,“城头变换大王旗”,我上你下,你死我活,哪一块土地上没留下战争的印痕?哪一面胜利的旗帜不是用烈士的鲜血染红的?也许这条河流红一个红土区,红土染红的河水,人们一看河水是红的,就叫它红河。或许是因为洪水泛滥,排山倒海,轰轰隆隆如猛兽,叫成了洪河,或轰河,误听为红河,误写为红河。总之,红有红的道理,清有清的理由。
熊培云在他的《自由在高处》一书中说,“河流弯曲是为了哺育更多的生灵”。存在即合理,事出皆有因。“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嘛!那么,细细考证起来,老鳖吹号,叫红河也有其“圆音”(原因),自有“红”的道理,“以貌取人”,顾名思义嘛。虽说河东镇处在豫西南,但追溯一下,这条河真的通着黄河呢。黄河是它的源头,黄河是“中国鸡”身上的一根血管,大通河是黄河这条大血管上的小血管呢。是血管,血管里流的当然是血。黄河黄河,黄河的水是自然是黄的。为什么说跳到黄河洗不清呢?因为有泥浆子,黄土高坡来的泥土。水黄到不能再黄的时候,就是红了,一望无际的红,旭日东升、红日当头与夕阳西下、残阳如血的时候,它更红,满河鲜红的太阳。也许,那个时候,黄河一泛滥,泥少俱下,黄河水就淹了红河,清水被黄成了红,叫它红河也说得过去。虽然叫红河,历史上,水却一直是清的,河里有好多鱼、虾,还有泥鳅。山上有石头,河里有泥鳅。黄河有大鲤鱼,红河有小泥鳅。可惜,如今它已绝迹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再也吃不到“泥鳅钻豆腐”的美味了,只能到儿时的回忆中去过嘴瘾,或在文字里去饱口福了,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泥鳅钻豆腐”。
人们没有必要在这里狗拿耗子、咸吃萝卜,叽叽喳喳,争论不休,聒人难受,河叫不叫河,正如人叫不叫人,那是老祖先的事儿,约定俗成,当初,如果把人叫狗,现在的人就不是人了,是狗——有人不是谦称自己的儿子不是虎子是犬子吗?不也有人给自己的宝贝儿子或孙子起名为狗狗吗?正如一些富婆把狗的名字起成人名一样,如阿黄、娜娜、弟弟、毛毛——各种各样的狗,做人就是做狗,人事就是狗事,大通河它叫不叫它红河那是历史学家与水利学家,或者是徐霞客那号“习惯钻牛角尖”人的事儿,生长在这片“血染的土地”上,要为红色的河水担一担心才是正事,这才是有良知的人。人,生存是最最重要的,生下来之后,就要存活下去,先活下来,再说生活质量的事儿,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时候,为生活奔波就奔不供了,还有闲心闲情去谈什么爱呀情呀,即使你是情种,爱情至上,发出的芽儿,如同温室里的花儿,黄皮寡瘦,瘦骨如柴,病歪歪的,弱不禁风。皮之不存,毛将焉乎?如果爱得不管不顾,是走味的爱,是变态的性,纯粹是“吃饱了撑的”。说根道底,生存是人的头等大事,人得先生存再生活,然后再生“花”。既然河影响了人的生存,就要与河斗。人要战天斗地,更要战人斗人。环境的恶化,天气变暖,难道都是老天发脾气所致?难道不是说是人“作”的吗?人在“作”的时候,往往有着美丽的借口,什么造福人民呀,什么发展经济呀,作来作去,就作孽了,作孽作到一定程度,人就作死了。“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人是人的掘墓人,向来如此。遗憾,又可悲的是,“作”的人自以为聪明过人、绝顶聪明,从不认为自己在“作”,有的即使意识到自己在“作”,总以为在“作”别人,而且还感到很好玩,于是,越“作”越上瘾,越“作”花样越多,越“作”也就越“出采”,结果,到头来,自己把自己给“作”了,这是报应。
红河河面有一里多宽,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河里涨水的时候,河面漫过河岸,能淹二里远。平时,水面也有三四丈宽,水深打到大腿根儿。大河有水小河淹,大河无水小河干。后来,水面慢慢变窄了,三丈,两丈,一丈,一米,越来越“细”,跟鸡肠子似的,也像一条蚯蚓趴在大地上,更像老年人那青筋暴露的胳膊上的血管,远远看去,像是一条弯弯曲由的红线儿,系住河东镇,像端午节里,系在手腕脚脖上的线。过去,过河要架桥,石头上棚两行歪歪扭扭、高高低低的树杆子,用抓钉抓牢,绑上藤条,缠上稻草,或棚上板子,就成了乡下特有的桥。水小时,可以是独木桥。大热天,鞋一脱,拎着,可以趟水过河。发天干的时候,踩着石头就行了。发水季节,还得有船。不然,要过河,只能等水落,桥被淹没在水里面,派不上用场了。后来,就不需要桥了,摆几个石头,三步两步,就过去了,还打不湿鞋。这些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河水真的成了红水,发着臭味的红色液体。这大概是许多农村河,还有城里河,遭遇的共同劫难吧。时代发展了,人们大红大紫了,河流为他们耗尽了最后一滴清纯,老态龙钟了。
红河的河水之所以是红的而不是清的,而且臭气熏天不是芳香扑鼻,是河东镇镇办化工厂的“汗马功劳”,是化工厂出的“臭汗”排进了河里,当然,也是张石头的“汗马功劳”,当然也是张石头的“罪过”,张石头这么认为,所以,他辞去了厂长的职务,承包铁矿去了,成了铁矿老板。前些年,为了发展经济,镇里办了一个化工厂,张石头出任厂长,化工厂的效益虽然很好,但是污染非常严重,废水排进了河里,水就变色变味了,连岔进河西村的支流——西河,也变了味,而且河水里经常浮着死猫死狗,还有白塑料制品、烂衣裳等等,腌里八臜,龌里龌龊,看着就让人恶心、呕吐。早年,河水虽小,但是清的,干净,人们可以在河里洗衣洗菜洗澡,还可以到河里逮鱼捉螃蟹,如果走路走渴了,你可以掬一捧入口,甚至牛饮一番,绝对解渴。现在,老远,那味就呛鼻子,让人无法靠近。起风的时候,沿河两岸都弥漫着臭味。生活在河两岸的老百姓多次上访,提出抗议,强烈要求关闭化工厂,还河一个“清白”,还要求把张石头撵走,甚至烂棍排死,都不了了之。个别乐意为民“鼓与呼”的人大代表提过议案,少数主动参政议政的政协委员专门在“两代会”上提了提案,并且按照“件件有着落,事事有回音”、“好事办好,实事办实”的要求,县政府办督办过,县环保局被责成前来检查过,也下过停产整顿的红头通知,镇领导大会小会上也表过态,说要一边生产一边治污,可就是不见行动。“年年造林不见林,年年提案年年提”,到最后,行动的只是,张石头辞职不干了。好多年过去了,还不见镇上有啥行动,或蜻蜓点水,换汤不换药,承包铁矿发了财的张石头捐款两百万元来“将功赎罪”,却没了下文,臭河还是那条臭河,钱也打了水漂,不知好过了谁。
河西村虽与河东镇一河之隔,却有着七八里的路程。如果有柏油路,七八里不算个啥,骑车,自行车,拉架子车,叽里咣当,十几一二十分钟的事,要是骑摩托,眨眼工夫。即使走路步行,悠悠达达,要不了一顿饭的工夫。现在是土路,很赖,“旱天扬灰路,雨天水泥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骑车也好,走路也好,就不是十分八分的事儿了,不拐路,脚走,也得个把小时。靠河,原来有一个小村,自然村,叫岸上,十来户人家,不到八十口人,被河里那味熏陶得一家家先后迁走了,一家不剩,有的搬进了县城,有的迁到镇上,有的迁到了别的村,小村荒芜了,名存实亡,真正成了个“名”。从岸上村就可以知道“小村是怎样荒芜的”、“农民是怎样进城的”了。王马虎骑着摩托带着张百家、王家军骑着摩托带着刘铁砣,厮跟着,在踩得有点瓷实的沙滩路上,开足马力,歪歪扭扭地冲出了这段河东“亚马逊”。七月流大火,六月天流小火,闷热,河面像是被太阳烤着了,“日照香炉生紫烟”,而这河面生的是蓝蓝的烟雾,而且热浪拍打着过往的行人,令人窒息,过了河,人就一身汗了,臭汗,怪怪的味道,比怪味豆豆味、潲水味、脚臭味、狐臭味、尿臊味、羊膻味、臭鸡蛋味、农药味还难闻。
过了河滩是土路,路还没有硬化,刚刚列入了“村村通”的五年计划里,不需等到猴年,或许在马月里就会动工,因为新来的胡镇长想往副县长的位置上爬,虽说下乡只是个镀一个金,但也得有闪闪发光的政绩。他姓胡,他的话不是“胡说”。当然,所做的事儿也不是“胡来”。如果说,姓胡的说的话叫“胡说”——胡说八道,姓栾的说的话叫“乱语”——胡言乱语,姓费的说的话叫“废话”——废话连篇,姓黄的说的话叫“黄话”、“谎言”——谎言误国,姓麻的说的话叫“麻话(醉话)”——酒后吐真言,姓刘的说的话叫“流言”——流言蜚语,姓常的说的话叫“常言”——常言说得好,姓钟的说的话叫“忠言”——忠言逆耳,姓罗的说的话叫“罗嗦”——罗里罗嗦,姓桂的说的话叫“鬼话”——鬼话连篇,那么,姓朱马牛杨吕的,真的就是猪马牛羊驴了。姓焦,就“性交”!姓毕,就“老鳖”!这些不过是搞笑的文字游戏,文字不过是个符号而已!对胡镇长来说,如若你硬说他是“胡来”,那么,只能解释为姓胡的镇长所作所为的事儿,简称“胡作非为”。此“胡作非为”,非彼“胡作非为”,而是非要有所“作为”的意思,胡镇长要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有一番作为不可。胡镇长老是把他这个“胡”与“佛”混为一谈,说他有佛性,是菩萨心肠。他说,他当官不为发财,他像焦裕禄一样,心里装的是老百姓,“唯独没有他自己”。他说他办事,以人为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践行党的宗旨的代表。他还说,他是代表,不是戴表,他不是不戴表,为人民服务不掌握时间会行?老百姓有需求,要第一时间赶到才行,不过,他戴的是百儿八十块的儿童表,不会像网上炒的那个“表哥”一样,戴几万元一块的高档表。在为老百姓办实事办好事上,据说,他把赌注下到了路上。没有老百姓的路,哪有他的仕途?没有路,他怎样爬?卡夫卡说,有天堂,但是没有道路。这话或许是对的,因为你没有登天的梯。不过,官场上,想往上爬,没有条件,可以创造条件,用铁人王进喜的话说,就“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作条件也要上”、“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拿鲁迅的话说,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西游记》电视剧插曲唱道,“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踏遍坎坷成大道”。胡镇长就是想独辟蹊径,边修他脚下的路,边修他官场上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的路。麦头里下了一场雨,高高低低的路被过往的农用三轮碾出两条泥沟,深深浅浅,放大了的一个个牛蹄印,像牛卧水取凉的水荡子。走在这样的路上,王马虎走出了“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诗意。
王马虎把摩托扎在路边杨槐树下的阴凉地里歇脚,太阳透过稀稀拉拉的树叶洒落一地的斑驳,像某大师的泼墨画,王马虎的脸也斑驳着,斑驳陆离成了一个大花猫脸。抬头望去,前边就是人去村空的岸上村。此时,他想起了发生在前所长和他身上的一个典故,那个挥之不去、让他悔青了肠子的典故。那年,别所长是所长,他跟别所长拎包,也就是跟班,那天,别所长在岸上村协助管计划生育的副镇长正热火朝天地干着“该刮不刮,上房揭瓦;该流不流,赶猪牵牛;该扎不扎,墙倒屋塌”的公事,忽然县局来了电话,让他去县里开个紧急会议,不得请假不得迟到,说某村某兄弟俩,为养活老人,动了刀子,弟弟把哥哥一刀捅死了,捅了人后,逃跑了。别所长就给王马虎挂电话,让开车来接他,别所长不是本地人,吐字不清,把“别”字说成了“鳖”。别所长扯着嗓子说:“喂,你是小王吧?”那天,王马虎正在另外一个村办案,郑存粮七十有八的老子,从二层楼的平房上掉了下来,摔死了,有的说是郑老汉自己跳的楼,有的说是郑存粮的老婆把郑老汉推下了楼,有的说,当时正好打了个雷,把郑老汉打到了楼下,案子扑朔迷离,太棘手,加上王马虎当时没有多少办案经验,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正焦头烂额的时候,接到了别所长的电话,也许是不耐烦,也许是没听清,就没有好声气地问:“谁呀?没看我正忙着吗?”别所长急了,骂了句“王八羔子”,狠狠地说:“发癔症呀你,我是老鳖(别)!少废话,来接我,越快越好!”王马虎这才癔症过来,陪着小心问:“你在哪儿,所长?”别所长说:“在岸上!”一问一答就创造出了比“改日吧,改日给你下面吃”、“白日?做梦!”、“领导你动动”、“老干部活动中心”还经典的典故:“老鳖在岸上”。真是鬼斧神工,浑然天成,没有丁点刻意雕饰的痕迹。这样的典故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之后,老别还当他的官,而且步步高升,可,王马虎却被晾在了干滩儿上,前走一步后退一步,“一二一”地原地踏步。
是的,为着这个典故,王马虎挨了个有生以来的大家伙,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付出了巨大而又沉痛的代价,别所长压了他好几年,没提他当副所长,“典故”成了他仕途上的绊脚石,绊得他鼻青脸肿。那时自己要是当上了副所长,恐怕早已是公安局的副局长了,不是现在这个小小的所长了。下坡日驴,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啊!王马虎望一眼路上那没有尽头的泥沟,长长地叹了一口比泥沟还长的气,恶气。王马虎心想,“我不能决定太阳几点升起,但可以决定自己几点起床。”我没有背景,但我有背影。你给我比官职,我给你比明天。什么叫能耐?能耐就是能力加忍耐。要想成大事,就得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不也得靠忍耐吗?王八为啥能活那么长时间,就是因为会忍耐。忍是一种生存智慧,也是麻痹敌人、“与狼共舞”的战略。能屈能伸是条龙,能大不小是条虫。要想成大事,就得能进能退,以静制动。一想到这儿,王马虎来了劲头,在心里说,骑驴看唱本,咱走着瞧,笑到最后才是笑家。毕竟我还年轻,熬也把你熬死,未来的世界是我的,我一定得报这一箭之仇,一箭射下你这个日薄西山的太阳,出出这口恶气。不过在外人看来,王马虎长出一口气,就大有“倚楼听风雨,淡看江湖路”、“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之看破红尘般的豁达。人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人在江湖混,都要挨闷棍。看来,人的心思你是很难看出的,很难走进人的心里。或许这就叫城府吧。正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往事不堪回首。此时,回忆起往事,王马虎不由得不摇头,油然而生出万端感慨与感悟,他意识到,有时候并不是言多必失,言少也可以失,无言也会失啊,在不合适的地点,在不合适的场合,说了不合适的话,一切就不合适了,即使你认为合适,“一句顶一万句”,或有一万个理由证明“话”合适,它也不合适。合不合适不是“合你心适你意”,而是看合不合领导的心适不适领导的意。就这么复杂,也就这么简单。不合适,就“失”,失名声,失尊严,失前途,失你拥有的和想得到的,相反,因“失”你得到的是痛苦、忧愁,所谓一句话能成事,一句话也能坏事,“一句话的事儿”并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是十句八句,甚至成千上万句的事儿。所谓只有舍才能得、先舍后得之“舍得”,不过是迷人心智,让你执迷不悟、自投罗网的骗人说教,舍得了孩子一定打得了狼?舍得了媳妇一定套得住流氓?不见得!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打不住狐狸惹身臊?你有舍并非你有得,得的或许是你不想得的,想得的或许被他人得走,总之,祸从口出,全是嘴巴惹的祸,舌头搬弄的是非。一想到这儿,王马虎心里就有点不出展,就骂别所长的爹娘老子,骂他太褒弹人了,小肚鸡肠,小人作派,就有了要强过别所长的决心与大干一场的信心,产生一种“有朝一日倒过来”的出头念想,想想,自己还在派出所窝着,凄凉起来,再一看,又是扯摆不清的养老案子,就泄了气,就有了打道回府的情绪,但,没明说,只骂太阳太毒,不让人活了,正巧杨槐树上有只像知了的虫儿,河东河西人称它为“伏了”,也就是伏天的知了,它尖叫着,歇斯底里,刺耳,钻心,不知是与王马虎对骂,还是喊着“热,热,热呀,热……”
伏了叫得树叶与之共振了,树叶颤抖着,随着声音的高低变换着它的“振幅”,王马虎的心湖里荡漾出层峦叠嶂般的波浪,与伏了共鸣了。随着鸣叫的声远,王马虎的心潮有点澎湃了,越听越感到热,热血沸腾,热到心里了,心血来潮,是一种高潮般的躁热,心里的火一下子被点着了,火急火燎般,一上火,就又骂,骂来骂去就骂到伏了头上:“叫你娘了个头!妈了个巴子!”骂罢,弯腰去地上寻土坷垃。王家军想拍王马虎的马屁,又怕老虎屁股摸不得,但是,看自己的头儿有点狼狈,眼明手快,一伸手,从脚边捡起一个鸡蛋大小的鹅卵石,哧溜砸向树枝上,伏了“叽……”一声,像架被击落的战机,拖着尖叫的长音,声嘶力竭,飞走了,一泡尿落在了王马虎的手背上。王马虎抬头望望当空照的烈日,没发现半点下雨的意思,就又骂老天,然后,以衣作扇,呼呼扇了几把,说:“开路!”话还没落,一抬腿就骑到了车上。待张百家扶住王马虎的肩膀爬上摩托后座,王马虎脚一蹬就发动车,可是蹬了几蹬,摩托车哑巴了,再也发动不着。王家军赶紧来看究竟,动了动油门,拉了拉线路,还是哑巴一个。王马虎把摩托往地上一撂,跟谁赌气似的,气急败坏地说,咋,想妨碍我执行公务?老子有十一号。说罢,甩开膀子,迈开腿,出发了。王家军赶紧在后面喊:“所长,你骑我,我的,我,我走路!”看王马虎不搭理自己,王家军也只好撂倒摩托,以步代车。张百家和刘铁砣闷闷不乐、心事重重地跟着,一前一后地走着。
刘铁砣是早饭后下地割麦的,到派出所去报案是上午十点多,现在快晌午头了,是学生放学回家,大人下班准备午餐的时间。王马虎之所以打退堂鼓,或者说是快马加鞭,进退跟时间有关,就是掐着时间点,赶时间。他想下午去河西村,最好是等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去,凉快,但怕刘铁砣告他不作为,不把老百姓的事放在心上,不顾百姓死活,也怕刘铁砣说他护着张百家,故意拖延,把事儿拖黄,当然,更关键的是,死人了,是人命案,如果洋打二怔,局里就会问你的责,若认定你渎职,别说副局长的梦了,弄不好所长也会被拿了。局长拿一个所长,一句话的事儿,只需“拿下”二字,连“给我”都可以省去,一拿一个准,没跑。所长的乌纱帽在局长兜里装着,给谁都是给。所以,想当官就得“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处处留心,事事在意。所以,干公安这一行,该披星戴月,披星戴月,该废寝忘食,废寝忘食。也就是说,公安必须是一只铁军,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无不胜。一遇扰乱社会治安等特殊情况,公安人员会手持盾牌。盾牌是什么?是后盾。所以说,公安是人民的保护神,为人民保驾护航,说白了,他们就是人民看家护院的走狗、狗腿子,“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陌生人来了,坏人来了你要咬,使劲叫唤,夜里过狼了,你得保护主人家,让他们的生命财产不受损失,你不能学那好吃懒做的大肥猪,吃了睡,睡了吃,光知道养膘。这就悲了,猪在等死,养够秤了,养到膘肥体壮的时候,就要拉出来“死了死了”,然后让人们啖其肉,食其血,“米稀米稀”——抿一口抿一口稀汤寡水、能照见人影的稀米汤。
王马虎,真的一点不马虎,别看他所长派头,平时以车代步,一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公子哥“养尊处优”的样子,现在这个关键时刻,却有如神助,身轻如燕,毫不含糊,带着王家军,急行军般,马不停蹄,健步如飞,如虎添翼,飙箭一样,五六里的土路,屁大会儿工夫就到了,飞一样,神兵天降,刘铁砣紧赶慢赶,一路小跑,跟头流水,屁滚尿流,才没落在后面。张百家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人上年纪了,天又热,天大的事儿都不能跟身体与生命开玩笑,等赶到村里,王所长已查看过刘八亩的尸体。
王家军导盲犬般径直把王马虎领到刘铁砣家,没想到在刘铁砣家扑了个空,铁将军把门儿,一只大黄狗蹲在门口,昂着头,瞪着眼,“汪汪”地朝王马虎和王家军咬着,叫唤着。正在疑惑,刘铁砣到了跟前,他一扬手,喊了声“狗”,又命令道:“还不去土地庙那儿卧着?”大黄狗就不咬了,但,仍蹲在门口的阴凉地里,“狗视眈眈”,眼里好像还闪着泪花,眼角有泪流过的痕迹。刘铁砣心想,大黄狗今天咋卧在我家门口?是替我看门,还是不让进屋?是爹死了,它脱离了苦海,再也不围着爹转来转去了?刘铁砣弯着腰,左手掐在胃上,右手指着村头的土地庙,喘息未定,结巴着说:“王所长,在,在,我爹在土地庙,不在我家住。我在镇上租赁的房子,他更不去住,怕影响他孙女上学。”怎么回事,老子不在儿子家住?移尸?王马虎把刘铁砣看了半天,看得刘铁砣心里寒寒的,刘铁砣尴尬一笑,赶紧解释说,我爹爱清静,嘿嘿,爱清静,不想和我们住在一块儿,怕我们吵他,也听不得我们说笑,真是拿他没办法。老小孩老小孩,返老还童,如果你强来,他就耍小孩脾气,就使性子,就怄气。孝顺孝顺,不是得先顺着吗?他让往东俺不敢往西,他让偷狗俺不敢摸鸡。不过,俺爹从来不让我干半夜起来去偷驴那样的偷鸡摸狗之事。
正说着,刘铁砣的老婆倏地冒了出来,就像电影里的妖怪,变戏法一般现身了——她也是刚从河东镇赶回来,一阵旋风般踅了来,她站在刘铁砣的身边,黑绷斗脸,气不打一处来似的,嘟哝道,咋毬搞的,电话打了半天,一个个都不回来,忙忙忙,忙着去死吧,钱钱钱,钱能买人命?又不是一家的老人,你往前站干啥?只显你?!通知人的事儿,去派出所前,刘铁砣已给自己的老婆打了电话,让她赶紧回村里,并让她负责通知三个姐一个妹,他通知三个哥哥。刘铁砣的老婆在镇上陪读,是上初中女儿的保姆。一听老头子死了,长出了一口气,有点熬到头了味道,有连阴雨天终于雨过天放晴的意思,因为伺候老人,兄弟姊妹们没少生气,自己没少出力,老头子一走,就解放了,轻松了。刘铁砣的老婆喜上眉梢,不过,一听说老头子让人给杀了,就觉得有点蹊跷,有点不祥的感觉,毕竟老头子死在自己伺候期间,生死攸关,担着责任呢。虽然不情愿回村,但还是收拾了一下,拔腿就回了,边走边给姐和妹联系。一惊一乍地通报着老刘家这一噩耗。
刘铁砣也是在路上跟哥们通的话,老大刘金斗说,组织部正在考核,副局长的事儿刚有点眉目,多年的媳妇马上就要熬成婆,这是焦麦炸豆的关键时刻,大意不得,不能因为家事让我受影响,更不能因为家事来添乱,把我的“人事”给黄了,过了这个村可没了这个店,嘿嘿,虽然当官是一时的,露水珠般的前程,可是人在官场,不当官干什么?别骂我官迷,我不糊涂,知道啥轻啥重,人人都在跑官要官买官,我不刻意为之,但是,好事来了,我总不能拒之门外吧?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不也是爹所盼望的吗?等考核完就立马往回赶,不会耽误事,不要等我,后事让刘铁砣全权负责处理,一切事情看着办。“看着办?你看着,我办?还是光看不办?都看着,谁办?”打罢电话,刘铁砣嘟哝了一句。老二刘银锁在武汉包工程,是个工程师,有本,自学的,当然,有基础,当年在镇办泥厂,是修理班的班长,学到了电焊的手艺。当然,也有实践。这些年来,一直高速路上架桥,“上面”对他的手艺很满意。当然,他是跟着大姨姐干,大姨姐是包工头,聘他为工程师,在质量上进行把关。就像建筑队的大工。所以,他的工资比“小工”高许多。当然,开的多还因为包工头是他的大姨姐,熟人多吃二两豆腐,不仅如此,他们是亲戚,有许多不能与外人言说的“照顾”在里头。他也曾想拉出单干,一来因为没资金,巧妇难做无米之炊;二来因为没关系,没关系你就揽不到工程,大姨姐出道较早,跟管工程的头头混得熟,自己初来乍到,没法比;三呢,是磨不开面子,是大姨姐把你拉出来的,你学成了再把大姨姐一脚踢开,多不人道?那样做是翻脸不让人,是忘恩负义,以后谁敢跟你打交道?交人交心,人不能坏良心。所以,他一直给大姨姐打工,这又算是“照顾”着大姨姐。他说,他正在高速路上架桥,上面催得急,“国事”比“家事”大,要舍小家为大家,还说,如果在规定的时间里完不了工,扣工钱不说,以后的工程就免谈,小孩他大姨找个活儿不容易,我不能拆她台,当然,我也不容易,我不能因小失大,也不能不讲诚信,人得将心比心,还说,现在马上回不了,不过,很快就完工了。老三刘铜壶在山东打工,接了电话,犹豫了一阵子说,那中吧,我回,这就去跟老板请假,看能不能请下假。说罢,又补了一句,这样吧,你三嫂在县城,我打电话让她先回。一听三个哥哥都推三阻四,刘铁砣心里就不美气了,就觉得在他们眼里爹的事是“别人的事”,刘铁砣真想骂娘,可转一眼一想,很无奈,谁让爹轮到自己家呢!就忍下了。至于姐们和妹咋回话的,刘铁砣还没顾上问,不清楚,不过,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得查出爹的死因。刘铁砣瞪自己的老婆一死鱼眼,说,死死死,就知道死,丧门星!披的是人皮,说的是人话?!丢人现眼,闭上你的乌鸦嘴!
刘铁砣的老婆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眼睛瞪得比刘铁砣的还大,跟铜铃似的,跟牛蛋似的,而且撅着能拴一头老叫驴的大嘴巴,还嘴道:“一个官迷,一个老财迷,一个鬼迷心窍,都还算人?有他们五八,没他们四十!一个个都死在外头好了,爹的事儿你也别管,又不是你熊陀螺子一个人的老子!”刘铁砣又瞪她一眼,说:“哪壶不开拎哪壶!赖好是咱爹,这个时候,不能再让人家说咱不孝。硬撑也得撑,摊上了,你说咋办?!”刘铁砣的老婆嘟哝了一句:“熊陀螺子,就知道给我来硬的,咋不给你哥你姐他们厉害呀?!见了他们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哼,就你能!”软,硬,是他拿捏她的杀手锏。他一不满意,话就撂出来了:“你白天给我来硬的,我晚上就给你来软的。”不过,这话没吓着她。在生气期间,她想要了,不等到晚上,大白天就把事办了。她知道,男人都是贱东西,贪吃,总是吃不饱,十足的吃货,就为着女人身上“两个白面馍,一汪自来水”——也有人称之为酒与肉,所谓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指的就是女人这一口;也有的很诗意地称之为“紫萄葡和海参”,正如把男人身上那东西称之为“一根香肠,两个鸡蛋”,或“香蕉”一样,真正的“秀色可餐”——都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之皇帝情结,往往是吃着碗里的,霸着锅里的,不时常偷嘴吃——皇帝拥有那么多佳丽还偷嘴吃呢,看来,偷着吃,香——即使出外在门,要么去打“野食”,要么“出门忘记带老伴,睡觉摸着茶壶盖”。让男人吃饱喝足,他就乖乖地听你话,你可以像牵狗一样,用裤腰带牵着他,他会死心塌地、摇头摆尾地跟着你。虽然很多女人骂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不过,她们都承认男人身上“有一样是好东西”,她们骂男人“你好坏你好坏”,意思就是“你好好坏我一坏”。所以,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男人不流氓,身体不正常。不管怎么说,男人压根就搞不明白“病从口入”这个道理,栽在女人手里了,煮熟的鸭子,还嘴硬,拍着胸脯对天发誓,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是永远的真理。刘铁砣就觉得老婆就是他的克星,她一软,他就没戏了,不,是有戏了,她话一骚身子一浪,他就硬了。她虽然软了,却假装着硬,嘴很硬,硬得刘铁砣说尽了软话,看刘铁砣嘴不硬了,瞅一眼刘铁砣裆里那枪硬梆梆的枪,她才把软软的身子,两团软肉,一个水草肥美的水草地,山与地,城与池,一齐交给他,让他“杨宗宝一杆枪横冲直撞”,攻城略地,虽然她也“穆桂英两把刀左右开弓”,但还是把她打个五彩缤纷、落花流水、稀里哗啦。不过,现在他顾不上软与硬了,软硬,爹的事儿都得有个说法。说罢,拉着王马虎就去了土地庙。
土地庙在村口,离村口的大槐树不远,与大槐树一路相隔,是路把它们隔开,让它们隔路相望,又是路把它联在了一起,就像天河隔开了牛郎与织女,村路是鸿沟,又是纽带,它们彼此分离,又彼此相依,一衣带水,唇亡齿寒。不过,大槐树与土地庙没有七夕鹊桥会般的幸运。不过,大槐树的根已深深地扎到了土地庙下的土壤里,彼此又“血脉相通”,似乎更幸运。土地庙是在旧址上重建的,是刘八亩前些年自己出资建的。为啥要重建土地庙?对外的说词是,庄稼人靠土地为生,离了土地就不能活命,要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惜土地,不能把土地给弄丢掉了。人可以丢,地不可以丢,地在人在,人不在地也在,若地不在,人在也不在。人,所有的人,都是有根儿的,都得有落脚的地方。在庄稼人眼里,土地向来是金贵的,黄土就是黄金,农家人端的都是金饭碗。五行上也说,金生木,木生水,水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人是土人,女娲抟黄土造人,人都是用泥土捏成的,要扎根黄土地,娶妻生子,万世万代。离了土地,就成浮萍,不管是南下北漂,还是走西口闯关东,不论是考学进城“农村包围城市”,还是进城打工成为漂二代,终是个漂,走南闯北,四海为家,飘忽不定,就没了根儿,就活不久了。庄稼人对土地要有感情,要顶礼膜拜,没有土地情结的人,是忘本。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是庄稼人的天。为啥要土改?为啥要耕者有其田?说来说去,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我刘八亩为啥叫八亩?因为开了八亩的荒地。虽然因这八亩地后来被划成了地主,与土地无关,都是张百家那个穿光蛋嫉妒,故意踩练我,拿土地说事儿。土地能生金,可是,在土地里刨食的农村人,现在心都大了,一个个都不愿面朝黄土背朝天了,翅膀硬了以后,个个都出了窝,飞走了,跳出了农门,飞到大城里去了,就把“根据地”弄丢了,变成了背朝黄土面朝天。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面向大海,春暖花开嘛!变了模样的他们像城里人糟蹋粮食一样,在糟蹋赖以生存的土地。所以,要重建土地庙,把土地爷土地奶请回来,镇住河西村这片土地。也以此来唤醒河西村人那麻木的神经。就像当年不愿砍他家的树林一样。土地承包的时候,村里的树也都分到了各家各户。树一分到手,别家都放了,拿去换钱。可刘八亩说啥舍不得砍,一棵也舍不得。没过多长时间,他家的树日见减少,被别人偷伐了。眼看剩不几棵了,一气之下,都砍了,一棵不剩。他望着树蔸,傻了眼了,差点回不过神来,反不过气来。刘八亩转悠了多个荒田废地,座在地头吸了无数支烟,发了无数个长长的感慨后,“卷土重来”,决定重建土地庙。
当然,重修土地庙,还有刘八亩的一个心结在里头。这是他守口如瓶、压箱底儿的秘密,当然,对他老伴来说,那不是秘密,是孽屋、淫窟,是地狱。说来说去,骨子里,刘八亩是为他的相好“大辫子”重建的,他把土地奶奶塑得跟“大辫子”一模一样,量身定做,活脱脱的,眼毒的人有这么一说,“大辫子”是土地奶奶的替身,土地奶奶是“大辫子”的化身。老伴有病在身的那些年,刘八亩寂寞难耐,“大辫子”主动上门,当然是土地庙的门,来解他的渴,来解他的饥。他也就“金屋藏娇”,偷起了嘴。偷着吃总是香的,刘八亩就吃上了瘾儿。可是,前些年,“大辫子”得病去了,他就偷吃不成了,就没人陪他说话了,老伴也说,只是一个劲儿地骂,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指名道姓地骂:“刘八亩,我靠你血妈,你不是人,我靠你祖奶奶,日你八辈,日你老祖宗!”骂得再起劲,有时是边干活边骂,有时是边吃饭边骂,有时想着想着就骂开了,就是不说为啥骂。当然,刘八亩心知肚明,自己作了孽,自然要背骂名。因此,刘八亩就没了心情,就想搬出来,搬进土地庙。可是,土地庙在一年的夏天,被雷殛了,再加上倾盆的大雨,就倒踏了,成了一堆烂泥,土地爷和土地奶,也化成了泥浆,一片废墟,惨不忍睹。他和“大辫子”的“露水”在他心里并没随水而去。他要重建土地庙,来见证他和“大辫子”的过往。于是,一儿女们的一片反对声中,他把土地庙建起来了。刘八亩就是这么个个性,认准的事儿,八头牛拉也拉不回他,即使撞在南墙上,头破血流,只悄悄流泪,自我舔净血迹,打碎牙齿和血咽,不与人分“享”,不让人同情与可怜。路是自己选择的,也是自己走的,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不碰南墙不回头,一条道儿走到黑,畅通无阻也好,荆棘遍地也罢,不怪别人,别人也别怪罪我,“大辫子”知我心,我也知我心。
土地庙建成的那一天,也就是儿女们对刘铁砣完全失望、无望,甚至绝望的一天。刘八亩的老伴,也就儿女们的老妈妈一死,儿女们就把刘八亩赶进了土地庙——爹的老院多年不住人,几年前被一场大雪压塌了,没人出钱收拾,就没法住人了,成了屋场儿,被老四刘铁砣作为放柴禾的地方了,现在还垛着一大垛树枝呢——当然不是像赶牲口那样赶,手脚动不了了,只能是“请”,客客气气的抬。当然,各有各“抬”的理由。刘铁砣的理由是,爹怕吵他,他想清静。在镇上赁的房,放着女儿上学用,爹总不能跟他孙女争房吧?老三刘铜壶的理由是,房盖在了城里,乡下的房贱卖了,卖给了叶落归根的一个国家干部。——那个退休的干部,只回来住了一年,就住不习惯了,住不习惯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不习水土了,主要是没有原来乡村的味了,冷冷落落,荒荒凉凉,一切都失落了,更为重要的是,人情也淡了,薄了,没人来围他。他叶落归根的目的就是想回来找找儿时乡下的感觉,可是留在他记忆里的乡村符号都消失了,他觉得比住在城里还孤独,就灰心了,就觉得没什么可留恋,于是,门一锁又回城里了,他在城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城市已是他难以割舍的第二故乡,乡村只是他儿时的故乡,只是他心灵的故乡,“既然是心灵的故乡,只好把它装在心里,想着念着,想得心疼的时候,念得丢魂儿的时候,就回来看一眼,足了!”那个退休干部在他的回忆录里这样写到。——虽然一出小院只卖了一万多块,终还是卖了,贱卖,没了立锥之地,不能把爹吊在树上,再把小院从老干部手里买回来?那不是倒腾嘛!所以就让爹在土地庙将就了。老二刘银锁倒有房,两层小楼,但,不能让爹住,正准备给儿子举办婚礼呢,儿媳,没过门的准儿媳也提出了强烈抗议,如果让浑身尿臊味加臭屎味的“瘫子”住一天,她就跟他的宝贝儿子一刀两断。老二刘银锁就歉意对刘八亩说:“爹,委屈你了。也委屈不了你几年。”说罢,觉得失言,赶紧自圆其说,笑着对刘八亩说:“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能活一百岁,老不死呢。不,你不是千年王八万年鳖,你能活二百岁。咋样?如果嫌没活够,我向老天爷祷告,再许你五十年阳寿,二百五!嘿嘿,你看我这个二百五,口无遮拦,信口开河,不会拍马屁,不会打发你心里高兴!爹,你别生气,别放在心上,我有无心,我是说,等儿媳妇一过门,就不由她了,你老还搬回去,我的房子还不是你的房子?现在,你得忍,一咬牙就过了,你不打算让你孙子给你传宗接代了?咱门上,可就他一个男孩儿啊!得捧着,顶在鼻子尖上,敬着。”老大刘金斗是在公门端铁饭碗吃皇粮的人,而且公门还不在本县,也算个游子,游子也就是流浪儿,即使有赤子之心,可还没有到告老还乡、叶落归根的年龄,自然在乡下没有私房,当然,也没钱在乡下盖,即使盖了,也是多余的,总不能为了养活爹,专门给爹盖一出院子吧?爹轮到他时,他很为难地对爹说:“我住土地庙,陪你,我工作忙,不常回来,住一个庙里,可以多陪你说说话。”无论谁咋说,口不能言的刘八亩不点头也不摇头,死了一般,木着脸。不讲话就是默认,既然默认了,就心安理得了,就不用担心人们说你虐待老人,不忠不孝了。至于别人指责,说三道四,那是别人的事儿,嘴长在别人身上,总不能给人家缭住吧?嘴巴吃饭屁股眼屙屎鼻窟窿出气,哪一样都不能不通,通则不痛,痛则不通,既然人家不说闲话心里难受,那么,为何不做一回好人成全成全人家?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成人之美,何不当一回君子?
王马虎进村的时候,只注意到了大槐树,没有在意大槐树对面还有个土地庙,因为大槐树太高大了,高过三层楼,一搂多粗,这么大个目标,怎不惹眼,怎不扎眼?来河西村,如果打眼一看看不到它,不是大槐树不引人注目,是你心不在焉,或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或你的眼睛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出气的。而且大槐树还是河西村标致性名片,慕名而来,四方来贺,也会留意它的,亲近它,不然就是白来一趟,枉走一遭。相反,一路之隔的土地庙太渺小了,一点不起眼,尽管它的后墙上还挂着一绳刘八亩的尿布屎布,花里胡哨,迎风招展,也没能入王马虎的慧眼、法眼。人高眼高,王马虎人高马大,眉眼就长得高。狗眼看人低是因为狗个子矮小,门缝里看人与戴着眼镜看人,是因为有偏见,王马虎习惯了居高临下,习惯了往上看,自然就先看到高处的大槐树。
王马虎到土地庙一看,猛一惊,房的概念马上崩溃了,轰然倒地,一地鸡毛。这叫房吗?是哪位先人穿越到了当世?能住人吗?猪圈牛棚狗窝一样。它实在太简陋了,是一种将就的简,是四下透气那种陋,跟看瓜的瓜庵没两样,不是红墙绿瓦,土坯墙,稻草盖顶,一场大风说不定就把它掀了。怪不得呢,庙也叫庵,庵也叫庙,建成瓜庵般,也没什么对不起土地爷土地奶。这年头,有人还能想起你土地爷土地奶,也该知足了,再提要求,就有点过分,就有点奢侈,就是腐败“变修”了。只要心里有土地,还在乎住什么样的庙?土地庙土地庙,就得土一点,如果你盖个金銮殿,你敢住吗?把你塑成金身,你还是你吗?还不得派几个保镖,荷枪实弹地守住你呀?当然了,稍微讲究点,也算不上什么,都什么年代了,老封建的思想,也得与时俱进跟上形势。看来,跟不上形势的是刘八亩。也许他有他的苦衷。河西村有的是石头,买一间瓦也花不了几个钱。看来,刘八亩真的没啥钱,也许他不差钱,怕儿女们争财产,就不敢露富,就从简办了。
王马虎站在门口把刘铁砣打量了又打量,看得刘铁砣浑身发冷,抱着膀子,嬉皮笑脸,赶紧解释说:“这就是土地庙,我爹盖的。嘿嘿,有神保佑,冬暖夏凉呢!”大黄狗急切地拱着门,门开了一道缝,大黄狗想从缝里钻进去,可是,钻不进,急得它哼叽着低着头直转。刘铁砣的老婆踢了大黄狗一脚,说:“滚一边去,这儿有你啥事?皇帝不急太监急!”大黄狗昂叽叫了一声,看了刘铁砣的老婆一眼,不情愿地躲到了一边。刘铁砣的老婆脸马上“阴转晴”,挂上了笑意,嘿嘿一笑,慌忙补充说:“不是我们非要赶他住这儿,是他自愿的,怕尿臊味熏我们难受,恶心,吃不进饭,你看,多好的爹啊,天上少有地上稀。真是好人不长寿,懒人活百年。”说着说着,就有了哭声,嚎啕大哭,不是哭“我的爹呀,我再也看不到你了。”,而是“我的妈,我的妈”地哭,然后,加一句:“老天爷,你做了啥亏心事,让人给杀了,不得好死?”一边哭一边抹着眼泪。刘铁砣知道自己的老婆是装的,哭给人看的,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就死死地盯了自己的老婆一眼,用下巴指了指,意思是说,在这儿多啥嘴,滚一边去。刘铁砣的老婆没领会他的眼中的话,像一个门神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王马虎晃动着手里的剃头刀,用鼻子嗅了嗅从庙后绳上刮来的屎尿味,王家军身挎照相机,站在王马虎的身后,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扇着,只差嘴里说“臭,臭,真是臭死人”了。看王马虎没吭声,他也不敢放一个屁,瞅了刘铁砣一眼,随王马虎进了屋。
门一开,尿臊味屎臭味夹杂着血腥味,一股难闻的气味,如同袭人的热浪,扑鼻而来,不是芳香四溢,沁人心脾,而是令人作呕,呛得人咳嗽,王马虎向后退了一步,站定了。阳光从屋顶的缝隙里射进来,一长一短的光束像两把寒光四射的利剑,平行着,剑一般的光束里飞舞着无数的灰尘,上上下下,就像芸芸众生拥挤在车站里。王马虎想,尘世间原来那么不干净,人活在灰尘中,不可能一尘不染,每天要吸进胃里多少灰啊!有灰也得活,人就是泥人、灰人,要和光同尘。出污泥而不染者,逆流而上,行走在河边的湿鞋者,随波逐流。他扫视了一圈,眼睛像照相机,慢慢地转动着镜头,不作停留,匀速,从右到左。一圈下来,他打量清楚了,有了印象,深刻的印象。老实说,在他孩童的记忆中,也有过土地庙,或城隍庙,娘娘庙,关公庙,药王庙,河神庙,这庙那庙,富丽堂皇的,破败不堪的,都有,可从没进去过,不是不想进,也不是不敢进,而是大人不让进,爹说,进庙里烧香磕头的人都是些神汉巫婆,迷信头,搞封建迷信。爹还说,如果去了那些地方,晚上睡觉会做恶梦的,还会被狐狸精缠着,还会有小鬼来勾人的魂儿,千万离远点,越远越好。他争辩说,别家的孩子咋能进呀?难道他们不怕?他们爹妈就不管?妈把眼一瞪,说,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不能跟野孩子学,谁进反正你不能进,不听话就打断你的腿。有了爹妈的吹胡子瞪眼,他就没进过庙门。今天是破天荒,头一回,王马虎打量了打量,他感到这个破烂的土地庙,充其量也就十五平米。虽小,却也景致,寥寥几笔的写意。已经脱落得快没人形的土地爷土地奶奶在一个半米高的土坯台子上并排席地而坐,脸对着门。王马虎又看了一眼,忽然觉得坐在右边留着大辫子的土地奶奶脸在笑,神秘的笑,有点阴险,眼光扎人,一想,身上立马被扎出了鸡皮疙瘩,觉得看她,有点大不恭,有点不怀好意,于是,就不敢再看,只用眼角偷偷瞄她身的土地爷,土地爷是威严的,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大将军一般。土地庙座南朝北,东山墙是一铺柴床,米把宽,床上铺张烂了三个角的用高粱杆编制的席子,有一个角用蓝布包了,白线缭的,针脚歪歪扭扭,席子上放有一个如同荡刀布般的枕头,黑糊糊的,没有枕巾,一个半旧的床单被揉成了一团,皱巴巴的布面上隐约着屎的斑痕,云彩朵儿似的,一砣一砣的,还有尿成的“地图”,曲里拐弯,起起伏伏。
刘八亩呢?看了一圈,才发现自己是来看景致的,不是来验尸的。他觉得自己被什么牵引着,有点迷茫,把自己丢了。他在心里问,怎么就神差鬼使地不由自主了呢?看来,人心是容易旁骛的,也容易浮躁。不过,王马虎很快清醒了,回过神来,一回过神,才看清地上的东西。地上躺着一个人,蜷曲着身子,像个死狗,头才剃过,电灯泡一样光,正头顶上有一个嘴般的疤瘌,像被谁咬了一口,流着血,不,是嘴角挂着血迹,像刚哭过,血泪斑斑。往下看,是脖子,脖子扬着,长长的刀痕,血红,顺刀痕往下,白色的背心被血染红了前半胸。顺着血迹,忽然发现地上那一大滩血了,就在自己的脚边,差点踩着,血还没凝固,好像还在冒热气,沸腾的水一般,看了几眼,满眼是红,满屋子是红。王马虎心想,这地上的死人,大概就是遇害的刘八亩了。
正想着,忽然,刘铁砣破锣般的嗓音响了起来:“爹,爹呀,你睁开眼看看,王所长来看你来啦,你给所长说,张百家那个老不死的是咋杀你的?你开口说话呀,爹?”说着说着,带了哭腔,而且鼻音很重。王家军取下相机,咔嚓咔嚓咔嚓,不停地拍照,一听刘铁砣哪壶不开拎哪壶,净说些捆不紧的松话、不放盐的淡话,就停住了手,瞅刘铁砣一眼,没好声气地问:“你爹还会开口说话吗?简直混账透顶了!出去出去,装啥神弄啥鬼。”被闪光灯闪了一下眼睛的刘铁砣立刻哑巴了,闭着厚嘴翻着白眼。刘铁砣的老婆夫唱妇随,此起彼伏地唠叨说:“爹,马上就抓住凶手了,你闭上眼吧,别睁着眼睛吓人,你就积点阴德吧。爹,放心吧爹,我们一定把你的后事操办得热热闹闹,也给你开个大路,如果嫌不排场,再请个戏班子,请两台,斗唱,跳脱衣舞,比给我妈办的还热闹,让先死的那些人,让快入土的那些人,眼气死,眼红你,羡慕嫉妒恨死你,这你总该满意了吧?”刘铁砣老婆的话提醒了王马虎,他这才把目光移到刘八亩的脸上。
这是一张什么脸呢?是一张国字脸?是一张马脸?还是一张麻子脸、鬼人脸?当然,是一张人脸,一张如树皮一样,饱经沧桑、愁眉苦脸的老脸。当然它还是一张死人脸,面目狰狞,瞪着眼睛,张着嘴,渴望着说些什么,也像要吃人……看得出,很痛苦的样子,没有一点欣慰的意思,眼在怒视着,也在期盼着,为何怒目?又期盼什么?王马虎猜不透,拿着剃头刀在刘八亩的脖子比划着,他真的想快刀斩乱麻,一刀割破谜团,割刀一个大大的口子,让答案像《西游记》里被放出神布袋的猪八戒、沙和尚,翻跟头打滚,嘻嘻哈哈。当然,他知道,他没达到炉火纯青的水平,各种理由借口不会立马不攻自破,只能剥茧抽丝般一刀一刀去割,“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王马虎比划了半天,收起了剃头刀,对愣头愣脑的刘铁砣说:“还愣住干啥?总不能让你爹一直躺在地上吧?”刘铁砣心里打鼓,就说:“王所长,你确定了吗?是不是张百家杀的?如果确定不了,这现场得,得保护呢!”王家军咔嚓又拍了一张,收起相机,说:“罗嗦个啥呀?就你能?!还不赶快把你爹弄到床上去,想让人再说你不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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