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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微小说》
【神女算心】
人生在世,总得有门技艺傍身。乔金金全靠一张嘴。
无极城主奉道,是以玄学五术颇受百姓推崇,乔金金坐吃山空时往往只要乔装一番下山,找准对象掐掐玉指,张张金嘴,就能赚个盆满钵满。时间一长,便还有了城外天霜山中藏着金口玉言的神女的说法。
此刻,乔神女惊慌失措地窝在乌篷船里,忆及往日胜景,心生凄凉。
老城主信道,少城主容苏却偏偏恶道,相传城主豢养的能人志士这几年间被杀的杀,被剐的剐,所剩无几,而自年初起容苏将矛头又直指民间玄士,大有要赶尽杀绝的势头。
逃命本不是她所愿,奈何风水轮流转啊——乔金金枕着包袱犹黯然神伤,忽觉足下一阵湿凉。
这一看不得了了,河水不知什么时候漫进了船舱,乔金金跳着脚掀帘而出,才发现船头摇橹的人也不见了,而船身破了个大洞,照这个架势约莫不出两刻,她就要陪这条破船彻底葬身河底。
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空无一物的河面上悄然驶来一艘画舫。
画舫富贵堂皇,主人更是风华无双,只可惜忙于踩水的乔金金完全没有心情欣赏:“走过路过救下命啊!救下命!”
那男子听罢一下笑出声来,拢了拢斗篷,摇头道:“真是对不住,在下也不会游水。”
乔金金不慎连呛了两口水,沉浮间又忙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来世做牛做马,衔草结环”的好话整筐整筐地往外倒,这回男子像是动了心,说:“来世太渺茫,在下若救了姑娘,姑娘这一世便给予在下可好?”
河面风大,玄色绣金披风于男子身后剧烈抖荡,恰如翼鸟振翅,他双眸深邃,竟一瞬间吸去乔金金大半神智。极力将手递给他,一扯一带,少女仿佛鱼跃龙门般在空中撩起一大串晶莹水珠,狠狠地撞进对方怀中。
温软在怀,他不肯放手了,得意道:“这下还不抓到你。半个月的躲迷藏有意思吗?”
乔金金仍有点晕:“我说这位公子……我们认识吗?”
“我叫容苏,现在认识了?”
容……苏?
“容苏?!”
少城主容苏整治玄士的残忍手段一瞬间灌入脑海,乔金金花容失色跌坐在地,一双不着履的小脚耍赖般地在船板上胡踢起来。
“天地良心啊!我就是个靠嘴巴吃饭的江湖骗子,什么神女下凡历劫,什么九天座下弟子,都是我花钱找人放的消息,只为多讹几个钱,跟道家玄学没有半点关系啊——别杀我,我还不想死——呜呜呜呜!”
累积多日的惊恐、委屈溃穴决堤,乔金金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容苏支着下巴看她,半晌安慰般地摸了摸她的头,笑眯眯地说:“我都知道。我注意你很久了。”
哭声一下刹住,乔金金眨着泪眼:“你真是无极城少城主容苏公子?”
“如假包换。”他亮了亮腰牌。
“你还不杀我?”她又追问。
“在下哪有那么血腥。”
“也不用我做牛做马报答了?”
“不仅不用你做牛做马,我还要将你当神女供起来。”容苏将乔金金冻得冰凉的指尖包裹起来,呵了口气,“上山寻人是为了求亲,谁知你面都没露就开了溜。在下无极容苏,愿以城池为聘迎娶姑娘,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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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金金很怀疑容苏喜欢自己什么。若说旁人为神女传说着迷也就罢了,容苏不是很清楚她的底细吗?难道是他大龄久旷,品味已超出常人理解?
尽管她想不明白,但依旧顺从地随容苏回了府——快入冬了,山上根本冷得住不了人,生活所迫,罪过罪过。
城主一族的生活无疑是奢侈的,深秋时节屋内能暖如阳春,而论及吃穿用度,皆是她一世都没见过的大手笔,对着纵是神仙也比不上的逍遥生活,乔金金心里简直乐开花了。
“这个,这个再来点儿!嗯,对对,那个也要——容苏你怎么不吃了?”她馋得口水横流,容苏却只斜眼看着她,笑道:“晚上不可过食,合胃口的话明日我令他们再做就是。来,喝点山楂茶。”
乔金金接过来乖乖地喝了半盅,再抬头,一只手拿着帕子伸过来帮她擦了嘴角。
她清楚地听见下人讶异的抽气声,余光瞥到容苏满是宠溺的笑容,心头就像是被什么盘绕,一圈一圈,越缠越紧。
城主府邸广大,容苏却没有另拨屋子给乔金金,只在自己房中立了道屏风,又添了张床榻,就算是她休息的地方,大有将婚约坐实的意思。乔金金不知容苏所想,她自小在山中长大,并无待字闺中的自觉。
正因为日夜相处,乔金金才发觉初见时觉得容苏清减并非错觉,他似是抱恙已久,夜里时常辗转难眠。
这夜,屏风那边的人几乎又是折腾到天亮才睡,天蒙蒙亮时乔金金听见门外有人声交谈,她披衣起身,开门见屋外站着个道士模样的青年。
她打量道士,道士也在看她。少女乌发浓密,霜衣微敞,初醒时双颊还有餍足的红晕,风情动人。道士皱眉将头扭到一边,丫鬟捧着汤碗来打圆场:“这位是青阳道人,赶来给少城主送药的。”
恰逢容苏醒来,问她是不是青阳回来了,乔金金分心作答,屋里又没点灯,送药时脚下一歪,整个碗就这么飞了出去。
身后搅起一阵风,来人冲过来指着她便训:“你是哪儿的丫鬟!怎么这么不经事!”
虽是她有错在先,但这道士也实在太凶了。
“谁说我是丫鬟?丫鬟能睡在容苏房里吗?”
青阳未料到乔金金会说得如此露骨,面上红白交错拂袖而去,容苏散着发倚在床头,似笑非笑。乔金金气消后忽又紧张起来:“容苏,你真的病了呀?”
“没有的事。都是些强身健体的药,不过来得金贵,青阳才会这么生气。”
一口一个青阳,如果容苏跟刚才的牛鼻子真是朋友,传言里说他憎道恶道、讨伐不绝,又是怎么回事?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道理你不是最明白不过了吗?小骗子。”容苏将少女丰盈的乌发捋到白玉般的耳后,惩戒性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她吐了吐舌头:“你不提我都忘了!哼,算起来,我的身份道阶该在他之上吧!下次见面再叫他好看!”
乔金金再次见到青阳,是几日后的一个夜里,在偏僻隐蔽的别院外。
本以为至多各自冷哼一声,视而不见,却不想他偏偏拦下她的去路。
九天玄女是道家鼻祖,乔金金冒名其座下弟子是大大的不敬,也正因如此,青阳才对乔金金成见颇深。
“招摇撞骗也能理直气壮到这个份儿上,真是让贫道大开眼界。想过去也行啊,别怪贫道没提醒你,这院里可住着吃人的大妖怪,到时候一口啃掉你的头,贫道也无能为力。”
乔金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又瞬间炸毛了:“你少来吓唬我!我又不是不——”
“乔乔?”
她未完的话被来人打断,容苏上来牵了她就往回走,乔金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又见容苏眉头蓦地一蹙,紧接着伸出手紧紧地捂住了她的耳朵。
尽管那双温热大掌有意护着,自别院内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叫,还是清楚地传进了她的耳朵。
凄惨可惧,不辨男女,听得人头皮发麻。
乔金金惊叫着埋头于容苏胸前,紧紧地抱着他精瘦的腰不肯放,容苏长臂一揽,干脆将她打横抱起藏在披风里,大步离去。容苏虽则清减,身形却比常人高大,一身白衣的娇小少女缩在他怀中,仿佛是只受了惊只认主的雪貂。
男人臂弯强健,胸膛滚烫,萦绕鼻端的阳刚气息,更是一瞬间占据乔金金所有的感官。她很快忘了恐惧疑惑,只将耳朵贴到他胸前,贪婪地去听那蓬勃有力的鼓动,期望这条路还能再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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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族里多少窝着见不得光的事。老城主信道成魔,又着迷阴阳之术,笃信常年与处子交合能延年益寿,故此身边姬妾换了一个又一个,好时蜜里调油,坏时不过玄士一句话,生死旦夕。
“别院里关着的这个还算幸运,比起莫名失踪和枉死的,总算留下了一条命,但也就此疯了。时日一长,父亲心存顾虑,才会要求每次青阳到访时来这边作法超度。不过我是不太信这些神神鬼鬼的。”容苏以指梳理少女柔顺的长发,不见她反应,有些担忧地问,“怎么,刚才真的吓到了?”
乔金金慵懒地枕在他腿上,此刻转过脸来,坦率地迎上他的目光,问:“容苏,将来你是不是会和城主一样,会有很多很多的姬妾?”
烛火幽光下,那双眸子黑白分明,清澈如洗。
容苏心头像是被刺狠狠地扎了一下,连忙答道:“不会。”又怕说得太快让她误以为是信口开河,呼了口气才缓缓地道,“我与父亲不同,我终其一生只会迎娶一位妻子,但愿用一世时间,倾所有去守护她——乔乔,你愿不愿意,做我说的那个人?”
求娶的话是第二次听了,乔金金依旧怔怔的。
容苏也不强迫,只在她呆呆地打量中俯下了身。
他的吻仿若世间最柔软的雏羽,轻轻落在她前额、鼻梁、脸颊……乔金金挣扎着反手遮住了嘴,容苏的唇便直接贴在了少女白嫩的掌心。
“别拒绝我。”他垂眼低喃,耐心至极地在她手心细啄着,直到弄得少女又麻又痒,卸了提防,才捏着她手腕猛地拉高,再一倾身,火热又强势的吻便席卷而来。
唇舌依偎,鼻息交融,甘美的,疯狂的,全是乔金金从不知道的感觉,喘息的间隙,她终于肯坦诚在他耳边轻吐:“我愿意。”
那时她想当然地并不认为容苏对自己的许诺有多艰难——他是无极城的少城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护着她一个小女子,又有什么问题。
老城主外出休养半年,刚抵府,容苏便去禀报迎娶一事,而这一去,几日未归。往先,容苏在房中时乔金金常常休息不好,现在他不在,她更睡不着了,翻翻他的书,拨拨他的琴,招来丫鬟询问几番,无果。
接下来就是青阳的突然造访。
明明两看生厌,这日他又如门神般寸步不离,而前后不过片刻,院中便闯进一堆人。
走在最前的二人,一个是明显憔悴了的容苏,另一个则是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华发男子。男子面色赤红,脚步虚浮,似乎正在气头上,任容苏怎么阻拦解释也无用,僵持半晌,竟泄愤般一杖重重地打在容苏背上。
乔金金躲在屋中,捂着嘴差点叫了出来。
她不明白容苏犯了什么事,也不明白城主为什么怒气冲冲,却晓得容苏的身子是根本经不起这样责打的。她该做点什么?她能做点什么?透过窗户缝观看屋外天色,她渐渐握紧双拳。
院中,城主怒不可遏,扬言要进屋见人,容苏则一口咬定不该失礼于“神女”,其余人想强入,又碍于青阳不敢造次。
“好,好……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敢自作主张了!”
容苏单膝跪地,垂首道:“并非孩儿自作主张。孩儿岂敢造次?实是神女殿下……选中孩儿。”
“一派胡言!”说罢,他又是怒极一杖。
却是父子争执不下时,自屋内幽幽地传来一句问话,不疾不徐,瞬间让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什么人?怎的这般吵闹?”
离得最近的青阳是第一个听见的。
那嗓音如珠落玉盘,悦耳中带着一丝慵懒,乍听绵软,又仿佛带着威严,他明明知道这该是出自女骗子之口,却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种语气,显然只有上位者才有。
院中众人也蒙了,你看我我看你。容苏恭敬地回禀道:“神女殿下,是家父回城了。”
话音落后,房门嘎吱开了一条缝儿,在众目睽睽下,一只手自内探了出来。
一只手,一只过于白皙的女人的手,手指纤长,指端圆滑,每一处弧度都妙不可言,美得不似凡物。它冲外轻轻地招了招,全然不提城主,只道:“苏苏,进来,莫淋着了。”
一时,大家都沉默着。
不知是谁率先笑了开来:“神女真爱说笑,这大晴天的,打哪儿……”
话还未说完,平地忽然刮起一阵邪风,紧接着乌云压境,旱雷阵阵,只是瞬间,天地完全变了一番颜色。
她果真金口玉言!
电闪雷鸣中,一直闭目的青阳冷冷地扫过众人,像是迁怒他们方才的不敬,而后冲房内人虔诚行礼,低低地念了句“福生无量天尊”,看得一干人噤若寒蝉,不自觉地退了好几步。
暴雨倾盆时,城主终于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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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家仆口中得知,容苏母亲何氏怀上他那年,老城主生了一场很重的病,而何氏诞下容苏后又难产而死,城主便咬定容苏是刑父克母的灾星,自幼责罚训骂都是家常便饭。如果容苏不是唯一男嗣,只怕早就被打死了——也是容苏厌恶玄学的根本原因。
如今容父年迈,身体每况愈下,仍占着城主位子不放,尽管容苏掌握族内大半势力,却碍于种种,不能与他撕破脸皮。
夜里,容苏发了高热,替他擦身时,乔金金看到他身上纵横交错的淤青,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
容苏笑着转移话题,问白日里她如何能预知落雨,演技着实厉害,差点连他都被唬住了。
“久居深山,观个天相哪是难事。”
容苏手滑到少女颊边捏了一把,骄傲地道:“原来我的乔乔,是这样的聪明厉害。”
“可你为什么会这么笨啊!”她高声怒斥,自责地将脸深埋到他的手掌心,“你想做继承人,就应该乖乖地把我交出去,跟父亲抢女人,还指望他把城主位子给你?实在是太异想天开了。”
泪水顺着男人的指缝往下淌,容苏神色一僵:“你……猜到了?”
其实并不难猜。
最初着迷神女传说的不是容苏,而是老城主。老城主派容苏去寻乔金金,妄想用她处子之身枯木回春,却不料容苏临时改变心意,将乔金金护在身边,而特意将乔金金捧得神乎其神,又说她选中自己侍奉,只为牵制敬仙畏神的老城主。
“父亲疑心病重,经今日一事他或有三分相信,对你,暂时是不会轻举妄动了。”他将头偎在少女柔软的颈窝间,蹭了蹭,说,“别怕,我说过会倾我一切护你周全的。”
可乔金金明白,现在的安宁岌岌可危,除非,容苏能继位。
她捧着他的脸,与他四目相对时,眸光坚定地道:“容苏,用计逼他让位,我来帮你……”
好似只是几日光景,城主突然沉疴不起,病势汹汹,身边能人志士忙于问诊驱邪,一干法子用尽也不见好转。当然,也有人去容苏处请神女。
每一次,她在屏风后古井无波的回答都一样——等他真信奉本座,再来寻本座也不迟。
城主听到回报后气得直呕鲜血,却最终在枯槁之际,惊慌失措地求见乔金金。
直到很多年后,人们谈及那一幕,都还觉得宛如昨日。没有人真的忘记过。
那是那年的第一场降雪,神女形若二八佳人,鸦发霜衣,眉目如画,她赤脚行于雪地遥遥而来,轻踏慢步,像是踩在人心之上,几欲令人呼吸停滞。
她说城主之位早该传于后人,强行占据只会损福折寿,加上旧人冤魂相缠,才有如今这劫。
“你可有识得的女子擅音律,眼下带痣的?尽快安葬她的尸骨,否则不出三日,本座也救不了你。”
这些话自然是容苏教给她的。
于老城主过去众姬妾中挑出曾最受宠的,亦失踪得最离奇的那个。
果然,老城主很快想起当年名噪一时的琴姬李芊芊一—听信身边人谗言,她被他活生生地关进石室至今已有三年,石室的门却再也没有开启过。
老城主一脸死灰,仿佛是具被抽空力气的空壳,随手赐下城主令牌,让了位,吩咐容苏善后。于荒山杂草丛生处找到石室入口,下人合力撬开石门,轰响中尘埃翻滚,破落不堪,容苏执意要亲自进去。
想他刚任城主,做个孝子模样无可厚非,但乔金金万万没想到,最后容苏竟会亲手怀抱着那副尸骨出来。
红颜肉身早去,衣料也已被腐蚀,只有枯骨上灰败蒙尘的绝美饰物在悄声诉说,它们的主人曾是多么风情万种,倾国倾城。
远远地,乔金金赤脚站在雪地里,全身僵冷。
容苏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却只有她捕捉到了,他眼底剧烈翻涌的悲哀。
不对,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
“李芊芊是我妹妹,嫁于城主不足两年就被害死了。”
不知何时青阳来到身边,乔金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扯住了他的道袍,焦急张嘴,却连一个字都不敢问。
青阳哼笑道:“不敢问?我偏要告诉你。你定见过容苏房中的那架琴,它原本属于我妹妹。你猜,他们曾经是什么关系?”
这一日,容苏一直忙到二更天才回来,沐浴更衣后上榻,在褥子里悄悄摸索少女光洁滑腻的双腿。乔金金抵抗了几下,闷声道:“容苏,我累得不想动。”
容苏只将那双小脚捉了出来,忍俊不禁:“想什么呢!我是心疼,怕你白天赤着脚冻坏了。”他反复查看,确保这双玉足并无异样,才报复般地在上面狠狠地咬了一口,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明明还是他,却为何这般陌生?乔金金黯然敛下眼,不忍再看。
可惜容苏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只将她按在自己胸前,缓缓地道:“我找人合了我们的八字,婚事就定在下个月初一吧。”
(未完待续)
求鲜花,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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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字。八字。
她将自己关在房中,一遍遍地在纸上演算,十次、百次,每一次都是死局,是解不开的死局。
容苏接手了族内事物,还要安排婚事,难免忙得脱不开身,但乔金金是知道的,他时常会在夜里去那个无人敢去的偏僻别院,她也知道,安葬李芊芊的棺木中空无一物。
终于到大婚这日。
拜过天地,被热热闹闹地送入洞房,容苏离去前握了握她的手,安抚她,让她耐心等待,而她却在他走后扯了盖头,动身去别院,不出所料,在这里她碰见了尽忠职守的青阳。
施了粉黛的乔金金在这个夜里,面色显得格外惨白,她斜眼看着青阳,缓缓地道:“这种妖邪之物常被用在傀儡之术上,寄养人魂,重塑肉身,但得靠修道之人的道行喂养。那些失踪的道人玄士,都是被它吃了吧?”她自嘲一笑,道,“容苏曾说他从来不信鬼神,我便一心笃信这精怪是老城主所豢养,想着既然有你镇守,它也翻不起大浪,但谁知……青阳,你是修道之人,怎能做出此种伤天害理的事?”
诚然,从乔金金出现的那一刻起,青阳已震惊非常,更不用提自她口中道出的,他和容苏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青阳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把容苏和妹妹的那段旧事告诉她,正如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要为自己辩护:“纵养妖物行逆天之事的是容苏,这些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既然说得与你无关,你且袖手旁观便是。”不等青阳反应,她一把抽出他腰间的佩剑,柔弱无骨的身子凭空一扭,便如飞燕般越过高墙。
她会功夫!
等青阳反应过来,匆忙追进院中时,便远远地看见少女提剑缓步行到榻边。层层幔帐之后,躺有一副妙龄女子的全新肉身,正要与悬于半空的白骨慢慢融合。
不管容苏和青阳用了何种逆天禁术,相信不出片刻,这具身体的主人就能真正复活。也是直到这时乔金金才确信,容苏费了这么多工夫,做了这么多事,甚至不惜利用神女之名将她卷入其中,不过是为顺理成章地从父亲口中问出失踪的李芊芊的真正下落,找回她的骸骨,为她重生。
羞辱和悲愤让她颤抖不已,乔金金一声悲鸣,挥剑力斩,却被一只手掌截在半路。
“乔乔,不要……你听我解释。”
剑刃上蜿蜒而下的鲜红那么刺目,像是他身上喜服融化了一般,让她的心疼得要裂了。
“你口口声声说要娶我,那她又算怎么回事?”
“她……若有幸能重生,醒后自然前尘尽忘,不会记得任何事情。青阳会带她走,走得远远的,到时候她是她,我们是我们……乔乔,我与你已拜过天地,就是夫妻,你记得我说的吗,我终其一生只会迎娶一位妻子。”
“不要让我觉得你做的这些承诺,都只是为了留她一命!你心里一直存着这个女人,却让我误认为你对我用情至深……容苏,最初你选择执意救下我,到底是喜欢我,是可怜我,还是不愿再看到有人重蹈她的覆辙?”她狠心一把抽出剑,不顾容苏疼得闷哼,长剑直指床上的女子,“我容不下这根刺!”
“我与她并非你所想的那样!但她却也是因为我才——”容苏挡在床前,眉宇间渐渐显出不耐之色,“乔乔,她不过是一个过去之人,你不能这样无理取闹,不可以——”
“这事今日必须做一个了断。”乔金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将下面的话说得平静,“有我没她,有她,没我。容苏,权力在你手上,她还是我,你选——”
“不要逼我……”
沉默了许久。
那恐怕是容苏这辈子最错误的一次选择,他垂了眼帘,双拳紧握,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定是要她活过来的。不惜任何代价。”
似乎是那句“不惜任何代价”彻底击溃了她,乔金金逃一般地消失在容苏和青阳的面前,夜风送来她低低的带着孩子气的哽咽声。
“容苏,希望将来你不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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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隆冬,大雪就没有停过。满目银装素裹的纯洁俏丽,比不上容苏心头那一抹蹁跹雪影。
时至今日,想到那夜她着大红嫁衣,满面清泪质问时的神情,都还心如刀割。容苏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却妄想着等她气消,时间一长,或许还有她回心转意的那天。
继位大典的前一日,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一人跑去天霜山,却在深夜大雪中迷了路。冻得要快死的时候,她出现了。
依旧还是旧时模样,披着及腰的丰盈黑发,白衣赤脚,在大雪中徐徐地走着,身形孤寂得让人心颤。
容苏不知道从哪里找回的力气,冲上去抱住少女,急急地将她赤裸的双足裹在怀里。
曾经鲜活的容颜平静如水,她没有动怒,没有欣喜,仿佛他们之间的争执只是一场梦。
“山中开了机关,一般人无法上来,要不是恰好我发现你,城主大人只怕今天就要冻死在山上了。”顿了顿,她又道,“我并不畏冷,以前做出那个样子,不过为想讨你怜惜罢了。”
容苏心头不可遏制地疼起来,埋头在她胸前闷闷地道:“她已经走了,青阳带她走了。你回来好不好?我想得很清楚,最开始或许是源于怜悯,可如今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我想要你,想要你在我身边,永远在我身边……”
乔金金不答,指着二人头顶的天空:“天上的星,每一颗都有它该在的地方,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改变它的轨道,人的一生本亦如此。你猜,如果李芊芊从开始就知道爱上你会使她丧命,她还会不会为了接近你而嫁给你父亲?”
“我不知道……”
“会。明知会死她也一定会,因为她爱你。”乔金金答得莫名笃定,她又说,“可你不计代价让她复活,实是逆天而行,若不是前世福德殷实,你又岂会只是身子孱弱?只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你又在胡说了,你明知道,我从来都是不信命的。”许久,容苏红了眼眶,嗓音喑哑,“乔乔,若来日真有这场劫数,若我还能有命度过,我们是不是还能……还能再……”
“不能了,往后各自珍重。”
下山时,他执意要最后抱抱她,故而这一路便走得极慢。这一次她不挣扎,也未催促,只默默地随了容苏的心意,只是恍惚中还会想起,那个夜里,他抱着受惊的她,走过的那条沾染桂花香气的小径。
山路尽头,容苏依依不舍地将她放到地上,离去前苦笑不迭:“或许你并不畏冷,可我却是真的愿意为你暖足,一世也不厌。你若什么时候改了主意,下山来找我,我……等你。”
后来乔金金下山了,在容苏继位大典的这日。
她悄身隐在人山人海中,远远地,看着一身华服的男子在城墙之上,受万民敬仰跪拜。
推搡中,有人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回头看,是一脸表情复杂的青阳。
乔金金礼貌地笑了笑:“听说你带着妹妹走了,怎么样?妹妹还好吗?”关心的语气,仿佛曾经想亲手杀死李芊芊的人不是她一样。
青阳没好气地道:“不劳费心。”
“没有搞错吧。你们是赢家,怎么还对我这个受害人凶巴巴的?真不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教你的,烟霞山玄云观,师祖是羊白白?”
青阳师祖在家名唤杨柏,只因玄云观观小,又不与外世通,故而知道他的人并无多少,可她怎么能用这样谙熟的语气道来?
人群中少女回眸一笑,晃花了青阳的眼,往前他一直对她诸多厌恶,直到这时才认真看她,惊心的熟悉感在心中翻涌。
尤记儿时,师祖供奉的密室中挂有画轴,上绘神女降世图,她着白衣赤足行于雪山,仿佛是天地间最初的一片雪……
青阳嗓音有些颤抖:“你是……你真的是……”
他的问话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雷声打断,须臾间天空仿若坍塌般黑沉下来。风啸电闪,就是始终不见落雨,簇簇惊雷从高空劈下,在漆黑的穹幕上交织成一张金色的死亡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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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位大典上天降异象,是不祥之兆,人群中开始有了骚动,议论纷纷,质疑着这一位新城主。
人声躁动中,乔金金又一次抓上青阳的袖角,沉声道:“容苏逆天而行,必遭重雷加身之苦,我曾想阻他行事,却苦于不能泄露天机,否则就算侥幸躲过,必定还会有下一次……只要他捱过此劫,余生定能平安祥和,他走到今天这步是为了你妹妹,看在这份儿上,往后能不能请你多为照顾?”
青阳来不及回答,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她便不见了踪影。
远处天际,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一条电龙破云而出,朝容苏所在之地直奔而去。
城墙上其他人早已纷纷逃命,容苏隐隐觉出这是天罚,恐怕逃也逃不过,但十万霆钧之力冲向他的一刹那,肉身毁灭的痛苦却没有如期而至。
他神智恍惚,缓缓地睁眼,依稀只见有个人影挡在他身前,一人之力替他背负了所有痛苦。少女发丝飘扬,羽衣翻飞,面容从容悲悯,如梦似幻,让容苏脑中炸得只剩空白。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以这副模样?为什么看上去……就要死了?
“乔……乔……乔乔!”
听到他的呼唤,乔金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于是只好莞尔一笑,缓缓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如同他往前每一次,对她的温柔抚慰。
以前,她偶尔也会被他抚摩宠物般的动作弄恼,挣扎着要去摸他的头,那时他便振振有词,说男儿头顶不能随意让人碰,一世不过只给两个女子摸,一个是母亲,另一个便是妻子。在她气鼓鼓的打量中他总得意地说,想摸委实不难,嫁与在下便可。
而这一刻,那抚摩实在是太轻了,轻得仿佛不是真的存在,轻得仿佛再也不会存在……
她再也不会存在了!
这样的事实击得容苏神形俱碎,他疯了一般地扑过去,想像往常那样抱住她,却最终只扑了空,她化作了缕缕微风,化作点点白莹,像是一片雪羽,融化在他的面前。
容苏求救般地望向赶来的青阳:“青、青阳,你告诉我,这是神女显像,她不是乔乔,对不对……对不对……”
青阳怔怔地看着那个人消散的方向,紧抓自己的袖角,那处曾经被她抓过两次的地方,很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说……她一早算尽命数,知道自己或许会因为你而死,想着既然躲不过,干脆早入世,早破劫也好……是她一早洞悉,与人无尤。”青阳失神地低喃着,“那些神女下凡历劫的说法,竟都是真的。”
一早洞悉,与人无尤。
所以才会在最开始他去寻她时,千方百计地想要逃走。
所以才会在最后以忌妒为名,阻止他行逆天之事。
所以才会在遭天谴时以身相替,换他半世安乐。
“权力在你手上,她还是我,你选——”
“容苏,我希望你来日不要后悔。”
尊贵的男子跌跪在地,以手掩面,哭得像个孩童:“我后悔了……后悔了……乔乔,乔乔,你回来,回来……”
无极城的子民听不见他痛苦的嘶吼,远远地,他们只看到天降异象时神女显灵,以神力加持了城主,千百年难遇的神显令他们大肆祈福,延绵不绝,如浪水般层层拜倒,久久不起。至此,稳固了容苏再也无法动摇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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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容苏,常常会独自去大渡口、天霜山,查看每一条停靠的乌篷船,走遍雪山的每一个角落,他宁可自欺欺人,认定生性顽皮的心上人只是生了他的气,才会偷偷藏起来让他着急,也不愿意接受她再也不在的事实。
他迷失在浩瀚的星河下,迷失在皑皑白雪中,依稀长夜温柔,皓月明朗,只是再也没有寻到过怀中的少女。
无极城城主容苏卒于一年冬的天霜山顶,享年四十三岁,无子嗣,终生不曾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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