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阅自己30岁以前写下而至今还保存的随笔、散文、日记、读书笔记、信稿、残简等，将其中一些有意味的片段摘录下来，汇集在下面。
具体的事件尽量不录，只录下我当时的想法。那些想法即使后来有所改变或前后矛盾，也让它们维持原样。当然是有所挑选的，一些不便让人知道的事情就不抄录。因此这些文字不但是矛盾的，而且是不完整的。看到这些文字的人千万不要太把它们当回事。
无论如何，这些文字总得有个名目。我想到了“萤火虫”。虽然不太满意，但也暂且定下来吧。
生命是不可穷尽的深渊，且终归于黑暗。言辞，唯有言辞，能在某个刹那将其中某个角落照亮。
我翻起了《东周列国志》，重温伍子胥的经历。我自己认为，子胥是全书最令人感动的人物。
“孝意夺忠，家仇及国。”常人是容易失去理智而变得盲目的，但子胥的人格和头脑却不因刻骨仇恨而降低。他是一个无法被儒家道德（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中国人的道德）所囊括的人物，这在中国历史上十分罕见。
子胥掘墓鞭尸的过激行为，当然有违中庸之道，书中的《赞辞》也因此说了一大通“怨不可积，冤不可极”等看似批评的话。而《赞辞》的最后一句却是：“烈哉子胥，千古犹为之饮泣！”
在家仇国恨的包围中，义烈之气何以能够得以持存？
持存。这正是我最关心之实事。
说谎才是人的本能。而说真话却是一项必须经过勤学苦练才可能掌握的艰深至极的本领。
《萤火虫之墓》是一部我不敢看第二遍、却永远不会淡忘的电影。
一个世界的好与坏，唯一的衡量标准就是：人在其上活着的状态，与死去的状态，两者的差别究竟有多大。
高二时为一个女孩写的歌词《从来不跟你遇上》（调寄《第一次》）：“从来都没有月亮/从来没有星光/夜里下雨就不会有惆怅/看月亮，多向往/看尽星光的失望/夜风带着冷雨吹进我胸膛//从来不跟你遇上/从来都不幻想/又怎会尝尽忧愁和痛伤/牵你手，看月亮/牵不住手有泪光/轻轻打碎我心中的幻象//迎着你冷冷的目光/我流下眼泪淋湿希望/看见了夜雨的泪光/我多么盼望/多么盼望没有太阳//想要留你在身旁/留不住你目光/让我抛开了忧伤去流浪/在路上，有阳光/在夜里会有风霜/可是我永远不会在迷惘”
高三时为同一个女孩写下的歌词《飘向天边的云》（调寄《不装饰你的梦》）：“让离别的神就降临在这里/你披上那朵美丽的白云/牵着那威风温柔的手/飘向晴朗的天际//让你的忧郁都下成了苦雨/让你的世界包围在欢笑里/只要有阳光照耀着你/让雨扑向我怀里//别停留别听到我哭泣/别回头别看到我伤心/别让我心中鲜红的泪滴/染红了你的眼睛//每一天早晨让欢笑照亮你/你穿上你那红艳的彩衣/你不会了解我孤独的心/下着冰冷的雨”
真正的猛士，不是那些在某一瞬间显得轰轰烈烈的人，而是那些默默忍受苦难却坚持战斗的人。我要做后一种人。
幸好是刘邦得了天下！如果换成是项羽，百姓不知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我估计，肯定比秦始皇的统治还要可怕。似乎到了今天，仍然很少人站在百姓的角度去比较和评说刘项。相对于百姓的幸福而言，项羽的豪雄也罢，多情也罢，算得什么？
从学校回到家后，总有些惆怅。便抄下《人墙》的歌词。我四周正是一堵人墙，压迫着我，要改变我，使我也变得鄙俗。和周围的人接触多了，我也许就会被他们同化。没有朋友，没有合思想的人，我好孤独。我在人墙中挣扎。要保持自我、实现理想，就要放下许多鄙俗的念头。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
一个人无法战胜自己的性格，却可以超越自己的性格。
回到家，发现家里多了条小狗，很懂事，很讨人喜欢。可是今天从爸爸口中得知，他买来是为了过年时杀了吃的。我心里很不舒服。每一个生命都是肃穆而广大的，都应该珍惜。可是有些生命本来就注定要被杀夺的，例如猪、鸡。我这种对生命的怜惜是否可笑呢？我本来就还很幼稚，很多东西都不懂！
今天听班里的一位同学说：“研究哲学没有好处，像尼采一样，发了疯。”我没有反驳他，只是想：发疯，可以说是人生的一种终结；死，也是人生的一种终结。烈士们为国家战斗牺牲是光荣的，我们不能因为死而否认为国家战斗的光荣。同样，我们不能因为发疯而否认哲学的贡献。大多数人的终结方式是死，少数人的终结方式是疯。但大多数并不代表正确。如果对人类没有贡献，活一万年并正常一万年又有什么用呢？
我总想写点东西，但却不知写什么好。我已经很久不写日记也不写文章。虽然常写信，写信却是一种难言的寂寞。寂寞的是世界。我心中的声音几乎要爆炸；我心中的声压太大，而世界是声的真空，心中的声音想往外窜。我的心像一个充满气的气球，不知肉作的球是否坚韧足够？也许有一天我的心就会爆炸，碎片横飞，而声音将被真空吞噬，只在巨大的空间里游离着几个分子，偶尔碰到人们的皮肤。没有人能感觉到。
也许你早已习惯了将真心隐藏起来，而用一种玩笑的心情去看待事物。但是当一切冷漠的笑声消失，只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你的心，你那依旧纯真的心，是否会感到一阵隐隐的伤痛？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请听听我们的梦！——
在我们生存的世界上，有一个妖魔，正在贪婪地吞噬着一切有生命力的声音。在它的肆虐下，我们的世界正一天天地变得死一般地寂静！乍一看去，世界似乎还是热闹的。然而当我们凝聚精神，听到的却只有权和势的争吵以及金和银的撞击。奸猾的妖魔正是以这些幻音引起我们感官的兴奋，让我们在兴奋中追逐，在追逐中丧失精神和力量，而世界正由此而变得死寂。即使在大学校园里，黑暗也正以太阳的名义公开地压迫着声音。所有的讲演都是关于春天的谎言，所有的文字都只有纸片般单薄的思想。在妖魔的占领下，我们再也听不到震撼人心的呼声。
只有我们年轻的心还在跳动着，而真正的声音都是来自于心灵的振动，一股股蕴含着无限生机的声音在我们心中奔流。然而这一股股流动的声音也时时受到妖魔的压迫和蚕食。妖魔的方式是那样的温柔和甜蜜，以致于我们备受侵蚀却毫无察觉。我们的心渐渐变得软弱，像软体动物一样蜷伏在贝壳里，任由海水将我们卷去，任由沙粒将我们吞没，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一颗又一颗的心被吞没，世界已经被噪音的烟雾弥漫；有生机的声音分子游离于巨大的空间，偶尔碰到人们麻木的身体，没有人能感觉到。
世界快要死寂了，心跳也快要停息了，所以我们要说话了！
我们要说话，因为没有任何甲壳可以保护我们那不愿失去声音的心灵。我们只有将心中的声音凝成唇枪舌剑，才能与妖魔抗争，我们的声音才能不被吞噬。
我们要说话，因为世界需要我们年轻的心声。几千年来，这个妖魔以“仁义道德”为唇齿，吞吃了无数的声音，我们的世界几乎成了死水一潭。然而八十年前，几个青年说话了，无数青年跟着说话了。妖魔在这振聋发聩的声音中遁逃，世界又恢复了生机。到了今天，妖魔在权势和金钱的武装下，又卷土重来，更加肆无忌惮地吞吃我们的声音，世界又要陷入死寂的深渊里了。我们要说话，我们将舌绽春雷，击向凶恶的妖魔，唤醒一切躲在寒衣底下的生机。
我们每一颗年轻的心都充满着声音。然而每个人将它们隐藏起来，深怕他们释放之后没有回音，只有噪音会把它们淹没。当我们相逢，交流的只是彼此之间毫无道理的轻蔑。然而声音藏在心底也会一丝丝地减弱，最后更被妖魔吞噬。
所以我们必须说话！我们要相信自己心里流动着的声音不是孤独的，每一颗年轻的心里也一定在流动着。只要我们将它们释放，就一定会引起别人心声的共鸣。现在我们敢于诉说心中的梦，就是因为我们坚信：只要我们想说的心声，别人也一定想说；只要我们拥有的梦，别人也一定拥有；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涛声！
我们要说话了！我们要将心中的声音释放了！我们要抗击吞没我们心声的妖魔了！我们要扫除铺天盖地的噪音了！我们不再用玩笑将真心掩盖！我们不再说关于春天的谎言！我们不再追逐权势金钱的幻音！
这就是我们的梦——用心跳召唤被妖魔吞去的声音，让世界恢复生机！
我们只有这个梦。如果还有第二个的话，那就是——我们梦想这个梦不仅仅是梦！
我们的梦要变成现实，只有我们付出努力！我们的梦会变成现实，只要我们付出努力！
我们要说话，要以唇枪舌剑来抗击妖魔，必要的前提是：我们要建立自己的阵地——具体说来，我们要有一份自己的报刊，一份能让我们的心完全袒露的报刊。我们在这个阵地上说话，交流我们的心声，寻找每个人共同的频率，让它们发生共振，在共振中汇成巨大的洪流，将妖魔冲垮，将夜幕震破，让夜的碎片像乌鸦一样四下逃窜！
大家走到一起来吧，为了我们的梦——具体说来，为了我们的报刊——走到一起来吧！只要你也有年轻的心，只要你的心也奔流着声音，只要你也有说话的冲动，只要你也渴望我们的世界充满生机，那么走到一起来吧！哪怕你除了一颗心以外一无所有，我们也将热情地将你拥抱。在生活中，我们也曾多次说谎，却一直保持着一颗纯真的心。所以今天，我们才能毫无愧色地诉说我们的梦。只要你也有一颗纯真的心，那么，走到我们身边来吧，共同托起我们共同的梦！
我们绝不是在痴人说梦，现在正是付出切实行动的时候！请看看我们的具体规划，你会看到我们的决心、我们的信心、我们的雄心！
一、关于报刊的名称《说话》：
我们必须说话！思想仅仅藏在心中是软弱无力的，而且还会慢慢萎缩以至消失；只有说出来，跟他人交流和论争，才能变得完善和坚定。说话是我们拥有思想以区别于机器和其他动物的唯一途径。
说话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一切假话、空话、违心话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话，唯一真实的话都发自我们内心。我们必须明白为什么而说话，说什么样的话，用哪种方式说话，说给谁听的话。只有这样，我们的话才会有生命力和震撼力。
说话并不轻松！世界上有太多太多阻碍我们说真心话的势力。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学习如何在各种各样的压迫下保持真心，培养说真心话的勇气和能力。
二、关于《说话》的宗旨：
提供一个思考的空间，提高我们的思想水平，扩展我们的胸怀，探讨人生和世界的关系，使我们的人生更完整更有意义。提供一个说话的阵地，在说话中培养自由表达思想的勇气和能力，学会拒绝各种侵蚀我们思想的毒害，学会抗击各种压迫我们思想和言论自由的势力。
打破当前大学校园以及社会的一片死寂，找出产生死寂的原因，对制造死寂的势力给予无情的抨击，对习惯死寂的麻木灵魂给予钻心的刺痛，让大学和社会的氛围重新活跃起来。
三、关于《说话》的内容：
拒绝一切空话、假话、无聊话，作者所说的必须是自己的心里话，所表达的必须是自己的思想。文章的体裁不作限制，可以是散文、诗歌、短篇小说，尤其欢迎直接阐述自己观点的评论性文章。对文学水平不作过高要求，只要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在思想上有闪光的地方，符合我们的宗旨，就是我们需要的文章。
四、关于《说话》的形式：
以期刊形式出版，保证充实的容量和广阔的空间。排版上效仿《半月谈》《星星》等小纸张期刊，每期约60页。视来稿情况不定期出版。
五、关于《说话》的发行对象：
由于资金问题，首期拟印50份，以新闻系97级、98级为主要读者对象，同时向中文系、哲社系97级发展。我们将尽最大努力扩大发行量，以使更多的同学拥有这份报刊。
六、关于《说话》的编辑：
为坚持言论自由的原则，报刊由学生内部进行编辑工作。凡是有兴趣有热心的同学都可以主动参加编辑和印刷。编辑部暂时设在2号楼202-2宿舍，电话号码为8658024，临时负责人为新闻系97级的魏振军、邹伟华。编辑部将在工作中走向正规化。
也许思念是一双温柔的手，他们将用这双手来抚摸我。可他们不知我的酸痛之处在哪里。他们的双手抚在我麻木之处，让我于酸痛外又添不自在。
参加完学生游行（为北约轰炸中国驻南联盟使馆事件）几天后，一次，我独个儿去看录像《红色恋人》。看到结局时，我的泪水流了出来，我用衣袖擦干，可是脸上又有蠕动，我又擦。
解放军开进上海市，佩恩医生带着他收养的靳和秋的女儿，看着欢欣歌舞的解放军战士们，似乎早已牺牲的靳和秋也在人群中起舞、欢笑着——他们的理想和事业实现了，世界自然是美好的。
可是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的理想实现了，我将会感到世界一片黑暗，那将是我生命中的最黑暗——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个想法。
《说话》创刊号终于在这个星期二完全编印完毕，并且发到了同学们的手中。心中很高兴，但又有些失落感。
在这一个月里，我为编印事宜几乎天天在外面跑，很累很烦。但是我能克服自己的焦躁。对别人的失误，我总是心平气和地对待，事后也不放在心上；但是遇到他们违反承诺，我就不会让步，比如排版那个经理在结账时想抬价，我坚决不允，他也没坚持下去。我感觉到自己成熟了许多，沉稳了许多。这让我很高兴。每当走在路上，清风拂面，总感觉心旷神怡。
失落感是在把杂志发下去之后才产生的。
星期二下午，我和振军、邦松去把杂志取回来。抱着杂志，就像抱着一个新生婴儿，喜悦之情无法抑止。但我却没有他们那么激动和兴奋。
把杂志发下去之后，同学们的反应普遍很好。都称赞文章写的好，排版也不错。但他们所认为之“好”，只不过是指一些文章文笔优美、言语风趣。但《说话》的目的是交流思想，对文笔要求不高，可有谁愿意深入体会文章所反映的大学生的思想状况。赞好的人虽多，却不深刻，正如一层细沙，虽然覆盖面很广，但风一吹就不知去向了。
宏超、邦松、振军他们都以同学们的称赞而自豪，觉得我们成功了。但他们所认为成功的理由，正是我们不成功的原因。我们的目的是为交流思想，不是卖弄才华，也不是取悦同学。现在同学们并没有深入思考文中的思想，可见我们并没有达到目的。
更让我生气的是他们总是带着炫耀的口气，以为办出这样的杂志是别人办不到的。但我们《说话》的使命是崇高的，任何炫耀都会让它沾上污迹。更何况我们根本没有成功。《说话》虽比校园里其他报刊都好，但我们不需要这样的横比，要比就拿效果和原计划去比。
早在宣传发动期间，我就冲动之下说了句：“办杂志没什么意思。”因此和他们争论了一番。现在我更体会到《说话》真的很难使学生的思想有所提高。读者不去深思；即使是作者，也是在写文章时把自己置于一个特定的思考空间，写出来的东西虽是当时的心里话，但一旦他们脱出那个特定的思考空间，有完全没有了写文章时的思想了。做不到知行合一。我看到他们平时行为和文章所写差别那么大，心中十分悲凉。《说话》即使为同学们提供了这个思考空间，但他们还有更多空间。他们在《说话》这个空间玩了一通思考游戏，继续到别的空间去浅薄、去轻浮、去虚假。有谁能在任何环境都坚持思想，活得真实？
陈春文老师一早就指出办杂志的意义不大……
他的话让我有些启示，那就是：我应该让自己保持心灵的洁净，不要挣扎在名利场中。我本打算考研，以后留在大学里工作，但现在学费很贵，我不能再加重家里的负担。那么我想毕业后申请去贫困山区教书，几年后再出来工作。
古往今来，几乎所有作出贡献的人都是走过一条与众不同的路的。他们不会和社会中的大部分人一样追求名利。例如托尔斯泰与世界格格不入，鲁迅更不顾家庭和世俗的反对而去寻求自己的理想。我想去贫困山区教书，定会受人讥笑受家里反对。但这种讥笑和反对正是因为他们目光短浅。我失掉的是别人看重的东西，但别人看重并非我看重，而我得到的将是光辉的人生！
把《栖居在思想的密林中》看完了。看书的同时，我兴奋地感觉到自己的进步，自己与大一时思想的不同。特别是对中国传统经验的认识中，我发现我原有的理解和书中的非常相近。我已经不再是“日夜边际的星星”了，我已经是“一无返顾”地走上了哲学这条道路！仅仅因为这一点，我发现我已经比周围的人高出了许多。什么高官权贵，什么腰缠万贯，他们根本无法和我相比。自由！我已经快自由了！我已经快是我自己了！
下雪时，总想起陈春文老师的一首诗：
以前我总是很看重自己的修养，要自己学会宽大容忍淡退。现在也许是受了西方哲学的影响，感到修养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真理，是符合“正义”的要求。中国人重修养重道德，对一个道德有缺陷的人，即使有多大功绩也不原谅，例如秦始皇、武则天。这样的道德歪曲了多少历史？我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修养而压抑自己的个性发展。
六点钟开始上自习，看安德烈莫洛亚的《巴尔扎克传》。看人物传记时，我似乎总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看《托尔斯泰传》时如此，看《巴尔扎克传》也如此。也许我身上的性格真有这些天才的共同之处；也许太多数人在年轻时都有这些共同之处，只是后来被生活吞噬了而已。但愿我可以永远保存这些可贵的因素。
很多人赞叹地说道：“知性是女人最美丽的境界。”
诚然，以前是“女为悦己者容”，现在成了“女为悦己者知”，算是与时俱进了。
但是，在两者中，女人都是为了“悦己者”而存在。
女人，更应该为了自己而存在。
巴尔扎克少年时“在他的老师和同学们眼里是个极其平常的学生，他身上引人注目的地方只有他对书籍的爱好，以及一种似乎毫无根据的自负。”（这种“似乎毫无根据的自负”我也是有的。）但其实这种自负自有深刻的原因，只是世人不理解，只从世俗的标准去衡量他的行为，觉得他平平无奇，本不该有这样的自负的。他们不知道巴尔扎克的自负的原因正在于他看不起那些世俗的标准，而正是这种“看不起”造就了他的天才和成就。
因丽红的死讯，好几天心情都不好，很多事都引起我的思考。
发现生命和水极为相似（丽红的尸体就是在海上被发现的）。水会被污染，会流入大海，也有水凝固在冰山。人也是这样的。屈原是投水而死的，将生命溶于水中，水流了几千年，屈原的生命也流了几千年。余纯顺倒在罗布泊，正如沙漠中的河流到了某处就没水了。如果活着不是为了记忆，死去也不是为了忘记，而是记忆的凝固，一如水的凝固。凝固的水（冰）纯洁、坚固、不会被污染。
巴尔扎克的一生是不幸的一生，又是不断抗争着命运的一生。他的不幸有些是他自己的欲望和激情造成的，他追求金钱却不善于理财，因而一生贫困潦倒，负债累累。他有极其伟大的抱负，虽然一生不幸，使现实与理想之间的距离显得这么巨大，但他凭着那股毅力，终于得到了一切，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还多。虽然他所得到的，有些是他临死前只享受了一瞬，有些是他根本没有见到，但是他已经没有遗憾了。他实在是伟大的普罗米修斯！
命运对他是多么不公平啊！要是他不追求那本不该属于他的金钱，全心全力从事写作，那该多好啊。但也许，如果他一切顺利的话，反而死于安乐，写不出伟大的作品。那么命运对他的不公平反而是他的幸运。但是一想到他悲惨的生活，我仍然要诅咒那不公的命运，即使它给了他再多的灵感！
巴尔扎克和他周围的人一样，都生活在名利场中，没有一个不狂热地追逐金钱与名誉，因而没有品格特别高尚的人，包括巴尔扎克在内。我惊叹于这样的巴尔扎克能写出那么伟大而良善、高尚的作品。假若他高尚如鲁迅呢？文学与人格的问题值得我好好思考。
叶舒宪的《中国神话哲学》是一本很好的书，让我知道了许多从前所不知道的东西。对于神话，以前我一直以为全是人格化、寓言式的，是古人编来阐述一种伦理或哲理的。现在才知道中国神话和希腊神话一样，也代表着一种存在方式。以前教科书对神话的解释是浅薄的、曲误的。从“神话”到“道”，可见中国的儒家与道家分别从不同的侧重点消解了神话，这种消解正如亚里士多德对希腊神话的消解一样。要认识形而上学必须回到希腊神话，要认识中国的道也要回到中国神话。可惜作者对中国神话做了如此精确的研究，却没有认识到神话、道是一种存在方式，而将对神话的研究仅仅用来作考证学或学术上的研究。但也不能对作者太苛求。他至少给我提供了一条思路。我要学哲学，并以之认识中国文化，这本书还是对我大有益处的。
他说他很怕死。我说死只是生命终结的一种方式。生命终结的方式有很多。有些人没了良知、没了人性，生命也算终结了。我不怕死这种终结方式。我却怕我还没死，生命却终结了，我成了行尸走肉。
今天陈和张说我很像岳不群。我感到很生气，当时就反唇相讥，事后也总想着些报复他们的话。
其实我知道我和岳不群的区别是很本质的：他有巨大的野心，为此而不择手段；我没有那样的野心，我很看重纯真。这样说来，其实是陈、张他们更像是岳不群，因为他们心中都把利益金钱看得很重，这也影响着他们的人格。他们把我比作岳不群，只不过是在表象上我和岳不群有些共同点：平时不露声色而心中思索很多（思索的对象却不同），平时注重人格修养（我在心里是确实注重，而岳不群只是一种伪善）。总之陈、张他们根本把问题看得太浅，无法深入本质，不知道现象相同，可能本质完全相反。他们全错了。但是我为什么要把他们的说法看得那么重呢（他们可能只是开玩笑）？我只要坚持自己的观点就行了，不应该理会别人的误解或嘲笑。现在看来我还做不到，我还在乎周围人对我的看法，尽管他们是错的。我还有一丝改变自己形象以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的念头，这容易让我迷失自己，这是很危险的！
我所选择的道路注定是不为别人所理解的，注定是要受人轻视和嘲笑的。如果我在意别人的看法，这将是我最大的失败！
让他们说去吧。我将在忍受他们的不理解中发现自己的不足，以便于及时弥补。
大三的一个晚上，写了两首半通不通的词，分别藏有她的姓名和我的姓名：“故国寻西子，玉人竟成空。九天之上无仙踪，浮云意从容。//可怜愁叶落浣溪，洗纱水去无留意。问尽溪水忍不语，王孙踯躅密林独饮泣。”“伊人何住？急上陕西无寻处。鹊桥仙子遭变故，去秦山如雾。神牛已逝，牛衣独在，令得牛郎竟飞逐。//迢迢牛女隔银汉，化作星难晤。星下田荒，阡陌纵横处，徘徊其间泪如注。”
大年初一，永斌去到那家商场，把他前几天参加记者招待会时收下的礼品还给那个经理。同住的一帮实习生中，只有我支持他的做法并陪着他去。我为此还很受到同学们一番有理有据的现实主义教育。我不怕受教育，只怕自己受不住钱的诱惑而失去了自我。我必须放弃那些不应属于我的东西，不管那些东西在别人眼里是多么重要。
既然已决心今后不做记者，我就结束在《法制日报》的实习，离开北京。临走前我写了几封信，分别给帮助过我的焦华老师、何磊师兄，以及实习时住在一起的同学。2月29日，我独自坐火车到了济南，车票70元，吃住50元。3月1日，买单车70元，骑着离开济南，晚上到界首，投宿15元。3月2日，骑车到达泰安，吃饭10元，爬泰山，门票27元，在山顶吃住18元。3月3日，从泰山下来，晚上骑到新泰，车坏，吃住23元，房主是一对老夫妇，那妇女十分母亲。3月4日，修车5元，骑到双堠镇，吃住10元，写信给阿飚。3月5日，经临沂，吃10元，寄信，打电话回家，父母都不理解我的做法，夜宿郯城，店主人说不收我钱。3月6日，悄留下10元后离开，迎面大风，骑行艰难，经新沂，夜宿沭阳。3月7日，换车胎15元，经淮阴，沿大运河南行，经淮安，夜宿泾河镇，在公共浴池洗澡。3月8日，经宝应、高邮，夜宿江都城郊。3月9日，夜宿长江北岸的南京大厂区，已找不到便宜的旅店。3月10日，推车走过南京长江大桥，出南京后下大雨，全身湿遍，到马鞍山住宿，孤独而彷徨。3月11日，打电话回家，弃单车，买票上火车。3月12日，早上在南昌下车，买票，游滕王阁，上火车。3月13日，凌晨在惠州北站下火车，坐中巴回到家。
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没有心爱的女子，心中也是怀着爱情的。这种爱情于是附在一些虚构的爱情故事上了。
我并不太在乎考研结果如何，但从复习过程中却发现自己许多缺点：懒惰、得过且过、拖拖拉拉、害怕困难，等等。我又常常感到自己的虚伪：因为我选择哲学只是贪图安逸，而且是在与别人的对比中证明自己的“高尚”，以得到内心满足。我只是看重自己的感觉，并没有为我的选择付出努力。再这样下去，我想通过哲学之路为世界做点贡献的梦想终究会落空。该怎样改掉这些缺点？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反反复复地听温兆伦的歌。他的歌几乎没有广为人知的，看来好东西确实不容易流行（这是幸事）。《传说》由温兆伦本人作词，在说惯普通话的人看来，句式并不太通顺；他的国语咬音很费劲，歌声凝涩而质朴（在这点上它比张学友强多了），因此没有敷衍（或掩盖）这首歌的褶皱和纹理，恰暗合于歌词的意蕴：爱的厚度必成就于人世沧桑。
你乞讨的小手一伸，就把整个宇宙推到我的眼前。孩子！
这宇宙空洞轻薄，压得我喘不过气。
看《万历十五年》。万历皇帝朱翊钧身上强烈地体现了命运的残酷。那么，朱翊钧比起那些文治武功的皇帝来说，或许能给予人们更多的启示。但在现实中他是完全失败的。而那些在现实中成功的皇帝却只加厚了历史或政治书。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失败的人生最能反映出本质，但谁能忍受？成功的人生淹没了人生的本质，并一再使人产生成见和异化，却有人人向往。即使是我，也不愿自己活得很失败，而等到我死了之后让后人从我的身上挖掘出“本质的意义”。
但我之对“本质”的崇拜，是否也是一种宗教信念？是否我正在为这种宗教压抑着正常的人性？回想我所走过的人生道路、我所做的一切、我所不愿做的一切、我所不敢做的一切、我所不能做的一切，似乎都带着这种宗教色彩。
如果说“本质”是虚空的，那么什么才是充实的呢？放弃了对“本质”的追求，我又能做什么呢？
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在跟空虚作斗争，别无其他。由此推论，海德格尔的存在并不比一个默默无为、庸庸碌碌的农夫具有更多的意义。
令人惊讶的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事实上却是比一个农夫的存在，有着更多的意义的。
原因何在？这种意义的存在，是否基于某种成见的积累？在这种成见的标准中，海德格尔这样的人才是有着比农夫更多的意义的。假如这种成见完全被摧毁，或完全没有被建立，又或许另一种成见已建立起来，那么，一个农夫能否比海德格尔具有更多的意义？
那么，所谓意义，即是成见的选择。但是，人们普遍认为，选择海德格尔式的成见，比选择农夫式的成见，更为可取。那么，这取舍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所谓哲学，甚至所谓思想，是否只是一个自我证明的怪圈？它有没有追究到最根本的地基？
但是，追究地基，是否必要？也许每一种思想，都必须在承认自己无能追究地基的前提下，才能构建自身的意义。而构建意义的目的，是为了抵挡空虚的袭击。
那么，最伟大的思想，其伟大之处，决不在于它能够找到思想的基础，而在于，它在思想的同时，能够清醒地认识着自己没有能力追究什么根基，而只是在抗击着空虚，迎接失败。
但是，那些最伟大的思想家，既然已经认识到人生无意义，只是在抗击空虚，那么他们为什么还活着呢？一定还有着某种支撑着他们活下去的东西。
那么，最伟大的思想，其伟大之处便不能是认识着某种空虚，而在于加固着某种支撑我们活下去的东西。
那么，形而上学或技术，它们都在加固着某种东西，至少支撑了很多人活下去，它们是否伟大？
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或其他形而上学，都因为遮蔽了本源处的空虚，而受到指责。但也许它们之所以有意义，正在于它们遮蔽了空虚。如果空虚让每一个人都深切地感受到，那世界是都么可怕啊！
我并不想证明形而上学的伟大，我只是想弄清楚，形而上学这种东西的生成、强大和灭亡，是有着深刻而浩瀚的原由的。认识形而上学的益处，或许比批判形而上学的危害，更有必要。
形而上学之后的虚无主义，也许要从形而上学身上找到出路。
也许这说明了，为什么海德格尔既强调“对无的虚怀迎承”，又强调“对物的泰然任之”。也许他认为，物（形而上学）自有其伟大之处。
也许失去了你，我才找到了爱情。
成熟的本质就是学会妥协。
也就是说，成熟既不是不妥协，也不仅仅是妥协。
“学会”的标准是：此在与他人共在，而不伤害自己和他人之本真本己性。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这句话究竟想表达什么呢？
前半句很好理解，后半句就难了。
既然不吃葡萄，怎么可能吐出葡萄皮来呢？无因岂能有果？没有整体怎能存在局部？
我想，汉语不是逻辑语言，而是一种情境语言，必须放到某个情景去才能听懂。
也许可以这样理解：“葡萄的精华都在皮里。懂吃葡萄的人都连皮一块儿吃，不吐出来；只有那些不懂吃葡萄的人，才会把皮吐出来，好比舍本逐末，买椟还珠。”
用逻辑的标准看，这样理解示范了偷换概念的错误。但汉语不能用逻辑的标准去解释。
忽然出现的东西，就是我一直拥有的东西。
（43）我对她这种举动早已司空见惯，她对我这种漠然也早已习以为常，这份伤心也就淡淡地过去了。有很多事情就是因为太平淡了，平淡得让人不想去反抗它，最终它对人的伤害最深。习惯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心的安静，正是我渴望的。但是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又让我心乱。我已经愿望于追求思想和自由和那些崇高的星辰，然而在军营里，在压抑和苦痛中，又心生怨恨、不平、悲伤、气愤、逃避……各种各样渺小的情绪。
参加武警边防部队的入伍集训期间，给自己所在的四班写了首歌词（调寄《中国人》）：“四方荆途，四季寒暑，看四班在走，/十一颗心，十一双手，十一个战友。/目光是铁马金戈，泰山也低头，/听我们一声怒吼，长江也停留。//一样真心，一样炽热，/淡漠了红尘，燃烧绿色的火。/一路山水，一路放歌，/唱英雄豪情，唱着潮起潮落。//流血流汗，绝不流泪，一生不后悔，/看四班风采染遍千山和万水。/掉皮掉肉，绝不掉队，不赢誓不归，/听四班豪情响彻天地惊风雷。”
很多时候，我的心思闪动，但想用语言去表达又很难很厌。我这样会失去言说的力量。失语者也许正是造始于语言生命力的贫乏和被侵夺，但失语者自身也有惰性。我自己就是有惰性的。
有些人在跟别人交谈时，自觉不自觉地采取这样一种立场：说服别人。他们为了说服别人，运用各种技巧，摆出各种理由。
但是，交谈的根本目的是说服自己。
如果在说服自己的同时，也说服了别人，那是一个人与他人分享生存体验的成果。这种成果只能是附带的，而且要远低于对自己的裨益。
如果当时我就看到了这封电子邮件，那么我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去北京找她呢？如果我早知道她离开我时是这么伤感和不舍，我会不会努力去挽留呢？我依然没有答案。她一直都想改变我们的交流方式，希望我们能走出网络和书信，走得更近一些。可是我却惯性地固执着我选择的方式，懒于去改变，或者是怕面对改变所带来的不安。后来看了弗里茨李曼的《直面内心的恐惧》，我才知道自己是属于强迫型人格，缺乏安全感，一切都要恪守既定的规范，接受新事物极为迟缓。这种惰性曾让多少激情无声的熄灭啊？
参加入伍培训时为远在美国的一个女孩写的歌词《情歌》（调寄《口是心非》）：“多么脆弱，是你曾经说过，会海角天涯陪伴着我，/无言沉默，是我对着花朵，思念你双眼中的羞涩。/阳光灿烂，你夏日的笑容，曾写出泪雨后的彩虹，/西风萧瑟，我秋夜的寂寞，就像大海泛滥的蓝色。//等到恒星坠落淋湿我，爱与恨，缘和份，能解脱，/如今霓虹闪烁花沉默，笑与泪，醒和梦，锁着我。//潮起潮落，你也许是一抹，红尘中爱流浪的云朵，/千年寂寞，我永远是一座，古老神话留下的沙漠。/无可奈何，时空中的交错，是谁在宿命背后捉弄，/刹那永恒，这晦涩的情歌，什么时候才有人参破？//等到恒星坠落淋湿我，爱与恨，缘和份，能解脱，/如今霓虹闪烁花沉默，笑与泪，醒和梦，锁着我。”
这两天读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感觉他实在是写得好。他对语言的本质、语言对人的命运般的魔力、词汇如何集合着生存，都有很高的洞察力。但那些词并非马桥弓独有，杨梅水也有，中国大地上每一个角落都有自己的词典，只是没有人汇编成书而已。
（51）就让生命留下一些空白吧。我本就不知道我的生命将走向哪里。连如此巨大、厚重的方向都不知道，又何必死死纠缠住每一个脚印不放呢？让那些脚印被抹去、被掩盖好了。我的路走得很慢、很不坚定。我只是一个过客，我不是世上的居民。过客又何必给沿路的居民留下回忆，留下价值证明呢？只管走路好了。
我并不认为一次别离有多么值得哭，我只是又一次宿命般地感觉到在世的苍凉、寂寞、无奈，于是我有了一种真正哭的冲动。这样的哭注定不会为别人所理解，注定要被别人误解。三班长说：“你还像个男人吗？要像男人就学我吧。”他确实是没有泪的。长久以来，人们固执地认为男人就不该流泪，他们以一种毫无根据的迷信而狂妄的意念阻挡着自己去体验命运深处悲怆的力量。
我喜欢哲学到底是为了什么？哲学很枯燥，我想即使我学到如陈嘉映一般，也没什么了不起，并不能使我心满足，而要达到陈嘉映的水平是极难的，不知我能不能够。或者我读哲学是为了弄明人生和世界的迷题，是为了使我的生命充满诗意，但学哲学者如陈嘉映等人未必就有诗人的情怀，也许（我是凭空猜测的）他们也曾为了著作的版税或收入而计较思量，哲学未必就能使生命诗意着，诗意或许更多地来自文学家身上。如此胡思着，渐渐地我才想起，哲学是一种语言，我学哲学就是要驾驭此一语言，去对抗世俗的机械的语言，使世人的生命重有精神力量和思想生机——想到这里，我的心才安定下来。
但是我的心又是一阵惶恐与后怕。因为我已经有了一种倾向：通过迎合世俗的口味去发表文章，以换取个人的名声和利益，也就是说我差点栽入世俗的机械的语言之中。我差点儿忘记了我的理想：造就一种新的语言，激发世人的精神和思想生机。太危险了！在半年离开大学与书本的生存奔波和工作谋生中，我的心慢慢地受腐、懈怠、荒芜——我差点忘了自己的理想。
她有了男友后仍然与我通信。我们本没有开始过，所以更没有结束，谁都不用承受结束时的痛苦。也许这就是她仍然一如既往的原因。又或许，在我这里，她仍然找到某种寄托，仍然可以空谈一下她日益受到压迫的理想。
我没有怪她，反而有一点高兴。至少她不会再和从前一样孤零零了。而我也不用再为自己的自私和怯懦所带给她的失望而负疚了。
我这也许只是自我安慰和开脱。
我有四天没写日记。今天的日记也是经过一番激烈的内心斗争才写的。当我从暖暖的被窝里起身去拿日记本和笔的一刻，我感觉到艰难之极——仿佛生死之间的界线，虽然薄如片纸，却又极难穿透。我已在渐渐地往世俗的深渊里堕沉，我已经远离了我向往的星空，我不能不警觉了！
我担心拿起这些书，就有一个空旷寂寥而又飘荡的空间在我的四周展开，让我愈感黑暗和凄凉。
日子过得很颓废，时间一天天地过，仿佛与我无关。但如果我的生命与时间无关，生命肯定是没有意义的。
此后我和她的接触非常少。我接触了哲学，愈发对这个轻浮的时代感到失望和迷惘，对自己将要走的路不知所措，对自己暗恋着的女孩是又思念又不理解：怎么她对我说话时显得那么聪明、有志气、温柔，而实际上却一步步走向世俗呢？我对她时而生气，时而思念，有时想接近她，有时又不愿意理她。而这种态度自然使她离我越来越远了。我极为艰难地走出了这种彷徨和凄凉，从大一到大四。在这种心境中，我对谁都漫不经心，我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内心世界而已。
到了大四，我的心境已经平静了许多。但平静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冷漠，对别人觉得十分重大十分感动的事情竟一屑不顾。我也常会伤心，但这种情感却是和宿命和激情深深纠缠在一起的，和别人的伤心很不一样。这让我更不合群。
我正寂寞凄凉，想藉着这个电话，把她也融入此寂寞的情境中，好让我的心思多一份美丽。那么我是以己为主，以她为陪衬了；但她绝不会甘于为宾，为我的陪衬。她仍然有她的温馨的情境，不愿意遭到破坏，那么那一声“哦”中的不快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倒不是反应冷淡就是漠视友谊。我又何必为了增添自己情境的美丽而破坏别人的情境呢？我想要的是两个人的情境能和谐相融，没有主客，没有彼此。情之为情，容不得一丝勉强。想着这些，想着自己风景的孤独遗世，我眼眶发热，心口凝咽。我又感到宿命的力量，我又体味着在世的苍凉！
我一直爱得很肤浅。我无法和父母交谈上半个小时。我不敢直视乞丐的目光。我爱写“担当”这个词，却总是得言忘意，并不能真正担当什么。
看《安娜卡列宁娜》。她憎恶一切虚假。如果她在一旁看我每日生活以及有时和家人朋友通电话，她也会鄙夷我的虚假言行吧。那么是我亦不能免俗，毕竟虚假言行能为自己带来各种利益和好处。我仍要被卷入这样的利益当中，我仍要被这生老病死的肉体捆绑着。
听到有人感叹说：“真爱难寻！”
寻，当然是不行的。世界上并没有一份现成的爱摆在那里等你去寻。
爱的过程，是最伟大的创造过程。
但我觉得他有一种很坚定的信念。这种信念是一种给定物，他拿来用，用得得心应手，所以感觉很强大。但是他没有追究这种信念的根本是什么。如果他追究到生命层面，他还能这么坚定么？还能感觉强大么？我这样说，但阿飚显然并不认同。
阿飚说我要学会保护自己，还叫我看庄子。她看庄子最深的体会就是保护自己。但我是很善于保护自己的，证据是从小到大从无一个人有意伤害我为难我。我一定是太善于保护自己了！我没有受到别人的伤害，但是我受到了自己的伤害。在寻找避免别人伤害的方法时，我的心变得虚伪、懦弱了。
但是爱情是什么呢？在那段又苦又累的军训生活中，疲倦万分的我仍然经常难以入睡。我隐隐地感到痛苦。于是我将脑海里不断回旋的思绪写下来，成了这首《情歌》。
歌词并不是就事论事。“你”和“我”总是相对而出，但“你”并非指朱，“我”也并非指邹伟华，这实在可以看作是生命中的两种力量、两种方向，是可以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出现的。两种力量或融合或对抗，总是纠缠不休，它们纠缠的结果就形成了不同的人，形成了不同的爱情。“恒星坠落”指的是我们烦闷的、死寂的生存方式的改变，是主宰着我们命运的观念和语言的完全颠覆。“霓虹闪烁”是指我们仍然被这个时代的物质、表面的繁华迷惑着，并因此被卷入这精神困乏的狂流中。“花沉默”是指花再也不会说话了，而这是因为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引起我们心灵的麻木，当我们看到花时，只知道花的外形和色彩，却听不到它们对生命、自然、清新的召唤。还有重复出现的“爱”、“恨”、“缘”、“分”、“笑”、“泪”、“醒”、“梦”、“解脱”、“锁着”，都是爱得深沉的人所必然有的感觉。如果恋爱中的人没有这些感觉，那么爱对于他（她）来说就不是必不可少的。而没有爱的深刻要求的人，其生命的根基也是薄弱的。
在和她的这段交往中，我从来没有努力过，以至于她离我越来越远。我也是这样令别的女孩子离我越来越远的。我是失败的，但是却没后悔。什么样的爱情算是成功的呢？是否两个人确立了恋爱关系或者结了婚，这个爱情就是成功的呢？是否一个单身的人就不能拥有爱情呢？里尔克说：“爱就是容纳对方的孤独。”那么爱就在于为对方提供一个保持其生存本质的空间，爱是为了让爱中的人保持完全本真的自我。但爱又有分享的本性，并藉着分享侵入对方的本性，要求着对方为自己而改变。我之孤独，只是为了保持自己的本真本己性。我要求的是两个人契合无缝的情境。
在与我的对话中，和在与别的男孩的相处中，朱呈现的是两种不同的状态。这是不是说明她很善于伪装和扮演呢？是不是说明她对我是假的，或者对他人是假的，或者对两者都是假的呢？不是的。我相信她一直都是真诚的。只是因为她身上同时存在着两种因素，不同情境下唤起的是不同的因素。在与我的交谈中，唤起的是她对理想的关怀；在与他人的相处中，唤起的是她对俗世的依恋和妥协。这些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她并没有感到有什么矛盾。很多人也是这样的，有时高扬，有时低抑，二合为一。
也许这正是某些人的本质。对理想的关怀、与对俗世的妥协，两者在本性上就是势不两立的，现在却同时存在于她的身上，并行不悖。这只能说明：她对理想的觉察是不强烈的，理想对于她来说只是一种点缀，是可有可无的；她对俗世的逼近也是不自觉的，她也许感觉到世俗的一丝可憎，但有始终无法与之决裂。她的生命是多么地轻浅：轻得就像风中柳絮，在两股巨大力量的对抗之间能够毫发无伤；浅的就像水上的浮萍，可以在激情和庸俗的漩涡中安然来去。
我一直在想，激情与庸俗的对抗，决定着一切人的本质。只有对这种对抗十分敏感的人，才能对自己的生命有所领会，也才能真正把握自己的生命。托尔斯泰一生都处在激情与庸俗对抗所带来的深深的撕裂中，他甚至几次想用自杀来摆脱庸俗对他的纠缠。鲁迅用毕生的激情在反抗着人间的一切庸俗，直到死还说：“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托尔斯泰和鲁迅的行为绝不是因为他们心胸狭窄，不懂宽容，而是激情与庸俗的之间容不得半点调和。凡是对生命有清醒意识的人，绝不可能是圆滑的，他们身上一定有着某种十分顽固的东西，至死都不会改变。孟子说：“虽千万人吾往矣。”即使全世界都在反对他，他也要走自己的路。
我们的周围，有着无数活得如此轻、如此浅的人。并不是这些人都生成了这样的性格，而是由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本质决定的。在这个时代的人，缺乏对精神的深深的渴求，只需要参加技术社会的分工，成为一个零件就可以了。如果看过海德格尔关于“天、地、神、人”四重整体的论述，就会知道：这样的存在者无法拯救大地，无法把自身释放到世界的本质中，只会无限制地掠夺大地；这样的存在者无法接受天空之为天空，只会把掠夺伸展到日月运行、群星移换之中，让四季和昼夜充满不安；这样的存在者无法期待诸神的召唤，只会陷入荒谬的循环中；这样的存在者无法承受死亡之为死亡，只把空洞的虚无设为目标，紧紧盯着终结者而使人生变得暗沉。只有把生命扎根入大地中，释放到天空中，凝思于诸神的召唤，勇敢地直面终有一死的生命，并将四者浑然一体地带进此在的领悟中，作为命运接受下来，才能活得厚实深沉，活出本真本己性。
于是我就知道，如果一个女子无法领悟和承受这样的激情和命运，我就不可能真正爱上她。这样的女子或许真是一辈子也不可能遇到的，那么我就只有孤独。
浏览了《麦田里的守望者》后，我急忙从床上起来写日记。再不可慵惰了。
一些渺小、自私的念头蒙蔽着我的思想，使我懒去思考人生的、心灵的重大问题。我知道我正在堕落。这是很危险的。4月底我写了封信给阿飚，告诉她我这种心态。但这封信也是不太诚实的。我一直都很狡猾、很虚伪。我以忏悔的语气写那封信，心底里却希望她因此而可怜我。当我完全以自己的欲望为中心，心中有“我”，思想便有蔽。为什么我心中生成的是可怕的欲望，而不是纯洁的理想呢？我该怎样去守护自己的心灵呢？
昨天看了《贝多芬传》，今天又看了《托尔斯泰传》。我拥有与这两位天才同样的心灵和矛盾。是时候了！我要让我里面的火山爆发了。我不能把我的力捆绑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要把这力发向这软弱而苍白的世俗。
我最大的敌人就是庸俗，而世界最大的敌人也是庸俗。我所要做的唯一的事就是与庸俗抗争，争夺人类生命的天空。以前我只沉于思辨，这是不够的。关键是要行动起来。
她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但她下降了很多。也许路会更好走，但走得将离我更远吧。南辕北辙。
在一次令我无限后悔的游戏中写成的藏头诗：“木兰卸戎装，子遂得良妻。禾米但求饱，乃轻金缕衣。文秉琴心慧，武扶剑胆驰。此情更无憾，誓同生与死。”
忠奸的区分，是中国历史最大的迷误。诚然这是一种便利的架构，用这个尺度一量，所有人的高度都有了，可以排列了，可以划定阵营了。史书中也就有了征战、对话的内容了。如果抛弃了这一区分，很多史册都可以烧掉。
下午收到一份文件，说总队要选三名干部去援藏。我打算报名。
我不想继续现在生活的庸俗、懒惰，想去受些苦。我也想脱开从前直至现在形成的交往圈，它让我的惰性越来越重。而他们都改变了，注定要融入这个社会，而我是讨厌的。
8月23日宣布命令，我被分到了最艰苦的阿里边防支队。一开始我为此很消沉，后来也就好了。逛了逛拉萨的街道，觉得在这里也很没意思，不如到奇特些的阿里去。我没有深入拉萨的寺庙和藏族人的生活，所以拉萨在我看来也只是个半土半洋的小城而已。青藏高原，最后的秘境，或者也只有在别人的书写中和自己的遐思中去体会了。我未必能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身上找到一点神秘。
当时的念头就是这么狭窄。但是翻看了《西行阿里》之后，渐渐将心思放在文化关怀上，感到自己到了阿里不是熬过三年就可以的，还有借那里的自然和文化，让自己的思想有所提高。
今天狮泉河忽然下起了大雪，很浓密，很神秘，而天上还有太阳。
中午看了看《马桥词典》。韩少功心中充满了爱，对那些卑微的人儿，对一棵树，对一头牛，而那些人、树、牛，仿佛也是心中充满爱的。但是，人哪来这么多的爱呢？我周围的人，我接触过的所有人，似乎都比书中的人更完满、更有知识、更自信、活得更骄傲，我周围的世界也比马桥的世界更适宜于生活，更符合人们的理想。为何我对此一点也爱不起来？
或许，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有资格去爱，才会惦记着爱，也才需要爱。而平安的人、幸福的人，却把爱遗忘了。
谁有资格去爱呢？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夫托尔斯泰、贝多芬、尼采、屈原、司马迁、杜甫、曹雪芹……他们才有爱的资格。“资格”这个词，不是社会或制度给他们的身份、权威，不是为某种观念所容纳的“话份”，而是神对他们的认同。
苦难，这是宿命的真实；而幸福是多么虚妄。所以我眼中总是含着泪水，所以我总是对世间的繁华一屑不顾。
拉斯科尔尼科夫忽然跪下，对惊慌失措的索尼娅膜拜，却说：“我不是在向你膜拜，我是在向世上的一切苦难膜拜。”可是如果我跪下，如拉斯科尔尼科夫那样跪下，谁来领受我的膜拜呢？我周围的人很幸福，活得很骄傲，世界很平安很繁华。谁还记得那些苦难？谁还懂得我的关怀？
自从离开兰州大学后，我经常都有给老师写信的冲动，却一直都没有动笔。这主要是以为我内心的羞愧，不知道将呈给您一个多么浅薄无是处的自己。
在这一年半里，我似乎没有什么进步。唯一做的事就是让自己越来越孤独，越来越自觉主动地孤独。以孤独和冷清，滋养着心中烈火般的激情。
以前自己显得孤独时，别人总是说：“你这种性格不好。”我一直都认为孤独与性格无关，却无能为力说服别人。我没有追问过什么是性格。我显然是不愿意从心理学或伦理学的角度去理解性格这种东西的，正如我不愿从心理学或伦理学的角度去理解人。人是生命托付给思想的那个限度。而思想只有作为大道运作方式时才具有本真的意义。那么生命的本质就在于自觉地回应大道的运作。性格，深刻意义上的性格总是与生命浑然一体的，尤其当生命趋向于与世界等深的时候。但是性格表象于世界，性格使生命敞开于世界，使生命进入无蔽。然而在敞开的同时又存在着遮蔽生命的危险。所以，生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着本真的意义，决定于性格这种敞开方式。那么性格就承担着维护本真生命本真地思想的任务。从根本上说，性格就是对大道运作的护送。
只有将性格理解为对大道运作的护送，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深刻的人总是天命地具有孤独的性格。因为大道绝不在任何一个敞开的境界中运作。大道的运作总是发生在幽深寂静处。孤独固守着孤独，孤独拒绝着敞开，因而能进入幽深寂静处，捕捉到大道的运作。
我渴望自己成为虔诚的思者，所以我孤独着。
来到狮泉河后，我没有写诗。记得在路上颠簸时，我仿佛很有灵感，现在有了安定的生活，反而没有写的冲动了。毕竟能消遣的东西太多了，可以将心中的激情消耗掉、淹没掉。对人生在世的关怀，对苦痛的体验，对爱的渴望，对庸人的厌恶，都会渐渐退减，人也变得麻木、平庸。我会这样吗？
中国人挺搞笑的，总是习惯用娶老婆的标准去看待一个女人。不但男人如此，而且连女人自己也如此。
但是，女人并不是男人的附属品。还是把女人当成真正的人去看待吧。
可是像现在这么自由，我又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现实中有谁可以触动我的生命呢？有什么事可以触动我的生命呢？仿佛没有。我有时也不知道自己的孤独是由于宿命的力量不可违逆，还是我自己在幻想着一个自己。
给同泽写了封信，谈“人生意义是什么”的问题。这种问题只能追问却不可奢求答案。答案在敞开被追问之物时，恰恰遮蔽了被追问之物。我们必须容忍人生意义问题的无答案，才能诗意地栖居。
我想象如果现在我和阿飚通电话，一定会感到很愉快。但我又感到这愉快是多么空虚。情绪的得失的愉快，能弥补内心深处的距离么？当距离被情绪掩盖、淹没、欺骗，是否有更大的空虚等在前面？
忽然想，如果用一个平面解析几何图像来表示我和她的感情随着时间的变化情况，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图像呢？想来想去，我觉得应该是一条反比例函数曲线y=k/x（其中自变量x代表时间，因变量y代表感情，k是一个常数，k＞0,x＞0）。
可以一眼看出，这是一个减函数。但其增减性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函数图象和横坐标直线、纵坐标直线都没有交点。
图像和纵坐标没有交点。这是因为，我和她的感情并没有一个确切的起点，甚至也说不清原因。或许这份感情是从天而降，让我始料不及地被卷了进去；或许我心中早就藏有某种情怀，一遇上她，这种情怀就苏醒了。那么，当初我对她热烈的感情，其实是我个人的事，与别人无关。说通俗点就是自作多情。
图像和横坐标没有交点。这表明我对她的感情永无结束之日。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她的感觉和牵挂越来越淡，可是又永不断绝。或许是我永远也断绝不了某种情怀。这种情怀曾寄托于她的身上。即使她变了，再也承载不了这种情怀了，这种情怀还是会深藏于我心中，永远不会消失。
在现实世界中，人总习惯于用时间和彼此之间的交往程度来衡量感情的深浅，因此可以说，横坐标和纵坐标代表着现实世界。（其实从本质上说，所有函数都是从现实世界中抽象出两种变量作为坐标，以两种变量之间的一一对应关系来描述现实世界的。）图像和坐标没有交点，表示我其实是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的。这种游离的感情、游离的情境，自然是不可能从现实世界找到具体的事件作为原因、作为基础的。
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表达着同样的意思。“别处”是某个地方，但又绝不是现实中某一个确定的、具体的地点。例如我现在在西藏，但我心思不在这里，而在别处，所以我是“生活在别处”。我在西藏思念的地方是广东，但不能说“别处”就代表广东，因为如果我到了广东，我马上就会思念别的地方例如北京，这个“别处”又马上否定了自己，要求着另一个“别处”。“生活在别处”的人，无论在宇宙的哪一个具体地点，都会思念着另一个地方。推而广之，“生活在别处”的人，无论和哪一个人相处，都会想着另一个人；无论做着哪一件事，都会想着另一件事；无论处在哪一个时刻，都会想着另一个时刻。因为“生活在别处”，其实就是对现实世界的不满足。“生活在别处”的人永远有着更高的情怀，永远对现实性提出更高的要求。
无疑，“生活在别处”的人、游离于现实世界的人，永远都是孤独的。以孤独的情怀对抗强大的现实，这种情怀又是坚韧的、悲剧的。在现实世界的人看来，在那些依附于某一具体地点、某一具体观念、某一具体人的人看来，“生活在别处”的人是不可理解的——但这并不代表“生活在别处”的人就真的不可能得到理解。或许真正不可理解的反而是现实世界本身。如果人们对现实性作出不同于流行观念的理解和区分，“生活在别处”的人反而是正常的了，反而是现实性本身了。
正如上述那个反比例函数图像，假如横坐标表示的不是世俗意义的线性流逝的时间，纵坐标表示的也不是世俗之人对感情的理解，那么，也许这条曲线就能与坐标系有着更为密切的关系，甚至其增减性和所在区间也会改变。
希望有人进一步研究这个函数。
4月底，我给阿飚写了封信。原因是3月份我写了个《关于惠州市一中97届高三2班聚会的组织方案》，寄了给她。她收到之后，认为我在做一件十分无聊无意义的事，写了封信来批评我，又打来电话很激烈地责备我，说我太不成熟。因此我给她写了这封信。信近一万字，分四个部分：（一）我唯一关心的事是思想；（二）我不再以“成熟”与否来衡量自己；（三）我眼界中最宽广之物是什么；（四）承担思想的使命，我需要做哪些事情。
你的信很短，涉及的问题却很深。如：“宁静”、“孤独”、“人生的痛处”、“逃离”、“现实”、“不实用的技艺”、“修饰词语”等等。也许你并不自觉，但我是第一次在女子的文字中接触到这么多引人深思的词汇。
你的文字也很有魅力。不事雕琢，毫无修饰，用恬淡质朴的语言陈述你自己对人生的体悟，这种陈述超越于诉说和祈望，超越于阅读者之外，充满着真实的自信。因自己对人生和语言的经历，我深知道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古人常常赞叹：“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矣。”
我绝对没有足够的学识，能解答你心中的迷惑（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够）。我的信对你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你感到世界上还有人比你更加孤独寂寞，从而心里得到一些快慰。
我浏览了你的西藏游记。西藏在你笔下显得很美。这种美对于一个在西藏阿里工作三年的人（如我者）来说，是一种讨厌的东西，它源于你刻意地隐瞒了西藏的另一些真相：懒惰、迷信来世的幸福而逃避现实的辛劳、僧侣的老于世故和对愚众的无情欺骗、康巴人的野蛮、数量比例奇高的妓女、成群猎杀野驴割走几条驴鞭留下数十具尸体、质量上和数量上不逊于其他地方的假丑恶……
想说的是：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和投入，但劝你不要编织关于“圣地”的谎话，不要用虚假的“净土”挑逗现代都市人麻木的神经，这只会伤害西藏，伤害那些在物化狂潮中至今困兽犹斗的诗性。
诗性人生的寻获，必仅得于对现实生活和狞历命运的真切触摸和完整迎接。诗的内在秉性排斥一切幻觉，即使是最美丽的幻觉。无论出于怎样高尚的目的，制造幻觉都是背叛诗性人生的行为。
爱因斯坦说过：想象对于科学的决定意义，不亚于其对艺术的重要性。
也就是说，看似完全客观的东西，竟是决定于纯主观的东西。
扩展到社会层面，我们可以发现，法律和制度的最高决定因素，源于人的激情。那些对制度执行得最严格的人，往往是理想主义者。
康德的话也许可以解释这一实事：人为自然立法。
上段时间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3次爱情》，又看电视剧《大地恩情之家在珠江》，家里又常有些关于钱的琐事，弄得我内心也很不平静。我现在似乎很怕内心的宁静被破坏。所以要专心看海德格尔，以免又被抛入尘世的纷扰之中。
中午我到田野里走了一下。那田间小路给我一种很神奇的感觉。童年的回忆涌进脑海。然后我又到了三乡中学，发现那里漂亮了很多，但给我的感觉却是小了很多，有了围墙。我想象那些老师和学生呆在里面一定很寂寞。但也许只是因为我自己寂寞，才会这么想。
我几乎没有读过纳兰词，只是通过他人的描述而对他有一些了解。有人说他就是贾宝玉的原型。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纳兰性德身为宰相之子，又深得康熙皇帝的宠信，可谓平生没有不得意之事了。然而纳兰词里却充满了哀伤沉痛的情调。在富贵荣华的重重包裹之下，在繁华盛世的种种现象之中，他并没有醉生梦死，反而强烈地感受到生命凄凉无助的本质，充满着对生活的厌倦和对人生的感伤，实在可以说是很了不起的。王侯将相、功名利禄、天理人道，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片空幻，毫无价值可言。他那些凄凉感伤的咏叹，恰恰揭露出当时的社会表面繁荣平静，实际上已经颓唐没落，没有斗争，没有激情，没有前景，没有希望，一切都在繁华中腐朽。
自宋代以来，朱熹等理学大师巩固了儒家正统观念，理学主宰了社会思想，甚至发展到可“以理杀人”的地步。清初的盛世景象，恰恰又是在理学占主宰地位的情况下出现的，它仿佛很好地证明了理学的真理性和不可违逆性。于是全面的复古主义、禁欲主义、伪古典主义在清代盛极一时，从社会氛围、思想状况、观念心理到文艺领域，都清楚地反射出这种倒退性。
在此情况下，纳兰性德却以不同寻常的敏感，以及对个体生命的深刻领悟，对当时社会上的一切繁华产生空幻感，他那些看似软弱无力的咏叹，恰恰反衬出时代的衰败本质，不自觉中表现出一种对当时的理学统治的反抗。他那自然朴实、处处透出人性率真魅力的词句，通过对文艺界的影响，又对理学无形中起到一种摧毁作用。以纳兰词为代表的感伤文学，开启了以《红楼梦》为代表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也开启了戴震等人的光辉思想。由此可见，王国维的评价一点也不为过。
然后睡了一觉，从下午三点半到六点半。睡醒时看着窗外半黑的夜色，感觉一种真实的空虚（不是虚度光阴的那种空虚；但也许恰恰正是一种虚度光阴的空虚）。睡的时候总是做梦，一直都是半梦半醒，天地很寂寥空旷，不着边际。仿佛地平线陷入混沌，而人还在不在世界？
《浮士德》让我的心颇不安静。今天看张目《可疑的笑脸——话说韦小宝》，更不安静。书中充满了都市的轻薄和俗气。但我们却无法真实地找到与之相反的不轻薄不俗气的东西。意义何在？价值何在？浮士德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已经证明了人世的虚无，而他最后的升华也是歌德强行造作的。
毁易成难。真的好害怕一事无成。而我是否真实地能成什么事？！
然后我必须度海德格尔的《尼采》。必须！
看到红姑、伟志、阿詹他们在讨论人生艰难的问题时，我说：“我在想，为什么大家在说这个问题时显得这么兴高采烈？”其实我是想讥讽他们只会空谈，而实际生活中却是另一套。他们说：“什么兴高采烈？”然后又继续讨论。我很后悔我说了这句话。可见我并不善于理解别人，很粗暴地否定别人的生活方式。细想我又比别人好到哪里去？
后来大家就各自回家了。阿飚给我发了一条信息：“烦恼和痛苦并非只有一种表达方式，理解和宽容是我努力学习的美德。与你共勉。”我知道她的意思，回信息说：“说了那句话后我马上很后悔，我不能老是以自己的目光去看待别人。”她回信息说：“我也是，不应该那样对英华，觉得她现在离得好远，可细想自己又如何，可怜！”我整夜没睡着。很想对她说出自己压制了很久的话。
“爱”字，以前从未说出口的“爱”字。要说出这么一个字，对我来说，需要经历无数的求索和折磨。出生至今，只对她说过这个字，这一生也只能对她说，不能对另一个人说。
压抑十年的爱意，终于对深爱的人说出。不管这种爱伴随着多少尘世的繁琐和苦恼，我决心全部承受下来！
这几年来，我的心离尘世越来越远，甚至毫无兴趣，对整个世俗人生感到一片虚无。想起杜甫对人世的眷恋、关怀、承受和咏叹，我总是感到恐惶。我又想起海德格尔，以他的深刻和敏锐，一定也看到了人生在世的虚无空洞。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不知疲倦地劳作了一生，而为人类奉献出如此宝贵的思想财富？而我一直在苦苦求索的，正是这种执着的对虚无人性的深沉的爱！长期以来对俗世的鄙视和讥讽，正是源于我对这种爱的无限渴望！如果没有这种爱，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呢？
我也曾想挣脱你的目光，寻找自己的世界，但每一次努力结果都失败。当中的痛苦你该也感觉到。现在我知道无论如何努力，我的灵魂都挥不去你的存在！
觉得我自己好傻，先是弄不清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等到弄清了又不敢承认，错过这么多年，以至别人在你的生活中越来越重要，而我的机会越来越小。
看荷尔德林、尼采、海德格尔的时候，觉得自己在尘世中已经没有任何欲求，只因为心中有你，我还深深地眷恋着它不愿离去，我还乐意做那些被规定的事情。
我说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空虚的，因为我无法接受一个给定的世界而不深究它的基础。我知道我必须心满怀着爱才值得存在，可有不愿只有盲目的、本能的爱。
寻找世界和爱的根基是危险的，因为根基难以捕捉，似乎任何一个地方走深了都只是空洞，一次次的扑空令人麻木和冷漠，但一直以来你的热情和执着总给予我勇气。
本来想早点睡，因为明天就要去深圳坐飞机去西藏。不料在电脑里看梵高的画，然后又看王朔和老侠谈中国文化界真相的谈话录《美人赠我蒙汗药》，而且看了之后觉得有种感觉要写下来。
我觉得我是最虚伪最老奸巨猾的人，而且还故意做出一副真实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好可笑。王朔和老侠对文化界中人的讽刺，就像是在专门讽刺我一样。我一直宣布我要做一个思想家或学者什么的，但这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也许这全是为了满足我的虚荣心。为了满足虚荣心，我不惜引用尼采、海德格尔这些人的话来证明自己的行为。但我对他们的关注又有几分虔诚呢？
也许像爱因斯坦所说，一个大学里的教授、一个文化界名人，绝不比一个默默无闻的庸夫蠢妇，更能体验到人性中美好的东西。
我不但不比别人强，而且还比别人有着更多的缺点！
我写这则日记，也许正是一种虚伪——意图让后人看了我的日记，说我很清醒，能够自我拷问，以此博得美名。
我甚至觉得有点羞耻。我竟然要扮演这种角色，做着这种自己不屑的事情。我心中的爱情是超越于世俗的，甚至超越于人本身。是什么把我拉下来？是什么令我在别人的眼中显得这么渺小？
而我竟然在乎他们的目光？！
回看我给她发的那九条信息，即使说不上是在撒谎，至少也是空洞的、虚弱的。现实中的爱情生活不需要那些东西。
觉得我和她之间的情形很像《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维特和绿蒂。是不是很像呢？我也不去深究了。
也许从头到尾，都只是我在挣扎，与爱情无关。
我爱她吗？她爱我吗？也许都有一点，但是都不重要。
诸葛亮和杜甫是我很敬佩的两个人，其品格之高无与伦比。我原是想游了武侯祠和杜甫草堂之后写首诗的，却发现面对如此伟大的人，很难找到可说的话。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爱情和友情也不是截然分开，而是紧紧地纠结在一起的。而且，恰恰是友情构成了爱情的基础。如果情人之间不是先拥有友情，彼此就无法平等相处，爱情就不能长久地保持。所以，虽然我爱你，但我首先是你的朋友。
爱本身就是一种幸福，无论结果如何。如果认为爱情是以是否得到对方来衡量成败的，那就把爱情看得太世俗太备下了。
我之所以还是那么不能自已，是因为我对那个从来没说出口的“爱”字，长期怀有一种图腾崇拜般的宗教情怀。我曾无数次地将自己代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虔诚中去。这或许很可笑，因为现实生活中容纳不下这种情怀，也不需要这种情怀。是因为我还没有能力管束和呵护好自己的激情，所以才会伤害了你，也伤害了我自己。
这或许会是我这辈子写下的最决绝的话：“我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了你的意思。我万想不到我出于挚诚为你所做的一切，在你看来竟是这么恶俗和可笑。不过我想我并没有你们所想象的那么狠毒，我只不过是太单纯太笨而已。我也很感到奇怪，你们何以竟能这么善于看穿别人的错误、丑陋、虚伪，而且动不动就能把别人给羞死，俨然你们是世上最高尚最智慧的人似的？不过这问题对我来说已经丝毫不重要了。我从此不会在妨碍你们，我也永远不会再跟你说一句话！——邹伟华，2004年2月15日，于拉萨。”
我把信装入信封，出门，吃了午饭，到了邮局，买了邮票贴上，写好地址，封好口。我没有急着把信投入信箱，只是坐在邮局的椅子上，不停地背诵着信中的话。难道我信中的话也是对她的误解？难道我这样说她也是不公正的？难道我也没有设身处地为她考虑过？难道我一直以来对她的关心，其实也出于一种深刻的自私？难道我和她真的从此形如陌路？……太多的问题我都想不清楚，在椅子上，从10点钟坐到11点半。外面在飘着雪，很多人在我眼前走过来走过去，有人在匆忙地办着邮政业务，有人木然地打扫地上的垃圾，有几个小孩在为微不足道的原因欢笑。而我坐在椅子上，觉得这个情景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意蕴。
一直都很崇敬杜甫。觉得他与命运交织的对民众的爱，他对人间的深情执着，他对人生苦难的勇敢承受，比基督徒处下仰视的对上帝的爱，或儒家士大夫处上俯视的对百姓的爱，都要真实得多，切近得多。我似乎一直都在学习杜甫这种执着于人间的深情，现在才发现这真是太矫情了。每一次对人间生活的投入和体验，都只使我迷失，和事后的愧悔。也许杜甫是独一无二的，软弱和迷茫如我，又怎能望其项背？
也许，杜甫的伟大，恰恰是乱世所成就的。只有在乱世中，民众才承担着深刻的苦难，也才与杜甫的心灵有了相通之处。正是乱世的苦难，使民众的生活处于一种赤裸的真实之中，处于最源始的召唤之中，所以杜甫才能将他容不得任何矫饰的爱，寄托于民众。人间的苦难越是深重，杜甫被唤起的深情就越多。假如杜甫生于当今世上，面对着这个时代的民众，我不知道他还会否写下那么多深情的诗行。也许他写下的将是尼采或鲁迅的文字。当今世上的民众，已经听不到源始而纯真的生命的涛声，他们的生活淹没在物质和技术的洪流之中。这样的世间，容不下杜甫出于天命的纯洁的诗行！
“不知你想到过没有，其实我一直都只会也只喜欢精神恋爱，我没有能力在现实生活中安顿我的爱情。我本来只应该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感受我的情境，但我却一次又一次地迷失于你的好，一次又一次地让我的感情侵入到你的生活中。对于我所犯的错误和由此造成的对你们的伤害，我不请求你们的原谅，只希望你们能明白原因所在。你要求我反省我自己的行为，那是因为你对我还很宽容，还关心我，在乎我。但说实在话，这种要求对我来说是太苛刻了，我绝对做不到。你所坚持的是非标准，我完全不感兴趣。我从未想过要具有你所理想中的人格。其实我一直都在拒绝用你的标准去衡量我自己的行为，甚至当我说爱你的时候，我仍在顽固地坚持我自己。我知道你决不会喜欢这样的我，但我还是不肯改变自己以博取你的赞赏，甚至连口头上的屈服或隐藏也不肯。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与你作无谓的争辩。你从来都不理解我的内心世界，或许我也不理解你的。可惜，以前的我没有认识到：虽然我不赞同你们的生活方式，我也没有权力去干涉，更不能要求你改变什么。而且我也没有这样的能力，我甚至也不能确定我的生活方式就比你们的好。现在我这种粗暴而狂妄的做法已经伤害了你们，我感到十分内疚，我向你们道歉，真的对不起！我以后会管束住自己，引导好自己，从前的那种事情，决不会再发生。你说得对，我们不可再做朋友。关于我的过去，你愿意记着也好，最好你能全忘掉。而我决不会再介入你的生活。”
——这或许才是我这辈子写下的最决绝的话。
花了近三个小时，在电脑里将《普希金的秘密日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从风格上看，《普希金的秘密日记》很像一部“后现代主义”小说，甚至像王小波的小说。但是，因为它是一本完全真实的日记，没有虚构的痕迹，它的价值比任何一部“后现代主义”小说都要大得多。
也许，这本日记比普希金的其他任一部作品更足以证明他是个天才。
普希金对婚姻、对家庭生活、对肉欲、对女性心理、对男性心理的揭露非常深刻而真实。他在近两百年前就看穿了各种“神圣物”的真相（如皇权、爱情、家庭、伦理等等），就像一个反抗形而上学的哲人，如尼采。但毕竟是来自生活的体验而不是来自对历史的反思。
也许生活本身天然就是形而上学的反抗者。生活拒绝任何对神圣之物的人为造作，只追求真实。这或许就是“后现代”的唯一本质。
对于我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后现代”的人们在追求真实的时候，太乐于偷懒了。他们抓住的是最简单最易获得的真实——物质的或肉体的真实。他们不知道还有神性的真实，不知道要保持神性的真实。而对神性的保持是真实得以持存的基础。
仅关于自身的话，想怎么说都可以。一旦涉及到第二个人，说话就要小心翼翼了。我感到可悲的是，我已经越来越少机会说只跟自己有关的话。开口之前就要提醒自己：这句话是属于别人的，我无权决定什么。我似乎已经当惯了录音机和打字员。
“在你心中我忘却了天国所有的众神和大地所有的神人。”——我真正感到愤恨的是：我无法向现实中的一个女子说出类似的话。而阻力来自何处？
我愤恨尘世，因为它扼杀每一位笛奥玛。
一开始我奇怪为何笛奥玛会死。后来我明白了。假设她活着，如许佩里翁所愿那样，两人生活在树林田野之间，那么，她怎样保持自己的幸福呢？她和许佩里翁都将被无孔不入的庸俗沾染。只有在匮乏中，激情才不会昏睡过去，人不可望求完满。笛奥玛的死，是对许佩里翁的激情的保持和呵护。她认清了这一点，所以从容就死。
像天神一样去战斗，这是我的热望！但何处有我的战场？
——我是在拔高自己吗？我因而错认了自己吗？我是在刻意掩饰自己的庸俗吗？我对阿飚的恨果真源于诗人的热望？抑或仅仅是因为庸俗的狭隘心肠？
我这样质问自己。且看明天我会写些什么。
我不应该从任何人的身上获得满足感。所有的评价必须出自思想的标准。我应该让思想的事业而不是情绪的满足决定我的行为。
即使真有感情，这也不是爱。尘世中的感情令人迷误，而不能自拔。爱却必须激发思想的激情和意志。只有具备引导人深入世界本质的力量的爱才不是浅薄的爱，才是真正的爱。只有这种爱才有资格拒绝世俗的尺度。
我还没有学会真正去爱！所以我指责和怨恨别人都是很可笑的。爱不是一种计算，不能先衡量好对方值得去爱，然后才爱它。如果一个人拥有许佩里翁的元素，那么他的一切行为都必然已经在爱之中了。我距此甚远！
这个时代的本质也许就在于：它把爱的成分掩盖起来，令人无从去爱，进而令人失去了爱的能力。
思想的事业必须与此有关。
今天晚饭过后，我在电脑看完了林和生写的《绝望的一跃——生存论大师克尔凯郭尔》。我在他的命运中找到相似之处。孤独。悲剧。但在他是天生的命运，而在我却也许只是模仿和附会。
我也并不比他们好！也许我最后还是无法辞去工作而读书。毕竟我向家里索取过的东西最多，他们供我读书付出最多，所以我现在要承担的责任也越大。于是我总是被尘俗的琐事牵绊，思的事业毫无进展。
“孤独”这个词总是令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尼采。古今中外，再也没有比尼采更孤独的人了。我常常想，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东施效颦般地模仿尼采罢了。这也许很可笑，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更值得我去做。
陈鼓应曾经这样解释尼采的孤独：“孤独的类型很多，大别可分为强者的孤独和弱者的孤独两种。如果一个人的存在只是周遭配景的一部分，那他拥有的就是弱者的孤独。”
你说你总想逃离现在的环境，那么你还是受制于环境。你其实还算不上一个坚强的孤独者。
往深的层次看，陈鼓应的解释是过于简单的。因为孤独者的意义，并不在于他是弱者还是强者。即使是弱者的孤独，有时候也深刻地反映出人生在世的本质。
人在世，而且与他人共在；虽与他人共在，但又改变不了孤独的命运。在此意义上，被动的孤独，比带有强烈目的性的孤独，更能体现人生在世的本质状态。
传统形而上学这样解释人和世界的关系：人首先是一个精神物，然后被放到一个时空世界之中，在这里，人作为主体，和客观世界处于对峙之中。海德格尔不同意上面的观点，他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说：“世界从来不是立于我们面前让我们观看的对象……一块石头是无世界的，植物和动物同样也没有世界。不过，他们属于一种环境之中遮蔽的族群，他们与这环境相依为命。与此相反，一个农妇却是有世界的，因为她居于存在者的敞开之中，和万物所是的敞开之中。她的器具在其可靠性中给予这世界以自身的必然性和亲和。”
人因为能够对世界有所领会才成其为人；世界因为被人所领会才成其为世界。世界并不是人的外在物。相反，因为人生活在对世界的领会之中，所以世界决定了人的本质。世界就是人的本质。
从理论上讲，人对世界的领会具有多种可能性。但从人的现实性看，人的在世方式只有一种，即：与他人共在。这个“他人”不是任何确定的人，也不是一切人的总和。“他人”其实就是社会流行的对世界的观念。社会观念是时间长河淘尽了世间事而混作滔滔的一片潮流。社会观念是抹煞和掩盖人和人之间的差别而形成的一种平均状态，一切源始的东西都已被它磨平。
社会观念统治着世界上的大多数人。这些人心安理得地生存在这种平均状态之中，他们惯于用这种平均状态去衡量世界万物，并不愿意追究事物的本源和本质。凡是会影响到这种平均状态、给他们带来不安定因素的东西，他们就视为敌人。社会观念试图使所有人都成为同一个面孔。尼采把这些人称为“庸人”、“庸众”，海德格尔说这些人“以非自立状态与非本真状态的方式而存在”。
社会观念具有极为强大、顽固的统治力，因为它常常是披着温情脉脉的外衣的。伦理亲情、富裕安逸的生活、和平稳定的社会、善良同情，这些看似美丽的东西，恰恰积淀成社会观念。而社会观念一经形成，就会对激情的滋长、英雄的出现产生巨大的阻碍作用。在我们这个时代，借助大众传媒的发达，社会观念的统治尤其无孔不入。当今的很多文艺作品，都千方百计地迎合社会观念，这些作品充斥于影视、相声小品、小说散文之中，即使是像《荆轲刺秦王》这类描述历史悲剧的作品，也因受道德意识的支配，而完全掩盖了历史事件本身具有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在这样的世界中，孤独者就是游离于社会观念之外的人。主动选择孤独的人，对社会观念具有更强的洞察力，他们看穿了社会观念的庸俗本质，为了保持自己的个性和本真性，而主动排斥社会观念。被动形成孤独的人比较复杂，他们往往极为敏感，极为深情，他们主观意识里是希望得到社会观念的认同的，但他们生命深处又具有与社会观念无法相溶的东西。他们身上充满了矛盾性，表现在他们身上的社会观念与个体生命要求的冲突十分激烈，往往使他们的生命带有巨大的悲剧性。他们渴望得到社会观念的认可，是因为他们身上积淀的文化更为深厚，他们对社会人生寄予了太多的深情，这比轻易否定和摈弃社会观念更难能可贵。而在冲突中，社会观念的真相往往得到揭露，而生命的本质也得以凸显。在此意义上，被动孤独的人，往往比主动孤独的人，更加接近人生的本真本己状态。
但我绝对不可以要求别人做任何事情；如果别人出于主动为我做了某件事，我必须以感恩的心情铭记并回报。所以，我必须自己承担命运施予的一切。
我和智勇这样分析阿飚的心理。也许我原本应该很宽容地关心她、体贴她，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苦苦支撑。可惜我没有为她着想过，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再去关心她、体贴她了！再也没有可能了！！！我这才意识到，我当时这样激烈地否定和反对她的观念，只不过是在证明自己。我跟她一样，都是为了证明自己而否定对方，而结果也否定了自己。我们一直都没能很好去理解对方，反而让裂痕越来越大。假设我们有一个好的沟通，也许就不会以如此极端的方式结束我们的交往。
我似乎越来越自我、孤独、冷漠了。但，并非超然，因为心中还有怨怒，还计较得失，还受别人眼光的牵绊。既不能溶入日常生活的温情，又无法固守自己的孤独。我觉得自己简直一无是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买点东西去智勇家。是觉得自己欠他点什么，想归还么？但欠他的东西又岂能用金钱物质来归还？但是我除了用自己的工资去偿还自己所欠的一切，我又能做什么呢？对家人如此，对亲戚如此，对朋友也是如此。可是他们真正在乎的感情和人间温暖，我却不能付出。我能有的而又对他们还算有用的，就是一点点钱而已。可是我内心渴望的和口头宣扬的，恰恰是与金钱互相排斥的思想、真情，而我却并不拥有这些。我只拥有我本质中并不需要的东西，我只能用这些东西不断伤害我的本质。
阿玲初中毕业后考上博罗的一家美术学校。看到这样漂亮而无知的女孩子，我竟还和从前一样，有一种莫名的担忧。就和大学时写《花祭》的心情一样。不过再也不想做护花人了。我常常迷失自己，又如何能守护别人的心灵？《麦田里的守望者》。《挪威的森林》。然而我看到的少年人都很平安、很快乐。还是静静地躲在我自己的角落里算了。
我习惯把同代人分成两种：一种是认识春文师的人，另一种是其他人。
坐在饭馆里，我忽然想起了海子的一首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人越是绝望的时候，越是会说出一些洋溢着希望的话语。但人生的苍凉，毕竟不是虚弱的诗句足以抵挡。海子喊出了这些阳光灿烂的诗句后，不久就走向了永远的黑暗。那么我呢？是躲在黑暗里，还是努力向光明敞开？如何敞开？我一无所有，想你的时候我两手空空。
为什么我这么看不开呢？我明知道这些名利、荣誉对我是不重要的，可我还是看不开！我还是太庸俗了！也许我该想法纾解心中的压抑。弗洛伊德说这从根本上是性的压抑。那么我是否应该和一个女人正式恋爱、结婚？但这又会不会损害自己的激情和天分？啊！灵魂的撕裂使我太痛苦！本来计划每两天写一首诗，但今天根本无法收摄心神。我现在的心情与诗的本质是根本对立的。也许我整个人都与诗的本质根本对立。
吃完饭走出饭馆，走在寒风凛冽的街道上，我愈发感到孤独。在孤独中挣扎向人世。我总是迷失自己。我竟又想到《明镜》访谈中的海德格尔。他和纳粹的那段经历，其实并不如他所言那么明了，反而是混沌不明。他参与政治，是为了敞开自己，但他迷失了自己。然后他就躲进自己的思里，对外界的指责保持沉默。既然无法通过公众而敞开自己，那就只有通过思和诗了。
昨天中午心情很差，独自出了营门去玛旁雍错边上散步。回来时反而下笔很顺，写了《走向湖心》，几乎是不用什么构思，一直写下来的。有些诗考虑太多，反而感觉生硬别扭。
养成写诗的习惯后，就很少计较自己的得失了，也不理会别人的看法和冷落了。有点神奇。但这感觉真不错！
警告自己！要时刻清醒地认识到：我是才华横溢的，但如果我意志薄弱，最终一定会庸庸碌碌、一事无成。要保持勤奋，克服身上和精神上的惰性，绝不贪图安逸。从此确立自己的身份就是诗人、自由思想者，不管遇到多少讥讽、阻拦、诱惑，都绝不变更。
这是今年霍尔下的第一场雨，而夏至已经过去几天了。雨下得很小，时间也很短，从早上10点多开始，下了十几分钟，只把地面打湿了。
像这样的细雨下在阿里高原上，总让人感觉别扭。细雨并不合高原的性格，而暴雨又不可奢求。现在向四周望去，都是烟雾迷蒙。我前两天写下的《夏歌》《黄昏三叠》中的悲壮情怀，显然是无法在这样的雨天里产生的。这样的雨天适合于一些若有若无的愁绪，适合于青年恋人们的相互呵护；同时，也有很多勇士的斗志在这样的雨天受潮、熄灭。
也许，人是很需要雨天所提供的舒适和缓解的。我也很久没有真切地感受过雨天的情绪了。四年在兰州上大学，一年喘不过气来的军训和在偏僻的渔港见习，三年援藏，要么是遇不上湿漉漉的天气，要么是没有湿漉漉的心情。我的日子也变得枯瘦起来。但是，怎么才能做到既接受雨天的滋润，又避免发霉？
无论如何，我已经变了一些，再也不会像高中时那样无缘无故地感逝伤怀。现在考虑问题要实在很多，自己做的和能做的都很明确。这算是一种进步吧。如果说这就是对细雨天气的超越，那么如若这种天气也有人一样的意识，它（她？）是否会感到寂寞、失落？其归宿在哪里？
我跟阿飚都曾经被这样的细雨笼罩过，当时我们的心情是融合在这种天气的。但后来，我们渐渐分化了。然而我和她都没有带着细雨同行。她说过要将自己的过去全部否定，自然也否定了年少时的细雨。毕竟这样的细雨太暧昧了，而诗意生命和平庸生活的对立是剧烈的。细雨天里孕育的一切难以将两者包容，而这包容的企图又使其立场游移不定，最后遭到两者的排斥。
细雨，我们的年少情绪，我为你深深地感到忧伤！
回到宿舍后，胡乱翻书，听音乐。最后，看了几段《马桥词典》。心里重新有了一丝孤高而又凄凉的感觉。从西藏回到中山以来，每天为工作奔忙，受声色诱惑，遭庸众压迫，心境也逐渐荒凉了。连续几个月，一首诗也没有写成，对自己的未来心存恐慌。
现在已经渐渐地没有以前那么骄傲，开始在意平庸的东西，没有一无返顾的勇气。
多么可悲！沦为一个鄙俗的小市民。
要学会骄傲。不能满足于庸常之物，不求取悦于庸常之人。
我，和星期天，和办公室，和伤感。
我想把昨天囫囵吞下的心情反刍。液晶显示屏早已笑容可掬，键盘和鼠标伸出了热情的双手。昨天的伤心事。事情总得分个轻重缓急。弘扬“新时期七种公安边防精神”，必须在打好爱民固边战略上实现新突破。抽不出时间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