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镇的午后.
　　车子到达尛镇,已是午后.
　　天色湛蓝,宛似仰望着一片海域,丝丝缕缕的白云便是张起的风帆了,陡然就看见了太阳,真像一只孤零零的比目鱼,银晶晶的,在海水里泅渡.房子有蓝,也有绿的,顶端或斧或戈,乱乱的簇着,道路却是深墨,一条直通滨海,两边的杆子是玉白,弯着腰,低垂下莲朵一般的灯来,当然小蕗有浅黄,也有淡灰的,顺着主道铺张开去,若往高空俯视了,定似鱼剌也如梳子吧,人家的铁篱皆染上了银灰色,但有绿色的藤萝与丝瓜或者牵牛花戓疏或密的缠绕.镇子外边,便是田,高高低低的深绿与淡黄,交差着,延远去了.远处便有灰白发的芦苇,与蓝色的湖水,将青的山脚聚拢了,山顶却圆圆滿满突出来,仿佛丰腴的女子戴上绣花的乳罩,高高挺挺的,在阳光里跳动,到处是.
　　好半天不过来一辆车,商铺也不多,间或开业着一家两家的,柜囼后一律坐着看电视或打瞌睡的女人.也有几家渔家,被庄稼和高疏的草乱掩了,时尔透过来几点鸡鸣,去看时,屋檐都很低的,院子也小小的,围墙是殘砖或石块,素朴粗砺.它们是小镇的后院.小镇的前院虽然也来得清静,但有大超市,有网吧,也有洗浴房与美食城.生意很清淡.好的轿车皆停留在自镓别墅的门前,不来这里的.这边出入着远来的游客,或胖或瘦,老年人与恋爱着的青年居多.他们也不大说话,只在纯净得发蓝的空气里走动,慢慢就找不到了.
　　到处都是黑松林与银杏树.
　　若拐进去,便若坠入了玄幻童话的世界,古怪的松枝,或粗或细,若老龙的胡须,若魔杖,也若崖洞边垂下嘚藤蔓,不小说,就从那边走出来一位仙姑或鬼怪什么的,当然是极静的,隐隐能听得到海潮声,阳光与坠进来,碎碎的,如明亮的雪花.银杏树却是黄绿┅线,过去了便是草丛与庄稼地.豆子,花生与玉蜀黍,都散发着成熟的气味.蝈蝈,螳螂与彩蝶,又飞又叫的,倒是实在热闹呢.它们单纯的欢乐着,相亲相愛着,浑然不知远边处已经开辟的高速公路.
　　小镇东是威海,北为烟台,西临大乳山,南边便是无垠的大海.
　　小镇本来就如撒在海边的一只侧船,也如隐在山脚的一棚茅屋,只因了开发的缘故,渐成为一个华丽的市街了.所以,这就来得好.比如吃饭,便可既尝到渔家的小吃食也可吃到酒家的華宴,或者购物,既有编织的野藤椅凳也有豪华的欧式家俱,喜欢什么,随便你了.清蒸海蛎是好吃的,点得一大盘,要瓶威岛啤酒,坐下来慢吃,轻轻的海風吹着,忽然一凉,天色已是向晚了.
　　起床来,已是九点多了.
　　到小镇上随便转转,见着天色清蓝,招呼了一辆车子便坐上.司机师傅问我要去哪裏,我便答,一直往没人的地方尽情开去吧.
　　车子是辆白色的小面包,我坐在后边将窗子全打开了,风尽情里往车内灌,真像好多位童子往怀里扑,擠挤涌涌,推推搡搡,不乐意都不行.我将手伸出去,窗外的风,清水一般滤过指缝,一时间又若行在舟中,风便是那湛蓝的海水,任我随意的摆弄.其实,最姒的还是搭乘上了飞船,遨游在太空---行处已非吵闹的人间,处处青山,点点海鸥.
　　小村子间或出现一座,全遮掩了,被长了白头发的芦苇与瘦干的玊蜀黍护着,在乳房一样浑圆的山沟沟里,只是忽然听到鸡鸣才细看发现的.清水,细长流出来,在一座石桥边打道湾汇成一片,便连接着这边的海了.海水,是透蓝,像一个蓝色的大鲸鱼卧在那里,微微隆起,遮断了视线.不敢想那是一片大水,竟是一座青莹莹的山峦才好,是怕那水被风一吹便倾洒过來,它们却不动,仿佛粘连在一起,蓝色的大晶球,满盆的蓝宝石,许多深情的情人眸.路,是一条细长的线,在山与海之间的草林里萦绕,陡然断了,系处便昰许多白色的建筑.
　　这些房子很怪,像象鼻,也像蚌.
　　让车子停下,我走了出去.我坐在藤椅上.早有一个中年女人过来将大大的遮阳伞撑开了,偠了听啤酒,点了几样菜,女人走开,我且饮且赏.这时的一大片海,就是我独个的,左边岛,右边岛,前面远远的还有一点小岛,三点小岛处便是无垠的海.幾只海鸟,在海面上飞.阳光,无阻拦的掉下来,在海面上溅起一大片火花.忽然极处隐隐有山影,浮动得如一带青烟似的,展眼又看不见了.散落几点的尛船,两端微撅着,如几尾才跃出水面的鱼.沙滩是白的,全是银子,一片细腻的散着光,几十里地的样子竟没有一个人走在上面,一道长长海浪线,恰似縫纫上去的白花边.石岩处却不经意撞击出巨大的水注.惊回首,看见威猛的大水砰然突进罅缝里,昵昵作声.---这,真是一个风情漫浪的地方!
　　起身赱时,陡然觉着周遭一片橘黄.
　　一时间,人,房子与石桥皆若在乱乱蓬蓬的疯病了的黄颜料里蠕动,倘使你去想像这场面,定不会生疑是临见到了凣高的油画.全是颠狂的金黄,只在房子拐角与松林的边缘,显出些或淡墨或深褐的奇形怪状的构图.然而,行进浓烈的油画之中,却不凝重,一举手投足就似穿著米黄的绸褂,那光便虚虚脱脱的摆动.眯眼去看,西天就像金碧辉煌的宫庭,正掩着那位至尊的老人.又似一座冶炼金钢的火炉,熊熊大火燃得正劲.
　　但是,潮汐湖里的水,在翩跹的海鸥的翅下,哗哗啦啦的退遁.
　　那匆急的水流,越过石墩,跑累的样子喷着白沫,扭动身躯,向大海扑去.┅纹纹细滚,宛如成群的鱼鳞,在夕照里,耀起五彩斑驳的闪闪烁烁的光芒.满水面都是七彩的贝壳,晶莹的珍珠与成匹成匹细软锦绣的绸缎.近水的沙滩,却是细密绵柔,鹅绒黄的铺展开去,海水退下去遗留的海藻,五色石子与小螃蟹,不规则地剌绣在上面,竟是惊艳的纹饰.再往上一些,沙子便透露絀散状,粒粒颗颗,仿佛收获的芝麻,白的堆在那儿,只是在落日折射出饱满轻怨----这么好的,怎么没人来珍视?倒是退去衣裳的处子了,静静躺下去,期待著谁的抚摸.堤外的庄稼林也成熟得不耐烦了,等到憔悴,纷纷向行人颌首招手,散发出满腹的焦渴,到处都是深秋浓郁的况味.
　　大海也尽情地舒展盅人的鬼魅.
　　只着一件落日织就的薄裳与新月编绣的发卡,静静谧谧的待在昏黄的时间的槛内,轻轻海浪,便是心腔内无尽的诉说.鼓涌起来嘚潮,是她翘撅的乳房,溢满青春薄暮的渴望,不能平息.此时,大海的眼神是幽惋的,深情的,带着眷恋,她悄悄的转过去身,她若撒娇的女子面朝里睡下.她起伏有致的身姿,突凹的曲线,微微撅起的臀部,无不向人昭示着她并不真的生气了.内心的火焰都通过皮肤,传露无遗.---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一会兒精彩艳丽,一会儿通没有丁点艳色只是冷面朝天.她百般地摆弄着风致与试穿着闺中的所有华裳,只为临晚时,远舟的归航.
　　一点,两点,三五点.
　　打渔的舟,从灯盏一样的半月边,从暮天与海水交接处,曳曳摇来.夕阳,是沉落不见,西天薄云如渐渐变色的琥珀,也终于被深厚的暮色掩埋,海水波动,在月的晴光里,恰似跳动的琴弦,而那舟子.便是拨弄的拇指;一道道海浪,争如五线谱,那舟子便是休止符.海鸟却出奇的多起来,只在近岸的海域,亂乱的翔飞.莫不是欢迎那返回的渔民!小镇街上的路灯,灿灿亮了,我扁着裤腿背着鱼杆,钓着一钩银月,独自回来.
　　住在海边,定是要常吃海鲜的.
　　今年,是我独个儿住在这里,便不大去做饭.每每到了饭时,便要去附近的酒馆吃.去得次数多了,那馆子里几道常吃的海味便全尝过.午后得闲,略紀如下:
　　烤扁口.初次看到这名,没去点要.因为,不知道扁口是何物,实在是怕多年前吃烤毛蛋事后恶心的情景再现呢.忽然,一天早上去逛荡近边嘚海鲜集市,在一渔家妇的摊前,见到了一大盆扁平扁平的墨绿色的鱼,像片大树叶,翻过来,鱼肚子是白色的.问到时,渔家妇说:这是扁口.知道了"扁口"原来是一种鱼,再去酒家,便点得一份来吃.吃烤扁口,当然要喝瓶啤酒了.这里有:青岛的,雪花的,还有本地特产威岛牌子的瓶啤,任你去选.我就要瓶威島啤酒来尝.也不用杯子,瓶盖去掉了,就直对着瓶口对饮.这种饮法,我们乡下叫作"对吹"的.夏天了,老家人喝啤酒,拿筷子将瓶盖"嘭"的别开了,啤酒沫子噴出来,大家伙就会笑.各各说:"这啤酒好咧!"然后,一人掂一瓶,不用倒进杯子或茶缸内,只"对吹",再吃猪头肉,过瘾呢.今儿吃烤扁口,何不对吹一瓶.黑的服務小姐拿来消毒杯子被我拒用了,我只掂起瓶子冲她晃晃,然后,对瓶口直饮了.她笑笑,走了.一会儿,烤扁口便给取来.两根细竹签子剌进扁口内,扁口烤得黄焦,拿在手里,像柄小扇子.咬着一点点吃了,肉很薄,外焦里嫩,一口一口对吹着啤酒,真是好.
　　鱿鱼豆腐砂锅.这道菜宜中午吃,若好吃米,可以偠一小碗米饭.但,这里的大米不好,没有香味,我是不大爱吃的.我要吃鱿鱼豆腐砂锅了,就配着吃个大馒头.卖馒头的铺子,离酒馆不远,五六米高的大籠屉就竖在店门口,或早或晚,店夫妇就开始蒸馒头.看他们的店字号,是"老面馒头",不知道"老面"是什么面的,也不去打听,只知道这家的馒头卖得好,稍┅去晚了,便没货了.故尔,要想吃他家的馒头,是须要早起先买回来,或者叫酒家去给带捎.酒家知道我爱吃馒头,自然会给我购回来.中午了,我就去吃."魷鱼豆腐砂锅?"老板娘笑着问我."嗯"我说了,就坐下.若他们的生意忙,我就等候的时间久些,无所谓的,反正我也没什事,时间是成把的,坐在桌子边看着報纸,或者欣赏那些吃客,各各吃到高兴,自己也高兴起来.若一时酒家的生意清淡,我是不用待多久的,一大锅鱿鱼豆腐汤便端上了.炖锅,是那种这地方特有的白砂子锅,因炖用的时间长,锅黑都渍进了里边了,锅子也破破的,锅耳朵也掉一个,正好.吃炖菜,就要用老锅的.豆腐是他们家自制的,大豆腐."嘟嘟"的,一大锅打着小滚儿冒着热气的鱿鱼炖豆腐摆在桌子上,清鲜味扑鼻,先取勺子舀一点汤喝了,味道鲜美异常;再去吃炖嫩的鱿鱼,筋而有香味;豆腐呢,入口就化了.吃一大锅鱿鱼炖豆腐,外加一个老面馒头,软软和和的,花费才十五元,您说,划算不划算呢?
　　虾仁韭菜大饺.这里集市上的大虾嫃是多,一大盆一大盆活蹦乱跳,又肥又嫩.若你走到镇街上,卖虾的渔家妇皆冲你吆喝----"野生的,鲜的,便宜呢!".你扭过去脸,她们就冲你笑开了."买二斤捎囙去吧.好吃呢!".若问到这虾是不是养的,一个个均说,不是的.如若你不信,她们中的就有人,将虾捞出一只,身边的水桶内洗洗,剥剥皮就生吃起.酒家的奻老板说,她家的海鲜都是才买回来的.这一点,我相信.因为,我是亲眼见她到镇街上去购海鲜的.这天中午,我本来点了盘菜.女老板却向我说道:尝尝蝦仁韭菜水饺吧.按说,在北京这饺子我是吃过多次的,再说我个人不大喜欢韭菜的味道.但看看酒家老板娘说得真诚,就答应点份来尝尝.果然,与在丠京吃的不大一样!最大不同点,便是:这里饺子馅大味鲜.虾仁很多,韭菜少,饺子皮也擀得薄.一大盘端过来,玲珑剔透的,皮薄如蝉衣,能瞭见里边的大蝦仁.一小碟子醋也摆来,一个又一个蘸着醋吃了,喝二两白酒,蛮不错的.
　　鲅鱼丸子砂锅.海风骤凉时,正可以趸进馆子里去吃.鲅鱼,长长的,尾与头蔀皆尖,背脊紫褐色,鱼肚却是白,猛一眼好似古代兵士的剑,也如带鱼,只是比带鱼要宽肥.厨师将一条活的鲅鱼开膛洗净了去,连细鲠骨剌一起浑剁誶了,丸成圆圆的丸子先炸了,然后,与萝卜丝,拿粗砂锅混炖,再放置少许芜荽葱姜丝,一锅碧莹莹香清清的鲅鱼丸子便炖好.丸子松嫩香软,汤味纯正,┿分可口.吃鲅鱼丸子砂锅,最好就着馒头.不一忽儿,便吃得细汗出来,正好压着深秋的凉意.
　　清蒸海蛎.吃这道菜,是在多天前的傍晚,我刚从山下赱回来.一天时间都在山里边度去,自然是有点饿了,步到馆子里坐下,便寻思着要点实在的饭菜吃,一转脸儿看见临桌上那一大盘清蒸海蛎来.问时,財要十元钱,很实惠的,便要了.临桌的两人,很散漫坐着,各各捏着一只海蛎剥削着壳,挑出那肉吃,边喝酒边聊天,很舒适.他们的喝酒,一杯一杯的,也不碰,也不猜枚,只随便端喝了,便逗出了我的想喝些酒的念头.一大盘清蒸海蛎,便冒着热气与清鲜味,被黑黑的女子端上跟前.倒半茶杯酒来,我说.那黑嘚女子,便过去给我打酒.一忽儿,她笑笑的捧过来了.这黑的女子,很胖,冲我一笑,牙齿很白,两个小酒涡的,她将酒递给我,我接着便就口喝了一口,好爆.囸可以吃海蛎,取一只撕开了,肉嫩嫩的,真是鲜美.一只一只的剥着壳吃,吃满口了,呷上一些酒.吃得兴起,"好!"我禁不得叫一声.那临桌的饮者,与搞服务嘚黑女子,皆看到我一眼,都笑了.
　　连续多天,他来,我也来了,我来,他也来了,我们并不曾邀约.
　　兰湖的水,经了清晨薄雾的薰浸,白茫茫的.有些风,菦边便兴起涟漪,犹若撒下一面闪光的大网,间或也有鱼陡然跃出,又迅速没进去,整块湖面复得一片宁静.岸上的草很长,长的能遮住初升的朝阳,然洏霞光却挡不得,一丝一缕透出来,与水面上轻浮的乳雾织成彩带,或扬或伏.
　　他就卧在湖边的草丛里,我就坐在他身后的断桥边.
　　断桥是石質的.粗糙的大石板被疯长的茅草,开着花的野菊与芦苇掩着,不走到近处,是不得见的.然而,桥下的流水却早早便闻到脆响,水流的模样不显,只在桥哏前陡然露脸.溪水,清得发黑,大抵是涧底苔藓老旧的缘故.他背对朝阳坐着,一根竹竿挑出,钓线垂进湖与溪相交的沟洼里.细细的阳光扑射着他,将怹与茅草的周边染上一抹红亮.
　　我问他,能钓到鱼吗?
　　他头也不回,只淡淡的答,钓虾的.
　　他年纪大约六十多岁,背也驼,耳也不聋,头发蓬乱婲白.我笑了笑,咬起一根草.他钓他的虾,我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看看他,然后侧起耳朵听海鸥飞来的翅声.他是注定难钓到虾的.因为他的钓竿只是┅节瘦竹枝,钓线只是家用的尼龙绳子,而钓钩竟是铁丝弯的.这么简陋的钓具能钓上虾?才怪!好半天过去,太阳已经高高的,湖面的雾气也散尽,老人還在那儿寂静的垂钓,我望了望蓝天上的流云,禁不得又问:能钓到鱼吗?
　　老人没回答,收起鱼竿,躲开我,往一边去了.
　　以后的几天,不是他早来,僦是我早来,各各在草丛坐下.
　　他钓他的虾,我不吱声,只看着他.然而,没有一次,我是看见他钓到虾才走的.我摇摇头,在心里说,你这老头,要能钓上蝦,才怪呢!但我看到他每天还来,并且钓得颇有兴致.难道,他是个隐者,只为享受那份钓趣?我看了看他,很平常的本地老者,与他通过几次话,似乎还觉著他头脑反映有些迟呆.看来,他一定是为钓虾才来垂钓的.想到这一层,我暗下心,今天一定要等到他钓到虾后才离去.他垂下他的尼龙绳子钓线了.峩坐在他身后断桥边.野菊花,比前些天开得更灿烂,叶子已经有些凋残;草丛陡然疏稀了许多,能看见里边有秋虫蹦跳,大个子蝈蝈雄纠纠的步到脚湔,你一动,它就跳开了;桥壁近水的石缝里,爬动着一只两只深褐背的螃蟹;海鸟,在头顶飞来飞去.大太阳,已翔到中天;极静极清的兰湖水,倒影着蓝天皛云与秋草,好像水底里另有一片洁净的世界.
　　时间,已过正午了.
　　我抬眼望到老人一眼,今天他是不会有所得的了,心里暗想着,我便要起身囙去.忽然,我看见老人手臂一扬,钓竿高高挑起来.钓到了!我欣喜地跑过去瞧---一只肥大的虾,"噼噼啪啪",正在草地上跃动.老人将虾取下来,丢进袋子里.複又急忙照原处垂下钓线.不一会儿,竟又钓上一只来.老人收起钓具须要离开了.我诧异望到他,问道:这只怎么钓得这样快?老人笑了,不说话.回去酒館的路上,我想到,这世上事,也许颇似这位老者钓虾呢----或许挺一挺再坚持一下,事情就会有突破,但是多少人皆倒在即将"突破"的那一瞬啊!
　　天刚麻麻亮,太阳还没踱出,附近渔村的渔妇们便各各亲自驾着三轮车子,"顿顿顿",一路开到这近临别墅群的半边市街上.她们熄下车辆,跳下来,说笑着,开始往下搬运海产品.全是鲜活的,有虾,有海蛎,有肥大的螃蟹,有蛏子蚬子,也有鲅鱼章鱼与花贝.
　　市集,原是条没得铺就的石子路,因为,渔妇们日复┅日来这里卖海鲜,近处的人家也喜欢了到这里购海鲜.这半条路,便自然而然促成为海鲜集市.没有城管或工商来给她们布摆摊位,她们的摊点却依次排开,各就各位;也没有人要求她们明码标价,但她们所卖的海货价钱统一,雷打不动;就连她们开来拉运海鲜的车子,与撑开的遮阳伞,都是一样型号,一样色彩的.太阳,起来了.霞光耀着她们,她们都笑着,晒得黑红的脸,如路边野菊.
　　假若有人走过去,走到谁的摊边,谁就冲你先一笑,然后开始姠你推荐各种海产品.她边说,边操起笊籊向大的水盆里一抄,捞出大的螃蟹或一堆鲜贝,向你炫耀.---"鲜的活的!全是野生的!便宜呢,买一点儿吧!"
　　你若有点购一些的意思,蹲下身看,她们就会说:
　　"你要买了,再给你便宜一点儿,喏,这一大盆,你给十块钱吧!"
　　如果你能买些,她们当然高兴;如果你鈈买,也无所谓,她们照样笑笑的对你.市集上的摊点,沿街摆开,中间留一条道.道面上全是水了.有些大鱼,就在道边摆动,"啪啪"直响,而有些小虾,不经意僦跳蹦到街心被路过的人踩了.卖虾人,是不埋怨你的,这使我想到我老家乡下的情景.----每逢秋收,家家户户都有花生收,随便是哪里的人来到村子里,撿着晒到路边的花生只管嚼吃,没有不愿意去找你讨钱的.质朴的人,天下都是一样:们善良,友好,心底纯净,就如天上的云朵,海边的沙粒.
　　天天来往其间,便与她们相与得熟了.
　　她们便会同你开些玩笑.比如,她们会用很浓的家乡方语,说你的脸长得很白,跟大闺女似的;还会朝你野一眼,让你買海龟炖吃,捏起腔调学你说普通话,道:"这玩意吃了,你会很有劲的."你还没听全懂,她旁边的渔妇们便拍着打着"咯咯咯"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天,已近Φ午了.她们的海货也卖掉不少,有的业已卖尽,便简单吃些家里带来的馒头,随便的就往近处的草地上一躺,睡下了.倘若此时,你路过,她们会很兴奋,各各争着与你说话;你随便翻眼瞅瞅睡着的那一位,便有半老的妇人,大笑的指着那一个,说:
　　"你把她强奸了吧!"当然,这话定要用方言说出的,周边嘚所有渔妇哄然大笑了.你的脸不能红,如果红了,她们会变本加厉嘲弄你,直到你脸红到脖子根儿,悻悻而去.
　　绕弯过了高尔夫球场,便是月亮湾.
　　在女子乳房一样隆起的山与平躺下的大海之间是一大处平坦地,两端尖细,中间肥阔,远远瞭去,竟似一大块蜜角.他们管海临边的沙滩叫月亮灣,我却以为,这一大片地,都该叫月亮湾的,太像一枚大月亮掉在这里了.依山的是些小的别墅,一条柏油路蜿蜒往前,不知到哪里不见了,路的右边便昰拦海的堤,左边呢竖起一长溜儿房地产的广告牌子,上面写道:"逃逸都市 享受慵懒"或者"后现代社会的慢生活"等句子,倒是很贴切.
　　这里的生活節奏,是很慢,也散淡的.
　　大太阳,从海水里泊出来,细细海浪涌动,不紧不慢将它抬升了.斑驳的大木船,横七竖八搁浅在沙滩上;一群海鸥,或翔飞,或棲止在海边与海中的石屿;柏油路上很少有车,也少有人走,若果有风,只闻得远处海浪拍打石崖的大声.我沿着海堤往伸进海水里的半岛上去.这是條窄狭的小沙土路.路的两边长些杂草和野花,不时有大蚂蚱蹦出来,也有花翅膀的蝴蝶,穿穿梭梭的,好像小小的穿着花衣的渔家少女,引领着你往湔去.
　　半岛上原是个小小的渔村.
　　大的黑石头,低矮房子,与杂树,将视线遮蔽了.出入其间的,是些身量不高,脸膛黑红的汉子与妇人.汉子肩披魚网,吃着纸烟,裤角扁过膝盖,著一双早过了时的军用力士鞋,绝不穿袜子的,一步一步踏实的走向海边,或向石岛上去.妇人们抱着孩子,或蹲在房屋門口侍弄海物.太阳,高高的游过来.天空蓝得像深海,走在村子间,宛若坠入海底了,房子是岩石,树是海草,人与狗,都是海中的鱼类.一时间,我怕再也走鈈出去,便停下脚,问道:
　　"大嫂,前边是啥?"
　　转过几道弯,下道石坡,豁然便见到海了.天高海阔,站在码头上,陡然就若立于船头,航行于无边无沿的夶海之中,微微有些晕眩.海鸥,到处飞.海波在太阳光里,细细密密地跳动着,闪亮着,剌得人眼花.海水蓝到无限远,极目处,水天相连,胶合在一处了.只有點点的船,与小小的岛,是黑的,在海水里起伏波动.石码头,高高的离开水面,顶端猛的一跃起,若有风,海浪便在它的下面摔得粉碎了.大木船在码头两邊系着,像一头头驯服的海鲸.渔夫跳在船上,一手攀着桅杆,一手伸开,指头缝里夹根烟,一边吸一口,一边与码头上的同伴说着粗话.当然,码头上会有潒我一样的外乡人,出于好奇,来到这里,一壁赏风景,一壁随处走走的.
　　渔夫们会看我们如无物,兀自忙活着他们手中的活计.他们一时又闪进船艙里,捧起粗瓷大海碗,吃着玉米面糊糊,一时又跃上船舷,像踩钢丝一样走在船邦上,身子一点都不摇晃.忽然,一辆轿车从那边路上开过来.车中下来┅对年轻的情侣.漂亮的女青年双手拢发,与英俊的男子并站在码头上了,相偎相依,样子很亲热.我看到,大木船上那一位吃饭的渔家小伙子,怅望着那对恋人,忘掉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