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治狐臭的偏方方有没有人知道那种有用啊?这个问题真是太让人犯难了,谁有办法啊

治脚气的药治脚气的方法中药治脚气达克宁治...

我的脚气是很多年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感染上的,小的时候就是穿那种胶鞋,后来听人说那个鞋子有毒,可能是这么传染的,先开始就是脱皮,还不怎么痒的,过了两年后就痒起来了,也大量脱皮,起水泡,无聊的时候就去扣,抓,哪知道后来越来越严重的,后来在我们那里的一个土医生那里搞了个药擦,不知道啥药的很臭,反正效果还是有的,可是好景不长,过了一年多的时间竟然又发了,没办法后来到药店去买达克宁擦,还是不什么用,不能去根,就试着在网上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到处找药,看到网上一大箩筐的药不知道选哪种了,都说自己的好,我都犯难了,后来就自己到网上发了个消息,有个叫杨医生的找上了我说我的脚气他的药可以治的,我就进了他的淘宝店看了下, 名字叫 “我的名字叫歌手” 感觉还不错的,治疗了很多的患者,于是就是买了试试,没想多第一次就不痒了,第二次烂脚就差不多了,可是我不敢马虎,我知道脚气很顽固的,于是听老板的把鞋子袜子都丢了买了新的,现在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是没有发,真的很灵的,你们可以去试试。到淘宝搜一下“我的名字叫歌手”就看到的。很不错的

因不能面诊,医生的建议及药品推荐仅供参考

建议要保持脚的清洁干燥,汗脚要治疗。勤换鞋袜,趾缝紧密的人可用草纸夹在中间,以吸水通气。鞋子要通气良好.不要用别人的拖鞋、浴巾、擦布等.一下是几种脚气的治疗方法:1.糜烂型:先用1:5000

溶液或0.1%雷佛奴尔溶液浸泡,然后外涂龙胆紫或脚气粉,每日2次,待收干后再外搽脚气灵或癣敌药膏,每日2次.2.水疱型:每日用热水泡脚后外搽

酊剂一次。皮干后再搽脚气灵或癣敌膏.3.角化型:可外用复方

酒精交替外用,早晚各一次。最好涂药后用塑料薄膜包扎,使药物浸入厚皮,便于厚皮剥脱.

脚气是一种极常见的真菌感染性皮肤病。建议每晚洗脚后用酒局部擦拭,三至五分钟后,用75%医用酒精脱.事后用干棉条缠绕于趾间睡觉,以保持局部干燥.连续七至十天,脚气容易复发,平时要注意经常用酒酒精擦一下,经常烫洗袜子,尽量少穿旅游鞋,多穿布鞋。

你好;从症状看,是真菌感染引起的.可以使用”

软膏“治疗.治疗期间注意局部干燥.配合者服用”维生素E“就可以了

您好,脚气又称足?,是一种常见的真菌感染性皮肤病,一般夏季加重,冬季减轻,足部多汗潮湿或鞋袜不透气等因素均可诱发此病。主要症状表现为奇痒好和脚臭,但有脚臭不一定是脚气的原因,临床上常见的有三种:糜烂型、水疱型、鳞屑角化型。其治疗需遵循以下几点:要对真菌接触的鞋袜勤消毒,杀菌;治疗尽可能不要使用激素类药物;此病易传染,不仅对别人同时也对自己的手及性器官进行传染,所以要及时治疗;平时一定要保持脚与鞋袜的清洁,预防脚气。治疗脚气可采用针灸疗法,若病情较重,建议去相关科室做尽早治疗

要保持脚的清洁干燥,汗脚要治疗。勤换鞋袜,趾缝紧密的人可用草纸夹在中间,以吸水通气。鞋子要通气良好.不要用别人的拖鞋、浴巾、擦布等.一下是几种脚气的治疗方法:1.糜烂型:先用1:5000

溶液或0.1%雷佛奴尔溶液浸泡,然后外涂龙胆紫或脚气粉,每日2次,待收干后再外搽脚气灵或癣敌药膏,每日2次.2.水疱型:每日用热水泡脚后外搽

酊剂一次。皮干后再搽脚气灵或癣敌膏.3.角化型:可外用复方

酒精交替外用,早晚各一次。最好涂药后用塑料薄膜包扎,使药物浸入厚皮,便于厚皮剥脱.

您好,脚气俗称足癣是一种极常见的真菌感染性皮肤病。诱发因素常为足部多汗潮湿或鞋袜不通气等。建议您穿通风、透气的棉质袜,每天更换清洗,避免穿胶鞋或不透气之球鞋,最好要有两双鞋换穿,凉鞋是最好的选择,不与他人共穿鞋、拖鞋及袜子,脚底、趾间痒尽量不要用手抓,防传染于手指最重要的注意灭菌。中医治疗一般为白鲜皮40克,苦参、黄柏、苍术各30克,防风20克,荆芥穗、枯矾各10克,蛇床子、地肤子、黄精、藿香各50克,葱白4枚。上药加水约3000毫升煮沸,待温时将双脚浸泡在温液中lO--15分钟,每日2次,一般用药4-5剂即可。

脚气是一种极常见的真菌感染性皮肤病。脚气是一种极常见的真菌感染性皮肤病。本病是由皮肤癣菌(真菌、念珠菌、霉菌)所引起的。足部多汗潮湿或鞋袜不通气等都可诱发本病。皮肤癣菌常通过污染的澡堂、游泳池边的地板、浴巾、公用拖鞋、洗脚盆而传染。脚气用药最关键的是应分类型进行连贯正规的治疗。用药要根据病变的具体情况。破溃处不能用酊剂,皮肤变厚,裂口该用软膏。破烂出水时应该到医院,由医生按照具体情况进行适当的治疗。日常生活中穿通风、透气的棉质袜,每天更换清洗。不与他人共穿鞋、拖鞋及袜子。脚底、趾间痒尽量不要用手抓,防传染于手指。用药物治疗的同时,对病人穿的鞋袜要进行消毒处理。可用日光曝晒或开水烫洗。

您好,脚气是一种常见的皮肤病,其发病的规律一般以夏季加重,冬季减轻。主要的病理为真菌感染,常见的诱发因素为足部多汗潮湿或鞋袜不透气。临床表现常为奇痒好和脚臭,临床上常见的有三种:糜烂型、水疱型、鳞屑角化型。脚气又称足?,常可以通过接触传染。在治疗方面,要注意保持鞋袜的清洁,通常可以使用相关的外用药物消菌治疗,若是症状比较严重,建议去皮肤科检查会诊治疗。

你好,你的情况考虑是真菌性感染即平时说的脚气,一般采用抗真菌治疗。治疗脚气九法

1、脚上患有脚气、脚癣,连续用生大蒜擦磨,便可治愈。2、用食醋将雪花膏调成糊状,涂于患处,随配随用,轻者1次,重者2~3次可愈。3、用茄子根和盐煮的水洗脚,即可治好脚气病。4、夏天脚癣犯了,可先将患脚洗净,揩干,再用

洽搽患处,每天1~2次,一般次数便可见

效。5、取得烟灰撒在脚趾湿痒处,可治脚趾间水泡瘙痒。6、犯有多年的脚气,可用牙膏涂搽,效果十分灵验。7、绿茶含有

,具有抑菌作用,尤其对治疗香港脚的丝状菌有特效。8、取麦饭石1000克,加开水2000克浸泡,每天用此水擦洗脚气或痤疮、湿疹、痱子等疾患处,有显著疗效。9、用

1包,拌匀,晚上将脚冼净擦干后,用药干搽患处。

医生你好!水疱型足癣,脱皮,有水泡...

专长:月经不调、阴道炎、宫颈糜烂、避孕流产、两性健康

病情分析: 你好,考虑是真菌感染引起的脚气的症状,需要及时的用药治疗
意见建议:每日用热水泡脚后外搽克霉唑癣药水或复方水杨酸酊剂一次.皮干后再搽脚气灵或癣敌膏.平时更要注意清洁鞋袜,还要特别注意的是,鞋柜也要经常通风,晾晒;如果鞋柜不能移动,应定期用消毒液擦洗或是放入干燥剂,祛除潮气.

专长:中西医结合内科常见病,对消化、呼吸、两性生活、生殖系统的...

你好这是脚气建议你最好积极遵医嘱用足君沙治疗为好,祝你健康欢迎再来咨询为好

水疱型足癣,脱皮,有水泡,很痒,我看很多人说用醋泡...

病情分析: 你好,足癣可以先用1:5000高锰酸钾溶液或0.1%雷佛奴尔溶液浸泡,然后外涂龙胆紫或脚气粉,待收干后再外搽脚气灵或癣敌药膏。平时注意每天换鞋,最好是两双轮流穿,注意鞋的干燥,每天回来后放置通风处,隔天再穿。

脚气,有水泡,掉皮,又痒。


意见建议:你好,根据你说的情况考虑是足癣的病情的,建议你可以给予外用达克宁软膏对症治疗的,同时需要你定期到医院给予复查的

脚丫痒,掉皮,起水泡是脚气吗

指导意见:你好,你的情况是要考虑患有脚气的,这是真菌感染的皮肤病,要积极抗真菌治疗,常用的药物有酮康唑软膏或复方十一烯酸锌软膏等。

病情分析: 你好,通过你的描述,你的情况应该考虑是真菌感染,也应该注意是皮炎湿疹等引起,建议你去医院皮肤科就诊明确病因,平时注意手脚卫生
意见建议:建议晚间可以天天用足光粉泡手脚,也可以局部涂达克宁脚气水,也要多吃富含维生素C的食物以及新鲜蔬菜和水果。希望我的回答对你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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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描述(发病时间、主要症状、症状变化等):

之前治疗后痊愈现在又犯 症状:轻微疼痛 铜钱般大小

静脉曲张的治疗,弹力袜:在医师的指导下选用专业的。静脉曲张袜要正确的穿,也应注意休息,30 ~ 60分钟就休息几分钟。

因不能面诊,医生的建议及药品推荐仅供参考

您好!老烂腿大多数是因为静脉曲张或静脉炎引起的溃疡,可以将溃烂组织清除干净,然后局部

伏消毒后涂湿润烧伤 膏,口服消炎药和活血化瘀药治疗。

抬高患肢休息,不要过度活动,避免受凉,注意局部卫生,按时消毒和涂药,多吃新鲜蔬菜和水果,不吃海鲜和辛辣食物,不饮酒,有利于患处愈合。

指导意见:下肢静脉溃疡民间称为“老烂腿”,主要是小腿中下段的慢性皮肤溃疡.为下肢静脉曲张和糖尿病患者最常见的并发症之一.及早治疗以防后患.可以用药物注射血管或手术治疗

专长:溃疡性结肠炎,幽门螺杆菌感染,胃溃疡,肠胃炎,肠炎...

指导意见:你好,根据你的情况老烂腿。建议最好采用中药治疗蛇蜕二条,人发五钱,烧成灰,共研末,调菜油涂患处。试试看。

指导意见:老烂腿主要原因是静脉回流不畅导致局部营养不良所导致.建议抗凝活血治疗。休息时把患肢抬高,这样有利于血液回流.也可以局部热疗.

专长:多发性骨骺发育异常,儿童钙尔奇,二十八味补肾胶囊,...

您好!老烂腿大多数是因为静脉曲张或静脉炎引起的溃疡,可以将溃烂组织清除干净,然后局部

伏消毒后涂湿润烧伤 膏,口服消炎药和活血化瘀药治疗。

老烂腿已经30多年了,做过2次手术,好了半年又复发,现...

专长:慢性腰部劳损,第三腰椎横突综合征,颈部脊髓损伤,脊髓型颈椎病

病情分析: 老烂腿,就是常见的静脉曲张后引起的感染等,目前的手术都是剥除静脉的
意见建议:静脉曲张一般都是工作性质特殊,比如多是站着性质的.有手术的,轻的会穿压力服,把静脉曲张控制住,老烂腿就会好一点的

新疆老烂腿可以根治吗?

如果病患已因静脉高压而产生腿部溃疡,则应尊重医师的指导服用抗生素和利尿剂并辅以特殊卫材进行救治。2、硬化剂疗法:将高张性溶液注射到曲张的静脉,破坏血管内膜,使其封愈后消失。3、手术疗法。建议到当地正规的大医院检查治疗,根据病情选择合适的治疗方法。

我婆婆64年因患脑膜炎引起左小腿组织坏死,经治疗形成...

专长:中西医结合内科常见病,对消化、呼吸、两性生活、生殖系统的...

病情分析: 脑膜炎是一种娇嫩的脑膜或脑脊膜(头骨与大脑之间的一层膜)被感染的疾病。细菌性脑膜炎是一种有生命危险的疾病,应立即治疗。症状出现就应马上去急诊。常规治疗如果患 无菌性脑膜炎--治疗
上脑膜炎,应立即到医院就医直至感染完全被根除,大约需2周时间。如果已经感染上细菌型脑膜炎,将会使用大剂量抗菌药物,可能用静脉注射。
意见建议:抗生素被广泛采用治疗细菌性脑膜炎。因为抗生素对病毒性脑膜炎不起作用,应该加用抗病毒的药物。还经常采用输液和休息疗法

老烂腿治疗偏方?老烂腿治疗偏方有哪些?

您好,鉴于患者的情况,建议就诊医院复查,了解治疗的效果和恢复情况,必要时在医生的指导下,调整用药,由于不同的患者的病情不同,药物治疗方面建议在医生的指导下进行,不建议自行的用药,以免引起危险。

爸爸老烂腿可以彻底根治吗溃疡面3平方厘米?最好有好的...

指导意见:你好这个情况可以考虑中西医结合治疗通过将神经营养因子、养血活血因子、原生生物肽活性因子进行修复的

问题分析:您好,您的腿部的溃烂的原因可能是糖尿病病足,也可能是下肢静脉曲张。二者都可能导致溃疡,并且可能并发感染。糖尿病不足甚至可能导致下肢坏死。
意见建议:建议查下血糖,检查是否存在糖尿病,如果确实存在该病的话,要在控制血糖的基础上,抗感染治疗,才能有效,单纯的中医治疗可能会贻误病情。

老烂腿也叫臁疮腿,是静脉曲张或浅表静脉炎的并发症,也可以发生于深静脉血栓综合征。病变部位多在下肢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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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五人抚摸》跟电影《集结号》吹反调。
  汶川地震国殇之痛引发生命关怀,电影《集结号》第一次将战争语境下死亡悲情纳入观众视野,两件挑战蔑视生命的事情不期而遇。
  可惜,《集结号》虎头蛇尾了。
  开头,名叫谷子地的主角百般大弄,做出要从100层楼上往下跳的姿态,当人们为他提心吊胆时,谷却从二楼窗口探出脑袋来,看清了下面有充气垫接应着,悄悄实施了软着陆。
  谷的全部诉求是争名分。
  争名分在历史上任何时代都“三性”俱全,即具有正当性合法性安全性,包括最黑暗最野蛮最草菅人命的时代。
  评者曰,名分之于生命,迹近车豁子冬夜裸睡盖一根鞭梢儿取暖。
  《五人抚摸》写殇者百般折磨致殇者。
  管牌马弁冒七窍杀敌五人,助灰绿军一举攻占金汤城,立下奇功。从此,金汤成了“忘笑城”,进而引出屠城,冒七窍的世界倾斜了。
  五人身后故事演绎着发酵着无处不在着,成了坚硬的影子,顽强表达殇者无疆的意义,纠缠英雄冒七窍,甚至参与构造其生命。
  1,冒七窍赤膊登场,死人扑克引起蟑螂斗公鸡
  2,古怪七窍失踪是最扑朔迷离的失踪
  3,我向我开炮,张旅搞代号“白手套行动”
  4,“先知”播种炸弹,疲劳轰炸令卢击缶家老小四口叉腰肌受损
  5,卢击缶变形,从军前夜,阳痿了
  6,冒七窍英雄之举有“行为艺术”元素
  7,曾经阳痿的卢击缶投笔从戎第一天遭遇“断背山”
  8,人数少点儿,照样儿可以吃“最后的晚餐”
  9,五人捐躯造就一个孤胆英雄,冒七窍误入罗生门
  10,本应五具尸,只剩四具尸,少了一具尸
  11,美女刺客和挡刀美女
  12,金汤成了“忘笑城”,复仇者前仆后继
  13,胜者自我放逐,书香卢母与爱孙宁馨儿联袂变身肉弹
  14,牛旅长临终“花样托孤”,冒七窍卢击缶出将入相
  15,黑丑的屋顶视觉盛宴,抚摸者第二人传奇在千里之外的柳庄拉开序幕
  16,门外有枪声,伤兵住进有两个留守女人的柳家
  17,荒谬语境释放极端欲望,竹篙造反了,他说:“我是皇上!”
  18,拖着七条影子的冒七窍爬墙看见麦田怪圈,当上维和部队
  19,赤膊七窍初期身份:救星,只是救星头项的光环有点像乌云
  20,最忠诚于柳家的黑丑放走了柳家仇人,最直爽的女人从此成了“深喉”
  21,冒七窍在家乡石鼻遭遇第三人,即将引发一场“民窑”战争—“打大阵”
  22,铁靴楼故事见证“打大阵”血火
  24,困厄中人叫心放飞,七窍如琴曾经的伊甸园
  25,陶如琴死在她的“西厢”,七窍姆妈危机公关
  26,卧牛岭碉堡综合症折磨冒七窍,红白刀子偏方治病
  27,一头名叫“八戒”的床下猪捣乱,惊曝第四人李大步故事
  28,刺客细嘎漂亮转身,发现了冒七窍阿纳琉斯之踵
  29,虎变黄将军改写政治版图酣畅淋漓,屠城者却有滑铁卢烦恼
  30,再演蟑螂斗公鸡,不赤膊的冒七窍和黄大斧争夺金汤宝贝的红绣球
  31,卢家冤魂不散,新新五人家长绑架冒七窍
  32,黄将军给大头兵下跪
  33,端木若兰玩猫鼠游戏,七窍坚持无纸化办公
  34,风雨之夜浪漫逃亡,细嘎眼皮底下的马车洞房
  35,第五人现身方式吊诡,毛驴灰儿对“脑袋叫驴踢了”作另类诠释
  36,马武是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他的死造成连倒,带来该家族灭门之祸
  37,重新出发,带着宝盒的冒七窍跳车受伤
  38,堕入情网的女人很疯狂,让爱犬扮演苦肉计当中的悲情角色
  39,“黑丑工程”动工
  40,留守女人卧房里的风花雪月
  41,卢击缶千里跟踪到柳庄
  42,在最庄严的还愿仪式进行时,奸情东窗事发
  43,宿命无形有力,鼻银盾辗转到了网儿手上
  44,猫命击缶锁定老鼠洞里的老鼠七窍
  45,柳家驹突然回归,把一切都搅乱了
  46,狼的后裔黄头天问: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47,大团圆猫鼠见面,冒七窍叫结局出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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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冒七窍赤膊登场,死人扑克引起蟑螂斗公鸡
  冒七窍在立功之前是灰绿军管牌马弁,上等兵军衔,故事从斗鸡开始。
  这次斗鸡,并非寻常公鸡斗公鸡或母鸡斗公鸡或孤鸡斗群鸡或群鸡斗孤鸡,都不是,而是蟑螂斗公鸡。斗鸡双方一边是大头兵赤膊冒七窍,一边是前敌司令牛旅长,力量对比悬殊场面有观赏性。
  “扑克!”公鸡方少将牛旅长吼叫,嗓子有点嘶哑,像公鸭,“冒七窍,拿八副‘未’字号的来!”
  “不给,”蟑螂方管牌马弁上等兵冒七窍嘟嘟囔囔说,“狮子大开口耶,八副未字号的,莫谈八副,一副也不给。”
  斗鸡场地在灰绿军混成旅司令部,一间屋顶很高没有什么窗的大屋里。这种高屋给人的感觉如山洞,夏天本来有庐山式的小气候,此刻也显出闷热,双方的脸都淌着汗。一个一丈宽窄方形大沙盘放置高屋中间,大沙盘顶头横着一张条案,双方隔着条案,冒在东,牛在西,彼此对峙着,场面很僵,条案上放着两个箩筐,箩筐里所装之物神秘,暂不公开。
  一眼看过去,就能发现冒七窍这兵与众不同,单是装备就有点特别,别的兵或背长枪或挎短枪或鱼和熊掌兼得长短双挎。他不,他赤膊无枪,连癞瓜手雷也不挂一枚。须知,癞瓜手雷是最时髦的军人佩饰,身上不挂癞瓜手雷,相当于八十年后走在街上的人手里空空,没有手机,很瘟。
  他赤着膊,军装袖子系在腰上,叫衣服在屁股后头耷拉着,有点像母绵羊肥大的尾巴。赤裸上身背着两个带翻盖的书包,灰绿色,与灰绿军军装颜色雷同。书包一左一右分挎,两根带在有一点茸细胸毛的胸脯前打十字花儿交叉,显出一种酷。
  书包是寻常军用书包,本来平淡无奇,只因翻盖上多了标题索引,就怪异了。左边书包的翻盖上缝着一块白布,上写一个“未”字,仿宋体毛笔恭楷。右边书包缝着一块白布,上写一个“已”字,恭楷毛笔仿宋体。白布黑字未已交错,刺激目击者感官。
  “未”“已”均属缩写,后头一律埋伏着两个字:“死者”,全文应是“未死者”和“已死者”。两个书包里装的东西性命交关,属本旅最高军事密档,只有牛、冒和核心枢密人员晓得具体内容。有点像日后大国总统的核电钮箱,24小时在手边由亲信拎着,不可须臾离开,背书包的管牌马弁冒七窍平常也不离牛旅长左右。
  任何高等级的军事机密都不过是隔着一层窗户纸而已,一旦捅破了窗户纸,解密了,都不过尔尔。冒七窍的书包也如此,看似神秘,其实两个书包里头装的,就是扑克,马戏丑角牌扑克。“已”“未”两个书包的区别,仅在已写了字尚未写字而已。
  “已”字书包的扑克每一张都在空白处或颜色浅淡处用浓墨写着一个阵亡者编号、所属团营连排班,姓名、年龄、籍贯、家庭地址、阵亡时间地点等,说穿了,就是一份死亡档案。
  “未”字书包里的扑克簇新未开封,是为尚未阵亡即将阵亡者预备着的。
  五分钟之前,牛旅长向冒七窍下达调用未字扑克的命令,以便填写最新一批阵亡者姓名和相关资料,具体数量为八副,计开每副54张,与刚刚阵亡的数量大体相等。
  用扑克做死人档案系牛旅长首创,每人一张扑克的好处在方便保管分割。牛没料到,刚刚被盘踞在金汤城的草黄军张旅打败,死伤四百,祸不单行,紧接着又在管牌马弁冒七窍面前挫败一仗:冒不执行军令,拒绝提供“未”字书包里的扑克。气的牛连连摇头无计可施,就一屁股坐在藤椅上瞅着两个箩筐生闷气,新一茬臭汗从额头、鼻尖、腋窝、背脊冒出来唰唰往下直淌。
  隔在牛冒二人面前条案上边并排摆着两个竹编箩筐,扁圆形状,装谷的那种。这种竹编箩筐,原本是南方农家必备之物,兼着运输贮存两项功用,大小尺寸有格局,刚割下来的湿谷一担100斤,挑在肩上扁担颤颤悠悠,一般劳力均能胜任。此刻,箩筐民转军,功用改变,里头不装稻谷,装胸牌了,一担箩筐分装400多个胸牌。
  每个胸牌都脏兮兮的,有被烟熏火燎过的有带弹痕的有浸染血迹的,有……两箩筐胸牌挑起来比湿谷轻比干谷轻比秕糠轻,甚至比谷壳还轻,却又沉重无比,都是一枚一枚从金汤城墙底下,或弹坑里或鹿砦旁或拒马边死人堆阵亡者衣服上拽下来的,每牌一命。
  胸牌正面背面分格写着方便报丧的必要资料,是填写死亡扑克的原始凭证,为搜集这两箩筐胸牌,灰绿军付出很大代价,遭到金汤城墙上敌方狙击手冷枪,又牺牲了27人。
  “半副,又是半副扑克!”牛旅长沮丧地想。一副扑克国际标准54张,27,正好半副。
  牛坐在金汤城外西北十里固若镇彭公馆大客厅,现灰绿军混成旅司令部的一张藤椅上,头疼病又犯了,脑袋勒着猴儿筋,还得继续跟倒霉催的冒七窍较劲儿:“不拿?当真不拿?”
  牛旅长蓦地站起,虎着脸,手缓缓伸向腰间。
  彭公馆大客厅也即灰绿军混城旅司令部所有在场的参谋副官文书马弁等都瞪大眼睛,心噗嗵噗嗵乱跳,猜想要掏枪了,个个都很害怕,不为七窍为自己。七窍该死,毙了活该,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谁叫他呆头呆脑跟长官顶牛?可是,牛的枪法比较臭,枪毙冒七窍过程中,弄不好瞄准歪蝎虎了,极可能伤及无辜,在场每个人都是无辜备选,牛旅长闹擦枪走火的笑话已经有过两三回了。
  牛在腰间抠了半天揭晓谜底,原来并未掏枪,而是掏出一条手绢来,一尺见方颜色不详,因很脏很脏,从外观判断,至少有一个礼拜没洗过才会造成这样程度的颜色失真。牛旅长拿手绢揩汗,牛头发浓密,发际低下额头很窄,窄的有点像南美洲智利国地图,又像智利国一般多雨,那块地界汗腺特别发达,一急就淋漓,哪怕数九寒天雪大如席也照样。
  此刻,他用脏手绢在智利国土上揩拭着,旁边所有人都闻到气味儿了,酸菜缸落脚那种。
  “七窍,这不是斗霸吗?”牛忽然和颜悦色了,“你存心坏咱规矩?”
  “坏什么规矩?”七窍还问,真是个榆木疙瘩。
  “坏什么规矩?没有扑克,你叫我怎么办?这么多胸牌,400多个胸牌,名字往哪儿写?没地方写名字,叫人家白死了?连个名分都没有!你忍心?你小子真狠耶!那样,仁义之师的牌子就等于砸在你手里了!什么冒七窍?干脆改了吧,就叫没七窍得了!”
  冒七窍心里嘀咕道:“吾爹得也这么说,早就这么说了,无新意。”
  牛旅长说上述话时有动作伴随,他很庄严地捧起一把胸牌,眼泪在深陷的眼眶里打转,差点儿流下来,亏得牛眼眶深,兜住了,才没流下来,一般眼眶兜不住那么多泪。此举令在场者动容,有特别心软的已开始轻轻抽泣了。牛是个好心肠长官,对战场丧生者善后处理从不轻率,打扫战场时一定要取下胸牌,一一登记在扑克上,一个都不能少,为此又有人丧生也在所不惜。
  每次仗打完,天塌了地陷了也不管,牛第一件要办的便是洗手燃香正襟危坐,亲自把胸牌上的名字用“金不换”毛笔写在扑克上,每人一张。为此,特设管牌马弁一职掌管扑克。如同所有新鲜事物都会遇到阻碍,设置管牌马弁也不例外。一开始就碰上拦路虎,这个管牌马弁特种兵任谁都不乐意担任,因背着一书包已死的鬼,一书包必死尚未死的鬼,嫌晦气。改革攻坚时刻,幸亏冒出来一个胆大冒七窍,不惧这个,当上背鬼者。
  牛旅长规定,死人扑克质量须上乘,一律马戏丑角牌进口货,不可拿坊间水货滥竽充数。他必得亲自抄下名字,好比后来埃塞俄比亚皇帝塞拉西不管军国大事多忙,也必得亲手发放小学毕业证一样,不实行委托制。他亲笔写了名字,然后流水作业链传到旁边的文书们手上抄写其他项目,规定一律蝇头恭楷,不得潦草,以防日后辨认讹误,当然也还有恭敬阵亡者的文化含义在其中。牛旅长这招很绝,他用娱乐工具承载悲怆,对悲怆既有强调的含义又有冲淡的含义,还能防伪。同时,明确规定每张‘已’字扑克都有不同含金量,按军阶高低和阵亡时表现,发给10至100大洋抚恤金,并授烈士称号,允诺待灰绿军取得江山后,再进一步争名分讨谥号修墓立碑抚恤家属,决不二虎,牛这一招深得军心。
  冒七窍哪里晓得这许多文化内涵,他趁牛旅长饮茶时茶壶挡脸(牛使用的宜兴紫砂壶尺寸较大遮挡面较宽),一道烟似的逃走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参谋副长白承启觉得再不能沉默了,趋前一步说:“旅座,这小子疯了,公开抗命,太嚣张,我带人逮回来!”
  牛一急喝茶岔气儿,呛着了,咳嗽的一张脸涨红,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摆摆手开口说话:“得了得了,算我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这小子不开窍,纯粹一个二百五,犯不上跟他生气。你去,找个没人的地方私密里问问他,凭什么抗命,不给我扑克?”承启领命走出门口,又被牛叫回,“附耳过来!此去不可声张,忒丢脸了。不过呐,话说回来,自古张飞死在裁缝手里,咱这事儿也不算个啥。”
  白承启心里说,将帅无谋累死三军,两个宝贝真是难画难描,这算什么军队,简直是马戏团!还找什么马戏丑角,俩人分明就是一对跳梁小丑。脸面上却仍旧恭谨着,丝毫不透露半点内心消息。
  白鞋窠嘞袜窠嘞到处寻找,直到暮色渐浓,才在军营二里地之外野塘边草丛里发现这个宝贝。
  其时,冒七窍已睡着,脸上落着七只花脚蚊埋头饕餮,冒浑然不觉打着响鼾。幸亏他打响鼾,若不是响鼾告密,白还找不着呢!因躺在深草里,又没有风吹草低,几乎叫人看不出有人埋藏。
  白上前把他踢醒,冒七窍伸个懒腰吧咂嘴一机灵坐起身子,说:“哎呀,幸亏你踢醒吾,不然吾就惨了,咯梦太可怕,一群老鼠钻进书包咬扑克,全部咬坏,最后把吾也变成一只老鼠,叫吾也咬。”
  “咬你个头!”白承启一肚子火,“你躲在这里叫我好一顿找!瞧瞧你这德性,光着个膀子喂蚊子,哪儿像个兵?居然躲在这儿睡觉……”
  “不光睡觉,”冒申辩道,“睡觉之前,还打水漂呢!”七窍边说边嘟噜着嘴又往池塘里打了一个水漂儿,借以渲泄不良情绪。
  他打水漂与一般人打水漂儿不同,别人打水漂用石子瓦片,他用扑克,崭新的扑克,马戏丑角牌扑克,正是他掌管的军用物资,“未”字书包里的未字号扑克,拒绝为牛旅长提供的那种。
  他尽情挥霍,或一张或一沓打水漂,“未”字书包里库存的拾副扑克所剩无几了,至少漂掉了七八副。白承启这才注意到,整个池塘水面漂浮一层,盛夏荷叶一般,七窍身边还倒着一个空酒瓶。
  承启好恼,就问:“冒七窍,长官命令不听,叫你管扑克,你酗酒,拿扑克打水漂儿,还躲在草窠里睡懒觉,吃熊心豹子胆了?”
  七窍不理睬白承启,仍旧埋头打水漂儿。白急眼了,把冒七窍身边最后的扑克连同“未”字书包一脚踢进池塘:“我叫你打,我叫你打水漂儿,还反了你了!你说,你凭什么这么浑闹,扑克不给人家牛旅长?”
  冒七窍说:“他又要八副,一口气就要八副耶!只要一张,一个人咯血,就能染红咯一塘水,八副!”
  “吾已经拿了好多给他,这回一口气又要八副,再拿,人都会死光!”
  “嘿!” 承启乐了,“这是什么混蛋逻辑?你以为你戴上个墨镜,响晴的天立刻就阴了?你以为棺材铺关板儿,阎王爷就歇工,不派小鬼索命了?噢,横是你不拿扑克,仗就不打了,就不死人啦?你缺心眼呀!快请罪去,牛旅长叫你呢!”
  冒七窍蔫头耷脑走了,并没去司令部,他失踪了。晚上也没回营房,第二天不见人影儿,第三天也不见人影儿。

  2 古怪七窍失踪是最扑朔迷离的失踪
  那些年的底色非血即火,围绕一个金汤城两军争夺,灰绿军攻取,草黄军保守,拉锯,死了一些人。
  金汤城东西北三面背靠卧牛岭,卧牛枕水南饮汤河,身躯围定小城名金汤,雄踞南北旱路东西水路交通要冲,自古兵家必争,易守难攻。历次战争给小城刻下痕迹,地名可证:点兵场、砥剑石、弃甲巷、粮秣库、飞马渡等等,一看就让人有暴力想像,隐隐约约听见鼙鼓嗵嗵,产生壮怀激烈。
  攻守双方颜色区别,守城张必昌所部暂五旅穿草黄色军服,人称草黄军。攻方牛旅长穿灰绿军服,人称灰绿军,颜色政治化了。
  在攻方灰绿军牛旅眼中,草黄军不过是草莽杂牌乌合之众,雷公手底下的豆腐。不料,真刀真枪一打,并非平常豆腐,是一块铜铁豆腐,硌牙。
  草黄军凭借坚城龟缩不出,远则大炮轰击,近则下一阵儿癞瓜手雷雨,再近推滚木擂石撇砖头瓦块,叫攻城方牛旅吃尽苦头。原本想一鼓作气,却三天败两阵。牛旅长瘪茄子了,七副马戏丑角牌扑克用罄,昨天又调八副。冒七窍不供给,善后工作受阻,牛旅长干生闷气,一时半晌还想不出好招儿来。
  牛旅长炸弹在七窍面前哑火儿,诸多原因当中,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冒不是普通一兵,是特殊一兵,七窍当兵原本就带有玩票客串友情助演的意思。
  牛旅司令部设在固若镇商会彭会长公馆内,彭躲兵灾先期带着妻妾老小逃难到汉口去了,汉口有他开的工厂,固若镇这边偌大空宅留下三个男仆值守。半个月前,牛旅一到,因彭公馆豪华,列为甲等一级被征军用,成了司令部。七窍是三个值守男仆当中的一个,本是进城务工雕印板的,算是中国早期农民工,有手艺,擅长跟木头说话,是彭在汉口车间的掌墨工匠,告假回家途中遭遇兵灾被阻,滞留固若镇彭公馆暂时栖身。
  彭逃难走了,冒被列入值守名单,在交通中断滞留旅途的情况下,有屋住有饭吃,是个不坏的权宜之计。
  冒是石鼻人,七窍名字别致,其实有些不凡来历,要说明白得追溯三代,从祖父冒一刀开始。石鼻人十之八九靠耍刀维生,所耍之刀,非关羽杨志那种长短冷兵器,乃是雕月饼(或其他饼)印板模具的刻刀。爷爷外号冒一刀,称得上是中国早期嘻哈:不赤脚下田、不上山砍竹伐木、不十指黑黑当烧炭党,也不在急流险滩撑篙放排,单靠一套什锦雕刀闯荡江湖,刻剜滚刮就把营生搞掂,一年只做一个月活儿,吃香喝辣的,还时逛窑子。
  雕印板在石鼻普及,家家户户都鼓捣,可是甲鼓捣跟乙鼓捣不同,众人雕印板三天画龙,冒一刀一刻点睛,药不到樟树不灵,煞尾没有冒一刀唰唰点点那几刀润色,不盖上冒一刀火印贴牌,便卖不起价。
  这样人捧人抬活命滋润日久,冒一刀人就懒散了。冬天五只暖炉随身侍候,手上脚上肚子胸口边屁股底下暖暖烘着,夏天移师村口老樟树树荫底下乘凉下棋,下棋对手恒久不变,是刀一冒。冒一分为二,冒一刀刀一冒真人和傀儡玩“二鬼摔跤”游戏,胜负如同日后孙儿冒七窍一左一右背的两个书包,死活双方一网打尽。
  这日,枝头苦蝉呻吟刺耳,楚河汉界两边鏖战正酣,冒一刀这边棋形比刀一冒那边棋形好,二马盘槽后头还跟着一只左右行走无障碍炮,冒一刀举起那炮啪地一声落子对刀一冒实施绝杀,口中喊:“将军!”
  也是一脚踢出响屁,赶的寸了,就在冒一刀啪地棋子落地嘴里喊出“将军”节骨眼上,忽然有人跑来敲锣报喜,说诰命夫人适才产下一子,急等父亲命名。诰命夫人是当地土著对有身份者妻的称谓,未经皇上下诏,故无牌坊,其时,冒一刀棋兴正浓懒怠挪窝,信口说:“名字起好了,这边啪,将军!那边啪,儿子生下来了,口彩好的很,就叫将军,人家不封自己封,老婆诰命,儿子将军,冒将军!”
  二十六年后,冒将军生子那天,也恰巧赶上桑拿天,怪热,人像蹲在蒸笼里,树上蝉叫的声调儿都凄惨无比了。历史法则往往一蟹不如一蟹,冒一刀死了,衣钵传给冒将军,可惜冒将军不争气,懒惰且手艺稀松,贴牌权丢了。
  冒将军没心没肺全不在乎,甚至连车马炮也不耐烦摆弄,游手好闲,靠老婆养活,整日躺在樟树树荫底下竹床上,摇着蒲扇哼着采茶戏歇凉,当时哼的是:
  “浑圆咯南瓜不开窍耶……”
  采茶戏保留剧目《南瓜记》老版里的词句,这句词儿人家升级新版早已删除了,他还坚持演唱,可见是个恋旧的人。历史往往惊人地相似,唱的正余音绕梁呢,也忽然有人来报喜:冒娘子产下一子气象不凡,别个坠地呱呱哭,他坠地哈哈笑,吓煞人了!
  冒将军听了心头不悦,蒲扇停止扇风,沉吟良久:“咯崽不哭反笑,不晓得人生好苦,肯定是多吃了一碗孟婆茶,没七窍没心眼。名字么,也有了,就叫冒七窍吧!”当地“冒”“没”谐音,中国谐音文化发达深入草根,于是便有了冒七窍这个名字。
  冒七窍长大,长相嗓音等处处像爹,瘦条身材,金鱼泡眼厚嘴唇,比爹勤快,手艺隔代传,得乃祖气象。弱冠以后发达,在石鼻一片眼瞅着要一块一块收复失地,重掌贴牌权了。这时,发生一桩意外,栽了。若不是那回栽的凶,今日命运也不至于这么背。人生如棋局,也是一步错满盘输。
  事情皆由一个字引起,一个乌龟的“龟”字引起。
  去年中秋之前,广州伴月楼饼庄特意把七窍请去主刀,此事迅速成了石鼻大叙事,都争夸冒七窍有出息。因广州伴月楼在石鼻人心目中的地位,相当于日后皇家马德里在西班牙足球迷心目中的地位,曼联在英国足球迷心目中的地位,拜仁慕尼黑在德国足球迷心目中的地位,至高无上。冒七窍签约伴月楼,那还了得,当场就“星”了。
  七窍初涉人生就少年多金,不免有些骄傲情绪,尾巴翘着,把夹着尾巴做人的祖训忘了。操刀雕印板时,雕着雕着不耐烦了,就想标新立异,“中秋月饼”四个字当中的“秋”字本来禾旁一火,撇横竖勾点捺共九画,撇撇脱脱干净利落。那天天气燥热,冒七窍脱衣赤膊,这下好,兴致陡然上来了。他这人不能赤膊,一赤膊便有古怪出来。于是摇身一变从民国回到汉唐,今写变古写,悄悄将一个寻常“火”字隐去,用繁体“龟”字李代桃僵。
  这个繁体龟字乃是中国方块字当中笔划最多的字,不论是康熙字典还是别的字典,都是在压箱底位置跟别的一些笔画繁杂令人眼花缭乱的字混迹一起,轻易叫人不敢动用,一个字竟有二十画,比四画火字平白嗖嗖嗖翻了五个跟头。雕刻起来自然最吃功力,相当于贝克汉姆用脚后跟或翻跟斗倒勾踢50码45度角定位球。
  月饼加工出来大卖七天,印板雕工好,月饼品相好,馅料上乘,一时间“送礼就送伴月楼”广告词口口相传(那时尚无电视机,收音机也凤毛麟角)流行街头巷尾,加班加点多产月饼仍供不应求。老板正在兴高采烈,忽然遭遇同行得月楼饼庄暗算,局面陡然变了。
  同行是冤家,得月楼从形而下一翻翻到形而上,提醒顾客关心精神层面,把顾客吃月饼着眼点从咀嚼豆沙莲蓉五仁等提升到咬文嚼字上去,一块月饼演变成一场文化冲突。一时谣言四起,说伴月楼的月饼里埋藏机锋,变着法儿骂人,一个龟字好煞风景,暗含着谁吃他的月饼谁是鸟龟的意思。
  中国人骂人最狠的话莫过于骂人家王八即乌龟,哪个冤大头花钱买骂?当地小报也抓住卖点,用最吓人的大字标题通栏登头版头条。结果市场大乱,伴月楼龟字月饼卖不动了,一片下架之风,已经卖出的也纷纷退货。老板焦头烂额,把冒七窍找来骂了个狗血淋头,声称要请律师打官司,向农民工冒七窍巨额索赔。七窍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慌了,铺盖一卷自炒鱿鱼,打了瓜金。打瓜金是石鼻土语,北地叫鞋底抹油或蹽。
  广州生意从此断了,消息反馈传回石鼻,冒七窍牌子就砸了。幸而狡兔三窟,七窍原先工余偷偷背着父母另辟蹊径研习篆刻,积年下来居然有模有样,这个旁门左道手艺在固若镇困顿之中碰上知音牛旅长了。牛喜欢附会风雅,年轻时也有一段时间写诗,写情诗,写愤青诗,后来不写诗,改为沉迷雕虫小技了,拜师拿刀跟石头对话。只怪他人浮躁,没成器,半途而废了。在固若战事闲暇偶然看见冒七窍印蜕册页,勾起回忆,遂提出欲将冒七窍收罗在麾下的意向。
  冒七窍脑袋摇的像拨浪鼓,生死不允。他发誓不当兵,与石鼻文化拧着,石鼻谚语“好铁打钉好男当兵”,雅好战争,没有“官窑”战争,人家还来“民窑”的演练着,名叫“打大阵”,村与村打仗,也死人。
  冒七窍家就在四个月前那场民窑战争中遭了殃,冒将军被夺去性命。此事对七窍刺激太大,有时白天听到有人提“死”字,晚上就噩梦连连,遂发誓这辈子不战。
  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牛旅长意思坚决,冒七窍只得勉强答应,不过,提出只当兵不杀人的附加条件。牛假意儿答应,心里说,傻小子,当兵不杀人等于跳进河里扎猛子不湿眉毛。嘴里却不说破,叫他当了一名管牌马弁,平日一左一右背俩书包,保管“已”“末”两类扑克牌,好比阎王爷跟前掌管勾魂簿的牛头马面。冒七窍还挺自得,全然不知那是人家都不乐意干的弼马瘟岗位。
  白承启从野塘回来,在军需仓库紧急调出拾副扑克,马戏丑角牌嘎嘎新的,交给牛旅长。牛说:“未字的好说,军需库可调,花钱能买。打紧的是‘已’字扑克,若叫冒七窍弄丢了,打水漂了,几百冤魂就无归处了。”白承启于是顺竿爬,狠奏七窍一本,主张派兵把“开小差”者抓回来枪毙示众,以儆效尤。
  牛说:“冒七窍不是坏人,我看过《麻衣神相》,人好歹都写在一张脸上,这厮那双金鱼眼一池水儿似的,里头没有玩艺儿,没有鱼虾,更别说鳄鱼。”心里嘀咕道,“你小子白承启就不同了,眸子不正,里头鳄鱼成群,故可用而不可信……”
  七窍失踪令牛旅长心情雪上加霜,整天埋头在沙盘跟前喝酒解闷,连攻城的事儿都好像冷落在一边儿。彭公馆司令部里人人都捋墙根儿趟路,勒着嗓门儿说话,生怕弄出动静引起牛长官注意,惹火上身。
  彭公馆大院掩映在一片竹林之中,甚是轩敞。前厅开阔正好摆放一丈见方的沙盘。沙盘是当地工匠和随军参谋漏夜赶制出来的,按比例将金汤城微缩,采用玻璃粘土石膏青苔等材料,山水房舍做的逼真。这数日牛无心其他,只痴迷这幅捏造的风景,守在沙盘跟前一杯一杯喝寡酒,神情枯窘茶饭不思。
  牛旅长一张脸耷拉着,给他威严加分。他不能笑,不笑的时候八字塌眉配着下边一双抠搂眼睛,刚毅嘴角,显出阴谋家的莫测高深。一旦笑,立刻一落千丈,弯眼睛短牙长龈,完全一副贩夫走卒相,看着叫人不害怕。下边人嘴损,说牛不笑像旅长,一笑像班长,还是炊事班的。这几日,人们有好几天没看见他笑了,再挺几天,就有总司令气象了。
  每天都有坏消息,派出去斥堠,不是反被抓了“舌头”,就是趟上地雷,侥幸生还者,也都两手空空。上头龙军长时时电报催逼,词句越来越难看,就差没说“提头来见”了。
  牛并非黔驴技穷,其实手中握有大规模杀伤武器:十二门德造克虏伯野战大炮,从德国进口来的。那炮摧枯拉朽威力无比,一枚炮弹炸坑能造就半亩鱼塘。一个礼拜之前两军接火,头一天野炮发威,每炮放10弹,计开120弹。轰击之后,牛站在高岗上拿望远镜观看,只见城中硝烟四起大火冲天,牛心中得意,信口把苏东坡“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词句吟诵出来,牛旅长骨子是个文人,自称是一头披着虎皮的牛。
  不料,幸福时光总是短暂。当晚,牛做了个恶梦,梦见红脸关公横眉立目大吼一声“还我庙来!”黑脸周仓举着青龙偃月刀,咔嚓一声劈下,把牛惊醒。坐起透过花窗见屋外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窄额流汗如雨自不待言,一摸身上圆领套头衬衣也已是透湿,叫冷汗浸的。当场头疼病就犯了,除了箍上猴儿筋,还喝了半瓶五洲出品的艾罗补脑汁急补。
  次日,从城里传出《新报》,上面有一篇记者写的志怪式文章,说灰绿军炮轰金汤第一弹击中关帝庙,翘檐一角炸塌,引起大火将中央主殿前后配殿烧个罄净。兵燹劫后,展现在人们眼前的光景让人目瞪口呆:身着金绣绿袍捋髯夜读《春秋》的关公,身后站着护卫黑脸狰狞的周仓,衣袍须发俱完好无损,兀立于白地之上,半宿大雨洗涤之后,越发透出栩栩如生!
  牛平生敬仰第一人便是这位义薄云天关云长,不料一失手把偶像的庙毁了,天作孽犹可赎人作孽不可活,心中惊惧懊恼,断定必遭天谴无疑。从此不敢再放一炮,并遥对金汤方向焚香许愿:一旦拿下城池,立即照价赔偿,给关老爷重修庙宇。从此虽屡屡受挫,也没敢再动放炮的念头。
  牛旅长本来大肚能容,素日饮酒微醺之后,时有忘乎所以的情形,给部属讲鬼狐传,玩猫递爪,彼此打成一片。金汤城下受挫这几日,性情彻底变坏了,耷拉眉下一双眯缝小眼,透出霍霍凶光。倒霉蛋叫他逮着,没来由便会劈头盖脑挨一顿臭骂。天作有雨,人作有祸,花脚蚊虫跑来凑趣给败军之将添乱,叫牛害上疟疾。几个寒热回合下来,人的模样眼瞅着泄气,将军肚日见其瘪,水蛇腰更弯。亏得有马来进口的好药金鸡纳霜支撑,好歹才算没倒架。
  这日,牛旅长正为冒七窍失踪苦恼着,斥堠带回当天《新报•号外》,一版头条通栏标题印着“牛旅灭绝人性炮轰学校,藏书楼‘集轩’被炸毁卢校长重伤”,下边副标题是:“卢校长之子卢击缶血书明志投笔从戎,金汤军民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戮力拒敌!”
  牛看毕心里纳闷儿,野战大炮不曾动用呀,怎么凭白又惹出祸端来?就犯嘀咕:“嘿,这是哪个瘪犊子李鬼拿锅烟抹黑脸扮李逵,坏咱名声呢?”一气之下,随手把手中摩挲着的包浆极细腻的紫砂泥壶摔碎,啪嚓一声,动静吓了周围人一跳。

  3 我向我开炮,张旅搞代号“白手套行动”
  “叫笨牛给我顶缸!”张牛两位敌对将军有心灵感应,在金汤城中的张必昌仿佛看到敌手牛旅长焦急,心里很得意,一边抽大烟,一边自言自语。
  炮是草黄军自己放的,“我向我开炮”,为啥呢?兵不厌诈,有诈在其中。论玩诈谁也玩不赢张必昌,张必昌的狗头军师竺大鹏厉害,专门给张出损招儿,代号“白手套行动”就是竺大鹏策划的。
  说起来,张长官和牛旅长二人有点相像,守备金汤的草黄军暂五旅旅长张必昌也是一个关怀死人的人。不同的是,张对新鲜死人不感兴趣,对古旧死人感兴趣,这与他盗墓贼出身有关。
  张的发达是靠盗墓攒第一桶金,一个明朝皇族的墓,里边有夜明珠,还有别的。他把东西变卖,拿这笔钱招兵买马拉起杆子,然后所到之处,又对占领区内古墓进行外科手术式挖掘,挖出玩艺儿变现了再投入扩军。这样盗墓、扩军、扩军、盗墓,几番轮回下来,雪球就滚大了。
  占领金汤,经过勘测考证探佚,发现金汤有几处古墓,又赚了,玩艺儿藏进卧牛岭某个山洞,山洞地点只有他和竺大鹏知道。
  竺大鹏是他小舅子,竺下菊的小弟,竺下菊是张必昌发妻。大鹏专业历史,在考古学方面有学问,有眼力,一双带眼镜的近视眼能看破一丈土,竺相中的墓鲜有看走眼的。必昌果断加大鹏心计,张竺二人优势互补。
  牛旅围攻金汤,张采纳竺大鹏乌龟缩头计,居高临下以逸待劳,胜仗连连。张长官照样抽大烟睡女人,从容活好每一天,直到那日野战大炮打进来,这才乱了方寸。因那炮弹仿佛长着眼睛,弹无虚发,颗颗击中军事要害。头三几发在演兵场操练兵阵中开花,须臾间血肉横飞,五百精锐折损过半。张必昌蒙了,害怕消息走漏动摇军心,就躲着舐伤,这边布置军警将演兵场层层围定严密封锁,尤其提备记者把消息捅出去。当晚将炮弹打死的数百死尸掩埋在炮弹坑里,就地取材,原汤化原食,干净利落不露痕迹。
  张干这个行家里手无人能敌,他盗古墓之后,能把来龙去脉雪泥鸿爪都掩盖的无影无踪,他修千人坑新墓,反向操作自然也能达成作旧效果。张必昌采纳竺大鹏计策,买通小报上下,打心理战,说关帝庙烧了,关公周仓金身不倒,表示金汤城有神保佑,吓唬敌军。
  草黄军暴然减去精兵数百,即刻显出捉襟见肘。必昌打算抓丁补充兵源,大鹏阻止说:“不可,万万不可,敌军围困水泄不通,一座危城,侬在城里厢抓丁,等于拿自个咯肚皮当砧板剁肉,逼出窝里反,夹糖烧饼勿好吃!”
  必昌问:“那哪能办呢?”
  大鹏说:“若是一间屋子好多人坐在里厢,忽然有人放闷屁,熏死人咯臭,侬有办法查出来放闷屁咯人吗?”
  张说:“那哪能查法?脱了裤子也找不到痕迹。”
  “是呀!”竺大鹏说,“我有个闷屁战法,白手套行动……”
  张当即屏退捶腿捏肩两个女人,在烟榻上听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说,必昌听着,一张脸如河蟹氽入滚水锅中即刻涨红,一拍大腿叫道:“好咯,就咯能样子办!”动静猛了,倒把始造俑者大鹏吓了个趔趄。张遂命笔墨伺候,刷刷点点写下一纸手令:
  按竺传达之命令着即执行勿误。
  竺大鹏编剧演员一脚踢,当即拿了手令,直奔山背要塞。
  山背要塞隐蔽着炮台,内藏三门大炮,五名炮手文武昆乱不挡兼带攻击防御“两下锅”:上炮台能操纵大炮,下碉堡可开枪狙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封锁着山背通道。
  竺大鹏把陈炮长叫到碉堡外头,单独出示手令验看一回,竺将手令回收又把图纸递给陈,上边红笔圈定目标方位。竺说:“陈炮长听好,旅长命令你朝咯个地方开三炮,立即开炮!”
  陈炮长一看,大惊失色,揉揉眼睛又看,半晌,嘴里喃喃道:“看不懂,目标有误?”
  “有误?咯是好开玩笑的呀?有啥个误?”
  “这个方向,这个距离,恰好是城内百树学堂耶!”
  “侬勿要管学堂不学堂,侬只管执行命令,就是侬家咯祖坟在里厢,也顾不得,侬只管开炮,别咯勿好问咯。”陈炮长咬着下嘴唇半响不吭气,也不挪窝儿,竺峰急了,“侬有啥咯想头?侬讲!”
  “炮弹落下叫自家百姓遭殃,仗哪有这种打法?不好从命耶……”
  “咯叫煽情炮弹,把老百姓仇恨咯情绪煽动起来,才好为我伲卖命。又不留痕迹,痕迹哪里去了呢?白手套揩忒了,叫灰绿军顶缸。”
  “这太缺德了,要打死自己人,打死平民百姓,不好从命。”
  “打仗嘛,死人咯事情总归要发生咯,不死人哪能叫打仗?打起仗来,人么就不是人了?”
  “猪狗不如!是苍蝇,是蚊虫!”
  “你没有心肝,我不能从命……”
  “慈不掌兵,打仗哪能讲心肝?侬不从命要侬咯命!”
  “要我咯命也没用,我向我开炮,造孽,一百双白手套也揩不干净。其余四个兄弟也不会干,不相信你去问。”
  竺大鹏就把挂在陈炮长脖子上的哨子拽下来,瞿瞿吹响,碉堡中四人听见哨子声跑出来站排,大家不同程度沾染了兵油子习气,有点漫不经心,有点吊儿郎当。竺大鹏拔出手枪点着陈炮长脑壳,大声说:“咯赤佬是灰绿军咯卧底,旅座叫我把伊就地正法。”言毕,一枪把陈脑壳开了瓢儿。
  四人目睹这一幕,挤作一团瑟瑟发抖,痞气不见踪影了。竺这时再说话,分量就加了许多权重。竺说:“没想到吧?咯赤佬伪装的很好,伊刚刚坦白,你们当中还有一个是伊咯同伙,哪个?”一迭声没有没有,“咯卧底不识相,胆敢违抗张长官手令,不肯向叛乱者开炮,咯下场你们都亲眼看到的,还有要学样咯么?”
  一迭声不敢不敢,竺峰将图纸丢在地上:“给我开,朝咯地方咯叛乱者开三炮!记住!一二三,三炮,开完算完,死不认账,一口咬定咯三炮是城外灰绿军放咯,听到吧?”一迭声听到听到,竺叫马武出列,借一步说话,两人在竹林里避人处嘀咕一阵儿,回头一看队形未散,竺就宣布由马武顶死鬼陈的缺,代理炮长。竺峰说,“马武军阶连升三级,升为上士,下次我会把领章带过来。马上士!”
  “侬要尽职尽责,不要学陈死鬼咯样,好命不活自个找死塌来。”
  这回没有卧底作梗,也没有人学陈死鬼的样,命令执行流畅无比。竺峰刚走,轰轰轰,三炮,好像给他送行。
  那三炮,头两弹落在百树学堂操场上,炸了两个大坑,把教室玻璃都震碎了,亏得操场空着,没伤着人。末尾一弹蝎子摆尾,百树名叫“集轩”的藏书楼炸塌了,把在藏书楼看书的卢若水埋在里头。
  人们七手八脚把卢从瓦砾堆下把人扒出来,老人已是脱形了。
  卢若水是金汤城百树学堂校长,社会贤达。独子卢击缶也在百树教书多年,父子二人泽被桃李学生众多,卢若水被炮弹炸成重伤的消息立刻如风吹过一般传遍金汤全城。
  张必昌第一时间获悉消息,立即在“冀豫会馆”召集手下计议下一步棋。必昌说:“这回灰绿军帮忙,伊啦不捅马蜂窝,马蜂不肯飞出来,伊拉捅马蜂窝,马蜂就要一起飞出来,拿毒刺蜇伊。马上登报,说灰绿军蓄意作恶屠杀平民百姓,开刀病人么盼放屁,不放屁表示不通气。打仗么,寻寻觅觅找正义,找不到正义人家不卖力,等于开刀病人没放屁。这回灰绿军帮忙,我们要把卢校长咯案子文章做足,把军民仇恨情绪煽动起来,仇恨之火烧的越凶越好!”
  大鹏立即打电话把城里《新报》《公平报》两家报馆记者叫来跟踪采访,张一脸悲悯,故意把用发蜡梳亮的头发弄的蓬乱,好像他也挨了炸,携助手数人加上一群记者,浩浩荡荡赶赴百树中学,在门厅过道看见卢若水躺在一张竹榻上,刚刚抹过澡,稀疏头发湿漉漉的,只有吸进去的气,没有呼出来的气。张上前安慰一回,当即安排用自己乘坐的汽车将卢急送医院抢救,并接见卢氏一家,好言安抚卢夫人孟芷祺儿子卢击缶儿媳吴绿萍,还给卢若水的三岁孙儿梦麟一个红包。众人细心,看见张的眼里分明噙着泪。这些,都被摄影记者拍照下来了。
  接着召集百树师生大会,张长官站在两个炸弹坑中间土堆上即席发表演讲,挑最煽情的话说,把听众情绪弄的无比高涨,口号声浪一拨高过一拨,对灰绿军的仇恨到达了顶点!
  卢若水的儿子卢击缶对张长官感激涕零,一腔热血沸腾,对放炮灰绿军恨之入骨,当即咬破中指撕了一片衣襟写下血书:
  “我要参战,替父报仇!”
  卢投笔从戎请求当即得到张长官批准,同时宣布授予一杠俩花儿中尉军衔。
  换上军装的卢击缶文思泉涌,即席模仿唐朝骆宾王笔调,写了一篇讨敌檄文(篇幅较长从略)。必昌命将文本印在《新报》号外头条位置,额外批拨钱款加印数万广为散发。竺大鹏撺掇卢家用担架抬着卢若水举着血书游街,扩大影响。
  卢击缶脸皮薄,又怕老父吃不消折腾,初时推诿不从,架不住大鹏口吐莲花,几个说客车轮大战详细开导,百树校友后援团百名师生表态愿附骥尾壮大声势,形势逼人,卢击缶如同弦上之箭不得不发,思维便失了尺寸。
  卢若水在医院病床上得知这个消息,对老妻孟芷祺说:“告诉我儿击缶,他投笔从戎我心甚慰!抬我游街一事可行,不必为我安危考虑迟疑。此举若能激起军民同仇敌忾奋力守城,我死不足惜!何况张长官对我们卢家有天高地厚之恩,去,快去敦促击缶,叫他切莫迟疑!”
  孟芷祺深明大义,认为热血青年保城捐躯义不容辞,不可以一己之私犹豫趑趄,遂演出了一场类似“岳母刺字”式的政治庭训,响鼓不用重捶,卢击缶幡然醒悟,当即点头同意按官方脚本演出抬父游街。
  金汤百姓群情激昂,纷纷加入游街队伍表示声援,争先恐后父母送子妻儿送夫当兵抗敌。两个钟头时间,张旅扩军数百,声势重新壮大起来。
  可怜卢若水如祭坛牺牲任人摆布被抬着游街,在烈日底下尽情烘烤,游街队伍行至市中心商业区,两边店铺燃放鞭炮迎送,喧闹中卢若水大呼一声:“报仇!我儿击缶为父报仇!”就咽了气。
  从此,悲壮气氛升格,张旅长派人送来草黄军旗一面覆盖卢若水尸体,一辆卡车不失时机把军乐队拉过来,哀乐响起,游街队伍演变为送葬队伍,白花黑纱也即刻出现,纸钱如雪片随风飘散,队伍逶逦而行不断扩大。
  因军事紧急全城处在紫红色级别戒严状态,特事特办,省去一切繁文缛节,卢击缶当即被指定派遣到山背要塞去顶死鬼陈炮长的空缺,第二日清早着即开拔。父亲葬礼也纳入战时体制,马不停蹄一切加速,张旅长亲自主持公祭,把死者卢若水说成文天祥史可法,念悼词时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中间一回顿挫竟差点晕厥过去。在场的都感动了,卢若水家属更感动,一个一个哭成泪人儿。
  竺大鹏在旁边看的出神,心想老家伙真会煽情,对比自己演技还差着火候,暗下决心努力演练,以期缩小差距。
  公祭达到高潮时,卢若水的亲家也即绿萍的父亲吴明德匆匆来到,因没赶上瞻仰遗容那个最重要的段落,气的直跺脚。
  这吴明德是个随便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要独占主角位置的人,绝对不介意给人百般添乱。此公出场故事冗长杂乱无章,故须采取分段计时,方才能保持些许头绪。
  吴明德趴在卢若水下了钉的棺材上号啕,时间为下午5:30。
  吴哭了整整10分钟才尽兴。接着,按战时速度将死人草草落葬,人散净了,吴明德意犹未尽,坐在老亲家新坟旁边,手抚摸着新土,久久不肯离去。直到天色黯淡身上有些凉,打个寒颤,才匆匆离开坟场。
  4,“先知”播种炸弹,疲劳轰炸令卢击缶家老小四口叉腰肌受损
  吴明德肩挎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兜,走弓弦抄近道赶到女儿家,古铜色布兜上印着硕大一个“佛”字,本是老妻上庙礼佛用来装香烛功德的宗教用品。今日改变功能暗藏杀生军火,这使物主吴妻甚是惴惴,老夫妻为此发生口角,她不肯借给他,他一定要借,拉锯半天,还是吴明德一句正义宣言把老妻说服了:“糊涂虫!杀生是为制止杀生!”
  一句千古不易的至理名言拨开眼前迷雾。于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了,吴妻遂唯唯,露出一脸羞愧,默许神圣布袋被征用暂为军用物资,由此可见言力无穷。
  吴明德是个落魄士绅,当初也是个有雄心壮志的,指望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鞑虏驱除,他着实兴奋一阵儿,以为从此可以鸿图大展了。不料,战乱纷起生计维艰,反而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祖传家产折腾完了,遍尝诸般失败后,只得收缩念头,鸿鹄大志置换为燕雀小志,在城南开了一间装裱店,螺蛳壳里做道场雇两名伙计承揽字画装裱修补勉强糊口。
  此人肤黑矮胖,说话声调却极响亮,好比西洋交响乐队里的铜管小号,民族乐队里的板胡。一张脸永久兴致勃勃怡然自得,整天为鸡毛蒜皮忙忙碌碌,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配着吴姓,绰号“无事忙先生”很相当。
  吴独自从老亲家墓地来到女儿家门前,见两旁对称一边一根擀面杖粗细的蓝蜡已然烧去半多截,蜡泪横泗,火苗在风中摇曳,门框上贴着跟蜡一律颜色的悼亡对联。颜色渲染居然也有威力,吴心悲凉表情收敛,不能活泼了,叹息一声,这才梆梆敲门。
  女儿女婿联袂应门,进门借着一盏小电灯混合着烛光的昏黯光线,看见客厅气氛肃杀,桌上供着卢若水遗像,相片原先也看过,却全无今日印象感人,一双眼睛和颜悦色,眼神追着人不放,吴不禁鼻子一酸:“老哥哥,你死的好惨呀!”祭出丢生了数十年的顽童耍赖之法,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号啕大哭起来。
  女儿绿萍见老父肩上挎包累赘,妨碍动作,就过来缓解。吴明德哭声嘎然而止蓦地起身,倒退几步:“莫动,莫动!离远些,远些,这不是寻常好动的东西!”
  老父不寻常的言语,跌宕起伏的动作,把绿萍闹了个大红脸,她慌忙四顾,见夫君不曾在侧,内心这才稍安。卢击缶进里屋服伺母亲去了,没有目击令绿萍尴尬的一幕。平日她接待父亲来访也总是心弦绷的老紧,生怕他不得体,闹出花样儿让卢家老小笑话,叫做女儿的牵连受窘。此刻,她问:“爹,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女儿都不让碰?”
  吴明德说:“这个不急,等一下再说。绿萍,我要指着鼻子骂你们了,骂你们小夫妻两个,读书明理之人,做事怎么如此颟顸?家里出了塌天大祸,迟迟不来告诉我,弄的我姗姗来迟,棺材钉都钉上了,没赶上见老亲家最后一面,我心里是什么滋味?你猪脑子呀?”
  这时,亲家母孟芷祺由儿子搀扶着从里屋出来,吴明德这才暂且赦免了猪脑子女儿,迎上去拉住亲家母的手:“亲家母,节哀!老亲家暴死,我心里挺羡慕呢!我怕没有他那个福分,人么,一样生,百样死,暴死最好,我求之不得……”
  女儿听他荒腔走板,就扯他衣襟:“爹!”
  吴明德仍沉浸在对死亡方式优劣的思考之中:“我隔壁邻居黄伯和我是老庚,棋友,一向身体好,打得一头牛死,上午我们两个还杀了几盘棋,中午回家吃饭,第一碗吃完了,等盛第二碗,他平时要吃三碗。第二碗刚吃两口,就悄悄倒下了,一摸鼻子,无出来的气,翘辫子了,一句话也没说,多惬意呀!”绿萍听的焦躁,拼命使眼色试图堵塞父亲言路,却被对方误解为她听的兴趣盎然,于是情绪越发高涨,“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老亲家不是一般暴死,是为国捐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卢击缶要出去当兵,好,我赞成!大丈夫当如此,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才叫人大呼痛快呀,痛快!”
  婆媳两个女人一齐面露紧张,嫌他死死不绝于耳,口出不祥,心里极不受用。
  “满嘴胡吣什么呀!”孟芷祺心里嘀咕,口中却留情说,“亲家,坐下说话。绿萍,涮毛巾给你爹揩汗,天热。”
  吴明德在自己的思路轨道上狂奔,不理会旁人阻拦。并不坐,也不接女儿递过来的毛巾,只顾说话:“往后家里没有男人支撑了,我怕有人欺负你们,怎么办呢?想来起去想不出个万全之策来。最后还是我的忘年小友门铁锤给我支招,总算才想出个办法来,门铁锤在军中当差,是个管库军曹……”
  无事忙先生还有另外一个绰号叫“棉花糖”,说话海阔天空膨胀发酵,好比街边小贩用脚踏机器制造出来哄小孩的棉花糖,几粒砂糖就能呼隆呼隆鼓捣出大大一蓬,放进嘴里咂摸却干瘪的很。卢击缶见岳父棉花糖老毛病又犯,不看时间场合喋喋不休,连忙打断:“岳父,我妈好累,你老来回几趟走这么多路,也累了,大家都坐下来说话吧。”
  孟芷祺坐下,卢击缶把靠垫塞在母亲背后,叫她栽歪着。老太太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忘礼数:“绿萍,给你爹沏茶。”
  吴明德说:“不沏茶,不沏茶,我想喝凉白开,这一路走的一身臭汗,口干舌燥了,没有心肠品茶。给我倒一碗凉白开解解渴,我还一身的事情,不能久坐,等事情一桩一桩交待好了,我就要回去的,绿萍她妈心脏不好,一听亲家暴死噩耗,又听说女婿投笔从戎,明天一早就要开拔,撇下老母妻儿上前线,她受不得这个刺激,不像我,不同场面都见过。女人嘛,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场心脏病就犯了,手脚冰凉,面如土色……”
  吴绿萍听说母亲病了,慌忙关切地问:“爹,我妈不要紧吧?你撂下我妈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我有点放心不下耶!”
  吴明德说:“女儿,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甘蔗没有两头甜,人么,只能丢一头顾一头。别的事情都不要管,你应以照顾婆婆为主,你婆婆遭受的打击太突然,太大,一般人都受不了,亏得她也是有学问的,晓得自己宽解自己。这要摊到你妈头上,我遭遇你老公公这种横祸,暴死了,你妈肯定也就完蛋了,哪有这么好,还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
  绿萍连忙朝婆婆瞥一眼,见神色有些尴尬,绿萍更尴尬了,想换话题化解尴尬,不料还是被父亲占了先手:“亲家母,来来,到里屋我单独跟你说几句话,我送给你一点东西。我这人傲慢,一辈子从不给人送礼,这辈子吃亏就吃了这个亏,升官发财两项落空。今天破例,其实也没破例,这个也不能叫送礼,送礼没听说有送这种东西的,你看看就晓得了,东西体己的很呢!”
  孟芷祺知道亲家棉花糖,言语膨胀繁多,寻常人陪不起,意思想打人海战术,调人分分兵,帮她抵挡抵挡,避免单独面对难以招架,就说:“什么体己东西还得背着人,连女儿女婿都得瞒着?”
  吴明德一脸神秘,坚持一对一单挑格局,说:“先不叫他们看!好东西叫亲家母先睹为快,走,进里屋去。”言毕,就搀着孟芷祺进了里屋。
  只见里屋床上睡着外孙麟儿,小孩睡相憨,咧着嘴流着哈喇,枕巾湿了一块,抱着红包,红纸沾着汗掉色,把莲耦一般的胳膊染红了一段。吴明德怕吵醒他,立即一吐舌头表示歉意,遂踮起脚尖走路,勒细嗓门儿说话:“轻点轻点,莫吵醒了孩子,我把东西拿出来给你,老亲家,只管看,不许尖叫。”
  “什么东西,这么大弄!”
  吴明德眼神透出酷,用魔术师表演乾坤大挪移那种夸张动作,拉开架势小心翼翼从挎包里掏出两个报纸包,拳头大小,用最轻柔手法慢慢放在桌橱面上,浅浅运了一口丹田之气,这才动手将其中一个的包装纸一层一层剥开,纸包纸裹,剥了一层又一层,剥了一层又一层。末了,露出一个鸭梨大小的物件,癞瓜皮透出金属烧篮的寒光。孟芷祺看的眼直,端详半晌,仍无法断定这是何物:“这,这是什么?”
  吴明德对自己一番渲染收到预期效果感到满意,故意抿嘴不答,抻一阵儿,看看火候到了,正欲开口,忽然响起敲门声。
  原来是一伙吊唁兼来访的百树学生和家长代表十数人,不肯进屋,当街亮出白布横幅,上贴一行黑体字:“叩请卢师留下”。
  领衔的学生王经炼郑约伯一个古文好,一个白话文好,是卢击缶的得意门生哼哈二将。学生和家长听到卢家遭遇横祸,老校长被攻城敌军炮弹炸死,恩师卢击缶辞去教职从军的消息,个个像是吃了一记闷棍,半晌回不过神来。他们揣着不同的主意集合在一起,谋求通过努力在最后时刻留住卢师。
  王经炼之父王金吾是本城税务局长,跟军方沟通便利,声称只要卢击缶本人改主意,他王某人担保能在张旅长那里斡旋圜转挽狂澜于既倒。至于郑约伯的父亲郑通,则峨嵋武当另属一派,主张用治本的方法改变卢的意识形态,接受毋以暴抗恶理念,自动放弃穷兵黩武投笔从戎念头,从而留住卢击缶整个身心。
  郑通是基督教牧师,一门儿心思要改造别人的价值观,他首先发言:“卢老师,还是留下来继续教书吧!睁眼看看你的学生们,个个眼里充满渴望祈求,这是发自内心的,故而是圣洁的目光!你学识渊博行为高尚,传道授业解惑是你的天职。现在,你心纯洁之光受到遮蔽,血和火造成仇恨,一叶障目不见森林,你替父报仇投笔从戎分明是走上歧路了,好在主就在头上,主的面前我们赤裸内心口无遮拦。想想,冤怨相报何时了? 不如放手饶恕了,学耶稣的样子。有人以怨报德打他左脸,他不恼,就把右脸伸过去让那人打,那人便羞愧了,不再动手……”
  卢击缶忍着脾气听郑牧师布道,听到这儿生气了,就打断对方:“要是那人仍旧不肯束手呢?耶稣就让别人左右开弓一迳打下去吗?”
  恭立在横幅后头的那一排学生,加上王局长一齐笑出声来,郑牧师宣讲的价值观太让人隔膜。郑牧师面对挫折很沉稳,笑而不答,从兜里掏出一本袖珍书递给卢,说:“卢老师,请笑纳!这是一本我珍藏多年的圣经故事手抄本,我字写的不好,但很用心。你不妨留着当枕书边细读,自然会潜移默化心平气和修成正果。”
  卢接过那书,说:“谢谢!让我试试吧,但愿不是明珠暗投。”
  在旁边耐着性子陪太子读书的王经炼父亲王局长,此刻对郑也不耐烦了,认定郑牧师的路子太温,好比给受伤流血垂死者刮痧,调理阴阳,明摆着远水难解近渴。他是急性子,办事喜欢鸡蛋壳揩屁股嘁哩咔嚓,就对儿子和他的同学们鼓动说:“孩子们,卢老师要丢下你们去从军,你们舍得舍不得?”
  “舍不得!”王经炼郑约伯等齐声扯着喉咙呼喊。
  “你们有什么要求?”王局长拔高调门儿提问。
  “叩请恩师留下!”众学生按事先彩排台词齐答。
  王局长:“恩师不允,怎么办?”
  唰地一声,众学生一齐跪下!慌的卢击缶和太太连忙上前搀扶,旁边围观者也发出一片唏嘘之声,表示赞助。
  卢击缶慌了,一迭声说:“快起来,快起来,这会折我阳寿的……”
  学生说:“恩师不答应,就长跪在此,永不起来!”卢陷入进退维谷境地,思忖良久不能决断。他是个情绪左右型的人,火柴脾气,在鞋底上哧喇一划就着,霎时即灭,缺少定力持久。此刻,他被说动了,想就坡下驴,就喃喃道:“一切都好商量嘛……”
  王局长是机敏的,当即抓住话把儿顺竿儿爬,敲钉子转脚,说:“卢老师,你心软了?你回心转意了?那好,我立刻去晋见张旅长,以王某人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个脸,料定他不会驳我面子。孩子们,起来吧,都回去吧,卢老师也累了,让他休息,你们回家等我的好消息吧!郑牧师,你也请回,一有好消息,我立刻叫经炼骑脚踏车挨家挨户传达给你们!”
  一干人满怀希望正待转身要走,只听得一声炸雷似的发喊:“都回来!”
  给众人施了定身法。
  众人定晴一看,在冥蜡晦明晦暗光线之中,见挎着布袋一脸不悦的吴明德拍手打掌,嚷道:“谁教你们这么办事的?谁?”
  众人愣了,没人敢搭腔,包括此前气魄很大的“王某人”也没敢挺身而出。吴明德接着说:“这是军国大事,岂可儿戏!哎哎,我忘了,你们可能不认识我,在下是卢击缶的老泰山吴明德!诸位,卢击缶从军是天大的事情,哪里这么轻易,想从就从,说不从就不从?要是都做自私思想,大敌当前都学缩头乌龟,谁也不肯出头,等敌人杀进城有你们好果子吃!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都听说过吧?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照你们这么做,金汤也有屠城那一天等着你们大家呢!”
  众人被吴明德一番义正词严震慑,个个变成泥塑木雕。王局长等一齐拿眼盯着卢击缶,意思等他表态。卢击缶被岳父说的热血又沸腾了,就说:“诸位,谢谢你们的美意,大丈夫一言即出驷马难追,焉有食言而肥之理?我看现在的情形,兵荒马乱,大战在即,老校长暴亡,百树也难以苦撑下去,看来,也得暂且关门了。等这一仗打完,局面太平了,我脱了军装再回来教书,估计那一天不会太远……”
  吴明德说:“听到吧?你们算盘打错了吧?还愣着干什么,散了,都回家吧!”
  王郑等见事情被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搅黄了,心中懊恼,只好摇头叹息尽皆散去。吴明德轻松取胜,还想掰开揉碎给女婿解析其中深奥道理,被绿萍打断:“爹,时候不早了,婆母丈夫加上我,叉腰肌都不强劲,黑灯瞎火的,你也该回去了,我妈还病着。”
  卢击缶忙说:“我送送你老人家。”
  吴明德并不理会女儿女婿逐客令,重新回屋,朝桌上的座钟瞥了一眼,“哎呀,瘾死我也!”他掏出烟斗填满水烟丝,凑近蜡烛点着,深吸一口,长长噗出一缕烟,空气的味道立刻有了改观,卢氏夫妇都闻着烟草香了。一款烟丝只吸一口,就梆梆磕尽,又续上新的,一连四五斗,水烟旱抽才告一段落,就叼着空烟斗说:“时间还早,今天亏得我及时出场,不然你卢家公子就掉进妖言陷阱了!好端端一个人就灵魂堕落了!哎呀哎呀,真是好惊险耶……”吴明德以一个京剧动作收尾,那是诸葛亮在《空城计》里把司马懿大队兵马诓走之后用食指揩汗的动作,只不过吴的动作更加夸张。
  吴明德想起亲家母那里尚有未竟事宜遗留,就跑进里屋,把假寐状态的亲家母摇醒:“醒醒,醒醒,天大的事情还没完呢!”
  孟芷祺被他弄的心惊肉跳:“还没完?还有完没完啦?亲家,我精神实在是不够用了……”
  吴明德指着桌橱上的两个谜团:“亲家母,我这东西提神。瞧,这两个东西不是寻常东西,这是炸弹。”
  “炸弹?”孟芷祺果然提神,顿时抖擞,声调也昂扬了,“你送炸弹给我?你是嫌卢家炸的还不够吗?”
  吴明德和蔼地说:“你看,你看这炸弹做工多精致,表面一片一片鳞甲一般,你数数,一共有多少片?我是数过的,六七四十二,一旦炸开花威力无穷,每一片都好比一粒子弹,摊上非死即伤!也就是说,满打满算,这颗炸弹能置四十二人于死地!”
  一番话说的孟芷祺魂不附体声音打颤:“亲家,你把这种东西送给我有什么用场?一个妇道人家,又这么老。”
  “这东西好就好在虽然威力无比,使用起来却便当得很,并不要花力气,所以童叟无欺老弱妇幼皆宜。你看,上面铁环白金戒指一般,只须套在小拇指上,套别的指头也行,不碍的,又不是订婚戒指,男左女右一定得套在无名指上。我看你十指尖尖,随便哪个指头都能套的进。只须套上这个铁环一拽,线断了,扔出去,人家自个干活,不用你劳神管它,人家‘砰’的一声就炸开花了。”
  “亲家,这种东西你还是原物拿回,放在我这里别让麟儿逮着当玩具,弄响了不是好玩的。”
  “错!晴带雨伞热带寒衣,闲时备忙时用,先别说没用,说不定用处大着呢!”吴明德按操作步骤反复示范演示,手把手教孟芷祺操作,直到孟芷祺告饶:“行了,亲家,我已然学会了,其实说来也简单,不就是把铁环拉出来扔出去么,我学会了。”
  吴明德看看孟芷祺学业修满,可以毕业了,这才用原来的包装纸重新将炸弹仔细包好,叫孟芷祺找出一个包袱皮包上。他拿眼四下踅摸,见墙上有一个挂画的铁钩闲着,就找来椅凳欲攀爬上去挂那炸弹,吓的孟芷祺尖叫:“哎呀,不要!你不要爬高,摔个好歹的怎么办?叫击缶来挂,这不是你这个年纪干的活。”
  吴明德嘿嘿冷笑,一纵身即成功登顶:“不要叫,这种事情不能叫别人插手。”他把布包挂好,又用力拽拽:“这回放心了吧?不怕麟儿逮着了吧?”
  孟芷祺闭着眼睛说:“好啦好啦,我服你了,快下来吧,你叫我看着眼晕!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了。”
  吴明德从椅凳叠罗汉上边下来:“不急不急,我还有事情要向女儿女婿交待,这种事情每个步骤都得一板一眼,不能稍有差池,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亲家母,你歇着,我到外屋去跟绿萍说话。”他临走之前凑近外孙的嫩脸蛋亲一下,胡茬尖锐把麟儿弄醒了,嘴咧的跟水瓢似的,哇哇大哭起来。孟芷祺抱怨道:“老亲家,你这不是画蛇添足吗?”
  “是呀,是有点画蛇添足了……”
  麟儿用哭声表明他也是家庭要员,这一向漠视他的存在不妥善。哭声惊天动地又甚是坚韧,于是全家紧急动员,妈妈爸爸奶奶轮番上阵,不知何故,任怎么抱怎么哄均无效果。吴明德冷眼旁观,见外孙哭闹踢打,对任何劝谕哄骗全然腌不进盐酱,却不忘坚守一项基本原则:手中红包始终不肯须臾放松。外公看出门道来了,就问:“麟儿手里的红包是怎么回事?”
  绿萍说:“你问红包呀,是张长官亲自派的。”
  吴明德听毕,说:“哦,原来有政治意义,难怪这样不同。麟儿,来,让外公抱抱,解铃还得系铃人嘛。”吴将外孙抱在手上,麟儿仍旧扯着杀猪般嗓门儿哭,并不给系铃人面子,吴说:“麟儿,看外公给你变个戏法,你把红包放在我手上。”
  麟儿听话,将红包交给外公,吴明德口中念念有词,“戏法灵毯子蒙!”红包塞到麟儿身后扯开,将一沓簇新钱币往空中一抛,立即降下一阵钱雨,花花绿绿煞是好看,麟儿顿时止住哭声,嘎嘎笑了,旋即挣脱外公怀抱,下地捡拾散落的钞票,重新理成一沓,交给外公叫他再演一轮。如此重复,竟无止境。
  起初几位观众尚觉有趣,也跟着孩子和外公一道起哄装疯,至及重复数遍,便发生审美疲劳,有些腻味了。
  绿萍处在第一责任人位置,首先想到婆母感受,因婆母最是脆弱。就在旧一轮游戏末尾,新一轮甫将开头之际加以阻断,强行将儿子抱起,说:“麟儿听话,麟儿乖,奶奶要睡觉觉了,外公也累了,该回家家了,妈妈陪麟儿玩,好吧?”
  麟儿一边如蛇蜕皮一般折掰,一边恢复大哭状态,直到外公允诺继续游戏,并且当即又把钞票抛到半空,麟儿这才稳定。弄的一家人面面相觑无计可施。最后,麟儿自己折腾的困乏,眼皮儿撩不开了,这才饶了众人一命。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听见钟响,当当当一口气打了十下。
  吴明德将女婿打发到书房去,他要单独同女儿谈话培训,将佛字布袋中剩余的两颗癞瓜炸弹交割。他把与亲家母谈话拷贝一遍,等所有功课做完,又是半个钟头过去了。吴明德正要找地方藏炸弹,却被女儿拦住:“爹,东西还是请你带回去,还给人家。”
  “还给人家,人家是谁?”
  “谁给你的你给谁,我不要,爹,这种凶险东西不宜放在书香门第家中。”
  爹说:“书香门第?屁!女儿,大炮一响,人不如牛羊,谁管你书香不书香?藏着藏着,等紧张有用之时你就知道了。”
  父女二人撕掳半天,吴明德祭出撒手锏:女儿不收炸弹他不回家,卢家婆媳及击缶的叉腰肌好歹他一概不管,老妻生病也不管了。最后,以女儿屈服告终。至此,吴明德一双脱坯泥手和面,弄的一团糟,仍觉意犹未尽。

   5,卢击缶变形,从军前夜,阳痿了
  最后的课目是同女婿谈话,地点在卢父子共用名叫“静斋”的书房。吴明德又忙里偷闲抽了几斗烟,采取迂回战术,兜个大圈子先从千里之外说起:“击缶,你可知你名字的来历?”
  卢击缶一脸疲惫,顶撞道:“岳父,这一天下来顶一年,我已然没有心思扯闲篇了!”
  一句话把岳父惹火了,烟斗磕的梆梆响,怒道:“什么?你说什么?扯闲篇?此时此刻我哪里有心肠跟你扯闲篇?我说你名字的来历是有深意的!时至今日,我才晓得,原来你父亲是有先见之明的,他早就预见今日了!当初给你起名字,谁料到今日如此贴切?你父亲一生崇拜蔺相如,其实,凡是带相如的他都崇拜,包括司马相如。你的名字就是从蔺相如那儿来的,蔺相如不畏暴秦如狼似虎,硬掐脖叫秦王击缶给赵王欣赏,击缶就是敲泥盆。秦王敲泥盆挽回了赵王的面子,最后完璧归赵。为何单起这个名字,喊着还拗口?就是叫你有骨气,有蔺相如那种骨气,羞辱强敌。你果然是有骨气的,投笔从戎替父报仇,到底没辜负你父期望。我是看过刘伯温推背图的,早就算到这一步了,金汤有大难,灰绿军攻进来,必将玉石俱焚,所以干城人物须得早做准备……”
  卢击缶打了个哈欠,原本想接着伸个懒腰,竟没敢实施,怕遭惹出来另外一个话题,心里嘀咕:“你干脆让我坐老虎凳,拿拶子拶我吧,我把手伸给你叫你拶,只求不再疲劳轰炸了!”嘴上说出来却是把情绪过滤掉的,故委婉多了,“今晚住下吧,我叫绿萍来,在静斋这张书案铺上竹垫,点上蚊香……”
  吴明德说:“不行,我今晚无论如何得赶回去,你岳母病在床上呢,几点了?哎呀,看来我真的得走了!”
  说完拔腿就走,女儿招呼他也像没听见。吴绿萍急了,说:“这么晚了,黑灯瞎火的,老人一个人走夜路怎么成?”
  卢击缶说:“贤妻,夫君晓得你说话有感染力,转弯抹角使唤人,不如直说命我骑脚踏车送他。”说完推着脚踏车就走,吴绿萍望着夫君单瘦的背影,心头忽然涌上一阵不可名状的爱怜,就追出去说:“快去快回,这一天你太累了,明天一早还要到军中报到,我真怕你吃不消。”
  卢击缶一个张飞骗马上了脚踏车,追赶岳父去了。刚骑不远又返回来,对绿萍耳语道:“在家好好营造营造情调,准备劳军耶……”
  绿萍娇嗔地拍他一巴掌:“忙里偷闲说这个,不羞!也不管天塌地陷,就这事你不忘。”
  等卢击缶将岳父送到家,到岳母病塌前叩问安好,所有礼数都周全了,正待要走,又被岳父叫住,吴明德一手端一只大碗,一碗递给女婿,一碗自饮:“来,大家肚子都饿了,喝碗酒娘充饥,这是你岳母亲手所酿,甜的很。这是家传手艺,是你岳母从她娘手上薪火相传学过来的。年轻时,我就喝我岳母酿的酒娘,好像比这个还要好一些呢!”说完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末了还作一个碗底朝天动作,以示涓滴不剩,无欺。
  卢击缶端着酒碗面露难色:“我一向,一向不饮酒的……”
  吴明德说:“老师不喝酒是美德,为人师表嘛!你忘了,你此刻的身份是兵,哪有当兵不喝酒的道理?况且这是酒娘,十碗不醉。喝吧,当兵的!”卢击缶这才醒过神儿来,意识到自己已然变形。这一日,他一直处在半梦半醒状态之中,梦游着,庄周梦蝴蝶蝴蝶梦庄周游移不定,就把一碗酒喝干。
  顿时有些脚飘,骑上脚踏车,精神一松弛,身子跟腾云驾雾似的,幸亏由城南到城北回家之路顺风下坡,只须轻踩慢蹬就能滑行。
  此刻已是子夜时分,路断行人,街道两旁店铺早已熄了灯火,只有碑亭街鹤纪照相馆玻璃柜窗仍有灯光,里边挂着美人写真透出诱惑。平日他骑着脚踏车过来过去无数回合,都不过是惊鸿一瞥,因身份庄重,仿佛头上光环笼罩,须臾不敢随便,生怕心猿意马了,亵渎师道尊严。今日身份改变,他把自己想像为赳赳武夫,哪里还有许多禁忌?加上酒娘在腹中激发热情,拼命纵容他恣意放肆。
  卢击缶捏住手轧刹住车,推着车来到玻璃柜窗跟前,用军人眼光,不,是用军人醉眼,不不,是在旷寂无人的环境中用军人醉眼,欣赏里边的美女写真。当他和她的媚眼交接时,心里禁不住一阵风起云涌。他在玻璃柜窗前逗留好久,直到忽然听到不远处疑似有女声咳嗽,这才羞愧无比了,仿佛“眼淫”被人窥破,就要抱头鼠窜,毕竟新身份资历太浅,下意识中仍未摆旧身份时时纠缠。
  离开有光亮的玻璃柜窗,越发觉得周围黑暗,月亮知趣,恰逢其时地从云彩后头露出脸来,给他个温馨照耀。卢击缶用感激的眼光朝明月瞟一眼,接着再看周围世界便多了一层诗意想像。路边一扇一扇熄灯的窗口,居然撩起无边柔情,推想窗子背后,几多亘古旖旎缱绻之事正在进行呀!于是心底就涌出《牡丹亭》里杜丽娘的唱词: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心思优美了,转而从美人写真,想到绿萍身体撩人之处,便有些扑朔迷离,脚下力道就狠,车轮飞快了。他再次变得无所忌殚,扯开嗓门唱:
  一马离了……西凉界!
  这是《武家坡》里薛平贵的唱词,薛是个凯旋军人,自从军别窑寒微到大登殿荣耀中间经历了十八年漫长时光。卢心想,那是冷兵器时代,死亡率低。现在是热兵器时代,死亡率高,只怕此生没有薛平贵那番侥幸。
  卢骑着飞车,转过横刀街角,前头便是聂举人桥。聂举人桥是个又窄又短的石桥,拱背隆起,他运足脚力打算冲过去,只见一个美男迎面朝他招手:“卢老师!”
  声音却是其他性别的,原来是个着男装的女子,卢击缶一愣,连忙减速下车,拿醉眼盯着,问:“你叫谁?”
  男装女子说:“叫你呀,卢老师!我是端木若兰,百树毕业的学生,你教过我国文,印象应该还有吧?”
  一听是百树学生,师生关系明晰,卢击缶便庄重了:“端木……兰?有印象,端木,是个怪姓,若不是怪姓肯定没印象了。”
  借着月光卢击缶能认出脸庞轮廓圆润秀美,分明就是鹤纪照相馆玻璃柜窗里照片的原型!他粗鲁地说:“不要叫我卢老师,如今我已经不是卢老师了!不是了,转身了,变形了,在下是卢中尉!”
  端木若兰扬扬手中的报纸:“我晓得,我晓得你从军了,报纸上文章写的很详细。我就是看了报纸,才特意在这等你……”
  “等我?特意在这里等我?”卢击缶接过报纸,认出是本城发行量最大的《新报•号外》,上边赫然印着他卢击缶大幅照片,写血书那一幕定格。
  他又陷入了身份游移的困顿,仿佛一粒被踢一脚在地上滚动的双色球,忽白忽黑,忽黑忽白。最后,他立场坚定下来,就用想像的军人口气,尽可能泼墨大写意地说:“等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卢老师了,我明天一早听到集结号就要站到大兵行列里了!”
  端木说:“是呀,所以我才迫不及待要见一见你呀,错过今夜,也许就机会难觅了……”
  卢击缶问:“端木,你说你希望我仍旧是一个老师,还是希望我是一个充满阳刚之气雄赳赳气昂昂的军人?”
  端木沉吟良久:“说不清,希望你仍旧是老师,更熟悉些。可是,那样就隔膜着,不得亲近。若是军人呢,倒是没有许多沟壑,可是又陌生了。”
  卢击缶仗着一碗米酒在腹中化学反应支撑,又有新身份壮胆,或者更准确地说,有身份模糊造成的浑沌资源可利用,就把脚踏车一丢手,凑过去,近到能闻到她身上透出的香味了,说:“对,我是个当兵的,不是老师了,不必带假面具过日子了,带假面具过日子太累。如今脑袋系在裤带上了,死都不怕,我怕什么?”
  端木迎上去:“我得告诉你,我从当学生那时就暗恋你,你是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你博学浪漫深沉儒雅,特别是你的鼻子……”
  “鼻子?鼻子怎么啦?
  “希腊鼻子!你晓得你的绰号吗?女生都给你叫希腊鼻子,很美。”
  “是吗?”卢中尉像面对一件掳获的战利品,伸手揽住端木纤腰,噘出希腊鼻子粉面闻香,轻狂动作惹恼了端木若兰,她猛力一推,卢击缶跌坐在桥的拱坡上了。
  “一点都不浪漫!原来也是个猴急的,真粗俗,全然没有想像中的儒雅,太让人失望了。”她风一样地过桥,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了。
  卢击缶很受伤,醉意全无坐在那里发呆。许久,懊恼地想,转身转身,变形变形,原来能转的仅是身,能变的只是形,骨子里还是那么脆弱那么敏感,彻头彻尾文人胚子,如何变了半分?直到有些睡意了,这才打迭精神扶起脚踏车。
  刚走几步,端木若兰又飘然出现,拦住卢的去路:“刚才急切间倒忘了主题思想。”
  卢击缶问:“还有另外的主题思想,之前只是段落大意?”
  端木说:“我想提醒你,你从军此举其实特不明智。”
  “唔,详闻其详。”他竭力修补破碎的儒雅形象,不敢再放浪形骸。
  “只怕遂了情敌心愿。”
  “情敌?从何谈起?”
  “你真可怜,还被她蒙在鼓里。作为旁观者,我看着都有点愤愤不平了,所以才来多嘴。”
  “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疏不间亲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他为防备自己偏离儒雅,又戴上面具,好辛苦耶!
  “我懂,就此三缄其口,成吗?”
  在卢击缶晕头转向一时找不着北这当儿,端木没来由说了句“后会有期”,又悄然消失。卢击缶昏昏沉沉回到家,绿萍并未如约积蓄激情等他,她已然睡着,似乎忘了今夜是从军丈夫开拔前最后一夜。
  良宵一刻值千金,这不是寻常良宵,极可能是阴阳分界线上的最后一夜,再相会可能要像《春闺梦》那样,天人阻隔了。
  卢击缶一向激赏春闺梦那一出传达“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古诗意象的京剧,每一回在课堂上讲那诗那戏,都动情,为古人。却做梦也没想到春闺梦有朝一日居然同自己处境发生关联。
  眼见此刻绿萍如此这般寻常对待从军前夜,他有些不快。对了,他还想起另一件使他心里疙瘩的事来,她对他投笔从戎这个惊天动地之举从未说过半句阻拦的话,难道端木之言不是空穴来风?不须三人成虎,他已是起了疑心,看妻的目光就包含警惕成分了。
  他轻柔地推她,一下,两下,三下,她醒了,抱歉地笑笑:“我太累了,睡着了,还做了个梦呢!”
  卢击缶也笑笑,自感笑的僵硬:“接着睡吧,也许还能接续上好梦呢。”
  “瞎说,人醒了,梦还能接续上?”
  “也许能吧……”他睡下,拿脊背对着她。心里拒绝全世界,朦胧中分明又有急切期许。她是善解人意的,在等待片刻之后,伸过手来牵他衣角,动作很轻柔很含混,传递的消息却明白无误。他转身拥住她,发现她其实是有准备的,赤裸着。卢击缶轻车熟路正要进入,忽然被雷了,“你真可怜……”端木语录果真厉害,当即,他竟疲软了。
  “怎么了?”绿萍问,呼吸短促着,“今天你不对劲,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鼻涕了?”
  “是,不对劲,我不行,鼻涕了,等等吧……”他歉疚地说,整个人都鼻涕了,并非仅仅那里。
  “再等?再等就天亮了,天亮,你就开拔了。”
  “我晓得!”他焦躁了,音量没控制好,引出隔壁动静。板壁薄,隔音不佳。母亲先是一阵咳嗽,咳嗽完了,说:“绿萍,该睡了!”
  麟儿醒了,哭了,这一番闹腾持续一个世纪,等麟儿被奶奶哄睡,墙上挂钟打点了:当当当,三下。
  卢击缶凑过来耳语:“行,叉腰肌没问题,我还以为叉腰肌出了问题呢,我行了!”
  绿萍说:“我不行了,来了。”
  他触到一团毫无生气的布,像被烙了一下,急忙束手,绝望地叹息一声:“唉,我真可怜……”

   6, 冒七窍英雄之举有“行为艺术”元素
  (前头两段挂钟报时,皆为吴明德所设,他把时间搞的支离破碎。以下吴明德暂不出场,时钟仍不摘下,为何?因大事件即将发生,灰绿草黄对峙双方犬牙交错,生死对决进入倒计时读秒阶段,时间概念再次凸显。)
  第二天上午9:00
  “报告!抓住一个探子!”
  灰绿军铁血独立团团长黄大斧和参谋副官们清淡无聊,就拿麻雀战消磨时间,正酣腻中间,门外一阵喧哗,哈副官炸雷一般高喊一声,把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推进来。
  其时,黄大斧抓上一副牌鸡头鱼刺不成格局,正恼着,就借打雷放响屁,哗啦一声把一副牌推倒,随手把牌垛洗乱,扭过脸来问:“探子?草黄军的?”
  赌友也都把心思暂离了饼条万,振作了,吃亏也不敢说黄大斧赖搅毛。
  探子被捆成粽子,黄草草审问几句,探子坚不吐实,耷拉着脑袋装死狗,黄大斧恼火了。黄脑火不脑火很容易判断,只须看脸色变化即可,好比试纸入水,黄色变猪肝色,就是第一层次,行将发行尚未发作,一旦白了,就要发作了。
  此刻果然白了,手一扬:“拉出去喂狗吧,这一阵儿咱那条狼狗没吃浇裹,有点焉头耷脑的了。”“浇裹”是黄大斧籍贯河北土话,与四川人打牙祭相仿。
  当兵的正要把狼狗浇裹往外推,被哈副拦住,哈上前跟黄咬耳朵:“团座,这人有用,不如交到司令部去,备不住能从嘴里榨出情报来,这一阵儿老抓舌头,老没抓着,咱送去一个,也算立一功,好歹比喂狗合算,狗食咱拿驴下水,咋儿杀的驴,下水还没吃呢。”
  黄大斧一寻思也对,脸色就不那么白了,琢磨牛旅长因打败仗正挠头呢,眼前这个探子兴许掌握情报,就打算收回成命,叫人把探子押解到司令部去,不喂狗了。话没出口,只听探子说话了:“吾不是探子,吾是牛旅长咯管牌马弁,吾”口音虽然南腔北调,这句黄大斧还能听明白。
  “嘿!”黄大斧叼着烟瞪大三角眼,站直五短身子捋捋两撇翘尖儿八字胡,使劲儿朝“吾”多瞅了几眼,“嗑瓜子嗑出臭虫,什么仁儿都有!刚才这么大功夫你干啥去了?碾子压压不出屁来,装老猫肉,当哑吧,差点儿当狗食了,这才开口,存心看不起黄某人,拿大官儿压小官,压我,是吧?小子,今儿个算你倒霉了,老子不吃那套,你说你是牛旅长的管牌马弁,老子说你是草黄军探子,你能咋样?拉出去,老子不耐烦了,吾,吾,吾个屁,叫‘吾’跟狼狗说理去!”
  ‘吾’被推推搡搡到门口,看见狼狗舌头,急了,便喊叫起来:“黄大斧,你把吾喂狼狗吾不怕,吾没把已字扑克交给牛旅长,那不行!已字扑克是牛旅长的命根子。”
  “已字扑克?还丙字麻将呢!”黄大斧摆手示意喂狗处分应当缓行,“什么乱七八糟的,快交出来,交给老子。”
  “交给你?你黄大斧有资格吗?”
  “狗眼看人低,老子还就不信这个劲儿,哈,搜!”
  哈副把“吾”浑身上下搜一遍,没搜出东西。
  “那你说,‘已’字在哪里?”黄大斧觉着拗口蹩扭,“咳!已字,已字,还他妈‘二尾子’呢!”二尾子指性别不明晰者,即中性人,这类骂人的疙瘩话是黄大斧文化主要成分。
  “已字吾藏起来了,天知地知吾知,你找不到咯。”
  “嘿,不就是几副破扑克吗?”黄大斧耳闻牛旅长闲暇喜欢摆弄扑克,一个人拆牌阵,测吉凶,也听说用扑克当死人档案,却不知正是叫眼前这个南蛮子掌管着,就说:“这鳖犊子心眼儿挺多,属庹虫的,跟我玩弯绕,算了算了,把他押到司令部去,懒怠跟他磨牙,什么已字丙字,老子还是办正事儿,打我的麻将,不过……”黄大斧忽然来了兴致,下座过来看看绑粽子的绳扣儿,一看,脸色又不好了,骂道:“喂,这算什么扣儿?这叫老婆扣,一抖搂就松,铁血独立团的人绑老婆扣儿,说出去叫人家笑掉大牙,来,都学着点儿,我教教你们系猪蹄扣,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好玩艺儿,都学着点儿,瞧,越紧越挣,越挣越紧,这叫猪蹄扣!”经他示范,粽子身上的老婆扣儿转型为猪蹄扣儿,疑似草黄军探子几乎喘不上气来了。
  于是,自称管牌马弁的南蛮子被押解到彭公馆司令部,牛旅长一见,鼻子不禁一阵酸软,眼圈儿就红了:“冒七窍!”抬手赏给哈副官一个脖溜儿,“混账,把我的七窍捆成粽子,还不快点解了!”
  哈副摸着火辣辣的脖子诉苦:“我是冤枉挨打耶,要不是我拦着,这小子就不是粽子,这功夫早变狗屎了。”哈指挥手下动手解绳,牛说:“你解,别叫兵蛋子动手,你自己解。”哈副官只得含冤伸手上前去解,不料冒七窍不领情,闪开了:“不解不解!”
  牛旅长一愣:“不解?咋啦?耍小孩脾气?快解快解。”
  “解铃还要系铃人,这是猪蹄扣,不是老婆扣,叫系铃人来解。”
  “系铃人,谁是系铃人?”牛问。
  “黄团长,”哈副官问,“你叫黄团长给你解?”
  牛旅长生气了:“去,去把黄团长叫过来!”
  哈副没去叫黄团长,倒上前在冒七窍耳边嘀咕道:“傻蛋!黄团长跟牛旅长有裙带,是牛的太子,按班人,你得罪他,眼前吃亏,往后更没好果子吃,我看不如就这么算了,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给你松绑,猪蹄扣我也能解,再饶俩响头,我磕,代表黄团长给你道歉,如何?”
  “吾不怕得罪黄大斧。”
  围绕冒七窍身上这根绳子,闹哄半天,最后还是黄大斧认栽,赶过来亲手松绑,这才了了官司。黄面子丢了,恨的咬牙切齿,冲冒七窍开骂:“杂种操的,你小子仔细着,这辈子不落在老子手上便罢,落在老子手上抽筋带扒皮,砍了脑袋当球儿踢。”说着说着就押韵,就有数来宝的韵调儿了,这要算童子功了,黄早年落魄,当过花子,手里拿两块叫哈喇巴猪扇子骨打击节奏,在店铺门前唱数来宝要饭,这种文化积淀下来,不管怎么刻意遮掩,偶尔还会露出马脚,可见文化力顽强得很。
  风波平定,牛眼见七窍蓬头垢面一身酸臭,也不叫他洗澡更衣,先拉进密室谈话。牛问:“祖宗,这两天跑哪儿去了?都说开小差了,国人皆曰可杀,说的连我心里也没底了。”
  “吾不开小差,吾侦察敌情去了。”
  “你侦察敌情去了?敌情如何?”
  “不堪一击?”牛旅长一震,“好大口气,水能点灯了,怎么个不堪一击法儿?”
  “绕过去,一个破金汤,不要了,绕过去,一天云彩全散了。”
  牛旅长泄气了:“绕过去?要能绕过去,我还在这儿跟你磨牙?我是呆呀我是傻呀?就是绕不过去呀!算了,算了,该干啥干啥去,你小子违抗军纪动摇军心,本来要枪毙,也不毙了。我这儿脑袋都快不保了,饶你这回,我没闲功夫跟你嗑牙。”
  见七窍仍不走,意思还想磨唧,牛旅长俩手似撩水赶鸭:“祖宗,别烦我了,仔细惹火了挨脖溜儿!”
  “那好吧,既然绕不过,就死磕一盆!”
  “吾答应你,吾来,吾来帮你,省得再死好多人,又要好多未字扑克变成已字扑克。”
  “嗨嗨,亏你提醒我,打架忘了把式,倒把这茬忘了,已字扑克呢?没弄丢吧?”
  “没丢。”七窍说,“吾出手帮你,以后不要再叫扑克变身了。”
  牛听七窍口气天大,愣了,把活宝上下打量半晌,这才说话:“你?帮我?凭什么?我可告诉你,军中无戏言,你小子有啥能耐?”
  七窍瞟一眼沙盘:“死穴,吾找到死穴了。”
  “死穴?你说你找到死穴了?谁的,谁的死穴,草黄军的?”
  “行,死穴在哪儿?”
  七窍围着沙盘转了两圈儿,牛旅长跟在后头寸步不离,也转了两圈。冒七窍停步,朝沙盘上那条慵懒卧牛胯下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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