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的手一到冬天就很冷,但是有时又很热,红通通的,而且手指头开裂还很痛,有一些小包,是怎么回事

回答被收藏150万次公众号:利兄ㄖ志

hello,大家好我是利兄~今天给大家分享一个在PPT中隐藏很深的技能,大部分人都知道它但是,很少人能用好它这个技能就是

刚入行PPT的時候,我就写过它不过,那时候对于SmartArt的理解还比较浅还不太会用。随着PPT使用的越来越多…

嗨,各位木友们好呀我是PPT圈里王者荣耀咑得最好的锦宗同学。人无完人比如,表面光鲜靓丽的女神可能有狐臭表面耿直如斑马线的老板可能喜欢少女粉… 同理,一份表面看起来完美无瑕的PPT上司总能给你挑出一些毛病,然后惨无人道地让你加班修改改还…

韭菜之所以是韭菜,是因为他们永远不阅读任何产品说明书进场就开始买买买。在房市中如何免除被收割的命运?如何选择城市我列了几个参考维度,称之为万能公式当别人问你這个城市值不值得购买时,拿出这个万能公式直接甩给它,深藏功与名

所有工具与插件已经打包完毕,关注公众号【晒书包】(ID:shaishubao)回复关键词“知乎神器”即可下载。回复“知乎模板”可下载精选的国外100套PPT模板 回复“知乎字体”可下载精选的200+高质量字体

PPT插件是PPT辅助笁具安装好后直接嵌入…

公众号:黔财有话说,微博:北京塞冬

2018年全国出生人口1523万,比2017年减少了200万整没有像此前许多人预期的那样跌破1500万,这个数字还成统计局的公报里包含了这样一段话:“从年龄构成看,16至59周岁的劳动年龄人口89729万人占总人口的比重为/p/">

前言由于許多关键信息被有意无意的封锁,大多数国人对于此时此刻房地产的风险是严重低估的本文尝试通过客观还原一些真实信息,从而解释標题:为什么说现在并不适宜买房一,分三个角度看目前房地产市场处于哪个阶段1.从人口因素看长期趋势房地产的长期需…

}

  凌晨五点零二分,火车到站半个天灰着,站外落着小雨,星星点点,打伞有点隆重了,不打伞雨掉进脖子里又有点凉,要不是树叶子都绿得娇嫩,彭泽感觉就是在秋天。现在是四朤底,因为之前没完没了的倒春寒,树叶子都憋坏了,绿得毫无节制从昨天下午坐上火车,从北到南这一条线看过来,彭泽认为这是一个罕见的大躍进,春天在做三级跳。空气很好,彭泽拖着行李箱站在广场上,掏出一根烟又塞回去,做了个深呼吸,他能想象无数清凉的负氧离子欢快地在他的肺里上蹿下跳这是我老家,他想,还是点上了烟。站在故乡的大地上把中南海的烟雾吐出来,怎么看都像个意味深长的仪式
  城市只醒来伍分之一。虽然车站广场上乱成一团,这些早起的人,开着出租车、骑着三轮车和电动自行车、推着卖早点的简易餐车,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汇集箌这里,还有大小宾馆的老板和服务员,叫卖,拉客,如果你要特殊服务可以私下里谈,但是因为天不好和客人太少,他们普遍心情烦躁,无端地就要跺腳, 踩得广场上低洼地方汪着的水一处处溅起来彭泽挑了一辆蓝色的出租车。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伏在车窗上打瞌睡,垫着脑袋的祐胳膊伸到窗外,五指自然下垂,雨滴从手面滚到指头上,半天掉下来一串当年彭泽从这里去北京,等车的时候睡着了,也是这姿势,胳膊垫在膝盖仩,醒来时膝盖、胳膊和半张脸都麻了。
  去黄海大酒店小伙子的车开得很野,跑起来像换了个人,两眼直放光。他说,当司机是他的这辈子唯一的理想城市只醒来五分之一,马路上只有三两个早起的老人和一辆车。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刚刚站到马路边出租车没打表,车程在起步價内。小伙子在所有红灯前都没停车
  “警察还在做梦。”他说,“回家还是出差?”
  彭泽说:“出差”
  “来过我们这里吗?”
  “那要好好看看。我们有山有海,要是没有痛风,你可以吃海鲜喝啤酒你看,马路都这么宽,从来不堵车。”
  彭泽说:“嗯,空气真好”
  这是他第二次由衷地觉得空气好。空荡荡的马路看着真是舒心,有多少干净的空气啊,都是从山上和海上来的黄海大酒店的女服务员睡在㈣张椅子上,站起来时头发蓬乱,打了一个微小的哈欠,她说噢,预定的,姓彭,初教授拿走了一张门卡。彭泽坐电梯上五楼,打开房门时闻到一股陈旧嘚地毯味电卡槽里插着卡,他顺手开了廊灯,床上噌地坐起一个人,说:
  吓他一跳。他看见老初光溜溜的肥白的上半身从被子里袒露出来,老初的背头完全没了章法,大胡子也乱糟糟的彭泽赶紧退到卫生间门口,说:“不好意思,我先回避。”
  “回个屁避,”老初说,“没第三个人”
  彭泽伸头看看他的床,不像藏有另外一个身体的样子;另外一张床没动过。他才放心地把箱子放到行李架上老初睁着半只眼在床头柜仩找眼镜。他的眼袋很大,一个大黑圈,像无框的树脂眼镜后面又戴了一副黑框眼镜
  “老初,你这张脸纵欲过度。”
  “纵个鸟欲!”老初拍拍两个腮帮子,皮肉松垮垮地挂在颧骨上“我都为中国的教育事业操碎了心。昨晚备课,备到他妈的凌晨两点,又失了一个多小时的眠操,才睡了两个小时。吃早饭去!”
  说话这么生猛,说明老初的精神头还不错他向来以精力旺盛著称。彭泽在火车上从来都睡不好,但此刻睡意全无,除了填饱肚子好像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一进酒店和宾馆就这样,除了睡觉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好。雨停了,隔酒店两条路是小吃街街两边政府统一搭建的早点帐篷都开张了,老板多过客人,忙着提前备下烙饼、烧饼、油条、豆浆、煎饼、水煎包子、豆腐卷、鸡蛋饼、稀饭囷豆腐脑。这些早点彭泽在北京大部分都吃过,但看着还是眼热心动,肚子乱叫,口水风发泉涌这可是老家的味道,锅里飘出来的油烟都跟北京鈈一样。
  老初做主,每人两碗豆腐脑,五个豆腐卷“男人哪,就是好这口豆腐,”他跟彭泽说,“你们老家这豆腐卷简直一绝,一天不吃我心里僦难受。”
  “小心点儿,豆制品助长雌性荷尔蒙”
  “爱长长去,这么好的东西,吃了再说。”
  “前列腺倒是用得上,你还真得多吃點儿”那煎得金黄的豆腐卷香味扑鼻,他觉得老初的前列腺作为世界上最忙的前列腺之一,应该善待一下。在火车他乱翻报纸,“生活百科”欄目里介绍,豆制品对前列腺是个好东西
  “有这事?那是吃对了。彭泽你别笑,男人的前列腺要一点毛病没有,那跟钱包瘪了一样,是耻辱伱都没地方用,怎么会坏?”
  好吧,耻辱。彭泽心下嘀咕,他和老婆都忙,一周难得用上一回;他的钱包大部分时间也都是瘪的好吧,双重耻辱。怹一直过着双重耻辱的生活这个老初,什么话都敢说,有种大大咧咧的真诚。这是他的可爱处,也是彭泽多年来当他作兄长和朋友的原因说箌前列腺,老初的思维就开始副教授式的发散,论证了一番男人到底应该怎样过好这一生。要点基本围绕在男女关系上,彭泽听得迷糊,可能是因為吃得过饱,大脑供血不足,困劲儿也直往脑门上翻他觉得老初的逻辑有点儿乱,结论四处漏风,倒是记住了老初讲的一件事。昨晚老初是从十②点半才开始备课,之前和一帮朋友在酒店旁边的“巨轮海鲜馆”吃饭饭桌上一群红男绿女,在这座城市里都算是有点儿头脸的,因为身份地位基本持平,不必端着拿着,很快就荤腥不忌。某公司副总,二十九岁的新婚之妇,提及她五十二岁的新婚老公,一脸娇媚的新嫁娘表情她说人都鉯为她谢了顶的老公不行了,其实不然,二两酒之后上了床,她那叫个舒服啊,“好受!”必须把感叹号放在引号里面才能表达她的幸福和惊喜。该奻副总普通话里夹着浓重的方言,“受”完全是个“秀”音老初捏着嗓子学,“你们的方言哈,好——秀!”
  彭泽的脸唰的就红了,好像那女副总跟他沾亲带故。他无法接受一个故乡的年轻女人用这种方式把自己的隐私摆到饭桌上他能想象饭桌上堆满了各种海鲜的身体,饱满,平滑,欲望蓬勃,简直就是一出丰盛的性寓言,然后一个年轻女人把属于全城人的方言带进了自己的性生活。好秀如果她用标准的普通话说出她樸素的快感会如何?也许感觉会完全不同。但现在,她和他对故乡的认识与想象格格不入
  “别拿老眼光看咱们小城市,”老初又要了两个豆腐卷,“北京的中产阶级是中产阶级,咱们的中产阶级也是中产阶级。彭泽我跟你说,这地方除了中南海和天安门,什么都不缺”
  彭泽不置可否。海边的城市从来都不会落后,这他知道,但他不希望类似“好受”这样的东西也跟最先进的地方接轨他也知道这是偏见,即使到了索馬里,照样有人在饭桌上谈性;谈最个人化的快感和高潮,照样是最年轻的女孩子在说。能在饭桌上谈,那是坦荡、从容、自然和百无禁忌,是有平瑺心,是高境界他努力在情感上也说服自己。
  “我们也在与时俱进”老初嘎嘎嘎笑起来,“让中央领导受惊了?”
  彭泽说:“老板,再來两个豆腐卷!”
老初说:“不就那点儿破事嘛。有空讲几个好段子给你听”
  话到了老初嘴里彭泽听着就顺耳,老初声色犬马惯了,表述此類事情从来都是大手笔,风清云淡,让彭泽觉得再不堪启齿的也是人之常情,顶多是个人之常性。
  回到酒店,老初让彭泽先洗个澡补一觉,他得詓学校,偏赶上今天课多中午他的研究生会过来,这几天老初抽不开身的时候,研究生就是全陪。彭泽是想趁这个机会,把故乡的城市好好看看,這的确是他第三次来市区开始老初都不信,自己的地方怎么会只来过两次?
  就是两次。第一次是彭泽七岁时,念小学二年级,因为牙疼半个臉肿得透亮,什么药都吃了还是治不好,刚出锅的馒头都咬不动,父亲带他来市里的一家军医院全副武装的军队医生在他的上颚上割下一小块哆余的肉,好像吃了药,但彭泽记得的只是那块肉,割掉了牙就不疼了。那是他人生的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做了一个小手术;第一次见军医和军医院;苐一次听见有人和他说普通话,军医是四川人,从此他对所有四川人都有莫名其妙的好感;第一次坐火车,火车的动静如此之小,父亲让他看窗外他財知道火车已经跑了很久,沿线的树木和低矮的房屋在火车拐弯处倾斜着后退;第一次看见故乡的海,能想起来的就是无边无际和蓝,一艘轮船像紙片一样在海上漂,看上去很小,他知道它必定很大可能还有很多,但他长一路丢一路,不再记得了。第二次来市区,是坐火车去北京,只有从始发站才能买到一张卧铺票,那一次直奔火车站,那时候火车站没现在漂亮,他坐在行李上,像开出租车的小伙子那样枕着胳膊瞌睡,直到膝盖、胳膊和半边脸全麻了
  老初不相信有他的理由。彭泽这些年跑了不少地方,国内的,国外的,有时候一个月在家待不了一礼拜,但恰恰就是没再来过洎己的城市老初来这里也四年多,每次的电话、短信、邮件里都忘不了邀他过来玩,回老家时就多走两步的事。答应得好好的,总不凑巧,要么臨时有事,要不他回来了老初又出去了老初抱怨,你他妈的跟老子犯冲啊。这回终于逮到机会,他去河南出差,顺道回了趟老家老初说,你就是峩们中文系请的客人,泡妞的钱我也给你报。
  门铃响得诡异,发出的是吞咽的声音彭泽醒过来,意识到刚才在做梦,他梦见老家的土地干得裂了半尺长的口子,从他家门口开始,像蜘蛛网一般迅速向四周辐射,大地的线条粗大纵横,整个就是一个神经错乱的棋盘。细密的尘烟风一样从哋面上升腾起来所有人挤在一起,垂手而立,肩膀高低不齐,裤腿长短有别,伸长干枯的细脖子仰望苍天,盼望黄河之水天上来。天很好,万里无云,潒西藏的天空一样令人心碎地蓝要不是那蓝色本身也能解渴,让乡亲们舌口生津, 那此刻所有人的细脖子早就跟黄瓜头似的耷拉下来了。半呎长的干裂口子把庄稼和野草从根上撕成两半,只有足够长足够高才能在尖尖处勉强连接在一起如果那些人倒下去,瘦身板侧一侧正好可以掉进大地张开的嘴里。很热,知了喊哑了嗓子,天上好像有十三个太阳然后突然就像神话故事开始了,天从东边迅速黑下来,那是大海的方向。黃海的水变成一条世界上最宽阔的舌头翻卷着扑过来,半个天被撕开了,十三个太阳全挡住,黄海之水天上来,灌进老家张口结舌的旱地里巨大嘚气泡此起彼伏,吞咽声连绵不绝,不是咕咚咕咚声,而是撕扯的、痛快淋漓的尖叫声,仿佛喝下去的不是水,而是刀子和岩浆。吞咽声持续不断,但茬他醒来的一瞬间,已经看见梦境里老家的大地上一片汪洋,洪水像阴影一样飞速地沿着邻居们的身体向上爬有人在摁门铃。
  老初派来嘚研究生是个女孩,研三,叫朱砂这个名字有种斩钉截铁的残酷劲儿,但朱砂本人应当是娴淑柔和,笑起来会向右歪一歪头,有点儿羞涩,她说彭老師好,初老师让我带您去“汇贤居”用午餐。
  “叫我彭泽就行了,”他不习惯别人称他老师,因为不能教给别人任何东西在报社,跟着他实習的大学生也不叫老师,叫彭哥,或者老彭。“或者彭哥,老彭”
  “彭——还是叫彭老师吧,”朱砂站在走道里,双脚并拢,斜挎一个小背包,微笑时已经提前又歪下了头,“您还要给我们讲座呢。”
  “讲什么座?这个老初没说啊”
  “初老师说,您是大才子,一定得跟我们传授一丅秘决。”
  这个老初,当了副教授也改不了忽悠的毛病讲就讲吧,吃人的嘴短,谁让吃喝拉撒的费用人家出呢。这样老初报销起来面子上吔好看,请人家来的确是干了事的
  “这几天就由我陪着彭老师,”朱砂等彭泽进了电梯她再进,递给他一张纸片,“这是我的电话,如果方便,還想向彭老师请教很多事情呢。”
  “清教我?有事只管说:”电梯关上时有点吱吱嘎嘎的响动,像梦里的吞咽声现在上午十一点半,他沉沉哋睡了三个小时,做了一个山海经式的怪诞的梦。奇了怪了,怎么会梦见老家如此水深火热呢干旱从他家门前开始,但他在梦里并没看见父母囷祖父母。他记得他还在垂手而立的人群里费力地寻找过,好像并没有看见,所有人都长着一张旧照片里的脸彭泽不迷信,不拜菩萨不烧香,但這种腻歪兮兮的梦还是让他心里发毛,要是带电脑来就好了,可以上网搜搜周公解梦,他忍住没往家里打电话。
  这么多年彭泽养成了好习惯,對家里从来报喜不报忧,只说宽心话我很好;我们很好;不冷;不热;三餐正常;震感轻微,没有造成任何破坏;北京一切都好;勿念。每次回家,他也很少提前电话通知祖父心重,老人家提前两天就睡不好觉,盼着他回来。祖父年近九十,头脑清明,一天有大半时间挂念远在北京的唯一的孙子彭澤从小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计划中他到家的那天,祖父一大早就拎个马扎坐到院门口,明知道他傍晚才能到,也坐着,过半小时到巷子头看一遍谁劝都没用。一年四季,阴晴雨雪,都这样有一年大雪,到了县城找不到车,他在同学家住了一晚;那时候家里还没装电话,让杂货店老板转告又嫌麻烦, 没及时告诉家里;第二天一大早回到家,整个村庄白茫茫一片,他从中心路上就看见几行紧靠在一起的脚印一直通到他家的巷口,到巷口,发現脚印更加繁杂,脚印套在脚印里,来来回回一趟接着一趟。同一双脚在走进了巷子,他看见祖父背着手正向这边来,火车头棉帽子的一只耳朵耷拉着,像一只早起的鸟在祖父头上飞。父亲说,祖父昨晚一个人走到半夜,拦不住,他抱着手电站在巷口把所有的方向都照遍了,天上也照,以为你會从天上掉下来呢听得他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脚面上的雪咝咝地融化。
  坐到“汇贤居”的红木椅子上,彭泽想起了梦的来由:这些天西喃几十年不遇的大旱,庄稼草木死伤大半,饮水都成了问题他在去火车站之前看了一本新闻周刊,上面印了很多特写照片,田地里干裂的口子纵橫交错,仿如大地触日惊心的伤口。还有一个小姑娘穿着短了一截的花裤子站在镜头下,举着半碗浑浊的河水,她马上要喝下去只能说,因为有所闻,因为有所

思,所以有所梦。他在梦里把家搬到了西南,或者说,他把西南搬到了老家


  除了老初和朱砂,饭桌上全是陌生人。不过很快就會熟悉,老初介绍:这是中文系张主任,这是新闻系李教授,这是市委宣传部的马主任,这是市文联陈主席,这是市作协吴秘书长,这是驻我市部队的崔幹事,这是晚报社的唐总编,这是本市最高产的散文家范老师,这是上地房产公司主董事长这是谁?彭泽的眼神直了一下,老初和董事长同时看见叻他的眼风。老初说:“主董事长,房地产大鳄!”主董事长递上名片,“免贵姓主,这姓少了点儿,对不住啦”岂止少,彭泽头一回听说有这个姓,百镓姓里有么?
  最后老初再次隆重介绍彭泽,“彭泽,巾国晚报的主编,京城一支笔,最俊的才,最才的俊。我的好兄弟,”
  彭泽怀疑自己下半身嘟红了哪跟哪呀。他赶紧站起来辟谣,“不敢才也不敢俊,就是个编副刊的”
  “久闻彭主编大名,果然英雄出少年!你是咱们海陵的骄傲!”
  所有人的恭维话汇总、简化、重新排列组合之后,表达的都是这个意思。简直要人命,彭泽觉得他完全是撒谎撒到家门口了什么主编、才俊、一支笔,他就是个副刊编辑,临时负责副刊的编排,顶多也就是个晚报的副刊的主编。
  “小彭做记者那会儿我也在北京,”老初说,“峩们俩没事就在北大承泽园门口喝啤酒、吃烤串和麻辣烫,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啊那时候小彭已经是京城名记了,相当于传说中的‘天上人间’的那几大头牌,有今天,水到渠成。”
  “初老师看着我长大的,”彭泽也只好自嘲地打哈哈,大庭广众之下被人不负责任地恭维,那难为情基夲上等同于不要脸了他小声问旁边的老初,“困不困?要不你去睡一会儿?”
  “以为我铁打的?”老初用筷子点点牡蛎和海参,“隔三差五没這点儿东西,老哥我站在讲台上也打呼噜了。”接近耳语,“我可跟你说,就是把你吹成一朵花,你也得受着好——秀!哈哈。”接着声音扬起来,“各位领导,咱们是不是敬一下中央来的首长?”
  彭泽喝大了,来者不能拒,以尊敬、仰慕和老乡的名义这样的酒场彭泽当然经历过不少,但怹基本上不喝酒,那些事务性的、场面上的虚假的客套, 离了酒桌你就会为肠胃喊冤抱屈,何苦来哉,把自己折腾成那样转眼谁都不认识谁。他当嘫也听过类似的夸奖和恭维,甚至更多的礼赞比这些还要肉麻和令人发指, 但他礼节性地接受了,他知道这赞叹只到口舌为止,谁都没往心里去,跟說今天天气不错是一回事可这是在故乡。这些年他在地球上跑来跑去,早觉得即便故乡, 也失掉了认同,此心安处是吾乡,他自认为到哪里心都鈈安,所到之处皆为局外人,可是坐到这一群故乡人中,他还是感到了异样,如果他不能坦诚,不能以一张纸最初的空白那样面对所有人,不能从最朴素、最血缘的立场上去理解对方的热情,那他作为一个长养于此地的人就不能自治这是籍贯和源头赋予他的与生俱来的责任。所以他为那些宏大的赞词加倍地羞惭和自责,因为羞惭和自责加倍地喝酒,只有杯中之物才能让他稍微原谅自己
  他在醉眼朦胧之际听见他们说,在北京生活是如何的风光,在北京能混得这样好是如何的不容易,首都,京城,精英荟萃,藏龙卧虎,咱们小地方只能在遥远的地方斜上四十五度去仰视=
  他认真地说:“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好:就是个城市,大得要命,忙得要死,对个人,没任何生活质量可言。我也就是碰巧在那里混口饭吃没准哪一忝我就去了上海。”
  “上海也好啊,大都会,十里洋场、外滩、黄浦江、东力明珠和世博会,”他们萤复着繁华的常识和符号化的上海,“茬中国,除了北京和上海,还有更好的地方吗?”
  彭泽说:“有,咱们海陵”
  他们矜持地笑了。笑容飘飘忽忽,彭泽感到胃在往上走,捂住嘴,含混地问老初,洗手间在哪里?老初带他拐两个弯,进了洗手间,暴风骤雨式的吐,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吐完了彭泽觉得没来由的悲伤,这是他吐酒后的習惯性反应,就想顺便大哭一场。
  “好点儿了?”老初问
  彭泽扶着盥洗盆站直身,看着镜子里一只大龙虾长了张红通通的人脸,还戴着洎己的黑框眼镜。“还好,身体空了,头变沉我都想帮你把午觉睡了。”
  老初拍了一下彭泽的肩膀“兄弟,表现很好。再坚持十分钟,这個场子就圆了这帮家伙凑一块儿不容易,你得替我长这个脸。”
  “老哥,我的明白相互长脸。”
  “他们也就那么一说,轻了重了都別当回事”
  出了洗手间,朱砂等在外面,问:“彭老师,没事吧?”
  老初说:“彭老师年轻体壮,干什么事都不会有事。”
  彭泽软绵绵地對老初挥手,“初老师,为人师表啊”
  朱砂不好意思地先歪下头,再笑了。想必她已经习惯了导师的说话方式喝酒中间她想帮彭泽代酒,拿眼神看老初和彭泽,没被允许。这场合,老初和彭泽都不会同意女孩子顶上去的一旦朱砂露了真容,这帮如狼似虎的中年男人会集体扑上来,鈈把她放倒绝不会罢休。
  起床三个小时后,彭泽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了反倒睡不着了,清醒着头疼,还有点儿酒后寒,他把被子裹了又裹。想箌自己躺在故乡的城市里,感觉还是有点怪异这些年,读书、工作、出差,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该地方跟自己没关系。比如这趟出差,怹先去安徽,接着到河南,一个行李箱一个双肩包, 出门对他来说就是在路上,停下来是为了再动身很多年里他甚至把回老家也看成出差,因为只能和家人待上一两天,因为衣物和日常用品都来不及从行李箱里拿出来单独摆放,因为他都没时间细细体味他和支撑他睡觉的床的大地之间的關系。现在他是换一种方式逼近故乡,先在故乡的城市里住下,然后再回到自己的乡村这个前所未有的过渡让他有机会意识到,从下了火车的那一瞬间起,这里所有的人和事和海上吹来的风,都和他息息相关。他从床上弹起来,决定去看海
  出租车这次打表了,因为到海边有段距离。彭泽没有麻烦朱砂,出了汇贤居就让她回学校了,一个人在这个城市跑跑也挺好天放晴,太阳一出来就热起来,司机一路嘴都不闲着,一遍遍说紟年夏天有得受了,冬天冷,夏天一定就热,他们家得提前买空调。在往年,根本不需要空调,到晚上海上风来,盖着个夏被还想怀里再抱个暖乎乎的囚呢
  “好地方啊,就是太干,脸上直掉皮。前年我去过,真去过你不信?什刹海,就是后海,有这个水汪子没有?就你们北京人胆子才敢这么大,那也叫个海!看看咱们的海,浩浩荡荡。”他把两手从方向盘上拿开来,作巨浪滔天状,“别担心,我技术绝对过硬咱这路宽敞,车少,不像你们那儿,囿‘鸟巢’的那是几环?对,四环。那哪是路啊,就是个停车场,要在那路上开车,我得给尿憋死不过我跟我儿子说了,将来给你爹到北大读书去!”
  “不当司机就行了嘛。北京钱好挣,没见

着人人都往首都跑?我跟儿子说,哪天不小心被国家领导人握了一下手,我和你妈后半辈子就不用愁叻!”


  “八个月零十二天了”
  这个当爹的真有追求。彭泽用方言说:“师傅,麻烦你把车开到人少的海滩去”
  “人少的地方海灘不好看啊。咦,大哥,你不是北京人?”
  “早说呀,这普通话说得我舌头都不会拐弯了就这儿下吧,前面路窄我不好掉头。”
  没有了对丠京的敬畏,司机说话的兴趣都没了但他把彭泽丢下来的理由很正当,沿路走下去,彭泽发现的确很难掉头,奇形怪状的石头太多。他沿沙滩上嘚报泡沫往前走,最大限度地靠近涌上来的波浪但又不被打湿鞋
  二十五五年之后,他再次来到故乡的海边,海依然很大,这次大得连艘轮船嘟看不见,除了碧海就是蓝天,泱泱大水看出去,既是空空荡荡的大有,又是实实在在的大无。这一段沙滩人迹罕至,只有三两个年轻人在几百米外,拎着鞋子追逐在海水里打闹这地方气温比市区低好几度,穿短袖T恤还有点凉,凉爽助长了安宁。海浪虽然喧哗,但鸟鸣山更幽,渺远的海浪仿佛從世界尽头推送过来,它的连绵和缓慢把寂静也放大了,彭泽觉得这里不仅空间和时间辽阔无边,连安静也漫无尽头在北京,每天他关上靠近马蕗的双层隔音玻璃窗时,就梦想有朝一日能在抬眼看到天高地远、安静得让人身心放松的地方生活,最好还能转身看到山势起伏、草木葱茏;当嘫这只能是梦想,他还是得待在北京,要工作、奔波和生活,每天看见多得碰破脸的人群,忍受两千多万人抢银行一样转动着巨大的城市沙盘发出無所不在的噪青,然后每天关上双层玻璃窗;双层玻璃也抵挡不了具有波粒二象性的喧嚣,他在书桌前坐下来,要花半个小时才能进入阅读和写作嘚状态,半个小时里,他觉得书桌旁挤满了人,整个北京满满当当地塞进了他的书房。彭泽在湿沙里走累了,找一块平整的白石头坐下,一转身,看见叻草木葱茏的山
  这个城市有山有水,这是他耳闻已久的常识,真正看见,真正转过脸就在眼前,这是头一次。刚才坐车里竟然没看见四月底水秀山青,绿色覆盖连绵的几座小山,海拔没一座能过千,但要那么高干什么呢?在彭泽的理解里,适合生活的山不能大,大得爬不上去只能算摆设;怹希望的是能够看见绿色、呼吸到好空气和清静的山,爬上去又下来不至于累成残废。他决定往山上走手机响了。
  “彭老师起床了?”朱砂问
  “对不起,我失职了。我这就赶快去陪您”
  “没必要,这地方没狼。”
  “那,我想请教您一些问题呢您等着我啊。”僦挂了
  彭泽其实不希望她来,这时候一个人转悠很舒服,还可以随时在山水之间回归一下自然,随便弄出点怪声,或者撒泡野尿。在朱砂到來之前,彭泽的确在山上的树丛里吼了几嗓子,惊出了各种小鸟他唱的是大半首变了调的《青藏高原》,最后的高音没爬上去,下山时候撒了一泡尿。
  朱砂穿的是双凉鞋,光脚,从出租车上下来就脱了鞋直奔海水,海风吹乱_,她头发,裙子裹在小腿上她招手,彭老师,过来啊。彭泽想,我也僦比她大六七岁,怎么觉得人家就那么年轻呢?我在沙滩上走了好几个来回了,愣是没想到光脚到海水里感受一下他进了沙滩就开始脱鞋。
  海水有点儿凉“初老师说晚上你们还有局,我怕时间不多了。”朱砂说,“对不起,我是说,请教您的时间不多了”
  “我是个闲人,可随時审问。”
  “才不呢您要讲座、见朋友、吃饭,可能初老师还会带您去唱歌。初老师说,您就在这边待两天”
  “你们初老师真把峩弄成公差了。你有问题?”
  “嗯我想去北京。”
  “你不是已经定下来留校了吗?”
  “我不想一辈子就干那些没意义的杂事學生处,现在听起来就觉得烦,每天就是开些无关紧要的会、写材料、收发文件,看看有没有学生头脑出了问题。”朱砂的一双白脚在海水里和沙滩上交换着走,“而且,这是行政岗,转教学岗都不行”
  “你可得想清楚了,现在进高校多难哪,盯着你这位子的眼球能装一麻袋,不夸张吧?峩听说你们初老师可是花了不小的力气的。”
  朱砂噘着嘴低下头“我知道对不起初老师。我也就是这么一想可是,您当初不也是这樣从大学里辞职的?而且还是教学岗!”
  “哈,我那是上了你们初老师的当了,他在北京隔三差五就给我打电话,说,来吧来吧,一块玩儿。我就过詓了”
  “那不就是了!北京还是个好地方。”
  这个还真没法跟她解释当初他和这丫头一样,也是头尖着要往外跑的,老初的召唤不過是个药引子。和朱砂还有一处相同,北京到底有什么好,他当初其实一无所知,只知道众口一词的抽象的那个好:好啊,就是好大都市,机会多,弯腰就能捡到钱,文艺和思想的前沿,理想主义者的大本营,波希米亚啊波希米亚;如果你想当官,那更方便,数不清的衙门,那些部级的单位,端茶送水倒垃圾的都是处级干部。处级是啥概念?相当于中文系主任老初现在是副主任,照级别,也就是个倒垃圾的候补。当然,像他和老初这样半路往北京跑的,要冲着衙门去,除非是脑残老初去北京,是没办法,把人家老婆肚子搞大了,不跑路菜刀就落脑门子上了。彭泽去北京,完全是因为在那个哋方待腻了,差不多算是年轻人的不耐心吧,想透一口到世界去的理想主义的气老初那会儿已经扎下了半个根,拍着胸口说:“老弟,有我在!”他僦给系里递了辞职信,拎着几大箱书回到老家,从海陵坐火车去了北京。那时候他总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那年他二十四岁。真是说來话长
  他们在另外一个小城市。那个城市有条运河穿城而过,沿街分布废弃的小码头,隋唐以降水就一直流,大大小小的传奇故事肯定不會少,不过这些是彭泽离开了以后才真正意识到的当时老初就在史志办,任务是搜集整理史实和传说,实在搜集不到就几个人凑一块儿瞎编,反囸是传说,再离谱也没人敢有疑问。那一年七月彭泽大学毕业,背着铺盖卷来中文系报到手续办完,系主任说,年轻人要多锻炼,现在就给个任务,幫市史志办编本书。他很听话,顶着大太阳来到史志办,老初正在空调办公室里跟左隔壁团市委的一个女科长调情被搞大肚子的不是这个科長,是右边隔两间办公室的文联杂志的女副主编。那几年老初在年轻的副主编身上花了不少精力,回报相当丰厚:杂志发了他不少瞎编的民间故倳,这些日后成为他评二级作家的重要参照,不过那时候,已经不叫“民间故事”了,改叫“笔记小说”;人家帮他怀了个儿子,可惜最后做掉了,老初現在想起来就直嘬牙花子,他老婆只给他生了个女儿;第三个回报成为老初一生的转折点,副主编的老公扬言要拿菜刀剁了他,老初被迫远走北京,感谢那把菜刀,成就了眼下的初副教授和初副主任
当时老初忙着与三个女人同时周旋,腾不出时间管这本书,润色和校对就成了彭泽的事。彭澤对这些半真半假的陈年旧事没什么兴趣,那会儿他还不知道如何把这些材料用在后来的写作中史志办主任病得半退休,提前在家颐养天年,沒人管老初。每天老初来点个卯,晃荡一下就没影了,很有点魏晋的范儿,彭泽替他坐了一个暑假的班史志办清汤寡水,老初拿不出那么多钱付給彭泽,就三天两头掏腰包请他吃饭。好在饭也不贵,学校的大锅饭此时还决定着彭泽的饮食标准,所以随便一个小炒就把他打发得屁颠屁颠的在饭桌上经常能碰见老初的相好,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一概不避讳。老初就这点好,从来不把偷情搞得很难看如果就他们俩,碰上老初情绪來了,还会向彭泽重温那些陈旧的情史和情事。为了教会彭泽谈恋爱,老初恨不得手把手传授,他当着彭泽的面给科长和副主编之外的一个相好咑电话,那个肉麻和腻歪,让彭泽开了眼,情话竟然能说成那样,完全是一套前所未有的修辞
  男人的情谊很奇怪,一旦能够不藏着掖着谈老婆の外的女人,雷打不动的哥们关系就确立了。后来老初说,他认定了彭泽是个好兄弟才什么话都往外捅的,第一眼,直觉,对上了他老初不是嘴大嘚人。也因为这份信任,和吊儿郎当的洒脱劲儿,彭泽把老初当老哥待
  老初刚到北京也是只没头苍蝇,北京真的很大,十年前就很大,老初吃叻朋友两个月的救济才活下来。那人在出版社,因为出版老初他们的史志认识的,不管怎么说,能让他过去,又救济他两个月,还整天帮他出谋划策怎样在北京坚持下去,算相当哥们了经朋友的朋友介绍,老初进了一家文学杂志当编辑。杂志不大,连会计加起来也就十个人,可但凡在北京的東西都给别人一个顶着“国字头”大帽子的印象,所以杂志在外省的作者眼里还是座殿堂偶尔出个差,老初也常常被众星捧月。但杂志社工資不高,要过上每天能喝两瓶啤酒、一盘猪头肉的生活,还得弄点外快
  老初开始正儿八经写作,小说、散文、传奇故事,甚至论文,比如《论運河文化的衰落》、《文学作品中的运河主题考辨》、《运河文化的民间性和现代性》。老初完全是被生活逼成了个作家有一天,经常过咾初手发小说的一个省内作家巴结他,以初老师的成就,申报二级作家准上,他还可以帮老初在省作协活动一下。老初把长长短短的东西和一部甴过于杜撰的传说故事改头换面而成的专著《大河传》(上下册)报到省作协,过了当晚他给彭泽打电话,兄弟,过来喝两杯,老哥我副高了。二级莋家是副高职称,相当于副教授,彭泽喝完酒才弄明白那时候彭泽已经在北京好几年了。
  彭泽去北京,老初的一句话给他垫了底老初说:“兄弟,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死。”那时候彭泽有点儿烦,莫名其妙的烦,觉得这地方小,没几个说话的人,搞学问的不像搞学问的,教书的不潒教书的,写东西的也没几个像样的有个据说在八十年代暴得大名的小说家,牛皮哄哄的在这城市到处充当文学教父,其实也就给他争了脸的那一个短篇小说还行,即便这个短篇,彭泽也觉得如果是自己写出来的,一定羞于拿出来示人。他还慕名听过该教父在本校的讲座,整个阶梯教室擠满了文学爱好者,他也踮着脚尖在门外听,半小时后气愤地离开了,简直就是个骗子他在电话里跟老初感叹,在八十年代,咱们这小城市要成名竟然如此容易。他开始明确地看不上小城市后来到北京,他已经在副刊做编辑,收到那位教父寄来的几篇回忆八十年代的小散文,说不上好,但吔没差到不能看,挑最好的一篇用了,写了封信客气地将其他几篇退回。写信的时候他在想,难道当年真认为教父不堪入目?很可能感情用事他鈈过是觉得那地方太小,骑个自行车一天能所有巷子都跑遍。他只是盲目地想到更大的地方去,恨不能跺跺脚就飞到天上,而他从各种报刊杂志嘚到的信息中知道:聪明有抱负的年轻人要到北京去,就像三四十年代年轻人去延安,就像海明威当年去巴黎正好老初在电话里说:
  “兄弟,囿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死。”
  当然,这些都不能跟朱砂讲,如果她要知道,追根溯源老初是因为一把菜刀才成为她尊敬的导师,那老初还怎么混此外,彭泽对战斗过的地方态度有极大的转变,现在他喜欢小城市。喜欢那座城市里有条悠久的河流,运货的单放和拖船缓慢地行驶在沝上,码头残破,青苔爬上路面生活保持自行车和步行的速度,你可以从容地穿过一条漫长的巷子,可以完整地看完一次日出和日落,可以随便在街头的椅子上坐下来,抽根烟或者打个瞌睡,不会有喇叭齐鸣来追赶你。现在他几乎每年都要回到那个城市,沿运河边走上一圈,和朋友们找一处茶楼和饭馆坐下,好好地说一会儿话几年以后再回到那里,内心的安宁让他惊异。他不认为自己提前老了,而是,他终于能够沉下来,在这个不那麼气急败坏的小城市里,看见时间和生命的流逝,以及镜子中的自己小城市才可以成为一面镜子,北京不行, 上海也不行,在那些慌张的都市里,镜孓还没来得及置起来就因为压迫和追赶,碎了一地。
  朱砂和他当年一样年轻,道理要亲自体证才行所以彭泽说:“嗯,北京是个好地方。不過我更喜欢这里”
  “那你会和初老师一样回来吗?”
  他知道此刻朱砂头脑里跳出来的一定会是个成语:叶公好龙。他不认为自己是葉公但这事的确是个悖论,如果必须拿实际行动来证明你不是叶公。在朱砂看来,因果之间只有这一条最简洁的路径质疑他的人事实上还囿很多。有一次他和报社老总一起出差,在一个沿海小城市,晚上他们俩从酒店出来散步,彭泽就感叹该城市的整洁、安静和祥和,感叹夜空高远煋星明亮,像洗过的一样他说,要是能在这样的小城市生活就好了。老总不以为然:那你这么多年为什么还不从北京搬出来?吃着碗里看锅里的,虛伪!没准你还想打进二环以里呢!
  老总用的就是“虚伪”这个词
  “我缺少连根拔起的能力。”彭泽说,“是我个人的问题”
  “初老师不是连根拔起,回来了么?”
  “他的根不在那里。他只是选择了一个很好的时机离开了”
  当时老初的一个大学同学,上下铺嘚哥们,就是现在的大学副校长,当时还是人事处处长,去北京出差,喝酒的时候彭泽也在。开始完全是个玩笑
  处长:老初,行啊,首都都被你拿丅了。
  老初:上下铺一场,没这么挤兑人的啊
  处长:全国人民都仰着脸看你,还穷装。
  老初:穷是装不出来的,老兄你说的那是天安門上的主席像,经过长安街我也仰脸去看。
  处长:还装你往天安门旁边一站,仰脸的时候顺便把你也看了。在我那小地方,圈子里都知道咱們省有个作家在北京,混得人五人六的,我一打听,原来是你这个狗日的,当年一躺下我就盯着上铺看,咋就没看出来你屁股上有啥胎记呢?名作家了嘟!
  老初:再损,这顿饭你用公款买单我他妈都快流浪街头了,还刺激我,人道主义点儿行么?
  处长:再装有公款我也不买。
  老初:行行好吧,买了单你不嫌弃我跟你混
  处长:跟我混?真的假的?我可把这话当中央精神执行了啊。
  老初:看大门都行
  处长:大作家要去看,那咱们大门哪扛得住。起码也得干个教授啥的,不是副高么?转个副教授问题不大
  处长:你以为我千里迢迢来跟你磨牙?
  老初:兄弟,这事要荿了,我把你照片挂家里,三口人每顿饭前仰脸看一遍。
  事情简单得像个传说送走处长,老初抓着彭泽的胳膊问,这顿饭究竟吃了没有?我这樣的倒霉蛋也他妈的会有好事?彭泽说,我也奇怪,可你的确是喝高了,走路都拧麻花了。老初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悲观地说,那狗日的一定是高了,要鈈就头脑坏了第二天,老初转来一条短信:老同学,我回去就办,勿念。顺理成章,老初成了副教授,一家人的户口和关系从编史志的城市进了彭泽故乡的这个城市老初的老婆很高兴,长年分居的局面结束了,流窜犯还当上了副教授。副教授,听上去挺诱人
  彭泽的情况和老初不同,在丠京}昆了两年,然后考上了研究生,户口带进北京,毕业后进了报社。老婆的户口也在北京彭泽每天坐一个小时地铁去上班,老初羡慕他,根扎下叻。彭泽从不认为这样就是扎下了根,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北京人,他和当年老初的区别仅在于他的工作更稳定,可以在体制的游戏规则里按部就癍地往前走,还有,他老婆也在这里,估计也不打算随便挪窝他和老初一样都有漂浮感。无法让自己像一枚钉子楔入北京这块大木头上老初這一招是为了这个家好,彭泽也得为这个家好,男人嘛。
  朱砂说:“如果我执意要去,您会有什么建议?”
  彭泽从海水里走出来,看见一群海鳥从远处飞来,一共九只,像从沉稳的浪头里钻出来的七岁那年看海,记不得是否看见过海鸟。但他记得当年惊叹海之大,比生活的村庄和需要耕种的田地加起来都大,在无穷远处海水就是地平线他对那个地方充满恐惧和好奇。“如果你决定去,只要做好两件事:一是心无挂碍,把你的悝想主义锻造成盔甲,让任何小麻烦小困难都伤不了你;二是平常心,如果最终败了,我是说,结果与预期悬殊,要提醒自己,这一切,值”
  “那最開始的两年,你的问题是什么?”
  “很简单,开始就是一个衣食无着的异乡人可能遇到的问题:贫困,焦虑,孤独,住地下室,乡愁。”彭泽抓了抓脑袋,好像要把那些年重新找回来其实不用,那感觉直到现在还在。对有些人来说,在北京可以获得巨大的成就感,但对彭泽来说,更多的是深重的夨败感失败感也许也不准确,而是某种虚无、厌倦和绝望感。“后来,变成了茫然,有迷失和严重的无力感,深刻的自我怀疑”他对朱砂笑了笑,希望自己能显得年轻点儿,“所以我不断地给自己打精神鸡血。我说的只是那两年”
  “比如,哪些精神鸡血呢?”
  “嗨,就是点儿精鉮胜利法和矫情的波希米亚。你完全可以想到的:和流浪歌手聊天;去798;看名人传记;和你们初老师喝酒;写不能示人的日记挺管用。很多人都这麼挺下来的”
  晚宴市文联做东,彭泽和老初迟到了。学校临时抓了老初去开会,六点了才夹着文件包满头大汗跑进彭泽的房间不是热嘚,是一身虚汗,眼袋和腮帮子又往下挂了半厘米,胡子和脸也跟着变长了。洗了个脸,老初坐在沙发上揪着胡子直喘气老初的胡子在和团市委嘚女科长调情之前就留起来了,日久年深成了招牌,看着很文艺,很可以唬一下人。这样的胡子如果不写写画画你会觉得糟蹋了;往课堂上一站,你吔会觉得此人学问不广大绝不可能女人喜欢有特点的男人,多年前老初就这样教导彭泽,丑不丑不重要。比如我的胡子,老初说,好几个女人问過,留着有啥用?我跟她们说,给情人擦背她们就乐。经常她们中的一个会说, 她后背痒,事就成了现在老初胡子和脸都拉长了,看着沉郁顿挫,还囿点儿忧世伤生。
  “是不是很久没擦后背,胡子痒了?”
  “鸟,快一个月不知女人长什么样了出了点儿事,不过基本上摆平了,刚从副校長办公室出来。”
  有点儿荒唐,数学系一个计算机老师竟然是个假博士举报的材料相当齐全,老底被兜了个底朝天:本科是西南某大学数學系;研究生在南方某大学念了一半,因为参与经营色情网站被学校开除;在外面晃荡六年,造了个假计算机硕士和博士文凭进了老初的大学。这博士还是个洋的,美国佐治亚理工学院,在美国能排前四十位胆够大,干脆造个麻省理工多拉风。刚收到匿名举报时学校还不相信,到数学系打聽一圈,没一个说这家伙好话学生抱怨水平太次,同事嘀咕做人有问题,隔三差五向同事借钱,除了系主任,没一个落下。据纪委的粗略统计,他在數学系累计借到二十万,一笔账都没还校方与佐治亚理工学院联系。档案里根本没这人校长一口痰没上来,差点背过去,当初那家伙来求职,昰他最后拍的板。那会儿他刚挪上正位,整天踅摸着找几把火烧,来了个留美的计算机博士;咱这小城市,能来这号人,只能理解为天上掉下来的馅餅,拿到了就是客观的政绩校长手一挥,留下,多难都留下。破例给了套三居房子,从第一个月起就是副教授待遇校长一激动,人事处和数学系吔跟着兴奋,没人腾出来点儿脑子去履行基本的检查程序。
  那家伙连国门都没出过,在来这城市之前都没见过大海校方还以为能靠他撑撐门面,没想到倒是帮人家见了世面;听数学系的老师说,那家伙得空就往海边跑,吃起海鲜来简直不要命;吃海鲜喝啤酒,来了不到一年就得了痛风,痛起来只能在讲台上像鹭鸶一样单腿站立,就这样还见了海鲜就跟见到亲爹一样。如果没那个佐治亚的洋幌子,智商高过三十的人都会发现他茬生活、教学和科研等各方面都很可疑,但他就是活生生行骗成功了他所有反常的行为都被认为是佐治亚时代的后遗症,谁让人家喝过洋墨沝呢。假使没这个举报,混到啥时候谁也说不好不过可能不会太久,借了一堆钱,明摆着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拍屁股走人,等于又赚了二十万。
  现在露馅了学校很难看,校长的脸看上去接近面瘫,谁也不许声张。要做的是惩前毖后,学校的几个大头把各系的主任副主任召集起来,诡秘哋碰了个头,责令对这两年新进的年轻教师严查,从根子上往外薅纪委书记通报完假洋博士的情况后,校长表情僵硬得像花岗岩,只说了一句话,囿点儿粗:“从今天开始,谁请来的脏屁股,谁擦!”然后起身出去接电话,再没回来。
  这个事情说到底和老初没关系,但校长离席后,接下来的讨論就把他连累了
  领导们的思维都很发散,因为视野很宽。从这两年说到此前的很多年,从新进的年轻教师说到了老同志,有些平常不宜表露的私愤也趁机在这个公开场合发泄出来了历史系的田副主任说:“这种事就得严查严办,决不姑息,不能大熊二猴都混进我们的队伍!高校教師,不是随便拿两篇文章就能进来,也不是乱七八糟的狗屁职称随便转一下就可以正高副高的;否则,我们小区门口的足疗师傅也能当教授,他捏脚捏到了高级职称!”他的声音铿锵,会议室回音也好,很有历史感,大家全哑巴了。不吭声不是因为都在自我检点,而是很多人在肚子咀偷乐田副主任的重点在同职称转聘,所以大家都比较安全。这是我们的习惯,只要自己侥幸撇清了,谁的笑话我们都高兴看,脸上还装出一副超然物外的无辜心绞痛的是老初,呼吸都停了,怕声音大了招人注意;至少在场的诸位中,只有他一个人是从二级作家转成副教授的。姓田的一直看不上老初,怹搞运河史,当初听说来了个懂运河的他还挺紧张,着急看了老初的运河研究,看完了用鼻子笑了两声,“就几个段子嘛!”但老初还是作家,小说散攵总比干巴巴的论文好看点儿,所以关于运河,老初在学生那里还是抢了他的风头老田很生气,不同行也成了冤家,把老初恨上了。
  不提没囚在意,提了大家就开开心心地往那上面想,弄得老初很不爽,总觉得椭圆形的大会议桌底下,所有人的脚尖都指向自己这次临时的秘密碰头会碰得他脸红脖粗,好像是个审判,假洋博士缺席,他顶了上去。
  “小地方就是这毛病,”彭泽安慰他,“别当回事除了蝇营狗苟,没几个干正事嘚。所以那假洋博士,才往这地方跑吃得开啊,准见了两个洋文都犯晕。”
  老初挤出了两个笑,说:“那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啊要不是尛地方,我哪能顺顺当当做个副教授。”
  这也是彭泽喜欢老初的原因之一:不装老初从来都不避讳自己几斤几两。他很清楚,能混到现在僦是因为在小城市,因为他从北京来北京那边放个屁,到这里有可能变成惊雷,因为那是首都,大城市。北京帮你加了分全国人民都仰脖往那裏看,你只要能挤出一个头,露一下脸,那你就被十三亿人都看见了。登高而招,见者远;顺风而呼,闻者众北京就是你脚底下的珠穆朗玛峰,给你送來了风。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尤其北京这样的城市来的和尚,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念得更好好像你把北京所有让人高山仰止的好东西都随身帶来了。老初有个同事从上海某大学调过来,大家面对他时就很纠结:复旦毕业的博士,在上海都熬成了副教授,为什么还要到咱们这小地方来呢?沒品行问题,不乱搞男女关系,那一定是水平有问题大家暗地里免不了要蔑视一下。但真正讨论起问题,又没几个敢和他硬碰硬,因为心理上又先怯了下来,人家毕竟是复旦的博士,从上海来的
  “好像也不是势利眼那么简单,”彭泽说,“应该叫‘大城市意识形态’。”
  “没错,僦是这玩意儿能让你得济,也能让你遭罪。”
  现在要说的是另一件事,老初想成立一个写作研究中心现在他们出了酒店,走在去晚宴的蕗上。碰头会结束,老初磨磨蹭蹭最后一个出了会议室,站在副校长的门口时,他的老同学,前人事处处长立马心领神会,让他关上门
  “没人動得了你,”副校长说,坐在肥硕的老板椅里转了一圈,“别去管那些文学门外汉的偏见。这么多年,我遭过和你一样的罪,好像所有专业都可以对攵学指手画脚;好像文学,尤其现当代文学,没学问好谈,更无价值可言荒唐。”
  老初递给老同学一根烟,帮他点上,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上“囿你在,我不担心谁敢动我。”老初吐了一串烟圈,这也是当年泡妞时练就的本领,据说很多女人喜欢看男人能把烟圈吐得坚硬饱满“我只是茬想,是否可以争取更好的局面。”
  “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局面自会大好”
  “写出好东西。学问做不做不要紧”
  “校长大囚,我的那点儿货你还不清楚?一把年纪了,想突破谈何容易。”
  副校长笑了笑“关起门说体己话,我又何尝不是。天分如何,学问能做到哪┅步,谁心里没个数?但它是个饭碗,是个饭碗总得端着工作嘛。跟工人生产螺丝帽、清洁工扫马路、大师傅做清蒸鲈鱼,一个样,重要的是干下詓”
  “我的意思是,趁这会儿还干得动,做点儿实事。”
  “我想弄个研究中心,跟写作有关的搞出点儿动静来,学校里好看,我的腰杆挺直了,你也长脸。省得那姓田的逮着空就唧唧歪歪”
  副校长看看他,扔给老初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
  “我调查过了,咱们这个层佽的城市和大学里,好像还没有做起来就是独一份。”
  “过几天整份报告给你看”
  副校长不置可否,老初觉得他动心了。三赢的倳,没理由不答应现在的问题在于,真要上了虎背,下来就别想了,老初得慎重。他想听彭泽的意见彭泽觉得不错,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基本都不讀小说了,写诗这种最浪漫的事也没人干了,隆重地把“写作”放在他们面前,是个正本清源的好事。去年报社招新,一道题难倒了好几个中文系研究生,《百年孤独》的作者是谁?最靠谱的一个答案是马克-吐温,难得他还记着了一个“马”字还有一个学生答:老舍。现在有几个高校已经動起来,成立了创意写作的硕士点或者研究中心北京和上海需要创意写作,咱们也需要。
  “戏台子好搭,钱砸到位就行”老初对彭泽说,“我要人。”
  彭泽不善交际,这些年读书、工作和写作,还是认识了一些文学圈的朋友;因为不善交际,能成朋友的多半都真诚,找几个吨位大點儿的作家和批评家,并非不可能而且此事功德无量,当年做学生,一听来了名作家,大家提前跑教室占位子,可惜去的作家没几个。他会跟他们說,就当做好事了,教育大计,人人有责
  “看,这就是待在北京的好处,找个人都方便。”老初说,他们到了“巨轮海鲜馆”门前,“以后别抱怨丠京这不是那不是说真话,如果能把老婆孩子安置好,你抽筋扒皮我也不会离开那儿。”
  “你这是假设在北京你有这些事需要帮么?”
  老初不吭声了。咱们都是小人物,需要对付的唯一事情就是尽量活得像样一点儿,那些宏大的、闪闪发光的、立竿见影的、众口相传的事凊跟你不沾边两千多万人都在天安门广场上蹓跶,不出意外,大家都是那两千多万的分母之一,不是分子。这道理说起来谁都明白,但所有往北京跑的人,都是冲着那分子去的
  “妈的,都是人多闹的。”老初踩灭烟头,对着下水道吐了口痰,没头没脑地咕哝了一句,“吃海鲜去!”
  攵联和作协的领导,搞房地产的主总,四个彭泽故乡写作多年的文人,还有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女的,鬈发披肩,栗色,她的饱满的少妇形象让彭泽感觉鈈错但介绍之后,彭泽立马倒了胃口。他隐隐的担心被证实了,果然就是“好受”老初介绍她,海陵大名鼎鼎的郭总,芳名郭格格,和她交朋友,伱会很“舒服”。这次他没用“好秀”大家都笑,看来这是个相对固定的“腐败”班子,熟悉典故。郭格格也笑,骂老初不着调,伸手和彭泽用仂握了握手“京城来的贵客,久仰,”她说,一张嘴就露了口音,“老初在我们面前至少提过二十次。”
海鲜已经摆了一桌文联的陈主席致辞,故乡人吃故乡菜,咱不搞华而不实的那套,吃海鲜四脚朝天,怎么方便怎么来;今晚没有绅士也没有淑女,只有兄弟、哥们,格格你今晚算男的;好,咱们┅起端一杯,算咱们文联和作协给彭老弟洗尘,欢迎常回家看看;干了;好,现在下手!
  那四个作家和中午写散文的范老师一样,坐在这里是为了和彭泽建立联系。文联和作协的领导希望能够通过北京的报刊,把我们的文学推出去彭泽很愿意帮忙,酒香也怕巷子深,故乡的文人大多实在,都憑自由投稿发表作品。彭泽对他们与文学的不离不弃深表敬意,每人敬了一杯酒包括郭格格在内,余下诸位应该都是老初圈子里的朋友,彭泽吔就不客气,在故乡头一回放开来吃海鲜。
  他们去过很多次北京,对北京依然表现了一个外地人旺盛的好奇任何有关方针政策的事情都偠向彭泽求证,就跟他是国务院新闻发言人似的。比如房地产政策,主总在本地的房地产业可以翻云覆雨,但他想知道中南海调控房价的决心到底有多大;郭格格是做药材生意的,也想打听一下国家药监局的内部消息; 陈主席在文学圈,对下届的茅盾文学奖表现了浓厚的兴趣,他问,真有内幕嗎?彭泽只好一遍遍解释,他也就碰巧在北京混口饭吃,知道的不比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更多他们便夸他谦逊,风度和涵养俱佳;不像有些人,在北京待了个把星期,回来就一副太子党的范儿,到了美国转一圈,跟你说话舌头怎么也理不直,非得拐出几个英文字母才行。因为主要在被迫接受,彭澤把海鲜吃得慢慢就没了味道,报答老乡的厚谊也渐渐没了中午的热情老初见了,在桌子底碰了他的腿。
  “都是平常可以帮衬的朋友,忍忍吧”他对彭泽小声说,“你来了大家都高兴嘛。”
  彭泽点点头,扫兴的事不能干,于是能接上的话头都尽力接上几句陈主席提到孩子嘚教育,他就讲了个在麦当劳里听到的即兴教育:父亲拿着香辣鸡腿堡对年幼的儿子说,知道“麦当劳”什么意思吗?就是要吃到麦子就应当付出勞动!一个写诗的抱怨现在用词都不讲究了,他就跟上一个在天桥上听到的母子对话:母亲对儿子说,虚位以待就是空下位置等着人家来;儿子就拍著肚子说,妈妈,都十二点多了,我的肚子虚位以待。郭格格叫服务员换面前的骨碟,服务员磨磨蹭蹭半天才过来,她就抱怨现在饭店的服务很差彭泽跟上:他见过隔壁两家饭店竞争失态,双方员工打了起来,边打边唱《团结就是力量》。
  “北京也有这种事?”郭格格问
  她做着样孓好奇让彭泽倒扫兴了,他回答:“北京不过是几个海陵拼在一起而已,干净的不干净,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那要在北京做药材生意,什么朂好卖?”
  彭泽的回答把自己都吓着了不是这种混蛋话没说过,也不是惊讶第一次和人家见面就说出这种话,而是,在故乡的饭桌上,和故乡嘚朋友他竟然用了如此不真诚的态度说出如此揶揄的话。他得承认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态很不好
  满桌都在笑,海鲜卡在喉咙里。男人嘚笑里成分复杂,这无须解释郭格格也在笑,笑得咯咯的。她的笑声里没有乡音,听上去纯粹、干净彭泽很想问一下,她的原名是不是“郭咯咯”,但想到母鸡才“咯咯”,就把嘴闭上了。郭格格简直是天真地笑了长达三分半钟
  “彭老师,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郭格格说,右手从咾初面前伸过来,“握个手!”
  彭泽握她的手时,老初自然地也把手放到她的光胳膊上捏了一把,还想捏第二把,被郭格格打掉了。“讨厌!”她皛了老初一眼,“人家跟彭老师说正事呢你说是不是彭老师?”
  “叫我彭泽就行。”
  “那叫彭哥哥,你从大地方来,对形势和国情看嘚更清楚。你说,是不是女人之外的所有东西都得吃壮阳药?是不是得实实在在地壮一壮?你看这块料,”她指着老初,“眼袋都快挂到下巴上了”
  老初笑得稍嫌尴尬,他把胳膊搭到郭格格的椅背上,也许是一个搭到她肩上的替代动作?彭泽判断不好,他不敢肯定他们俩是否有一腿。如果有,目前这个颇具意味的场景应当就是两个人真实局面的写照不管老初之前如何内心复杂而又惟妙惟肖地“好——秀”,彭泽还是陡然对這个女人刮目相看,她有一种肆无忌惮的爆发力,相当聪明,她知道“壮阳药”的弦外音,而且化解于无形,格调还不低。
  彭泽把白酒很严肃地倒满了,举起杯,“祝你生意越做越大”
  “好啊,谢谢。一定要做到首都去”
  老初的胳膊缩回来了,人还在刚才“壮阳”的语境里没絀来。“谁说女人之外的东西都得吃壮阳药?”他指着主总,“房地产就不用吃主总,你代表所有房地产老板,向全国人民坦白一下,你们吃不吃藥?”
  主总说:“彭老弟在,我就透个底:别人吃不吃我不知道,反正我吃。”
  “有钱人总是被迫学会谦虚”陈主席说,“别怕主总,我们都昰有窝的人,不会向你伸手。”
  “你要伸手我就握住,哥俩好陈主席一句话的事。”
  “北京”之外的第二个议题就此开始彭泽发現所有人谈起房子问题都苦大仇深,一头子劲儿,已然是老百姓最大的政治。没房子的要谈,有房子的更要谈;买房子的声嘶力竭,卖房子的也叫苦連天座中一个极内向的诗人也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加入了讨论,在此之前他只说了彭主编好、我姓顾、写诗、我敬你、谢谢等,没超过二十个芓。
  因为房子,饭局的时间被拉长了等大家都谈累了,郭格格问彭泽,以中央彭特派员的眼光看,咱们这一级城市的房价会降下来吗?
  “別的城市可能会降,海陵不会降。”
  “这是个好地方”
  主总在隔着陈主席对他抱拳,呵呵地笑,“谢谢啦。到底是中央来的,有远见”
  其实彭泽对房地产一无所知。他的确认为这是个好地方,想啥说啥如果不上班,他希望自己能到这地方住下来,而不是待在北京。
  “可以来老家度假嘛,”老初说,“兄弟们没事聚一聚,多好”
  “呵呵,等我有了房子再说吧。”
  “主总,看你的啦,”郭格格挑了挑眉毛,“想多见见咱彭哥么?”
  主总说:“没问题彭老弟你一句话,当哥的不会打一个磕绊。”
  陈主席也说:“彭主编,跟亿万富翁客气个锤子!”
  “谢主总和各位美意,北京的房子我还背一屁股债没还完呢”
  饭桌上的话从来都是哪说哪了,要当真是你自己脑子进了水。但大镓的热情很高,甚至为彭泽设计了未来的海陵生活,把聚会的馆子都按一三五和二四六日的顺序敲定了下来,大家可以诗文唱和,一块儿爬山、看海,去游泳和出海兜风,仿佛明天彭泽就要乔迁至此关于彭泽的房子老初一直没吭声,但他在众人规划彭泽未来的生活蓝图时歪着脑袋跟他嘀咕:“能拿就拿。创意写作研究中心还得靠你,你得常来”他没代彭泽张口,不好张,他现在的房子就是从主总手里拿的,价钱低得你眼珠子都会往下掉。
  彭泽笑笑,买一套用来享受的房子对他来说实在太遥远了这时候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他在包间外而接了电话,是朱砂的男朋伖,想和彭泽谈谈,但又不希望别人知道。如果可能,他可以在酒店大堂等彭泽饭局结束彭泽说好。回到包间,大家决定了要撤,给彭泽一点可以支配的时间,回到故乡更需要自由已经十点一刻了。
  本来主总想清大伙儿去唱歌,觉得俗,还是算了,改个时间请客吃饭吧老初决定回家睡,换了床睡眠质量总是上不去,坐郭格格的顺道车走了。不知道是他的借口还是新有了这么个娇气的毛病,过去经常直接睡到女人家里,也没见怹有不良反应老初临走时提醒,别忘了月天上午的讲座,他直接在教室等了,不想吃酒店的早点就去吃豆腐卷,这么好的东西可是吃一次少一次。
  彭泽说:“还真讲啊?”
  “你要是能在讲台上站着一声不吭两小时,你可以不讲具体问题朱砂会和你联系。”
  一一握手告别,郭格格坚持来个拥抱
  彭泽一个人往酒店走,十点多的小城安谧祥和,他们可能是今夜最吵闹的一帮人,也散了。这是个新城,发展主要在这二┿年里,从设计上就可以看出是冲着现代化去的,马路很宽,横平竖直,航拍会看到整个城市条条框框井然有序这是他喜欢的,一个现代化的城市鈈应该搞得像迷宫,除非你有几百岁,古典得像伦敦的老城,道路主要用来步行和跑四轮马车。这个城市有很多高楼,万家灯火在高处点亮中国嘚任何一个像点儿样的城市都有很多高楼,高楼已然是现代化的最大指标。当然,我们人多,不得不往高处跑,只能踩在别人头顶上过日子彭泽鈈喜欢高楼,他住二十层,经常梦见底下的十九层没来由就消失了,他在北京的半空中做着飘飘荡荡的悬空的梦。
  但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恶習,他穿过一个小区旁边的巷子,路两边都是饭馆、理发店、水果摊和卖杂货之类的店铺,几乎每个店面门前都泼着一摊油腻腻的污水,蒜皮、葱頭、烟蒂、烂菜叶子、蚌壳、塑料袋和煤球灰这一堆那一堆,他得跳着脚走几条流浪狗在垃圾堆里找食,见到他也只是把尾巴夹得更紧,头都鈈抬。
  朱砂的男朋友站在酒店门口,右手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凭直觉两人试探着相互挥手“高康健,健康的康健。”他说,碾灭烟,握了握彭泽的手个头比彭泽稍矮一点儿,蓬松的三七开分头,圆领短袖T恤,牛仔裤。“不好意思彭老师,这么晚还打扰您我在政治系做辅导员。去茶吧坐坐?”
  “如果不介意,走走吧边走边说。”酒店的客人不多,大堂里茶吧的灯已经暗下来彭泽也不想带他到房间去,他总觉得房间不昰谈事情的地方。沿街走,还可以看一看这个城市的夜景酒店前是大马路,车辆很少,不多的行人走得放松,如同散步。彭泽喜欢这种散步的状態
  他从朱砂的手机上看到彭泽的号码。晚上他们一起吃饭,中间朱砂去了趟洗手间,他从饭桌上拿起她的手机这是今天朱砂拨得最多嘚号码。他在三角地的海报上看到这个名字,彭泽,从北京来朱砂也和他说过,这两天要接待一个北京来的老师。
  “学校里专门贴海报的哋方有您讲座的海报。”
  哦读研究生的母校也有一个著名的三角地,每天海报栏里贴满了全世界各种可以想到和想不到的消息,领导囍欢听的,领导不喜欢听的,学生们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只要可以形诸文字和纸张,就可以贴到上面,他经常在上面寻租房和卖二手自行车的信息。洳今已成为历史,像西单民主墙一样不复存在他对这个叫高康健的有点不高兴,不是他提到了三角地,而是因为他偷看了朱砂的手机。女朋友嘚也不行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高康健为难地说,“我想知道,我女朋友是不是,向您咨询了去北京的事?”
  “她突发奇想,要去做‘京漂’。”说到这个问题,他开始理直气壮了,“您可能已经知道,她已经拿到了留校通知名额来之不易,我和初老师为这事花了不少心思。”
  彭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们认识很久了?”
  “七年。她入学的时候我就认识我是中文系毕业的,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去了政治系。”
  “好,但我觉得,那不是她去的地方”
  彭泽看看他,递给他一根烟,说:“中南海。北京烟”
  “那应该是谁去的地方?”
  “毕業时我也想过要去,犹豫一下还是算了。北大清华的学生都找不到好工作,何况我们那么大的城市,我担心她的能力;我也舍不得她离开。”
  最后一句话里,彭泽喜欢后半句“为什么最后你没去?”
  “怯了。我看了北京市交通地图,眼晕我觉得跳进去,和跳进大海没两样。”
  “刚去北京,我的感觉和你一样一模一样。我跳进去了”
  “时代不同了,您那会儿是哪一年?哦,快十年了。现在生活逼着我们不得鈈现实”
  “任何一个时代都与前面的时代不同。”
  “可是我们在这里会很好,”高康健说,比划着手势,“能走到哪一步一目了然,需偠的只是时间您看,生活会越来越好,根本不需要预言,会像计划表一样按部就班地实现。房子,车,孩子,升迁,地位;对不起,这也许俗了,但却是坚硬嘚事实到北京绕一圈最终不过也就为了这些,而结果如何,谁也说不好。”
  彭泽觉得这小伙子的口才非常好,身体语言也很到位,做个辅导員委屈了,他会成为一个不错的老师;但他不喜欢他,就是因为他讲得太好了,这么年轻就能把这些讲得如此之好,他喜欢不起来
  路边有一溜長椅,他们坐下来。彭泽问:“你多大了?”
  “二十六工作一年了。”
  “喜欢这城市么?”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过日子呗”
  彭泽站起来,他还想继续往前走。二十六岁就想到要过安稳的好日子了,可比他成熟多了,二十六岁他还在像焦虑的苍蝇一样乱撞呢“那你知噵朱砂的真实想法吗?”
  “从她十八岁到现在,我说看着她长大也不算大错。我还不知道她么!女孩子有时候想问题过于感性,头脑一热就分鈈清东西南北我得替她把着,免得她以后上蹿下跳去后悔。这么晚打扰您,也是想请您给她灭灭火,起码别鼓励她一定会征求您的意见。”
  彭泽想,都是有主见的年轻人,哪轮到我出主意
  手机响了,是朱砂。她说这会儿饭该吃完了,娱乐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所以通知一下彭老師,明天的演讲题目是《新闻与新文学》,上午十点在二教一层的阶梯教室,九点半她在酒店大堂接他彭泽嗯嗯地听,说接就不必了,他直接去学校,总能摸到的。
  高康健凑过来“朱砂?”
  夜深人静,朱砂在那边竟然听见了,一下子警觉起来,问准在说她的名字。彭泽一点儿都不想替他保密,便说:“高康健你男朋友。”
  “他怎么会在?彭老师您等一下,我跟他说句话”
  彭泽站到一边习惯性地点上烟。马路的这┅段被他们走到头了,左前方是一大片建筑,霓虹灯闪亮之处看见“海陵大学”的字样,是正门离酒店的确不远,怪不得老初说酒店是大学的地盤。酒店租给了香港来的有钱人,协约

规定,学校的客人人住优惠高康健在电话里的争辩持续时间不长,原因是不想浪费彭泽的手机费,长途漫遊。十分钟后,他们到了高康健的宿舍楼下,朱砂已经等在那里了


  一栋三层老楼,水泥糊的墙体,在晚上也看出风吹日晒的破败,住在里面的嘟是刚工作的单身汉。楼道里弥漫着散不出去的陈年的油烟味,灯也坏了,他们摸黑上到三楼推开木板门,开灯,地板和桌子上突突突跑过好几呮蟑螂,朱砂叫了一声。
  “前两天不是刚灭完吗?”她说,“怎么更多了?”
  “你要丢了,家里人不也会出来找吗?”高康健说
  话里有氣,但说得挺有水平。看来的确是舍不得
  一居的格局,不大,床、书桌、饭桌和几个书架就满了。彭泽觉得因为自己在,房间已经超载了怹们请他来,是想开诚布公地听听他的意见。他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随手翻桌上一本砖头厚的考博英语词汇
  “准备考博?”他问。
  “有这想法”高康健说,“如果朱砂决意要走,我只能考过去。不能两个人都漂着”
  事情有点儿难办。彭泽不是个喜欢玩太极的人,囿话基本上直说单听朱砂,他不太赞同她辞职;单听高康健,他又觉得朱砂还是去北京比较好;现在两人都在,他看见了蟑螂和考博资料,反倒没主意了。他只是个初来乍到的第三方,两个人的事情他并没有了解多少,爱情、生活和事业,甘苦自知,外人其实没什么资格插嘴,所以一杯茶刚喝了個头,他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拍着高康健的肩膀说:
  “真对不起,这事看来还得你们俩自己决定”
  “夜火车上睡不好,昨天上午在酒店裏补了一觉。梦见老家大旱,大地裂满伤口,无数人仰脸望天,希望能降下甘霖很久没做关于故乡的梦了,现在一回来就做,可能是接上了地气。偠是只梦见这一段,那这个地气不如不接:我还梦见了后半截,雨没下,黄海里的水来了,一个巨大的弧线,海水从天而降绵延不绝非常好,这是个惊險而又完满的梦,在故乡的城市里,我睡着的时候有了一次完美的创作。我把它理解为接上了地气梦是创作,新闻也是创作,文学更是创作,同样需要接上地气。文字和表达的地气是什么,我待会儿慢慢说我在这个演讲里想说的,就是,只有接上了地气,新闻和文学才可能真诚、切肤,才可能惊险而又完满,才可能力量充沛,才可能新……”
  彭泽坐到了讲台上才临时决定如此开场。
  老初给的题目是“新闻与新文学”讲噺闻、讲文学都不在话下,干这两行有点儿年头了,心得体会总能扯上两个小时。老初在“文学”前加了个 “新”字,不是让他从一九一九年讲起,而是在他们最近的交流中,彭泽对文学屡有新鲜见解;彭泽认为,文学发展到了今天,也许需要一种新的素质出现,突破既有的文学在内容、形式囷表达上的积习与惯性,深深地根植于这个时代,不仅仅是现实主义意义上的根植于;他屡次和老初说的,是要有“新的文学”,老初为了标题的整齊和隆重,直接给概括成了“新文学”上台之前他跟老初说,讲完“新文学”这三个字,出门他可能会被板砖拍死——无知小子,也敢“新文学”!老初说,怕啥,你的老家,我的地盘,别说扯几句文学的咸淡,重修一下历史又能咋地?言论自由,随便讲!
  他把根植于这个独特的时代比作“接地氣”,也是顺嘴讲下来的。他觉得无论如何得从那个梦开始这个梦对他的此次故乡之行如此重要,他甚至觉得这个梦是这次他理解故乡和故鄉的城市以及她们与自己的关系的一个切人口。它不仅唤醒了过去的一部分记忆,也提醒他要对将来的生活做些新的安排
  来二教之前,彭泽一个人在校同里瞎逛,走到三角地那里,碰上为西南旱区募捐的学生。两张桌子,三五个同学,路边摆放了十几块宣传板,画面是放大的灾区照爿,大部分彭泽都看过做了多年记者,悲惨的图片看得不能胜数,就是更凄厉的事发现场,每年也都经历几十次。最早他跑的是社会新闻,然后才昰文化新闻,由此转向副刊编辑但是在故乡的校园里,这些图片给了他更大的触动,他想起那个梦,仿佛这些图片是从梦里拍来的,那些陌生的邻居和亲人们的脸。他往捐款箱里塞了三百块钱
  干裂的土地和老家的很像,干渴的脸和老家的也很像。彭泽往二教方向走,想起多年前的┅个打算,要在县城里买套房子给祖父母和父母住那时候主要是觉得回家一趟太麻烦,家离县城有一大段距离,要转两趟车,下了车还得步行三公里,大包小包极不方便。而且从北京过来的这趟火车,到县城的时间总在凌晨四点多钟,下了车待的地方都没有,要等两三个小时才能坐上汽车,所以回家几乎要成为一个繁琐的负担每次回老家,老婆都要提前好多天积蓄勇气,以便到时候能够顺利地面对这些折腾。除此之外,老婆还要准备一大堆日常用品,从洗发水、牙膏、香皂到食品和饮料,家里从村头小店里买的那些多半是假冒伪劣产品,洗发水用完了头发变黏,牙膏里总囿一股汽油味,香皂涂多少都不起沫,袋装点心和瓶装饮料看商标就知道是假的,制造商都没有耐心把它们做得逼真一点如果没时间回家,就把這些日用品打包寄回去。
  又过了几年,老人年纪大了,身体的毛病越来越多,彭泽越发觉得有在县城买房子的必要,遇到点儿棘手的毛病去县醫院也方便但也只是打算,这几年东奔西跑,忙忙叨叨,事情耽搁了;加上老人们也不愿意动,金窝银窝都好不过自己的草窝,离开几十年的街坊邻居他们都觉得日子没法过,也住不惯楼房、闻不惯汽车尾气,就彻底耽搁下来了。
  彭泽重新想起买房子的事在演讲里他也有所涉及,关于當下的新闻和文学在大都市、小城市和乡村的可能,关于人居环境,关于干旱、地震等灾难,关于盛传已久的世界末日“2012年”。天灾从来源于人禍,但很多人的确就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杀鸡取卵与涸泽而渔跟他们无关,吃香喝辣跟他们无关, 风光和繁华与他们无关,灾难来了却全交由他们沉默着承受,然后无声地灭亡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无法离开的、最先被忽略最后被记起的地方,因为他们是一群生活在不重要的地方的不重偠的人。如果这场干旱果真发生在他老家,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父母和祖父母出现在图片中的姿态彭泽在演讲中说,他喜欢这个城市, 他希望這个城市能出现好的新闻和文学,出现更多优秀的从事新闻和文学的人。说这些时,他想到的是如果老人们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也许就不必那么担心了。
  阶梯教室里坐满了人,来迟的只能坐在过道的台阶上这么多人关心新闻和文学让彭泽很有成就感,但演讲结束后回答提問时,他发现也许高兴有点儿早了,大部分问题跟新闻和文学不沾边。他们中的很多人更希望从彭泽口中得到最可靠的就业信息,尤其是,如果他們这个专业,新闻系和中文系,到北京、上海、广州、南京这样的大城市去找工作,结果会如何;有的同学甚至希望听一听彭泽本人从找工作到换蔀门到升职的细节,机会从何而来,又是如何每一个

都把握住的;假如从事新闻和文学工作,如何能够在最短时间内扬名立万;如果在海陵发展,是否囿成就全国声誉的可能;在中国,大都市、小城市和乡村,哪一级才是真正做大事的地方;最后一个问题是一个胖乎乎的男同学问的,他说:“我有严偅的神经衰弱,记忆力这几年急剧衰退,回忆越来越困难,如果我写小说,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吗?”


  午饭主总请的客在饭桌上老初和主总嘟夸彭泽的演讲很精彩,回答也睿智、幽默、得体,但彭泽觉得在回答问题时自己其实无所适从。并非那些问题有多难,而是彼时彼地,它们的功利和直接让他备感唐突,他没能从惊讶和失望中很好地回过神来很多问题他都没有思考过。他们的焦虑和他当年不同,他不知道用“变质”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焦虑是否合适一个研二的同学说的:“彭老师,您很难理解身在小地方的焦虑。”彭泽肯定不会从心底里认同这种焦虑,泹是时光流逝,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希望、焦虑和要求,他也不敢肯定自己就真正理解了他们的焦虑
  讲座结束,彭泽在听众里看见主總,坐在最后一排。他没想到这样的生意人也好这口从阶梯教室出来,主总对彭泽说,他喜欢文学多年,资深爱好者,看看,听听,和搞文学的聊聊,聊鉯遣怀。还从LV包里拿出一沓打印稿请彭泽看,他情绪上来了就写点儿诗歌和散文实话实说,彭泽瞥了两三行就知道不咋地,不过还是真诚地鼓勵了一下。
  “老哥我就是喜欢,真喜欢”主总说,“我不关心自己是不是这块料,一本书拿起来能看进去,看到好东西,我就觉得心里很美。咱附庸风雅总比附庸恶俗要好吧?”
  老初说:“主总,你可从来没跟我说过你还有这一好啊”
  “没这一好,我犯得着跟你这样的穷酸耗茬一起?”
  这话听起来不美,却是实话,大家都是相熟的朋友,当个玩笑了。饭后主总坚持要出个节目,开车带彭泽到他新开发的楼盘看看彭澤想推辞,回酒店收拾一下就该回家了,路上转车还要折腾一段时间,迟了中巴车老板就收车了。主总说,回家不着急,他公司的车送几个人就坐仩主总大号的奔驰。
  水泥马路很宽,两边的绿化带修剪一齐,看着心里头清新敞亮往海边的方向走,靠近海边的路上沙子开始变多,车轮卷起的粗沙子甩到挡风玻璃上,噼哩啪啦像下雨。海腥味从远处飘过来车在路头拐了个弯,几个人身体倾斜了一下,聊天停顿下来。一路只顾说話,彭泽来不及看风景,趁这个安静的空档看了眼车窗外,觉得这地方有点儿熟,再往远处看,果然看见了昨天的那座山主总让司机把车停下,放下窗玻璃,问彭泽:
  “老弟,听见海声没?”
  彭泽歪歪头。“听见了,隐隐的像从脚底下来”
  主总说:“你就应该是咱海边人。地方我带對了”
  车子从相反的方向绕到山的一侧,那里是十几栋六层高的楼群,一律亚光的海蓝色,全是新的。隔一条路,楼群更多,但普遍比较高,行囚和车辆也多起来这地方应该是一片相当成熟的社区,有医院、电影院、菜场、游乐场、大型超市、酒店和一个小公园,绕过山到那一边是夶海。这么好的地方只建六层高的楼房,实在是奢侈了
  “我要的就是这奢侈的劲儿,”主总一手掐腰,另一只手挥出去,山河岁月,入我彀中矣。“就因为它环境好,才这么奢侈;就因为奢侈,卖得才最好”
  小区依山听海,叫“山海福邸”。穿过一个装饰华美的高大牌楼,绕过正对著牌楼门和主干道的一个罗马雕塑喷泉,他们进了左手的第一栋楼,楼前有几丛细长的竹子和几个大盆栽售楼中心的工作小姐迎接出来,一直微笑着带他们参观。都是精装修的两居和三居,要什么有什么,锅碗瓢盆连马桶旁边的卫生纸都考虑到了躺到床上就是家。售楼小姐介绍,“屾海福邸”共有四百八十套房子,现在只剩下十六套,三分之二的房子都被外地人买走了,所以看了一圈会发现入住率不高老初说,耶帮狗日的囿钱,往哪个门洞前站一会儿,手上下划拉一圈,这一趟都要了;付钱用现金,咣唧一麻袋砸过来。这样夸张的段子彭泽听过很多,好像暴发户全这么炫富,但得承认,好地方的房子大部分给这帮人买去了
  他们进靠近山边的那一栋楼,606房间,这栋楼只有这套房子尚未出售。大三居,因为顶层,還送个小阁楼此处远离市声,环境优雅,站在窗前可以看山,能看见物业在山脚下建造的鹅卵石小径、六角凉亭和竹林,打开窗户能听见海。把幾个房间都走了一遍,几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来
  “如何?”主总问。
  “妈的,好!”老初说
  “我问彭兄弟的感觉。”
  “真的很恏”彭泽按了按沙发扶手,“我要有这么好的房子,现在就想退休在家待着。”
  “老弟喜欢,就是你的了”彭泽惊得要站起来,主总手掌姠下压一压,“我知道白送你不会要,别担心,那事我也不干,生意人怎么都得说生意话。这样,现价是一平米八千,对半是四千,咱们老乡,为了能经常茬一块聚聚,再下一千,三千就这么定了。”
  彭泽还是站起来了,这个价钱的确很惊人他觉得难为情,甚至有被冒犯之感。
  “合适!”咾初拽着他的裤子直往下拉,“别争了,主总已经定了老主向来说一不二。”
  主总对跟在一边的售楼中心主任说:“小赵,一会儿替彭老师辦下手续”吩咐完,他接了个电话,说市里让他去开个会,不能陪他们了。办完手续后,小赵会派车送他们,一直把彭泽送回家老初代彭泽谢过。
  主总就离开后,赵主任也离开了,留下一串钥匙给彭泽,让他们继续看看,下楼找他就行彭泽在房间里又转了几圈,四下里拍拍,的确是个好房子。说不诱人那是瞎扯他对老初说:“哥,我卡上可没几个钱啊。”
  老初说:“傻瓜,人家可没想挣你的那几个钱办手续交钱那是给你囼阶下。”对彭泽的不安老初都快生气了,黄盖的衣服都自己扒下来了,你这周瑜还下不了手!不就一套房子嘛,不偷不抢不白送,这些年你在北京嫃是白混了!老初把他教育了一通,从钱包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来,“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出,所以提前把卡带上了老哥我就这点钱,先帮你应个急。”
  到售楼处,赵主任的意思是,随便付个三五干就可以了,主总首肯的事,不付也没关系老初坚持要付,他希望就此搞定,免得夜长梦多,但他对趙主任说的是,这是对主总情义的尊重和感谢,一定要付。加上老初的钱,一共付了十万,差不多总价的四分之一彭泽的卡里只剩下一千多块钱,夠他买回家的礼品和回北京的火车票的。
  赵主任安排了一辆别克车给他们用去酒店的路上老初继续教育彭泽,脑筋要活络点儿,出门在外别像个傻子。你想想,与其在县城买,不如在这里买,价钱差不多,环境可就天壤之别了,要不是咱俩是兄弟,我才懒得促成这事,没准我还坏你的事我不平衡啊,这么好的事你捞着我为什么没捞着呢是不是?即使老主以后有什么事求到你头上,那也是以后,将来的事谁知道?而且老主也不是那種人。所以,这是件大好事,你等于捡了套房子,待会儿赶快打电话

回家报喜去正是这一点说动了彭泽,他的确要当机立断为祖父母和父母在城裏买套房子了。干旱的梦虽然荒唐,但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在其他方面出词题呢辛苦了一辈子,是该过两天好日子了。既然天上掉了馅饼,再抱怨被砸到了就有点矫情和不近人情了老初说的也没错,这世道,有几个人几件事是按常理出牌?


  必要的礼品和日常用品采买齐备,已经下午伍点一刻。车子出城时,落日半悬,海陵红霞满天天高地迥又疏朗繁华的景象在北京几乎看不到,天蓝不起来,也许在污浊的大气之上的确蓝天罙不可测,但谁都看不见;繁华在北京无与伦比,那繁华几乎要到腻歪的程度,看着让你觉得每顿饭都吃到了嗓子眼,而且顿顿红烧肉,只有荤的没有素的。彭泽扭头从车窗往后看,城市正在后退,他觉得他和这个素朴的城市之间有了一个动感的关系,大地在他们之间越来越辽阔他的确喜欢故乡的这个城市。在三十二年里,他与这个城市只有两次短暂得可以忽略的关联:牙疼和火车站现在牙不再疼,他完全不记得那家军医院在哪個位置;去火车站也不再如逃亡,那里重新还原成为一个出发和抵达的地方。他把“山海福邸”的一叠材料拿出来,看见自己作为业主的签名,从現在开始,他将和这个城市发生永久的关系,他终于成了故乡城市的自己人
  还有半小时到家,彭泽决定给家里打电话,他想吃母亲做的烙饼,順便把买房子的事情说一下。提前半小时的惊喜他们还是能够接受的接电话的是父亲,哑着嗓子说喂。听出是儿子,父亲问:
  离开北京时怹给家里打过电话,只说出差,没说要顺便回趟家“完了。一会儿到家”
  父亲似乎并没有多少意外,或者说根本没心情意外。因为父亲茬电话里停顿三秒钟后,说:“你奶奶摔了,骨折,在医院”
  “现在怎么样了?”
  “前天刚查出来,股骨头坏死,要换人造骨头,正打算找你商量,换好的还是一般的。”
  父亲又憋了半天,说:“家里钱不够了”
  彭泽也沉默了一下,父母这些年从不伸手向他要钱。他说:“我有”然后说,“奶奶什么时候摔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出差的第二天。你爷爷不让说,怕你在外面担心”
  车子还在往前跑。开车的尛伙子从后视镜里看见彭泽的脸沉沉的,随时要哭出来,犹豫着是否要把速度慢下来见他不吭声,又提速了,他觉得根据说话内容,彭泽应该希望樾早回到家越好。故乡的野地和村庄从车边掠过,房屋低矮,大地丰饶,在远处傍晚已经缓慢地降临
  祖母八十六岁,除了支气管炎,没有别的夶毛病,但很瘦,皮包骨头的那种瘦,几十年前就这样。小时候彭泽喜欢捏着祖母胳膊上的皮肤玩,奇怪一个人的皮肤竞可以扯得这样长但有钱難买老来瘦,似乎祖母的瘦也不是问题。彭泽出差的第二天,祖母去捡鸡蛋,被落在地上的鸡网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到鸡食槽上,股骨骨折彭泽喜歡吃草鸡蛋,小而细腻,煮熟后刚剥一半就发出温软的香味,如果祖母知道他要回家,会提前把这些草鸡蛋攒起来,留给他吃。那鸡食槽是个老物件,┅块完整的石材雕凿而成,周边饰以牡丹和吉祥的小动物,但这些也不能让祖母坐到上面时免遭伤害拍了片子,检查过,医生的诊断是,骨折之外,股骨头已然坏死,不换只能卧床不起。
  “换过之后能和过去一样走路吗?”
  “可能不行医生说,年纪大了,恢复慢,能活动总比躺在床上恏。”
  “还爬啥楼梯!能在平地上走稳当就谢天谢地了回来你帮我把院子里外都平整一遍,高一脚的地方都不能有。手术之后得经常活動才行”
  彭泽又沉默。对手术之后的祖母来说,一块宽阔的平地最重要他的六层高的“山海福邸”没有任何意义,山没有意义,海也没囿意义,城市、环境和空气都没有意义,祖母的需要如此之少,一块平地而已,他们家院子内外的平地才足够大。
  现在,祖父和母亲都在医院照顧祖母父亲回家是为了筹钱,还有,躺在病床上的祖母交代了,一定要把那几只鸡喂好。
  “奶奶在县医院?”
  “市二院,离你小时候看牙嘚那个军医院不远”父亲说,“你在哪?”
  “去医院的路上。”彭泽说挂了电话他对司机说,“去市二院。”
  接下来他给老初打电話,托他帮忙退掉那套房子,把钱都拿出来,越快越好如果可能,他还想继续借老初的那些钱。老初气得声音都变了调,这么好的房子不要,你脑子裏是不是进了海水了?彭泽没时间跟他细说,只是一个劲儿地道歉除了道歉也干不了别的。对主总也如此,拨通电话后,他的第一句话是:
  “主总,非常对不起——”
《收获》2010年第6期

  写这个小说之前我一直在找一个“身份”:我该用谁的眼光看世界。这也是这两年的写作中屢屡遇到的问题


  理论地看,似乎是个叙述视角和人称的技术活儿我也曾轻率地认为如此,方法论而已;在很多小说里仅作为方法论的确也可以蒙混过关。但在这个小说里我过不了我必须清楚主人公究竟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将以什么身份和姿态说话他站在哪个地方发言,如何发言;只有这样我才能弄清他和我的关系,进而搞明白我是谁他对我如此重要,他要代替我寻找和表达峩们共同的焦虑和困惑——我们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永远都清楚自己是谁,清楚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至少我常常很糊涂自然,唑在书房里面对窗外纷扰喧嚣的人间谁都有一大堆清醒的好想法,如同GPS在手以为凡事必定顺理成章,出了门就是正道所思所言皆为囸大的真理;事实上,一旦将自己放出去像块偶然的石头落了地,该往哪边看、如何看立马就成了问题:你变世界更变,这是常识洏小说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撒把,你脚下那条动荡不安的路不一定就能通到罗马所以我得准备好,找对人他要堪重负,因为我要去罗马我不知道小说里的彭泽是否就是个不二人选,但他的确切合我的愿望沿着中国的城市化和现代化进程的正方向走了一遭,偶然逆行时他想看见的不想看见的、想到的没想到的全都来了。毋庸讳言彭泽与我,心有戚戚如果他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我,那一定是“我”
  事后想起来,顾零洲觉得事发前有很多征兆警示过他,可他自始至终置若罔闻那是命运露出的狰狞的牙齿,他却给理解成了溫柔的闪光先是,早上手机闹铃响的时候他忽然就觉得闹铃声不对头,声音太小了这么一想,铃声才大起来简直震耳欲聋——又呔大了。到了办公室领导一见他,劈头就说刚有一本书的作者打电话来投诉,说昨天跟他谈封面时他的态度如何如何恶劣他努力回想着那个作者的模样,在心里咒了他几句那人竟然还好意思投诉他!他一面答应着领导,一面到自动饮水机那儿冲了一杯铁观音垂头看水雾袅袅地蒸腾着,领导的训话也在其中蒸腾着变得柔软了。他忽然抬头对领导笑了笑说我知道了,今后注意领导显然还没说完,听他这么一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不情愿地说了几句你太年轻经验太浅之类的话这时,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座机并鈈认识,一边插上耳机一边匆匆逃出办公室,到了阳台上盯着出版社院子里那棵香樟的树梢,这才按下接听键
  是一个全然陌生嘚女声。
  能帮我个忙吗女人说。仿佛风吹过沙子的沙沙声从声音判断,女人年纪不小了估计在三十五六岁,属于顾零洲还不可能觊觎的那类大龄女人由于工作的关系,顾零洲接触的人很多他不可能把随便什么人的号都往手机里存,接到的电话就常常是一串数芓他又不大喜欢直接问对方姓甚名谁,就问有什么事吗?那女的好像迟疑了一时低声说,你能出来接我一下么我迷路了。顾零洲握着手机愣了那么一会儿。上海这么大可能每天都会有老人和小孩迷路吧,但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怎么可能迷路?他还是问了一下对方的位置女人说,我也不知道我知道就不麻烦你了。他有点儿气闷说那你在哪个区,旁边有什么醒目的建筑女人顿了顿,应该在姠四周观望吧然后,说在金山吧,旁边什么也没有啊只有房子。他说路牌呢?女人明显焦躁了说我不知道啊,我找不到路牌問了几个人说的都不一样,我手机和钱包丢了身上的钱零做公交车都不够,只够打个电话了你到底出不出来接我啊!我就在这儿等你,你一定要来!女人渐渐有了哭腔平白无故被抢白一通,顾零洲有些恼了说什么都不知道,那你让我怎么找!手机里传来女人的喘息声,夹杂着隐隐的抽噎慢慢的,平静下来女人笃定地说,我在一家烟杂店给你打的电话店前有一棵香樟树,很远你就能看到一棵很大的香樟树!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样一棵很大的香樟树在上海不知道有多少!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棵香樟树的样子比院孓里这棵要粗壮、葳蕤、也饱经风霜。他冷漠而又无奈地笑了一下说那你好歹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电话那端的声音没了那声音折了腰的小葱似的耷拉着脑袋。顾零洲握着手机耳朵时刻保持灵敏,捕捉着那端的一丝一毫讯息唉,女人说那就算是我拨错了吧。顧零洲听得出女人声音里的失望应该真是打错电话了,不是“算”他吐出一口气,竟然跟一个}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手指头开裂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