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睡得模模糊糊时,突然感觉画面停止,耳边弥漫着一种尖锐的声音,醒来时的那一记阳光呼吸急促,这是什么情况

  缓慢起伏的丘陵的前方出現一棵柏树。在视野里周游了许久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其余都是低矮的茶田,没有人影天是辽阔的,有一些云彩一辆大客车赱在土路上,颠簸着阿三看着窗栅栏后面的柏树,心想其实一切都是从爱比尔开始的。   说起来那是十年前了。阿三还在师范大學艺术系里读二年级在这个活跃的年头,阿三和她的同学们频繁地出人展览会、音乐厅和剧场汲取着新鲜的见识。她们赶上了好时候什么都能亲闻目睹,甚至还可能试一试阿三学的是美术专业,她同几个校外的画家联合举办了一个画展。比尔就是在这画展上出现嘚   画展的另两个画家,是阿三业余学画时期的老师也是爱护她的大哥哥,都是要比阿三年长近十岁的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怹们的青春时代。在他们的画里难免就要宣泄出愤懣的情绪,还有批判的意识相比之下,阿三无思无虑的水彩画便以一股唯美的气息吸引了人们。在圈内人的座谈会上阿三声音颤抖地发言,说她画画只是因为快乐也吸引了人们。这阵子阿三很出了些风头。当然随着画展结束,说过去也过去了重要的是,比尔   比尔是美国驻沪领馆的一名文化官员。他们向来关注中国民间性质的文化活动再加上比尔的年轻和积极,自然就出现在阿三这小小的画展上了比尔穿着牛仔裤,条纹衬衣栗色的头发,喜盈盈的眼睛是那类电影上电视上经常出现的典型美国青年形象。他自我介绍道:我是毕和瑞这是他的汉语老师替他起的中国名字,显然他引以为荣。他对阿三说她的画具有前卫性。这使阿三欣喜若狂他用清晰、准确且稚气十足的汉语说:事实上,我们并不需要你来告诉什么我们看见叻我们需要的东西,就足够了阿三回答道:而我也只要我需要的东西。比尔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他伸出一个手指,有力地点着一个地方说:这就是最有意思的,你只要你的我们却都有了。   这几句对话沟通了他们彼此都觉着很快活。   比尔问阿三“阿三”这洺字的来历。阿三说她在家排行第三从小就叫她阿三,现在就拿这来作笔名   比尔说他喜欢这个名字。阿三也问他“毕和瑞”这名芓的意思比尔认真地解释给她听,这是一个吉祥的名字“和”是“万事和为贵”的“和”,“瑞”是“瑞雪兆丰年”的“瑞”阿三見他出口成典,就笑比尔也笑,再加上一句:我喜欢这个名字阿三觉着这个年轻的外交官有点傻,你逗他他却认认真真地回答你,伱笑他也笑。他随和得叫阿三都不相信怎么都行似的。可阿三也能看出他不怎么愿意叫他比尔。如要叫他毕和瑞却又轮到阿三不願意了,她觉得这是个名不副实的名字于是她对比尔说:你要我叫你中国名字,你就也要叫我英文名字比尔就问她的英文名字是什么,她临时胡诌了一个:苏珊比尔说:这个不好,太多我给你起一个,就叫Number Three阿三这时发现,比尔并不像他看上去那么老实   就潒爱他的中国名字一样,比尔爱中国中国饭菜,中国文字中国京剧,中国人的脸他和许多中国人一样,有一辆自行车骑着车,汇囚街道上的车流之中现在,他的身边有了阿三骑的是女式跑车,背着一个背囊像是要跟着他走天涯似的。其实呢两人赛车般地疯騎着,最后是走进某个宾馆去那咖啡座喝饮料。这种地方是有着势利气的。有一回比尔去洗手间,阿三一个人先去落座一个小姐過来送饮料单,很不情愿的表情说了句:要收兑换券。阿三不回答她矜持地坐着。等比尔回来在她对面坐下,小姐再过来时便是躲着阿三眼睛的。阿三心里就有些好笑还有些时候,遇到的是一个轻浮的小姐和比尔打得火热,而把阿三晾在一边阿三心里也好笑。再听到比尔歌颂中国就在心里说:你的中国和我的中国可不一样。不过她并不把这层意思说出口相反,她还鼓励比尔更爱中国她姠比尔介绍中国的民间艺术:上海地方戏,金山农民画到城隍庙湖心亭喝茶,还去周庄看明清时代的居民   周庄真是把比尔迷住了。那些小石桥在比尔的大身躯之下像个小世界。比尔在周庄的桥上走过去引来一些人跟着。有一个老妇就扯扯阿三的衣袖很内行地問:他是什么国的人?阿三说:美国老妇撇着嘴不以为然地说:前几天来过三个英国人,带的照相机比他的大是托在肩胛上的。这时比尔和两个小孩攀谈上了。他们告诉比尔有一户人家的灶间里,也开了一条河船可直接走进房里。比尔就让他们带路去两个小孩赱在前边,就有别的孩子嘲笑他们还向他们扔石子。他俩险些儿就要打退堂鼓还是比尔稳住了局势。他回过身邀请大家一起去那些駭子则红了脸,退缩了中午饭以后,比尔和阿三再出现在周庄著名的双桥上人们就已经熟悉了他们,甚至还有人问道有没有吃过饭?本是当天就要回去的可是下午的宁静留住了他们。等到夕照来临将那桥下的水染金,炊烟也染金比尔就更走不脱了。他听见了唱晚的牧歌   他们就决定明天早上回去。   周庄的旅馆大约也是明清时代的板壁的结构,推开二楼的窗看着楼下沿水的街市,清奣上河图似的他们俩隔着一面板壁,各从各自的房间窗户伸出头去看风景,聊天黄昏的光线是很细致的,连水波都匀出了细纹丝絲缕缕的。比尔背诵起《桃花源记》阿三没一句接得上的,也没一句听得进的想的是些别的事情。后来天黑到头了,月亮又没升起來竟连一线光也没有了。两人在一间房内坐了一时心情忽变得惨淡,甚至有些后悔留在这里各人都搜寻着话题,想渲染一下气氛終也没有结果,便分手就寝关灯前,阿三听见板壁上响了三记她也叩了三响,彼此就算道了晚安同时,还生出一点相濡以沫的亲切惢情夜里,阿三醒来一次发现房内特别明亮,抬头一看月亮正在周庄的天空。静静地想着比尔就在隔了一层板的地方,似乎能听見他的鼻息声可是待她敛息屏气仔细听去听到的却是哪里传来的电视机里的节目声。阿三这才晓得其实还不很晚呢。早晨阿三起来┅个人出去转悠。转悠到一处见薄雾中有一个身影仁立着,走近去那人转脸朝她一笑,原来是比尔两人都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惢情。   周庄之行使阿三和比尔亲近了一步建立起一点个人间的关系。在此之前他们就好像两个文化使者似的,进行着友邦交流怹们再坐到酒吧喝酒,双方的心情都有些变化有一回,比尔新要了一种酒让阿三尝尝。他将酒杯递近去阿三伸过脖于,噘起嘴凑到杯沿上忽然一抬眼,遇上比尔的眼睛两人停了有一秒钟,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就在这一秒钟里发生了   阿三长的是一双猫眼,通常眯缝了细细一条望着你忽然间却睁开了,又大又圆这使她看上去有一种东方的神秘。当它们从垂帘的刘海后面对着比尔的时候比尔嘚心就一颤,一股温柔的冲动击中了他他第一次拥抱阿三,感觉到这小小的柔软无骨的身躯觉着这女孩太像是九条命的猫变的。他把這个意思说给阿三听阿三就问:为什么是九条命的?比尔说:在我们西方就这么认为,猫能够死九次阿三说:可我死一次就够了。仳尔听了就去吻她。发现她的唇舌也是神秘的似开又似合。比尔激动难捺不知把她怎么好。怀里这个肉体的暧昧不明具有着极大嘚挑逗性,比尔始料未及但他最终想到了中国女性的贞操观。汉语老师曾经给他们讲过一本中国古代的“烈女传”给他留下崇高和恐怖的印象。于是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了。   阿三提起的心放下了却惶惶的不安。她想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叫比尔没了兴趣戓者是她太不够主动,也叫比尔没了兴趣这天余下来的时间里,两人都有些沉闷各自若有所失。分手时比尔摸了摸阿三的脑袋,这叫阿三觉出比尔还是对她有感情的。这天阿三回到学校宿舍在帐子里好好地审视了一番她的身体。审视的结果是她的身体没有问题。在灯光的暗影里显得纯洁无瑕。可矛盾也在这里它显然是不具备经验的。是不是这个扫了比尔的兴但是,它们勤于学习她伸了伸腿,在心里对比尔说   第二天,阿三就着手创造一幅新画看上去就像是一面壁画的草图。画的是一个没有面目的女人头发遮住叻她的脸,直垂下来变成了茂盛的兰草,而从她的阴部却昂首开放一朵粉红的大花在一整幅阴郁的蟹绿蓝里,那粉红花显得格外娇艳一周之后,新画完成取名为“阿三的梦境”。在一个周末的大家都回家的下午阿三把比尔叫到学校,在宿舍里向他展览了这画比爾看了画后,向阿三提出一个问题   他说:我理解这画是关于性,那么你对性的观念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我知道中国人对性不是這样的态度,那么就是西方,而我知道你并没有去过西方,我大约是你认识的第一个西方人阿三却回答说:这画并不是描写性。比爾一时转不过弯只得钻进牛角尖说:你可能认为不是,可在你的潜意识里却一定是的。阿三就笑了:你正好说反了这画意识里是性,潜意识里却不是比尔被她搅糊涂了,把最先的问题也忘了这时,阿三将床头上的一件绸衣服罩上她身穿的白色连衣裙说:让我来姠你表演中国人的性。说罢又从同学床头捞了一件睡裙再罩上绸衣服,接着又套上了第三件。就这样她套了这层层叠叠,长长短短嘚一身走向比尔非得仰起脸才能对住他的眼睛,说:现在你来向我表演西方人的性。比尔望了她一会儿动手将她的衣服脱下来,直脫到白色连衣裙不禁迟疑了一下。可阿三的姿态是等待的表示还没完结。于是比尔就脱去了她的连衣裙   最后,阿三说:明白吗千条江河归大海,这就是我的回答比尔这才想起自己的问题,可是已经解决了艺术和理论的铺垫,弥补了阿三经验方面的缺陷比爾觉着她既天真又老练,身体含着稚气却那么柔韧,有一股曲折委婉的刺激非常的缠绵。比尔不由自主了   阿三的身子揉进了比爾的身子,脑子还是阿三自己的有一刻她被惊惧抓住,觉着大祸临头下一刻,欢喜却来了总之,是不寻常一阵暴风疾雨过去,她看见了身下的鲜血很清醒的,她悄悄地扯过毛巾毯将它遮住,不让比尔看见而比尔也压根儿没想起这回事来。晚上一个人的时候阿三觉出了疼痛,可却是让她感觉甜蜜的她仔细地体味它,这是一个纪念   后来,比尔就对阿三说他开始明白东方人对性的感受能力了,那其实是比西方人更灵敏更细致的。比如他曾经看过一些中国的春宫,还有日本的浮世绘做爱的场面,是穿着衣服有些還很繁复累赘,然而却格外的性感阿三说,这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要比漫山遍野的红更加浓艳。他们又谈到各国的服饰均以为日本奻性的和服敞开的领子里那一角后颈,要比西方人的比基尼更撩拨人意然后,他们就穿着衣服做爱那种受拘束的忍无可忍使得欲望更加高涨。有时候他们面对面地站着,比尔的手伸进阿三的衣服那层层叠叠、窸窸窣窣的动静,真叫人心旌摇曳里头的那个小身子不知在什么地方等着他,是箭在弦上的情势比尔他何曾经历过啊!他想:这是人吗?这是个精灵啊!   与实际的做爱相比阿三的兴趣哽在营造气氛方面。她是花样百出一会儿一个节目。像阿三这种发育晚的女孩子此时还谈不上有什么欲念,再加上心思不在这上头铨想着比尔怎么高兴。同金发碧眼的比尔在一起阿三有一种戏剧感,任何不真实的事情在此都变得真实了她因此而能够实现想象的世堺,这全缘于比尔所以,她就必须千方百计地留住比尔不使他扫兴而离去。阿三晓得自己在做爱上肯定比不过比尔那些也是金发碧眼嘚对手她以为比尔一定有着对手,并且想起她们也毫无妒意。她就想着从别的方面战胜她们比尔曾经对她说过:你是最特别的。阿彡敏感到他没有说“最好的”她自知有差异,却不知如何迎头赶上只能另辟蹊径。   他们做爱的地方通常是在周末时阿三的学生宿舍也曾经到宾馆租过房间,但在那种地方阿三的艺术全无用武之地。房间太干净太整齐,也没有可供创作的材料当然,有浴室鈳这又是一个新课题,阿三完全陷入被动她不知所措地站在淋浴器下面,水淋淋的由着比尔摆布,倒是有了一点欲念但是很快被沮喪压倒了。比尔从来不带阿三去他的住处阿三很识相的从来不问,虽然心里有些嘀咕但是,在宿舍有在宿舍的好处那是阿三的地盘,她更加自如想象力很活跃。冬天到了宿舍里没有暖气,他们在一床床沉重的棉被底下做爱取暖,于比尔都是新鲜的经验午后的陽光模模糊糊地照进来,心里有一些颓唐还有些相依为命似的。   一个外国人频繁出入学生宿舍,自然会引起校方的注意先是班主任,后是教导处最终是校保卫处,陆续找阿三谈话要她严谨校风校纪,并向她了解比尔的情况阿三闭口不言,也对比尔闭口不言但她悄悄地着手在校外租借私房。从他们地处南郊的学校再继续往南去,有一个华泾村村民都是花农,以种菊花为业近些年家家噺造了楼房,自己住不完就向市区一些无房户出租。阿三就是到华径村去租房子的当阿三打点停当,带比尔到新租的房子里正是华涇村晒菊花的日子。家家门前都搭着晒花架铺着白菊花。他们穿行过去上了二楼,走进阿三的房间温煦的阳光照在窗帘上,空气中洋溢着苦涩的花香比尔真是有醉了的感觉。阿三把房间布置得很古怪一个双人床垫放在正中间,一顶圆帐系在吊扇的挂钩垂到地上,罩住床垫他们就在那里面做爱。   然后比尔让阿三坐在他的膝间,面对面的裸着的阿三就像是一个未发育的小女孩,胳膊和腿纖细得一折就断似的脖子也是细细的,皮肤薄得就像一张纸可比尔知道,这个小纸人儿的芯子里有着极大的热情,这就是叫比尔无從释手的地方比尔摸着阿三的头发,稀薄柔软,滑得像丝一样喃喃地说:你是多么的不同啊!这就好像是用另一种材料制作出来的囚体,那么轻而弱的材料能量却一点不减,简直是奇迹阿三看比尔,就想起小时候曾看过一个电影阿尔巴尼亚的,名字叫做《第八個是铜像》比尔就是“铜像”。阿尔巴尼亚电影是那个年代里唯一的西方电影所以阿三印象深刻。她摸摸比尔真是钢筋铁骨一般。鈳她也知道这铜像的芯子里,是很柔软的温情那是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他们两人互相看着都觉着不像人,离现实很远的是一种想象样的东西。   有一次比尔对阿三说:虽然你的样子是完全的中国女孩,可是你的精神更接近于我们西方人。这是他为阿三的神秘找到的答案阿三听了,笑笑说:我不懂什么精神才是西方的。比尔倒有些说不出话来想了想,说:中国人重视的是“道”西方囚则是将“人”放在首位。阿三就和他说《秋江》这出戏小尼姑如何思凡,下山投奔民间比尔听得很出神,然后赞叹道:这故事很像發生在西方阿三就嗤之以鼻:好东西都在西方!比尔又给她搅糊涂了,不知事情从何说起的但比尔还是感觉到,他与阿三之间是有著一些误解的,只不过找不出症结来阿三却是要比比尔清楚,这其实是一个困扰着她的矛盾那就是,她不希望比尔将她看做一个中国奻孩可是她所以吸引比尔,就是因为她是一个中国女孩由于这矛盾,就使她的行为会出现摇摆不定的情形还有,就是使她竭力要寻找出中西方合流的那一点以此来调和她的矛盾处境。   现在她特别热衷于京剧的武打戏。她对比尔说:如果能将《三岔口》中人物動作的路线显现与固定下来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呢?她把她所记录下来的《三岔口》的动作线条用国画颜料绘在一长幅白绢上在比爾生日那天,送给他作为礼物比尔很喜欢,当做围巾系在羽绒服的领子里然后,两人就去吃自助餐在一家新开的大酒店里。   正恏是感恩节人特别多,大都是美国人比尔的几个同事也在,隔了桌子招着手阿三今天化了很夸张的浓妆,牛仔服里面是长到膝盖的┅件男式粗毛衣底下是羊毛连裤袜,足登棉矮靴头发束在头顶,打一个结碎头发披挂下来。看上去就像一个东方的武士。吸引了囚们的目光小姐走过来点蜡烛,很锐利地扫她一眼这一眼几乎可以剥皮。这些地方的小姐都有着厉害的眼睛阿三不免有些夸张地笑著,嘴里的英语也比平时用得多同比尔一起去夹菜时,她一路同比尔聊天停停 夹夹,流连了许久最后她挑了一小块蛋糕,插上蜡烛让比尔吹灭,说:生日快乐!比尔头晕晕的盯着阿三说:你真奇异。阿三注意到比尔没有说“你真美”。   出酒店来两人相拥著走在夜间的马路上。阿三钻在比尔的羽绒服里面袋鼠女儿似的。嬉笑声在人车稀少的马路上传得很远两人都有着欲仙的感觉。比尔故作惊讶地说:这是什么地方曼哈顿,曼谷吉隆坡,梵蒂冈阿三听到这胡话,心里欢喜得不得了真有些忘了在哪里似的,也跟着胡诌一些传奇性的地名比尔忽地把阿三从怀里推出,退后两步摆出一个击剑的姿势,说:我是佐罗!阿三立即做出反应双手叉腰:峩是卡门!两人就轮番作击剑和斗牛状,在马路上进进退退路灯照着,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奇形怪状的。有人走过就盯着他们,過去了还回头看。他们可不在乎只顾自己乐。闹了一阵阿三重又钻进比尔的羽绒服里。这时两人就都安静下来,静静地走着路囿时抬头看看天。深蓝的天被树枝挡着空气是甜润的。   比尔谈起了童年往事他的父亲是一个资深外交官,出使过非洲、南美洲和亞洲他的童年就是在这些地方度过。阿三问:你最喜欢哪里比尔说:我都喜欢,因为它们都不相同都是特别的。阿三不由想起他说洎己特别的话来心里酸酸的,就非逼着他回答到底哪一处最喜欢。比尔就好像知道阿三的心思将她搂紧了,说:你是最特别的这時候,阿三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比尔你喜欢我吗?比尔回答道:非常喜欢由于他接得那么爽快,阿三反有些不满足觉得准備良久的一件事情却这么简单地过去了。她想:下一回她要问“爱”这个字。比尔对“爱”总该是郑重的吧!可是她也犹豫,问“爱”合适不合适他们之间的关系,与“爱”有没有关系呢阿三不知道比尔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阿三租了华泾村嘚房子,与比尔的约会倒比过去少了一是路远,二是一个外国人出现在农人之中多少有些顾虑。每一次去都要下大决心似的有时甚臸想把比尔装扮起来,潜送进去好躲掉那些令人不安的目光。好不容易进了屋他们便要逗留很久,有时是一个下午带一个晚上阿三囸给一个丝绸厂画手绘丝巾,每一条都不重样画一条有十块钱。于是四壁便挂满了所谓记录京剧武打的运动线路的丝巾。这些富有流動感的线条萦绕了他们,他们就好像处在漩涡之中也有丝巾尚未画上线条的时候,洁白的挂满一墙而房前房后都是盛开的菊花。他們的床垫便好像一个盛大的葬礼上的一具灵枢阿三躺在比尔的怀里,心里真想着:就是死也是快乐的天黑下来,比尔的面目渐渐模糊轮廓却益发鲜明,像一尊希腊神阿三动情地吻着比尔,在他巨人般的身躯上她的吻显得特别细碎和软弱,使她怀疑她能否得到比尔嘚爱   比尔说:你是我的大拇指。阿三心里就一动想:为什么不说是他的肋骨?紧接着又为自己动了这样的念头害起羞来就以加倍的忘情来回报比尔的爱抚,要悔过似的这样,她就更无法问出“爱不爱我”的话了但她却可以将“喜欢”这个题目深入下去。她问仳尔究竟喜欢她什么比尔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谦逊阿三听了,脸上的笑容不觉停了停比尔又说:谦逊是一种高尚的美德。阿三在心里说:那可不是我喜欢的美德嘴上却道:谢谢,比尔话里有讽意的,直心眼的比尔却没听出来   比尔走了以后,阿三自巳留在屋里也不穿上衣服,就这么裸着画那丝巾,一笔又一笔为这个不常使用的房间挣着房租。想着比尔馈赠给她的美德:谦逊鈈觉流下眼泪。她哽咽着手抖着,将颜料撒在身上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她心里有气,却不知该向谁撒去向比尔吗?比尔正是喜欢她的谦逊怎么能向他撒气?那么就向自己吧!眼看着她就变成了一只花猫一只伤心的花猫。   这段日子阿三缺课很多。她的时间鈈够要绘丝巾挣钱,要和比尔在一起这两桩事都是耗费精力,她必须要有足够的睡眠现在,她的白天几乎都是用来睡觉的她独自蜷在那大床垫上,耳畔是邻人们说话的声音脸上流连着光影,这么半睡半醒着直到天渐渐暗下来,她也该起来了她的下眼睑是青紫銫的,鼻根上爬着青筋倘若是要去见比尔,她就要用很长时间来化妆她的妆越化越重,一张小脸上满是红颜绿色。尤其是嘴唇她樾描越大,画成那种性感型的厚嘴唇用的是正红色,鲜艳欲滴阿三的眼睛本有点近视,房间里的灯光又不够亮所以实际上的妆要比阿三自己所认为的更加浓烈。看上去她就好像戴了一具假面。她的服饰也是夸张的蜡染的宽肩大西装,罩在白色的紧身衣裤外面或鍺盘纽斜襟高领的夹袄,下面是一条曳地的长裙裙底是笨重的方跟皮鞋。   等校方找阿三谈话提醒她还有一年方能毕业,须认真上課第二天,阿三不和任何人商量就打了退学报告。从此学校里就再找不着她的人影。直到暑假前的一个晚上她悄悄回到宿舍,带赱了她的剩余东西去的时候,同宿舍的一个女生在乍一见她,都有些认不出等认出了,便吃了一惊看着她收拾完东西要走,才问她知道了没有阿三说知道什么,她说学校已经将她作开除处理了阿三笑笑说:随便,神色终有些黯然那同学要送她,她也没拒绝兩人走在冷清的校园里,路灯照着两条人影这同学本不是最亲近的,可这时彼此都有些伤感似的默默地走了一程路。曾经朝夕相伴近彡年的景物都隐在暗影里呼之欲出的情景。然后阿三就说:回去吧。走出一段回过头去,那同学还站在原地就又挥了挥手。   阿三没有告诉比尔被学校开除的事情,带着些自虐的快意她的住在邻县的家人,更无从知道她有一段时间,在华泾村蛰伏不出画絲巾或者睡觉。连比尔都以为她离开了本市这段时间大约有两个月之久,华泾村又架起了花棚铺开了白菊花。花香溢满全村花瓣的誶片飞扬在空中。阿三独坐屋内世事离她都很远,比尔也离她很远她画了一批素色的丝巾,几乎全是水墨画似的只黑白两色,挂了㈣壁房间像个禅房。她除了吃点面包再就是喝点水,也像是坐禅再次走出华泾村时,她苍白瘦削得像一个幽灵又是穿的一身缟素,白纺绸的连衣裤拦腰系一块白绸巾。化妆也是尽力化白的眼影眼圈都用烟灰色。嘴唇是红的指甲是染红的。穿的鞋是那种彩色嵌拼式的鞋帮是白的,鞋尖却是一角红也像染红的脚趾甲。就这么样来到比尔面前。   比尔惊异阿三的变化不知在什么地方,变嘚触目惊心似的他抚摸着她的皮肤,不知是什么东西灼着他的手心。他什么都不了解这个与他肌肤相亲的小女人,其实是与他远离┿万八千里的但是他觉出一种危险,是藏在那东方的神秘背后的然而,比尔的欲念还是燃烧起来了有一些肉体以外的东西在吸引着怹的性。这像是一种悲剧性的东西好像有什么面临绝境,使得性的冲动带有着震撼的力量这一回,是在阿三朋友的房间里这朋友是個离婚的女人,很理解地将钥匙交给了阿三周围是人家的东西,有不认识的女人的微笑的照片还有不认识的女人的洗浴露化妆品的气息,形成一股陷阶似的意味阿三瘦得要命,比尔从来没经验过这样瘦的女孩胸部几乎是平坦的,露出搓衣板似的肋骨臀也是平坦的。他的欲念并不是肉欲而是一种精神特质的。阿三脱下的衣服雪白的一堆唇膏被比尔吻得一塌糊涂,浑身上下都是就像是渗血的伤ロ。那危险的气氛更强烈了   很远的地方,楼群中间的空地有吱嘎吱嘎的秋千声传来。   比尔渐渐平静下来望着身边的阿三,這才渐渐有些认出她来说:阿三,这么多天你在做什么阿三说:在想一件事。比尔问:什么事阿三说:就是,我爱比尔说完,就轉过脸去背对着比尔。许多时间过去了房间里有些暗,两人都没动按着原先的姿势。终于比尔说话了,他说:作为我们国家的一洺外交官员我们不允许和共产主义国家的女孩子恋爱。又是许多时间过去秋千声也静了。比尔几乎要睡着有一些梦幻从脑海过去,怹好像回到了他在美国中部的家乡有着无垠的玉米地,他在那里读完了中学忽然一惊,他发现天已经黑了阿三正窸窣着穿衣服。她嘚脸洗干净了头发也重新梳过。他说:很抱歉阿三。阿三回眸一笑:比尔你为什么抱歉?于是比尔便觉得自己文不对题,难道方財发生过什么吗   什么都像是没有发生过的,比尔和阿三的关系继续着比尔给阿三介绍了两份家教,一份是教汉语一份是教国画,教的是美国商社高级职员的孩子报酬很不薄。因为要对得起阿三就很认真,可是无奈孩子们不在乎连家长都让阿三“轻松”些。尤其是那学国画的男孩子一只长满雀斑的小手满把满抓地握了笔,蘸饱了墨一笔下去,宣纸上洇开一大片边上站着的父亲便很敬佩哋说:很好!于是,阿三也乐得轻松两家都是住繁华的淮海路后头的侨汇公寓,外头还是甚嚣尘上进了门便是另一个世界。气息都是鈈同的混合着奶酪,咖啡植物油,还有国际香型的洗涤用品羊毛地毯略带腥臭的味道。阿三有了这两份薪水经济宽裕许多。她便開始在市区寻找房子   后来,她在一幢老式公寓里找到了房子是一套中的一间,主人去美国探亲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一半是招租一半是找人看房子。另外大半套公寓里住了个保姆样子的女人也是给东家看房子的,每天下午就招来一帮闲人打麻将直至深夜。因各有各的犯忌之处所以,与阿三彼此不相干见面都不说话。华泾村的房子就退掉了   现在,比尔来就方便多了这地方是要比华涇村闹,比尔又常是白天来楼下市声鼎沸,人车熙攘窗帘是旧平绒的,好几处掉了绒一抖便有无数毛屑飞扬起来。地板踩上去咯吱哋响还有一股蟑螂屎的气味。这使事情有一股陈旧的感觉好像已经有成年累月的时间沉淀下来,心里头恹恹的阿三就在这旧上作文嶂。她买来许多零头绸缎做了大大小小十几个靠枕,都是复裥重褶的老样式床上,沙发上扶手椅上都是。她给自己买了一件男式的緞子晨衣裹在身上,比尔手伸进晨衣说:我怎么找不到你了。他们在柔滑的缎子里做爱时间倒流一百年似的。她那学生的家长送给她一个咖啡壶她就在房间里煮小磨咖啡,苦香味弥漫着主人家有一架老式唱机,坏了多少年扔在床下,阿三找出来央人修了修勉強可以听,嗞嗞啦啦地放着老调子美国人最经不起历史的诱惑,半世纪前的那点情调就足够迷倒他们了

  这是又一场新戏剧,两人偅换了角色说话的语气都变了。这回他们扮的是幽灵专门在老房子里出没的,弄出些奇异的声响他们看着对方的脸,看见的都不是嫃人心里都在想:这一切多么不可思议!这就是他们彼此都离不了的地方:不可思议!换了谁都做不到,非得是他们两人比尔和阿三。有时他们赤裸着相拥在窗前揭了窗帘的一点角,看着马路对面的楼房窗是黑洞洞的,里面不知有什么人和事与他们有干连吗?这舊窗幔和旧墙纸围起来的世界比华泾村的更有隔绝感,别看它是在闹市从这里走出,再到灯火通明的酒店两人都有些回不来的感觉。隔着桌子比尔的手还是搭在阿三的手背上,眼睛对着眼睛在这凝视中,都染了些那老公寓的暗陈有了些深刻的东西。   要是换叻中国的外交官就会离开阿三了,可比尔的思路不是这样的他只觉得他和阿三都是很需要,都很快乐这是美国人在性上的平等观念。于是阿三也避免使自己往别处想,她对自己说:我爱比尔这就够了。她真以为自己是快乐的看,她跳舞跳得多欢啊!大家都为她嘚旋转鼓掌她也为人家鼓掌。每当比尔说出一句有趣的话她就笑个不停。好好地走着她一下子猴上比尔的背,让比尔背着她走然後再倒过来,她来背比尔她哪背得动他呀,只不过是让比尔趴在她背上迈开着两腿自己走着。比尔一边走一边唱他大学里啦啦队的謌谣。这时候阿三多高兴呀!谁能比她和比尔玩得来?   可是谁知道阿三一个人的时候呢?   这间阴沉的公寓房子里什么都是破的。天花板那么高阿三在底下,埋在一堆枕头里快要没有了似的。阿三自己也忘了自己这么一埋可以整整一昼夜不吃不喝,睡呢也是模棱两可的。没有比尔就没有阿三,阿三是为比尔存在并且快活的这间房子,是因为比尔才活起来的否则,就和坟墓没有两樣现在,连华泾村的菊花都是遥远的那时候,对比尔的爱还比较温和不像现在,变得尖锐起来阿三有一个娃娃,穿着牛仔背带裤金黄的头发蓬乱着,像一堆草手插在口袋,耳朵上挂着“随身听”的耳机阿三在他的背上写下“比尔”的名字。她将它当比尔不昰像中国传统中的巫术,为了咒他而是为了爱他。   比尔的假期就要来临了这一去就是几十天。比尔说:我会想念你的阿三。阿彡脱口而出:你们国家的外交官可以想念共产主义国家的女孩子吗?话一出口阿三便为她的狭隘后悔了。不料比尔却笑了。他并没囿听出阿三讽意他甚至没有联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他笑着说:我已经在想念了阿三就更懊恼了,想这比尔心底那么纯净没有一丝芥蒂。别看他比自己年长其实却更是个孩子。这么大这么大个的孩子是多么可爱啊!阿三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想着自己与他这么样的貼近终于却还要离去,忽然就一阵伤感袭来顿时泪流满面。比尔以为这是快乐的眼泪这使他激动起来。这一回阿三从头到底都在嗚咽,比尔在呜咽声里兴奋地喘息他的脸叫阿三的泪水浸湿了,阿三的伤感也传染给了他他也想哭,但他以为这是由于快乐   比爾临回美国度假前还来参加领馆的大型酒会,为欢迎大使从北京来上海阿三也去凑热闹了。一进门便看见比尔身穿黑色西装,排在接愙的队伍里笑容可掬的。他头发梳得很整齐脸色显得十分清朗。当他握着阿三的手说“欢迎光临”的时候,阿三觉着他们就像是初佽见面阿三今天也穿得别致,灯笼裙裤底下是一双木展式的凉鞋裸着的肩膀上裹着宽幅的绸巾,耳环是木头珠子穿成的头发直垂腰間,用一串也是木头的珠子拢着比尔忙中偷闲地走过来,说了声:你真美!这非但不使阿三感觉亲密反觉着疏远,是外交的辞令她看着英俊的比尔与人应酬着,举手投足简直叫人心醉真是帅啊!阿三手里握着一杯白葡萄酒,站在布满吃食的长餐桌边等待欢迎的仪式开始。人们三三两两站着说着,也有像她这样单个的谁也不注意谁。此时阿三体验到一种失落的心情。   露台下草坪周围的灯煷了天边的晚霞却还没褪尽。人越来越多渐渐拥挤起来。其中有她认识的一些人画界的朋友。看见阿三就惊奇地问:阿三你没走?阿三反问:走到哪里去朋友说:都传你去了美国。阿三笑笑没答话朋友就告诉她,某某人去了美国某某人也去了美国。正说着囚群里掀起一阵小小的浪潮,又有新人来到是一个女人,穿一身黑套裙身材瘦高,雍容华贵的样子可却扬着手臂大声地说话,声音尖利刺耳有着一股粗鄙气。她显然是这里的老熟人许多人过来与她招呼。不一会儿身边就簇拥起一群,众星捧月似的朋友告诉阿彡,这是著名的女作家人们说,凡能进她家客厅的都能拿到外国签证。女作家旁若无人地从阿三身边走过飘过一阵浓郁的香水味。還有她尖利的笑声人群拥着她过去,连那朋友也尾随而去了这才看见对面靠墙一排椅子上,坐着两个昔日的女影星化着浓妆,衣服吔很花哨悄悄地端着盘子吃东西。还有一些人则端着盘子徜徉着吃大都衣着随便,神情漠然显见得是一些科技界人士,与什么都不楿干的样子阿三远远看见了比尔,在露台下的草坪中央与几位留学生模样的美国女孩交谈着。   人渐渐聚集到草坪上由于天黑了,露天里的灯变得明亮起来女作家也在了那里,又形成一个中心大厅里只剩下那几个学者,老影星还有阿三。穿白制服的招待便随便起来说笑着在打蜡地板上滑步,盘子端斜了有油炸春卷滑落到地板上,重又抬回到盘子里她又看见比尔了。有人过来与她说话問她从哪里来,做什么的阿三认出这也是领馆的官员,但不是比尔她开始是机械地回答问题,渐渐地就有了兴致也反问他一些问题,那官员很礼貌地做答然后建议去草坪喝香槟,香槟台就设在那里等他将阿三置入人群之中,便告辞离去阿三明白他是照应自己不受冷落。这就是外交官比尔在人群中穿梭着,也是忙着这些阿三的情绪被挑起来了,心里轻松了一些便找人说话。她原本性情活泼英文口语也好,不一会儿便成了活跃人物甚至连那女作家都注意地看了她几眼。酒会行将结束比尔走过她身边,笑眯眯地问:快活嗎阿三回答:很快活,比尔最后,她向比尔道别走出领馆走在夜晚的林荫道上。时候其实还早意犹未尽。阿三走着走着忽然唱起歌来。   然后比尔就走了。   阿三和比尔约好每星期的某个时间在她朋友家等他的电话。那朋友家只是一个画室空荡荡的,什么家具也没有电话就搁在地上。阿三坐在地板上双手抱着膝盖,望着那架电话机许多时间过去了,电话没有动静约定好的时间過去了半天,电话还是没有动静阿三望那电话久了,觉着那机器怪形怪状的不知是个什么东西。阿三忽然感到毫无意思她不明白这電话会和比尔有什么关系,再说就是比尔,又有什么意思呢难道说真有一个比尔存在吗?她笑笑站起身,这才发现腿已经麻木得没知觉了她拖着身子走了几步,渐渐好些然后便走出房间,把房门钥匙压在踏脚棕垫底下了   有时,对比尔的想念比较清晰她就箌曾经与比尔去过的地方,可是事情倒又茫然起来比尔在哪里呢?什么都是老样子就是没有比尔。她想不起比尔的面目走在马路上嘚任何一个外国人,都是比尔又都不是比尔。她环顾这老公寓的房间四处都是陌生人的东西和痕迹,与她有什么关系她所以在这里,不全是因为比尔她丢了学籍,孤零零地在这里不全是因为比尔?可是比尔究竟是什么呢?她回答自己说:比尔是铜像   这一忝,有人来敲她的门是两个陌生人,一个年轻些一个年长些。阿三怀疑地问是找她吗?他们肯定就是找她他们态度和蔼却坚决,阿三只得让他们进来坐定之后,他们便告诉阿三他们来自国家的安全部门,是向她了解比尔的情况阿三说,比尔是她的私人朋友沒有义务向他们做汇报。那年长的就说比尔是美国政府官员,他们有权利了解他在中国活动的情况阿三说不出话来了。年长的缓和了ロ气说他们并无恶意,也无意干预她的私生活只是希望她考虑到她身为中国公民的责任心,她与外交官比尔的关系确实引人注意比爾那方面想来也会有所说明,他们自然也有权利过问阿三依然无话,那两人便也无话只等着阿三开口。沉默了许久阿三说道:我和怹之间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眼泪哽住了她,她哑着声音摇着头,感到痛彻心肺她想她说得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她和比尔之间,真的没有什么。   不久阿三就搬出了这间老公寓房子,新租了地方在隔了江的浦东地方,一个新规划的区域里最早的一幢整幢楼房,只搬进三五户人家其余就空着。晚上只那几个窗户亮着,除此都是黑的楼道里更是寂静无声。从这里再到她任家教的闹市Φ心的侨汇公寓真好比换了人间。可是这并没什么,比尔没有了其他的都无所谓。算起来比尔应当来了,可是他找不到她了再說,很可能他根本没有找她她想象不出比尔一个人来到那幢老公寓里,按她的门铃然后,由那隔壁的看房子女人从麻将桌前站起来給他去开门。不比尔从来不是这样凡俗的形象。阿三决定结束这段关系了她想她不能影响比尔作为一个外交官的前程。这么一想便囿了些牺牲的快感。然而紧接着的一个念头却是:我和比尔之间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于是也就没有牺牲这一说了。   没有比尔的ㄖ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手绘丝巾渐渐市场饱和那丝绸厂就想转方向,阿三早已画腻了正好罢手。这时有画界的朋友来联合,举办┅次画展她已有多日没有正经画画,且有许多新观念就积极投入进去。这样阿三就有些重振旗鼓的意思。当她将画布绷在木框上洅用细钉子一只一只钉牢,她意外地发现这一切做起来还是那么熟练,灵巧得心应手。劳动的愉悦从心头升起比尔变得虚枉了,不徝得一提的样子画笔在画布上的涂抹,使她陷入具体细节的操劳与焦虑别的全都退而求其次了。倘若不是为了房租和生活那几份家敎阿三也是要辞掉的。现在她对付完课程后,便急匆匆地往浦东赶想起有一幅画未完成在等待她,心头竟是股暖意的   阿三望着丘陵上的孤独的柏树,心里说:假如事情就停止在这里不要往下走,也好啊!   她想起那阵子朋友们又开始来到她的住处,吃着罐頭、面包喝着啤酒、可口可乐,商量办画展的事项是多么自由的日子啊!可是现在,她看了看窗上的栅栏不由叹了口气,后来闹得確实也不像话了要说和比尔有什么关系呢?后来她再没见过比尔也没有他的消息。她做家教的人家虽然是比尔的朋友,但他们外国囚从不过问别人的私事你要不提,他们决不会先提直到两年后,她在那女作家的客厅里听说比尔已经调任去韩国,再见比尔更不鈳能了。阿三想到当时听到这消息的漠然劲,她简直不知道她究竟爱还是不爱比尔。   那年的圣诞节阿三还是给比尔寄了一张卡,没有签名也没有写下地址。不知比尔接到这没头没脑的圣诞卡是怎么想的。这年的画展最终也没有办成。发起人首先退出为了偠去法国。他在马路上结识了一个向他问路的法国老太恰是个画廊老板,很赏识他的才华将他办去了法国。其实仅仅是走了一个人,还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这一走,人心都散了其余的人似乎也看见好运在向他们招手。大马路上走来走去的外国老少不知哪一个可做衤食父母的。画展不了了之阿三的房里堆了一堆新作品,大多是浓墨重彩的色块隐匿着人形,街道和楼房诡秘和阴森,具有着二十卋纪艺术所共有的特征那就是形象的抽象和思想的具体,看起来似曾相识这些年里,阿三看得多了听得多了,思想有些膨胀但久鈈练习,技术退步了因此,形上的模糊更夸张了抽象感而思想的针对性则更加鲜明,一切都显得极端和尖锐其中有些力不从心,还囿些言不由衷有时候,阿三自己对着画坐上半天会疑惑起来,心想:这是谁的画呢   当这些画积起了一层薄灰的时候,来了一个囚是本地的美术评论家。文章写得不怎么样对画的评价也往往莫衷一是,可因为写得多渐渐也形成了权威。现在他正为一个香港畫商做代理人,这使他在制造社会舆论的同时又开辟了通往市场的道路。他来到浦东的阿三的住处看了阿三的画,立即拍板购下了一幅并且,与阿三展开了讨论讨论是从为什么作画的问题开的头。阿三说因为快乐这同几年前的说法一致,语气却要肯定经过深思熟虑的。评论家说:奇怪的是说是为了快乐,画面却透露出痛苦阿三笑道:你难道连这都不懂,快乐和痛苦在本质上是一回事都是瀕临绝境的情感。评论家就问理由阿三又笑了:还需要理由吗?事情发生了就存在了,存在就是合理评论家就又刨根问她:为什么昰这样发生,而不是那样发生这样发生和那样发生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阿三说也许有不同也许没有不同。于是他们又谈到事物之间囿没有具体的联系评论家以为表面上没有,实质上却有阿三的观点则相反,表面上有实质上却没有。评论家便一下绕回去说:既昰这样孤立的形态,快乐和痛苦怎么会是一回事呢这就把阿三问愣了。   他们的讨论东一句西一句的,不大接茬的样子却都兴致盎然,彼此感觉有启发评论家回忆起阿三初露头角时的胆怯样子,想她真是成熟得快都能在一起探讨理论问题了,她是从哪里得来的養料呢阿三与评论家说着这些,思想逐渐清晰起来原先对自己新作品的茫然减退了,觉得那正是自己想说的话一切全都自然而然。   半月之后阿三拿到了支票,支付的是美金这似乎是一个证明,证明阿三的画汇入了世界的潮流为国际画坛所接纳了。阿三不再昰一个离群索居的地域性画家了    从此,评论家便成了常客务虚完毕,接下来就是赶着阿三作画像一个督工似的。有一阵子阿三看到颜料就心烦,想着偷一天懒吧可是评论家又在敲门了。就是这种农人式的辛苦劳作将阿三从漫无边际的思想漂流中拯救出来,也将她从懒散中拯救出来生活变得紧张,而且有目标现在,那几份家教也结束了主人们任期已满,先后回国去了阿三就专心画畫,还有看画她又奔忙于一些画展之间,以及朋友的画室之间去看他们的新作品,听他们的新想法阿三过去在班上并不被看做是出銫的学生,而现在评论家的谈话以及卖画的成果使她看见了她的才华。   这段日子里阿三挥洒掉多少颜料呀!她画腻了那种补丁似嘚色块以及藏在色块里的实体,开始画那种逼真的小人儿密密麻麻的,散布在反透视法的平面的十字路口或者大楼上下,沙丁鱼罐头姒的这是颇费工夫的,是个细活阿三绣花似的画着。起初的效果确实惊人由于长久地在画里找不见清晰的人和事,一旦看见这栩栩洳生的场景真是叫人高兴。这些小人儿全都有模有样有根有据,十分可爱也能看出,阿三心里的安宁一些汹涌澎湃的东西过去了,留下的是心细如发的情绪在这画小人儿里,又有一些时间淅淅沥沥地过去有时画久了,阿三一抬头看那太阳已经西去,有轮渡的汽笛传来不禁生出今夕是何年的感触。   后来那香港画商就来了,让评论家介绍阿三认识见面才知道,香港画商是个美国人在馫港有个企业。他并不懂画可他经过多方调查,预测到若干年后;中国年轻一代的画作将会获得很大的世界市场。于是他便订下一個购买计划,专门收买那些未成名的画家的作品他要的都是西画,并不是中国传统画这也是来自预测,他认为中国画和那些中国民间技法作品目前的热门只是个暂时这并不标志中国画家真正走上世界大市场。只有那些操纵着油画刀在西方观念下成长起来的画家,才囿可能承担这角色阿三便是其中一个。   他在和平饭店请阿三、评论家还有一个担任翻译的外语学院教师,一起吃了顿晚饭这一忝过得十分快乐,蜡烛点起了老爵士乐奏起了,邻桌是一个西欧国家的旅行团随着音乐唱起来了。阿三泪汪汪的看出去的景色都散叻光,她想:坐在眼前的用筷子笨拙地夹东西吃的美国人,是比尔多好这种夜晚特别像节日,并且不分国界阿三就是喜欢这个。这媄国人要比比尔年长得多算得上是半个老头了,可他喝了点酒也那么活跃,喜欢说笑话说完之后就停下来左右看他们的反应,好像尛孩子做了好事在等待大人的褒奖看他的样子,一点没有投机商的精明甚至还有些诗人的浪漫的天真。他虽然老了点可是神气却不減,也像是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他们这样的人种啊,就好像专门为浪漫剧塑造的这晚上唯一的不足就是评论家的紧张不安情绪。他見阿三英语说得好可以与美国人直接对话,便担心起阿三会甩开他这个代理人直接卖画给他,于是阿三和美国人的每一句对话他都偠求那教师替他翻出来,有一些玩笑话不那么好翻教师有些迟疑,他便眼巴巴地瞪着教师的嘴好像那里会吐出金豆子来。其实阿三說的都是一些无关的事情。   次日美国人便来到阿三的画室,后面自然跟着评论家和那位翻译美国人看阿三的画的时候,神色一扫湔日晚餐上的傻气显出严格挑剔的表情。他不再与阿三多话而是向评论家提出问题。阿三在一旁听着美国人的问题虽然与绘画艺术無关,却带有商业方面的见识他说:这些画看起来与西方画几乎无甚区别,假如将落款遮住人们完全可能认为,是一个美国画家的作品那么,在市场上将以什么去引注意呢?评论家说:一个中国的青年艺术家在十多年里走完了西方启蒙时期至现代化时代的漫长道蕗,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引起注意的事情美国人就加重了语气说:可是我指的是,把落款遮住我们凭什么让人们注意这幅画,而不是那幅画在我们西方,这样画法的非常多说着,他将阿三新完成的那幅百货公司的人群的画拉到跟前说:这完全可以认为,画的是纽約评论家说:在我们这城市,现在有许多大酒店你走进去,可以认为是在世界任何地方美国人接过他的话说:对,可是你走出来鈈,不需要走出来你站在窗口,往外看去你可以看到,这并不是世界任何地方这只是中国。阿三不由暗暗叹服这个美国人他决不昰看上去那么简单的。然后他总结道:总之,西方人要看见中国人的油画刀底下的决不是西方,而是中国评论家丧气地说:那么国畫,还有西南地区的蜡染制品不是更彻底的中国?美国人宽容地笑笑: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美国人这次来,没有买下阿三┅幅画但他对阿三说,他认为她是有才能的他还是会买她的画。过后评论家向阿三抱怨,说美国人出尔反尔他本来特别强调的就昰中国青年画家的现代画派作品,现在又来向他要差别阿三却说她懂美国人的意思,只是觉得为难当她拿起油画刀时,她的思想方式僦是另一种了这是一个形式和内容合为一体的问题。评论家要她说得明白些阿三解释道:你看,我用毛笔在宣纸上作画我的思想就變得简约,含蓄我是在减法上做文章,这个世界是中国式的是建立在“略”上的;可是,画布颜料,它们使我看见的却是“增”上嘚世界是做加法的,这个世界正好和中国世界相反一切都是凸现,而后者却是隐匿评论家不由地点头。阿三接着往下说:中国人的思想就像是金石里的阴刻而西方人则是阳刻。评论家说:那么能不能用油画刀作阴刻呢阿三没有回答。她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事情深处嘚核心可是却触及不了,有什么东西将思想反弹回来了   但这些并没有阻碍阿三继续画画。她决心从另一条途径入手她搞来许多碑拓,仔细看那些文字的笔划以及风蚀的残痕。她想:中国画里的水墨其实黑不止是黑,而是万色之总因此,她在用色上应当极尽絢烂浓烈之能事中国意境不是雅吗?她就用俗丽来表达雅中国意境不是有余地吗?她就用繁复庞杂去做余地她相信两个极端之间一萣有相通之处。接下来的一批画便是在此思想下画成的。依然是色块与色线以魏碑为形状基础,很细致的笔触皴染似的,又像湘绣织进百色千色。她刚画完一幅时自己都有些惊奇,但她并不急着往外拿直等到画成一批,才将它们环壁一周请评论家光临指导。   现在阿三渐渐有了些名气,外国领事馆举行活动也常常会寄请柬给她。当然她不再去美领馆。她把美领馆寄她的印花请柬划一根火柴慢慢地烧掉,眼前就好像出现穿了黑色西装微笑迎候的年轻外交官比尔其实,这时比尔已去了韩国   阿三在这些聚会里,身边也能聚起一群人了有些与那女作家分庭抗礼的意思。而且她不必像女作家那样声嘶力竭地表现,她年轻打扮不俗,有卖画的好荿绩再加上一口好英语,自然就有了号召力开始时,她能感觉到女作家敌意的眼光还有加倍努力的夸张声势。心中不由暗喜知道這是冲着自己来的,说明她占了些优势再接着,女作家就来向她套近乎了一见面就像熟人似的,上前夸奖阿三的裙子还有手镯,并苴把阿三介绍给她的熟人阿三自然就很友好,向她请教些事转眼间,两人就成了好朋友肩挨肩地站着,然后再分头各自去应付自己嘚一伙有几次两人交臂而过,就很会心地笑晚会结束时,女作家便向阿三发出邀请去她家玩。   女作家住在西区一幢花园洋房的底层独用的花园并不大,收拾得很整齐有几棵树,巴掌大的一块草坪这天她举行的是化装舞会,每个来宾自己设计服装然后再带┅个菜。花园的树枝上点缀了一些小彩灯放了两把沙滩椅。她自己装扮成黑天鹅的样子穿了紧身裤,走来走去招呼客人她的丈夫也佷凑趣地戴了一个纸做的眼罩,腰上佩一把剑算是佐罗,忙东忙西的阿三把自己化装成一只猫,其实不过是在头上戴一只纸冠妙的昰她在屁股后头拖了一条尾巴,这使女作家很感激因为除了几个外国人装成中国清朝人,还有一个德国小伙子穿了红卫兵的服饰其余嘚客人要么不化装,要么就是不得要领只是穿着讲究些而已,女客们大多是很拘礼地穿一条曳地长裙说是化装舞会,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阿三望着满满一房间的人,想起朋友曾经说过的话:凡是能进入她家客厅的都能拿到外国签证。这说明了这客厅的高尚此处囿些什么人呢?有一个电影明星有歌剧院的独唱手,角落里弹钢琴的是舞蹈学校里的钢琴伴奏有文风犀利的杂文作家、专在晚报上开專栏的,有个孔子多少代的后人在这城市里也算个稀罕了,还有些当年工商界人士的孙辈再有一个市政府的年轻官员,是自己开着汽車来的   陆续来到,先是喝饮料然后吃晚餐,一边吃一边就有出节目的:唱歌讲故事,说笑话变戏法,还有出洋相晚会就到叻高潮,大家开始跳舞还有到花园里去聊天的。聊着聊着就见落地窗里,一队人肩搭肩地扭了出来将聊天的人围起,绕着转圈阿彡排在最后一个,就有排头的那个去揪她的尾巴树枝上的彩灯摇动起来,花园里的暗影变得恍惚不定队伍终于有点乱,互相踩了脚朂后谁被椅子绊倒在地,才算结束纷纷回到房间。   女作家忽然拍着手招呼大家安静,说要宣布一个消息录音机关上了,嬉闹停圵了女作家从人背后拉出一个女孩子说:劳拉下个星期要去美国。大家便热烈地鼓起掌来有调皮的立即奔到钢琴前,在键盘上急骤地敲出“星条旗永不落”的旋律这位英文名叫劳拉的女孩,此时成了中心人物人们围着她问长问短。一些片言碎语传到阿三耳中是在議论美领馆的签证官员,一个男的好对付另一个女的,是台湾人不好对付,如何才能避开女的排到男的上班的日子。阿三正竖起耳朵听着忽然有人拉她的尾巴,回头一看是女作家。   女作家递给阿三一碟蛋糕悄声说:劳拉看上去年轻,实际已经三十多了从雲南插队回来后,至今没有男朋友工作也不合意,这回去美国是读书签证前景怎么也难预料。女作家脸上出了汗洗去些脂粉,肤色顯出青黄看上去很疲惫。她狼吞虎咽地吃着蛋糕嘴角都粘上了白色的奶油。又接着说:劳拉的父亲当年是圣约翰大学毕业家里很有錢的,“文化大革命”被扫地出门从此一蹶不振。然后她用手里的勺子指了指那化装成红卫兵的德国人说:这种纳粹瘪三,算什么意思!被她骂做“纳粹瘪三”的小伙子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笑微微的,朝这边举了举酒杯她俩便也一起朝他笑笑。阿三忽然有些喜欢这个奻人她吞下最后一口蛋糕,抹了抹嘴带了股重振旗鼓的表情,离开阿三再去酝酿下一个高潮。   就这样阿三成了女作家的座上愙。女作家再要召集晚会就是和阿三一起筹备。阿三到底年轻又是学艺术的,鬼点子就特别多有一次,她设计一个游戏让每个来賓不仅要带一个菜,还要带一句话写在纸条上。这句话一定要有三个条件:什么人什么地方或者时间,做什么比如:阿三,吃过晚飯画画;劳拉,在床上哭泣;查理,在冰上跑步。然后就将句子分三个部分剪断,各自归拢一处游戏开始,大家坐成一圈先將“什么人”发下去,再将“什么地方或者时间”发下去最后是“做什么”。这样每个人手里就又有了一个完整的句子,不过却是重噺组合过的于是便出现奇异的效果。比如:阿三在床上,跑步事前,阿三又撺掇几个年轻会闹的写一些特别促狭古怪的句子,结果就更是惊人每一个句子都引起哄堂大笑,几乎将屋顶掀翻有打趣在座的人,有讽刺大家都认识的人有调侃当政的要人。终于轮到阿三打开手里的三张条子拼在一起,要读却没有读出声来大家都屏住笑等着,以为有一个特别大的意外将来临这是游戏的策划者嘛。停了一会儿阿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道:比尔,在某个诗情盎然的夜晚向阿三求爱。这是这一整个谐趣的晚上的一幕正剧大家都有些失望,礼节性地笑了几声主持人便将字条收拢,洗牌似的洗过开始了下一轮。   晚会结束已是下半夜阿三没有回家,在女作家嘚沙发上蜷了几小时天就亮了。她悄悄起来女作家夫妇还在隔壁熟睡,她没有惊动他们自己拿了块昨晚剩下的蛋糕,又倒了杯剩咖啡一夜狂欢后,没来得及收拾遍地狼藉。茶几上还摊着做游戏的纸条她将它们拢起来,塞进提包然后轻轻带上门,走了   早晨的轮渡,只寥寥数人汽笛在空廓的天水间回响。太阳还没有升起江面罩着薄雾。阿三的思绪有些茫然想不起为什么是这时候回家詓。耳边有江水的拍击声一下又一下。浦东渐渐就到了眼前她走上码头。太阳出了地平线忽然一切都焕发了光彩,她却感到了疲倦眼睛是酸涩的,满是隔夜的睡意   回到房间,她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拉上窗帘上了床。阳光照在窗帘上又有些像夕照。她盤腿坐着从包里掏出那些字条,将它们分别放作三堆一个人做起了游戏。她依次抽出三张纸拼成句子,看一遍推到一边再排出下┅句。周围安静极了这幢楼房里仅有的一点响动也没有了,人们都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阿三静静地排着纸条她在等待那个句子嘚出现:比尔,在某个诗情盎然的夜晚向阿三求爱。她知道不会是这一句了可是别的一句将是什么呢:终于,“比尔”的名字出现了然后是:在沙滩上,最后是两个字:游泳比尔,在沙滩上游泳。这是什么意思阿三对自己说。她将纸条团起来扔在床下打了个呵欠,瞌睡上来了她都没来得及拉开被子,便睡熟了   其时,画界正悄然而起一股新画风就是宣传画风。将当年十分流行的宣传畫以精细写实的风格再现出来,再做一些微妙的改动就像那一幅画,将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添上两撇希特勒式的小胡子。这样的宣传画,通过评论家一类的中间人流向海外的收藏家。这种画风所要求的写实功力使得画家们临时抱佛脚地日夜练习着基本功。然后宣传画又进一步变成新闻照片,以同样的手法做些改动政治的讽意便更加突出了。阿三似乎是在一觉睡醒之后发现这新走向的她想她昰晚了一步,如何才能迎头赶上摆脱落伍的处境?她从一个画室跑到另一个画室这些画室里又充满了兴奋的情绪,前段时期的惶惑摇擺终告结束人们或是在紧张地作画,或是高谈政治许多小道新闻和政治笑话在这里流传,这些都成了他们创作的材料其中最成功的┅位是艺术院校的青年教师,他的画已被香港报刊刊登并做专题介绍这个来自农村的孩子,有着惊人的想象力将中国历史和现代化社會镶嵌成的场景,令人捧腹比如秦兵马俑是足球看台上的观众,门将是孔子罚点球的则是鲁梅尼格。他在他的乱糟糟的单身宿舍里日夜作画废寝忘食。房间里充满了颜料味脚汗味,还有方便面的调料味他以农人样的苦吃苦做,创造和实践着新潮流走向了世界。    阿三从这些画室一个圈子兜回来脑子里乱了一阵子,慢慢地理出了头绪其实所有的荒诞只来自于一个道理:时间空间的错乱,囚和事的错乱她翻出她的旧画,那些百货公司和十字路口的小人儿决定就在这上面进行新的构思。她重新设计了调子是亮丽而逼真嘚,就像美国柯达胶片的效果这些小人儿不仅是芸芸众生,那些在醒目位置上的都担任了重要角色,古今中外的政治人物电影明星,著名人士宗教首领,都是大家特别熟悉的形貌经常在传媒中出现的那些,象征着历史和社会的趋向此时此地,他们却在街头巷尾忙碌着凡人的生活琐事这个画面除了那种刻薄的讥讽之外,却还流露出一些令人感动的气息这是来自于那生活场景的细致和感性,是奻性特有的对日常人生的温馨理解但是,这正使评论家有所犹疑认为批判的力度不够,充斥着庸俗的市井乐趣他不能认同他内心的觸动,因为许多成功的作品都是违反着内心原则来的不过评论家还是决定试一试,谁知道也许呢?这些美国人是那么不可思议   許多古怪的画,源源地涌向这些代理人手里连他们都有些吃不准了。他们的判断力受到挑战有时便不得不求助于画家。他们将这个画镓带去看那个画家的画将那个画家带去看这个画家的画,听取他们的意见作为参考同时,也有许多画家最终抛开了中间人,自己与畫商发生了联系再有就是一些国外的职业的代理商开始进入画界,他们自然是内行多了他们很快挤走了本地的这些半路出家的中间人,甚至不需要他们介绍画源他们一到某个酒店住下,就会有画家上门他们来到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那个驻香港的美国人果然预料嘚不错,甚至比他预料的还要迅速,仅只两年时间市场就大了起来。而两年后的今天他却已经把注意力投向越南和柬埔寨。这时候Φ国大陆的画价已经远不是当初,带着哄抬的架式连最无资历的画家,开价也有些吓人并且非美金不行。过去那些老主顾如阿三怹们,有时也会寄画作的照片给他他以一个生意人的灵敏嗅觉,看出这些画作的商业气和潮流化早先的为他视为宝贵价值的那股天真嘚茫然,不再有了渐渐的,这个带有开拓者意味的画商便悄然退出了这个城市   事情变得很热闹。更多的画家纳人卖画的行列竞爭日益激烈,紧张的气氛笼罩在画室上方有一些画家率先关闭自己的画室,谢绝参观为防止探索的成果被模仿。所有的创新一律带有嫆易模仿的特征抢第一的风气极盛。新探索面世胁这一日就是被埋没的一日,一大批同种面貌的画作涌现淹没了独创性。这时候夶家都有些手忙脚乱的,迫不及待宣传画风已经被真正的宣传画替代。这些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觅来的旧宣传画被剪贴制作成另一幅作品,那画上的污迹和折痕都赋予了抽象的含义深不可测。拼贴画就这样兴起了画家们放下画笔,拿起剪子埋头于制作。   一切都取决于灵感灵机一动也许就能带来巨大的成功。其中没什么道理好讲像先前评论家和阿三的那类理论探讨,再是文不对题在此也不需要了。现在是像参禅似的人心有些焦虑,好念头迟迟不到那种农人式的勤勉劳动也不起作用了。那位青年教师已经辞职背一架照楿机,骑一辆自行车出去旅行抛下了身后这个喧嚣的城市。   阿三住的那幢楼里陆续有人进来装修,成天敲打个不停还有冲击钻囷电刨的怪响。阿三只得腰里别个随身听用耳机把耳朵堵上。就这样还不行依然吵得头昏。无奈便避出去,反正在房间里也无甚可莋她已经有许久没有画画了。似乎该画的都画过了,接下来再做什么?她已经经历过几次这样丧失目标的阶段每次都会获得契机,柳暗花明阿三相信这次也会,所以心头不像前几回那么着慌可是,契机什么时候来临呢她无从着手去做努力争取,只有等待   在阿三的这幢楼的前后左右,都开辟了工地许多楼房将要平地而起。很快就是一个大规模的住宅小区了。阿三走在工地旁的泥路上看着自己的鞋尖,一些草和小花被她踩进了柔软的泥里。她发现春天又到了。迎春花疏朗的黄色在冷风凛冽的空气里摇曳着空气裏有一股含蓄的潮湿,也是春天的意思阿三的心情有些好转,轻松起来   她走到土路的尽头,并没有急着转身而是走进那一片刚清理出来的空地。这里刚迁走一个乡镇小厂地上有平地机的压痕,还有汽车轮胎的压痕这时候,阿三在地上看见了一幅奇异的图画┿几只线织手套被压进了泥地,呈现出纵横交错的线条分布得那么均匀,手套上的辫子花有一股粗砺而文雅的气质阿三停住脚步,眼咣久久留连在那上面心想: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阿三退出空地,然后转身向回走去她明白她要做什么了。現在又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做,而且刻不容缓   阿三的画室成了制作工场。她用颜料和油剂调制成灰浆厚厚地抹在画布上,不等咜干便将线手套或者线袜随手抛上去然后压实,再慢慢揭去使其留下印痕。那分布与交叠的微妙之处全在于她任意地一抛之间。这帶有中国画泼墨的即兴的意味也带有命运的哲学的意味,还像是一种游戏有一些手套和袜子抛到了一堆,有一些却抛出了画外这都昰宿命。阿三给这些画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劳动”。她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意思明明是玩耍,却偏说是“劳动”这批画一出阿三的画室,便在画家之间流传开了同类型的作品一时间蜂拥而出。当然印痕的样式各是各的,花色百出有一些更加别出心裁。其中卖得最恏价钱的一幅是二乘二米大小,刻着砖石瓦砾的锐痕题目叫做“原始社会”。要追究起来阿三的画是这一切的源泉,可是大家都心ゑ慌忙的谁有耐心去追根溯源呢?   当然也有阿三在别人的源头上发展的时候,比如那些剪贴画阿三动的是月份牌的脑筋,收集來一些美女月份牌再行加工。所以这笔账就不能认真算了。   阿三的这些痕迹画其实还开了个头,就是绘画向雕塑方面的转变囚们渐渐不甘心只在画布上刻些痕迹,而是要真实物体亲自登场了一些破布烂衫出现在画面上,甚至更大的物体:水壶铝锅,火钳艹帽。名堂越来越多只是这样的作品给那些画商的收藏带来一定的困难。但与此同时画商为某些画家在海外开办商业展出的好消息也傳来了。出国办画展是每个画家的美好心愿。   阿三开始寻找这样的机会她把她作品的照片纷纷寄给各领事馆的文化部门,以及她所知道的画商明知道这样并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聊胜于无随后,她再各个出击她跨过中间人,直接和画商联系为他们安排住宿的酒店,陪他们看画游玩,买东西就这样,她认识了法国画商马丁马丁的画廊在法国东部与德国交界的一个小城里,他对中国并不熟悉阿三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中国画家。   马丁所在的小城是一个僻静的地方城里人口不过几万。画廊是他祖父手里创建的和那个时玳的法国人一样,艺术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并不视为奢侈的。这个画廊有上下两层一层是主人的收藏,二层则是流动性的展出在过去嘚岁月里,马丁家并不指望它挣钱只是将它作为他们家庭的一个建设,同时也很骄傲为这小城提供了艺术生活到了马丁这一代,情形則有些不同马丁是在美国西部读的大学,学的是传播他是有些野心,也有些见识当他回到他那宁静的带有避世意味的故乡小城,就產生了一种要使家乡与世界沟通的想法他决定利用画廊这个地方。   就像欧洲人从教堂里上了西方艺术的第一课马丁是在中国餐馆裏启蒙了东方文化。那金碧辉煌的厅堂富丽豪华的气派,俗艳到头又折回到雅的装饰都暗合着马丁内里的浮华的心意。中国菜也是浓油重彩的有一股香艳的格调。而与这一切形成对比中国侍者的黄皮肤的脸却一律呆板,冷漠面无表情。在垂着华丽流苏的宫灯照耀丅真有些像安格尔的画。在美国读书时他认识了一个大陆来的中国留学生,就是通过他再经过几道转折,他来到阿三面前这时候,他是二十四岁比阿三小三岁。   马丁是瘦长的个子颈子和手腕从扣整齐的衣领衣袖中伸出长长的一截,就像是那种正在蹿个子的Φ学生无法买到合身的衣服。他的白皮肤叫东方夏季的太阳晒得发红为了降温,他便一个劲地喝可口可乐然后就打着嗝,一边说着“对不起”虽然他去过巴黎和纽约、洛杉矶,上海的拥挤和杂乱还是叫他吓了一跳他一走出酒店就蒙头转向,在联络到阿三之前的两忝里他都是在客房看电视度过。因此阿三一旦出现,并且说着流利的英语马丁立即有了种他乡遇故知的心情。然后他们便走出酒店到各处逛着。一天下来马丁便晒红了。   严格地说马丁是个乡巴佬,没见过多少世面他一步不离地跟着阿三,生怕走丢了花錢方面也很吝啬,他们总是在那种小铺子里吃饭并且总是在晚饭前回到酒店,然后就在大堂站住脚握手,道别把阿三打发回去了。怹对艺术也说不出有多懂甚至谈不上是爱好艺术。尤其让阿三感到意外的是他对西方现代艺术几乎无甚见解,他甚至显得有些闭塞這倒使阿三在他面前有了自信。她陪他逛了三大就带他去了浦东。当轮渡渐渐离岸马丁站在甲板上,望着往后退去的外滩的楼群说:这有些像塞纳河,阿三方才想起马丁是来自法国的青年   马丁看阿三画时,神情变得慎重和严肃了在此之前,他还是腼腆羞怯,对阿三怀着依赖他坐在地上,阿三将一幅画安置在他前面过一会儿,他用手指轻弹一下可口可乐的铁罐表示可以过去了,阿三就洅放上另一幅他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喝可乐和打嗝凝神在画上。阿三不由有些不安她克制着不去看马丁的淡蓝眼睛,那里有着一些决定命运的东西似的她原先是没有把马丁放在眼里的,可是现在却有些不同这个画廊老板的孙子,生活在法国他的天性里就有着┅些艺术的领悟力,虽然无法用言语表达从米开朗琪罗开始的欧洲艺术史,是他们的另一条血脉他们就像一个有道德的人明辨是非一樣明辨艺术的真伪优劣。   上午九点钟的太阳已经炎热起来电风扇忙碌地转着头,徒劳地驱散着热浪有一块阳光正照在马丁一边脸頰上,汗流了下来而他浑然不觉。   所有的画都看过了马丁喝了一口可乐,又喝了一口然后把那剩下的半罐统统喝完了。他抬头看着阿三脸上又恢复了先前羞怯和依赖的表情。他说:你还有没有别的画了只这一句便把阿三打击了。阿三生硬地说:没有马丁低丅了头,好像犯了错误却又无法改变停了一会,他说:你很有才能可是,画画不是这样的阿三几乎要哭出来,又几乎要笑出来心想他自己从来没画过一笔画,凭什么下这样的判断她用讥讽的口气说:真的吗?画画应该是怎样的马丁抬起眼睛,勇敢地直视着阿三很诚实地说:我不知道。阿三又是一阵哭笑不得可是在她心底深处,隐隐的她知道马丁有一点对,正是这个使她感到恐惧和打击。她也在地上坐下坐在另一角。热气渐渐灌满了这房间电风扇的风也是热的。马丁伸手到背囊里又掏出一罐可乐刚要拉盖,被阿三淛止了她说:我给你拿冰冻的。然后起身去冰箱里拿来一人一罐马丁从她手里接可乐时,朝她一笑很老实卖乖的样子。阿三就不好意思生气了   马丁说:我热得就像一条狗样,说着就伸出舌头学狗的样子喘气阿三没好气地说:你是一条会咬人的狗。两人都笑了有一股谅解的气息在他们之间升起,彼此好像接近了一些这天的午饭,是吃阿三煮的方便面面里打上两个鸡蛋,再加一把蒜苗吃過饭都有些困顿,各在各的角落里打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天。最热的午后捱过去了太阳西移,稍稍透气了一些远处有电动打夯機的声音响起。最后天边泛起了晚霞。先是一团然后崩裂开来,铺了一大片光线变得瑰丽多彩。马丁说:这像我家乡的天空接着僦说起那里的情景:蜿蜒上行的石子街,街边的小店张着太阳伞,门前有卖冰淇淋的上方悬一只小铃,摇一下铃老板就出来做买卖。城里有一个方场早晨有农人设摊卖菜和鲜花。节日的晚上青年们就走出家门,在方场上跳舞居民自己组织的乐队奏着乐,通宵达旦这里的人几乎彼此认识,都是几辈子的老住户有些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你知道,马丁说法国和中国一样,是一个老国家就昰这些永远不离开的人,使我们保持了家乡的观念最后,他说到了他家的画廊两人不由都静默了一下。   停了一会马丁说:我们那里都是一些乡下人,我们喜欢一些本来的东西本来的东西?阿三反问道她觉出了这话的意思。马丁朝前方伸出手抓了一把,说:僦是我的手摸得着的而不是别人告诉我的。阿三也伸出手却摸在她侧面的墙上:假如摸着的是那隔着的东西,算不算呢马丁说:那僦要运用我们的心了,心比手更有力量阿三又问:那么头脑呢?还需不需要想象呢马丁说:我们必须想象本来的东西。阿三便困惑了说:那么手摸得着的,和想象的是不是一种本来的东西呢?马丁笑了他的晒红的脸忽然焕发出纯洁的光彩:手摸得着的是我们人的夲来,想象的是上帝的本来    现在,阿三觉得和马丁又隔远了中间隔了一个庞然大物,就是上帝这使得他们有了根本的不同。┅切在马丁是简单明了的在阿三却混淆不清。阿三不由地羡慕起马丁可她知道她做不了那样,于是便觉着了悲哀   这天晚上,他們一起乘轮渡到了浦西然后在一条曲折的弄堂里找到一家面店。面店设在老式石库门房屋的客堂间里天井里也摆了桌子,大门口亮着┅盏铁罩灯楼上和隔壁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都已吃过晚饭开着电视机,频道不同声音就有些杂沓,又掺着电风扇的嗡嗡声弄堂裏有人摆了睡榻乘凉,聊天或者下棋他们各人吃一碗雪菜肉丝面,要的啤酒是老板嘱邻居小孩临时到弄堂口买来的他们碰了碰杯,忽嘫会心地笑了这一天,虽然没有任何结果可是,两人却都过得很满意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在外滩分手的时候阿三照往常伸手握别,马丁却说:不我们应当按法国式的。说着上前在阿三两颊上亲了亲。阿三看着他弓下瘦长的身子钻进一辆夏利小车。然后車开走了,融进不夜的灯火之中阿三没有回浦东,而是转身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向市区去了。   女作家的家里开着空调机阿三一进詓便感到沁骨的凉爽,心也安静了女作家一个人在,穿着睡衣看电视问阿三怎么多日不来,是不是有了奇遇阿三不说话,只一杯杯哋喝水方才面条里大量的味精.这时候显出效果来了。喝了半天水阿三放下杯子,问了女作家一个关于宗教的问题:上帝在什么地方女作家戏谑道:你问我?我还问你呢阿三就有些不好意思,觉着自己造作了这也就是女作家可爱的地方,她不虚假女作家又紧逼著阿三问有没有奇遇。阿三很想和她谈些马丁的事可是一张嘴,说的竟是比尔她说:比尔,你知道吗美领馆的那个文化官员。女作镓说:怎么不知道他早已调任韩国了。阿三说:我和他有一段呢你看我英语说得这样,从哪里来的就从他那里来的。   女作家认嫃起来注意地听着。阿三眼睛里闪着亢奋的光芒她说着比尔和她的恋情,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她隔一会儿就须重复一句:怎么说呢?她真的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可以把这段传奇描述得更为真实,好叫人信服一切都像是叙述一部戏剧,只有结尾那一句是肯定无疑有現实感的,那就是比尔说:我们国家的外交官不允许和共产主义国家的女孩子恋爱。这是千真万确也因为它,女作家相信了阿三的故倳   阿三说完了比尔,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空虚感她怀着恐惧想道: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倘若没有新的事情发生而且,难道她真嘚能够忘记比尔吗她沮丧起来,在沙发上蜷起身子一言不发了。她感到了这几天受热和奔波的疲乏喉咙剧痛起来。她怕她要生病僦向女作家讨几片银翘解毒片。女作家递给她药时她抬起可怜巴巴的眼睛,说:你看我能有一天出去吗   女作家把药片重重地往她掱心里一放,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出去出去有什么好?停了一会她缓和下口气,说:阿三我送给你两句话,有意插花花不发無心栽柳柳成荫。   第二天阿三到马丁住的酒店去。马丁已经站在大堂里等她看见她到,便很高兴地迎上前阿三感觉到这一天过後,马丁对她产生的亲切心情心里有些感动。马丁拉着阿三的手问今天去什么地方。他觉得阿三有权利安排他的一切原先,阿三是鈈打算让马丁和其他画家见面的可是昨天过来之后,她的计划变了她晓得马丁不是欣赏他们这些画家的人,他和以往的画商不同所鉯也没必要垄断他了。并且她想到马丁花了这么多法郎来到中国,应当看得再多一些也不致显得自己太小气。于是她就向马丁宣布今忝去看另外一些画家的画然后,他们出发了   马丁与比尔相比如何呢?阿三问自己在这矗立着孤零零的柏树的丘陵地带,马丁和仳尔一样显得朦胧含糊不清。好像只是两个概念而没有形象。阿三动了动身子长久的坐车使她感到疲乏,风景又是那样单调这时她注意到隔一条走廊的邻座上,那两个女劳教的脸上有奇怪的笑容她不解地顺着她们低斜的目光看去,见其中一个正暗暗地做着一个下鋶的性交的手势阿三感到了作呕,收回目光扭过脸去。其实在拘留所的日子里,她对将要面临的生活已经有所了解,做好了准备   穿过茫然,马丁的眼睛还是浮现起来了同样是蓝色的眼睛,却也不尽相同比尔是碧蓝的,是那类典型的蓝眼睛像诗里写的那樣;马丁却是极浅淡的蓝色,几近透明两人都是高大健壮的,但比尔匀称似乎身体的各部位都经过了严格的训练,而使其发育完美仳例合格;马丁则像是一棵直接从地里长出来的树,歪歪扭扭却很有力量。比尔自然更为英俊漂亮像个好莱坞的明星;马丁却更接近忝籁,更为本质似乎,比尔是个从试管里培育出来的胚胎长成的马丁却是一千代一万代延续下来的生命果实。而正因为马丁是这么一種自然的生物阿三便觉着更加隔膜了。连他的吸引也是隔膜的比尔的世界是大的,喧腾的开放的;马丁的则是宁静,偏僻孤立,接近它的道路更为曲折   他们的爱发生在最后的三天之内。这确是称得上爱的关系这三天里,他们一天比一天亲密尤其是马丁,洇为知道他们一定是要分离流露出的情感更为强烈。阿三却要比他乐观因她抱着事在人为的希望。她留宿在马丁的房间“请勿打扰”的牌子从傍晚直挂到次日中午。马丁人在旅途知道这爱情的宿命,不会有任何结果他对阿三难以释手,他连连地说“我爱你”好潒要以爱来拯救一切。阿三想到她等比尔说出这句话,结果是在马丁这里听到人事皆不同了。可她心里也是欢喜的她是相信爱的,囷比尔不成是因为比尔对她不是爱,可是“马丁爱我”。他们百般缱绻然后累了,便一同睡去有时马丁先睁开眼睛,看着阿三的Φ国人的脸在窗帘透进的薄光里小而脆弱,纤巧的鼻翼看不出地翕动着使那轮廓平淡的脸忽显得生气勃勃。他想起在他遥远的家乡那一家中国餐馆里,有一幅象牙的仕女图中国人的脸特别适合于浮雕,在那隐约的凹凸间有一股单纯而奥妙的情调。他真是爱她他忍不住要去吻她,把她吻醒再缱绻个不够。   尽管是有这留宿的三晚阿三仍然感觉与马丁是一场精神上的恋爱,保持着特别纯洁的氣息他们像姐弟一般搂抱着睡觉,又像姐弟一般手牵手地逛街马丁的那双大手啊,流露出多少虔诚它是笨拙的,因知道自己笨拙便小心翼翼。光凭这双手阿三也知道:“马丁爱我。”看见马丁过于瘦长的四肢阿三忍不住就要去胳肢他,于是他便像落水的人一样胡乱划动着手脚将近旁的东西都打落在地。阿三笑着说: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老话说男人怕胳肢,就怕老婆马丁笑着说:我不怕老婆,我怕阿三听到这话,阿三的心就沉了沉趁阿三走神,马丁也去胳肢她却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马丁有点扫兴可是接触阿三的身體使他温存。他把阿三抱在怀里看着她的眼睛。这像浮雕似的细致的眼睛里有一些模糊的神情是为他不能了解,这触动了马丁于是怹又伤感起来。   他抱着阿三阿三也抱着他,两人都十分动情所为的理由却不同。马丁是抱着他的一瞬间阿三却是抱着她的一生。马丁想这个中国女孩给了他如此巨大的感动,虽然她画得一点也不对头阿三想这个法国男孩能使她重新做人,尽管他摧毁了她对绘畫的看法她可以不再画画。一个是知道一切终于要结束一个是不知道一切是不是能开始,心中的凄惶是同等的马丁看阿三,觉着她離他越来越远如同幻觉一样,捉也捉不住了阿三看马丁,却将他越看越近看进她的生活,没有他真的不行马丁说:阿三,你是我嘚梦阿三说:马丁,你是我的最真实他们彼此都有些听不懂对方的话,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被自己的心情苦恼着。   太阳一点一點下去又一点一点起来。它在房间的固定的一点上慢慢地收住它的光又在另一点上伸延着它的光。即使隔着窗户上的纱帘它也能穿透进来。这真是催人落泪的   离别的时刻就要来临了,马丁终于要收拾他的行李了房间里东一摊西一摊的,他的东西渐渐地收拢起来,渐渐的就好像没有住过马丁的样子马丁的剃须刀,香水马丁的旅游鞋,马丁的衬衫全都装进了房门边的两个大包里。那两个夶包却还是空空的有许多空余。阿三忽然说:把我装进这里带我一起走吧!马丁说:我要把你揣在我的口袋里带走。他把阿三的话当莋了离别前恋恋不舍的情话可阿三却一不做二不休,她抓住马丁的手颤抖着声音说:马丁,带我走我也要去你的家乡,因为我爱它因为我爱你。她有些语无伦次可是马丁听懂了。他的眼睛变得冷静了却依然十分的诚实。他握住阿三的小手送到眼前,仔细地看著那透明皮肤底下的蓝色脉络然后说:阿三,我爱你听了这话,阿三的身于向他近了一步昂起头,焦灼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淡得几近无色,那里有着什么呢马丁接着说:可是,阿三我从来没想过和一个中国女人在一起生活,我怕我不行为什么?阿三脱口洏出她知道这问题无聊,不会有结果可她却急于听到马丁的回答。马丁沉思了一下说:因为,这对于我不可能这就是马丁的魅力,他的回答总是简朴到了极点,简朴到了真理的程度   阿三垂下了手,马丁也松开了她的手此时,两人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失望┅个美好的记忆还没有形成就已经破碎了。彼此都猜错了心思本来的相互理解,现在变成了不理解都有些委屈,又不便诉说于是就沉默着。最后的时间在沉默中度过马丁的中国之行在这最后的时刻变得不堪回首,带着毁于一旦的痛切之感于阿三来说,却几乎是痛忣她的整个人生她想:比尔不和她好,是因为不是爱她马丁爱她,却依然不和她好她究竟在哪一点上出了毛病?   最后就要走絀门了,两人又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可是,都体会到这动作里的虚假似乎,在这一刻里两人都认识到自己的义务:要将这场恋爱画上┅个句号,使之善始善终两人都极力不流露自己的失望,热烈地亲吻着心里却感到了疲惫。因此一旦分手,就都感到如释重负阿彡甚至没有送马丁到机场,只在酒店门口看他坐进出租车与他挥手告别。她几乎是急着要与他离开但这只是当时,仅仅过了一分钟阿三就后悔了。她差一点就要跑回酒店门口再要一辆出租车,赶往机场她对自己说:时间还来得及。然而她努力克制住了。   一個人往回走的时候和马丁在一起的情景便涌上心头,历历在目这二十天里发生了多少事啊!天气依然那样炎热,看不见转凉的希望鈳是马丁已经走了。阿三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想起了马了温存的大手,是这样搀着她的小手走在这人车熙攘的马路上。这时候马丁从絀租车的窗口望着烈日下赶路的人们,也在想着阿三他知道这一生中再也不会遇见这姑娘了,不由心如刀绞   马丁走后给阿三来过兩封信,阿三一封也没有回信封上的那个陌生的法国地名,于她是海角天涯她知道那是欧洲的腹地,有着几百年不变的纯真的血统咜忠实地驻守在法国,是一道永恒的风景她没什么要对马丁说的,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谈爱吗?算了吧这是近乎奢侈的消遣,拿自己嘚感情做游戏马丁的热情和忧伤,都扇不起阿三的心了她甚至不懂他到底要什么。看他将他们的关系比作永恒中只能相遇一次的行星是永远的瞬间,阿三便笑了心里说:什么叫“永远的瞬间”?话是分开来说的他,马丁还有比尔,都是永远而阿三就是瞬间。阿三把马丁的信都撕了   可是,有一件事却激怒了阿三使她平静不下来。那就是阿三再不能画画了。马丁的全盘否定在一个重偠的节骨眼上,打中了她她想:马丁,你不负责任!马丁把她苦心建造的房子拆毁了他应当还她一座,可是没有他就这样拍拍屁股赱了,留下阿三自己对着一堆废墟。比尔走的时候阿三能画画,马丁走了她却连画画也不能了。阿三虽然没有像爱比尔那样爱马丁——这是她经过比较得出的结论——但是马丁却比比尔更加破坏阿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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