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眼睛看东西很混淆,眼前就让我看着你的眼睛会有白色的点点。我…

【个人收藏】《尼罗河三部曲之一天狼之眼》(5-7章)------by&水心沙(沙大的份儿必看的金典)
【不喜欢穿越小说,但这三部是特例,喜欢古埃及文化和它那神秘感的亲可以看看哦,而且一定要三部看全,因为其中好多人物的关系会在两外两部中才明了。总之很有"嚼劲"的说!】
  “阿森在哪儿!”冲回自己家的时候,那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无动于衷地闭目养神。我用力踢上门,站在通道口狠狠瞪着他。
  他似乎被关门声震醒了,懒懒扫了我一眼:“他在哪儿,我想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今天一整个下午你都和他在一起,你敢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
  “撒谎!”他若无其事的淡然让我火气飙升。
  “你刚才说出去走走,就是为了找他?”
  话锋一转,倒让我微微一愣:“这和你无关。”
  “没找着他?”身子一倾,他整个人斜靠入沙发,一手支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脑子有点发热,因此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中,自己说话从主动逐渐变成了被动:“是的。”
  “也许和你一样,出去走走。”
  我的脸一红,不过随即恢复正常:“他家里空掉了,什么都没留下。我是说,他搬走了,就在今天。”
  “很突然。”他薄薄的唇含着笑,温宛而迷人。
  “是的很突然。”我紧紧注视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黑夜般的色彩中找出些不同的东西,可是没有。他的眼睛漂亮温和,安静得无懈可击。
  我忽然有些气馁,连口气,都仿佛找不到了刚才义愤填膺的感觉:“他到底去哪了,告诉我。”
  “你很在乎他。”话锋再次一转,他似乎打定了主意带着我的话绕弯。
  我不语。
  “他在乎你吗?”
  “这关你什么事!”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很八卦。
  他笑了,对我眼中流露出的鄙夷和不耐不以为然:“如果在乎,他必然不会什么招呼都不打就悄悄搬走,最起码,也会有个暗示之类……”用顺溜的中文,他轻描淡写地说着,那美丽的笑容在我眼里逐渐融化成一团模糊,唯有两片粉色的唇,清晰而缓慢地上下开合:“而他走了,连个道别都没,足以证明你在他心目中并不重要。既然他并不在乎你,又何必在乎地追问他的下落。”
  “你错了,他给我留过话。”
  似乎有些意外,他扬了扬眉,只是脸上依旧带着浅钱的笑,看着我。
  “他叫我在他家等着他。阿森这个人,当他让别人等的时候,必然不会让人空等。”我没有信口开河。阿森在今天给我的最后一个眼神,温暖而深远,那不是道别的目光。
  沙发上的男子忽然敛了笑容。
  静静看了我半晌,他垂下头叹了口气:“你变得很奇怪,西……优。”
  “别说得好象我们以前有多熟悉一样,他到底在哪儿。”
  “你似乎认定我知道他的下落。”站起身,他在厅里巴掌大的地方轻轻踱着,不时看看天花板,蹙眉:“这地方真矮。”
  “他到底在哪儿。”
  “他在……”他停下脚步,一个转身看向我,嘴角轻轻扬起:“不知道。”
  我想我体会到了膛目结舌的感觉。
  就在一愣神的工夫,他的手忽然伸向我,毫无预警地托起我的下颚:“我说我不知道,你,信不信。”
  漆黑的眸子像个黑洞,深而氤氲……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当他问完那句话的时候,我不敢确定,因为我正在努力找着自己那根忽然间变得有些不听话的舌头:“……不信。”
  “不信,”他点点头,朝我靠近了一点:“你不信他会不辞而别,也不相信他的离开和我没有关系,是吗,优。”
  我眨了下眼,表示肯定。
  他笑了笑。而我却在刹那,似乎从这笑容中捕捉到一丝无奈,虽然,那表情稍纵即逝:“那么,我给个会让你相信的回答吧,”凑着我的耳,他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暗哑:“我,确实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在哪里。”我一眨不眨看着他的眼。
  他的目光一凝,随即忽然化开了,如同一汪被微风吹皱的山泉,清透,却望不穿底:“等哪天我心情好,没准会告诉你。”
  话音未落,他的指已从我下颚松开,后退半步,略带戏侃地欣赏着我的脸,由苍白,勃然涨红到可以滴血。
  ***
  我失业了,在发现阿森突然搬走的第二天。也是在那一天,我明白自己彻底失去了同他的联系。
  那天去博物馆报到,目的其实不是为了上班,而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他的踪迹。我想博物馆最近那么多事,都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他懒散但做事向来负责,所以必然会在博物馆出现。
  可是我却错了。
  他们告诉我阿森不会再到博物馆上班了,至于他去了哪里,也许除了他的亲人,没有任何人知道。然后他们再告诉我,我被停薪留职,案子结束之前,都可以不用再来博物馆了。
  那天我没有直接回家,只是一个人沿着博物馆外那条干净的街道慢慢走着,走了整整一天。身后十米开外跟着那个不知道该称作是神还是魔的男子,他身上套着我问邻居借来的衣裤。
  记忆中似乎从那天起,他就没有离开我超过那个距离。
  过马路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叫住了我,然后对我说,他叫俄塞利斯。他说如果你觉得脑子有点糊涂的时候就好好念念我的名字。然后他牵着我的手,把一脸不屑的我带过了马路。
  是的,现在,这位叫做俄塞利斯的怪人,他和我‘同居’了。
  如他所愿,我退步让他留在了我家。
  客厅已经俨然成了他的领地,他似乎对那张胖忽忽的沙发,格外感兴趣。于是每天看电视的时候,我只能靠边坐坐冷板凳。
  他不是一般的懒,甚至我觉得他还很有差遣人的天分。他总是窝在沙发里用最优美的姿势指挥我干这干那,擦这洗那,因为懒人有着同他懒惰成正比的洁癖,懒人的眼睛里和身体上容不得一点点不干净。
  顺便说,他差遣女生给他干活的时候,脸上是从来找不到一丁点不好意思的。
  泡面头两天他用筷子盘着吃,吃得挺高兴,到第三天说什么都不肯再吃了,他坚持要吃煮出来的食品,并且是带佐菜的那种。一周后我做菜手艺大增,不晓得是该感谢他,还是诅咒他。
  扫地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会想到灰姑娘,忽然发现自己几乎和她没啥两样,只是她的苦难来自后母,我的苦难……来自那位把沙发当宝座的‘王子’。
  白白养着这尊活菩萨,洗衣烧饭拖地板不算,还得掏腰包给他买衣裳,甚至包括内衣裤。好在现在超市里有塑封的那种,和一堆东西混一起,买的时候好歹还不让我太过尴尬。
  每天每天我都他妈想咒死他,尤其是他跟在我身后去超市,一路吸引来大团大团惊艳忘形的目光的时候。但我又不得不忍,使劲的忍,只为了有一天他心情好了,能没准把阿森的下落告诉我。
  阿森,到底在哪里,我很想他。为什么那么想他,我却不知道。也许就像某个经年陪伴在你身边的物事,溶入你的生活几乎成了一种呼吸,一种习惯,在身旁时,几乎察觉不出它的所在。只是当有天它突然消失了,你会发觉自己没来由地失落,失落到发现自己原来竟非常想它,狠狠地想它……
  但是生活还得继续。
  我一面用着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执着和毅力去捕捉阿森的消息,一面数着日历翻着报纸寻找着新的适合我的工作。
  常常会在报纸翻到一半的时候,抬头看看那个窝在沙发上猛看电视,有着怀旧名字的俄塞利斯大人。然后感叹一声:当男人真命好,尤其是当个漂亮而恐怖的男人。
  和俄塞利斯逛商店是恐怖的。
  他喜欢买衣服,男式女式都买,色彩越张扬越丰富越好。我曾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色彩浓烈的衣服,他说,优,当你只有白色可以选择的时候,你会发现,那些丰富的色彩有多么诱惑你的眼睛。
  可是往往到了最后,发觉总还是白色的衣服最适合他,我汗颜。不过恐怖的地方倒不是指这个,真正恐怖的地方是,每回逛完了,采购完了,拎着大包小包的衣服回到家,我总会发觉,我们在商场居然一分钱都没付。
  和俄塞利斯坐车是恐怖的。
  记得第一回和他一起坐地铁,开始他一直没言语,目光安静地望着窗外。过了大约十分钟后,他冲我说了句让我毕生难忘的话:‘这么窄的通道,前面的马跑着不挤吗?’
  我正在周围无数怪异的目光中如若芒刺扎身时,他又来一句:‘其实我早想问你了,一路上那么多车,怎么就看不到一匹马,你们这里是怎么安置那些马的?’
  我只能当做不认识他。
  而最恐怖的,是接受俄塞利斯的房租。
  有句话叫‘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亡’,当白吃白住地供养着这么个大少爷,却又每天还得被他时不时挑剔上几句时,我想如果再不爆发,自己就得消亡了。
  于是我跟他大谈特谈金融危机,失业几率。从暴发户,谈到小乞丐,从大老板,谈到下岗职工……谈了足有大半夜,最后是俄塞利斯忍不住了,他静静看着我,然后说:“优,你到底想表达什么,干脆一点。”
  于是我说:“你是不是该考虑付个房租,你在这里的开销我负担不起。”
  他笑了,手按在桌子上,望着我的眼睛:“好啊。”
  我没想到他那么干脆,早知道这样,何必浪费几个小时的口水。于是巴巴望着他的手,等他去掏钱。
  他的手指很漂亮,修长,干净,指甲像半透明的水晶。从桌子上移开的时候,我看到桌面上闪烁了一下。
  看来,手靓,连个桌子都会因此而放光,并且还是金色的光。
  金色?
  我愣了愣。当不可置信的眼神与桌面上闪闪发光的东西再次对撞了一次之后,我懵住了。
  圆盘状,一厘米厚,五厘米长,上面有着细细的纹路和古朴醇厚的色泽,单纯的金,厚重的金……那居然是块金饼。
  而一旁的电视不失时机地跟着来一句:“老庙黄金,千足纯金……”
  这块金子直到现在还被我好好收在卧室的抽屉里,因为他拒绝收回他送出的东西。我也不敢把它拿去换钱,因为我想起了和他一起时在商厦里从不付钱的采购。
  鬼知道这金子是不是被他从哪里偷梁换柱弄来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和俄塞利斯一点点熟悉,慢慢我又找到了新的工作,并且给博物馆上交了辞呈。
  可是阿森依然消息全无,那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天气越来越冷,我的衣服从T恤变成了长袖外套。已经习惯了无论走到哪里后面都有俄塞利斯跟着,十米开外的距离,如影随形。
  工作的地方离家很近,是附近的麦当劳快餐厅,我在里头当收银员。从那里到我家,一直线,中间横着两条不算宽的马路。
  一路上种满梧桐。
  常听人说这座城市浪漫,也只有走在这条被梧桐枯黄色的落叶铺满地的街道上,我才深有同感。生活中常常会有那么一点点小事,或者一点点小东西,能在不经意的一瞥间,让你体会到内心柔软的颤动,比如说,这随秋风四起而旋散开来的梧桐树叶……
  漫天瑟瑟的轻响,漫天闪烁的金色。
  习惯性掏出手机,在这一片落英纷尘中,拨响那个已经被我快要拨烂了的号码。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为空号。”
  必然的声音。也许这号早被废了吧,可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每天时不时去尝试着拨打一下,仿佛非要听听看,才能够安心。
  苦笑着合上手机盖,我回过头,朝身后望了一眼。
  俄塞利斯的脚步依旧不紧不慢,只是视线越过我的身体看着远处,不知道在观望着些什么。
  遁着他的目光,我转头朝前面看去。
  远处慢慢走着一个熟悉背影,高高的个子,金红色柔软的长发掠在脑后,随着风,轻轻抖散……
  “阿森!!”我惊叫,猛地加快速度朝那条背影冲过去:“阿森!!”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叫声,依旧走得不疾不徐,而我立刻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的衣服:“阿森!你去……”
  话音,消失在那人回过头来的刹那。
  有点惊讶,有点无措,虽然脸上还带着点微笑,却并非我熟悉的那个笑容。
  不是阿森……
  “对不起……”我松开手,而随即,一只温暖厚实的掌心将我的肩膀揽住。鼻尖传来熟悉的气息,仿佛是香片残留在空气中最后一丝甜美,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揽住我的人,是俄塞利斯。
  被我突然抓住的年轻男子看了看我,又看看俄塞利斯,然后带着种奇特的笑,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我怔怔站在原地。鼻尖没来由地一酸,很快,一滴泪,突然从眼眶内,顺着脸颊冷冷滚落下来。
  三楼那家的狗死了。那只肥肥的短腿小京巴,在病了两周左右的时间,死于一个晴朗而安静的早晨。
  说起来,那只狗得的病有点奇怪。它的眼睛本来是纯黑色的,溜圆,因为突出所以总给人种斜眼看人的感觉,俗称——狗眼看人低。可是两周前它的瞳孔突然无缘无故变成了绿色,毫无瑕疵的绿,仿佛洁白的眼球上镶嵌了两颗绿宝石。
  听人传说的时候我还在想,绿眼睛就绿眼睛吧,波斯猫两个眼睛不同色还不是照样觉得它美吗,绿眼睛狗也未必就差,只要不是吃不下喝不动,这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可有天回来在楼道乍一看到它,我竟被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来。
  那天白日当空,可它那对碧绿的眼睛,寒流般划过了我的心脏。一直以为它眼睛的绿会和波斯猫一样,玻璃般剔透,但没想到它的瞳孔居然会是绿到发亮的那种,就好象……狼夜间觅食时发出来的光,
  它用那双眼睛一直一直看着我,蹲在二楼的楼梯口,一动不动。直到俄塞利斯的脚步声在我身后轻轻响起,它才低哼了一声,转头跑开了。
  之后没多久就得知它死了。
  那天经过三楼时看到狗的男主人阴沉着脸拎着只沉淀淀的黑色垃圾袋走下楼,而女主人唉声叹气地站在门口,搂着不断在她怀里抽泣着的女儿。
  这狗养了快四年,感情早已深得像一家人。
  可是我的脚步却再也挪不动了,在经过那位阿姨身边的时候。
  我看到她的额头有一块鲜红的血迹,顺着她的鼻,她的唇,她的下巴……一滴一滴往下淌。而她和她的女儿都浑然不觉。
  只是在半分钟后她有些不耐地瞥了我一眼,也许是因为我的目光太放肆,也在她脸上停留了太长时间。然后她拖着女儿转身朝屋里走去,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种错觉,她身影消失在我视野的同时,我听到俄塞利斯,在我身后轻轻叹了口气。
  三天后,那家的女主人暴毙,死因是意外事故。
  一大早她出去买菜,不知怎的,在楼梯上绊了一下,人就直直载了下去。二楼到一楼,我上次跌交的地方,只是她不幸,是头朝下撞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们说,抬起尸体的时候,她只有额头上一处伤痕,大股大股的血从那块洞里冒出来,顺着她的鼻,她的唇,她的下巴,不断往下淌……
  他们还说,怎么会这么巧,头着地的地方,不偏不倚就有那么一粒石头,正敲在她脑门心上,那洞好深……
  我出门的时候尸体早已经被运走了,连地面上也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但楼道口依然涌着大批围观的人,有的叹息,有的兴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而我却是无措的,站在二楼到一楼的梯阶上,欲下不能。因为我看到三楼那位阿姨,满脸的血,满脸的惊恐,手中抱着她那条雪白的京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小优……”我看到她嘴唇动了动。
  “小优你能看到我……”她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期望。抱着她的狗,她似乎想靠近我。不料刚刚移动到台阶处,她似乎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惊跳着朝后一缩:“啊!”
  我忍不住朝下走,谁知刚举步,肩膀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别动。”我听到身后俄塞利斯低低的声音,近似耳语。而就在同时,她怀里的狗忽然朝我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森冷的绿,仿佛夜间觅食的狼。它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我,小巧的嘴巴微微张着,吐着舌头,一如过去天热时慵懒而急促地喘息。然后,那扁平的嘴,轻轻朝上扬起,弯出个大大的弧度。
  我的背脊一阵恶寒。
  狗在笑,这只狗居然在对我微笑?!
  不由自主的,我朝上退了一步。而就在这个瞬间,那只对我微笑的狗猛一回头,一口咬在了她主人毫无防备的脸庞上!
  她甚至连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怀里抱着那条狗,而整个上半身,却随着自己的头颅一点一点挤进了那只狗大张着的口中。
  那只狗仍然在微笑着,嘴巴像蟒蛇般随着吞噬的猎物体积大小而扩张和收缩,不超过十秒钟,那女子痉挛般抖动着的灵魂,整个儿被它吞了下去。它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起来,和普通的狗几乎没有任何两样。然后它从半空跳落到地上,因为从那女子上半身被它吞掉之后,它就一直是悬挂在半空中的。
  抖了抖毛,撒开四条肥肥的短腿,它一颠一颠穿过周围围观议论着的人群,消失了。
  “优,”我感觉身后温热的气息,软软喷在我冰冷僵硬的脖颈上:“上班要迟到了。”俄塞利斯轻声说着,揽着我的肩膀,带我朝楼下走去。
  之后的一整天,那狗的笑容时不时会在我眼前晃动,为客人结帐时如此,中午休息吃饭时,亦是如此。
  俄塞利斯依旧和往常一样坐在靠窗角落那个位子,那个位子是单座,有着隐蔽的独立,良好的视野,明媚的日光……唯一的缺点,它是单座,这让不少情侣为之惋惜。而现在,它几乎成了俄塞利斯的专座。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跟着我,甚至包括上班时间。他不会影响我,不会干涉我,甚至可以把他当成空气,因为他总是安静得让人可以完全忽略他的存在,但和我相距的距离,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没有超越过十米。
  我曾问过他原因,那是在一次从公共厕所出来,然后看到他手插着口袋靠在女厕所门口发呆的时候。怒气和质疑就那样不可抑制地爆发了,因为他让我深深感觉到,他比之前监视过我的那些警察,更加严重地妨碍了我的人身自由。
  “俄塞利斯,你到底为什么老要这样跟着我?!”
  没有理会我的质问,他的眼神有些茫然地越过我的肩膀,看着我身后某个地方。
  “你成天这样跟着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了?!”
  他依然没有理会,那双凝固在我身后的目光,变得更为专注了。
  我忍不住回过头去,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吸引着他的目光。
  身后人来人往,最醒目的,是一辆停在路边的机车。通体艳红,张扬得如同一团火焰。
  “原来是这样……”就在我有些气馁地想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我的心一动,以为他会对自己的行为解释些什么,却不料他直起身,径自走到那辆机车前,对它看了看,然后点点头:“你们这里的车果然不是用马来拖动的,”他指指机车,看着我:“很显然,这么小的壳子里根本装不下马,是不是,优。”说完他笑了,有些得意的样子,一口雪白的齿,阳光下折射着珍珠般的光泽。
  而我当时想的是,该用手里的包砸他的脸,还是他的脑壳。
  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去摆脱他这种跟随,可是没有一次成功过。不管我是在人潮如海的商场突然发足狂奔,还是在街道纵横如蛛网的巷口玩失踪,每每当我气喘如牛地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一抬头,总能看见他不紧不慢地在十米开外若无其事地朝我走来。
  我明白我斗不过这个怪物,所以我只能选择妥协。因此现在,每一个漫漫长日里,只要经过我们这一带的麦当劳,你就会看见靠东角落那面干净明亮的玻璃墙内,总是坐着个低头看书的长发男子。
  永远那么安静,永远那么优雅,即使手里头捧的是几块钱一杯的廉价咖啡,即使眼里头看的是破烂得连封面都没了的《三国演义》。当阳光穿过树叶跳跃在他脸上的时候,你甚至可以从他深得抓不到一点情感的眼里,辨别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暖意。
  他的指在字里行间静静游移,而阳光,在他脸庞起伏雅致的线条上静静游移……
  下班后,同往常一样去菜市场逛一圈,这似乎已经成了种惯例,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和周围那些家庭主妇们看齐了……自从家里来了这尊活菩萨之后,超市的速成食品已经被遗弃成了冰箱速冻柜的一部分,我正考虑准备到过年把它们整和整和做一锅杂烩汤吃。
  菜市场的大门俄塞利斯是坚决不会涉足的,他总是在门口处停下,然后一脸忧郁地看着我昂首阔步地走进去。每当这时我都会有种错觉,仿佛我踏进的不是菜市场,而是刑场。
  其实俄塞利斯不肯进菜市场,并且打破平时不离我十米距离的惯例,那是有原因的,并且我知道那原因是什么。记得第一次他跟我来到这里时,曾试图跟我一起进去。那时候天还比较热,里面的人又恰好比较多,所以在他走进去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他脸上几近呕吐的表情。
  后来他很含蓄地表示不陪我去市场了,然后很耐心地守在市场门口等我出来,不论多久。
  有时候我会刻意在里面逗留比较久的时间,因为一个人的自由,以及室内菜市场里面的昏暗和喧闹,能够让我酷爱神游的大脑,不受约束地恣意活动片刻。这是俄塞利斯在周围时所享受不到的,虽然他安静一如空气。
  在蔬菜摊位消磨了差不多半小时后,拎着一堆新鲜黄瓜和番茄,我决定去卖鸡的地方看看。俄塞利斯第一次喝鸡汤时,那种孩子般单纯而满足表情到现在都让我记忆犹新,于是每次买菜时都留了个心眼,看看有没有新鲜的鸡卖。不过想想也满失败的,为个白吃白住的人一次满足的笑就那么有成就感,男人骗女人下厨房,还真是简单……
  走到禽畜类摊位的时候,周围空气开始让人不好受起来,当然比起鱼虾海鲜类的摊位还是要好上那么一点点,但我的脚步绝对没有刚才那么悠闲了。
  “这只鸡多少钱一斤啊?”
  “啥?这么贵,宰人啊!便宜点不?”
  “嘿,你这人!人家便宜的多了,不肯还就不肯还,别的地方鸡有得是!”
  一路走,一路讨价还价声不断,在腥膻郁闷的空气中,嘈杂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不过鸡倒是只只精神抖擞,肥肥壮壮的,拥挤在笼子里,用着精灵古怪的目光默然注视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一点面临宰杀的觉悟。
  都知道猫狗通人性,可是有时候我觉得,鸡,也是极通人性的。如果你仔细看它们的眼,你会发现,那里头有着遗传自老鹰的冷静和犀利。每天每天它们面对自己同类的死亡,等待着这样的时刻某一天,某一刻在自己的头上降临。它们安静而妥协,没有一丝挣扎,亦没有一点绝望,它们的眼睛清澈而认命,仔细看看他们的眼,一生一世在它们的眼底徘徊……
  我忽然猛地一个激灵,为自己脑中涌现的这些奇怪突兀的想法。然后我摇了摇头,让自己被浓郁肮脏的空气熏得有点混乱的大脑重新集中起精神,走到其中一个摊位:“阿姨,这鸡多少钱一斤?”
  那卖鸡的女人嘴巴似乎动了动,我却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因为我的注意力被她身后的东西给吸引住了。
  她身后是两排塞满了鸡的铁笼子,大大小小的母鸡在里头唧唧咕咕哼叫着,和四周所有笼子里发出来的声音一样。可是有一点不同,那是它们的目光,或许明白我是个将它们其中之一推向死亡的人,它们竟不约而同地都在盯着我看。不知道有没有人尝试过同时被几十只母鸡盯着看的感觉,那滋味……我只知道,脸被那些目光灼得生疼。
  有种冲动,转身立刻逃走的冲动。可脚却仿佛粘在了这满是垃圾的地面上,一步都挪不动,因为我发现,那些鸡不但在看着我,而且,还在对我微笑。
  我曾看到一只死去的狗对我微笑,就在今天早晨。但那还不至于让我太过震惊,因为狗有宽宽的嘴巴,即使笑得古怪,却也不会让人太害怕。而此刻几十只鸡,鼓起啄边较厚的那层角质对我展开一道奇特的笑容时,我的脚开始不受大脑控制地发软了……
  “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
  “呵呵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耳边唧唧咕咕的鸡啼,逐渐被一种蜂鸣般的喧哗声所取代,那声音似曾相识,如同排山倒海般地把我吞没在其间:“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呵呵……是她是她是她……”我努力想迈步,可是身体一点也不听使唤,四周的人群依然拥挤,依然匆忙,却似乎模糊成了一团雾,一蓬烟,明明近在身边,却彻底漠视着我孤立无援的存在。
  渐渐的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那些一浪一浪的轻笑和呢喃声中,清晰而混乱地在耳膜中撞击:“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越来越快的节奏,越来越明显的感觉,透过胸前那层肌肤,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疯狂的心脏,带着快要沸腾起来的鲜血,跳跃尖叫着想从胸腔内一窜而出!
  那些鸡看着我,笑得张扬。
  我看着那些鸡,想动,却僵硬到绝望。
  哪怕能动一个指头也好啊……哪怕能发出一点点声音也好……身体冰冷,僵硬,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只有心脏的部位是滚烫的,像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痛,好痛……
  到底这一切是梦,是幻觉,还是真实……谁来叫醒我,谁能来叫醒我?!
  “啪……”一只温暖的手,不知道从那里出现,轻轻扣在了我的腕上。在我几欲崩溃的瞬间。
  而就在霎那,伴着周围人潮由模糊到清晰,我发觉自己的手脚居然重新恢复知觉了,一股热量迅速通过手腕蔓延至全身。当耳朵里再次被一片讨价还价声所填满时,我甚至还感觉到了边上有人擦肩而过的当口,同我身体撞出的小小磨擦。
  鼻中淡淡飘过一丝细微的馨香,在这浑浊的空气中,清冽得有些突兀:“走。”耳边传来低沉熟悉的声音,在我朝笼子里神情麻木地发出咕咕声的鸡群投去匆匆一瞥之后,那扣着我腕的手,微一用力,牵着我朝渗进阳光的大门口走去。
  “俄塞利斯……”头靠着那人的肩膀,我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他拖着往外走。他的肩膀看上去消瘦,却结实有力。
  “以后买蔬菜就好,我喜欢吃蔬菜。”一直等到出了菜场外,他才开口,那声音因为憋了太久的气而显得有些微喘。
  “你是不是也看见了。”抬起头,我看着他。阳光照耀着他的眼睛,折射出一层浅浅的琥珀色。
  “看见什么。”他眯了眯眼,再睁开时,那里已又恢复成夜色般浓黑的一片。
  “那些鸡在对着我笑,早上的狗也是,那天在阿森家,也有人在笑,还不停地说,是她,是她,是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俄塞利斯,你看到没,听到没,回答我!”一口气把憋了许久的疑惑一古脑儿倒出来,我的脸很烫,因为激动,也因为他眼底流淌的安静和默然。
  “优,你看到了什么,”抬手,他修长的指轻轻划过我失控扭曲的脸:“我什么都没看见。”
  斜阳透过浓密的枝叶,在天际闪闪烁烁。而他的眸底,似乎也流动着种黯淡不明的东西,在我眼中闪闪烁烁……那到底是什么,在第一次这样直视着他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了,有点无奈,有些忧伤……就在我想看得更仔细一些的时候,身子却忽然一倾,转瞬间,跌进了他有些僵硬的怀抱中。
  随后,我听到耳边一声轻轻的叹息:“我看不见,优,我看不见……”
  对面的那双白皙的手,拨弄着面前的杯子已经有十分钟之久。对于我的提问,她既没表示想回答,也没表示不想回答,只是懒懒巴着桌子,歪头目不转睛看着我。
  一头金色长发顺着她柔软的脖子倾洒在桌面上,流水般,有种说不出的妩媚。
  我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
  身下的椅子很柔软,那种一坐下去,整个人就会凹陷进去的柔软。只是深色椅套上斑驳零星的晦暗色痕迹,以及渗透表面触手可及的湿气,令它再如何舒服,也有了不可避免的肮脏。
  我坐在这样的椅子上。耳边隐隐回荡着楼梯口男女打情骂俏的嬉笑声,压抑过后的张扬,和这幢老旧的楼一样阴郁和疯狂。
  轻轻吸了口气,我试图用最平静的目光看着她,正如她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她叫李梅,今天刚满20岁,是我目前唯一所能找到的,曾经同阿森走得最近的女人。
  记得第一次来到这家有着漂亮磨砂玻璃门的小店时,阿森指着这一头金发漫不经心的女子介绍说,这是他女朋友,就在这家发廊工作。那时候我以为,除了灯光比别处漂亮,比别处暗,这里同那些普通的发廊美容院没有任何区别。
  直到后来我才渐渐知道,这种每到夜晚便亮出淡淡柔红色光芒的发廊,它们有个并不好听的统称——妓院。
  阿森的感情生活相当随便,这我知道。但我从没想到过,他女朋友工作的地方,会在妓院。
  李梅依然没有开口,虽然我相信过了一刻钟,她足以在我眼中读出隐匿着的不安和焦躁。但她似乎很享受,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不放过我眼中一丝一毫的变化。
  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慌。
  习惯性地看看身后,十米开外的距离,除了一堵涂料斑驳的墙静静伫立在昏暗中,别无它物。俄塞利斯不在,这个一直如影随形般跟随在我身后的男子,在一小时前,被我遗弃在了离这里几十公里远,位于市中心的东江畔。
  如果今天没有出门逛街,如果逛街中没有碰到那位很久没见面了的女警官展琳,可能现在我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同李梅这样面对面的吧。她是我能够找到阿森的线索,但,也是我不想让俄塞利斯知道的一个线索。
  遇到展琳,的确是件比较凑巧的事情。那时候正和俄塞利斯一前一后在江边大坝上闲逛,他对这里的港口和船只很感兴趣,当然也包括周围的建筑、交通和运输。
  如果你看到这样一个男子,白色风衣黑长的发,静静驻立在江边与灯火和夜色几乎溶为一体,你千万不要被他精灵般的风姿所迷惑,更不要为他沉静恬淡的表情所痴迷。因为这个时候的俄塞利斯,往往脑子里盘算着的东西,会让你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到江底下去。
  “优,铁,好大一堆铁。”
  “那是钢……”
  “这种金属为什么会那么泛滥……用银子来做垃圾桶,浪费……”
  “那叫不锈钢……”
  “优,现在黄金和铁的比价是多少?”
  “我怎么知道,不能比的好不好!”
  “铁贵还是金子贵。”
  “你说呢。”
  “这挺难判断,上次我给了你足够一般人开销半年的金子,可你过得还是那么吝啬。或者说,你们这里纸比较贵,因为我总是看见你用一些小小的纸片做交易……”
  “俄塞利斯!”我忍无可忍地转过头,却在看到他表情时,愣了愣。
  他有些僵硬地站在我的身后,脸色微微苍白,那双漆黑色的眸子,有一瞬几乎可以称做失魂落魄。
  追随着他的目光,很快我见到了展琳,她一头飘逸的红发,即使在夜晚,都醒目得像团烈火。身边并肩走着那位曾和我有一面之缘的少校罗扬,低头同她说着些什么,温和而认真的样子。隔着一条街,两人有说有笑走进了对面一家咖啡店,嵌着方格玻璃的木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合上的一刹,我看到一抹淡淡的身影,在他俩背后的空气中隐隐显了出来……
  感觉不出身后的俄塞利斯有任何动静,但当那道模糊的身影闪烁着金子般的光泽,逐渐在视野中清晰起来的时候,我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俄塞利斯带着点沉重和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在我的后颈。
  绵长冰冷,没有一点温度。
  我从没见过通体带有那么美丽光泽的灵魂,也从没感受到过,俄塞利斯这种近乎窒息的激动。
  那身影很快在门内消失了,如同一缕金色的风,孤寂而沉默地跟随在展琳和罗扬的身后。而俄塞利斯依然呆立着,一动不动注视着那扇咖啡色的木门,嘴里念念有词。
  说了些什么,我却是一句都没法听懂……
  一分钟后,我站在了他身后五米远的隧道口边;五分钟后,我走进了驶向南市区的地铁内;一个小时后,我坐在了这里,同阿森的女友李梅两个人,傻子般一声不吭对望了整整十五分钟。
  “阿森……”略带沙哑的声音,把我的思绪突兀打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李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饮水机前,低着头,正搅拌着一塑料杯暗褐色的液体。
  意识到我的视线,她回过头,对我微微一笑:“阿森是个很诱人的男人,诱人。”暗红色唇膏勾勒出她饱满圆润的唇线,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唇角的地方,朝上轻轻勾出两道上扬的纹路。远远看去,即使她不笑,脸上都始终似有若无带着种浅浅的暧昧:“要不要来杯咖啡。”
  “……谢谢。”
  她走过来,把杯子放到我的面前,乳白色的烟在杯口蒸腾,却带不出一丝咖啡的香气。我的手指在杯子上碰了碰,最终,缩了回去。
  眼角余光瞥见她在笑,淡淡的,有点不屑的样子。然后她重新走到自己的位子前坐下,翘起一条腿,随手为自己点燃一支烟:“你想打听他下落。”
  “是的。”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她朝我轻轻喷出一口淡蓝色的烟,柔软妖娆的形状,带着种熟悉的味道。阿森的味道。
  “一个月之前。”
  “一个月,”仰头,她嫣然一笑:“知道我找了他多久,”张开五指,对着我晃了晃:“半年。他甚至连住址都没有告诉我过,你说,这样一个男人,我又怎么可能知道他的下落。”
  我默然。
  下意识端起杯子,轻轻呷了一口,那咖啡味道有点涩,入口,冰冷的。
  我的手一抖。
  一分钟前杯子还在冒着热气,转眼间,怎么就温度全失了……
  “其实,早知道如果他离开,那就再没有见到他的可能了,可我还是不死心,”没有理会我的不安,李梅自顾着抽着她的烟,欣赏着她那似乎刚刚修饰好的指甲。指甲是浅浅的玫瑰色,和楼下幽深迷乱的灯光,一模一样的色泽:“一半因为爱他,一半因为……”她的手摆回桌面,抬眸,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一半是因为,我想问问他,我的那些姐妹,到底去了哪里。”
  “什么?”最后那句话,让我不禁微微一愣,本想离开的心,重新在这位子上安定了下来。
  她又笑了。李梅似乎很爱笑,笑的时候表情懒懒的,唇微微噘起,仿佛热吻刚刚过后的娇媚:“你知道的,阿森这个人,他很博爱。”说到‘博爱’这两个字时,她两眼弯成一道弧度,像只嘻笑的猫:“虽然我是他女朋友,但他同我的几个姐妹,同样也很交好。我知道,但我不能吃醋,本来,像我这样职业的,又能有什么资格跟人吃醋。”
  “砰!”楼上不知道什么东西摔了,不偏不倚在我头顶砸响,把正听得仔细的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慌乱中抬头看看那道布满可疑缝隙的天花板,低头的时候,撞上李梅细细的笑眼,陡然间,觉得头顶微微一冷。
  她却没有再继续看我,自顾自取过我面前的塑料杯,拿在手中晃了晃。那上头浮着些白色的粉尘,是刚才从天花板震落的:“脏了……”叹了口气,她把杯子搁到一边:“红霞最喜欢喝这种东西,又苦又甜,像是把一辈子这么喝下去。小黎,”她忽然抬起头,目光有些灼灼:“阿森有没有带你出去喝过咖啡。”
  “没有……”
  “没有……他带红霞去过,经常。然后有一天,红霞再没回来,问他红霞人呢,他说不知道啊,不是早回来了吗,我有事,让她先回来的。”她的目光有些迷离,不知道是因为指间的烟,还是她所说的话。
  见鬼,她到底在谈着阿森,还是即兴杜撰着某个可笑的故事?我忽然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耐心。
  可她依然继续着述说,旁若无人:“后来是小英,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女孩,十六岁,老板对外人说……她十八。她喜欢阿森,只要他来这里,就黏着他,她还老对我说,梅姐梅姐,把森哥让给我哈,以后接了客,那些钱都给你花……”说到这里,不知道是因为灯光,还是一种错觉,李梅的脸上,隐隐泛出一层青气。她依然笑着,却是靠着那巧妙的唇线,勾勒出来的微笑:“我说好啊,你要就拿去吧。然后她就真的跟着阿森了,即使他有时候,是来看我。后来有一天,她也没回来,那天在下雨,很晚了,她忽然出门说要去见阿森,之后,再没回来……”
  “砰!”我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许是太过用力,身下的椅子被我撞倒在地,与地板相碰,发出惊天动地般的响声。
  同刚才楼上发出的撞击,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
  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扬了扬眉:“怎么了,小黎?”
  “我要走了……”近乎笨拙地抓着包,我朝楼梯口倒退:“时间不早了,我……”
  了然地笑笑,她站起身:“我送你。”
  “不用了,今天谢谢你,再见。”匆匆道别,我一转身朝着亮着淡玫瑰色光芒的一楼奔了下去。半途撞上个人,一身的酒气,卡在楼梯口不肯避让。
  我顾不得多话,侧身,从他和扶梯间空出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楼下的人,比我刚来时多了几个。靠在沙发上等候小姐的服务,垂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空气有些浑浊,甚至带着股淡淡的焦臭。
  一阵踢踢塔塔的响动,就在我刚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看到胖胖的老板娘,怀里抱着只雪白的京巴一路从内室里走出来,嘴唇蠕动笑嘻嘻地看着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忽然觉得胸口闷得有些发疼,来不及同她说上几句客套话,我背上包,推门朝外走去。
  眼角瞥见老板娘的手朝我伸了过来,似乎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却在门开的瞬间,犹豫了片刻,缩了回去。
  我没有多作理会。
  街上车来车往,即使已近午夜,依旧不甘寂寞地喧哗。
  清冽的夜风让我的呼吸一畅,不到片刻,胸口的闷疼就消失了,我轻轻吁了口气。回想着刚才李梅的笑,李梅的眼神,觉得有些好笑。听说失恋的女人容易神经质,看来不是信口开河的。再让她这么说下去,阿森大概不是变成人口贩子,就是变态连环杀手了吧。
  想着,忽然身上有种被人注视着的不适。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那些本汇聚于我身上的闪烁目光,顷刻间散了,匆匆的脚步,似乎在无声避讳着什么。
  “哎?看到没,她从那个地方出来的……”
  “有没有搞错,那种地方……”
  “作孽啊……”
  风,隐隐送来那些人细微的话音,虽然模糊,却听得分明。我怔了怔,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咔!’背后一声轻响,让重新被静寂所包围的我,突兀吃了一惊。
  忽然想起身后这家发廊,里头坐着好些人,但怎么这会儿,安静得连一丁点声息都没有……想着,我朝后面慢慢回过头去。
  一个多小时前,我走进这家名叫流连坊的小发廊,精致的磨砂玻璃门内亮着妩媚的玫瑰色灯光。里头人不算多,但因为隔音设备差,我甚至还觉得太吵。
  一个多小时后,我出了这家发廊,站在它的门口。磨砂玻璃门依旧挺立在眼前,只是它精致的身体上,用一条又一条封箱带胶着,没有胶到的部位,露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裂缝……门内哪有什么客人,哪有什么玫瑰色的灯,有的,怕也只是在那些尸骸般倒地的残骸间流连的夜风,以及几张在风中打旋的废纸片。原本放着招牌的地方静静树着一块钢板,上书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危险,勿入。
  我不知道自己刚才都见到的是些什么人,我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李梅那里喝的,又是些什么东西,我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这座荒废了的小楼处离开的。
  只知道自己一直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边走,边对着地面干呕。
  直到走得连自己都分不清东西南北,直到吐得连胃酸都呕不出一滴,我这才喘息着,靠着根电线杆,在一处车流量特别多的大道旁,蹲了下来。
  从深埋着脸的膝盖抬起头来的时候,耳边的车流声已经稀少了,大道上很安静,安静得让我觉得有必要马上离开,去寻找另一块能够让我在天明前,感受到喧闹的地方。
  起身的瞬间,目光不经意扫到一道白色的身影,用着那种熟悉的姿势靠在不远处晕黄的路灯下。我愣了愣,迟疑片刻,重新缩回到了地上。
  雪白的风衣,漆黑的发,侧着头,静静倚着灯柱。
  “俄塞利斯……”我听见自己喉咙发出这样的声音,干涩,带着点怯懦。
  他的眼中没有往常的和煦,虽然,他很少见地在对着我微笑,那目光却是无温的:“满意了?”
  “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
  “你该问,还有什么事是我所不知道的。”
  “我只是想找阿森。”
  “记得我曾告诉过你,他在哪儿,我知道。”
  “可你到现在都不肯说!”我忽然觉得有些愠怒,或者说,是种恼羞成怒。他凭什么来质问我,在我做了只是自己想做、和应该做的事情之后。更重要的,凭什么他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会让我感到害怕。
  俄塞利斯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再继续看我。
  转过身,他轻轻靠在灯柱上,从衣兜中掏出包烟,抽出一支,熟练地点上。捻烟送入口中的瞬间,他目光流转,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
  而我懵了,不知所措。
  我不喜欢闻烟的味道,它诱惑人心,却毒害人肺。但是,我却喜欢看阿森抽烟的姿势,他抽烟时的姿势优雅,相当好看,即使是非常随意地坐在大马路边……我不知道人抽烟的姿势会不会绝对相似,如果姿势代表性格,性格代表着人,那么此时此地,为什么俄塞利斯抽着烟的姿势,会有着所有同阿森一模一样的特征……
  “优,”轻轻喷出一口烟,他在那些缭绕轻柔的淡雾中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慢慢的,冰冷的目光中渗进了那么一丝浅浅的温度:“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你,相信哪个。”
  ***
  日凌晨,有人在经过本市枫山路的时候,发现位于路口一间名叫
'流连坊’的发廊内火光蒸腾。当时立刻报警,十分钟后消防队赶到,迅速扑灭了尚未来得及殃及四邻的火势,但发廊内包括客人在内十一人无一幸免,死因是——窒息。
  死者中年纪最大的五十二岁,男,浙江某民营企业业务代表。年纪最小者十六岁,女,系‘流连坊’工作人员。初步调查此次案件为蓄意纵火,犯罪嫌疑人李某,女,二十岁,江西赣州人士,日进‘流连坊’工作,日因感情问题将其同事刘某殴打至伤,后诊断出轻度精神分裂,入院治疗,三个月后回‘流连坊’继续任职……
  自杀还是谋杀,发生在‘流连坊’的血案……
  十六岁的挽歌,许英,花一般的年纪缘何走上卖淫的道路……
  划不上的句号——‘流连坊’血案疑云重重……
  很多信息,很多标题,触目惊心的,让我觉得闯进了一个电影情节般的犯罪世界里。
  三天,我在网上搜索到了关于‘流连坊’的记录,大大小小约有百条,这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
  一家小小的发廊居然背负着十一条人命的血案,难怪从‘流连坊’出来时,过往的路人会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我。
  这个案子至今还没有结案,虽然犯罪嫌疑人已经葬身在那个发廊唯一一间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房间中。我看着记录里的描述:上楼梯左拐,第一个房间……我想起了三天前的深夜,那个金发慵懒的女子,她细长的眼睛带着笑,用一杯咖啡在那个房间里安静地招待了我。
  他们没法结案,因为整个事件疑点颇多:火是从二楼开始烧起来的,楼下的人有足够时间逃脱,为什么他们不逃;李梅为什么要纵火,并且促使她犯罪且自焚的原因,又究竟是什么……李梅曾试图让我相信,她姐妹的失踪同阿森有密不可分的关联,而现在我面前的屏幕上那一串死者名单中,赫然写着——死者:刘红霞,女,23岁。死者:许英,女,16岁。
  李梅口中的红霞和小英。
  如果早已失踪,又怎么会和她同一天死在发廊。显见,她在撒谎,这个害了别人,亦害了自己的魂魄为什么要对我撒谎,我不晓得,我很想晓得。
  空气开始让我觉得烦躁。
  网吧没有吸烟室,而爱泡网吧的人又多数为特级烟民,所谓特级烟民,就是指那些半会儿都离不了烟的主。
  整个网吧就是一毒气室,熏得人昏头胀脑。
  偶然隔着几层浓烟会传来一两声尖锐凄哀的惨叫,让你以为有鬼子杀进来了,其实只是一群狂热的CS份子,在那里乐此不疲演绎着特种兵和土匪猫捉老鼠的游戏。惨叫声震耳欲聋,惊天动地,不得不让人感叹,原来男人和女人一样擅长尖叫,不过女人是因为害怕,男人是因为激动。
  俄塞利斯紧挨着我坐在边上,对着面前十七吋彩显。
  有些人做事总是喜欢较真的,这点从娱乐上可以看出。
  很难想象一个对着电脑盯了足有24小时的人眼睛里还能保持湖水般的清澈,并且还是在周遭空气如此糟糕的环境中。他优雅地坐在那里,优雅地握着鼠标,优雅地盯着显示器,优雅地……杀着怪。
  三天时间,我查了三天的资料,他玩了三天的游戏。
  三天前他边上那个自称十八岁了的小男生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来,我教你怎么玩,以后跟着大哥混。小男生网名叫雄霸天下。
  三天后我瞥见雄霸天下跟前跑后在他的边上,老大老大叫个不停。
  三天前他一脸懵懂地被一个杀红了名的号一刀砍死还在他边上摆了个很酷的POSS。
  三天后听说那个号再没出现过,因为不管他在哪个线哪个区,俄塞利斯的号总会在他面前阴魂不散地出现,追杀得他欲哭无泪。其实这点我比较同情那家伙的,因为我对此深有体会。
  不要奇怪俄塞利斯是怎么做到的,那游戏里每个人至少比他早玩了半年。我只能告诉你,他不论杀怪得到的经验,还是杀怪得来的金钱,是别人的1000倍。
  后来每次我经过那家网吧,总会被里头的老板逮住:“小姐,和你一起的那个帅哥啥时候再来玩,他用的那外挂忒好,连GM都查不出,哎,帮我问问他卖不卖。”
  早上起来的时候觉得有点头重脚轻,看看时间比平时晚了刻把钟,慌里慌张爬起来梳洗。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眼皮子还在打架,差点把牙刷塞进鼻子里头。
  “还有二十分钟。”客厅里那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慢条斯里地报时。
  知道晚为什么不早点叫我起来,恨恨吐掉嘴里的泡沫,我诅咒他。
  对着水杯正要漱口的时候,目光被水槽里一团可疑的东西所吸引,等凝神仔细看清楚后,我发觉,自己突然动弹不了了。
  白色水槽,上头盘着团褐色的泡沫,几丝鲜红的东西纵横在泡沫上,扭曲而艳丽……
  我不敢相信那东西会是从自己嘴巴里吐出来的。
  肩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慢慢抬起头,我看了看镜子。
  镜子里的脸有些憔悴,仿佛失眠了一整个晚上。眼圈深凹,嘴唇微微有些浮肿。几团褐色的东西粘在嘴角边,好象雪糕黑天使里丰富的泡沫团。就在我发愣那点点时间,一缕缕血丝从牙缝中迫不及待地挤出来,温热的,落在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
  “还有十五分钟。”
  我的手一抖,被俄塞利斯突然而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慌忙把杯子里的水朝嘴里灌,用力漱了漱,吐掉。吐出来的水褐黄色的,仿佛从生锈的龙头放出来的肮脏液体。
  再漱,再吐,再漱,再吐……直到吐出来的水清澈得没有一点杂色,我才用毛巾抹了抹尚且残留着微腥的嘴,朝外走去。
  “你要迟到了。”俄塞利斯早已穿戴整齐,斜靠在门边看着我。
  我没有吭声。满脑子还是刚才的褐色泡沫和一嘴的血,从小到大牙齿还从来没见血那么厉害过,心里头不由自主的七上八下。
  低头从他身边经过,我心不在焉地把门打开。刚刚准备迈出去,不料肩膀蓦地一紧,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俄塞利斯用力扳向他的方向。
  “干吗?!”我吃惊地瞪着他,他则很仔细地看着我的脸。
  片刻,他脸上逐渐变得叵测的表情,让我禁不住微微有些不安起来。俄塞利斯是很少用这种眼神看人的,除非……有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发生:“俄……”
  “今天不要出去。”没等我开口,他把我一把推回客厅。
  我跟跄了几步,身形稳住后,用力回过头:“为什么……”话一出口,我立刻感觉嘴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唇角慢慢滑了下来。
  低头,一滴鲜红色的东西落在我粉蓝色的外套上,像朵小小的梅花,在衣领上静静开放……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是什么样的,但知道,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愣愣抓着自己的衣服,我有些无措地看着俄塞利斯:“这是……”才挤出两个字,我发觉自己竟再也没法开口了。汹涌的热流不断从嘴里溢出,顺着下巴滴落到地板,一滴有一滴,仿佛欢快的山泉……
  我的腿一软。
  在跌坐到地板上之前,被快步赶来的俄塞利斯一把拉住。
  “不要说话,不要激动,什么都别想。”捧着我的头,他一口气急急说着。随着他飞快的动作,转眼间我的嘴里被一团一团餐巾纸给塞满。
  我一动不动任他折腾。脑子里冰冷的,一片空白。
  不知道曾经听谁说过,牙龈大出血,不是生大病,便是要遭灾。
  “俄塞利斯,我是不是要死了……“血,终于不再像刚才那般肆虐而出了,不知道是止住了,还是被那些几乎把我嘴巴撑破的纸团暂时挡住。
  “不会。”他一丝不苟地清理着自己的手,仿佛刚刚动完手术的外科大夫。
  “为什么会流那么多血……”
  “有什么问题待会再问,现在你说的话我听不见。”没再理我,他自顾自走进了卫生间。
  后来的日子,牙龈没再出过什么问题,但每天刷牙时胆战心惊地照镜子,似乎成我了的一种习惯。俄塞利斯始终没有解答我的疑问,虽然他当时的眼神告诉我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但这种人,如果打定主意不开口,你拿把抢指着他都没用。书上和网上都查遍了,虽然牙龈出血的症状例举了很多,但和我相同的,却没有。这更让我惶恐。
  就这样,在每天战战兢兢和胡思乱想中,我迎来了自己二十二岁的生日。
  去年的生日是和阿森一起度过的,很巧的那天忙碌的他居然会没有约会,还想到给我买了生日礼物——一只很神气的微波炉。我说人家过生日都送给女孩子玩具啊香水什么的,你咋送我这么个玩意儿,他想了想说,缺啥送啥呗,免得你天天啃方便面。
  吹蜡烛时他问我许的什么愿,我没告诉他,但坐在窗台上看着我们的小芊知道。
  我的愿望是,希望老天能赐给我一个男朋友,像阿森那么好玩,但不要像他那么贪玩。
  可惜,老天并没有实现我的愿望,不但没有给我一个像阿森那么好玩的男友,连阿森那么好玩的一个邻居,都不打算留给我长久。
  今年的生日看来只有和俄塞利斯一起过,虽然他对生日这两个词并不感冒,也没啥兴趣。
  这天我早早回到家,拎着买给自己的大蛋糕。
  我过生日的宗旨是,一年一次,难得奢侈,这漂亮的蛋糕是我垂涎了两个月后捧回来的奢侈。
  晚上点蜡烛的时候俄塞利斯靠墙而站,看着夜色中的烛光和我的脸,似乎微微有些发呆。
  我没理他。
  闭眼,许愿,吹熄蜡烛。
  房间里一片漆黑。
  挪到墙边准备开灯的时候,我听到他在我耳边,低声问:“许的什么愿。”
  “说了就不灵了。”灯亮了,房间被橙色的光包围的瞬间,我捕捉到俄塞利斯脸上浅浅的笑,干净纯粹,在他转身离开的霎那,一闪而过:“生日快乐。”
  他的声音很轻,风一般滑过我的耳际。
  愣了愣,我的眼眶突然有点发热,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看着蛋糕,蛋糕亦看着我。
  蛋糕里装着我的愿望,我今年的愿望是……说了那就不灵了。
  吃完蛋糕我摇摇晃晃爬上天台,俄塞利斯在看电视,我很无聊。
  曾一度,这块地方是我寻求精神慰籍的乐园,那时候有小芊,还有借口看星星的阿森。起先我总是开导小芊,为了让她彻底忘记那个害她跳楼的男人,后来渐渐变成她开导我,为了我的孤僻和固执……阿森的加入让我们的集会转了性,他常常会语出惊人,小芊爱听,我也爱听……
  我抱着膝盖,坐在天台的围栏上,等着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再也没出现过的小芊,想着彻底失去了音讯的阿森。
  天台上的风软软的,鼓弄着我的发,我发现自己的头发很长了,在背后散开,舞动,仿佛不安分的裙边……
  ‘黎优,离忧。小优,爸爸妈妈希望你,一辈子都远离忧愁……’妈妈爸爸,现在想来,你们当年在我生日里许下的这个愿望,确实贪心得很呢……
  我抬头看着星星,虽然小芊曾无数次跟我说,那些逝去的灵魂,根本就不会变成星星。
  那么他们会变成什么?我问她。
  她耸耸肩:什么都不会变。
  那么他们到底会变成什么?不死心,我继续问她。
  连问了十次后,她瞪了我一眼:空气!
  星星在天空变得有些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餐喝的可乐,在我眼里化成了太多的水分。
  如果人死后变成空气,那么是否会如空气般将人拥抱。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再没人像他们那样拥抱过我,从背后伸出温暖的胳膊,轻轻环住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爸爸说,小优,熊宝宝一家就喜欢这样的拥抱……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眼眶里掉下来了,虽然,我竭力制止过了的。
  抬起手想将那些逃犯擦去,低头的瞬间,一双温暖的胳膊,从背后悄然张开,将我轻轻环住。
  靠近身后的胸膛时,那有点模糊和熟悉的气息让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生日许愿会不会实现,我也不知道上天是不是真的能够听见凡人在蛋糕前奢侈而贪心的许愿,只是此时此地,我听着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是谁,这会儿似乎不太重要了。
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
  俄塞利斯用一根绳子穿住鹰形护身符,给我做了根项链。
  绳子细长而坚韧,三股编织,用的是他的发丝。
  绳子通体艳红,每一点色泽似乎是从那发的最内层渗透出来般的红。
  红的是血,那个令我牙龈不断出血的肇事者的鲜血。
  他给我编织那条项链的时候,我的牙龈在不停地滴血,一股股,如同欢快的山泉……
  那是在我生日后的第二个夜晚。
  那天晚上他嘴里低低吟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语言,让我仰头枕在他的膝盖上。盘腿,低头,由左至右捻下三缕发,然后在我失血过多而迷乱的视线中,将那些发细细编成一股绳。
  绳子乌黑,灯光下折射着幽亮的光泽。
  “谁种的因,就由谁来食那个果,优,你们国家这句话,我说得可对。”他将绳含在唇间,看着窗外,我躺在他被我的血濡湿的膝上,望着他的眼。
  他忽然微微一笑。抬手,扯下口中的绳子对窗口一抛。
  窗开着,无风,窗帘纹丝不动,可我却看到他的发,如同在狂风中一般猎猎舞动。
  俄塞利斯的眼睛很美,但当这样美丽的眼睛失去温度的时候,你看到的,却是地狱。
  我看到窗帘突然无风自动地疯狂扭转起来,半卷着,中间凸起,仿佛里头包裹着什么东西,在半空中扭曲,挣扎,颤抖……
  房间突然冷下来,即使我的体温早已低于平时的温度,也能感受到,那阴冷的寒。
  有种呜咽般的悲鸣,随着那窗帘的卷动,似有若无地飘散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因为我看到俄塞利斯那天使般美丽的脸庞上,平静如水。
  “当初做了,你就该明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现在挣扎,还能有什么用。”半晌,望着那抖动的窗帘,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悲哀。而当目光落在我眼中时,他笑了。
  抬起手,对着那窗帘张开五指,同时,用另一只手将我的眼帘合上。
  我似乎听到一声尖锐的惊叫。
  只是一拂手的工夫。当他的手从我眼帘上挪开时,我只看到漫天碎了的窗帘,纷扬撒落一地。他把我的头轻轻托起,于是我看到他指间缠着的那根线,本来漆黑的线身,此刻变成艳红一片。
  我发现自己嘴里不断溢出的鲜血,止住了。
  “你在某些不该去的地方是不是碰过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也许……”
  “它恨你。”
  “也许……”
  “恨和好奇都容易给女人带来一些或大或小的麻烦。”
  “也许……”
  “从今天开始不要离开这个东西。”
  他把绳子穿在了那时候给我的护身符上。纯金的,展翅的雄鹰。
  从这天开始,就算我再不乐意,用了再多的借口,这古旧的,从博物馆偷来的护身符,被他强制性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优,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对不起……”
  血不流了,我安心了。但如果这个时候的我知道,那只是一切的开始,我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会保持那种安心。
  他对我道歉,我感到疑惑。但如果在很多日子过去以后还是不是会再感到疑惑,很多日子以后的我这么问着自己,困惑。
  俄塞利斯,这个男人总是让我觉得莫名。他莫名的出现,他莫名的提问,他莫名的道歉……我知道有些人是不能用常理的眼光去看待的,尤其是身体上即使有个碗大的窟窿,也能在几分钟里当着你面愈合得一点伤疤都不剩的那种。
  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奇怪,忍不住要莫名。
  因为我只是个常人。
  所以当他端着碗浓稠,色泽暗红的可疑液体让失血过多而卧床不起的我喝下去的时候,即使他是个同我一起生活了蛮长时间的人,我也不得不用怀疑的目光去拒绝。
  那只碗小小的,是用来盛汤的那种,里头的液体半碗不到,微微泛着泡沫。一米开外的距离,那股淡淡的铁腥味就毫不客气地朝我鼻子里钻。
  “这是什么东西。”我问。
  “药。”许是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那碗碰到空气,在表面凝出一层细细的水珠。
  “骗谁呢,”我瞪着他:“鸡血还是鸭血?”
  “这是药。”碗离我的嘴近了些,铁腥味更甚。
  我看看‘药’,再看看俄塞利斯的脸,他的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就如同碗里没有一丝涟漪的液体。忽然想起某个人——白雪公主她后妈。
  “虽然说吃啥补啥,但我更倾向于吃点红桃K,中药也行。”这种事绝对不能妥协。让我喝生血,还不如叫我去死。真不知道他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比如杀鬼,比如用巫术还不知道什么术的怪异方法治病,比如认为喝这玩意儿能够补充我失去的血液……
  去他的!我又不是吸血鬼!
  “喝了它,我告诉你阿森的下落。”他纹丝不动地端着那碗,但我觉着,它离自己的距离似乎又近了一些。
  不过他开出的条件确实又比较诱人,考虑了片刻,我望着他的眼:“真的?”
  “真的。”
  我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会去喝那碗生血,在还不知道它到底是从鸡从鸭从猫还是从狗身上抽出来的时候。
  并且喝得一干二净。
  但即使这样似乎还不能让俄塞利斯满意,因为他看着碗里剩下的那些残余,蹙着眉,仿佛在心疼着我的浪费。
  浓稠腥滑的液体从舌头上滚过的时候,就好象一条浑身粘嗒嗒的蛇顺着喉咙慢慢爬进胃囊。我的眼睛和鼻子是酸的,我的胃是鼓胀的……直到最后一口液体强压制恶心滑进食道,我眨巴着‘泪眼婆娑’的眼睛,边打嗝边等待他履行自己的诺言:“他在哪里。”
  他对着我微微一笑。
  我觉得头皮微微一麻。
  隐隐有种不太妙的预感……果然,不出一秒钟——
  他甩甩那头漂亮的长发,转过身,轻轻把碗放到桌子上。虽然背对着我,我却分明可以看到他转头的霎那,那嘴角弯弯像只刚干了什么坏事的狐狸:“等改天我心情好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俄塞利斯!你这王八蛋死骗子!骗我!!”我真的上火了,不完全因为他的欺骗,还有他笑我轻信人时那份闲闲的自在。
  “我没骗你,优。”他的手指在我脑门上轻轻一摁,贫血状态的我立刻就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地被他推倒在了床上:“说过会告诉你,但我并没有说什么时候告诉你,是不是?”
  我气结……
  可惜我的怒气完全没有修炼到足以隔空打击他的地步。他依然淡淡笑着,看着我,然后将一层薄被盖到我的身上:“你该睡了。”
  很想再说些什么,因为我愤怒,我懊恼,我不死心,我……可是再多抗议的情绪也没什么用,似乎有根羽毛在我大脑里转着,软软的,柔柔的……一圈又一圈,甚至好象还没来得及合上眼,便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我做了个梦。
  梦里又一次听到了那种悠扬的笛声,上次听到的时候,我站在马路中央。悠哉悠哉穿梭在那些疾驶而过的车流中时,耳朵里听不见汽车喇叭警告的嚣叫,感觉不出交警怒不可遏的咆哮……贼好运地没有发生任何事,虽然事后小命差点吓掉半条。没想到隔了那么久,当我快要忘记那次经历时,会再一次听到这种迷人心魄般的勾魂曲,婉转,古朴,伴着无数深深浅浅的驼铃和流水般喃喃的诵读,在我耳边不紧不慢地环绕着。
  庆幸的是,这次我是躺在自己家的床上。
  我很放心地朝前慢慢走着,遁着那些声音,虽然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一片混沌的暗。
  周围似有若无的诵读声离我很远,可有时候感觉又似乎离我很近,近得仿佛就在我耳朵边窃窃地呢喃着,但具体在读些什么,我却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只知道诵读的人很多,声音也整齐井然。
  然后,一道金色突然在我眼中漆黑的世界里划开了。
  一望无际的沙海。
  串串杂乱的足迹,沿着起伏不平的沙丘,弯弯扭扭朝远处立于水镜般光滑的蓝天下,那座雪白巍峨的城池延伸……足迹尽头密密麻麻的人,白色的袍,黝黑的肤。
  还想再看得更仔细一些的时候,突然平地一阵狂风,卷起细碎的沙,迷了我的眼,隐匿了那群人的身影。
  风沙过后,我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却不同了。
  我看到一座繁华古老的城市。
  金字塔、鹰和眼镜蛇是它的象征,耀目的金与稀有的绿是它最热爱的色彩……大片大片纯白与苍绿糅合在一起,阳光下,张扬得让我几乎无法睁开眼睛。
  无数僧侣聚集在寺庙门口宽阔的广场上,白色长袍在风里翻卷,上下起伏,口里念念有词地对着太阳鼎礼膜拜。太阳下伫立着他们年轻的王,金与绿交织的王冠下有着张让太阳都为之失色的容颜。
  他站在太阳神高大的祭台上。数以万计的民众跪倒在他的脚下,近乎狂热地望着他的眼,而他的眼,却近乎痴迷地凝视着远处一抹小小的红艳……
  红的发,如同跳跃的火,那被王注视着的红发女子背对着人群一个人远远坐在城墙上,呆呆望着远方不知名的某一个点……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速度有点加快了。
  虽然离得很远,虽然有些模糊,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绝对没有看错。
  那个坐在城墙上发呆的女子,那个被年轻的法老王全心全意注视着的女子,那个有着现代都市的气息,却穿着古老长裙的女子,她竟然,是那个和我有过数次交集的女警官——展琳。
  我愣住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一愣神的片刻,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如果刚才那些梦境就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有条不紊地播放,那么此刻,这部电影不是在呈倍数快进,就是在呈倍数倒带。
  无数画面疯狂地在我眼前掠过,甚至能够听到它们因划过的速度过快,而摩擦出的尖锐嚣叫。我的目光应接不暇,偶然能抓到一张两张的画面,依稀是战争,血腥,硝烟,以及比城墙还要高的,不断朝着夜空蒸腾的火焰……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些景象我似乎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亲眼看到过。
  非常熟悉的感觉,看到一个片段,几乎能够立刻联想到下一个片段会是什么,我甚至隐隐知道那高涨着的火焰是为何而起的——爱,恨,盘旋在尼罗河上空的……飞鹰。心里一下子变得很乱,有时候豁然开朗,有时候又如一团散沙,分不出这种跌宕起伏的感觉到底应该叫恐慌,激动,紧张,害怕,还是别的什么……突然有种想号啕哭出来的冲动,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为了啥。
  当最后一张已经混乱得连画面都看不清楚的景象,伴着铺天盖地的浓黑,从头顶朝我压来的时候,我的全身,突然控制不住地一阵痉挛。
  然后我发觉自己突然醒了,就像刚才突然之间睡着了一样。
  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周围没有风,没有沙,没有法老和展琳,亦没有远古混乱而血腥的战场……
  我轻轻舒了口气,虽然心脏依旧揪紧着,还没从那梦境带给我的震撼中完全脱离出来。
  鼻子里忽然飘进一丝淡淡的薰香。
  下意识转过头,抬眼,便看到俄塞利斯捻发静坐在不远处,若有所思看着我脸庞的身影。
  窗台下,他苍白的身影在晨曦淡淡的光泽中显得有些虚无,就好似他的目光,清冷而安静。
  “做了个好梦?”不知道是不是种错觉,当他抬起头对我轻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又一次看到他那双夜色般浓黑的眸子里,稍纵即逝地划过一丝妖冶的蓝。
  当楼下救护车在围观者的注视下呼啸着离开这个小区时,我把头从窗外缩回,看了俄塞利斯一眼。
  他没有理我,自顾自看着电视。
  “第十五次了。”我蹭回沙发。自从贫血调休在家后沙发就被我占领了,只要俄塞利斯有让我挪地方的意思我就说他虐待病人,久而久之,边上的板凳成了他的新窝点。
  “嗯。”他漫不经心应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救回来。”
  “天知道。”
  “怎么每次你的回答都一样。”
  “怎么每次你都要这么问我。”
  “俄塞利斯,你什么事都不会关心。”
  “关心了那些死人就会活过来了?”
  “看你的电视去!”
  一阵沉默,只有电视里的人物,在那里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楼下隐隐飘来一阵压抑的哭泣声,顺着隔音效果不太好的楼板慢慢渗透进来,在这个太阳被云层裹得不阴不阳的午后,让人没的心烦。我抓起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高。
  哭声终于消失了,整个客厅被几个穿着时髦的都市男女,在豪华的办公楼说的那些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所包围。
  那天牙龈出血被俄塞利斯治好后,我在他的看守下睡了一觉,还做了个长而怪异的梦。可是我却没有想到,在我做着梦的时候,底楼那家的孤老太太却在当天夜里去世了,享年89岁。
  她身体一直硬朗得很,是我们这个小区有名的健康代表。可谁也没料到她会走得那么突然,尸体是早上送牛奶的小伙发现的,因为她的房间窗没关,小伙子瞥见她睡在门槛上,所以叫了她几声,没回应,他立马找人过来看,可惜已经晚了。
  老人死因是出房门时,头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医护人员来搬尸体时都在摇头叹息,怎么会那么巧,只撞了一下,偏偏就撞在了死口上。
  先是三楼那家死了正当壮年的女主人,没隔多久身体健康的一楼孤老也过世了……这两家人,真是不幸呢。当时的人们在谈论起来的时候,这么叹息道。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整个小区真正不安起来。
  从那老人过世之后,整个小区先后又死了将近十多口人,而光是我所居住的楼,就占了五口,在短短一周的时间。
  死因各异,但全部属于意外,既不是谋杀,也不是疾病。最悲惨的是楼下401,也就是刚才有哭泣声传上来的那家。一家三口一夜间全部死亡,身上却连一点致死的原因都找不到。尸体抬出来时看上去很安详,似乎是在睡梦中,就那样轻易离开了人世。如果不是因为这家的老人正巧来探望住在这里的小辈,只怕尸体腐烂了,都还不一定会有人知道。
  想到这里时,电视里冒出个小京巴,吐着舌头,在影片里朝自己的主人撒欢。突然想起一些我不愿意想起的东西,一阵心烦,随手就把台给换了。
  一旁的俄塞利斯轻轻瞥了我一眼,没有言语。
  那天在围观的人群中,出乎意料地让我看到了小芊,但这次意外的相遇却让我后悔,后悔生了这双能够看见死人的眼睛。
  我看到她蹲在地上,一身火红的长裙同漆黑的尸袋混淆在一起。她的头紧挨着那三具尸体中的小孩,嘴对着他的嘴,一耸一耸像在吸着什么。过了片刻,当有人过来搬运那孩子的尸体时,她移开了头,俯向那个母亲的尸体,又开始吸了起来……
  转过头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冰冷,漠然,一行黑红色的东西从她左边破裂的那个眼角淌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而后被水泥地顷刻间吞噬得一干二净。
  忽然,似乎意识到了我的目光,她蓦地站了起来,促不及防地直直看向我。
  我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她朝我露出一丝笑,然后倒退着,朝远处慢慢飘走。我立刻跟了过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想要追上她,问问她最近到底去哪儿了,并且,她刚才到底在做些什么。
  小芊走得很快,和空气一样的快。我跟得很吃力,不过,总是能够在她身影彻底消失之前追上她。她始终是倒退着走的,一张苍白的脸看着我,微微地笑。我不敢开口叫住她,那会儿是白天,我不想让人当我是疯子。
  就这样不知道跑了多久,当我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竭的时候,转过一堵墙,小芊的身影,忽然消失了。
  地上传来轻轻的‘哈……哈……’声,低头定睛一看,一只白色的京巴,瞪着双晶绿色的眸子,正蹲在地上咧着张嘴巴冲我嬉笑。
  手指瞬间变得冰凉,紧握着,却握不出一丝热度。
  我看到自己站在一幢小楼前,小楼有着精致的磨砂玻璃门,门里暖暖流淌着玫瑰色的光线……那只突然出现的京巴很乖巧地蹲在玻璃门的前头,仰头望着我,轻轻喘息着。边上有块铝合金招牌,上面几个妖娆的烫金字——留连坊。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完全黑了,除了留连坊的大门,那些玫瑰色的光,以及京巴眼中波动的绿,我看不到任何东西。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恐惧过多暴露在那只狗的眼里,我一动不动僵立在原地,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身后是一团悬崖般莫测的暗,我甚至无法知道,那一步之遥的距离,退过去,究竟是块平地,还是地狱的入口。
  那只狗笑得很开心,碧绿色的眼睛里,静静流动着的东西叫做意味深长。它似乎在品尝着我的恐惧,同样的一动不动。
  半晌,它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站了起来。
  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幸好,后面是整块平地。
  那只狗又笑了,这次,甚至发出沙哑的嘿嘿声,仿佛哮喘病人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呻吟。它突然开口了,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跟我走吧……”
  “啊————!!!!!!!”我控制不住的尖叫声和它的说话声前后相差不到半秒。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不是一条结实有力的胳膊把我的肩膀牢牢环住,如果不是在那一瞬我感觉到了熟悉的体温和气息,我真不知道那样歇斯底里的尖叫,会被自己持续多久。
  “优,”背后的声音低沉,却有效平稳了我急促跳动得快要裂开来的心脏:“傻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睁开了从刚才那狗开口说话时就紧闭着的眼睛。
  忽然发现周围的世界居然还是白天,面前早已没了留连坊精致暧昧的大门,一条胡同幽深曲折。周围人来人往,不多,经过时都悄悄朝我这里看上一眼。一切,都和平时没有任何两样,如果不是那只绿眼睛的狗依然存在着的话。
  它蹲在一块石板上,静静看着我,以及我身后的俄塞利斯,嘴角弯弯扬起,笑着,向我无声证明着刚才所看到的一切,不单纯是种幻觉。
  “俄塞利斯,它……”我指着那条狗急急看向俄塞利斯。
  他挑眉看了看我,再朝着我指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然后,搂着我的肩膀,在那只狗的嗤笑声中,头也不回把我带出这条巷子。
  狗一直没有跟来,我回头看向它的时候,它碧绿色的眸子一眨不眨注视着俄塞利斯的背影,那眼神,仿佛想将他整个人给看穿……
  “俄塞利斯,你看不到那只狗吗……”一直到走在大街上,周围全是人群和车辆,我才缩在俄塞利斯的身边,轻声问他。
  “狗?”他看了我一眼:“什么狗。”
  “你跟我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他怔了怔,不语。
  “你不是看到我有危险才来的吗,你那么厉害,连鬼都能杀,别告诉我刚才你什么都没看见!”不知不觉中,我的嗓子渐渐拔高,周围有人朝我看了看,我低下头。
  没有回答我,他自顾着朝前走。我明白追问无益,所以只能不声不响跟着,但手始终拽着他的衣服不敢放,怕一旦放了,又会卷入什么莫名其妙的幻境中去。
  “优,”走了半晌,他似乎总算愿意开口了。这时候已经能看到我所居住的小区,在周围林立的高楼围绕下,似有若无地凄凉:“有些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
  “你是说,我刚才看到的,你看不到。”
  “对。”给我这声肯定的时候,我留意到,他深邃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淡淡无奈。
  “可你能抓鬼,那天晚上……”
  “我用的是这个。”他低头看着我,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见我不明白,他微微一笑:“有时候,直觉能告诉我一些用眼睛所看不到的东西,就如同刚才,虽然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到你的恐惧。”
  “感觉得到我的恐惧,我的恐惧是什么样子的。”我故意糗他。
  “你的恐惧……深得像咆哮的红海。”
  “哪有那么夸张,你讽刺我。”
  “是你不厚道在先。”
  “喂!”
  “优,”
  “干吗。”
  “答应我件事好不好。”
  “说。”
  “以后……如果再看到什么,再听到什么,你千万不要紧张,也不要激动,能不能够做到。”
  “我……不知道。”
  “你可以。”
  “我……”
  “你可以。”
  “……我可以。”
  “铃——铃——铃!”一阵响亮的电话铃声响起,突兀打断了我的思路。
  俄塞利斯似乎也被那铃声吃了一惊,看了看我,又看看桌上那部电话。电话离他很近,不过显然他没有帮我接听的意思,任着那铃声疯狂地嚣叫。
  我匆忙奔了过去,把电话一把抓起:“喂?”
  “优,是我……”
  “婶婶?”虽然电话那头的话语颤抖得几乎辨别不出音调,但我还是马上听出了婶婶的声音:“你……怎么了?”
  “你叔叔他……出事了……”
  叔叔死于车祸,确切的说,是他自己亲手制造的一起车祸。
  婶婶哽咽的话语给我勾勒出当时的一个大概:当时他正同客户开车驶出公司,因为路口黄灯即将跳绿灯,他等不及变绿一踩油门就冲了过去,结果撞上横向道急着想趁变灯前过马路的卡车。车当时就斜歪出去,撞在人行道旁的灯柱上,车头凹陷,一块玻璃贯穿了他的喉咙。而坐在副驾驶座的那位客户,仅仅受了点轻微的脑震荡。
  婶婶不断念叨着他本来开车有多小心,从来不会去争那几秒钟的时间,然后不停地哭,不停地哭,怎么劝都劝不住。
  此刻,叔叔的遗体静躺在殡仪馆遗体瞻仰柜里,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脸色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本是个仪表堂堂的人,经由美容师巧手妆点,看上去和生前几乎没有任何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体周围没有自己的灵魂游走。
  大凡新死的人,因为没有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会有那么一段时间留连在自己尸体边迟迟不肯离开,直至遗体火化。而叔叔的遗体旁什么都没有,正如他没有一点生气地躺着,他已经是具彻底的尸体,或者说,一具空壳。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大多是生意上场面上的朋友,婶婶瘦小而颤抖的身影淹没在那片黑压压的人群中,不为人所察觉地独自存在,独自伤悲。记得在电话里时,她哭得几乎噎气,可今天却一滴泪也没有,即使是周围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在哀乐声中开始抽泣起来的时候。
  她很安静地守在玻璃棺边,手按在那块冰冷的罩子上,罩子底下,是叔叔仿佛沉睡般的容颜。
  叔叔远在英国读书的女儿君芷两天前回的国,我在殡仪馆找到她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听着外头越演越烈的哭声,无动于衷抽着烟。
  我一把夺下她嘴里的烟,丢到地上踩灭:“你爸爸要走了,去看看他最后一面。”
  她抬头看看我,那眼神,让我蓦地一阵寒冷:“有什么好看的。看他的人那么多,不在乎我一个。”我注意到她的脸,化着很浓烈的妆,苍白,掩盖了她原本红润的脸色。唇上描着漆黑的唇膏,张扬的,仿佛干了的血。
  她避开我的注视,转眸,目光侧向我背后,指了指:“看到那女人没,死老头子的姘头,”说到姘头这两个字时,她嘴角上扬,眼里闪过一丝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残忍的光芒:“还真他妈有脸上这里来,不就是为俩钱吗,让个比自己大二十五岁的老头子上,哈哈!现在死老头子死了,哭丧还有个屁……”
  “啪!”话音未落,我一巴掌已经重重扇在了她的脸上。
  去英国半年,没想到回来后她从一个开朗活泼的十七岁少女,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我看着她成熟的妆容,冰冷的笑,以及眼中闪烁着的与年龄不符的刻薄,没来由的,血液朝脸上迅速聚拢:“他是你爸爸!怎么可以这么说他!”
  “爸爸?”君芷抚着脸,头歪着,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他也配?你知道出事的时候坐在他车里那客户是谁,就他妈是那只狐狸精!死老头子出国一个月,回来头一件事不是看我妈,是去找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当我爸,他也配!”涨红着脸,她一口气不停地说着,仿佛在宣泄着某种积压已久的怨愤,又仿佛一条张嘴不断吐着信的毒蛇:“知道他为什么送我去英国,就因为我撞到了他和那个女人的好事!所以他擅自把我转去了英国那家学校,美其名曰那边能受到更好的教育!天知道我在那里是怎么过的!一个朋友都没!发烧将近40度不敢上医院,因为我英文他妈的太烂!还被个人模狗样的畜生骗!那只畜生!我以为,我以为他是那里真正对我好的……我那么相信他!他妈的!他妈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而苍白的脸庞,瞬间被雨点般落下的泪水糊成一团。
  我傻了,一动不动呆站在原地,看着她由原先的刻薄愤怒,到现在悲伤得几近歇斯底里。
  “姐……”她忽然把头靠在我的身上,抽泣着,有些疲惫地轻声道:“那畜生骗了我的人,骗光了我在那里的钱,我怀孕了姐……帮帮我……”
  坐在妇产科医院的凳子上,我等着接受流产的君芷从流产室出来。边上坐着俄塞利斯,这世上似乎找不出任何理由能说服他不跟在我身边。此刻,他懒懒靠着椅背,目光越过边上一个个排队等待流产的人,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着。
  周围来来往往的不是护士,就是一对对年轻的夫妻,相携着,经过我俩身边时常会有意无意地朝这里瞥上一眼。流产室,零星坐着等候流产的女人,年轻的我,年轻的俄塞利斯……不让人产生误会才叫怪了。我突然有点坐立不安,狂尴尬。
  “你干吗老动来动去的,等看病都没耐心。”俄塞利斯似乎被我的毛躁弄得有点不耐烦,斜斜扫了我一眼。
  “不是我看病,是我妹妹!”急着撇清,却不料声音大了点,引来周围闪烁目光。
  “优,这医院怎么全是女病人。”
  “这是专给女人看病的地方。”
  “看病还分专给女人看和专给男人看的地方?”
  “你白痴啊……”
  “砰!”正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流产室的门突然猛地被推开,里头出来的医生,冷不防让我吃了一惊。
  她雪白的大褂上全是血,镜片和手套上也是。一团团,鲜艳得触目惊心。我很快听到了周围等候者不约而同的抽气声和惊叫。
  “快!快把老刘和小张他们都叫来!快!病人大出血了!”她拦下一名护士急急吩咐着,随后旋风般退了进去。
  我坐的位置正对着流产室的门,因此在那医生退进去的瞬间,稍纵即逝地看到了里头让我骇然的一幕。虽然并没看到君芷的人,但我看到一行黑红色的血迹,正沿着手术台的方向,朝门口蔓延过来……
  “君芷!!”我不顾一切地跳起来朝流产室里冲去,在俄塞利斯还未来得及阻止我的时候。
  流那么多血,那已经不是单纯的大出血,而是血崩了,一个简单的小手术怎么会导致病人血崩,我空白一片的大脑没有那么多空闲去考虑,只知道自己的妹妹出事了,而一直疼爱着我的婶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我几乎是撞进流产室的。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还没来得及应对里面医生惊诧的目光,里头所看到的景象,再一次让我骇住。
  那名浑身浴血的女医生显然在竭尽所能地用着能让病人止血的方法,即使我贸然地闯入,她也只是吃惊地匆匆瞥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着手里的急救。我注意到她额头全是汗,同血渍混在一起,沿着脸颊不断朝下淌。
  君芷就躺在她面前的手术台上。脸上苍白,紧闭双眼的脸上满是泪痕,似乎已经昏了过去。她的两腿分开搁着,底下有个盆,里头是几团粘稠的血块。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她下体涌出,蜿蜒的蛇般顺着手术台的铁架往下流,流到地上,和地面上那滩血汇合成一滩溪流……一身红衣的小芊就坐在那滩血上,一手抓着君芷的小腿,一手在血水中轻轻搅拌,意识到我的目光,她抬起头,冲我微微一笑。然后她回头,对着君芷的下身开始吹气。
  每吹一口,那些汹涌而出的血便更急了一分,而她脸上的笑,就又更深一分……
  “你到底想干什么!”忘了站在手术台边的女医生和身后不断跑进来的医生和护士,我不管不顾地对着拥有死神般笑容的小芊大吼:“放了她!!走开啊!!!!!!!”
  她没有理睬我,笑着,快乐而优雅。
  整个世界突然黑了,我的眼里只剩下君芷,汹涌的血,以及不停微笑着的小芊。小芊始终没有停口,不论我的表情和声音有多么愤怒和焦躁,她依然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吹着,细长的眼看着我,透着种淡淡的挑衅。
  “走开!”再也按捺不住,我几步冲到她面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甚至忘了,一个鬼,它是没有任何实体可以让人碰触到的。
  可是我的确实实在在地抓住了她的脖子,正如她笑着用沾满了君芷的血的冰凉手指,轻轻摸在我的脖子上。
  当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小芊漆黑色的眼眸突然变了。
  如同两点幽亮诡异的绿色火苗,那眼神安静游曳着,一眨不眨看着我,森冷到骨髓的目光,仿佛要透过我的眼睛,笔直贯穿到我的心里头去。
  “咔!”在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整个身体突然碎了!碎成千片万块的镜片,而每个镜片的碎块里,有着她暧昧不明的笑脸……
  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轻微急促的喘息声,从我仍然交叉紧握着的双手中传来。
  我忽然发觉自己手里似乎仍然掐着些什么东西,在小芊的身体突然间碎裂在我眼前之后,那东西软软的,毛茸茸……
  慢慢睁开眼睛,于是,我看到一只毛色雪白的京巴,在我双手的钳制下,两只本就突出的绿色眼珠此刻显得更加暴突,带着几缕血丝,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而它还在微笑,用着那张爬流着口水,上下开合不知道是在挣扎还是呼吸的嘴巴。
  我感到心脏一阵刺通。恐惧已经超出了我所能负荷的范围,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却能感觉到那颗跳得已经没有节奏的心,痛得仿佛随时随地就会突破心房的约束,在身体里爆裂开来。我机械地抓着那只狗,那只狗痛苦而微笑地看着我。
  我心脏的疼痛和手上的力道成的是正比。
  然后我看到一片蓝色的光,不知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开始,在自己眼前逐渐蔓延出来。
  厚重的蓝,绵长,安静,却有带着某种霸道的张扬,在一团漆黑的世界里突然间无声无息地扩张了开来。静静照射着我青筋暴出的手,静静照着那只狗扭曲嬉笑的脸。
  当那抹蓝同它眼底的绿碰撞的一刹,我的手突然一阵颤抖,继而,我听到一些东西被撕裂的声音,从自己僵硬得已经失去控制的双手中传了出来。
  漫天的飞血,在蓝光的映染下,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紫,让人不禁有种错觉,这腥稠的刚刚脱离本体飞溅出来的液体,它是没有温度的。
  而事实亦是如此,那些没头没脑撒了我一身的液体告诉我,它们,确实是无温的。
  冷冷的腥,沿着我的脸往下淌,我看到自己两只紧缩成一团的手,里头还拽着两片被血和光染成紫色的白色皮毛。
  ‘啪!’空气中突然一阵脆响,在我被眼前瞬间发生的事生生抽去了所有的理智和反应的时候,一团黑亮的东西在我两手间腾空而出。
  翻身落到地上的霎那,那团巨大的东西全身一阵抖动。
  随着抖动从它身上落下来一些粘稠的液体,色泽晦暗,蓝光中,辨别不出究竟是种什么颜色。然后我看清了那团黑亮的东西,长得既像豺,又像狗。黑色,被剥了皮的狗,亮光是它那没有皮的肉身反射出来的一种光泽,油光锃滑,仿佛镀了层釉……
  它站在地上,如果直立起来,恐怕比人还要高出不少。一双晶绿色的眸静静对着我看,就如同刚才那只小小的京巴。
  我同样对着它看,一动不动。因为我根本忘了该如何才能让身体动弹。
  如果恐惧是有形的,那么它现在已经成功地钳制住了我的身体,我的头脑,我的感官……然后让被抽空了灵魂般的我,木然而僵硬地面对这一切不知是幻境,还是真实的世界。
  “嗷——呜——!”那东西突然直起脖子,冲着我发出一阵嚎叫。
  它落地的时候离我有数米,可在它嚎叫时,我看到它嘴里森森的白牙,粘连着透明粘稠的液体对我喷出一股薄雾般的寒气,那距离,却离我不足几毫米。
  眼看嘴就要碰到我的一刹那,它似乎惊螯了一下,整个身体猛地朝后一缩。随着头颅的转动,那森冷的目光在我脸上飞速扫过后,这非豺非狗的巨大生物突然间就消失了,消失得干净彻底。
  与此同时,我只觉得后背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一口气没提上来,闷哼一声,随即,软软瘫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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