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和我说瑞士羊胎素素可以帮我精神变得好一点...

《紫薇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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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愿》
第1章 &  吕芳契开着她那辆小小日本车往飞机场接关永实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车顶有一格小小天窗,芳契按钮把它打开,抬头一看,有意外的惊喜,秋高气爽,她看到一天的星光,有些距离地球肯定有数千光年。  芳契感喟,什么都没做,已经是新中年了。  从前听见女长辈们抱怨腰酸背痛记性坏睡不稳的诸般毛病,总觉得她们闲得慌,故意创造些无关痛痒的症候出来消暑解闷,这一两年,芳契渐渐怀疑她们或许有值得同情之处,  低头伏案久了,芳契只觉得脖子酸软,她不敢诉苦,怕只怕比她年轻的一辈怪她无病呻吟。  一认输,更加兵败如山倒,非死撑着不可。  大概一小时后,便可看到关永实,想到这里,有点儿高兴,有一年多不见了。  芳契把时间算得很准,停好车走进候机室,站了不到十分钟,关永实便缓步出关,他对芳契挥挥手微笑。  看着就叫人舒服,高挑身段,穿套深色的皱皱西装,不徐不疾走近,与芳契紧紧握手。  他说:"你的气色好极了。"  芳契知道这是他的客气,她已经卸了妆,脸黄黄,并不在状态中,所以只笑笑。  他拥着她肩膀走向电梯,相当认真地再一次问:"芳契,我们几时私奔?"  太迟了,已经变成姐弟了。  他比她小五岁,自十二年前第一次见面起芳契就缺乏勇气与他更进一步。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好朋友好拍档却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  "你那多伦多生涯如何?"  "快。"  芳契笑,二十小时飞行难不倒他,他俩还能喝一杯咖啡。  "到我房间来。"  "人们会怎么想?"  "人们早十年都已经想过他们要想的情节了,我同你,跳进圣罗伦斯河洗不清。"  芳契白他一眼,"看见你真好,谢谢你,关永实。"  没有人会相信她同他没有关系,芳契与上一届异性伴侣就是这么闹翻的:关永实经香港往汉城开会,遗失行李,芳契花一整天去替他添置衣物,自内衣裤鞋袜一买买到皮带领带,尺寸全部了如指掌,王世忠觉得瞄头不对,质问她:"这关永实是你什么人?"  芳契听见他诲气冲天,已不自在,因而反问:"你说呢?"  王世忠炸起来,"如果他是你兄弟,我说你心理变态,如果他是你朋友,我退位让贤。"  芳契直看到他眼睛里去,"他是我好友。"结局可想而知。  永实问:"咖啡?"  芳契点点头,坐在安乐椅上。  "芳契,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私奔。"  "不行,没有可能,私奔之前,我们至少应该握手。拥抱。接吻、同床。"  "我俩好象已经握过手了。"  "那是不够的。"  "或许我们需要较长的时间。"  "不不不,"芳契摇头,"我不会为你解下衣裳。"  永实的面孔逼近芳契的脸,"为什么?"  "太多伤痕。"  "我会治好它们。"他以为心灵上的瘢痕。  "才怪,总共动过两次手术,一次割除粉瘤,另一次切除盲肠。伤痕累累,根本见不得人。"  永实说:"我永远只看到你美丽的一面。"  "奈何我自惭形秽。"  "完全没有必要。"  芳契喝一口咖啡,"我现在明白为何人类要恒久寻找长春不老的秘方。"  "看得出你仍为那五年烦恼。"她老是不肯原谅他比她小五年。  芳契看着他笑,"现在不止那五年了,十年前我愿与你同年,十年后巴不得比你小十年。"  "真的?你愿意重做一个二十五岁出头的女孩子。"  芳契向往他说:"十六岁,十七岁最好,皮肤晶莹得发亮,头发柔顺乌黑,身体刚发育停当,簇新,发出芬芳的气息,没有一丝多余脂肪……"  "你会不会把青春期想像得太美妙了?我对我的十六岁就没有太大的好感:脸上长满疤,头细脚大脖子长,声音像鸭子叫,丑得惊人。"  "我向往做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永实捧着咖啡过来,和衣倒在床上。"慢着慢着。他说,"这里边有很大的秘诀,假如你可以回到十七岁,尚有多种选择,第一:做回你真实的十七岁,时光倒流若干年,你一觉醒来,发觉你仍然是个小女孩,一切从头开始。"  "不不不,"芳契嚷,"我才不干,我已经受够那段痛苦的成长期,也许我说得不够清楚,我只想得回十七岁的躯壳。"  永实看着她,"你太重视皮相了。"  "是吗,一位前辈说得好,有几个女人,是因为她们的内在被爱?"  "选择二:年轻的身体怀着成熟的思想,回到过去生活,从头开始,也许你根本不会再走你走过的道路。"  "非常可能,过去我犯过许多愚蠢的错误,但不,往者已矣,老路不必重复。"  "选择三,以你目前的智慧,再配一具新躯壳,继续生活下去,比我们多活十来年。"  "对,"芳契说,"这个好,青春的身躯,老练的思想,无限活力,充满智慧,一定百战百胜,所向无敌。"  "贪婪。"  "谁不是?"芳契反间。  "我就想都没想过这种事。"永实坦白他说。  "男人要到五十岁,过后才会为这个问题烦恼。"  芳契走到露台,十分巧,抬头刚刚看到一颗流星自半空坠下,滑落到西方去了。  "许个愿。"永实说。  芳契转一转腰头的鳄鱼皮带,"愿我俩友谊永固,身体健康,升官发财。"  永实失望跌脚,"是什么话,你应当说:愿宇宙至尊赐我一具青春玉女金身。"  芳契慨叹,"我一直不是一个懂得把握机会的聪明人。"  永实搭着她双肩说:"我就喜欢你这样。"  芳契牵一牵嘴角。  永实说:"这些话题多无聊,我们应该利用良辰美景拥抱接吻才是。"  芳契看看表,"我要走了,睡不足,第二天整张脸都肿。"  永实替她取过外套手袋,送她下楼,看她上了车,朝她挥挥手。  公司里升得最快是吕芳契,关永实当年到华光企业做暑期工时,芳契已是营业部主任的得力助手,此后,几乎每年定期升一级,潜力无限,又有机会发挥,真正锐不可当。  永实对她印象深刻。  吕芳契喜欢穿男式上衣,尤其是在冬季,一件小码凯斯咪西装上身衬得她英姿飒飒,配及膝直裙,或西裤平跟鞋,天气再冷时罩件男式长大衣,更显得一张脸细致玲珑。  时款女服与她无夫,吕芳契的至理名言:"女装设计没有理性可言。"  关永实没有见过性格那么刚强的女子,他立刻一头栽下去,爱上这位大姐姐。  整个大学四年爱得差不多死掉。  他并不是那种乖乖老实小男孩,他已经有女朋友,对她们也不规矩,她们追他,他放肆地伤害她们,大学三年时已经有好几颗心为他碎掉,恃着剑眉星目,成绩优异,关永实不是易相与的少男。  但是一物降一物,他爱吕芳契爱得极苦。  开头她把他当学徒,教他,也不饶他,一点点错便讽刺责备,令他起码三个晚上睡不着,一边脸麻辣不褪。  暑假过去,他没有超生,整个冬天脑子里都是吕芳契的影子,他跑到华光门口去看她,等她下班,她却跳上他人的红色跑车;那人还当众轻吻她的粉颊,关永实在归家途中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半年后,芳契与那人订婚,那人叫路国华。  完全不是时候,五年犹如咫尺天涯。  要是他们在今日才认识,永实自问应有七分希望,他根本毋需告诉芳契他有多大。  但是那个时候不同,他是黄毛小子,一眼就看出来,她已经是位事业有成的成熟女性。  年龄地位一般悬殊,没有办法忽视这个事实。  他为什么爱她?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恋爱这件事不能问,也不会有答案。  关永实却坚持他有爱上吕芳契的一切理由。  像那双不涂寇丹的手,像那白皙的后颈,像她心情开扬时笑起来露出尖尖的犬齿,像她工作时忘我的投入,像她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世上没有女子比得上她。  十年后关永实仍然坚持这一点。  他的感情生活变得非常神秘,毕业后他正式加入华光,同事们相信他是在等吕芳契。  芳契的美籍大班曾同她说:"五年算什么?根本不应造成篱笆。"  但是芳契己是路国华的女郎。  若干女孩子为关永实倾倒,因为关永实可望不可及,他眼中只有吕芳契,对心态稚嫩的少年人来说,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想像中最普通的情节都幻化成蔷蔽色浪漫的梦。  芳契在两年后与路国华分手。  今日,路某已是一个头顶四分秃,腰围如套着橡皮救生圈的中年人,脸上围满了肉,挤着五官,不大有表情了。  没有人能说他难看,因为中年男性应该就是这个长相,但芳契每次看见他都觉得尴尬。  芳契目光如炬,什么细节都逃不过她的法眼,路君长胖了,穿大号西装,袖子却太长,老盖着他半边手掌,又不叫裁缝修改,每次垂下手,姿态冬烘,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又要老许多,芳契觉得不忍卒睹。  偏偏又同住一个都会,久不久会碰见一次。  今日看到关永实那年轻的,修长的,结实的身型,更使她感慨万千。  原来男人也会老,老男人且往往比老女人更不堪,世纪末的男人又比世纪初的男人老得更快,因为从前老式女人不敢嫌男人老。  回家途中,芳契忍不住想,能够被永实那强壮温柔的双臂轻轻拥抱,必然是曼妙的经验。  年纪一大,不论性别,思想就渐渐猥琐,芳契不由得涨红半边脸。  叫小关拥抱她,也不是那么艰难的事,挑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放一支轻音乐,主动把双臂搭上去,相信他不会推开她,相信他会就势抱紧她。  但是要做最好早做,现在才做,时间又不对了。  永远只差那么一点点,今天的吕芳契姿色不比从前,每逢喜庆宴会,有谁举起照相机,芳契总想避开镜头,灵魂是否被摄不打紧,照片往往忠实录下她的雀班眼袋,真正受不了。  永远没有拥抱过,还可以在心中盘旋:那感觉想必是好的,真正抱在一起,也不过是平凡的一男一女运用身体语言。  睡得不好的晚上,芳契总觉得有人轻轻拥抱她,她清晰地知道,那人是关永实,或是,她渴望他是关永实。  路国华君从来没有人过她的梦。  第一次发现关永实不再是小男孩而是一个英俊动人男人的时候,是在一个很普通的场合。  开完会,她笑着与广告部的女职员高敏说:"我跟你介绍一位小朋友。"  关永实过来招呼,女方那惊艳的神色使芳契愕然,她转过头去,重新以客观的目光打量小关,她明白了。  什么小朋友。  他浑身散发男性魅力,下巴那俗称五点钟影子的青色须根尤其动人,这个一直替她挽公事包的小伙子是几时由小丑鸭变成天鹅的?  只见高敏扭着身子过去握手问好,媚眼如丝,声线忽然高了三度,芳契才知道她从来没有注意过眼前的风景。  她沉默许久。  彼时小关已经成为华光的正式员工。  隔了四年,她才对他稍加注意,原来他在大学里念的是工商管理,原来总经理是他的表叔,原来他比她小五岁,原来全公司都知道他仰慕她,原来所有情人节的神秘贺卡由他寄出。  芳契真想找个地洞钻。  然后虚荣心自她脚底往上升,接着朝东西方伸延到双臂再冲向她脑袋,她决定控制自己。  在这之前,路国华已跟她说:"两年来,我得到一个结论,你好似完全没有某种需要。"  芳契维持沉默。  最后路国华似是嘲弄,似是自语,他说:"男装穿得太多了。"  这是芳契所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到家,芳契打开露台长窗,看向星空。  下半夜的流星应比上半夜多,在英仙座方向又出现一颗焰火般的流星,它闯入大气层,使空气发光,电离。同时燃烧气化,划出一条光的痕迹,来得突然,去得迅速。  芳契不由得仰脸许愿:"请赐我,"什么,关永实说的是什么?对了,"请赐我一具玉女金身,一切从头开始。"  夜深,说完之后,芳契抚摸双臂,一边嘲弄自己异想天开,一边走回室内。  这时,那流星忽然在半空中拐弯,闪闪生光,犹如一架幽浮,像是听到她的愿望,然后,终于消失在黑丝绒般的天空中。  芳契洗一把脸,看着镜中的面孔,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星期天,心情开朗,化好妆,穿上本季最新的时装,芳契自问还可以充充场面。  但很多时候,芳契都会说:"三年前?三年前我打老虎。现在都不想动。"  从前听到长一辈的同事谈论计算退休公积金,她如闻天方夜谭,通通事不关已,现在有人抱怨外币波动,黄金大跌,芳契也会伸一只耳朵过去。  真不值,没有真正疯狂过,没有真正庸俗过,没有躲过懒,没有偷过步,弹指间芳华暗渡。  芳契上床睡觉,不然天都快亮了,明天还要同关永实开会。  朦胧间心特别静,芳契向自己说:"争取到经济与精神独立,等于已经赚到金刚不坏之身,还要换玉女金身来作什么?"  她又轻轻回答:好去追求关永实。  她转一个身,又想:现在也可以向他表示心意。  不,不能用这个躯壳,什么样的年纪做什么样的事情,恋爱是少男少女的特权。  芳契忽然间清醒,她自床上坐起来,脱口喊出:"谁?"  房间内寂静无声。  当然只有她一个人。  芳契又躺回软枕上,刚才,有三两秒钟的时间,她有种感觉,恍如附近有个人在向她提问题,访问她,叫她此刻便去与关永实说个清楚。  太累了,精神变得恍惚。  "你希望一夜之间变回去,还是逐渐回复青春?"  多么有趣,居然还有选择。  啊是的,什么都需要适应期。  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三个孩子的母亲身上,她可不能一日比一日年轻,孩子们会不认得她。  "渐进,还是即刻。"  这个问题倒很难回复,照说,什么事都是即刻兑现的好,马上,现在,这一分钟,刹时间,但芳契并非急进派,她总共花了十年时间建立她的事业,用无比耐力克服无数关口。  她轻轻呢喃:"渐进吧,给我一个月时间,调转我的新陈代谢频率,不应太难。"  她熟睡。  第二早醒来,红日炎炎,早忘记前一夜的事,她只记得小关会在本市逗留一段日子,他代表多伦多总公司前来与她算帐,小关公私分明,事情或许会有点儿棘手。  梳洗完毕,芳契套上半身裙,裙头有点松,像是腰身突然紧了一点儿模样。  半年前芳契跟大队去健身室做过体操,非常有效,睡得着吃得下,肩膀宽了,腰围缩细,正当她要进一步努力,公司却派她到伦敦去了一趟,三个星期后回来忙做报告,浑忘健身一事,那三公斤额外体重悄悄回转,坐在她腰围与臀围之间,舒舒服服,再也没有异心,再也没有离意。  今天,这三公斤好像忽然不见了。  芳契无暇去想它,扣上腰头,取过外套披上,匆匆下楼。  才睡了几个钟头,但是神清气朗,且自觉体态轻盈,许久没有这样好感觉。  到了下午,看见关永实,她更开心,姿态明快,如一头小鸟,办公顿时事半功倍,问题虽然没有解决,但情况大有希望好转,整组工作人员都十分满意。  芳契约好小关一起晚饭,洗手的时候,女同事高敏先在镜子里凝视她,然后转过头,近距离瞪着她的脸,芳契莫名其妙,自问没有敌人,便无惧地笑笑,抹干手。  女同事发难,非常干脆直接地问:"芳契,你用什么牌子的面霜?"  芳契退后一步。  "简直返老还童,起死回生,你脸上雀斑起码去掉一半,快快介绍给我用,不得有误。"  芳契这才抬头照镜子,这才有时间看到自己的脸孔,没有什么不一样嘛,高敏神经过敏了。  芳契拍拍高敏肩膀,"别疑神疑鬼,这不过是只新粉底,遮暇作用特强,包拯擦上都变小白脸。"  "不,"高敏异常坚持,伸手指向芳契的脸,"这里这里那里那里,明明有痣有斑,今大部失踪了。"  芳契不禁有气。  这女人,这样彻底地研究别人的脸孔,真无聊。  她说:"我的脸有什么,我应当知道。"  "是不是做过手术?"  越间越离谱,芳契觉得没有必要解释,轻轻推开高敏,拨一拨头发,推开洗手间门。  高敏在后面蹬足,"吕芳契,你好自私,有什么好东西都不告知老姐妹。"  老姐妹,真有她的,肆无忌弹摊开来说,芳契无意黄熟梅子卖青,但对此等放纵言语,却不敢恭维。  高敏从前不是这样的,早三两年,她虽然活泼,也还有个分寸。  芳契伸手把头发拨向身后,倒是一怔,她摸摸发脚,头发怎么长了?  上星期六才修过,她摆摆发尾,实在无暇研究,到会客室去见关永实。  这些年来,小关一见她,总是立刻跳起来,同时伸手接过她的公事包。  芳契已相当习惯,她笑说:"我们今天吃哪一方?"  "四方。"真的有间日本馆子叫四方。  他俩双双出门,其他的同事会心微笑。  都会人不爱管闲事,这一桩是例外,为时太久了,变成公司历史的一部分,旧同事很自然将这一段消息传给新同事听,新同事遇到更新的同事,又忍不住把故事复述一遍。  没有人明白他俩为何不结婚、订婚。同居,甚至是公开关系。  他俩坐下来,先叫酒喝。  小关说:"芳契,今日你的精神比昨日好得多。"  "暖,我也觉得如此。"  "看样子,现在把坏消息向你公布,你会受得住。"  "坏消息!"芳契二怔,"什么坏消息?"  "我会留到春节才走,一共两个月。"  "什么?"芳契十分意外。  "不要怕不要怕,喝杯酒定定惊。"  "公司调你回来?"  "不,这是我的假期。"  "六十天无所事事,你肯定你会习惯?"芳契讶异。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关永实伸手过去,握住芳契的手。  芳契把手一缩,"我知道了,"她灵光一闪,"你要到别的机构去试试,永实,华光一向对你不薄,莫非有更好的机会,更大的挑战等着你?"  永实笑,"与工作没有关系。"  "那是什么?"芳契心痒难搔。  "我想用两个月的时间,看看,能不能打动你的心。"  芳契呆住,瞪住他,一口米酒卡在喉咙忽然变得不上不下。  "我们从来没有奉献过时间给这段感情,也未真正悉心经营,一年才见几次面,然后就以熟卖熟,疯言疯语打趣数句,请间如何开花结果?"  芳契总算把酒咽下去,温和的米酒像是变了烈酒,融融然温暖她的心,芳契笑了。  "从今日开始,我要天天坐在你面前,直到你说好。"  "你认为值得?"  "是,十年已然过去,我还没有遇见比你更适合我的女性,我要作最后努力,还有,现在我俩看上去再合衬没有,我不想给你机会乱找借口。"  再拖下去,他正当盛年,她已垂垂老去,更无理由在一起。  "永实,我们只不过是谈得来而已。"  他摇摇头,"远远不止,何必自欺欺人,下意识,你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在等你。"  这样过一生岂不美妙,阴差阳错地一直等,好像已经发生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到头来,疑惑地问自己:到底有没有发生?许多真人真事,经过一段日子,也会谈却淹没,似从未发生,皆如梦,何曾共。  芳契说:"或许我们不是好丈夫与好妻子,一旦生活在一起,难免发现这个事实。"  "也许我们会是最好最长久的夫妻,不试过怎么知道?"  "我没有信心。"  "我有,看我的,如果我不能令你改观,那也算是我的错。"  "永实,外头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孩子……"  "每次见面你必要说这句话,"关永实拍一下台子,"永不落空,唠唠叨叨如老妇,你这种态度叫做自身实践预言,一天到晚概叹岁月无情,果然,它饶过别人,也不会饶过你,因为你对它太关心。"  看样子关永实已经下了决心要教训她。  芳契莞尔,他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儿,现在反过来指导她。  她温和他说:"今天说这么多已经够了,别太兴奋,明天继续。"  "我送你回家。"永实说。  到了家,芳契惯性往浴室卸妆。买下这层公寓的时候她示意装修师傅拆掉一间睡房来扩大浴室,她并不要宽爽的客厅,单身女子在家招待友人是非常不智行为,请客容易送客难。  洗掉化妆,芳契看到自己的素脸,打一个突。  她摸摸面孔,死人高敏说得对,她的面孔肌肤忽然洁白许多。  去年夏天公司租了一只船出海,芳契一时兴起,游了大半天的泳,泡在水中,悠然忘忧,好了,两颊晒出数颗雀斑来,怎么样用化妆品都褪不掉。  今天不见了。  等一等,她站起来,腰身细三公分,皮肤恢复白嫩,谁在帮她忙?  抑或是化妆镜上的灯泡火力不够,需要更换?  最可能是米酒喝多了。  她回到床上去。  年纪大令她最困惑的地方倒不是外型步向低潮,她最近发觉(一)从前做一小时起货的报告今日要做九十分钟,(二)无论做什么,很快就疲倦了。  可怕。  难怪老人家看上去总是有点儿邋遢,在很多个疲倦的早晨芳契都问自己:能否隔天洗头?需要很大的意志力才能克服这种堕落性思想。  开始是不再洗头,接着放弃节食,跟住不穿丝袜,于是整个人崩溃,专门挑有橡筋头的衣裙,脸黄黄的,接受命运安排。  不,芳契握紧拳头,不,她有的是斗志,她会努力到七十岁,假如有七十岁的话。  芳契朦胧入梦。  "你可觉得其中分别?"  芳契转身苦笑,有什么分别,关永实今天这番话只有令她更加难做。  "她并没有觉得。"  "再过两大吧,她大忙了,对身体不加注意。"  芳契睁开眼睛,低声问:"谁在喁喁细语?"  浴室水喉头传出嘀嘀的滴水声,芳契起身把它旋紧,回到床上,呜一声呼呼地睡熟。  第二早电话铃比闹钟更先响。  "早,记得我昨夜说的话吗?"  疲劳轰炸。  "别玩了。"  "我拒绝接受这种侮辱性的置评,在你面前,我从来不会玩耍。"  "对不起,"芳契道歉,"这是真的,我收回那三个字。"  "要不要告三个星期假与我共去巴哈马群岛?"  "我不行?"  "公司会得照样运作生存的。"  "不,不是公司,是我的身段,未得修理,赘肉甚多,不适宜穿游泳衣,试想想,到了巴哈马,不穿泳衣穿什么?"  永实想一想,"可以不穿。"  芳契叹一口气,"有时候我真怀念那年轻纯真的关永实,那时候你才担当得你的名字。"  "芳契,年轻真的那么好?恐怕一大半是幻觉,我的小侄女儿既要应付考试,又患了近视,又同她两个妹妹不友善,十五岁的她想自杀。"  "胡说,明天她发觉自己长高了两公分,有男生对住她笑,还有,国文考甲级,立刻又发觉人生美好。"  "你忘了,青春期也有青春期的烦恼。"  "那时候我没有任何烦恼。"  "小姐,青春并非万能。"  芳契的闹钟响,"我要上班了。"  "我来接你。"  芳契深呼吸一下,一跃而起,许久没有这样做了,最近她下床的程序如下:先慢慢坐起来,把腿缓缓移到地下,然后垂下头,把额角抵在膝头上,像人家飞机失事时采用的标准姿势,呻吟数声,才站得起来,伸长双臂,如梦游般摸人洗手问。  今天不用。  今天她很愉快地下了床,看看地板,也不觉它有什么可怕之处,站在上面,也挺安全。  刷牙,洗脸,都是固定的程序,对镜用毛巾抹脸的时候芳契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头发!  头发长到肩上。  她张大了嘴。人的头发长得极慢,大概三十天生长一公分左右,世上还没有任何合理的药物或仪器可以控制人体毛发的生长。  芳契不是一个粗心的人,她对自己身体各部分了如指掌,故此才为渐进的衰退悲秋不已,昨天早上,她头发明明才及耳际,一夜白头的故事她听过,但二十四小时间长出十公分的头发来,诚然不可思议。  她用湿毛巾捣着脸到书房去找记录,芳契有一部麦京陶,把所有有聊无聊的个人资料登记有内:保险箱号码,银行存折号码,亲友生日年月日等等。  几时剪过头发的正确日期都有。  照记忆,她改动发式已不止一年,主要是把薄刘海往后梳,长度减短,然后每六个星期修一次,维持整洁。  一按钮,电脑荧幕打出绿色字样,芳契一查就查到,那约莫十四个月之前的事,发型师傅叫卡尔。  芳契之困惑,非笔墨可以形容。  她抬起头,仔细地回忆,头发在昨夜已经有变化迹象,只是她未加注意,这是怎么发生的?  她抬起头,呜哗,时间到了,急忙扔下毛巾换衣服赶出门。  小关的车子已经在楼下等,客位上有一束小小紫罗兰,芳契还未开口,小关抬起头来,已是一呆。  他说:"我喜欢你这发型。"  他注意到了。  他又说:"今日的气色非常好。"  "谢谢你。"芳契拾起花束放到鼻端嗅一嗅。  关永实再说:"也许你在恋爱,所以看上去容光焕发。"  芳契摸摸面孔。  在车里她掏出小镜子照照自己,研究半晌,又把镜子放回皮包。  芳契不患恋镜狂,这面镜子通常来料理隐形眼镜,她皱着眉头,大惑不解。  永实笑问:"又不满意什么?"  芳契迟疑很久,才说:"永实,我怀疑我比昨天年轻了。"  永实误会,"你早该持有积极的人生观。"  芳契用手托着头,扬一扬另外一只手,觉得无法解释,又怕关永实当她神经衰弱,故此不再出声。芳契心中像是有点儿头绪,但是又没有具体的线索,她精神恍愧起来。"  小关伸过手来,替她揉一揉眉心。  她只得朝他笑笑。 &
第2章 &  回到公司,她脱下外套,卷起衬衫袖子,先应付紧急事务,惯性姿势是低头批阅文件,脖子双肩,都会酸痛,真是职业病,一超过十年,腰身都佝偻了,有什么是不必付出代价的呢,唉,唉,唉。  高敏推门进来,"有没有约人午餐?"  那是一个很坏的借口,全世界人都知道吕芳契从来未养成出外午餐的习惯,有什么事,她把所有的人召进公司会议室来谈,座右铭是"我从来不坐台子陪客吃饭。"  高敏这次推门进来,不外是探听秘密。  芳契答:"我的午餐一向是一只苹果。"  "我还以为你约了小关。"她搭讪。  高敏老实不客气地把头伸过来细细观察她的脸,"我说,芳契,你是美过容了是不是?"  芳契叹口气,"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高敏陡然兴奋起来,"是几时的事,做过哪几个部位?"  "昨天做昨天拆线,眼耳口鼻焕然一新,新形象新人事新作风。"  高敏恨恨地看着芳契,这些年来,她一直搞不过芳契,芳契老是比她棋早一着。  "还有,"她不肯放松,"你头发是怎么回事?"  "假的,自从昨日见过医生之后,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假人。"  "我不相信,芳契,你到底有什么秘方,是否年头到欧洲时顺带到瑞士注射羊胎素,效果真的那么好?"  芳契叹一口气,"我看上去真的年轻了吗?"  高敏说:"不很多,但是不退则进。"  "或许我在恋爱了。"芳契怔怔他说。  传说感情生活舒畅使人体内分泌产生调节,那人看上去会精神奕奕,判若两人。  高敏惊叹,"呵,你终于承认了。"  "我得赶一篇作业,高敏,请恕我无礼。"  高敏勉强退出。  芳契伏在案上一会儿,才抬起头,唤人送一杯新的红茶进来,继续工作。  下午,关永实进来,跟她说:"我给它时间,你不给它时间,也是枉然。"  "'它'是什么?"  "天外来的一名怪客。"  "啊,原来如此。"  "来,芳契,收工吧,给我们这段感情一点儿时间。"  他伸手拉芳契的手,芳契"雪"一声呼痛,缩回去。  "那是什么?"小关惊道。  芳契比他更加诧异,她的右手忽而出现一道新疤,口子不大不小,显然经过缝针,似一条小蜈蚣,爬在下手臂下,位置稍侧,斜斜地躺在那里。  芳契与小关对这道疤痕都不陌生。  芳契当时还开玩笑说:"幸亏它不在脉博上,否则一定有人误会我走极端。"  芳契顿时变色。  小关急问:"你又伤了自己?"  这条疤痕由意外造成,当时去医院缝了五针,把关永实吓得魂不附体,他当然不会轻易忘记。  "你今次是如何割伤的?"小关不肯放过她。  芳契发呆,她也记得很清楚,意外发生在前年春季,距离今天大约有一年半时间,伤痕早已痊愈,只余下一条比较粗壮浅咖啡色的肉纹,芳契还对小关说:"看看你累我破了相。"  此刻的她僵立不动,心中有点儿明白,但是难以开口。  "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你已经去过医院?"  芳契连忙放下袖子,"没有事没有事"  "痛不痛?"  "不相干。"  "芳契,你缘何如此神秘,我俩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芳契瞪着他,不,不,她不能对他说,太荒谬了。  谁会接受一件这样古怪的事?  "芳契,你面如金纸。"小关过来扶她。  "我太错愕了。"芳契跌坐在椅子里。  "我们下班吧。"他把外套搭在她肩上。  芳契闭上眼睛一会儿,待神魂合一之后,才站起来跟关永实开步走,不由自主地把手臂伸进他的臂弯。  他送她回家,检查公寓每一个角落。  十九个月前,他因升职的喜事喝多两杯,跑到这里,原本只想把大好讯息与芳契共享,谁知太高兴,脚步浮浮,一头撞到客厅与饭厅之间的玻璃屏风上,不知恁地,玻璃碎裂,哗喇喇往芳契边倒去,芳契本能地用手一格,小关只见到血如泉涌。  他没有想到她会痛,只怕她破相,一时不知伤在哪里,嘴巴不停地叫:"我一定娶你,我一定娶你!"  芳契本来惊得呆了,一听这话,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结果自行入院缝针。  我一定娶你。  多么可爱。  此刻的吕氏香闺已经没有玻璃屏风,有一段日子,芳契看见玻璃都怕,茶具都换过一种不碎硬胶制品。喝香摈用耳杯,不知多么趣致。  小关过来蹲在芳契面前,"你现在觉得怎样?"  "我不要紧。"  "你有心事。"  "成年人当然个个都有心事。"芳契感慨他说。  "所以你渴望回到十七岁去。"  芳契的心一动,她看着关永实。  小关既好气又好笑,"你看你,一说到十七岁就双目发亮。"  芳契不言语,她蟋缩在沙发内,这时候,关永实觉得她比他小。  他恳切他说:"让我们结婚,由我来待候你,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爱吃鳀鱼炒蛋炒饭,也只有我一个人懂得做,来,你且休息一下,我去安排。"  芳契看着他走进厨房之后,一骨碌爬起来,跑到书房,按动电脑,坐在它面前发呆。  假如这是真的,假如这个玩意持续,现在她每过一大,便年轻一点,准确的数字是两百零六点八三天,换句话说,三十天以后,她的身体会回复到十七岁模样。  芳契浑身汗毛竖起来。  这正是她的愿望!  怎么可能?她霍地站起来,数千年来,人类惯于默祷,希望天上具大能力量之神明,会得静心聆听,在可能合理的范围内使愿望成真,每个人在过生日的时候,都会燃点蜡烛,许愿,吹熄烛火,望渺渺香烟往上的时候把愿望也带至天庭……  十分虚无飘渺,很少有人似吕芳契这样,对牢一颗流星许一个愿,二十四小时之后,便逐步迈向成功之路。  然而芳契此刻惊多于喜,忧多过乐。  她无所适从。  芳契摸一摸电脑字键,打出"你们是谁"字样,她接着问:"你们会不会许我三个愿望,有什么附带条件,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完全没有意识,像小学生抓住一枝笔在拍字簿上涂鸦一样。  这个时候,小关叫她:"芳契,你在哪里?"  芳契连忙站起来,只见关永实捧着一杯热茶进来,"喝一杯浓普洱宁一宁神。"  "谢谢你。"  小关真是个赏心悦目的俊男,即使穿着围裙,也不失其美,当下小关见芳契盯着他看,心中虽然喜欢,口里却调皮他说:"唉呀,你的眼神剥光了我的衣服。"  芳契忍不住把一口茶尽数喷出来。  她的胃口并无因此好转,只吃了半碗炒饭。  关永实问:"你可要我留下陪你?"  "不,"她摇摇头,"你也需要休息。"  "我们可以开着音乐,在地毯上拥抱接吻打滚当作休息。"小关满怀希望般说。  "你看艳情电影看得太多了。"  "好吧,晚安。"  芳契送他到门口。  "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你会一直住旅馆?"  "不,朋友在近郊有一层空置别墅,我问他租用。"  "好,有空我来探访你。"  "啧啧啧,人们会怎么说?"  芳契作出生气的样子来,嘭一声推上大门。  回到房内,她坐在床沿,轻轻卷高袖子,果然不出她所料,疤痕已经失踪,皮肤光滑,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又年轻了个多月,那时候,她还没有受伤。  芳契曾经听说过时光遂道,有些人踏错空间,回到若干年前或之后的世界去,她的情形却略有不同,时间与空间都正确无误,她的身体却往回走。  天!芳契惊惶地吞一大口涎沫,这样一直不停走,她这个人岂不是要走回母亲的子宫里去消失!  芳契用手掩住嘴巴,为什么要许那样的愿?贪心,太贪心之故。  她怔怔地走过书房,发觉房内绿光耀眼,她忘记熄电脑,但是以前电脑的荧光幕从未有过这么刺目。  芳契走近,刚伸出手,便如电殛般愣住。  荧幕上密密麻麻打出字样来。  她身不由主地坐下来,读了第一句,已经遍体生凉。  有人回答她的问话,有人借电脑与她对答交通。  荧幕上第一句是"吕芳契,我们共有两个人,我们是一个小组,我们的代号,叫'光'与'影'。"  哗,芳契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第一个反应是要拔足飞奔,但,逃到哪里去?  她倔强的本性遇到突发事件便表露无遗。  芳契又坐下来,读下去。  "地球时间三十小时之前,我们飞经贵星球东经一一四度北纬二十三度交汇处,接收到阁下向我们航天器发出之逼切讯息,经过商议,因恰在我们能力范围内故决定协助阁下达成愿望,谨祝阁下称心如意。"  芳契睁大双眼,犹如在梦中。  这时候荧幕上打出无数图表,芳契虽然不通生物医学,也约略知道这有关她生理构造。  他们掌握了一切有关她生命的资料。  芳契拉过椅子,正襟危坐,用字键打出:"光与影,你俩来自何处?"  她凝视小小荧幕,用神过度,双目涩痛。  过一会儿,回答来了。"贵国周代以前,就给天空的星星取名字,把天空划分三垣二十八宿,我们来自紫微垣斗宿,距离贵星球约二十万光年,算是亲密的邻居。"  芳契脑海中有一个奇异的想法:有人跟她开玩笑。  有人接通了她的电脑,作弄她哩。  会不会是关永实这个鬼灵精?  她继续问:"你们来地球干什么?"  "我们进行例行巡游。"  "用什么方法飞行?"  "宇宙折叠法?"  "目的何在?"  那边有一刹那迟疑,但继而很但白地回答:"顺带探访一位好友。"  当然!芳契灵光一闪,还有谁,她打出来:"我知道,卫斯理。"  光与影像是怪不好意思,"是,欲与他共谋一醉。"  芳契松一口气,不管他们是谁,他们是忠的。  "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不要让我回复婴儿状态。"  "我们已经将你的新陈代谢率程式调校,你将得偿所愿,回复到十七岁模样。"  芳契又吁出一口气。  "你们此来是否乐意满足每一位地球人的愿望?"  "不可能,有些人发出的讯号意志力不足,电波太弱,未克接收,又有很多愿望非我们能力所逮,又有若干与我们宗旨不合,每次出巡,通常只能允许三个愿望。"  三个愿望!难怪童话里统统是三个愿望。  芳契呆在一边。  过半响,光与影问她:"你快乐吗?"  芳契过半晌才答:"是,当然。"  那边回答:"地球人的快乐往往太过复杂难求。"  "你说得对。"  "晚安。"  荧幕上讯息中止。  芳契几乎没能站起来,她紧张得浑身肌肉不听使唤,双腿僵硬,终于撑着桌子站定了,又簌簌地发抖,真没出息,芳契暗暗骂自己,一点儿小事就惊骇莫名。  她斟出一杯酒,点着一枝香烟,两者夹攻,思维渐渐静下来。  恢复青春是人类恒古最大盼望之一,芳契简直不能相信她可以幸运到蒙受这种恩宠。  当然,她读过报纸,地球另一边一个小国家有位祖母外型一直同孙女儿差不多,长久维持着十八岁模样,记者图文并茂地介绍过这件怪事,女主角说:她的心理压力非常大,老怕有朝一日醒来,变回鸡皮鹤发,医生的诊断是,她身体的新陈代谢机能被内分泌压抑,造成青春常驻现象,  科学完全没有解释,科学可以解释的现象太少太少。  一个月后,吕芳契仍是吕芳契,有指模为证,但是她的躯壳将回归成为少女。  芳契有点儿忐忑,双手抓住沙发扶手,不,她无论如何不肯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说什么都要试试回复青春的滋味。  她瞌睡了,眼皮渐渐沉重。  她回到房内,倒在床上。  自发育期后,芳契还未曾试过这么注意自己的身体。  清晨起来,她对镜端详,好家伙,真是腰是腰,胳臂是胳臂,站到标准磅上一秤,不多不少,五十公斤,没想到两三年还可以充一充。  上班之前,她把旧照相部翻出来研究,真的,那时候还勉强可算是鹅蛋脸,现在几乎所有女同事都拥有长脸一张,地心吸力固然是原因之一,办公时整天价拉长脸来做人也是缘故,日子有功,滴水穿石,脸是这样长起来。  芳契想到高敏。  她不会放过她。  需要避她的锋头。  到办公室第一件事便是问"大班回来没有,"接着敲门求见,说出心中意愿。  老板看着她微笑,"你要放假?"像是要割他的肉似。  芳契坚持地颔首。  "吕,公司少了你,还真不便。"  芳契不语。  "我知道,关永实回来放假,你需要陪他,你俩拖这么久,也该有个结论,不给你时间办这件大事,似乎不近人情。"  "不,"芳契说,"与关永实无关。"  老板现出诧异的神色来。  "是我需要时间处理私人事务。"  老板看着她,"移民?"  芳契想都没想过这般现实的事情,连忙摇摇头。  "不论怎么样。四个星期应该足够。"  芳契觉得老板已经够慷慨。  "还有,公司的电话随时会打到你家去。"  "没问题,我不打算离境。"  "芳契,长假的滋味并不好受,天天无所事事,令我们有罪恶感,咱们这一票人,非得回到办公室对牢满桌文件才能抒一口气。"  芳契笑出来。  老板看着她:"我们合作有多久了?"  "自我大学毕业那一无起。"  "你一直追随我,同我一间公司服务。"  "对,我没有跳过槽,我满意现状,我是这样的人。"  老板像是赞赏又有点儿感慨更带些惋惜,"真的。"  "但另一方面,我又不满现实。"  "我倒没有注意到。"  芳契轻轻他说:"我一直渴望回复青春。"  老板大笑,"废话,谁不想,"他一怔,"喧,你不是想利用这个假期去做修补手术吧。"  "你看见我戴盲人墨镜出现的时候自然明白。"  "瘀痕要多久才褪?"老板打趣。  "六个月,一年,视每个人皮肤而定。"  "假期愉快。"  "谢谢你。"  "对了,"他叫住芳契,"你看上去仿佛已年轻三五年,是关永实的功劳吗?"  "不,完全与他无关。"  芳契回到自己的房间,嘱秘书补一封告假书,然后把下属召来,吩咐后事。  芳契不无感慨,要做,真可以做到六十岁,可是一朝人去了,公司还不是照样运作。  不过今天上午,她觉得特别无憾,眼袋,细纹,脂肪,统统有萎缩的迹象,太美妙了。  中午,高敏捧着茶杯进来,"放假?"  瞧,到哪里去找那么关心你的人去,公司真像一个大家庭,芳契笑了。  高敏接着问:"结婚?"  "你同家母一样为这个问题担心。"芳契笑。  "一物降一物,你就是怕关永实一个人。"  "谁怕谁?你别黑白讲,我会怕他?恐怕是他怕我吧!"  一讲完,不但高敏露出诧异之色,连芳契自己都吃一惊,掩住嘴巴。  这番话大欠修养,芳契早已不屑为,反应快并非她的目标,许多时候,她为自己肯吃哑巴亏而骄傲,今天怎么了,难道身体一年轻,嘴巴也会跟着年轻。  "咦,"高敏立刻不放过她,"受了什么刺激,你不是著名圆滑通透的一个人?"  芳契立刻转机,"对别人,的确是,对你,因是老朋友,不用虚伪。"  这一顶高帽子把高敏笠得舒舒服服,她指着芳契笑说:"我仍然不知道你如何办得到,今天比昨天年轻,看样子明天又比今天年轻。"  芳契连忙谦逊:"在下惭愧,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办妥杂务回到家里,她即时钻进书房,按动电脑。  "紫微紫微,进来,进来。"  隔了十分钟都没有回应。  芳契喃喃自语,"要不就是忙,要不就是宿醉未醒。"  她开始抽烟。  过一刻,回覆来了:"吕芳契,午安。"  芳契大喜,"我很好,你们呢?"  "酒逢知己千杯少,不坏,不坏,你觉得怎么样?"  "非常轻松,但自觉嘴无遮拦。"  "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精力充沛,便不甘服雌。"  芳契迟疑一会儿问:"你们的外型如何?"  "猜。"  芳契童心大作,取过一本辞海,翻开来,遇有图片,便把电脑附着的小老鼠放上去素描。答案是一连串的不。不。不、不。  光与影相当的活泼幽默,芳契一不小心描到一只人类的手臂图,他们叫起来,"老天,丑死了。"  芳契连忙打出哈哈哈。  忽然之间,光与影回答:"是。"  是?  芳契发觉素描笔无意落在一堆回纹夹上。  她大惊失措,"你们看上去如一堆卐字夹。"  光答:"没有那么糟。"  影答:"美并没有标准。"  "但是——"  "彼此彼此,当初看到你们,我们何尝不吓得魂不附体。"  "喂,客气点儿好不好?"  光:"一讨论这个问题就伤和气。"  "好,不谈不说。"芳契问,"你俩还打算逗留多久?"  "不一定。"  "与你们谈话真正开心。"  "我们也有同感,吕芳契,你好像很文明的样子,有人告诉我们,地球上雌性高级生物非常可怕兼愚蠢。并且贪婪自私虚荣无比,生人勿近。"  芳契有气,答道:"那人是大男人主义,天生对女性有浓烈的偏见,一方面又对她们怀有无限眷恋,故形成一种矛盾的爱恨交织的死结,不能自拔。"  "哈哈哈,形容得好,让我们转告他。"  "千万不要,否则以他的才能,不难把我掀出来干掉。"  "不会不会,他太爱女性了。"  芳契继续:"回复青春是一件十分劳累的事情,我得休息一会儿。"  "随时与我们联络,再见。"  芳契发呆。  她整个生命将因紫微垣斗宿的来客而改变。  一个月之后,该怎么样回到公司去?可否一进门就说"嗨,各位好,我是吕芳契,我回来了,较从前年轻十七岁,活力充沛,创意无穷,各位请坐下,不要震惊,继续努力",还是怎么的。  不管了。  目前觉得享受便是。  淋浴的时候电话铃响个不停,芳契披上大毛巾出来听。"芳契,你放假?"小关讲得出做得到,立刻追上来。  "是。"  "可是为着我的缘故?"  "一点点顺,不可能是纯粹为着你。"  "百分比大概占多少?"  "像一滴醋掉进一千CC清水里。"  "有没有酸味?"  "不会有,不过假使把这水烧滚,打一只蛋下去,煮熟后蛋白会聚在蛋黄四周,圆圆的,十分美观,洋人用这个办法烙蛋当早餐。"  小关楞半晌,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但是他说:  "我这就过来陪你。"  芳契走进浴室擦干头发,忽然之间,她发觉右胸下角小小一道切除脂肪瘤的疤痕不见了。  她用手摸一摸,颓然坐在椅子里,恍然若失。  她的生命便是由这些苦与乐组成,全部都是宝贵的经验,伤痕是纪念,由心与身付出极大的代价换来,逐渐逐渐,吕芳契变成今日的吕芳契,外型或许略见残旧,战绩斑斑,甚至凹凸不平,她已经习惯,并且带三分骄傲,一分自豪。  如今光与影赐她玉女金身,焕然一新,她却已经开始有点儿怀念旧躯壳。  芳契不知是否能适应金光灿烂的新身。  幸亏在即刻及渐进之间,她挑选了渐进,否则一夜之间产生巨大变化,更会令她不安。  芳契有种可笑的感觉,人骂人有一句话,叫做"你白活了",这可不就是她。  三年前为着小小粉瘤,芳契颇吃了点苦,全身麻醉,住院三天,芳契并没有通知年迈的母亲,人家孝顺子女往往报喜不报忧,免得老人家但心,芳契更进一步,干脆什么消息都不带回家,好让老母亲耳根清静。  入院那日,芳契只觉孤苦无比,深怕就此与世长辞,虽然说人生三十非为夭,但积极的她总希望可以看到人类移居月球之壮举。  她躺在病床上,看着全身雪白的护士,雪白的天花板,觉得冷。  麻醉师来替她注射,她还问他:"统计报道说一千个人接受麻醉后约有两三个永不苏醒可是真的?"  没有人回答她。  芳契轻叹一声,忽然想起诗人梯爱思艾略说脱形容的"生命并不是嘭地结束,而是呜咽",几乎落下泪来,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视线渐渐模糊。  忽然之间她听得有人叫"芳契芳契",语气焦虑而怜惜。  是关永实,他不知恁地赶来了。  芳契突觉死而无憾,就这样失去知觉,由关永实握着她的手,被推入手术室。  二十五分钟之后,她右胸下多了一条疤痕。  用恍然若失形容芳契的心情再正确没有,她的确失去不少。  醒转时要用很大的气力才能控制官能,一睁眼便看到关永实那英俊的脸与一个大大的笑容,并且照样狗口长不出象牙,他问:"有没有看见一道白光领着你经过一条宁静的隧道,身体缓缓浮起,不思归来?"  芳契不甘服输,虚弱地点头,"有,但随即听见一个小男生哀哭不已,求我回头就不忍心,便立刻返转。"  芳契记得永实一听这些话就噤声,她诧异,莫非他真的哭过?不会吧,她没有问。  她永远不会知道正确答案。  芳契沉缅回忆,不想自拔。  越是这样,越不敢有进一步行动,寄望愈大,愈怕失望,芳契只得这样解释她的心理状况。  关永实上来了,捧着大蓬鲜花,香气扑鼻,一阵凤似卷进,"来来来,告诉我,工作狂自动会忽然之间自动放假三星期。"  放下花,他看到芳契,又说:"你的脸百看不厌。"  芳契笑,"日行一善。"  他凝视她,她忽然有点作贼心虚。  但是他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他只是说:"一离开办公室你就神采飞扬。"  他的反应会怎么样?  芳契试探,"十七岁与我,你会挑谁。"  "聪明如你的女郎净问这种蠢问题干什么。"  "大智若愚,你没听说过?"  "大勇若拙,我才不会结交未成年少女。"  是那非那,很快便有真实报告,芳契并不想试练他,但是看情形小关无法避免这个考验,芳契内心恻然,十分歉意。  "你喜欢什么,东方号快车,抑或依利沙白游轮。"  "我情愿躺在家中。"  "好一只沙发薯仔。"  "说真的,你还没有回答我。"芳契整一整他的衣领。  "我忘了问题是什么。"  "假如我外型产生变化,你仍然会把我当作好友?"  小关严肃地凝视她,过一会儿才说:"那要看是什么变化,变美人鱼还可以考虑,变蜘蛛精就算了。"  芳契生气,"我则肯定会一样待你,无论是箭猪狐狸,狼子野心。"  "你爱我那样深?"小关大喜过望。  芳契发觉自己又失态了,连忙说:"不过肚子还是会饿。"语气嘲弄。  真的,无论爱人、被爱、谈爱、论爱,都得先填饱了肚子再讲。  他俩出发到附近的海鲜摊档去买龙虾。 &
第3章 &  嫁不到关永实真会怀念他一辈子,世上擅烹饪的男性真正不多了。  饱啖一顿白汁龙虾,芳契觉得这可能全是一个最无憾的假期。  永实问她:"要不要去看我的新居?"  芳契点点头。  永实借来一辆开篷车,芳契用一方丝巾扎着头,在颔下缚一只结,架上副斜飞太阳眼镜,扮五十年代时髦女。  车子向郊外飞驰而去。  芳契有种渡蜜月的感觉。  到达目的地,芳契慨叹世上竟会有这样懂得享受的人,由此可知,也不是所有富人都不懂得花钱,不过别墅主人的心思肯定超过财富。  小关住在阁楼,整层面积并不予间断,光线充沛,布置简单,把睡房。书房。会客室都融汇在一起,一坐下来就有种与世隔绝,心静身静的恬淡感觉。  "地方簇新。"芳契发觉到。  "我是第一位住客,试住后满意,可以买下来。"  "一个人住太大。"  "两个人就不怕静,倘若有三五七个孩子到处跑,更为理想。"  芳契听见他这样贪婪,不禁骇笑。  三五七名儿童,那要何等样的财力物力精力方能达到愿望,太奢侈太狂妄了。  "我带你去看后园。"  浓茸茸的青草地上一排树,已经长得两公尺高。  "什么树?"芳契问。  "樱花。"  哗,芳契真正服贴了。  再过去是泳池,球场,也许关永实说得对,生许多许多孩子,阳光清风底下,听他们清脆嘹亮地哈哈哈哈笑起来,大人们坐在另一角的帆布椅上,戴着宽边帽子,眯起眼睛,看他们雀跃。  真是一个美梦。  在这样的环境底下才会做那样的美梦。  一旦回到烦嚣的市区,也就把美梦丢在脑后。  永实说:"其实我同你是简单的一男一女。"  不不不,不简单,芳契的身体每一分钟都在起变化,她现在的一分钟等于人家的三个多小时,而且是往回走,芳契非常奇怪她没有因此而不舒服,她居然还可以谈笑自若。  人体潜能无限量。  芳契叹口气说:"假如可以马上退休,搬到这里来住,就是神仙了,不过知足常乐,现在我们应当高兴我们有事做,有薪水拿,走吧。"  永实笑,他也爱她这一点,永远无限感慨,但又不影响她做人的积极性,发完牢骚,埋头苦干,妙不可言。  送她到门口,永实忽然说:"还有二十七天。"  芳契吃一惊,"你说什么?"  小关答:"我指你的假期呀!"  芳契这才定下神来。  "你一定有心事,芳契,我看得出来。"  芳契没有回答。  永实知道她还不想说,有时候小关痛恨自己懦弱,他尊重她太久了,成为习惯,不敢轻举妄动、他太爱她,不然的话,他可以抓紧她双肩,用力摇她,摇得她钗甩髻散,把她所有的秘密都抖出来。  他用手擦擦鼻子,无奈地叹息一声。  芳契说:"明天见。"  小关发牢骚:"来来去去,多么麻烦,又接又送,浪费精力时间,把汽油钱省下来,已经可以买一枚似样的钻石戒子,真是结婚合算得多。"  他说的全是实话。  所以都同居了。  那一晚芳契失眠,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探望过老母亲,越不见面,越没有话说,越容易起冲突,恶性循环,更加不想去。  这种时分,光与影想必都休息了,不然倒可以用电脑谈谈天。  办公厅里,句句话要拿捏得准确无比,否则一定传为笑话,下了班,芳契说话不再想用大脑,她愿意学小孩童言无忌,想到什么说什么。  半夜起来,芳契不敢照镜子。  她肯定去理发的时候,发型师会得在她头皮上寻找招缝。  所以别说没烦恼。  芳契忽然发觉,我们想要的,不见得是我们需要的。  噫,这样下去,她会成为智者。  天亮了。  她去做茶,看到对面人家把孩子领出门去上课。  芳契那一代女性视儿童为洪水猛兽,半厌憎半冷淡,芳契却认为他们还可以,不少人都胖胖静静,而且爱笑,不像是有威协感的样子,或许她太乐观了,据有经验的人士称,这些圆脸粗腿的安琪儿,回到家里,立刻变成小魔鬼,折磨得大人欲哭无泪。  芳契对他们一无所知,她的双手,从来未曾拥抱过幼婴,也不大觉得有什么损失,直到最近。  试想想,没有承继人!不是自大,但没有小小的声音骄傲地与同学说:"我妈妈是华光机构的副总经理。"多么凄凉。  过不多久,就会闹孩子慌。  电话来了,芳契以为是关永实。  却是工程部一位女同事,芳契看看钟,才八点多,这种时刻,就来骚拢她,一定有要紧的事。  "我就是吕芳契,有什么话说吧。"  对方迟疑:"你的声音不像了。"  芳契笑:"没睡好,大概有点儿沙哑。"  "不,反而尖了,不过且别说这个,有件事大家想拜托你,高敏她昨晚胃出血进了医院,大伙都没有空去看她——"  "我马上去。"  "你真好。"  "少废话,什么医院什么病房?"  对方向她报告,她记下来,回睡房披上衣裳,掬着水洗一把脸就出门。  匆匆在花摊买一把百合花,早上,交通挤塞,芳契的车子停在红绿灯前,隔壁的司机看她一眼又一眼,芳契有点儿担心,连忙看车门有没有关好,还有,衬衫钮扣有无扣妥。  好笑不,少女时代,被看多数是因为外型讨好,现在,只怕什么地方出了纸漏,才会惹内注目。  车子驶抵医院,她手持鲜花跑到病房,看护看她一眼,"你是她妹妹?"  "不,同事。"  "进去吧。"  可怜的高敏躺在床上,闭着双眼,两只手臂上插着针药。  芳契无意踢着床头,高敏轻轻睁开双眼。  芳契故作轻松,把花插好,一边说:"我替大家来看你了,小姐,怎么会搞成这样,吓坏人。"  高敏没有回答。  芳契转过身子,高敏过一会儿才说:"原来是你,芳契。"  "你看你,很吃了一点儿苦吧,老眼昏花了。"  "不,我无大碍,芳契,哪里有镜于内外自己去照一照"  芳契一怔,抬头来说,看到对面墙上那面镜子里去,她当然认得自己。  一边高敏说:"你连声音都不同了,三年前喉咙发炎之后你便抱怨说这种不正经的性感沙哑不要也罢,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  "芳契,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芳契咳嗽一声,"你太敏感了——"  "你是谁,你到底是不是吕芳契?"  "嘘,嘘,高敏,别紧张。"  "没有人会一天比一天年轻,吕芳契,你今天非把秘密说出来不可。"  没想到已经被她看出来。  高敏说:"你双目中神采又恢复了,笑容充满自信,这不是今天的吕芳契,吕芳契自从三年前着了美新机构的道之后就已经失去这样的风采,你是我的假想敌,你的一举一动我了如指掌。"  芳契在那里。  美新机构,当然,该死的美新机构,自从受了那次打击之后,芳契发觉自己生理与心理上都老了十年。  彼时芳契正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猎头公司代表美新前来挖角,风头火势即时要芳契过去上班,愿意替芳契赔偿华光一切损失。  芳契觉得于江湖规矩不合,于是正式递上辞职信,预备三个月后过美新大展鸿图。  在这段日子内,她天天下班过美新兼职,直至午夜,谁知六十天后,如晴天霹雳一样,美新忽然宣布,总公司不再予支持,他们决定解散小组,结束营业。  芳契几乎精神崩溃。  高敏间:"对不对,我说得对不对?"  "对,"芳契心酸地点头,"你完全说对了。"  她差些忘记,她曾为事业付出血汗泪。  芳契低下头。  高敏叹口气,"不止哩,再添上自尊与健康,才换回生计,我们付出多少,不足为外人道。"  是好老板救了她。  一日垂头丧气的芳契被召入密室,老板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递给她。  芳契以为是支票一张,了结恩仇,谁知看仔细了,是她自己的辞职信,芳契脸红耳赤,只想找地洞钻,只听得老板轻轻他说:"芳契,我爱才若命,只当没有收过这封信。出去继续好好工作。"  倔强的芳契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并不在乎那份工作,而是那份关怀。  当下芳契握紧高敏的手,"你好好休息,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慢着——"  芳契没好气,"待你出院,我自然把秘密告诉你。"  "钩手指。"  "好的。"芳契笑了,此际她肯定高敏会很快痊愈。  她们的斗志顽强。  驾车回到家,看见关永实的车。  他也看到了芳契,扑过来凶霸霸他说:"小姐,幸亏司阁看见你出去,不然我真要召警破门,你怎么一点儿交待都没有,我以为你在屋里出了事。"  脖子上青筋都现了,可见是动了真情。  芳契不由自主地下车,过去用双手箍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  关永实马上融化,怒火去到津巴布韦,"喂,喂,怎么了,这下了倒是不怕人看见了?我的意思是,到什么地方去,告诉我一声。"  芳契抬起脸来,关永实看得呆住,这样明亮的眼睛,似曾相识,但不是今日的芳契,他忽然追溯到老远,记起数年前,一位男同事与他说的话:"吕芳契不错长得美,但那双眼睛太可怕,洞悉一切,男性无立足之地。"  小关以为芳契已经收敛该种锋芒,不料今日又再重新看到。  他有一丝欢喜,近日来芳契脸上一闪而过的沧桑时常使他心痛,他情愿她使男性无法立足,反正他总会找得到地方站稳。  他握紧她的手,"你好像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芳契很郑重他说:"关永实,我要你记住,我永远是我。"  "得了得了。"  "这么早找我何事?"  "公司要我到新加坡走一趟,七天后返来,对不起,军令不得不受,以为放假,却又做起跑腿来。"  "不,"芳契冲口而出,"不要去。"  "为什么,"小关笑,"你有预感,飞机会摔下来?"他一点儿禁忌都没有。  不,一去七天,他回来的时候,她的外型会起更严重的变化,她情愿他留在她身边。逐日逐日过,可能会比较容易适应,再说,她或许可以把握机会说出真相。  小关问:"你可愿意与我一起去新加坡?"  "这……"芳契又犹疑不决,她得随时与光与影联络。  关永实把片段连接在一起,忽然得到错误的结论:"芳契你有了别人。"  芳契一怔,"别人?"  别人,他是指别的男人,这小子,想象力太过丰富,吕芳契连自身都快要迷失,何来他人。  她苦笑,自觉没有必要向任何人解释。  天下微雨,她拉一拉衣襟,"站这里干什么,上楼来喝杯咖啡。"  一上楼两个人齐齐看到小书房内闪出特殊的绿光来,芳契有经验,知道电脑上有光与影的留言,小关不禁纳罕地问:"那是什么光?"  "你负责做咖啡。"  芳契把他推进厨房。  她一逞走入书房,电脑萤幕上说:"进来吕芳契,进来吕芳契。"  芳契连忙坐下来,"光与影,有何贵干?"  "你应允每日与我们联络。"语气甚为关切。  小关在外边叫她:"芳契。"  芳契匆忙"说":"屋内有客人,欲向他透露秘密,请准。  光与影连忙答:"请押后七天才与任何人类提及这件事。届时我俩已经远离地球,尽说无妨。"  这时小关已经走进房来,一手按住芳契的手,"你在做什么?"  他一眼看到萤幕上的对白,大奇,刚想仔细读下去,芳契一手熄掉电脑。  她说:"我在学写小说。"她向小关挤挤眼。  "小姐,我没有听错吧?"  "喂喂喂,我正统念英国文学出身。"  小关笑:"这同写作有什么关系?"  "写作一直是我的兴趣。"  小关凝视她,只见芳契狡黠淘气地看着他,眼神正在挑战他的智慧,她精神奕奕,双目炯炯,小关只怕敌不过她,却又乐意败下阵来。  "芳契,我必须承认你一日比一日好看。"  芳契却问:"七天后回来?"  他递咖啡给她,"七天,晃眼即过,希望你等我一等。"说得算十分含蓄。  芳契举一举咖啡杯,"祝凡事顺利。"  下午关永实走了,芳契开始觉得寂寞,窗外雨连绵,亚热带城市总共只得一个闷长的大暑天,然后只剩这几天有情调,偏偏男伴又得公干。  送罢小关,芳契把车开到山顶,用围巾裹着头,在颔下绑一个结,在风中站一会儿,才回家去。  见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便收拾一下杂物,同事打电话问及高敏病况,"我们明天下午可以抽空去看她。"  工在人在,工亡人亡,至大的寄托是上班,搞人事,搞政治,搞事业,都悉听尊便,升了级,手下一大帮人,一呼百诺,说废话都不乏听众,打扮定当,也有人欣赏,妒忌,批评,要多热闹就多热闹,生病自然有同事联群结队探访,未必是真正关怀,可能只为着日后方便相见,相信不会有人计较。  所以万万不能退休。  睡不着,芳契找光与影聊天。  光:"你有没有把事情告诉他?"  芳契大奇:"你怎么知道是他不是她?"  光,"小姐,地球并不是我们陌生的地方,贵土的人情世故,我们很懂得一些,哈哈哈哈哈。"  芳契见光取笑她,顿足道:"岂有此理。"  光大概笑得打跌,不能作答,改由影说:"别去理他,他越来越爱说笑,回到家,人人都怕了他。  芳契问:"你们的世界是怎么样的?既然有光与影,就必有阴与阳,恶与善,是与非,生与死,成与败,我猜得对不对?"  "对,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芳契说:"那么,你们生活的压力,也可以说相当大。"  "是呀,所以要出来渡假。"  芳契说:"但你俩是这么友善。"  这时光又插嘴:"别信他,他是披着羊皮的狼,嘻嘻嘻。"  芳契忽然醒悟,"我知道,光已经醉醺醺。"  影十分尴尬,"是,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好吧,我们明天再谈。"  过了这个晚上,芳契连自己都瞒不过去了。眼袋黑眼圈细纹双下巴全部消失,头发充满弹力乌润蓬松,低头一看,小腹平垣,肌肉也较为扎实。  这不致于不是吕芳契,但也不能说是今日的吕芳契。  她感慨万千,原来早些日子她背脊挺直一如芭蕾舞娘,是什么时候开始佝偻?难为她还一直向自己解释:"小时候便一直如此,发育时期怕羞,恐怕别人看到胸脯,才弯着腰走路。  才怪,全部是那腻斗米害的。  设想到短短几年前皮囊的卖相还认真不错。  芳契忽然想去置些新装,配合新的身体,新的面孔。  也许是精力跟着进步,一想到,立刻做,她马上出发,穿腻了柜里那几套旧时衣,碰巧此刻流行膝上短裙,去,去买。  跑进相熟的时装店,店员一时没把她认出来。  芳契把三十六号贝壳粉红。婴儿淡蓝。象牙白的套装全部试过,一口气买下,经理端详半晌,不动声色地笑咪咪打招呼:"吕小姐。"  芳契正在照镜子:修长的腿,配平跟鞋也就很精神,她把外套领翻起来扮小阿飞,只觉味道十足。  她挽着大包小包满意地离开店堂。  芳契没听到经理与售货员的对白。  "那是华光公司的吕小姐?怎么年轻了十年?"  "多问无益,科学昌明,有的是办法。"  "但是以前的吕小姐好品味好气质好风度。"  "现在也不错呀,出手阔绰,最受欢迎顾客。"  "可是一穿那些衣服完全不像她了。"  芳契当然不觉得,成熟的思想,配年轻的身体。得天独厚,她正为这个高兴。  喝茶的时候,左边桌子的小生,同右边桌子的中生,都一起注视她,芳契笑吟吟,一点儿不以为杵。  那两位仁兄几乎没过去请教芳名。  芳契一直顾盼自若,直到听见背后的女声轻轻冷笑一声,哼日:"这种财来自有方的妙龄女子本市大概有三十万个,天天逛公司喝下午茶。"  声线虽低,还是如油丝般钻进芳契的耳朵里。  她怔住,面孔激辣辣红起来,不,她想申辩,我的财产全部由我双手辛苦赚得,你们误会了。  她抬起头,看到对面玻璃屏风中自己的反映,顿时呆住,怎怪得人家误会,芳契只看见一个轻化的年轻女子,眉梢眼角带着踌躇志满的神情。刚才,还对着两旁的男士媚笑呢。  芳契吓坏了自己,连忙低下头,随即付账离开那是非茶座。  原来男人同女人看她,都是因为她姿态轻狂。  一个人没有充分的理由而洋洋自得,多么幼稚,一个人即使有充分的理由而不知收敛,亦即时沦为肤浅。这是芳契的座右铭,今日她出卖了自己。  芳契有点儿内疚,但像一切人一样,迅速原谅了自己。  往回走的路还长着呢,这么早就欢喜若狂,到十六岁时可不就疯了。  芳契沉一沉气,在车子倒后镜内打量自己,是,好多了,这才像样:板着脸,皱些眉头,挂下嘴角,这方是吕芳契的标准表情。  奇怪,本来她可以毫无困难,一整天都用这个表情做人,现在皱着的眉头很快松开,下堕的嘴角又变成似笑非笑,乖乖不得了,怎么连性格都变了?  车子一直向医院驶去,她答应高敏今天去看她。  芳契实在疏忽了。  她忘记换上旧时衣裳。  她推开病房门,高敏正在看电视,芳契就这样穿着湖水绿贴身短裙子说:"高敏,你大好了。"  高敏霍地转过头来,看到芳契,忽而指着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高敏,收声,你怎么了,我是芳契呀。"  "妖精,你是妖精!"  护士闻声推门进来,见到这种情形,马上伸手按住病人,然后严责芳契,"你,快退出去,不要刺激病人。"  芳契有怨无路诉,只得悻悻退出。  多年同事,没想到好心探病,落得如此下场。  刚落寞地走到长廊,迎面而来的是几个华光同事,他们亦并无把她认出来,与她擦身而过;只有一个人,转头狐疑地看她一眼,然后咕哝说:"好短的裙子。"  那是会计部的张姑娘,芳契想叫她,终于颓然放弃。  芳契怕她也大叫妖怪,然后与众同事携手演一出三打白骨精。你别说,这年头,自命齐天大圣的人为数实在不少。  到了大门口,芳契才大为震惊,没有一个同事认得她。  这是否意味她会失去工作?  不不不,华光机构讲的是效率,职员的外型当不应影响他的职位。  但,芳契也得替老板着想,如果得力伙计的样貌忽然变成十七八岁模样,如何代表公司外出发言?  罢罢罢,索性退休吧!  芳契怀着万分矛盾的心情回到家中。  电话一直响。  是华光的同事找:"吕小姐,刚才你有没有到医院探过高敏?"  东窗事发了,为着保护自己,芳契不得不说谎冤枉高敏:"我一直在家,高敏怎么了?"  那边松一口气,"高小姐精神有点儿紧张,产生幻觉,医生说她需要好好休养。"  "这几天我都不会有时间去看她。"  "不要紧,有我们轮更,你好好放假吧!"  芳契放下电话,呆在那里,她不敢再见熟人,看样子想不开始新生活也不可以了。  吕芳契虽然只得关永实一个知己,并且认为已经足够,但蟟交朋友也是生活上必需品,失去他们,日子枯燥无味。  芳契忽然发现返老还童需要付出的代价至巨。  她怔怔沉思,但仍然抓住这个罕有的愿望不肯放弃。  可以结交新的朋友呀,像光与影。  此念一出,连她自己都苦笑,她能同他们看电影听音乐吗?她能同他们逛街游泳吗?况且,他们不知隔多久才驾临地球一次。  大渺茫了。  新的朋友?老朋友才是人的最大资产,俗称人生地不熟,可见陌生人比陌生的城市更难适应。  叫芳契到什么地方去找回一班十年以上的老朋友?她连声叫苦。  解释是极之痛苦的一件事,芳契不可能逐家逐户敲门,然后开始说:"你有没有听过三个愿望的故事——"只希望假以时日他们会慢慢习惯她的新外貌。  小关的电话来了。  "芳契,是你?不要为我守空韩,尽管出去玩好了。"  "关永实,你嘴巴老实点儿好不好。"  "不行,一老实反而一发不可收拾,届时你我都下不了台,你更要怪我。"  芳契怔怔地。  "你一向是瞌睡虫,扬言一生一世未曾睡足过,这几天你可以尽兴而睡了。"  芳契心不在焉,"永实,你回来时我照旧接你飞机,我会穿你送的凯斯咪大衣,记住了。"  "芳契,你没有事吧?"  芳契挂上电话。  她不再瞌睡,身体年轻力壮,蠢蠢欲动,大脑昏昏欲睡,不想动弹,情况怪异之极,活像武侠小说中形容的那种练功练得走火入魔的人,身体不受思想控制。  她决定出去逛逛。  真的,何必独守空韩,没有名堂。  她挑了一间比较斯文的酒吧,叫一杯啤酒,不消二十分钟,已经有人前来搭讪。  不是那人想做生意,就是误会芳契想做生意,要不,就以为在这种地方,一男一女可以做朋友。  真尴尬。  来者是个极年轻的男孩子,最多只有二十岁。  芳契不相信她的眼睛,穿着浅蓝色牛仔裤的他扔一扔手中的皮夹克在她对面坐下。  他朝她笑,雪白的牙齿似一只小兽,他说:"我喜欢你。"  一向活在现实生活中的芳契觉得这像是一篇老女对少男恋爱言情小说中陈腔滥调的开场白,她实在受不了,瞪着少男。  "你好吗?"少男问。  "你几岁?"芳契的语气如教师质问学生。  "十九,"他笑,"你呢?你大约二十三四五岁吧,不要紧,我喜欢同年纪较大的女性做朋友,小女孩,"他做一个不屑的表情,"棒棒糖,小白袜,没意思,把她们留给脏老头吧。"  芳契听得目定口呆。  "看得出你不大出来走。"少男趋近一点。  芳契总算开得了口:"对不起,我情愿一个人坐。"  少男一怔,像是从来未曾被拒绝过,稚嫩的脸上露出被伤害的样子来,芳契怕他会忽然发难,他的体积可是成年人的体积,她退后。  "什么?"少男说,"你不喜欢我?"  芳契扬声,"领班,领班。"  领班没过来,邻座仿佛有人见义勇为,过来说:"这位小姐不打算同你做朋友,滚!"  小男孩见是个大男人,只得乖乖离开,那大汉却一屁股坐在他坐过位置上,问芳契:"贵姓芳名?"  芳契不怒反笑。  她还天真地以为男女已经平等,可见她与世隔绝已经有一段日子。  事事还得靠自己,她叹一口气,打开手袋,取出钞票压在玻璃下,匆匆离座。  怪不得人,也许是间单身酒吧,人人只有这一个目的,出来玩,讲门槛,下次要请教有关人士。  她推开玻璃门,走到马路上,看到寒夜一天的星。  芳契发觉她至今未曾学识享受人生,过不惯夜生活。 &
第4章 &  她在马路上踯躅。  玩,也要培养一班玩伴,日子有功,一声急哨,呼啸而至,玩得出各种花样来,现在怎么玩?  白白浪费了这个青春的身躯。  想起来好笑,以往芳契一直抱怨她的痛苦是"年轻的灵魂被困在中年女子的躯壳中,"今日,又气苦"年轻的肉体受古老思想困扰。"  人大概永远不会满足。  夜未央,一辆开蓬车驶过,喧哗热闹,芳契投以艳羡好奇目光,车中男女伸手招她,"来呀,参加我们。"  但芳契不敢,谁知这一班是好人还是坏人。  开蓬车兜个圈子,驶远。  没有用,顾忌太多,限制了身体的活动。  芳契深深叹口气,回家去。  清晨,芳契接到母亲的电话。  平常,她每隔一星期与母亲说几句话:好吗?天气凉或热了,当心身体,我有空来看你之类。然后每隔三两个月,她去探访她。  芳契与母亲的年纪距离大截,这其实也并不是感情欠佳的原因。  即使感情不好,也无所谓,世上并无明文规定母女必须相爱,然而明明没有感情,老太太偏要人前人后数十年如一日地夸张付出感情而不被接纳,使芳契觉得困惑。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了。  "你许久没来。"  "下星期三我有空。"  没有关系,母亲大抵不会知道分别在哪里?老人总希望年轻人永远年轻,依此类推,而他们则可以永远不老,老莱子最明白这道理,娱亲之后,荣登二十四孝宝座。  这个时候,芳契才想起,她忘记照镜子,  扔下咖啡杯,她跑到浴室,开亮灯,到镜子里去,她满意了。  芳契清晰地看到其中分别,她的眼角与嘴角都微微向上,嘴唇光滑,颈项皮肤没有多余之处,这些还都是外型上的转变,还真的不算,她深呼吸一下,发觉胸腔间松动舒畅,像是老枪成功戒掉香烟那种感觉。  也许,拿这个换全世界人都不认得她,也是值得的。  她问光与影:"这是暂时现象,抑或可以永恒持续?"  一年后如果失效,可怎么办。  光的答案很幽默,"你需要十年保证书?"  芳契怕他们讥笑地球人贪婪,没有回覆。  光忽然说:"好,你的愿望已逐步实现,我们也应该谈谈代价了。"  芳契大吃一惊,"什么代价?"  影连忙解释:"没有任何代价,请放心!"  芳契松一口气,又是他的伙伴在开玩笑。  影说:"放心,没有什么是你们有,而我们没有的,我们不害地球人。"  芳契有点儿羞愧。  影说:"地球人长期缺乏安全感,所以疑心特重,不肯付出,只愿拥有。"口气很谅解。  芳契是个辨护狂,"我不算,我只是小女子,我们当中,也有伟人。"  "那自然。"影根本不欲与她争执,"请把手按到荧幕上。"  "可以吗?"  "可以,我们已将电脑改装。"  "什么时候?"芳契又吃一惊。  当然,她早该想到,不然它怎么可能成为他们之间的谈话器。  "芳契,也许你不记得,其实,我们到过府上一次。"  "我早就知道,只是不敢肯定,我觉得房内有人。"  "你还问'谁',就是那夜我们改装了你,也改装了机器。"  他们陷害她,易如反掌,他们要陷害国防部太空署,相信亦易如反掌。  可是,正如他们所说,地球上有的,他们都有,他们的智慧使他心平气和,绝不会欺压霸占。  芳契右手掌按到荧幕上去。  "你们可是做报告?"  "不,我们只想观察你健康状况。"  "还可以吗?"  "正常得很,你比许多同龄女性健康。"  "当然,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服药,又没有夜生活。"  "你今天的岁数,大约二十六岁零几个月。"  彼时,已经认识关永实了。  "别耽在家里,出去走走,我们再联络。"  芳契走到露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伸一个懒腰,弯下身子,指尖轻而易举碰到脚背。  芳契已经许久没有做这个动作,也不大有可能做得到,今日的骨胳肌肉都较为灵活,芳契大为振奋,一连做了四五十下。  真得好好注意身体。  电话来了,是老板的声音,芳契连忙模仿录音机:"吕芳契不在家,请你在嘟一声之后留下你要说的话,她会尽早覆电。"  "芳契,是你吗?"老板不为所动,"公司有一件事需你帮忙,我知道你在放假,但是人手实在不够,今天下午三时你能否代我到富华公司开会。"  芳契作最后挣扎,"我只是一架录音机,我不能自作主张,吕芳契返来时我告诉她。"  "芳契!"  "等一等,她回来了,老板,是你吗?富华公司,好好好,就是那单恒昌要抢的生意吧,我去我去,还有什么吩咐?"  她老板笑了。过一会儿她说:"你的声线怎么了?甜美愉快,光听声音就迷死人。"  "燕窝的功能。"  "我马上叫人送上次会议纪录到府上来。"  "没问题,我颇知道这件事的首尾。"  "芳契,打扮漂亮点,美人计永远管用。"  芳契打蛇随棍上,"那应该由你亲自出马。"  小伙计送文件上来时芳契与他打招呼,"小明,好呀!"她伸手过去。  小明犯迷糊,看着她,"你是哪一位?"  "我就是吕小姐,把文件给我。"  小明观察她良久,"对不起,吕小姐,我想借你的电话一用。"他要拨回公司求证。  芳契诧异,没想到小伙子办事那么认真。  芳契自然说好,在阳光下小明把她看得更清楚,摇摇头,拨通电话,咕咕哝哝说半晌,转过头来叫她听。  芳契接过听筒说:"张主管,我是吕芳契。"  "吕小姐,"张主管笑,"劳烦你把工作证给小明看一下,同时签收,让他核对签名式,不好意思,他有他的难处。"  "没问题。"芳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岂能怪他。  那小明对过龙飞凤舞的签名式无误,仍然存疑,不得不交上文件。  他忍不住问:"吕小姐,你喝咖啡加几颗糖?"  "我从来不加糖,怕胖。"芳契笑,"谢谢你,小明,再见。"  小明只得离去。  在门口,那孩子拍拍自己的头,摇一摇,揉揉双眼,发了一会儿呆,才找到电梯下楼。  芳契接过文件,也在发愁,幸亏富华那边没有熟人,不然的话,不晓得如何收科。  来不及了,她即刻做了咖啡,把文件搬到写字台前,聚精会神看起来。  这一看看出好几个漏洞来,奇怪,明明可以借此巩固己方地位,为何老板薄而不为?  忽然之间芳契明白了,她抬起头来。  老板的精力不够,照顾不暇,所以没有看到这些纰漏。换句不客气的话说,即是她老了。  芳契看了看钟,她已经在这张桌子前坐了个多小时,这正是她二十余岁始自大学出来的作风:钉在文件面前一整天不言倦不觉闷,她早已无法做得到,最近办公,她每隔三十分钟便要起座逛一下,不但比从前慢,水准也设法比从前高,她的体力何尝不在衰退中。  这才令她最最伤心,不,不是脸上的雀斑。  芳契用电脑写下一大堆对策,按钮,打出来。撕下,一看,发觉底下有人加了一句:对付谁?只恐怕对方无招架之力。  芳契一怔,这并不是光与影,这是神奇电脑改装后独立得到的结论,芳契灵机一动,索性把整套会议记录喂进电脑寻求解答。  不消五分钟,分析来了,每一项讨论之下,电脑都有意见,俗云,观棋不语真君子,它做不到,它的意见不但多,而且刻薄,在一个不大高级的决定旁,它注脚:难怪他们说,人类与猿猴的遗传因子只有三巴仙的差异。  好处是,讽刺完毕,总有更好的办法提供,其中一篇草拟的宣传稿,被弹得一文不值。  芳契差点要与它接吻。  有它作助手,或是做它的助手成功还会远吗?"  芳契收拾文件,时间到了,她要出门。  慢着,换衣服当儿她想:世上最令她困惑的事之一是《红楼梦》这本书后四十回的真版本究竟如何发展,凭电脑的推断能力,似乎不难把整个结尾写出来。  她决定回来便做。  慢着,这么说来,它照样也可以推算到人的未来?  芳契握紧手,太惊人了。  她匆匆换上新衣服单刀赴会。  走进富华的会议室,便有人向她行注目礼,一位小姐过来招呼她,"华光公司?"见芳契点头,便问:"吕芳契小姐还没到吧?"  芳契说:"我就是吕芳契。"  好几个人转过头来,"讶异地看着她那张冷做秀丽的脸,带着不置信的表情:这么年轻!早听说华光有这个厉害脚色,却没猜到她卖相奇佳。  男士们心头都发起痒来,长得好,爬得快,只得一个结论,她一定精通应酬老板之道。  芳契不动声色坐下来,静静看着这班中年才俊,都有十多二十年的工作经验,都身经百战,此刻也都名成利就,在享受收割期的优秀待遇,他们已经失去当初的斗志,神情开始松懈,讲究衣着座驾,往巴哈马还是害里渡假,以及新来的女秘书身段是否一流,他们已经疲掉油掉,芳契觉得他们虽无过错但面目可憎,办起事来,互相包庇,专爱用公司的财力物力去巩固私人势力,广结江湖大小混混,会议还没开始,就挂住下一顿鲍参翅肚怎么样算在公司的帐目上。  这一票人根本无心争取。  芳契刷一声翻开文件,第一个发言。  她利用她原有的智力及判断,加上原始无穷的精力,在接着的两小时内把在座成员以几乎公报私仇式的姿态屠宰掉。  会议结束,吕芳契的目的达到,那班人面目无光,像是刹时间老了十年,有一个还喃喃自语:"是年轻人的世界了。"  吕芳契喝一口矿泉水,仍然精神奕奕,一点儿不觉得累,她站起来,接受富华公司总裁的祝贺,那洋班笑道:"恒昌这次输得心服口服,吕小姐,我们一定要庆祝一下。"  芳契答:"老板们同老板们庆祝比较适合。"  她调头而去。  回到家门,还没掏出锁匙就听见电话铃震天价响,一直不停。  同一具电话,也曾经缄默过,从电话铃的频率,可以推测到一个人在社会上受欢迎的程度,遍尝甜酸苦辣,芳契对于该一刹那的锋头,已可处之以淡。  她接过电话,甩掉两只平跟鞋。  是老板欢愉的声音,"芳契,他们说你如服食过维他命似地把恒昌代表教训得落下泪来。"  "他哭了吗?"  "惨过死。"她的大仇得报。  "他们还说什么?"芳契笑问。  "他们还说你的裙子短得无可再短。"  "那是谎言,还可以短很多。"  "那我不管,我只看最终成绩,你知道我的作风,我可以容忍狼人,但不能接受蠢人。"  "真的?"芳契想问,伙计换了一个身躯也不要紧?  她舒一口气,"芳契,结婚管结婚,事业不可放弃。"  "谁要结婚?"芳契安慰她,"没听说过。"  "关永实已经回新加坡请示长辈,筹备婚礼,你还瞒我们?"  芳契发愣,"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以为他去开会,也许你们误会了,他的意中人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他告诉我他是去开会。"  "你看,有事业他就不敢欺侮你,他们家庭是大家庭,三代同堂,有点儿复杂。"  "我很清楚。"芳契的声音低下去。  "不说了,有空一起午餐。"  "好的。"  "还有,芳契,为什么每个人都说你看上去似二十二岁?"  "因为人的嘴巴多数爱夸张。"  "说得也是。"  与老板的对白告一段落。  芳契想起她逼切要做的一件事,急忙自书柜中取出一部线装甲戌本红楼梦,逐页逐页,输入电脑。  还不是要她写呢,光是协助电脑阅读,芳契也已搞得满头大汗。  她按钮,指挥电脑把资料消化。整理,然后得出结论。  芳契兴奋地等待答案。  过半晌,电脑打出字来:"这是谁的故事?写得毫无新意,粗枝大叶,支离破碎。"  芳契指示:"改良,寻找结局。"  过半晌,电脑答:"不值得花时间精力在这样次等级的资料上。"  芳契一怔,告诉它:"这是中国最好的小说之一,我认为你太过武断。"  它"迟疑"一下,"真的?会不会是过誉?"  芳契不耐烦,"经过数百年的考验,怎么错得了,喂,少说闲话,快把后四十回读出来看看。"  电脑不出声。  芳契并不是笨人,她明白了。  这个时候,电脑像是很委屈的样子,说出老实话:"我工作的程序不是这样的。"  芳契既好气又好笑,"你是怎么样一回事?说来听听。"  "我光会批评,我不会写。"  果然不出芳契所料,她笑得打跌,"失敬失敬,原来是批评家,哈哈哈哈哈。"  "什么样的文章到我手中,我都能指出它的优点与缺点。"  "了不起了不起,佩服佩服,"芳契有点不了解,"但是看了那么多,也应该会写了,为什么不写?"  电脑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的结构内没有写作的程序。"芳契又笑。  电脑拒绝置评。  芳契伸个懒腰,站起来,放过这部可爱的电脑。  她的新朋友同旧朋友大异其趣。  奇怪,总不觉得累,一点儿也不想睡午觉,曾经一度,下班回来,直入卧室,哆一声仆床上,即刻陷入昏迷状态,要待三两小时后才能苏醒,情绪混乱,一则不知这么辛苦是为何来,二则连身在何处都弄不清楚,刹时以为还在娘家,刹时又似躺在宿舍,黑漆漆的房间似迷魂阵,非得灌下一杯水,开亮了灯,方能肯定置身在第几空间。  这些烦恼都一去不返。  芳契在客厅转一个圈,隔壁人家的孩子在播放流行曲子,本来她对这种鬼哭神号的噪音深恶痛极,但这个长夜,反应令她自己都讶异,怎么搞的,双脚不住摆动。似有独立生命,要跳起舞来。  明明知道关永实会打电话来,但身不由主地想出去逛。  她抓过外套手袋,锁上门,把车子开到郊外飞驰。  与路国华分手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他不欣赏她的驾驶技术,因此她更加喜欢增速摇摆来刺激他。  小关就不同,他坐她的车于,神情自若,十分放心,芳契反而觉得责任重大,要好好慢慢地开。  她的车子驶进公路,这条路上最多飞车党党徒,一见娇俏的女司机,立刻迎上来作战,一前一后,把芳契夹在当中,刚欲尽情玩耍,忽见前面路口停着一个交通警员,两车立刻掉头,只有芳契,比他们慢了半拍,只得缓缓驶至路口,被警员截停。  芳契自车窗探头出来,"不管我事,我没有超速,是他们同我开玩笑。"  "他们已被摄影机录下车牌号码。"  "好极了。"  "不过小姐,请你出示驾驶执照。"  "当然。"芳契取过手袋,把执照取出递上。  警员一看,面孔挂下来,"小姐,这是你的驾驶执照?"  "是。"芳契诧异。  警员叫她把车驶到一边停泊,向无线电话讲起话来。  半晌,他问芳契,"你几岁?"  芳契有气,口答:"执照上有我出生年月日。"  芳契情急,忘却她此刻的外型与年纪完全不配,在她自己心目中,吕芳契相貌端庄,态度稳重,一看就知道是个正人君于,值得信任。  但在交通警察眼中,车内坐着的少女双目闪烁,脸颊红粉绯绯,一面孔不耐烦,对一对驾驶执照上的照片,确有三分似,但年龄统共不对。  他严肃他说:"小姐,我们怀疑你冒用他人驾驶执照,请随我到警署来接受调查。"  芳契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一位女警已经过来重申要求。  芳契无奈,只得随他们返派出所。  她把手袋里的信用卡。工作证,与身份证全部出示,证明她是吕芳契本人。  一位高级警务人员很礼貌他说:"吕小姐,我们希望能够取得你的指模核对身份。"  芳契几乎没炸起来,"我犯什么罪?"  "这是我们职责,吕小姐,你的外形与证件上照片不合。"  芳契只想离开派出所。  她不是没有相熟的律师,怕只怕律师来到,不认得她,更加麻烦。  想到这里,气消了一半,她点点头。  指模被送到电脑室去,他们招呼芳契在会客室小息。  她纳闷地喝纸杯咖啡。  旁边坐着两个少女,约十六七岁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不良分子,芳契打量她们,实在不明白此刻怎么会流行这样的衣着打扮:头发参差不齐,染一片灰色,衣袖长到手背上,宽皮带挂满金属饰物。  少女并不好惹,挑衅地问芳契,"看什么,看你妈?"  芳契别转头,不与她们计较。  在派出所尚且如此嚣张,在马路上可想而知。  其中一个对芳契发生兴趣,问道:"他们何故抓你?"  "我?"芳契闲闲答:"适才我一出手伤了数个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所以被请来问话,还有,他们怀疑上个月尖沙咀东部及蒲岗村道的殴打案,我也有份。"  那两个女孩子吓一跳,退后两步,不敢说什么,只是狐疑地把芳契从头看到脚。  女警这时出来,客气他说:"吕小姐请到这里来。"  少女们更加深信她身份特殊。  芳契进入办公室,警务人员把证件还给她,"谢谢吕小姐与我们合作。"  芳契默默收好证件离座。  终于有人忍不住叫她:"吕小姐。"  芳契转过头来。  "这纯粹是一个私人问题。"  芳契知道她想问什么。微笑答:"每天早上用牛乳洗脸。"  她跑到停车场,松一口气,把车驶走。  经过这么一役,精力也消耗得差不多,只想休息。  关上大门,她伏在门后喘息。  十只手指上油墨迹于还未曾洗净。  电话铃响起来,她吓一大跳。  关永实说:"我叫你别独守空韩,不是叫你夜夜笙歌。"  芳契质问他:"你到新加坡到底为公为私?"  "有公有私。"  芳契冷笑一声,"关家那么守旧,岂会接纳媳妇的年龄比儿子大一截。"  "错,我喜欢的,他们都喜欢。"  芳契忽然想起关永实最喜欢的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内的一具翼龙标本,不禁笑出声来。  他在那边问:"这几天可是有趣事发生?"  "没有。"这当然是违心之论。  "你的声音急促,像是受过什么刺激似的。"  "慢着,你可爱我?"  芳契想了一想,往日她才不会回答这种问题,答案藏在心底,宁为人见,莫为人知,今日反常,她说:"是我爱你,我爱你不止一朝一日,我会常常爱你。"  关永实差点儿连电话听筒都抓不住,定下神来,他但觉荡气回肠,语塞心酸,说不出话来。  一方面芳契为自己的坦白大吃一惊,卜一声挂断电话,捂住自己的嘴。  她匆匆进房,几乎还没闭上眼睛,已经似做恶梦。  芳契发觉她非得克服这个身份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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