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来 看到一人站我的爱在我身边边 他的身体有点白光 吓得…

你想问的是你还是你老公,,,根据你的描述,你们两个都不能说是心脏病,,心脏病是心脏有问题,表现为心脏部位疼痛,呼吸困难等等,,,,

你想问的是你老公的行为有没有问题是吧,,,你直接问题当时是怎么想的,,,我觉得平时没有什么 问题的 很正常的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可能就是想看看你睡觉的样子,然后想起了往事,愣住了,我觉得你老公应该很爱你!不要想太多,有问题直接问就好了。。。还有就是没有什么鬼不鬼的事,别听人瞎说!

希望能帮到你 望采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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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难再去那么喜欢一个人了,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有一块地方死掉彻底,无法复苏了,很多事情我做不到了,我无法给出百分百的信任伸出我的手,也无法坚定的站在任何人身边了,我给自己留了无数条退路,可是我一点也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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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  湿婆降落到了商底耶的布满砂砾的大地上。  红色的砂风在呼啸,远远地,双马童在哭泣,他们抱在一起,充满恐惧和不安地注视着归来的毁灭神。影子雄狮一跃而出,跟随在湿婆身边。  湿婆迈步朝前走去。他很快就找到了躺在砂砾之间的乌莎斯。  古老的女神的血已经被沙漠吸干。但也许是因为双马童的照顾,她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湿婆在乌莎斯身旁矮下身来。“阿母。”他说,“萨蒂被带走了?”  乌莎斯张开了代替嘴唇的那道细缝。“……是的……”她说,“……被那个叫乌沙纳斯的男人……”  湿婆没有表情。可是与此同时,他留在沙漠上的绿洲瞬间化为一片火海。泉水燃烧,树叶、花朵和草茎在火中变成黑炭,灰飞烟灭。  乌莎斯注视着湿婆,她细缝样的嘴角扭曲出一个笑容。“……好重的杀气……”她说。  “我不该对他手下留情的。”湿婆说。  “……你带来了甘露吗……”乌莎斯说。  “是的,”湿婆说。“要我给你吗?”  乌莎斯又笑了笑。“……我不要……”她说,“因为是我把你未婚妻出卖给乌沙纳斯的……”  湿婆注视着乌莎斯。  身后传来了唏唏索索的声音。双马童慢慢地走近了。他们的脸上纵横交错着血迹和泪痕,依旧拉着手,不停发抖。湿婆回头看他们。  “这个给你们。”他说,摊开了掌心。一粒极小极小的水珠,泛着微微的青色,从他肌肤里透出来,浮现在空中,然后朝双马童飞过去。双马童睁大了眼睛看着它。  湿婆又回头看着乌莎斯。  “阿母,”他说,声音依旧平静,“你就要死了。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为你做的吗?”  乌莎斯看着他。  “任何事?”她说。  “你依然救过我。”湿婆说,“我所欠下的必须偿还。”  “好极了。”她说,“……杀了那个囚禁我的男人。”  “他是谁?”  乌莎斯抬起了手。她的手正在急速枯萎,如今就连剩余的丰润也从枯瘦如柴的手掌上消失了。湿婆握住了她的手。一股热流传递进湿婆的掌心。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现在做什么,”乌莎斯说,“……但你一见到他,就会知道那就是他。你一定会杀了他吗?”  湿婆并无犹豫。“当然。”  “别说的这么轻松……”乌莎斯轻叹一声,放开了手,“……我把那个秘密埋藏进了你的灵魂里,这是世界上最深重的罪孽,最有力的约束,……届时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必须履行承诺。”  湿婆看着乌莎斯没有五官的面孔。“阿母,我不明白。”他说,“之前你并不同意让我去杀他,为什么现在又要我这样做呢?”  乌莎斯笑了。  在那一个瞬间,湿婆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幻觉。在朝他微笑的不是垂死的可怕无脸女,而是他从未见过的艳光照人、动人心魄、能用一个笑容照亮天空的美丽女人。  “为什么?”她轻轻说着,“因为现在我死了,那么他也可以去死了。”  商底耶的风依旧呼啸不停。  湿婆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  “带路。”他轻声对身旁的影子雄狮说,“带我去萨蒂所在之处。”  雄狮欢欣地咆哮了一声,离开地面,直冲天际。湿婆再度化为硕大的白色雄牛,跟在雄狮身后,朝天空飞去。  如今,这个红色的世界里,只剩下双马童尚算活着的生物了。  他们对望了一眼,又看着浮在空中那滴小小的甘露。  它来自世界上最甜蜜的嘴唇,能治愈一切疾病,愈合伤口,令天神长寿,令凡人成为不朽。  正在砂砾中逐渐消散的那抹红色,——她曾是那么渴望着它,渴望它令她重拾昔日旧梦。  双马童沉默着。  “吃了这个,”最后一个开口说。  “就能成神。”另外一个接口道。  “可是这只有一个人的份,”  “只能让一个人成为神。”  “那么我们就要分开。”  “要分开。”  “甘露给谁呢?”  “给谁呢?”  “成为神之后又可以做什么呢?”  “可以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  他们这样互相问着。  可是这一次,他们中任何一个也给不出回答。“做什么”的疑问,在沙漠中重复着,就像是来自亘古的回响,它一遍遍回荡着,最后终于归为了寂静。  毗湿努坐在拉克什米的步銮前。少年的身影像一块阴沉的石头,他似乎是在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其实又什么也没在看。  迦楼罗从高高的天空之上悄无声息地降落到了毗湿努的身前。  “薄伽梵,”高大的鸟王说,“我看到因陀罗和阿耆尼了。他们正朝这边来。”  毗湿努嗯了一声,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迦楼罗等待着毗湿努,而毗湿努回头看了拉克什米的步銮一眼,又走过去,轻轻掀开了帘子。她依旧在沉睡,卷发轻拂在脸庞旁。  迦楼罗不说话,只是耐心地等着。他已经见过类似的情形太多次,也知道毗湿努会对沉睡的少女做什么。  那就是什么也不做。  毗湿努只是注视着她,然后终于放下了帘子。  一如既往,迦楼罗抱起了毗湿努,展开火焰般的翼翅拔地而起。  “回白洲吗,薄伽梵?”他说。  “不。”毗湿努说,“我要去那罗之海上去。”  迦楼罗低头看着他,微微张大了眼睛。  “您要扔下这个宇宙不管吗?您要抛弃现世吗?”他问。  毗湿努苦涩地笑了笑。  “我倒真希望能抛掉呢。”他说。“不。你认识舍沙,对吗?”  迦楼罗稍微踌躇了一会。“他是那迦中我唯一的朋友。”他说,“尽管我们只见过一次面。”  “对。你的这位朋友非常聪明,”毗湿努轻声说,“该做的我已经做了。何况我答应过钵罗诃罗陀不再动他的后裔。随他们怎么做吧!我不管了。我要学着舍沙的样子,好好睡一觉。那罗海是唯一一个能让我不受干扰的地方了。”  “薄伽梵……”  “什么?”  “也许我并不应该说这些话,”鸟王轻声说,声音犹如高空中回响的天籁乐音,“但我第一次冲上天界,为了寻找甘露解放母亲而和众神大动干戈的时候,你出现了。我问你为什么要阻止我,那时你对我说……‘谁胜谁败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但如果非要有战争的话,我就要让它用最快捷和损失最小的方式结束。’”  毗湿努沉默了一会。  “迦楼罗,我的朋友……”他说着,声音突然奇异地转折了,超越了固有的属性,像是变得无比洪亮,又无比低沉,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犹如夜空通过星辰变换在低语,大地通过季节变化低语,时间通过白天黑夜变换低语。  “金翅鸟王啊!在三界中,没有我必须做的事,也没有我应得而未得的目标,但我仍然从事行动。我原本不知疲倦,一旦停止行动,所有事物都会跟着停下。如果我不行动,宇宙就会静止,义理就会崩溃,万物就会停止生息,那我就会成为混乱制造者,毁掉了这些众生。所以我不可以停止行动,但我绝不为了目的而行动。”  迦楼罗充满惊讶和敬畏地听着,他怀抱着那个少年好像已经死了,但又化身成了宇宙万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纯净的空气里飞行了,而是在毗湿努体内飞翔。  “……为了维持这个世界,我行动而不执着。”毗湿努说着,他的声音又渐渐变低了,不再是那包容宇宙的回响,只是一个普通少年的嗓音,因为感情而沙哑,因为疲倦而宁静。“我本应当这样。因此,我现在已经越界了。我不愿看因陀罗死掉,只是因为害怕再没有人喊我‘诃利’。虽然湿婆那家伙不动脑子,但他这一次说得很对。我私心太多,变得爱管闲事起来了。这不是好势头。”  “薄伽梵……”  “……何况我的干涉并没有任何好结果。是我害了钵罗诃罗陀。如果我太关心拉克什米,将来也会害了她……”  毗湿努这么喃喃地说着,闭上了眼睛。  迦楼罗突然觉得手上的重量一空。他低头一看,怀里的少年已经消失了。  他抬头看向天空,星辰向他低语。于是金翅鸟王知道守护神已经放弃肉体,回归到了天上之天、宇宙源头的那罗海上去。此后也许千年万年,他都不会再出现于这个世界上了。  拉克什米眨了眨眼睛。  她感觉有点怪怪的,好像刚刚睡了一觉,做了一个不甚愉快的梦。但她并不记得自己有睡着过。  海神的养女揉了揉眼睛,轻轻拉开步銮的薄纱。伐楼那的军队还在朝前行进。火把的火光照耀下,士兵们的表情似乎也都带着点做梦般的古怪。  拉克什米心微微凉了一下。她依稀觉得,在那个不存在的梦里,就像是有谁不经她允许,从她这里取走了一个吻。  那个吻好冷。没有感情,没有欲望,仅仅带着一点好奇,就像是碰上嘴唇的铁剑沾染的冰雪。  可是……  似乎也有另外一个人在注视着她。他的视线中充满了令人心痛的温暖。她隐隐约约觉得这样的目光很熟悉,就像是从小到大,那个人都一直这样看着她、守候着她。这个沉默无语的守护者是谁呢?……  她不讨厌这样的目光。  只是觉得难过。  她知道自己深深爱着另一个人,她愿意为了寻找他和等待他赔上一生的代价。因为这样的缘故,她想她一辈子也不会喜欢其他人了,就算是那沉默的、有温暖目光的守护者也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的队伍停了下来。拉克什米好奇地探出脑袋去。  “怎么啦?”她带着点鼻音喊。  海神的士兵都非常喜欢这个娃娃一样可爱的小公主。一个执矛的老兵说:“殿下,据说天帝和火神已经和我们会师了。”  说“会师”实在是个过高的词。因为还跟在天帝身后的残兵败将已经很难称为一只军队了。  西方之主宰、海洋之王伐楼那缓慢地从自己乘坐的步銮里走下来,朝因陀罗和阿耆尼走去。  他的行动中有种行云流水般的优雅,不过也可能会被称作是蛇般冷血爬行动物一样的油滑。海洋之王不像他的同辈诸神们选择了年轻强壮的外表。他没有胡须,但皱纹已经深深镂刻在脸上,但他并无意隐藏自己的衰老。  “欢迎,陛下。”他说,声音低沉,仿佛海潮在巨大山洞中的低啸。深碧色的长袍在他身后犹如波涛起伏。  因陀罗神情有点木然。他不看自己身后的士兵,也不看伐楼那身后的军队。  “说说看你的打算。伐楼那。”他说,声音黯淡,毫无光彩,就像是现在他身上的盔甲。  “我建议撤回所有军队,现在我们应当防守了,陛下。”伐楼那说。  “你的意思是什么?”  “放弃人间的军队,让人类自己保护自己。我们应当全部撤回天界。”  旁边的阿耆尼皱起了眉头。  “海洋之王,”他警告说,“这样伯利很快便长驱直入,直接打到弥庐山脚。”  伐楼那将深如汪洋的目光转向阿耆尼,但并未说话。他们素来不合,也许是因为水火天然难以相容。但从那目光中,阿耆尼读出了海洋之王的意思。尽管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承认,在手中握有兵力的伐楼那面前,他们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但火神仍不愿放弃最后的努力。  “如果天界也失守了呢?”他说。  伐楼那微微笑了一下。那真是个潮湿的、挂满海藻般的微笑。  “那么我建议放弃永寿城,”他说,“天神可以选择另外的国都。”  阿耆尼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气。老滑头。他在心里怒吼着。“你是说搬到你的西方之国去?”他说。  伐楼那看向因陀罗。天帝似乎完全没有留意他们的交谈。他怔怔地注视着前方,思想好像还滞留在地界。伐楼那微微鞠身。“只要陛下开口,我随时愿意献出我的国土。”他说。  ——没错,将所有天国的居民都置于你控制下。这样你就可以在阿修罗大军来到前将天帝留作筹码,然后有足够的资本和阿修罗谈判,和他们划界而治,对吗?落井下石、只顾自己的混帐!  这些话阿耆尼没有说出口。他受的伤太重了,他害怕自己一开口愤怒的火焰就喷卷而出,毁掉伐楼那出于虚伪而不是尊敬维持的那一点对天帝的屈服。  因陀罗依旧没有开口。伐楼那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阿耆尼。  “那么,”海洋之王轻声说,“假如陛下不反对的话……”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在那个瞬间,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  那是种原始的战栗,来自这个世界最古老的记忆,最古老的恐惧。  因陀罗浑身一震,第一次抬起了头。  “这不可能,”他说着。  阿耆尼和伐楼那同样抬起头,惊愕和恐惧同时出现在他们眼中。  海洋之王的军队沸腾起来。在人间,在地界,在天国,所有的生物此刻都屏住呼吸,仰头看向天空。  ——那条龙  尾巴上带着所有的星辰,从天海之上掉下来了。



  • 四  在那天夜里,有一对父子正在森林里狩猎。他们手持木棍,悄悄接近林中的禽类,然后趁它们熟睡,将它们敲晕再带回家去。这种行为被婆罗门斥之为残忍肮脏,但战争已经耗尽他们的存粮,鹿和羚羊又是专属国王的,他们不得不采取这样的非常手段来获取食物。  这天晚上天色漆黑,不知是什么遮蔽了月色,父子俩只好点起火把,可是这样又惊吓到了动物,他们饥肠辘辘地忙活了大半夜,却一点收获也没有。下半夜的时候,儿子嚷着走不动了,他们只好跑到森林里一条小河边休息。  就在儿子在池塘边捧水洗脸的时候,他突然睁大了眼睛。在河水里倒映出的夜空上,有一颗硕大的火红色星星,正朝着地面掉落下来。森林里的群鸟都被惊醒了,它们尖利啼鸣着飞上天空,四处逃窜,那声音让人恐惧万分。  “爸爸,看那个!”儿子叫到。  父亲抬起头,他们两人一起怔怔地看着那颗火流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慢慢地显出了形状;它仿佛是被火焰包裹着的一条巨蛇,可是又长着翅膀;而且它是那么大,简直像座铁山脉。  那座铁山结结实实砸到了森林背后的小山后。它坠地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声,整个天空似乎都被它身上散发出的火焰点燃了,袒露出一种极度干涸的红色,就像是融化的青铜。它的着地引发一场大地震,整个地面都朝着它掉落的方向倾斜过去,岩石崩裂,森林哀鸣,树木歪倒,父子俩几乎站立不稳,又差点被倒下的树木砸到,他们都吓得魂不附体。当震动终于停止,他们又听到了山那边传来的怪异吼声。那条从天而降的巨龙在咆哮和怒吼,从那怒吼中,从内到外都散发着无穷的仇恨、愤怒和饥渴。  “那是什么?”儿子说。他的嘴唇被巨龙掀起的热浪烤得翻起皮来了。  父亲什么也没说。他发着抖。他曾经听过传说,关于长着翅膀的、噩梦般的龙。但是那已经是个传说了。而且那条龙本来应该已经死了。  在他们周围,所有植物的叶片正在一片片枯黄、卷起、碎裂。它们正在失去水份。树的根茎在大地下疯狂地寻找水源,却只有干燥得如同砂土般的岩石积压它们。土地不再能够提供给树木养分,相反地,它们正急速从所有植物里抽走树液,可是很快这些倒流回去的水也蒸发在空气里。水份正从迅速地空气中、土壤中抽走。  藤蔓僵死,节节从所挂的榕树上掉落。已经死去的金合欢树倒下来,在岩石上变成粉末——因为它已经太干、太松脆了。  “我好渴。”儿子喃喃地说。他脚下的土地正在开裂、变成毫无生机的碎砾,就像是经历了长达数十年的干旱。  他们突然都无比想喝水。  父亲什么也没说,他扼住自己的喉咙,跌跌撞撞朝河边走去。他看见从森林里陆续出来许多动物。猴子瘦得皮包骨头,豹子和老虎的皮松松垂在躯体上,舌头伸得老长。野象步伐呆滞、摇摇摆摆。它们眼睛里都燃烧着对水的剧烈渴望。  父亲的眼里也是同样的渴望。渴。想要喝水。这已经成为他唯一的思想、唯一的感觉。他走不动了,就爬到地上,艰难地朝河岸挨过去。在他身后,成片的动物死去。它们悄无声息,因为喉咙已经干渴得无法让它们发出垂死哀鸣。  父亲感觉旁边有人越过了他,他扭头看到一具会行走的骷髅,水份已经几乎从那枯瘦躯体里消失殆尽,唯独燃烧的眼睛证明那还是生物。父亲认出了自己的儿子。但他不惊奇。他知道自己现在肯定也是那模样。  儿子毕竟要年青些,对水的渴望给了他最后的力量,他一把推开了自己的父亲。  年长的男人——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的外形——跌倒在地。他也像那金合欢树一样,倒地就变成一堆松脆的干末。  儿子根本没有顾及身后的父亲。他终于爬到了河边。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水了。  河床干涸得如同沙漠。上面躺着缩成干尸的鱼和水鸟,还有风一吹就变成粉尘的水草的残存。  儿子倒在鹅卵石河床上。他看见的最后一件东西,就是在小山背后,那从天上掉下来的巨龙,它那硕大无朋的身躯,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不断长大,长大。  ——弗栗多几乎不能算是生物。它是宇宙充满恐惧和绝望的一声号叫。  湿婆跃出地界时就听到了这声号叫。他感到了这魔龙复活带来的震动,甚至连他也无法抗拒那一瞬间的战栗和厌恶感。他抬起头,看见那火红的流星砸在地面上。  雄狮朝他吼了一声,把头转向弗栗多所在之地。  湿婆微微变了脸色。  “这下该怎么办?”他轻声自言自语着,皱起了眉。  “——接下来,我们只要静观其变就好了。”  乌沙纳斯说着。他和陀湿多刚刚从濒临崩溃的天海上降下,此刻正站在一座极高的山丘上,注视着远方平原上弗栗多掉落的地方。就算是肉眼也可以看见这旱魔的威力。它砸下来的瞬间,就堵塞了附近所有的河流和水源。它也吸干了附近所有土地上的水分。森林正在一片一片地死去,动物惊恐奔逃。群鸟在夜空里惊慌失措地飞翔盘旋,然后一只只掉落下去。但魔龙本身凭借吸取的水分,正在越变越大,越变越骇人,它刚掉落时只是一座小丘,而现在正以疯狂的速度变回它从前的体量——能盘绕九十九座山脉的巨大身体。  刚刚的狂喜已经从乌沙纳斯身上褪去。他注视着弗栗多不断长大,眼里啜着笑意。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陀湿多低声问。  乌沙纳斯笑了起来。“大匠,这还用问。”他说,“它是经你之手而复活的。你用你的仇恨和你儿子死亡给予它最初的养分,它现在只有一个目标,一个思想——那就是前往天国,毁掉在那里的天帝和他的王国。”  果然,就在他们这么说的时候,落下来的弗栗多似乎已经有了足够的气力。它不再盘卷起来号叫,而是缓慢地展开了巨大的身躯,扫平山丘,填满峡谷,把头转向了东方——从人间去往弥庐山下永寿城的方向。它开始慢慢地游动起来。它掉落的地方原本是人间最肥沃的国土,而它游离的时候,剩下的只有一片沙漠。它所到之处,干旱和贫瘠就像火般燃烧起来。  陀湿多微微战抖了一下。  “它……”他说,“比我记忆中还要恐怖。”  “同感。”乌沙纳斯轻声说。“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鬼……”  他歪了歪头,又看着那巨龙留下的干旱和贫瘠之路。“我好奇怪,因陀罗当时怎么会有勇气去面对这样一个怪物。”  陀湿多又沉默了片刻。  “当年他诛杀弗栗多的雷杵,也是出自我手……”老匠人低声说。  乌沙纳斯回过头看着他笑了笑。“所以说,真是命运弄人,是不是?同样的雷杵,也杀死了你儿子。”  老匠人沧桑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抽动。  “你并不需要经常提醒我这个,太白金星之主。”他说。  “对不起,我不会再提了。”乌沙纳斯笑了笑。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的尖啸让他们再度抬头望向天空。有一道银亮的轨迹正划破天空,犹如白星,朝弗栗多所在之地飞去。  陀湿多身体一震。“是湿婆。”他说。  “……看,他现在很忙。”乌沙纳斯微笑着。  陀湿多看向乌沙纳斯。  “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  “要是湿婆阻止了弗栗多该怎么办?我们所作这一切岂不都是白费?”陀湿多说。  “不,我猜他是想要赶着去救萨蒂。”乌沙纳斯说,“要是杀掉弗栗多,萨蒂也会跟着死去。何况,湿婆是不可能击败弗栗多的。”  “你在开玩笑……”  乌沙纳斯又笑了起来,他轻轻拍了拍陀湿多的脊背。“你听过这个吗,大匠?”他说,轻声吟哦起来:“‘如果你膜拜我,是为了祈求世界的和平,那么别来膜拜我,因为我是带着冲突与毁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如果你膜拜我,是为了祈求心灵的平静,那么别来膜拜我, 因为我会带给你的,只有惶恐与颤栗。如果你膜拜我,是为了祈求无穷的财富,那么别来膜拜我,因为我只会唾骂与惩罚。’大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陀湿多惊讶地注视着他。“这是……献给湿婆的颂歌。”  “没错,”乌沙纳斯轻声说,“可是要是拿来做献给弗栗多的颂歌,也很合适,对吗?”  陀湿多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乌沙纳斯看向远处。那白银般的流星越来越接近弗栗多。  “湿婆是不可能击败弗栗多的。”他冷静地说,“他想必也很清楚这一点。弗栗多是干旱、贫瘠和衰竭,他则是破坏、毁灭和混沌。他们来自同一个源头,那就是秩序的崩溃,难以预测的破坏,人们心中的恐惧和绝望。就像水不能攻击水,火不能攻击火,就算湿婆拥有无穷的力量,他也无法击败弗栗多,他的力量对它是无效的。能击败弗栗多的人……”  他凑近了一点,“大匠,你也明白,自古以来,曾打败旱龙和能打败旱龙的只有一个人。只有他可以面对弗栗多。他为此而生,那是他的使命。”  陀湿多愕然地注视着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我的意思就是,这场游戏,我们稳赢不输。”乌沙纳斯笑着说,“如果弗栗多践踏了天国,替我们驱赶了所有天神,那很好。可是如果它再度被击杀,那也很好很好,哦,也许是更好。所以我才说,让我们等着瞧吧。”  陀湿多依旧愕然地注视着他。  渐渐地,他明白过来了。  “……原因在我,”这婆罗门老匠人说,“……是这样吗?”  乌沙纳斯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建筑师的肩膀。  “没有你,这事情从一开头就没有必要做了。”他说,“所以当你主动找到我们的时候,我别提有多高兴了。”  “原来如此,你从一开始就想到这点了……”陀湿多低声说。  乌沙纳斯笑了。“有时候人们以为自己有选择,到了最后才会发现,选择可以做,只是结局都一样。”  他低声说,抬头看向那颗飞向弗栗多的白色流星。“……我很好奇湿婆会怎么做,发觉他无法保护想保护的东西,他会采取什么样的选择呢?”  陀湿多看着他。太白金星之主低下头,嘴角出现了一个难以识别意味的微笑。  “……既然从我认识他那天起,”他低声说,“我就明白这主宰三界的神主心中毫无慈悲。感情不能沾染他,如同水不能停留在锋锐钢刃上。他那么充满暴力、令人恐惧,却又那么洁白无暇、毫无挂碍……”  他轻轻叹了口气。“……真让人觉得可憎。”  陀湿多转过了头。  湿婆停在了弗栗多面前。  这不断吸取周围水分而长大的怪物还没有巨大到舍沙的程度。这是人间,规则有所不同,它也害怕被自己体重压垮。但它已经大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它的头颅犹如岩山。  它原本就不甚灵敏,此刻心中充斥着连它自己也不明白从何而来的愤怒和仇恨,几乎没有留意到就在面前的湿婆。  或者它其实留意到了。但眼前这个生物散发出和它一样的气息:混沌、可怕、毁灭和死亡的气息。因此它丝毫没有在意。  而湿婆闭上了眼睛。他能感到萨蒂。在魔龙的身体之中,她还活着。但她的气息正不断减弱。  作为为魔龙供给生气和活力的心脏,她体内的商吉婆尼花正不断吸掉她身上的生气,和弗栗多一样变得越来越庞大。很快,她作为人的部分就会消失殆尽,仅仅化作弗栗多的一个器官而活。  ……但这对他来说并无差别。只要商吉婆尼花依旧存在。  萨蒂本人的意义可以忽略不计。  湿婆几乎没有犹豫。  他默想起毗湿努,对方的能力进入他的思想和身体。他念诵了几个有魔力的词。  那几个词对弗栗多毫无伤害。但片刻之间,这头魔龙浑噩的思想里突然出现了一丝倦意。  它张开嘴打了一个呵欠。  湿婆穿过它的巨口,一头钻入它身体里。  五  萨蒂睁着眼睛。  她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原野上。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山,没有草,天空是黑灰色的,压在遥远的、毫无起伏的平坦地平线上。光线既不像白天,又不像夜晚,景物仿佛沉没在昏暗的水中含糊不清。  除了一无所有的虚无和寂静,她还感觉到了冷。  在这个荒芜的、没有边际的世界里,没有温暖,没有生息,只有她一个,渺小又孤零零。  这是什么地方……?  她来过这里的。她记得这里的。  对了……  她想起来了。  这是梦里。舍衍蒂的梦里。那个荒芜的、寂静的世界。唯有在枯萎的大树上,商吉婆尼花散发出来的光芒照亮黑暗。  没错,既然是在舍衍蒂的梦里,为什么她还能看到远方呢?就像她自己也在发光一样。  果不其然,那金色的花朵在透过她的胸口,散放淡淡光辉。  可是她却感到自己动不了了。  她的身体僵硬,不听指挥。她难以举起手,也无法迈动脚步。就像是扎根在了地面上一样。  萨蒂突然明白了。自己现在代替了那棵生长商吉婆尼花的树。冰冷和黑暗渗入她的躯干,她正在荒原上枯萎、逐渐死去。而商吉婆尼花则开得越发繁盛、光辉明亮。舍衍蒂就是这样死的。现在她也要这样死了。  潮水般记忆从金色花朵里涌入萨蒂的思维。周围不再是没有止境的死亡荒原,而是天国春天,绿草如茵、繁花盛开的花园。她依旧是那棵无忧树,但却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开满了娇嫩的花朵。她看到在树下的草地上坐着两个人。那是乌沙纳斯和舍衍蒂。乌沙纳斯看起来比现在年青,英俊得令人讶异,只有嘴角带着不羁意味的微笑从未改变。而舍衍蒂,她很美,简直像跳动的火焰一般耀眼明亮。他们彼此注视着对方,微笑着,然后乌沙纳斯站起来,从树上摘下一朵花。金黄色的花朵,与所有的无忧花都不一样。他将这朵花递到公主面前。  舍衍蒂眼看着红衣的公主接过了那朵金色花朵,插在了自己鬓边。  别去接,舍衍蒂,别去接!萨蒂在心里呐喊着,她拼命挣扎着,想要伸出手……  这种情绪太激烈了,绿意充盈的天国消失无踪,回忆化成灰色沙尘飞散开来。  所有的水分都被吸走,就连梦中的绿意和泪水都被吸干。  萨蒂从梦境里猛然清醒过来。  她睁大了眼睛,看到了现实。  她独自一人悬停在一个宏大的这个幽闭黑暗空间里,周围空无一物。只有商吉婆尼花依然正透过她的身躯散发光辉。  透过重重屏障,无数水的声音从她四面八方朝她压来。那些水都被囚禁了,它们是湖泊、河流、云和雨,晨雾和朝露,血和眼泪。它们携带着许多情绪,许多记忆,在绝望地呜咽哀鸣。  现实的回忆突然回来了。  是的……她被乌沙纳斯带到了天海之上……进入了魔龙埋骨之地……然后……  她已经被复活的弗栗多吞噬。  延迟来的恐惧犹如潮水袭来。  萨蒂再度尖叫出声,但随即她的叫声就曳然而止。  所见的现实令她窒息。周遭涌来的被禁锢的水的声音让她疯癫。  商吉婆尼花在她体内疯狂地鼓动,就像是颗失去控制的心脏,吞吃血肉,下一刻就要突破她的身体。  就在那一瞬间,白色光芒照亮黑暗,湿婆从后面一把拉住了萨蒂。  “不要看!”他厉声说,“别去听!这景象会让你发狂的,收敛你的感官,回梦境中去!”  萨蒂不管不顾,依旧在湿婆手中挣扎着,那声恐惧的尖叫堵在她胸口里,就像要把她撕成两半。  湿婆掰过她的脸,吻了她。  萨蒂的身体僵住了。  在她身后,一度被剪短的头发正在疯长,回复到原来的长度。  现实潮水般退却了。他们再度被梦境包裹起来。  这里也没有山,没有树,没有花草。广大的原野一望无际,延伸到难以想象的远方。但是远处的丘陵缓慢地起伏着,勾勒出色彩分明的天际线。比起舍衍蒂的梦境来,这里倒是温暖得多。  天空中没有太阳,没有星辰和月光,光线不很分明,流动着难以诉说的颜色,仔细看去的话,又觉得那仿佛是包含了世间所有的色彩。  湿婆的嘴唇离开了萨蒂的嘴唇。她呆然注视着他。  “那是什么?”她说。  那个吻里几乎没什么感情,因此她也忘了害羞。她只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未体验过的清凉甘甜,从他传递到她体内,遏止了那即将杀死她的枯萎和寒冷感。  “甘露。”湿婆说,“它保护了你。你的生气差点被商吉婆尼花从内而外地吸取殆尽。”  萨蒂看向周围。  “我记得这里。”她喃喃地说。  “你来过。”湿婆说,“这里是梦和天界的交界处。这是个虚构的空间,用来容纳你的心智,确保你不会被弗栗多同化。”  萨蒂战栗地抬头看着他。“那我……现在……”她说。  “你的确是在弗栗多的体内。”湿婆说。“你是它复活的心脏。”  萨蒂再度发起抖来,她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那些一度消失的水声又回来了,忧伤地在她耳中回响着,犹如海潮拍打石堤。在她周围,梦境又开始像流沙一样移动、变形、溃散,露出黑暗的现实景象。  湿婆伸出了手,伸进她脸颊两边垂落的长发,盖住了她的耳朵。  “冷静点。”他低声说。“闭上眼睛,别去想,别恐惧。”  他的手掌微凉,但带着坚定的力量。  萨蒂闭上了眼睛。她渐渐停止了发抖。脚下的地面再度坚实起来。当她再度睁开眼时,周围的景物又恢复正常了。  湿婆轻轻放开了捂住她耳朵的手。“对,就是这样。”他说,“勇敢些。”  萨蒂跌坐在地面上。她抬头看着湿婆。  “带我离开这里。”她说。“带我离开弗栗多体内。”  “如果可以,我也想这么做。”湿婆说。  “这是……什么意思?”  “我和弗栗多同出一源,因此我才能进入它体内寻找你。可是相应地,我也无法降服弗栗多,把你从这里带出去。”  萨蒂再度战抖起来了。她明白,如果湿婆说不知道该怎样办,那他就是真的不知道。  “那该怎么办?”她低声说。  湿婆沉默了一会。  令萨蒂惊讶的是,他握住了她的手,手指滑到了她的掌心。在那里,新月形的疤痕依旧清晰可见。  “我会在这里陪伴你。”他说。“直到出现转机。”  ……在湿婆心里,他非常清楚。  心脏与躯体共享生命。  假如弗栗多死去,那么萨蒂也将随之死去。  这就是唯一的所谓转机。  



  •   四象之门打开了。许多年来第一次,它不是为胜利而开的。  人们聚集在街道两旁,他们也没有抛洒鲜花,欢呼歌唱。他们眼里。他们低声交谈,交汇的眼神在永寿城里围起了一片的充斥着怀疑、惶恐和不安的灰色海洋,偶尔有人带着哭腔和怒意大声呼喊,如同在挫败感的岩石上激起的浪花。  因陀罗没有去看那些眼神。也没有理会那些呼叫。他依旧走在最前方,进入了自己的宫殿。  所有的尚存的八方护世天王都在那里等待他。还有德高望重的五老评议会的成员。因陀罗看到阿耆尼,比他年长的天神眉目间充满忧虑、受伤和奔波消磨了他的光辉。他看到伐楼那,老谋深算的海洋之主一言不发,这头水生的食腐动物正等待着吃掉他骨头上的残肉。他看到肥胖的北方主宰俱毗罗,他叹着气,别过了脸。他看到了达刹,失去两个女儿的仙人形销骨立,内火平静而令人畏惧地燃烧在他眼中。他看到祭主,他阴沉得就像地平线上的一块乌云。天帝看着他们。一个人面对许多人。  “不能再迟疑了,陛下。”风神伐由说,天帝知道他是所有人中最早倒向伐楼那的,“那头怪物每天都更加接近永寿城。山脉无法阻挡它,深渊无法消耗它。我们……”他顿了顿,以加强语气,“必须弃城逃走了。”  天帝沉默无语地把视线投向伐楼那。对方微微鞠身,依旧面无表情,毫无情绪表露。  因陀罗又望向俱毗罗。胖子叹了口气。“这次我赞成伐由的意见。”他说,“弗栗多是不可阻挡的。还是趁它毁灭永寿城里所有的人民之前,让大家赶快逃离吧。”  因陀罗张了张嘴。  “没人想留下来抵抗?”他说。  “用什么抵抗?”祭主问。  天帝答不出话来。  他的军队已被毁灭。剩下保存实力的三位天王都不会听他号令。这世上没有谁敢于孤身面对弗栗多的威力。  “陛下。”达刹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缓重,如果他有悲哀,已经被自律压制到了流沙底下。“弗栗多越来越接近永寿城。做决断吧。”  天帝突然有点恍惚起来。“不……”他说,“再等等。我想……我还可以去找诃利。他总是有办法,而且无论怎么说,他都还愿意帮忙……”  “陛下。”伐楼那开口,慢慢地说,“回永寿城之前我遇到了金翅鸟王迦楼罗。他告诉我说,大能的毗湿努已经回那罗海上去了。”  天帝木然地瞪着伐楼那。你是那么乐意给我最后一击,他想着。  他看向了这殿堂里最后一个他可以信赖的人。  “阿耆尼?”他轻声问。  火神黯然地和他对视着,最后垂下了头。“陛下……”他低声说,声音疲惫而干哑。“我愿意担任疏散者。”  天帝看着他。  沉默烟般弥漫着。  天帝转过身,慢慢朝宫殿外走去。在那里,永寿城所有的人民都在翘首期盼,等待着他们的君王。  天帝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从这样的高度,以他的视力,能清晰地看到远方魔龙躁动,它散发出来的贫瘠和绝望气息烤干了发红的天空。它是死亡、毁灭、时间、失败,所有异常可怕、令人绝望尖叫、却难以阻碍其到来的事物。  他又低下头。他的宏大壮美的永寿城。他的人民,千百年来为他欢呼的人民,此刻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注视着他。他们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灰色的海洋涨起来,将他没顶。  “大家……”他说,“快逃吧。”  六  巨龙依然在前进。  由于身体已经变得过于庞大,它背后的翅膀已经形同虚设。它犹如巨蛇在大地上蜿蜒爬行着,贪婪地吸收周遭的水分,所到之处留下寸草不生的荒漠,不管那里曾是森林、田野、村庄或是城市。天神、人类、动物,有知觉和感性的生灵无不惊恐万状地从它面前逃开,如果速度稍慢,便会和自然一样失去生机,变成倒毙在龟裂土地上的尸体。  草木枯萎,河道干枯。大地是□的,天空也是□的,连天上的星辰都散发出让人发狂的光亮。一个焦灼、干渴的宇宙。  “它所经过的地方都会有十二年的大旱。”湿婆轻声说,“直到再没有江河流入海洋,天空里再也没有云朵。”  萨蒂垂下了眼睛,她握着湿婆的手;透过湿婆,她看到了外界的景象。  “我不想再看了。”她低声说,放开了湿婆的手。  赤地千里的景象从她眼前消失。虚幻的地平线在他们面前绵延。这个空荡荡的世界,无论向那边望都是一样的景色。  湿婆注视了她一阵。“你本就可以选择不看的。”他说,然后转过头。  他闭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冥想,犹如在任何地方一样安然,从他身上几乎不散发任何温度。但萨蒂学不来他这个样子。她站了起来,朝远处走去。但试了几次,无论朝任何方向走,还是会走回原点——也就是湿婆所在之地。她觉得这似乎比看到现实的情景更容易让她发疯。  最后她再度坐到了湿婆的对面。湿婆睁开了眼睛看着她。  “怎么了?”他说,“你很不安。”  萨蒂把头埋在膝盖之间。  “你告诉我,是不是当初我就不该带走商吉婆尼?”她轻声说,“我本不该有同情。我该看着舍衍蒂去死。还是我应当屈服乌沙纳斯的意志?不论怎样,都会得到比现在更好的结果吧?”  “你后悔了?”湿婆说。  “告诉我这是对的还是错的。”  湿婆看了她一会,挪开了视线。“我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这是你之所以为你作出的抉择。”他说。  “我宁愿从未做过这样的选择。”  湿婆歪着头看着她。“多么奇怪,你现在是这么沮丧。”他说,“你向我许下誓约的时候,要求我的力量的时候,你那么愤怒,眼睛如同折射火焰的钻石和星辰。我很喜欢那样的你。”  “人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和语言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萨蒂回答说。这么说的时候,她的脑子麻了一下。就像是其他人在通过她说出这样的话。是谁?塔拉,父亲,还是乌沙纳斯?  “那么你后悔了?”湿婆问。  萨蒂的手在胸□握在一起。她凝视着湿婆那双深空星海般的眼睛。  “你拿走吧。”她说。  湿婆歪了歪头。“什么?”他问。  “商吉婆尼。”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萨蒂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你拿走吧。假如没有它,弗栗多也就不可能行动了,对不对?你拿走吧。我心甘情愿给你。”  湿婆看着她,眼神里带着萨蒂难以了解的兴味。  “这不行。”他最后说。  “这不行?”萨蒂忍不住喊了起来。“可是那个帮我藏起它的人,明明说只要我心甘情愿给,商吉婆尼才会被其他人得到啊!”  湿婆的神情有些微妙地古怪。“你理解错了。”他说,“不是这样的。”  萨蒂闭上了眼睛。“随便你怎么样吧。”她说,颤抖着回忆起来陀湿多给她的那些折磨。“怎样都好,只要你能从我这里取走它。求求你。”  “我办不到。”  “为什么?”萨蒂说,“可你是三重世界的主宰啊!你是威力无穷的世尊、世界的毁灭者啊!你为什么会办不到?”  “有很多事情我办不到。”湿婆说。“很多事情。”  萨蒂绝望地看着他。  “为什么?”她轻声问。  湿婆沉默无语地注视着她。  “是我杀了苏摩。”他突然突兀地这么说。  萨蒂的思维麻木了。  “为什么?”她说。  “因为我不能不杀他。”湿婆说。“这是我的界限。我必满足愿望。我不可做抉择。”  眼泪从萨蒂眼角滑落下来。“你明明可以的。”她说,“任何人都可以。更何况你。”  湿婆注视着她。  “是啊。”他低声说,“我是弃绝者,不受玷污者。我本极其平静,不受任何束缚。所以,……”他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是什么限制了我?”  “是什么限制了你?”萨蒂迷惑不解地重复着湿婆的话。  “是什么限制了我?”湿婆自己又问了一遍, “我想失去了商吉婆尼令我不完整了。也有人说不受束缚成为了我的束缚。妨碍我达到平静的是平静。”  “我不明白。”萨蒂说。“为什么?”  “是啊。”湿婆轻声说。“为什么?”  萨蒂抬头看着他,他扬起了头,就像是在注视着什么,尽管他目光所及之处分明是一片虚无。他额头的新月现在是这么黯淡。  她第一次觉得他像个人。  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湿婆坐下来,萨蒂还是抱着膝盖。  时间安静地流逝着。  依旧无人开口。萨蒂把身体缩得紧了些,闭上了眼睛。那些被禁锢的水的哀鸣和呜咽断断续续在她耳边响着。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外,生命正在消失,世界正在崩溃,枯焦的地狱一路延展。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尚活着的仍在挣扎不休。寂静仍是寂静,荒凉仍是荒凉,恐惧也依旧是恐惧。  时间依旧安静地流逝着。  “能再让我握着你的手吗?”最后她低声说。  “你还想看外界的景象?”湿婆问。  “不……”萨蒂说,“只是这样就好……”  湿婆看着她,然后伸出了手。  “我可以给你更多。”他说。  “但我只想要这个。”她说。  ——————————————  因陀罗独自一人站在永寿城的城头上。  这繁华富丽的城市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晨雾升起时,城市里一片肮脏沉闷的寂静。不再听到仙人们的晨祷,天女不再在街道和楼阁上空飞翔,朝行人抛洒鲜花和檀香水。水晶台阶上扔满垃圾。家家户户门户大开,却鸦雀无声,只有偶尔走丢的家畜在街道上游荡,发出低鸣。  几天前,他站在这里,目送他的人民满怀恐慌、携家带口离开城门,从四象之门离开。城市里还是一片混乱,惊慌失措的人们来不及收拾家什便匆匆逃离,王宫内的情景也相差无几。士兵扔下武器,妇女扔下绸缎和衣物,孩子还紧抱着玩具不放,也被大人一把拉走。各种各样的行李和什物散乱地落在地上,甚至婆罗门的经书和念珠也全部都落在泥土里。年轻的少女拉着父母哭喊,天女们惊叫,跺着她们涂红的脚掌,扔下了足铃。男人粗暴地叫骂,牲畜不安地吼叫,在深夜火把也照亮了街道和房屋,仓皇奔跑的脚步声响彻城市各处。这一切都令因陀罗想起乳海大战后、天神和阿修罗互相杀戮的永寿城。那时和现在,他都高高地站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治下的城市陷入混乱。  但那个时候,他为那场清算得意洋洋,四处燃起的火在他看来是永寿城这贵妇最好的珠宝,在房屋和街道上流淌的鲜血是对她的祭祀和洁净。  而现在,他看着一只乌鸦(过去永寿城里从来不曾出现这种鸟类),抓着一块不知从何捡到的破布,呱呱大叫着从被遗弃的房屋上飞起来,飞上天空。因陀罗就这么看着。  “你真狼狈啊,我的老美人。”因陀罗喃喃地说,他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永寿城,带着硕大宝石戒指的手轻握在坚硬的城墙上。  ……这就是我的城市。我的首善之城。我曾经对谁说过,要把这地方建成世上最美好的城市。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  这么地狼狈不堪。  他走下城墙来,发现俱毗罗正在那里等待着他。“陛下,”他说,一边用手巾擦着额头上的油汗。“我就要护送最后一批女眷前往西方了……”  因陀罗嗯了一声,点点头。“辛苦你了。”他说。  大部分逃离的人都跟随伐楼那去了他的国度。魔龙弗栗多是不接受咸水的。因此,仗着海洋的庇护,伐楼那的国度是天界仅存的安全之地了。一夜之间,伐楼那就夺走了因陀罗的所有人民——不,应当说因陀罗自愿地将人民交给了他。我是个不称职的牧人,连自己的牛群都无法看好。天帝木然地想着。  “舍质陛下依旧在王宫里。”俱毗罗说。  因陀罗叹息了一声。“我去找她。”他说着,迈步朝王宫走去。  俱毗罗站着不动。“陛下,”他低声说,“你也应该离开了。”  因陀罗没有回答。  他想象着自己在伐楼那的宫殿寄人篱下会有怎样的生活。那些想象令他露出僵硬的冷笑。  他匆匆穿过宫殿的游廊,走过中庭。那里的树木已经开始焦枯了。尽管魔龙离此地还有千里,它的威力业已在这里展现。  他在后宫门口遇上了自己的王后。穿着深绿衣服的舍质在她那群忠心耿耿的侍女包围下,像是一株笔直的檀香木。  “你怎么还不走?”因陀罗当头就说。  “陛下要赶我离开吗?”舍质低声说。纱丽遮盖了她的脸,她的声音又细又低,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依旧没能改掉她的阿修罗口音。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因陀罗说,“赶快离开这里。”  天帝的王后站立不动。“这算是你的命令?”  “是的。”因陀罗说着,擦过舍质身边往后宫里走,他要看看自己的其他妃嫔是否已经撤离了。他满意又苦涩地看到,舍质的确是最后留下的人了。  “您保证过绝对不做违背我意愿的事情……”舍质在天帝身后低声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因陀罗猛地转过了身。然后他突然顿了一下。怒意在他心中酿发着恶意。  “好吧,”他说,“你可以不去伐楼那的国度。我也不愿意去。但你还有其他地方可去,对不对?回你的族人那里去吧。”  舍质的身形微微僵了一下。“陛下是什么意思?”  “回你的父兄那里去吧!”因陀罗吼道,“阿修罗女!”  舍质抬起了头。  她并不美。和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脸已经微微发福了。只有和衣服一色的深绿色眼睛还保留着昔日的光彩。  “是我首先抛弃了家族。”她轻声说,“然后陛下又杀了他们。我并无处可去了。”  因陀罗注视着她,然后别开了视线。“随便怎样吧。”他低声说,“去找祭主。达刹。俱毗罗。谁愿意收留你,你就请求谁的保护。”  “但我的丈夫还活着。”舍质说,“我为什么要在他尚在世时依靠其他人?”  因陀罗默然不语。  舍质注视着他,绿宝石般的眼瞳里升起了淡淡的水雾。“我不记得当初拼命违逆父兄、逃离家庭想要嫁的是像现在你这样的男人。”她说,依旧在拼命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声音里带着决死般的颤抖和勇气。  这终于触怒了天帝,他一把推开企图拦在他面前的侍女,抓住了舍质的双肩。“你后悔了,是不是!”他吼道,“你后悔了!”  舍质颤抖着,但还是毫无畏怯地注视着天帝的眼睛。  怒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天帝的胸口,“是啊,随便你现在怎么看待我!我听见我的人民在不满地大声抱怨,说要一个不能保护他们的天帝有什么用?可是当初难道是我自愿登上宝座的吗?是谁把我逼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是谁对我说人民必须要一个领导?是谁说天帝必须统御众神、为世界带来秩序?我他妈地管什么秩序!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与我何干,我只想要快活地生活,我建设这个城市是因为我喜欢热闹、美酒和歌舞!这难道不对吗?是你们强行把期望和责任压倒我肩头上,你们强行把王冠带到我头上,权杖交在我手里,只要能免除自己思考做决定的重担,你们便自愿放弃自由,成为我的奴仆和臣属!当我击败魔龙时你们对我顶礼膜拜,可是当我不能满足你们的要求,做你们的救主,你们便抱怨、诅咒、嘲弄,认为我是夺走你们自由的枷锁!难道是我自愿要求这一切的吗?在所有这些把我逼到今天这境地的人中,你难道不是第一个吗?不顾及我的意愿,强行把你自己的幻想和情感强加给我,你难道不是第一个吗?”  他这么充满愤怒地喊叫着,说出来的事情令他自己感到惊讶,和倍加愤怒。  这一下,舍质终于低下了头。泪水滴落在她的深绿衣裙上。  “但你……”她颤抖着说,“你曾是人们心中的英雄……”  因陀罗突然清醒过来了。他放开了舍质的肩膀,近乎愕然地注视着自己啜泣不已的皇后。  多年来他一直给她冷遇。因为她的出身,因为她的骄傲和难以驯服。但她从未哭泣过。从未像现在这样哭泣过。  “我不是。”最后他黯然地说。“我是英雄是因为人们需要英雄。”  舍质抬头看他。  “但你确确实实曾打败过弗栗多……”她近乎央求地说。  因陀罗看着她。  “因为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我去参加的是一场完全不了解的战役。”他说,“但现在,我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舍质张大眼睛注视着他。  他从自己的妻子面前退开。这么多年来,他们夫妻生活中唯一温情款款的一次。  “快走吧。”他说。



  •  七  舍质终于也离开了。  因陀罗站在自己宫殿的台阶上,看着她的行列消失在四象之门外。  “陛下……”因陀罗回头,看见阿耆尼站在身后。“所有人都离开了……”火神说。“我是最后一个。”  天帝看了一眼永寿城。现在它彻彻底底地变成一座空城了。  “你也要走了吗?”因陀罗说。  阿耆尼垂下了头。“是的。有人说在朝西的路上遭遇了阿修罗的伏兵袭击。我必须要去保护前方的人。”  因陀罗点了点头。“那你去吧。”他说。  “陛下,”阿耆尼说,“弗栗多离这里只有不到半日的路程了。”  因陀罗扫了一眼天际。“我知道。”他说。  “走吧,陛下。”阿耆尼说。“再不离开就来不及了。”  “我最后一个离开。”因陀罗低声说着,朝宫殿内走去。“你先走吧。”  “陛下!”阿耆尼在他背后喊着。随后,他又降低了声音。  “别逞强,孩子……”火神的声音听起来老迈又疲惫。  因陀罗回头看他。“在地界的时候,你让我要勇敢面对,无论结果为何……”他说。  空荡荡的宫殿里一片沉默。  “走吧,老朋友。”因陀罗说,“我保证随后就去。”  现在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空旷。寂静。空气里弥漫焦灼的味道。  因陀罗慢慢地走向宫殿深处。他回到他的宝座前,坐下去,然而立刻就因为宝座的温度跳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极目远眺,他看到魔龙的阴影已经在视野可及之处出现,也听到了它怪异的吼叫声。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世界的年轻时代,那时他是真的无所畏惧,即便是魔龙弗栗多,他也无畏地面对。  但他并不是单独一人。那时他身边有许多伙伴,共同冒险,也一起面对挑战。  “苏摩?”因陀罗轻声问。  ——苏摩不在这里。他已经死在了地界。泰半原因是出自他。  “伐楼那?”因陀罗又轻声问。  ——伐楼那已经背叛了他。那个往日总是说话细声慢语、为他出谋划策的伙伴很早就离开他了,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西方国度之主和弥庐山下的天帝。  “阿耆尼?”  ——阿耆尼也走了。多年来他始终在他身边,从他的朋友变成他的臣子。但他并不能一直陪伴他。  回声在空旷的宫殿里回响。因陀罗独自站着。这里没人回应他的召唤。  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突然之间,细微的声音从宫殿一角传了出来。天帝一惊,抬起了头。  一个身段妖娆的女子轻轻从柱子后走了出来。那细微的声音正是她足上的脚铃。她盈盈朝因陀罗低下身去。  “陛下。”她轻声说。声音还是那么甜蜜。  因陀罗瞪着她。“优哩婆湿。”他叫出了这个舞伶的名字,“为什么你还不走?”  优哩婆湿抬起了头。她额头那块被天帝掷杯击伤的痕迹尚未完全消去。细长的眼睛里,深黑眼瞳映照出天帝的身影。“为什么陛下还不走?”她说。  天帝抿紧了嘴唇。“所有人都走了。”他说。“你也快去逃命吧。”  “如果对方是弗栗多的话,逃到哪里还不是一样……”优哩婆湿说。  “开什么玩笑,”因陀罗说,“你就不会害怕?”  优哩婆湿垂下了眼帘。她一如既往地抿嘴微笑着。“当然害怕。可是我只是个会跳舞的天女。从我生下来,永寿城就是我的家。离开了它,我不晓得要到哪里去,要做些什么。相比弗栗多的恐怖,我更害怕这个。”  天帝默不作声。  “只要陛下在这里,我就留在这里。”优哩婆湿说。  “这太荒唐了……”因陀罗说。苦涩的味道涌上他的喉咙。  他所有的臣民、仆从和朋友都离开了。  最后陪伴他的竟然是个舞伎。  他又抬起头。  弗栗多更加接近了。也许已经快到四象之门了吧。  很快它就会来到这里。它会令弥庐山的脚底变成荒漠。它会把这里作为巢穴。成千上百年地盘据在这里。它会摧毁永寿城,压垮它的宫殿,玷污它的广场、花园和道路。它会吸干这里,  就像饮干他千百年的梦想。  一个只有欢笑、美酒、豪勇战士和善舞女子的梦。  这是多么荒唐。  他竟然能容忍这个。  “优哩婆湿。”他低声说。  “是?”  天帝低头注视着舞伎。  “如果,”他说,“我为了保护这城市,前去和弗栗多作战,那么……你愿不愿意再为我跳一曲勇士之舞?”  优哩婆湿张大了眼睛。“陛下?”她说。  “愿意吗?”他说。  微笑依旧停留在这舞伎脸上,但却变得苍白。“陛下。”她说,“这已经是一座空城了啊。”  “但它依旧还是我的城市,”因陀罗微笑着说,“我的首善之城。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何况它其实不是一座空城。我还有一个人民可以保护……”  泪水猛然涌上她的眼睛。她的微笑被破坏了。她用手捂住了嘴。  “愿意吗?”因陀罗又问了一句。  “……荣幸之至。”舞伎轻声回答。  “那么,你其实没有把它忘掉啊。”  “从来不曾忘……”  脚铃急促地响动,莲花足在地面上踏出纷繁的节奏,衣袂翻飞。这舞蹈歌唱着光荣和梦想,歌颂着勇气和希望,歌唱辉煌的胜利,悲壮的败北。它歌唱站在花车上的胜者,也歌唱倒在战场上的无名尸骨;它歌唱那些业已逝去的勇者的荣光,也歌唱武士们的悲欢。这是胜利者之舞,亦是失败者之舞,这是悲伤之舞,亦是欢喜之舞,这是愤怒和倔强之舞,亦是痛苦迷惘之舞。这是生之舞,亦是死之舞。  魔龙到来的轰鸣已经近在身边。  舞蹈曳然而止。  因陀罗站了起来。他摘掉了宝冠,解下了身上的珠宝。他脱去王袍,把纷飞的乱发在脑后扎起来。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只有雷杵依旧握在手中。  “陛下。”优哩婆湿轻声说。因陀罗走过她身边,径直朝宫门外走去。  他来到王宫的马厩前,还未来得及带走的马匹感觉到弗栗多散发的死亡气息,无比惊恐万状地嘶鸣。因陀罗走过第一件马厩,那里是空着的。然而他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  他的神马高耳在那里等待他。它看起来依旧是那么神俊,就像是从来不曾老过、胖过、黯淡过。它的马鬃如火,聪慧的双眼凝视着自己的主人,兴奋地用马蹄刨着地面。因陀罗忍不住咧嘴微笑。“啊呀,我的老伙计。”他走上去,牵出了高耳,翻身跃上它。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再度骑上它,去面对难以征服的强敌。  高耳昂首嘶鸣,叫声中充满骄傲。  “走吧!”因陀罗喊道。  神马带着他冲出王宫,穿过街道,穿过城门,朝着四象之门冲去。在那里,魔龙的巨大头颅已经清晰可见。  “来吧,弗栗多!”雷神吼道,他已然舍去了所有的负担,此刻他极度恐惧,也极度欢喜,极度兴奋,就像是回到了千百年前,那个一无所有、也无所畏惧的年轻雷神。  “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 fin  一  她猛然醒来。映入视线的第件事物是动摇的地平线。  这地方不再是平静、凝固、永恒的模样了。地面在震动,空间在动摇,时间似乎加快了流动的步伐。在她周围,水的叹息和呜咽层层卷来。  湿婆依旧在她身旁。他一言不发,注视着她所不能看到的景象。  “发生什么事情了?”萨蒂问,她刚刚说完,另外一波震动又来了。世界的幻象化为流沙褪去。这个虚幻的空间已经难以维持了。萨蒂张大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这里那里出现腐蚀般的黑洞,从洞口里,水声和黑暗涌了进来。  “……湿婆!”  “……正在战斗。”  “啊?”  “因陀罗在同弗栗多作战。”湿婆说。  “……在作战?”萨蒂睁圆了眼睛。“天帝?”  “嗯。”  “可能打得赢吗?”萨蒂说。  湿婆笑了笑。“如果说只有一个人能阻止弗栗多,那就是因陀罗了。”  “哦,那这样的话……”萨蒂突然噎住了。  她突然意识到了这对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弗栗多被因陀罗打败,那么作为这条巨龙的心脏的她……  萨蒂浑身都变得冰冷了。  湿婆还是一言不发。他注视着她。  那眼神令萨蒂打了一个寒战。那是种衡量货物价值般的眼神,正法神审判人类善恶的眼神,他正在打量她,仿佛估算价值,评价她存在的必要。  她后退了一步。  他还是看着她。  萨蒂意识到他在为什么做决策。  “湿婆,”她说,“现在战况怎么样了?请你告诉我。”  湿婆不说话。  “告诉我,”萨蒂坚持着,“要不就把你的手给我,我自己看。”  看,她一半绝望一半愤怒地想着,我在对你说话。我不是无知无觉的。你意识到了吗?  她朝湿婆伸出了手。“让我看看。”她说。“请。”  湿婆低下头。她意识到他在看着她手掌上的伤痕。然后他抬起头。  “难分难解吧,我想。”他说,口气很淡,听不出勉为其难的意味。  “如果因陀罗胜了,我会死吗?”萨蒂轻声问。  湿婆注视着她。  “害怕死亡吗?”他问。  萨蒂只是看着他。  “但如果因陀罗取得胜利,世界将会从干旱中得救。”他又问。“你将作为献祭和牺牲而死,因为你的死,许多人会被拯救。”  萨蒂还是看着他。  “我不想死。”她说。  “那么你愿意看着更多生命因为弗栗多而消亡。”  “不……”萨蒂说,她逐渐开始发抖了,“我不愿意。但我不想死。”  “你的话是矛盾的。”  “要么我死,要么更多人死?”萨蒂问,“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想起在被魔龙吞噬之前,她祈祷过,让自己忘记最痛苦的事情。她很奇怪为什么那句话未能成真。难道对她来说,还有更可怕、更痛苦的事情在等待……?  “我不想死。”她说。  但是,湿婆已经告诉她,得到商吉婆尼花,他才能解脱一切束缚,成为完整者。那么对于湿婆来说,也许她的生存与否并不值得关注。  而她现在唯有他而已。  “我很害怕……”她说。  湿婆看着她。她看得到他眼中种种思想交汇流过的痕迹,就像湍急宽广的河流。最后这条河流找到了宽阔的入海口,于是变得再度平缓、宁静下来了。  “萨蒂,”他说,嘴边奇怪地带了一丝笑意。“你曾对我说,即便是我也可做抉择。”  “……我说过。”  “那么……”  伴随着他们的话音,这个空间动摇得更加厉害了。平缓、起伏的地平线被撕成了片段,世界的幻象片片掉落下来,洪水和黑暗吞噬着所剩无几的梦境。  “我现在亦可做一次抉择。”他说,“就如你说的一般,我能做‘任何人’都可以做的事情。”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他。  “只要你再告诉我一次你不想死。”湿婆轻声说,“再次向我确认吧。”  萨蒂颤抖了一下。“结果会怎样?”她说。  “我也不知道。”湿婆说。“我不曾尝试。告诉我吧,我只需要你的一句话。你害怕死亡吗?”  萨蒂看着他额头的新月。是从何时起,那轮银月再度散发了淡淡的光辉,就像故人的问候。  “我不想死。”她说。  湿婆的目光再度慢慢从熟悉的黎明深空变换为永远陌生混沌的色彩,不可捉摸、野性难驯的宇宙。  他对着她令人惊讶地笑了。那不再只是一个表情符号。而是真正的微笑,深邃明亮,令他看起来生气勃勃。  “那么,萨蒂,”他说,伸展开手臂,就像在展示身后无形的翼翅,“看我令万象更新。”  一  雨。  开始下雨了。  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后来越来越大了。  小雨变成中雨,中雨变成了暴雨。  雷声在乌云翻滚的天空中轰鸣着。  树在雨中狂喜地舞蹈。雷声隆隆。干涸了多日的土地贪婪地吸收水分,大气、森林、原野、各式各样因为连日干旱喘不过气的生命突然又能呼吸了。  “……雨。”  站在海边的拉克什米抬起了脸。她眯着眼,感受着清凉的雨丝划落在脸上的感觉。  “下雨了,好奇怪啊……”她喃喃自语着。这么多天来,天空一直被干旱所烤灼,□荒瘠,但现在,浓重的乌云笼盖了天空,在雨云下,灰色的大海咆哮着。  她转过头,看到一个浪头拍到了海岸上。从那个浪头中化出了人形,白色的浪花成为肌肤,海水成为长袍,海神伐楼那从那个浪中优雅自若地走了出来。  “父亲。”拉克什米喊。  伐楼那转头看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上竟然出现了一个温暖的微笑。他朝拉克什米伸出手,拉克什米就跑了过去。  “父亲,下雨了。”拉克什米仰头看着养父说。  “是啊,”伐楼那低声慢慢地说,“下雨了。”  他也抬头看着那乌云翻滚的天空。突然之间,一道闪电划过天与地的间隙,雷声在远处轰鸣着。  “干旱结束了吗?”拉克什米问。  雨水没有痕迹地融入伐楼那的长袍里。“因陀罗杀死了弗栗多。”他说。  “这意味着什么?”  伐楼那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复杂。  “这意味着……”他说。  “这意味着,因陀罗杀死了弗栗多。”  伯利喃喃地说着。他站在莲顶山上,看着暴雨倾注在眼前辽阔的平原上。从弗栗多体内解放出来的、被禁锢和囚禁的水份近乎歇斯底里地用雨的形式回归到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事物都在大口大口地吞吐这带着狂暴意味的喜悦之水。甚至连站在伯利身后的乌沙纳斯都惬意地眯紧了眼睛,享受着雨水在脸上流淌的感觉。  “也就是说,”乌沙纳斯说,“因陀罗不再有资格坐在天帝的宝座上了。”  他露齿一笑。脸颊上的雨水流淌到嘴边。真是甘甜的滋味。  伯利背着手,站在悬崖边上,默然无语。替他打伞的侍从被淋得眼睛都睁不开。伯利回头看了他一眼,挥手让他退开了。  “我听到了青蛙的叫声。”乌沙纳斯说,“还有溪流再度出现的水声。”  伯利的视线转向标志着魔龙曾经路过的那条干旱之路。那里现在是一条宽广的河流,水色浑黄,水流湍急。那是在大地上奔流的魔龙之血。  “损失极大。”伯利轻声说。  “不,是极小。”乌沙纳斯不以为意地说,“干旱很可怕,但现在下雨了。这意味着土地又可耕种,收成尚可期待,人民还会回来,国家依然存在,秩序和文明未被破坏。而战祸蔓延造成的结果就不一定了,最重要的是,战火造成的混乱难以管理得多。”  伯利依旧背着手默然无语。  “因陀罗呢?”最后他又说。  乌沙纳斯望向远方。“也许逃走了吧。如果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情的话。”他说。“……从杀死弗栗多的时候他就会明白。一个能打倒的敌人倒下来,与此同时,罪孽却降临在他身上。”  他轻轻地笑了笑。  “弗栗多是个婆罗门。它经由陀湿多的手而诞生,它的心脏是达刹之女。无论它是多么可憎的怪物,全无心智,贪婪残暴,可是它还是一个婆罗门!在所有的罪行中,杀害婆罗门是最可怕、最极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无论因陀罗有没有杀过万相,他已经在全世界面前重演了这罪行,所有人都知道他杀了一个婆罗门。杀梵罪会追随因陀罗,在他的余生,他都洗脱不了这个罪名,天界也不可能再接受一个杀梵者为天帝了。”  伯利轻轻叹了口气。  “他要是像个懦夫一样为了保命从魔龙面前逃跑,说不定还能保住他的位子,保住他的声名,将来也许还能重整旗鼓,和我一战。但是现在,他被彻底毁了。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阿修罗王说,“多么讽刺啊……他好不容易从那么多年的沉迷、堕落和不思进取之中,重新拾回了他的英雄气概,可是这英雄举动却把他变成了一个罪大恶极的人。”  “不,世界上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乌沙纳斯轻声说,“英雄仅存在于愚蠢和罪孽的夹缝之间。渴望高尚行为就会有高尚结果的想法再天真不过。”  伯利叹息了一声,把锐利的视线投向乌沙纳斯。  “你看上去比我心情还要复杂,苏羯罗。”他说。“你从一开始知道因陀罗会做这样的选择,对吗?”  “我并不知道,但我期盼如此。”乌沙纳斯轻声说。他扬起头,水珠从他的下巴滴落,他的黑衣已经被打得透湿。“我害怕他不去面对弗栗多逃之夭夭,因为这会继续给我们造成障碍,更是因为……世界上除了他,别无他人可做出这样高贵英勇的举动。”  他这么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个深刻苦涩的笑意。  “说白了……他本就只擅长做英雄而已。”  雨还在继续下。  渐渐地,闪电远去了,雷声也远去了。  现在只有雨声回荡在天地间。  “无论如何……”乌沙纳斯说,回头朝阿修罗王笑了笑。“现在空荡荡的永寿城在等待您入主了。”  二  雨。  在永寿城外,四象门前,恶战刚刚结束的地方,倾盆而下的暴雨令整个世界都笼罩在白雾升腾的假象中,震耳欲聋的雨声淹没了所有其他的声音。  优哩婆湿把淋湿的纱丽和挡在面前的头发撩到一边。雨冲掉了她精致的妆容。她在雨中举步维艰地艰难跋涉着,花费了不少力气才走到四象门外。她擦去流到眼角的雨水,困惑地张大了眼睛。  这里已经很难看出恶战的痕迹了。  原本黄褐色的土地上,绿色以惊人的速度生长、蔓延着。青草在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疯长,倒下的树木旁边新的树苗破土而出,而藤蔓层层缠绕岩石和树干,犹如青蛇爬动。优哩婆湿看到这里、那里散落的一堆堆巨大岩石。她呆呆地注视了它们半天,然后看到远处一块最大的岩石上的孔洞和獠牙,才猛然意识到这是弗栗多的骸骨。  她这么看着的时候,绿色的苔藓正爬上这些青铜色的骨骼,覆盖它们。草长出来了,花开出来了,这些有着骇人外表的魔龙残余正迅速被自然疯狂的反噬覆盖、吞没,很快就连高高伸向天空的龙角和肋骨也被蔓藤爬满。用不了多久,弗栗多的可怖尸体就会变成一座座翠绿的山丘。  优哩婆湿愕然地看着这一切。雨正在逐渐减小。但她依旧觉得喘不过气来。她看到了彻底的破坏和新生。这种被摧毁和再生的过程是如此狂暴,胜过所有的战争,更像是天地之间热烈的□。  在她这么看的时候,草从她脚趾缝里生长出来,开出浅紫色的花朵。  但优哩婆湿没有看到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  她没看到天帝。  她继续在魔龙堆积如山的尸骨中跋涉着,时不时被横过的藤蔓绊倒。但空气中弥漫着土地的芬芳;热浪从岩石上方升起来。雨就要停了。  优哩婆湿停住了脚步。她仰起头。在她头顶,浓密的乌云正在逐渐散去。第一方蓝天露出了温柔面目。  在那方蓝天之下,在魔龙骨山的中间,她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那里。雨也将他淋得透湿,他怀里抱着一个年轻姑娘。  优哩婆湿认得那个姑娘。在难陀那园林里,她教过一群小女孩跳舞,教过她们如何用梦境占卜自己的未来。那姑娘是她们中的一个。  萨蒂。她记得这是这姑娘的名字。仙人达刹的女儿。  男子低头看她。他有一双让人生畏的深色眼睛。出于某种原因,优哩婆湿知道她必须对他表示尊崇。  但是她却没有。  “请问你知道因陀罗陛下在哪里吗?”她问那个男子。  “他走了。”他说。  “走……?”优哩婆湿睁大了眼睛,“去哪里了?”  “也许是很远的地方吧,我想。”男子说,“跨越魔龙吞噬的所有九十九条河流……”  他抬起头。雨淅淅沥沥地渐渐停止了。长弓般的彩虹出现在天际。“……彩虹都到达不了的地方,群山怀抱的湖泊。”他轻声说,“也许只有到了那里,世界的尽头,他才能摆脱她。”  “她?她是什么?摆脱谁?”优哩婆湿往前走了一步,“天界不能没有天帝。我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她问。  但那个男子不再说话。他仰起了头,怀抱着萨蒂向前走了两步,突然腾空而起。他身后好像有风暴一样无形的翼翅。从乌云后透出了阳光,为朝天空飞去的他们镀上了一层金纱般温和的光彩。  那光彩耀花了优哩婆湿的眼睛。  她眨眨眼,再去看时,那个男子和萨蒂都不见了。  风吹拂在萨蒂脸上,吹干了她脸上最后的水珠。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映入视野的是广无边际的蓝天。雨把天洗净了,风把云吹散了,阳光把风捂暖了。  而在她脚下的是伸展开来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万物生机勃勃,清新秀美。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飞行。仰起头,她看到了湿婆。  萨蒂的心突然恢复了跳动。  ——看我令万象更新。  那的确是万象更新。  就在湿婆吐出这句话的同时,世界在他们身周分崩离析开来。  不仅仅是保存萨蒂心智的那个虚幻的空间;甚至也不仅仅是弗栗多体内的黑暗世界。  结构不复存在;整体变成个体,以他们为中心,朝四面八方猛然崩散。  所有的禁锢都被解开了,所有的秘密都被说出来,整个宇宙就像一只口袋,由内而外翻了一个面。  大地变为天空,固体的事物化为液体,梦幻化为现实,黑暗化为光明,冷变成热,空间变成时间,折射出三千世界不同的景象。光在大声喧哗,声音的色彩变化莫测。  这个世界正在经历新生!  甚至湿婆的样子也不同了。  但不是在地界她见过那些扭曲、怪异、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形体,她看到了他的正体。  那才是他在更高的天界呈现出来的样子吧。  他比什么都高大,像传说中毗湿努的形象般具有四臂;她看不清他的面孔,他像是凝聚成人形的白色光芒。她只注意到他额头新月下赫然睁开的第三只眼睛。他在大笑,甚至在舞蹈。  萨蒂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包围住他们的巨龙弗栗多的力量正被摧毁。它被由内而外扭转了;它被从内部击溃了。它可以囚禁所有的生命之源,却无法包含住一个新生的宇宙带来的爆炸般力量。  与此同时,她还是听到了那声雷鸣。  那一定是因陀罗的雷杵带着毛骨悚然的威力砸在了弗栗多头上,魔龙遭受到了来自内外两方的夹击。它崩裂成片段,成亿成兆的江河湖海,天上的水和地上的水急着从它的体内欢呼着狂奔出去。  魔龙死了。  可是水在他们周围绚烂起舞,色彩淹没了她的眼睛,她身上的毛发竖了起来,除了感受到炽热和眼前的白光,突然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因陀罗的雷电劈开了弗栗多的身躯,终于也降临到了她身上。  ……  萨蒂又眨眨眼睛。  她依旧活着。在呼吸,在心跳。  她再度把目光投向湿婆时,意识到对方也在看她。阳光和阴影勾勒出他脸的轮廓。看过那令世界新生的不可一世的样子之后,重新审视他接近凡人的外表,令人感到怪异。  和莫名的欣慰。  “你……”她说,湿婆自己做了什么选择?为什么她没有与弗栗多一同死去?  “听好,萨蒂。”湿婆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很镇定,“看来我无法再带你飞再远些了。”  萨蒂睁大了眼睛。“什么?”她问。  “你的父亲应当是在西方。不要回永寿城去,阿修罗一定会占据它的。”湿婆没有理会她。  萨蒂还是惊讶地看着他。她这才注意到一件事。  幽蓝色的光纹正从湿婆的脖颈一圈圈向外扩散。在她愕然注视这蓝色时,它已经从湿婆的喉部延展到了他的脸颊和胸口、肩膀。  萨蒂吃了一惊。“你……你的脖子……”她说。  湿婆还是看着她。“如果一个人行走,别害怕,我的雄狮会保护你。”他说,“我得要休息一阵子。如果我没有醒来……”  他这句话只说了一半。  就像是一只鸟在空中飞行时突然变成了石头,他毫无征兆地停滞了,然后带着萨蒂从天上向下坠去。  “湿婆!”萨蒂只来得及这么叫了一声。风急速地刮过她的脸。她看着绿色的大地朝她扑面而来。  萨蒂肺里的空气几乎全被挤了出来。她闭紧了眼睛。  然后就是撞击。  ……萨蒂想她大概又一次晕过去了。  但时间很短,也许只是片刻。  因为她睁开眼看到的太阳几乎还在原来的方位。  萨蒂晕头涨脑地支起身来,她发现自己躺在了湿婆身上,后者像一块石头那样坠落,却没有像石头那般粉碎,倒是地面因他的坠地而砸凹下去一大片。  “湿婆?”萨蒂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没有反应。湿婆的头轻轻歪向一边,眼睛闭着。  那蓝色的光纹停止了扩散,可是也没有消去。  萨蒂突然吓得几乎无法动弹了。她瞪视了一会一动不动的湿婆,然后犹豫着,慢慢把耳朵靠在了他胸口。  一片寂静。  就在萨蒂几乎以为自己心跳也快停止的时候,她才听见了那胸膛里一声心跳。很缓慢,就像是石子扔进深井里。  他并不是死了,但他几乎不呼吸。他原本肤色就白皙,现在几乎全无血色。  萨蒂惶然地站了起来。  她现在才来得及打量四周。看样子,他们一头栽进了森林中一个废弃的神庙中。这神庙荒废了很久了,苔藓和藤蔓毁坏了建筑,连一半屋顶都倾垮下来,他们正好是从没有屋顶的那边掉了进来。往外看出去,可以看到绿色的树木几乎要吞吃了这小小的神庙。  萨蒂一手扶住还在隐隐作痛的头,一边慢慢跨过倒在神庙地面上覆盖青苔的石料,朝外面走去。  这神庙原来是建在一面悬崖之上的。走出庙门口,古老、苍翠、美丽的森林在她脚下展开来。微风从原野上吹来,拂动着她的黑色长发。  萨蒂充满迷惘地注视这景象。  在她面前的,是广袤深邃的世界。



  • 三  萨蒂又回到了神庙里。  湿婆依旧一动不动。幽蓝色的光纹停留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某种奇异的刺青。她走过去,跪在他身边。  他看起来既不像生也不像死。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让她去西方。  西方……  她好想见父亲。父亲一定很担心她,他是不是会以为她已经死了呢……  她也不知道塔拉怎么样了。想着她,萨蒂就觉得烙铁印在心上,荆棘扎在喉咙口,风沙吹进眼睛里。  也许要是去了西方,她就能彻底和这一切告别了。商吉婆尼、魔龙、阿修罗,她能离开这一切,回到平凡的生活中去。  她不可能忘却,但她至少可以暂时逃离。  她想休息。  她呆望了湿婆一会儿,然后把两只手放在他胳膊底下,用力把他拉到神庙屋顶尚存的那部分。她想要把身上的纱丽撕一部分下来,可是她穿的还是乌莎斯给她的朝霞衣,无论怎样扯开,都会像天空中被吹散的云一样重新汇集到一起去。她只好爬到外面,扯下柔韧的树叶,垫在湿婆头底下。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萨蒂站了起来,朝外走去。半途中,她拾起一块从建筑上掉落下来的灰石。走到神庙外,她开始在门口的空地上画魔阵。驱除猛兽和虫蛇、守护这神庙的魔阵。  画完之后,萨蒂抬起头回望了神庙一眼。重重门中,湿婆依旧在那里一动不动。  对不起,她在心里说,我要走了。你那么强,你会没事的。而我……  她转过身,朝森林走去。  这森林古老宁静,阳光从高高的树顶投下来。不知道野兽被吓跑还是忌惮她影子里的雄狮,一路上她只遇见了在树上一闪而过的猴子或山猫。  这个神庙虽被废弃,但位置已经在森林的边缘。她顺着昔日人们来拜祭的荒芜道路走了一截路,就发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再走一段,她看到了山脚下的村庄,还有最近才有人走过的、可供马匹通行的道路。  萨蒂看着下面的村庄,心里犯着踌躇。她不可能自己走到西方去的。她是否应该去村子里求助呢?  “喂,那边那女人。  萨蒂一惊,她回过头,看见身后站着一群士兵,手里拿着长矛,正瞪着眼睛看着她。  她身体僵住了。  “你是谁?”看模样是这群士兵里带头人的一个黑胡子说,“在这里做什么?”  萨蒂没说话。  她辨认不出这群士兵是天神,阿修罗,还是普通的人类。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们。  那群士兵看着她,神情不善。“哑巴吗?”带头的黑胡子又问。  萨蒂心里突然一动。  这群士兵看样子是要往她下来的山上走。  山上除了那座小小的神庙,什么也没有。  “你们要去哪里?”她突然冲口而出。  黑胡子说:“嘿,原来你会说话。我们要去悬崖上的神庙。你知道那地方吗?”  萨蒂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要去那里?”她说。  “这你少管。”黑胡子说着,走了过来,盯着她。“我说……你该不会是哪里的走散了的营妓吧?”  萨蒂脸涨红了。“我不是。”她说。  “那你还能是什么人?前一阵子天上大战,这几天魔龙猖獗,附近的百姓早就跑光了。要不你就是逃出来的营妓,要不你就是变幻了模样的罗刹?”  萨蒂说不出话来。她还是站着不动,心里却感到紧张。  那群士兵面面相觑。黑胡子皱起眉头,想要走上前去拉扯萨蒂。他身边的士兵阻止了他,神情有点紧张。“好人家的女人不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种地方,”那人低声说,“何况看她穿成这个样子。我听说这一带有药叉女出没。她多半是什么精怪。不要招惹她。”  这样一说,士兵们都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著萨蒂。  “离她远点儿,”有人在窃窃私语,“免得她对我们施展魔法。”  士兵们又后退了一些,然后绕开她,想要继续朝山上走。  她转过身,跟上他们。“不能去。”她说,“不能去那个神庙。”  他们会看到在神庙里的湿婆。那阻止野兽的魔阵防御不了持刀剑的人。也许他们不能对他造成伤害,但会以为他死了,把他扔进火中。湿婆不知道会保持这种状态多久,在此期间,他一直是毫无防御的,甚至会任凡人摆布。  “你们不能去。”她又说了一遍。  黑胡子转头看着她。  “女人,”他说,“识趣些。也许你会玩些把戏,但我的武器可不管你是药叉还是龙王之女。”  “走开,”她说,“你们不可接近那地方。”  “想让我动粗吗,女人?”黑胡子咆哮着。  “我……”萨蒂开口高喊,可是就在她想要用真实之力阻止他们继续接近的瞬间,她想起了乌沙纳斯的话。  再用两次,至多三次,你就会被身体内部的劫末之火由内而外烧个干净。  她的话猛然刹住。  黑胡子瞪着她。“走开,”他说,露出了牙齿,“别让我上火。我们都有一阵子没碰过女人了,你明白?”  就在此时,雄狮从萨蒂影子里猛地蹿出,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挡在萨蒂身前。黑胡子吓了一跳,险些坐倒在地。  “妈的,这女人果然是精怪!”士兵们叫喊起来,“快走!”  雄狮一个纵跃,冲到了士兵前,他们拔腿就往后跑。黑胡子爬起来,追上了自己的同伴。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道路尽头。  萨蒂松了一口气。雄狮回头看看她,再度一头钻回她影子里。  风吹起来,吹得她汗湿的额头微凉。她撩了撩头发,掉头往山上走去。  因为记得路,这次她很快就走回了神庙。湿婆就和她离开时的状态一样,全无变化。  她想起得要好好巡视神庙周围。她拿起一根燃烧的树枝,围着破败的神庙走了一圈。外围的回廊已经完全坍塌了。不过她的魔阵还是起了效果,就连一条蜥蜴她都没看到。  最后她走回到庙堂中央。她第一次留意到矗立在祭坛上的神像。神像并不大,但被青苔和藤蔓所覆盖。她轻轻拂开了那些植物,想要看看这是哪一位神灵的领地,自己是否可以借助他残留在这里的力量请求保护,但随即就睁大了眼睛。  她看看那神像的脸,又回头看看静躺不动的湿婆。  那是他。  这从前一定是座献给毁灭之神的神庙,神像的脸和湿婆一模一样。  但是神像和湿婆本人之间还是有说不出的、微妙的差异。这神像似乎显得更年轻些。几乎像个少年。神像背着大弓(她从未见湿婆带过弓),眉目间有种既狂野、又热烈的感觉,令他看上去情感鲜明。  也许雕刻这座雕像的艺人技艺不精。尽管见过毁灭神本人,却难以捕捉他的气质。  这么想着,萨蒂叹了口气。她再度走回湿婆身边。  他的脸笼罩在宁静里。比起神像,其实他本人更像雕像。  萨蒂想了想,又将湿婆拉到祭坛边,让他依靠着石座。她想这样他大概会觉得舒服些。这费了她不少力气,做完后,她直起身,望着湿婆。  他沉睡的表情一如既往宁静。  她想起在魔龙体内,在那个梦和天界的交界之地,时间流逝缓慢,宛如流沙。  她有时清醒,有时昏睡。  醒来时她总看见湿婆坐在身旁,犹如秋日高空下的湖泊,无波澜,无扰动。  渐渐地,她开始习惯这情景。  ……虽无言语,湿婆的存在令她觉得安心。  她慢慢走回庙外,拣起石头,一口气在神庙外又画了七八个魔阵;她把她记得起来的招数全都使上了,包括祈祷平安的图案,提防生客的图案,等等等等。  画完之后,她抬起头,看到太阳已经微微偏西了。  检查了一阵魔阵,觉得已经没有问题,她才慢慢朝森林里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按住了胃部。  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在魔龙体内感不到饥饿,也许是因为它滋养了作为心脏的自己吧?可是现在,她却觉得饥火中烧,身体发软,手脚都发冷没了力气。她必须找到食物。  可是这森林和她熟悉的净修林相差太远了。她认不出这里的植物种类,不知道它们的果实是否可以食用。没有随处可见的根茎可供挖掘。也许在山下的村子里可以找到吃的。但是她无法确定。而且她不敢离神庙太远。那些士兵也许会再回来,带着驱邪的婆罗门祭司和更多人马。  她在离神庙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不小的山泉,被山岩环绕,水质很清澈。萨蒂不管不顾,先跑到水边,把冷水喝了一个饱。可是这并没减缓饥饿感。她眼前直冒金星,几乎走不动路了;她瘫坐在泉水边上,想着自己是不是要饿死在这里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注意到山泉下的池塘里有鱼在游动。  她瞅着那些鱼。可能是从未被人捕捉过,这些鱼并不畏惧人,有几条就在她依靠的岩石下悠闲地游来游去。  小时候她也常和净修林附近的池塘里的游鱼玩耍。她喂剩余的食物给它们吃,把脚伸进水时它们会轻啄她的脚丫,好玩极了。  她回想起在迦湿城里四处游荡时看到的那个耳朵上挂着金环的卖鱼女,看到那堆堆在铁板上的死鱼。  ——这东西怎么能吃?杀生的死物污秽,死鱼更腥臭。这些东西怎么能吃到肚子里面?  萨蒂盯着那些游来游去的鱼,手伸向一旁,慢慢地抓起一块石头,举在空中,然后对准一条游到她身旁的鱼砸了下去。  天已经开始慢慢暗下去的时候,萨蒂提着两尾鱼疲惫不堪地走回了神庙。她还带了些沿途拾的柴火回来。湿婆的情况毫无变化,她看了他一眼,坐到另外一边,把柴火堆好,然后念诵火神的咒语,点燃了火。可是森林里拾来的树枝饱含湿气,升起的烟呛得萨蒂咳嗽不止,两眼发红。好不容易弄好了火,她尝试把那两条鱼穿在树枝上去火上烤,又险些把鱼烤成焦炭、掉进火里。到了最后,她损失了一条,剩下的一条也半生不熟。萨蒂尝试着咬了一口。和她想像的味道完全不同,鱼内脏的腥味让她差点呕出来。可她还是强忍了吃掉了大半条鱼。  她拿着剩下的半条走到了湿婆身旁。  “你需要食物吗?”她说,看着湿婆,随即又自言自语补充了一句。“我想你大概不需要。”  风吹着森林,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萨蒂坐在湿婆身边,看着他。火光摇动着,在他面孔上投射出变幻光影。  “求你,”她轻声说,“快醒来吧。”  夜色渐深。  萨蒂蜷缩在火堆面前睡着了。她睡得不怎么安稳。  风从屋顶的破洞吹进来。火焰跳跃着、噼啪作响,它烧到了树枝里水分较多的部分。慢慢地,火焰渐弱了,变小了,然后慢慢熄灭了。  萨蒂在睡梦中,把自己肩膀抱紧了些,更向里蜷缩了一点。  湿婆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注视着神庙,然后视线移到了火堆另外一边的萨蒂身上。  啪地一声,本来已经熄灭的火再度燃烧起来,而且更明亮、更温暖。  湿婆再度闭上了眼。  一切复归寂静。  四  那天傍晚的时候,乌沙纳斯在永寿城外看到了优哩婆湿。  天界的舞伎站在四象门外的广阔道路旁,用纱丽遮掩了面孔,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阿修罗的军队排成行列,堂而皇之地进驻了天帝的都城。之前的豪雨把道路冲刷得非常干净,战车、战象和军马走过时几乎没有扬起灰尘。  “看那是谁?”乌沙纳斯看着那独自一人的舞伎低声问,他和陀湿多一起走在伯利战车的的车轮旁。优哩婆湿最终像是看厌了无休无止的军队行列,把纱丽裹得更紧了一些,转身朝另外的方向走去。  “你说她要去哪里?”乌沙纳斯盯着优哩婆湿的背影,“明明已经无处可去了。”  陀湿多没说话。他又变得不怎么说话了。他的目光直直地停留在永寿城的城墙和大门上,那都曾是他负责建造的作品。  乌沙纳斯朝前走了两步,扶住伯利战车的车辕。“陛下,”他说,“我们应当鼓励从前为天帝服务的半神和乐师回到永寿城来。”  伯利笑了笑。“我并不特别喜欢歌舞和喧闹……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就这么做吧。”  “没有天女在永寿城上空抛售鲜花和檀香水的话,怎么能算是永寿城呢,”乌沙纳斯笑着说,“不止是要令人们信服陛下是更慷慨和公正的统治者而已。”  阿修罗的军队很快在永寿城四方散布开来。士兵们满怀惊奇,指点着这座城市的亭台楼阁、宽阔街道和用宝石与夜明珠装饰的花园。他们小心翼翼去摸那些装饰在路边的雕像,对天神的品味指指点点,哈哈大笑。  乌沙纳斯陪着伯利朝天帝宫殿走去,已经守卫在道路两边的士兵举起长矛向阿修罗王和祭司行礼。  伯利仰头看着前方高耸如云的天帝宫殿。“它的确名不虚传,”他轻声说,“不过我还是更加喜欢波陀罗。”  “陛下是不能在地界的都城里统治三界的。”乌沙纳斯说,“我们应当马上决定马祭的日期。”  “这事情就交给你了。”伯利叹了口气,“越早越好。”  “但必须等候到吉祥的时辰……”  伯利笑了起来。“苏羯罗,你自己是最不在意这些事情的。”  “但其他人会很留意,特别是那些老家伙。”乌沙纳斯说。“马祭之后,陛下才能具有合法的皇帝地位,就算我们自己不在意,也必须得要装装样子。”  伯利不允许士兵们占用婆罗门和仙人的宅邸,因此许多人就在天帝宫殿前的广场和难陀那园林里扎营。陀湿多和乌沙纳斯一起在难陀那园林里漫步巡视,饶有兴趣地看着士兵吵吵嚷嚷地用圣泉的水做饭,捕捉湖中的天鹅拔毛烧烤,把花枝折下来当柴火。  “离开天界后,我回过永寿城好些次……”乌沙纳斯说,“但每次都是偷偷摸摸来,像个蟊贼。现在我终于能再次光明正大地走在大道上了。”  陀湿多看着那些士兵蹲在他建造的水晶台阶上任意搓洗衣物。“那么你的愿望满足了吗?”他说。  乌沙纳斯深思着看那幅热闹的情景。  “我离开时,这城市就像一个珠光宝气、傲气十足的□,它榨干了我的所有,然后就把我赶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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